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旁边有安神的灵炉,我也未在意窗外还是青天白日,借着定云酒的几分微醺酣睡了过去。
“阿西……”
“阿西……”
迷蒙的梦境中,我走在云雾里的鹊桥之上,看到一个窈窕美人正盈盈地站在对岸朝我笑。无比荡漾地上前去拥住她时,空中飘起了片片深情的桃花瓣,怀里的美人变成了高我两寸的观莲音。
我猛然惊起,面前果然是观莲音的脸。
他侧身搂在我的胸膛和腰间,热度隔着薄薄的衣物清晰地透过来,令我不由得有些僵硬。侧头朝旁边看去,灵炉的一角似乎被他贴上了冰符,两个人搂抱在一起不仅不热,反而相当舒适。
“世叔……”我颤声道。
观莲音幽然睁开双眼,仿佛没有察觉到我神色的异样,看着我道:“嗯?”
他的手臂搭在我的上身,丝毫没有挪开的迹象;我兀自纠结了一会儿,认命地闭上眼,与他维持着羞人的姿势一觉睡到破晓。
……
观莲音是睡踏实了,我却一点也不踏实。
直到两人踏入林婉秋的媒宴,各自在写有名牌的位子上坐下,我的眼圈还是黑黑的。
林婉秋为人十分风流,城中府邸美如仙境,设宴的地方处于绿意盈盈的密林之中,灵气充裕,是天然的修炼宝地。块块平整仙石置放于开阔的空地,每块恰能容得求亲者和冰人两人并坐,银铃和菜肴皆已上好;众人一边进食,一边倾听那不远处叮咚作响的流瀑,倒也别有意趣。
菜肴虽好,我却是没吃出什么滋味,一直在宴上走神,盯着每个冰人手边的银铃,看看是谁做出头鸟,率先被众人打压下去。
谁知这些冰人比我想象得还要沉得住气,有说有笑地喝酒吃肉直到大宴过半,没有一个人伸手去碰身边的银铃,反而都用试探的眼光打量着自己的同行。
林婉秋坐在主人的位子上,身边流瀑卷起的水花在她赤色的长裙下拍打,如斯美景将这个老妖婆衬得无比娇艳;我本不想在意她,怎奈她的目光像钩子一样牢牢地黏在我身上,令我胃口全无,只好狼狈地逃避着她的目光,就差没把自己藏到观莲音身后了。
观莲音很快就发觉了我的异样,不动声色地将身子向前倾,隔断了她灼热的视线,同时用眼神与她交流了一番。
电光石火间,我隐约感到一股压抑和威胁的灵息自观莲音身上发散过去,对我虎视眈眈的林婉秋终于转过头,不再看我了。“世叔……”我极为委屈地唤了观莲音一声,似个被人看光的小媳妇一般低着头,满面的凄然与苦楚。
观莲音拍拍我的肩,轻声安慰道:“别怕,她不敢对你如何的。”
我夹起一粒花生米送入嘴里,心有余悸道:“若她对我如何了,世叔打算如何?”
“打算如何?”观莲音的眼底闪过一道寒光,抬眼朝林婉秋看去,继而阴恻恻地笑起来,“自然是拆了她们焚香城。”
我看看身边如同金盾的世叔,又看看被他的气势打压下去的林婉秋,一种被保护的满足感油然而生。冰人之中还没有摇铃的起头者出现,我也乐得此时悠闲,拿起筷继续大快朵颐起来。
这时,我突然感到不远处有人在盯着我,虽然和方才林婉秋的目光略有不同,却同样灼热,登时使我惊得掉了筷子,迟疑着向后看去。
若又是哪个对我有意的姑娘,我此行的罪孽可就大了。
当看到某个在树下的仙石边朝我抛媚眼的人时,我果断地回过头,若无其事地夹起一粒花生米,抖着手送入了嘴里。虽然我极力地想要忽略那个人,可素来敏锐的观莲音却很快发现了他的存在,凝神打量了他一会儿后,问道:“阿西,那位姑娘和你有些相似,莫非是你们令狐家的人?”
我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干笑道:“哈哈哈……怎么可能呢,我们令狐家这一代没有姑娘的。”
为了转移观莲音的视线,我拿起手边的银铃,低声道:“夜长梦多。世叔,不然我们先来?”
所有冰人和求亲者的视线都在一瞬间聚集在我手里的银铃上。观莲音思索了片刻,颔首道:“也好。”
清脆的铃声回荡在林间,仙石之上坐在纱帘中的少女身形一动,林婉秋的视线也光明正大地朝我投了过来。“哦?西卿公子是要打头阵吗?”她挑着眉,似乎对我率先摇铃的行为很是不解。
我放下银铃,伸手撩了撩耳旁的发,抱拳笑道:“城主说的不错,在下正是要做这起头人,率先将亲事说与季姑娘。”
闻言,众冰人纷纷发出暗喜的窃笑声,停下筷全神贯注地朝我看来。
打头阵固然弊处较多,轻易便能成为众矢之的,不过选在这个起始的时刻,主人家的耐性还没有被磨光,对冰人的好感也会多一些。我令狐西卿别的不会,舌战群儒的功夫倒是绰有余裕,不把他们气死,也足够把他们气得半死。
“若论这天下第一名门大宗,非定云群山上的定云宗莫属。在座的各位只要听说过定云老祖,便不可能没听说过他的弟子静虚真人,便也不会不知道静虚真人的关门弟子观莲音。观莲音何许人也?便是我身旁的这位。”
见众人朝观莲音看来,拼命地想要挑出他外貌的瑕疵,我了然一笑,从容地继续说道:“论家世,观莲音乃是羽族赫赫有名的青鸟观家人,此世家自上古便得神灵眷顾,由南至北遍地福泽,名修异人比比皆是,与季姑娘可谓是门当户对;论才能,观莲音只不过二百余岁便已将紫府元婴炼至纯白,而在座的其他元婴期修士最年轻的也有五百余岁,将元婴炼至纯白的更无一人,谁略胜一筹,我想各位心中自有评判。”
“至于相貌……”我意味深长地环视着在座的苦瓜脸,叹气道,“大家自己看吧。”
观莲音淡定地任众人打量着,一言不发。
在座的冰人个个眉头紧锁,始终没能从观莲音身上找出可供攻讦的地方,样子颇有些失落。既是无人摇铃应招,我便决定见好就收,神秘地笑笑,将最后一个大招放了出来:“另外,我想在座的众仙师道长年岁颇大,多少都经历过男女之事,可观莲音却是如假包换的童修,房中事甚为懵懂,想来日后也定能忠于季姑娘一人,结为道侣共赴仙路。”
言毕,我注意到许多人的眼神都变了。
二百余岁还是童子之身,这是个什么概念?我想他们都清楚得很。
观莲音似乎有些窘迫,也没料到我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把这种事说出来,过了许久才恢复平静,依然淡定地坐着供他们围观。
林婉秋颇有兴趣地盯着观莲音这个与她同龄的求亲者看了一会儿,扬起眉似是想要说些什么,可话还未来得及出口,媒宴的骚动便被一阵摇铃的响声所取代了。
我注意到摇铃的是一个贼眉鼠眼的黄脸小媒,身着青黑的小褂,容貌十分猥琐。他站起来嘿嘿笑了一阵,见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自己身上,才慢条斯理地道:“你说他没有经历过男女之事,又怎能证明他未曾与男子有染?”
我的眉心抽搐了一下。
“方才说到相貌,我们可着实细看了一番,像观莲音这般貌美之人活到二百余岁还是独身,若不是身体有疾,就定是个断袖。”黄脸小媒用银亵的眼神看向观莲音,别有深意地接着道,“谁都知道他拜师定云宗多年,与自己的师傅静虚真人形影不离,没准儿那两人早就翻滚上床,做那龌龊之事多年了哪!”
见我们愣怔着不曾回话,他自以为戳到了观莲音的痛处,得意洋洋地道:“我看观莲音此行前来求亲,也只不过是想拿季姑娘做个幌子,掩饰他和静虚真人的丑事罢了。”
我静静地听完,侧头去看身边的观莲音。观莲音淡定地饮着茶,似乎只把那人当做疯狗。
“没话说了吧?”黄脸小媒又是嘿嘿一笑,“啧,冰人令狐也不过尔尔。”
远坐在翡翠座上的林婉秋蹙起眉,似是也不能忍耐此人猥琐的言语与仪容,颇为嫌弃地摇摇头,对他身边的修士看也不看一眼,径直吩咐了站在身侧的侍女两句,拿来求亲者的名册在上面划了几下。
我的嘴角扬起一丝弧度,径直离开座位,踏着方正轻缓的步子走到了那小媒身边。“这位小兄弟的口舌真是灵便。”我扬起下巴轻蔑地看着他,扇柄戳上他的胸口,微笑道,“现在你这张喜食臭豆腐的嘴巴讲完了,可要轮到本公子了。”
他还未回过神来,我便哗啦一声打开扇子,微笑着摇了起来:“你身边这位的底细本公子可是清楚得很,姓王名大棍,原是五大三粗凡人宰牛户,步入仙途是因为运道好,曾在大解的时候抠出了太上老君一不小心坠入凡尘掉进驴粪坑的一颗半成品金丹,径直得到了筑基期的修为,跌跌撞撞成了散修还妄想季姑娘这朵鲜花插自己这坨牛粪上,啧啧,鬼才会把闺女嫁给你们哦。”
“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我猛然回头,指着那个呆坐在旁边的壮汉道,“王大棍幼年失怙,村中又不甚富裕,根本没有多少人家吃得起牛,而他顶着宰牛户的身份一直活到了而立之年,这其中是否暗含隐情?依我看,他早在少年时便已被村中老汉排队开苞,体壮耐弄引来全村男人争相上榻,靠着他们的接济才在穷村里活了下来,而且后庭因为时常承欢,大解之物也定比寻常人粗上数倍,所以才不去人粪坑而是去驴粪坑里大解,这才捡到老君的金丹步入仙途!”
众人惊呆了。
“诸位,我分析得对不对呀?”我摇着扇子微笑道。
那壮汉呆滞地看着我,黄脸小媒则气得跳起来道:“你……你血口喷人!”
我用扇柄按住他剧烈起伏的肩膀,无辜地说道:“你方才说观莲音与他的师傅静虚真人有染,要我这个冰人拿出证据;我现在说王大棍与全村的男人有染,你若要驳,是否也应该拿出证据来呢?”
噗地一声,林婉秋失声笑了出来。
她这一笑,原本还在憋着的众人便不再勉强自己,个个伏在仙石上大笑起来,连观莲音都忍俊不禁,凤眼朝我幽幽地瞥了过来。
我好整以暇地朝他挥挥手,自那黄脸小媒的腰间摸出一物,拎在他眼前晃了晃,问道:“这是什么?”黄脸小媒的脸色有些发白,好半天才从哆嗦的嘴唇中出吐出四个字:“冰人令牌。”
我听罢轻笑一声,掌心向内一握,那块牌子便在我手中化为了粉末。
“真正的冰人令牌由玄金制成,三昧真火尚不能将其炼化,又怎会被我轻易摧毁?”我从腰间摸出一物,悠然地在他眼前晃了晃,“听说过吗?只要刻有白狐云纹的玄金令牌一出,天下冰人都要唯我们令狐家马首是瞻。令狐家立足于修真界千年,到如今才只不过传了三代,论辈分算,我足够称得上是你师祖爷爷。没有令牌还敢在你师祖爷爷面前这么牛逼,你家里人知道吗?”
第十一章
黄脸小媒已经完全傻眼了。
“城主,此人并不是上等媒,却假制令牌钓名欺世,实乃我们冰人界之耻;而令狐家身为媒首,着实应当严惩此人,绝不可姑息。”我说着转过身去,看向远处的林婉秋,“西卿无意在季姑娘重要的媒宴上大煞风景,城主可先将此人押下,待尘埃落定之后,再交由我们家主令狐乾审判。”
林婉秋了然地朝身后的侍女使了个眼色,卫队的娘子军便一拥而上,将黄脸小媒拖了下去。
眼见我大获全胜,在座的众冰人不由得紧张起来。这里的上等媒并不多,却个个做出身份高贵的模样,怕也是准备了伪造品级的假物,随时都有被我看穿的危险。方才的杀鸡给猴看果真奏效,怕是没有人敢冒着被媒首严惩的危险站出来嚣张了。
长吁了一口气后,我微笑着回到观莲音身边坐下,半晌身形一僵,忽然感到身后刺过来的目光更加灼热了一些。“……阿西,”观莲音凑过来,在我耳边低声道,“那位姑娘可是一直在看着你。”
我沉默着朝“那位姑娘”看去,他果然还在对我暗送秋波,绛色的百褶长裙在翠绿的树下颇为扎眼,风骚得就像一只火鸡。“好可怜的姑娘,怕是得了什么斜眼病。”我面不改色地说着,握紧了手中的青花瓷杯。
观莲音轻笑着不再多言,而我则用余光瞥着树下的某人,警告的意味不言而喻。他哀怨地眨眨那双桃花眼,不再直勾勾地看我,转而拿起一面光滑的小镜,顾影自怜起来。
我发觉他身边那个披着黑斗篷的求亲者有些眼熟,细想了半天才记起是当日龙羽二族在城中打斗时为首的龙族金丹期修士。那修士垂头沉思了片刻,侧身和“姑娘”耳语了几句,一只手从身侧抬起,缓缓探向了仙石上的银铃。
银铃摇动的声音响起,却不是他们发出来的。我和观莲音一起回头,便看到一个头戴珍珠花的清秀姑娘从冰人座上站了起来。
这不是昨儿个打了我一巴掌的白衣姑娘吗?
瞠目结舌间,我看到林婉秋朝她作了个手势,示意她请讲。她注意到我投过去的目光,许是也想起了那日的光景,眼底藏掖着些许羞愤之意,继而从容道:“西卿公子已然赢得满堂彩,观前辈又的确是个妙人,小女子司徒筱雨无从驳起,只得勇当接铃人,为羽族金丹期修士斋行秀说亲。”
此言一出,还在为我方才的威风震惊的冰人们俱是一愣,终于将焦点转移到了司徒筱雨身上。
“若我没记错的话……”我思索着看向身旁的人,“世叔,司徒是广陵城之主的姓氏吧?”
观莲音打量了她一会儿,颔首道:“不错,我曾与广陵城之主司徒烟有过一面之缘,这位司徒筱雨是他和他的羽族夫人斋雪弥所生,旁边那位是羽族武修世家的斋行秀,也是她的表姐。”
我闻言朝斋行秀看去,发现她就是当日那个短发的羽族姑娘,高挑的身材裹在劲装之中,肌肤是健康的古铜色,背上的阔斧隐隐闪着寒光。她见周围频频有人窥看,便大方地朝他们抱一抱拳,动作竟比男子还要豪爽几分。
我有些唏嘘地看着她们,合起了手中的扇子。令狐家的确是闻名遐迩的冰人世家不假,可府邸再大,能大得过皇城主吗?莫说别的,就算林婉秋不想将女儿嫁给女子,也总要顾忌着广陵城皇城主的面子。
思及此,我看向远处的林婉秋,她的神色果然起了变化,脊背也不由自主地在翡翠座上挺直,分明是一副有所忌惮的模样。想起被鸳鸯带入阵谱的肚兜,我叹了口气又去看司徒筱雨。一阵柔和的微风吹过,我忽然发现她的脑袋两侧有两个凸起,像是虚影又像是实体,在树冠的阴影下若隐若现地闪动,看在眼里颇有些诡异。
“斋行秀出身于羽族的武修斋家,虽无名门良师加以指点,却凭借金火两系真灵根的资质和家族修仙秘法顺利步入金丹期,慧根充裕且瓶颈颇少;体内暗藏纯阳之灵息,不失为一名优良道侣……”
司徒筱雨还在说着,可我却全然没心思去听,只呆呆地看着她的头顶,犹豫了许久才扯扯观莲音的衣襟,指着她道:“世叔,她脑袋上有对角。”
观莲音随意地瞥了一眼,失笑道:“半羽的脑袋上怎么会有龙族的角呢?阿西,你可是昨晚没睡好,犯糊涂了?”
我昨晚没睡好,你这个罪魁祸首倒是好意思说。
撇着嘴角揉揉眼睛,再次朝司徒筱雨看去时,她脑袋上的犄角已然消失不见,好似方才我所看到的都是幻觉。我有些糊涂地移开视线,心下虽然疑惑,却是不再细想更多,百无聊赖地吃起了面前碟子里的花生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