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想到石韦被链着,够不着任何东西。
舒了一口气,觉腰间极重,原来是容越的腿不知何时架在自己的腰上了。迟衡翻了个身,将他的腿搬开,下了床:“石将军,这么晚了还不睡吗?”
石韦不言语。
次日清晨,容越精神勃发,竟与迟衡一同醒来。
陪他到平地练刀,揉着眼睛说:“你干吗把石韦栓在自己营帐里啊,睡着渗渗的,早晨起来吓一跳。随便塞哪个囚笼他也跑不掉的,犯的着非放眼皮底下?”
岑破荆恰巧也过来了,见了容越喜不自禁:“你小子回来也不跟我吱一声!”
“睡饱了才敢到你跟前领命。”
岑破荆啪的一声拍在容越的脑后,笑得阴阳怪气:“你都睡一晚上了吗?你是抢了石韦的地盘吗?你还真是一点儿心眼没长,眼睛也不擦亮点坏人家的好事!”
“谁的地盘?我睡的是迟衡的床,跟石韦什么事?”
迟衡一把弯住岑破荆的脖子,左膝狠狠一顶,将他一气撂倒,恨恨地说:“容越,别管他!你赶紧洗把脸,吃饱了分任务,你要做的多了!”
岑破荆笑岔气。
此时,霍斥大步流星:“岑都统,几时攻城?”
迟衡回头,见霍斥昂首挺胸,器宇轩昂,顿时欣喜万分,心知有戏。
果然到了岑破荆的营帐,霍斥即开门见山,阐明愿意驻守北面以御垒州的援兵。但是,一旦发出求救,颜王军必须立刻来援。
迟衡立刻答允,霍斥又将如何据点,一一说了。
均是以最轻省的方法,扼守要领。如此迅捷且周密的布局,想来是霍斥与古照川商谈了一夜,精心安排的。迟衡暗下佩服,霍斥虽然维护夷山军,但对于两军连横,他还是极为义气并义无反顾的。
先前,自己多虑了。
双方互通意见,霍斥没多废话,很快告辞:“霍某正午即启程前往石城之北,期待各位旗开得胜!”
霍斥很快引军驻守石城之北,甫到据点即遇了数场恶战,腥风血雨。所幸他与古照川珠联璧合,越战越勇,将垒州源源不断的援兵挫得狼狈不堪,当然少不了也折损了一些兵士。
此处且不表。
只说迟衡几人,马不停蹄,一路且诱且攻,步步紧逼向石城。最开始,如其他城池一样,但凡岑破荆或迟衡挑衅,他们即派出悍将前来应战。若遇单挑,岑破荆和迟衡自然是稳胜。群战的话,迟衡也是屡屡施计,将垒州兵士引入埋伏之中,容越趁机阻截包抄。每次垒州都折损了大量兵士。
如此这般,石城便紧闭城门,再不应战。
迟衡耐得住性子,只是少不了疑惑,因为前几次应战的确实都是猛将,但竟然不见骆无愚,更不见骆惊寒。
第一百一十八章
骆惊寒武力弱,不出来情有可原。
但是,素有垒州第一悍将之誉的骆无愚竟也从不见领兵出战,任由颜王军在城外叫嚣,实在叫人不解。而且骆无愚性格暴烈勇猛,绝对不是缩头乌龟。骆惊寒不让他出战,不是白白浪费么——难道就是怕他功高盖主?
迟衡思来想去,想起手里还有一个石韦。
因容越不愿与别人一处,迟衡让他与自己睡一个营帐。石韦则被送到一个狭小的营帐里,被牢牢看管起来,房中仅有一席。到底是将领,体质极好,已经全部恢复过来。郎中看了,说无论心口的内伤还是脸上的外伤都没事了,静养上些时日就无碍。
石韦本是静卧,听人来了,很自然地坐起。
他坐得端正且自然,手随意地放在膝上,冷而不傲,默而不卑。身为被俘的败军之将,如今眼睁睁看人攻打自己的城池,且声张势厉,此时说什么都无力,沉默至少能维持仅有的尊严。
迟衡对他始终是有敬意的,往席上放了一卷书:“石将军若无聊,可借此打发时间。”
“……”
“颜王军来到石城脚下半个月了,惜从未见过端宁侯——骆惊寒的真容。我很好奇,他是什么样的人?”迟衡不掩来意。骆氏先辈曾封端宁公,因此世代骆氏继承人皆自称端宁侯。
“天资聪颖,惊才风逸。”
这样的话未免太套话,石韦自然不会认真地说,不过迟衡大抵知道骆惊寒大致属于哪一种——垒州将领会一水的智将儒将,跟这样的一个端宁侯有至为重要的关系。
“骆无愚呢?”
“降龙伏虎,勇冠三军。”石韦撩了他一眼。
迟衡笑了,骆惊寒和骆无愚还真是绝配,可惜生在骆家注定了兄弟阋墙。如果二人换一下位置,骆无愚为主,骆惊寒为辅,或许垒州的守护和攻击都会变得异常猛烈。当然,垒州也就不可能如此安宁富庶了,说不定会穷兵黩武。
迟衡慢条斯理:“可惜我们颜王军数次邀请,骆无愚都不出城,想来,他该不会是畏惧吧?”
石韦不语。
迟衡着意挑衅:“垒州的将领是我见过的最……儒雅的将领,别处的可不像你们这么有仪度。只可惜乱世之中,不是人人都按礼出招的,垒州吃亏就吃在太软了,计谋固然好,打战要靠的还有一股猛劲。”
石韦轻蔑一笑:“若不是颜鸾那一箭。谁在囹圄,还未知呢。”
“没那箭也是我们赢,你们垒州将领什么都好,就是缺一股视死如归的生猛劲。我们朗将也是将门之后,也不失大家的雍容,但该硬气的时候比谁都硬气,一击致命!”
石韦冷笑:“你觉得我该咬舌自尽?”
迟衡暗吐舌头,还真爱断章取义:“当然不是,自尽的将领才是不敢面对自己错误的懦夫!我就是好奇,骆惊寒为什么爱用文将!你们从上至下的将领,就没有粗野的,是骆惊寒的偏见吗?”
石韦沉默。
迟衡凑前调笑:“还是,骆惊寒喜欢脸蛋长得好的?”
石韦豁然起身,脚上的铁链哗哗作响,眼含愠怒,瞳孔像深渊燃火一样。就在迟衡以为他会挥拳时,石韦却没有,而是慢慢松开了拳头,瞳火慢慢压下去,而后目无表情地转过身去。
许久,石韦冷淡地说:“你想知道原因吗?实话也无妨。所有的士族大家,对贫寒子弟都有一股从骨子里的轻视,这就是骆惊寒不用粗野将领的缘故。骆惊寒是这样,你们的朗将也是这样,他们都一样,只不过颜鸾更善于掩饰而已,他再不拘一格爱慕贤才、他对属下再亲切,也脱不了‘利用’二字。”
迟衡一下子被刺痛。
他掐着虎口,告诉自己,石韦很狡猾,很阴险,是在挑拨离间——他可以只一面之缘就猜出射箭的人是颜鸾,能从古照川这个名字就断出霍斥与颜鸾连横,他自然也会使什么离间计之类的阴谋诡计。
果然,石韦继续说:“你喜欢他也好,你对他肝脑涂地也好,颜鸾骨子里都是瞧不起你们的——你们,和他家的看门狗没两样。”
“胡说!”迟衡脱口而出。
“他对你好吗?他对你另眼相看吗?如果你不能为他攻下垒州,如果你不对他死心塌地,他会毫不犹豫地把你换掉,让任何一个能为他输肝剖胆的人去为他送死!”
“朗将不一样!这就是你们会输,而我们会赢的原因!”迟衡撂下硬邦邦的一句。
为免又一巴掌扇过去,他转身要离开。
石韦冷笑了:“呵!天底下都一样!你不是喜欢他吗?他不是对你好吗?那就仗着他的好,去上一上,看看他被你碰过之后,是纵容,还是恨不得将你抽筋扒皮以泄心头之恨!天底下,士族大家都一样,骆惊寒是,崔子侯也是,甚至连我们已没落到如寻常百姓的石家,也一样:寒族子弟,就是粗野、鄙俗、愚不可及!”石韦的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透着凉气。
骨子里的蔑视,无法消除。
像被针扎,迟衡气得拂袖而去。可是脑海里石韦的话还在萦绕,纷纷杂杂,像上万只苍蝇一样嗡嗡作响,没法安宁。
他坐在自己的营帐里,许久,紧紧握着大刀,攥刀的骨节突出发白。他知道石韦在激自己,他知道朗将不会是这样,可他还是被“利用”二字打击了。他很想立刻跑回朗将的身边,问他,假如自己一无是处,还能不能呆在他身边。
容越进来,被阴沉的气氛吓一跳:“迟衡,你坐那角落干吗?还拿着刀,这是要砍谁去?”
“你说,朗将喜欢我吗?”迟衡转头,表情凝重。
容越嗤的笑了,打哈哈了一阵,见迟衡竟然是当真的表情,才收了一连不正经,挠头说:“你有劲没劲,疯了怎的……我哪知道他喜欢不喜欢你。不过,所有人中,他肯定最喜欢的是你。”
“为什么?”
容越一摊手:“明摆着的嘛,这还用得着说?”
迟衡催促着他说明白。
容越急了:“感觉,就是感觉,能说得明白的就不说感觉。谁宠你,谁就是喜欢你呗。都是师兄弟,庄期就宠我,但我另外一个师兄就看我不顺眼——这不就明明白白嘛,他又让你撒娇,又在攻渔水城时只和你说。你还想要怎么样!”
醍醐灌顶!
是啊,还想要怎么样!朗将是朗将,骆惊寒是骆惊寒,能一样嘛?自己要是信了石韦那王八蛋的话,不就睁着大眼中计了吗——难怪都怕流言和离间,自己明知道石韦下套、明知道不该猜疑、还忍不住去猜疑的心情,难受!
这要是暗地里耍诈离间,还不要人命!
迟衡豁然开朗!
不知不觉,围城已近一月,五月的天,仲夏,天气开始热了,石城基本对颜王军的挑衅已不再理会。这一日清晨,天气极为阴沉,似有瓢泼大雨将至。迟衡凝目乌云下的石城,心中一动,对岑破荆说:“我有种预感,今日石城会出兵迎战。”
“为何?”
“只是预感。如果占据绝对地利,他们会更喜在恶劣的天气下袭击;且石城久不迎敌,更像酝酿一场恶战;以及古照川有信报:骆惊寒和骆无愚的交恶,因战事而有所缓解。骆惊寒就算再厌恶其兄,也会以大局为重令他出战的。”
“那更好,求之不得。”容越插话道。
剑拔弩张之际,容越最耐不住这样没完没了的耗,恨不能立刻真刀真枪对阵,杀他个淋漓尽致。而且,骆无愚曾令兵攻击过渔水城,惜没有亲自挂阵,容越对这样的一个对手很是手痒。
几人商议一番,迅速定下应对计策。
安排妥当。
依旧是迟衡冲在前锋,引兵挑衅,他这次佯装轻慢上阵,带的兵士也轻狂、松松垮垮的,人不算多,比以前还嚣张地叫阵着。果然,吱的一声沉闷的声响,城门大开。
一队精兵出了城。
迟衡眼睛一亮,而后骤然一惊。这一支精兵,一看就与以往的垒州精兵不同,另有一种凛然气势,精兵们全身着黑色戎装,与寻常见的垒州兵士暗红戎装有不同,且个个臂间带黑孝。
谁死了?
骆惊寒?迟衡的脑子飞快转动,猛然记起,信报提过,骆无愚的母亲去世了。这一念才闪过,迟衡抬头,见三匹紫电快马从城门驰骋而出。
飞到阵前,快马长嘶,迅速停伫。
为首那一将领,好一个强悍,好一个威风凛凛,只见他生得魁梧,高鼻深目,腰挎大刀,自有一股峥嵘之气和掩之不去的霸气。
霸气,及煞气。
他只往那里一站,目光扫过,就令人心生仰望和畏惧。
迟衡知道,遇上对手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他,就是骆无愚。
如果说垒州的将领都像水,智而柔韧,骆无愚就是辛辣烈酒,直接干脆,烧喉烧心,有一种开坛上头的烈性。
不止粗犷,也很冷静。
骆无愚看上去年近三十,一袭黑色衣裳肃杀,臂间带孝,衬得他粗犷而凝重。他的眼中没有畏惧,没有软弱,但也没有轻蔑,没有狂妄。相反,他的目光犀利专注,专注地打量自己的对手——对于迟衡这么年轻的对手,他不掩惊讶,但并不因年轻而轻视。
骆无愚出阵。
迟衡一甩马鞭来到阵中。
二人互通姓名,骆无愚没有任何废话,纵马向前提刀就砍。迟衡有心阵前力压,一夹马肚迎头飞削过去。好一场打斗厮杀:一个刀法犀利,快刀力斩落花残影;一个刀技醇熟,重刀劈开混世太清。
一时尘土飞扬。
两人你追我赶来回战了百十回合,刀势都猛,迟衡的衣服被刀锋削破,骆无愚的头发被削落几缕,二人狼狈不堪,但越打越尽兴,较劲上来,都使出十一分力气试图压倒对方。时间一长,刀重敌劲,二人都渐渐有些胳膊麻,马也奔得累了,就这么打下去也未必能分出胜负。
二人对视了一下,收刀回阵。
回到阵前,迟衡还没命令击鼓,就听见骆无愚一声雄浑的高呼:“战!”
听见数次声巨响。
正中央的城门、城门两侧小城们竟然同时轰然打开,兵士蜂拥而出,却是纵横有序。合着骆无愚方才领的精兵一同冲过来,一时间,万马奔腾而来。迟衡大惊,想不到方才还堂堂正正对战的骆无愚竟然出此策。
这,分明是誓将自己全部歼灭的阵势,骆无愚果然一出招就是大手笔。与他的精兵对战犹可,如今源源不断的快马精兵飞奔而来,如何能吃得消。
迟衡当机立断:“撤!”
颜王军训练有素,大敌当前,撤得也利索。
但饶是如此,耐不住骆无愚像饿鹰扑食的凶猛,颜王军后边的兵士手脚慢的、手忙脚乱的,难免一个迟疑就被陷入恶战之中。迟衡回头,只见骆无愚金刚怒目,举起大刀,寒光闪过,颜王军兵士应声落地。只是眨眼功夫,他一连竟然将十数个兵士斩落下马,鲜血直迸。
迟衡恨不能回马与他再战。
只是,纵然心如刀绞,也是不能回头的。他深知,若是被骆无愚缠住,更将自己陷入全军覆没的境地。迟衡一咬牙将马鞭甩得山响,像疾浪一样俯冲而下,期望能顷刻远离石城,迅速将骆无愚引入岑破荆和容越的埋伏之中。
谈何容易。
骆无愚在撂翻了数十个兵士之后,见迟衡越来越远。他大吼一声,撇去旁人,径直追着迟衡而来。迟衡反而心中一喜,一边令人越发振奋地击鼓,撤退。
另一边,却放慢了马速。
以诱骆无愚追上。
石城在上,埋伏在下,但也不是一步就能到达,颜王军兵士恨不能腋下生双翼。
迟衡频频回头,看见骆无愚越来越近,他并不畏惧。令他望之震惊的,是触目惊心的另一幕:而因地势之故,由下至上望过去,只见石城的兵士如潮水涌出,滚滚而下,大有遮云蔽日之势。
迟衡被震撼住了:他从没有见过如此整齐又枭悍的阵势,他从没有想过宁静的石城会忽然爆发出这样的气势,像沉默万年的山忽然爆发一样震裂天地。
迟衡后悔了。
不错,他是设阵了,设埋伏了,但还是太不慎重了。如怒浪一样汹涌而下的石城兵士,个个如猛虎下山,怎么能挡得住——石城兵士积累了这么长时间的郁愤,终于于这一刻爆发了,骆无愚用的是哀兵必胜之法吗?
事已至此,只能硬拼了。
迟衡马快又兼有兵士阻挡,骆无愚始终没有追上迟衡。
望着前方的山林,安静得没有一丝尘土,好像什么都没有蕴藏一样,与后面的风起云涌成鲜明对比。其时,颜王军兵士已在石城的铁蹄之下就折损过半,后面逃亡的兵士眼看也被缠住了,迟衡的心都快跳出胸腔了!
嚯!
忽然之间,地动山摇,山林之上,明戈耀目,仿佛要冲破乌云压境之势一般。迟衡几乎要飚出眼泪来,这一边是岑破荆,那一边是容越,说好的两相夹击,却都没想到会迎来这样的阵势,一时改天换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