不，不对，并不是只有浓重的雾气。飞檐的屋角，笔直的屋脊，雾气之中，建筑物的轮廓显现出来。一处，两处，三处……数不清的屋子轮廓，出现在雾气之中。那模糊难辨的声音也越来越响。

“嘻嘻嘻……”李瑾感觉手边被撞了一下，他回过神，惊讶得看见两个穿着玄衣带着面具奔跑而过的孩童。而孩童的双脚，离开地面，轻飘飘的浮在半空中。带着面具的孩童，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李瑾的存在，嬉笑着跑远。

李瑾抬起头，刹那间，雾气消散，青色的月光倾泻而下。习惯了浓雾的黑暗，乍然而现的月光竟然让李瑾觉得有些耀眼，他反射性的半眯起眼睛，却又因为眼前骤然而现的景象，呆然而立。

从头到尾，他和段容西都没有挪动过半步，而眼前出现在道路两旁的店铺，就像是凭空出现的一般。脚下，也早已不是荒草小径，而是青石铺就的小路，小路上，弥漫着淡淡的烟雾之气，而两旁店铺皆点着红色的灯笼，绵阳不绝的朝着远处延伸，远远望去，就像是一条红色的长龙。而让人惊奇的，是来玩不断的人群。

吐着长长舌头的妖怪，头上长着犄角的妖怪，长着尾巴的妖怪，用两条后肢直立行走的兽类，滴答滴答浑身滴水的妖怪，全身开着花的妖怪，有三只眼睛的妖怪……

无论是在路上一边跑一边唱歌的，还是站在两旁店铺吆喝的，都是妖鬼莫测的生物。

脚下青烟弥漫，眼前红灯高悬，身旁来往穿行妖物不断，这显然是个妖气森森的异世界。

李瑾被猛然充斥在眼前的各色妖物惊呆了，愣住不知如何反应。直到段容西拍了拍他的肩膀，蹙着眉头望着他，才堪堪回过神来。

“平身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景，倒是一时无法适应了。”李瑾读出段容西眼中的担忧神色，坦然笑言，“段兄只管做事，不必为我分神，无论何时，我一定在你周围。”

段容西点点头。

两人在鬼市之中穿行。身旁不断走过各色鬼怪，道路两旁的红色灯笼在空中漂浮。李瑾抬头看了看夜空，月色迷离，似乎一道被这大片的红光染了颜色。段容西微蹙着眉头，行走之间眼神不断的打量着擦肩而过的妖怪，似乎正在搜寻着什么。

忽然，他眼眸中亮光一闪，嘴唇微微颤抖起来。李瑾顺着段容西的视线望过去，在充斥着各色妖物的人流中，有一只手臂露了出来。那只手臂很长，一直拖到了地面上，手臂上青色的皮肤上覆盖着鳞片，手掌又宽又大，指甲细长，犹如猛兽的利爪。

段容西紧紧盯着那只在妖群中闪现的兽爪，踏出步伐，想要跟上去。忽然眼前出现了一群穿着红色袄裙的孩童。孩童穿着相同的衣裳，数着相同的发髻。明明周围妖群拥挤，他们却像是行走在无人之境一样，轻盈的奔跑着，仿佛随时都会漂浮起来一样。

他们从四周围忽然出现，包围在李瑾和段容西身边，扬起面孔，笑望着两人。

穿着红衣的孩童有着雪白的面容，眼眸黑得犹如浓墨，嘴唇歪歪的翘起，看起来天真无邪。然后，李瑾却觉得从脊背出生出一股寒气，因为这数十个孩童的样貌，全都一模一样。

他们从宽大的袖子中伸出雪白的细细的手臂，拉扯着李瑾和段容西的衣襟。

明明只是孩童而已，李瑾却觉得那些施加在衣襟之上的力量犹如大力士。他不由踉跄着被拉着前行。脚步已经不受自己所控制。

李瑾转头，看见段容西同样被孩童们拉扯着，踉踉跄跄地挪动步伐。他的视线尚且盯着远处，然而，不管他嘴里念叨着什么，孩童们似乎不受任何影响，始终保持着木偶似的笑容，拉着段容西走。

红衣翻飞，仿佛要与夜色之中漂浮在空中的红色烛光融为一体。孩童们发出嬉笑的声音，簇拥着李瑾和段容西，把他们拉向别处。每当他们经过，红色灯笼中的火光就会来回摇曳，火光迷离，仿佛被劲风吹着随时都会熄灭一样。

最终，红衣的孩童拉着他们停在一处房屋前。身后是快要挤得水泄不通的鬼市，到处都是载歌载舞的妖物，然后站在这处房屋前，忽然觉得静谧无比。鬼市的热闹和喧嚣仿佛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屋子用木头搭建而成，二层楼高。木头仿佛经受了常年的风吹雨淋，变成了黑黢黢的颜色。大门紧闭着，只能看见从门缝中漏出的一点灯光。

“进去，进去。”孩童们嬉笑着，推搡着两人往前。

李瑾和段容西不由自主的推开大门，踏进了屋中。

两人一进到屋里，那群包围在两人身边的孩童就嬉笑着一哄而散，迅速得跑出门去，混合进热闹的鬼市中，消失了踪影。

李瑾和段容西站在屋中，这才能仔细打量着屋中的情况。墙角上挂着厚厚的蜘蛛网，有只花斑蜘蛛正匍匐在那里一动不动。而正堂中央，却摆着棺椁。盖板被掀到一边，有黑色的模糊的影子，仿佛正坐在棺椁中，墙上固定着烛台，然后那摇曳的烛火却是冷冷的幽蓝色。

这是一个阴气森森的屋子。屋子里，除了那些在棺椁中模糊难辨的黑影，看不到半个人影。

然而，李瑾还来不及惊讶，身旁的段容西已经转身往屋外走去。“段兄。”李瑾赶紧跟上去。

还没等他们走到门口，大门忽然碰的一声重响，关上了。

段容西脸色一变，快步走到门边，他伸手推了推门，门没有反应，随后，他又拉了拉门，门还是没有反应。李瑾明白过来了，大门打不开了。

棺椁中的黑影突然窜起来，扭曲的模样像是要挣脱棺椁的钳制，冲着他们而来。

“想要困住我。”段容西一直平静如水的脸上鲜少出了嘲讽的神色，他冷哼一声，手中结印，划破自己的手掌。手臂一挥，鲜血甩了出去，血珠落到了棺椁上，墙壁上，门上，窗上。一接触到鲜血，那些原本蠢蠢欲动的黑影安静的蛰伏回棺椁之中。

段容西来回看了一圈，最后将视线盯在窗上。只见窗户的纸已经发黄破烂，而那些甩到发黄窗纸上的血，仿佛被什么东西说吞噬一般正在慢慢消失。

“那儿，出口。”段容西说着，就要朝着窗户冲过去，忽然被人拉住了。

“这种要动用武力的事情，还是交给我比较好。”李瑾拽着段容西的手，朝着对方笑了笑。随后走到窗前，抬起一脚，窗户库拉库拉被踹开了一个大洞，屋外鬼市喧闹的声音倾泻而入。

李瑾和段容西翻窗而出。

才刚着地，两人就险些撞到了某个人。

那是一个女子，穿着鲜绿色的曲裾，梳着高高的发髻。即使蒙着面纱，也还是能看到那若隐若现的点着胭脂的红唇。

“两位小郎君，可要小心些。”女子轻巧得朝着一旁闪身，语笑嫣然。

李瑾刚想对着女子露出习惯性的笑容，却察觉身旁的段容西面色微微的变了。愣神间，女子巧笑着飘然远去，只余下她手腕上金帛相互撞击发出的声响。

段容西怔怔的望着女子离去的背影，失了神。李瑾纳闷间，段容西忽然疾奔出去，他追着着女子离开的方向急急迈出脚步。

然后鬼市中人潮汹涌，哪里还能找寻到女子的踪影。

段容西露出焦急的神色，不断地来回环顾，寻找。

“段兄……”李瑾上前。

段容西没有回应。

“段兄。”李瑾又唤了一声，然后段容西似乎全身心的在找寻那个女子的踪影，听不到李瑾的呼唤。

“段兄！”李瑾抓住段容西的肩膀，强迫对方与自己对视，“你冷静一点。”

“那是，那是……”段容西大口大口的喘息着，他望着李瑾，急切的话语都说不完整。

“放轻松，冷静一点，来，慢慢呼吸……”李瑾伸手把段容西环在怀里，语气柔和的安抚道。

就在这个时候，从周围涌现出了薄薄的雾气，不多久，就将两人吞没。鬼市隐没进雾中，只余下热闹喧嚣的声响，再然后，连声响都消失了。

四周围，是剩下茫茫的雾气。

李瑾从雾气之中嗅到一丝清冷的香气，仿佛数九寒冬在雪中绽放的腊梅。闻着这股香气，李瑾渐渐觉得眼皮有些沉重，身体似乎在往下坠，坠入最深最静谧的黑暗中。

待到李瑾重新睁开眼睛，眼前依然是杂草疯长，鸟兽往来的偏僻小院。明月已经偏向西面，而月光依然皎洁如霜。

描绘着莲花铜炉中，香已经燃烧到底部，只余下一点残存的红星，似乎也快要熄灭了。

段容西神色恍然的呆坐在一旁，月光照在他端庄秀丽的脸上，在眼窝下方投下一片阴影。不知是否是李瑾的错觉，他总觉得月光下，段容西微微颤抖的双唇有些苍白。

“段兄，你没事吧？”李瑾担忧的问道。

“那个女人……那个女人身上，有母亲的气息。但是……”段容西垂下眼帘，“和我记忆中的母亲不太一样，感觉不同，声音也不同。”这么说着，段容西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握起了拳头，似乎这样能给人些许支撑的力量。

李瑾走到段容西身后，俯下身，从背部抱住了段容西。段容西没有挣脱，他似乎十分疲倦，闭上眼睛，靠在李瑾怀中。

“我会一直陪着段兄。”李瑾温柔的声音似乎要与周围安静的月光融为一体，他明白母亲对于段容西而言的意义。年幼的时候亲眼目睹母亲在自己面前消失，从此以后，学习术法也好，总是埋头查阅卷集资料也罢，不过是段容西心中对于母亲念念不忘的执念。母亲就像是一颗种子，已经在段容西心中生根发芽。或许只有当段容西正在寻到到母亲的那一天，这埋藏在心中结才能打开。

李瑾不知道段容西是否还能寻找到被妖物拖走的母亲，可能要花上一年，两年，五年，十年……甚至可能一辈子，都无法寻找到。

而李瑾唯一知道的便是，在这一刻，他已经在心中下定决心，无论多久，他都会一直一直，陪在段容西身边。

夜色安宁，月光宁静。李瑾抱着段容西身影，在地面上拉出了一条斜斜的影子，远远看去，仿佛两人甜蜜的拥靠在一起。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