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世上真的有命，或者是运气之类的东西，清持承认他们确实没有降临在自己头上过。就像刚刚听到的这个故事，几近让人妒忌到发狂的好运却被当事人这样轻轻的描述。相信吗，清持在心里的讽刺自己，只要相信就好了吗？

即使这样清持还是选择相信自己一双手，他依然坚信自己的信条：想要什么就必须亲手去拿。

他回过头看向已经消失不见的那个身影，这次在心里升起的除了嫉妒还有厌恨。可是，也只敢做到厌恨的地步，因为持欢公子是那么耀眼，自己又只是什么，纵使是怀着这样发臭腐烂心情的也想仰望，甚至要承认，虽然自己是那么的不情愿，如果说在这个声色浮华的楼观里还有什么能让清持心向往之的一丝希望的话。

正是他。

第4章：风尘

日子依然是一日又一日，一切没什么新意，若果说唯一有什么新鲜的，便是持欢公子即将被赎身的事情。

这几日楼观里流传最多的就是关于持欢的流言，一时间甚嚣尘上。听说那富家公子已将定金交付，只等家中收拾停当再将剩下的钱物一并交清，从此持欢公子便和楼观再无半点关系，获得自由之身。这些话在每个小官的口中嚼咽，流传，内容越传越离奇甚至下流，说持欢公子天生银媚和男人交欢时能用邪魅法术把对方迷得死死的，甚至说他那处异于常人能自行分泌汁水不用涂抹润滑膏脂，一夜之中可以随时承欢数次。每一道流言的锋芒直指那扇雕花大门后之人。对于那些造谣流传之人的心态，清持再熟知不过，都是被嫉妒烧红眼睛却又什么都做不了的人，得不到便想要，要不得便想别人也得不到！

拾阶一步步而上，关起梨花木门的房门，望着自己装饰玲珑的房间，清持自问自己也有那些人一样无限的嫉妒，这种情绪的利爪在心里抓挠在脑海里疯狂叫嚣，他也是可以加入诋毁持欢的队伍中的，只要从口中说出离奇下流的流言一句心中的痛苦就会减少一分，但每到此时那日的景象就会浮现在脑海，那个说着“我相信他”的清秀少年，脸上露出害羞表情的清秀少年，都让他心中生出了点点慈悲，但随后他狠狠的啐了自己，明明交了好运的是别人，难道自己嫉妒还不够还要为别人着想，清持啊清持，可真是下贱。

若事情这件事能平平稳稳地结束也许几个月以后便不会再有人提起持欢公子和他曾经往事，因为时间有可怕的力量，无论多名噪一时的事情最终都会归于平静。而清持自然更想不到，自己的命运能在这个看似与自己毫无瓜葛的地方急速的转弯。

那天夜里清持穿行过持欢房间门口，听到里面传来一声声被闷住的呻吟，分明是痛苦无助。持欢哭喊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

求您……不要……嗯啊……不……。

随之而来的是一个男人尖锐扭曲的怒吼声

你就那么喜欢他，那我呢，哪点比不上他！你喜欢他上你！我今天就捅死你让他明天收尸！

接着又是持欢凄厉的哭喊声。

清持突然想到几日前流传消息中的一个，说的是那持欢公子与富家公子相好，却是在一开始便得罪了另一个人，那人曾是和富家公子在同一场酒席上见过持欢，当下心生爱慕表明心迹，但只因持欢青睐后者对其敷衍了事，与富家公子的人情之交也因持欢之事而断绝。那人一腔痴爱终究得不到回应而心生怨恨。原本以为件事就此为止，可如今倒好，怕是听到持欢与那公子将要结为连理的消息，心中依然愤懑怨恨，趁着最后的机会再次寻上门来。

清持快步奔回房间，坐在床边静静地听着那声声凄凉，平日积攒在心头怨恨之气在此刻抒发得酣畅淋漓只觉得胸中痛快。然而渐渐的那叫声越来越凄厉，清池心中有根线开始被拨动着且越拔越紧，一头钻进帘帐里用棉被捂着头却效果寥寥，尖利的哭喊声穿透棉被涌进耳朵。清持的心快被那声音撕裂了，不由自主的想到自己第一次接客的经历。那样的叫声使清持不敢想象那个男人正怎样对待着持欢。在这个深如墨色的夜里，在千千万万的房间角落里，也必定有很多人屏气凝神的听着这出好戏，那些平日里传播者流言的人内心想必在得意不已。

落井下石者。

心怀不轨者。

幸灾乐祸者。

胆小怕事者。

空旷华美的楼观里的这个房间传出阵阵哭求声，响彻荒凉的夜色。清持自问自己对持欢明明是嫉妒大于羡慕，那种烧的通红的嫉妒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让他昼夜不宁，不止一次的暗发毒誓祸事降临狠狠挫败他的幸运，现在他应该高兴才对，应该伸长脖子竖起耳朵不胜欢喜的听闻这出好戏才对，但为何现在的自己是如此心中焦急，犹如芒刺在背。

凝视着自己的脚尖，明明没有什么好怕的，但为什么禁不住畏畏缩缩的发抖呢？

那一瞬间清持也被自己“救人”的想法吓了一跳，那日他目送的眼神，说话的声音，转身回去的一步步声音。

他只听得自己脚步咚咚做响，再回过神来已然来到门前，清晰地声音从门内传出，直教人撕心裂肺。

把房间大门一把拉开，浓重的血腥扑面而来，房间早已凌乱不堪，持欢被那个红了眼睛的男人压在身下，他在挣扎身下早已红了一片。见到突然的闯入者，精神几近癫狂的男人惊慌地从床上滚下全身紧绷瞪着清持，清持抄下灯台上的烛火颤抖的指着他，你滚，这里不欢迎你！心里的恐惧和寒战让清持的声线明显打起了寒战。面对不速之客，这个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男人叫着向他扑来，一把将清持摁压在地，骑在身上用力扇打。正气抵抗，突然从上方喷出滚烫的液体，那人惨叫一声滚到地上，在他倒下的瞬间持欢的身影露出来。

持欢用烛台剑刺进了男人的脖子。

血喷在清持和他的脸上。后来清持想，那是清持的脸上挂着的绝不是恐惧，说不定是一丝狞笑，在清持都不知道的地方涌出了埋藏亿万年的黑暗。

楼中已经被惊动，知道这里已经无法再留，清持将桌上的残羹剩酒一把扫到地上，掀翻桌几再将烛火付之一炬，明黄的火舌顷刻就在房间中熊熊燃起，光呼呼升起映亮两人惊慌的脸。

最后两人窗口爬出，借着院墙外的民居屋顶连滚带爬的翻入小巷子，而后没命的狂奔，跑了不知多久也不知跑到了那里，双脚麻木全身又痒又痛，终于甩掉身后的追喊之声。抬眼再看远处楼观所在已是大火熊熊燃起在，身处巷中的他们看来是火光冲天，那处他们曾经的住所已然变成地狱火海，木头楼阁轰然作响着倾倒下来，其间有多少人拼命呼救，清池只觉得再看一眼双眼便要灼伤，收过视线又向幽深的巷子深处奔去。而持欢在身后紧紧跟随。

他们连夜逃跑，刚刚那场火焰就像幻觉一样燃烧在清持的背上，清持只能不停的向前不敢回头，好想找到个巨大的水池跳进去，就算把自己溺死，也就安心了。奔命到一处僻静巷尾，两人都是疲惫寒冷一切发生的太快他们意识不到自己面临重要的选择。

接下来你我不能再向一处了，清持压低嗓子说道，你我两人，一个杀人一个放火，祸事很大，分头跑掉说不定还能有出路。持欢听后点点头说道，你对我有恩，就算今天你我各自有命，我还是会记着你的，如有机会我定回报你。说完重重的握了一下清持的手腕，就像立下什么誓言一样。清持没有再说什么，看着他的身影伴随脚步声消失在夜色里，定了定心神转身向另一个方向飞奔而去。

从此，各自有命。

第5章：风尘

在街上流浪的几日让清持筋疲力尽，还要时时担惊受怕，人多的地方不敢去，看见官差就躲起来，把随身几件值钱物贱卖一路流浪到现在，不知道自己走到哪里才能歇脚。甚至他有时会想起自己曾经呆过的破屋棚，那里的生活是否比眼下的自己要好呢，是否怀念那里呢，他不知道，也强迫自己不再想这件事，只要念头一起就死命的摁下去，紧紧衣服，继续朝前走。

这一日他来到水边沿着滩涂，远处是一片码头，水手船夫行脚客商和做生意的卖小玩意的，吃的喝的非常热闹。清持已经疲惫非常饥肠辘辘只想着买些吃的填饱肚子。顺着码头向岸上走是一条大道延伸到一座城里，街上行人往来热闹。盘算着自己已经跑出很远而且身上的盘缠已经不多，清持打算在这里歇脚。午后的阳光从高墙后面转过来在他面前洒下阳光，清持挨着强坐这，盘算着自己能干什么，看着那些从他眼前走过的行脚商贩，他们肩上担的挑的工具哪一样不要钱，再看看码头上的脚夫都是身强体壮，自己却是细手细脚能作么呢，这个人间如此广大，富贵的和贫穷的都有可以生活下去的方法，可是看看自己，唯独自己眼下无法可想，被困在死局里。

想到这里不免难过起来。

过往种种似乎像烟云一样，自己的身份，持欢公子，曾经的嫉妒，大火，直到今天的流离生活，明明是刚过不久的事情缺什么也抓不住。不知道未来会如何的茫然和恐惧让他心里冰冷，这是不是老天在惩罚自己曾经做过的事，曾经坚持的，无论如何要做到的是全都是错的吗，他在心里无声祈求着，如果还能再有活下去的机会他一定不再争强好胜，一定对命运俯首帖耳的顺从，他想说自己知道错了，在此刻诚心诚意的想要悔改，他把头低进环抱的手臂，几乎要哭出来，心里默默地一遍遍重复那些悔过的话，直到他听见有一个声音在脑袋上放响起。很久以后当他再次回想起那个阳光明媚的街角，行人来往不绝，谁都没有注意那处墙根的自己蜷成一团向上天苦苦哀求，他觉得那时近乎是一个奇迹的时刻，因为当他在台前起头来的时候，就看到那个人站在他的眼前。

他蹲下来查看自己，映入眼帘的眼睛是乌黑清润，就算只是看着边让清持觉得柔软温暖，眼睛里透露出的正是这样的神色，让人忍不住伸手触摸。清持看见这双眼睛露出茫然不解的神情，像是什么东西在那之中温暖的融化了。

莫怕，我不伤你。

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一句，清持抬起头看他，看见对方安稳的目光，这一望便是安心。

随后这人介绍着自己，是此地一座西洋教堂的神甫，见清持独自一人坐在这里像是流落无依，联想到近日南方屡生灾难导致灾民留难，便问他是不是因此而背井离乡。清池心中想着自己确实从其他地方流落到此，却不是南方，但又不敢和他说明真正的原委，想了半天才低低的说了一声“我没别的地方去了”。既不能说出实情，眼下却也没有依靠不知该望何处去，这句话即是回答，又像清持自己的一声叹息，发自真心的，一声叹息。

既然如此，愿不愿意随我到天主的住所去？他这样问着。

天主的住所，那是什么地方？

就是教堂，我们和主一同存在的地方，主是心存仁慈的，他愿意把住所分给比他穷苦的人，在那里你可以向自己的家乡一样。说完，他向后一指，远远处一片水光亮亮的地方，有一幢高高的塔楼，这座楼四平八稳的伫立在岸边，面前就是这条缓缓流淌一直流淌到他脚下的河。

清持听着怔怔发愣，心想怎么会有这样的怪人把自己的房子让给别人住。

在那里也有像你一样流落的孩子们，你们可以互称兄弟姐妹。说完他笑盈盈的看着清持眼里包含着温柔。

可是，清持支支吾吾还是有些犹豫，毕竟这样的说法他是第一次听他说，什么神甫，教堂，天主，都是他从未经听说过的东西。男人似乎看出他的犹豫不决，苦笑一声说道，真是个戒备心强的孩子啊，我不会勉强你的，若是哪天想通了再来找我们也好。但是说如果我要对你做什么的话，岂不是现在就做了，不会征求你的意见了不是么？

清持听闻这话，心中想着却是如此，不由得松下一口气来，将手伸给面前的人。突然他心中响起一个清晰地声音，正是昔日昔时持欢曾对他说的那句“我相信他”，面对之人他把伸出去的手握的更紧了一些，在心中默默地许下一声“我也相信。”

走进这座建筑才发现，这座建筑的内部并不像外壁一样是全然的砖瓦颜色，地面上铺着黑白相间的方形瓷砖，身边两旁粗壮的梁柱直通到房顶而且越向上色彩越鲜艳，甬道尽头是一扇高耸的窗户，窗户直立高耸，尖尖的拱形头上面描画浓墨重彩的图案，那好像是个人。低垂着头，双手被看不见的东西向两边架起，说不出的悲伤。

透过那扇窗户洒下来的金灿灿阳光，从那处一直延伸到清持脚下，甚至如果当时有面镜子里在面前的话，他就能看见自己的全身也染满了金色的阳光。在他正被这过分耀眼的光芒照得不知所措的时候，那个把他牵在手里的人告诉他，这就是主的居所。

如果你愿意，以后就和我们住在一起。

清持觉得不可思议，就在刚刚他还在走投无路的时候蹲在街角埋着脸哭泣，一转眼就站在有漂亮窗户，坚硬牢固的建筑里，身边的这个人允许他从今往后住在这里，而且是那么温柔微笑的说着这一切。他想自己的祈求一定是被老天爷听到了，而他只是略略施了一个恩惠就让自己得到了这些。从前一直以来，甚至就在不久的几天前，他还在羡慕别人的好运，然而现在他清楚的意识到，自己也拥有了这一切。

我真的可以住在这里吗？他喃喃的问询身边那人。

那人微微一笑没再说话，而是直接带他穿过一条长长亭廊走到一扇门前直接给了他答案，对他说，以后这就是你的房间。打开门走进去，这是一件虽然简朴但是很干净整洁的小屋子，有扇不大的窗户能直直看到后院的景色。清持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就算是跪下来他也不足以感谢，更何况现在双腿僵硬无法动作。

看到清持久久环顾自己的房间，那人轻轻一笑就要顺手关门离去，下一秒却被清持拉住了袖子，听见面前的人吭了半天终于憋出“谢谢你”三个字，伸手揉揉他的头，终是离开了。

不久之后的晚饭上清持吃惊的发现原来这座教堂里还有和他一样大的孩子，而且全部是男孩子。他们围坐在桌子和神甫坐在一起，一个留着乱蓬蓬的胡子，再有一个就是带自己回来的那个男人，他正一碗碗的给孩子们盛粥，他们带着好奇的目光打量清持。后来清持才了解，这些孩子也是被神甫带回，他们有的逃荒而来，有的身世坎坷，相同的都是孤苦伶仃流浪街头，怪不得那时他被询问着是不是因着南边的灾荒流浪到此。

在这里他们能过上一种虽然不是衣食无忧但是能够有所依靠的生活，就像流浪的小动物终于找到了可以栖身的地方。从此以后，他也不再是孤身一人，上天终于愿意把久违的幸运施舍给他一点，这样想着，抬头看向桌子对面的那个男人，目光相接，那人的眉目确实好看，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不知是喉咙中的热汤刚巧划过胸腔，清持心头一热，却也再没什么，低下头继续吃自己的那份饭菜。

似是有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事，像一团柔软的棉絮充塞在胸口。

直到这天将近结束，天光已经完全黑下来，整个城镇都要进入梦乡的时候，在这座教堂的一间小屋里，清持还在床上辗转反侧，他困，但是不敢睡，直到现在他都不敢相信自己真的交到了好运，生怕第二天的太阳升起的时候发现自己还是蜷缩在某个角落里。这被子是干净的，枕头有着茶叶渣的清香，这间小小的屋子和从前楼观的比起来虽然小了很多但是住起来却是另一种心境，慢慢的想着从前的事，恩客，欢场，华灯流彩就像一场烟云。

夜深人静，终于熬不住眼皮开始打架，清持最终在宁静安稳的夜里沉沉睡去。他将在这里生活，并且面对命中所注定之事。只是现在淡蓝色的月光照着他的睡颜，宛如一块初刁璞玉。

第6章：风尘

清晨的阳光在不知不觉的时候洒落下来，待到清持睁眼的时候，明亮的天光已经从小小的窗户洒进室内，不时还有立在枝头的鸟儿啁啾的声音。想不到自己竟然睡得这么沈居然天光大亮了都不知道，清持一把掀开被子跳到地上，他记得昨晚离开餐桌前神甫嘱咐第二天要他们早些起来，可现在不知是什么时候了，真是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