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坤第一次在人前展现出铁汉柔情的一面，他抬手拂开小十额头的碎发，浅笑着道：“我不是答应了吗？”

小十露出点点苦笑：“我知道，那是我逼你的——让你欠我人情，逼你还债……”

出人意料地，司空坤俯首，在小十露出来的光洁额头上，印下一记轻吻：“不是那样的，陌陌……”

小十的身体僵掉了。

“你——”他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司空坤，声音止不住地颤抖：“你……叫我什么？”

司空坤刚做了个“陌”的口型，小十就一把抓住他的衣襟，说出来的话像快要哭了一样：“你记起来了？你真的记起来了？”

司空坤露出几分心疼，几分抱歉的表情：“不——我只是，记起了那半个月里发生的事情……”

小十怔怔地看着他。

司空坤朝林清麟看了一眼，然后重新面对着小十，解释道：“那半个月发生的事情，我一直以来只有很模糊的印象——我知道自己当时和你在一起，我想，如果我能够记起发生了什么事，说不定，我就能知道你的真名……你不是说过，只要我记起你的真名，就会告诉我一切的吗？”

小十好像反应不及，只是很机械地点了下头。

司空坤继续道：“我是因为受到了心魔的影响，才会莫名其妙地来找‘不相识’的你……所以我认为，想要有突破，就必须从心魔方面下手——关于心魔的事，林清麟比我清楚，所以后来在医院里见到他的时候，我就拜托他帮我的忙——”

我惊讶地转头看向林清麟。

林清麟清楚我想知道什么，他简短地说了三个字：“那些烟。”

我张了张嘴，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对，就是那些烟。”司空坤接过话茬：“林清麟说那些烟也许可以帮助我消除自己的魔障，记起我失控期间发生的事情……我一宿没睡，不停地在抽他给我的那些烟——总算，想起了一些片段……”司空坤的手指划过小十的脸颊，带着歉意地道：“对不起，让你失望了……”

过了好半晌，小十才如梦初醒似的，抓住了他的手指，淡淡地道：“说什么傻话……”他把脸轻轻地贴向了司空坤的胸口，叹息般地说道：“我已经很满足了……很满足了……”

接下来的仪式，进行得很顺利。原本并不让人觉得繁复的步骤，真正施行起来，却莫名地，让在场的人都生出了隆重而神圣的感觉。

在订约仪式完成后，小十握着司空坤的手，和他一起，朝林清麟，深深地鞠了个躬：“谢谢你，林先生……”

林清麟只是站着，淡淡地，自信又从容地一笑。

那一刻，我站在他的身边，微抬起头，仰望着被月光勾勒出完美轮廓的他——心中，是从没有过的，那样澎湃汹涌的自豪，与骄傲！

明白那两人一定有数不尽的话要说，在仪式结束后，我和林清麟与他们简单告别，便离开了他们的公寓。

踱步走在小区里，我掏出一直放在身上的笔记，回想着刚才那分外唯美的仪式，默背了一遍程序。

走在我身边，林清麟看着我认真的模样，很突然地，伸手夺过了我手中的笔记纸。

我吓了一跳。转过头，抱怨道：“林先生，你干嘛？”

我万万没想到，更惊人的还在后面：林清麟扫了一眼我的笔记，下一个动作，竟是将我的笔记纸揉成一团，随意但精准地丢进了不远的垃圾箱里——

我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

“……”

“……林先生！你这是在做什么！”我跳起来，顾不上跟他生气，就要跑向垃圾箱，想捡回我珍贵的第一份原始笔记。

林清麟拉住了我：“不要捡了。”

我挣脱不开他，升起薄怒地质问他道：“你为什么把它丢进垃圾箱？”

“是假的。”

“……什么？”我反应不过来。

林清麟耐心地重复了一遍：“是假的——仪式，誓约，都是假的。”

他说得再清楚不过了，我的反应，已远不止“震惊”二字可以形容——

“——林先生……你说的是真的？”我的唇齿间都渗入了寒气，冷得直打颤：“假的——你……你骗了小十？！”说不清这一刹那心中是什么感受，只觉得，只觉得，不可以这样，不能这样——我怕自己，会忍不住埋怨林清麟……

可是，林清麟没有改口：“是，我骗了他。”

我的眼中干涩得发痛：“怎，怎么可以……小十他，他那么——”他那么信任林清麟，那么期待这一次订约——十世啊，他把自己千年岁月的希望，都压在了这一个誓约上……怎么可以骗他？

“没有‘十世之约’，”此刻林清麟的声音，在我听来是如此地冰冷：“小十所说的约定，根本就不存在。”

“……怎么会……”我喃喃道。可是，看着林清麟的眼睛，我知道，他没有说谎。

见我脸色惨白了几分，林清麟语气柔和了些：“司空坤也很清楚。”

“！”

我的脑子瞬间乱了：“你说什么？司空坤他也知道？”

这是怎么回事？他和林清麟联合起来骗小十吗？为什么？

林清麟拉着我，走到背风的角落处。他知道，必须现在就把事情的始末全告诉我。

“小十找过很多人，都说不会订这‘十世之约’——”林清麟稍一停顿，“并不是他们能力有限，而是，根本就不存在这样的约定……从一开始，它就是个谎言。”

我低着头的身体抖了一下。

林清麟靠近我，把我轻轻圈入怀中。但他的声音，还是不断地钻进我的耳中：“即使我说自己懂得如何订约，小十也并非完全地相信我——直到今晚真正举行仪式时……你知道为什么吗？”他轻声问我。

我还处在混乱中，什么都想不出来，埋在他肩窝的脑袋摇了摇。

“因为，我所用的步骤，与他上一次经历过的立约步骤，完全相同。”

我的头，猛地抬起来！差点撞到他的下巴。

林清麟见我眼睛睁得老大地看着他，反而轻轻地笑了：“想到了吗？没错，我用的步骤，是司空坤告诉我的。”

我好不容易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这是——怎么回事？”我隐约猜到了一些，可是，又有些想不通……“司空坤他……”莫非——

林清麟点了下头：“他想起来的东西，比他向小十坦白的要多。”

我无措地揪住林清麟胸前的衣服，恳求他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林先生你完整地说给我听——”

双手圈着我的身体，林清麟的目光眺向前方未知的黑暗：“你住院那天，我跟你说过，司空坤曾来看过你——你还记得吧？”

“嗯。”

林清麟的语速比往常慢，似乎在组织语言的同时，回想着什么：“他来探病，却意外在病房里见到了我。他问我这些天去了哪里，说你很担心我……我不能告诉他实情，就说我为了其他事情去了趟外地——”

我表示理解地点点头。司空坤的真实身世，大家都一致缄口。

“他为了你，骂了我几句，”林清麟的目光和我的对上，淡淡的笑意闪过，“后来，他不说话，但也不离开，在病房里坐了一段时间……我猜到，他有话想对我说。”

“是心魔的事？”我问道，但基本是确定的口气。

“对。他问我，有没有办法，让他想起被魔障影响时他做了哪些事？”

我接下去：“你就想到了为我做的那些烟。”

林清麟点了下头：“你身上残留的魔障已经清除得差不多了，而且，有需要的时候我还可以再为你做——司空坤的情况，看起来却是等不及了，所以，我把烟给了他……其实，我并不能预言那些烟会对他产生怎样的效果——更没有想到，竟然会让他想起了前几世的事情。”

虽然我也猜到了，但真的听到林清麟这么说，还是不免为之惊诧：“司空坤真的想起了以前的事情？”

“嗯……但他对我说，并非记起了全部，而是些混乱的片段。”林清麟顿了顿：“也有可能，是时间太短，他还理不清记忆中那些事情发生的顺序。”

“可他记起了立约的事！”我嚷嚷道。

林清麟颔首：“不仅如此，他还记得，小十口中的‘高人’，是他找人来扮的。”

我沉默了片刻：“……他有没有说，他为什么这么做？”

林清麟抬起双手，捧住我的脸颊，用他掌心的热度温暖我冻僵了的脸：“他为了什么——你猜得到的。”

呼吸一滞，我的心尖传来刺痛：“为了小十吗？”

林清麟淡淡“嗯”了一声，没往下解释。

但我却想到了更多：“司空坤——当时的司空坤，快死了？”后三个字，我讲得有些艰难。

低叹了口气，林清麟道：“就像你想到的，他患了重病，以当时的医疗条件，根本无法治愈……”

“那小十——”若是千百年来，小十的性格没有变过，那么，我可以想见，性格外柔内刚，骨子里带着执着与刚烈的他，肯定会做出趋近疯狂的举动……

“小十想把自己修行的内丹，给司空坤吃下去。”

我一惊：“那他岂不是会死？”

林清麟摇摇头：“不会死——但他会被打回原形，而且不再具有灵识——小十，也就不存在了。”

“司空坤一定不会让他这么做的……”我喃喃道，“所以他才会——找个人来，演一出戏，骗了小十？”许给他希望，让那个自己注定无法陪伴着白头到老的爱人，有勇气在没有自己的时空里活下去——

只要活下去，即使有一天，他会发现这是一个谎言——到时，他的身边，也许也已经有了别的人相伴……

“好残酷……”对小十，对他自己，都好残酷……

可是，却是“明智”的抉择——

至少，在千年后的今天，小十活着，他也活着——

一刻也好，他们又在一起了……

“司空坤——怎么知道小十找你帮忙订约的事？”我缓过了劲，重新抬起头，看向林清麟。

他见我重新振作，表情中有一丝欣慰：“他来找过我——隔天凌晨的时候。”

我恍悟道：“我出院那天的凌晨？”

“嗯，”林清麟点头，继续道：“看他的表情，我已经猜到，他想起了不少事。”

“那么早，他来找你做什么？”

林清麟的眼中闪过一道亮光：“他说，他有另外一件事，想拜托我。”

我浑身一激灵，颈后的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不会是——订约……吧？”

对我露出一抹赞赏的笑意，林清麟给了肯定的回答：“是，就是订约——他还不知道我见过小十，想让我帮他主持订约——帮他再骗一次小十。”

有那么一瞬间，我想把司空坤抓来痛揍一顿！

可下一秒，就后悔了。

是，司空坤的做法的确是不对，可是，谁又能来指责他呢？或者说，谁能有更好的办法？

坦白？那会立马就要了小十的命的——

真的关心一个人的感受，那么即使骗他会让自己背上骂名，会让自己的良心陷入煎熬——还是要，拼了命地去为他维持着他的美梦……不是吗？

深呼吸，此刻只有冷冽的空气，能够让我保持头脑的清醒：“你答应了他……不仅如此，你还把小十拜托你订约的事也告诉了他？”我渐渐摸清了事情发展的来龙去脉。

林清麟点头：“他总会知道的。”

我也跟着点点头：“没错，他总会知道的……所以，今天晚上，他——其实是在演戏？”

林清麟否定了我的猜测：“我没有告诉他小十要求在今晚订约。”

虽然是轻微的，但不可否认，林清麟的回答，总算让我觉得好过了一些——至少，司空坤今晚的言行，不都是刻意装出来的……

“他既然想起了那么多，为什么却要骗小十，说只想起了那半个月发生的事呢？”我还剩这一点，想不通。

说话间，呼出的气，都变成了一团团白雾。

林清麟握住我的手，然后把他和我的手一起放进他外套的口袋里，顿时暖和了不少。

他迈开步伐，往小区外走：“也许，他是不想给小十更多的希望。”

我愣了下，没听明白：“什么意思？”

林清麟和我错开了一个脚步的距离，我只能看见他的背影，看不见他的表情：“‘十世之约’，终究只是一个骗局……司空坤给不了小十任何保证——他应该是不愿意，再让小十产生更多的错觉，和希冀吧？”

毕竟，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

我吸吸快冻僵了的鼻子，不太甘愿地说出一句：“说不定……是真的呢？”

林清麟停住脚步。

我见他突然停住，心下有点紧张。是不是，我刚才说的话，太没有驱鬼师学徒的自觉了？

林清麟回过头，表情中透着一丝古怪地看着我。

“怎、怎么了？”我虚心请教。

“假如是真的，今天下午在天台，我们早就立约了。”

“……”

我要过了很久，才想明白了林清麟这句话的意思——

不由得就有些后悔了——如果自己不是反应这么慢的话，在当时，能应林清麟一句——

“假的立了也好啊……”

——那该有多好。

也怪自己脑子不够好使，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我当时没有想到，之后也一直忽略了，那就是：既然林清麟明知道不存在所谓的“十世之约”，为什么小十一开始找上他时，他却满口答应了下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