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感知上说,血族自身也可以算是从死亡中重生的,他们通常比人类更容易感觉到死亡的味道。现代公墓通常比较洁净,不再有这个问题,而老坟场或像这种自行填埋的坟墓(也许算不上坟墓)则有非常明显的死亡气息。
而从视觉效果上说,储藏室的地面被整体加高了。当年,不管是谁干的,总之埋葬这具尸体的人不仅深挖了向下的坑,还向上填埋了一层土石,重新铺上地砖。这造成地下室显得有些低矮,仿佛漆黑的四壁要向人压下来似的。
可是他们为什么不干脆真的把整个地下室填埋起来呢?约翰想了想,最终发现了一个非常简单的理由——他自己也在那个年代生活过,那时人们可没地方去租用大型工程车辆,阿特伍德家又不是做泥瓦建筑行业的,没法搞到那么多土石,更没法自己运来足够填埋地下室的量。
想到泥土中的一截枯骨,以及老幽灵夫妇沉默不语的样子,约翰紧紧咬住牙。
他不能想象,这些生物看上去该算是克拉斯的朋友,但他们也许曾做出过非常恐怖的事情。来这里的路上,他们还听着老幽灵的哭诉,他还敬佩与哀叹海鸠女士的命运……可是现在,他几乎不敢细想下去,当年阿特伍德家究竟是因为什么惨遭屠杀?
回到林顿镇,卡萝琳去找了个旅店,把睡得一塌糊涂的女游客安置在单独的房间,并把她的个人物品放在床头柜上。
协会的四个人钻进同个房间,丽萨揉着自己仍有些麻痹的身体,克拉斯躺在床上,还没醒过来。
卡萝琳已经联系了杰尔教官,说明情况,叫他们派更多猎人来配合。丽萨听约翰复述了被蠕虫吞掉后的事,她仔细想了想:“约翰,你是说,那里的东西说了‘挣脱牢笼’和‘该死的桎梏’?”
“确实是说了,而且语气咬牙切齿的。”
丽萨的表情变得有些复杂。
“这种把一个生命埋在宅邸下面的行为……像古老的献祭术。”
卡萝琳刚刚放下电话,凑过来:“什么?种下去一个死人,然后长出来一堆邪灵吗?”
“我没有开玩笑,”丽萨说,“当然,我现在还不能确定它是什么。等一会我们和其他猎人汇合后再回去,那时,看看尸体的样子就知道了。”
“你认得出来?”约翰问。
丽萨点点头:“如果是我所知道的那个,我就认得出来。因为我家也有一个。”
约翰差点从床单上滑下去。卡萝琳愣了几秒,大叫起来:“我怎么不知道!你是说我们公寓下面埋着那东西吗!”
“不是!我是说黑月家,”丽萨擦着眼镜,不由自主地皱鼻子,像在谈及一件极为恶心的事,“我没告诉过你,因为没什么必要。反正你又不会去我家做客,我家的人也不会想请你。”
“别提这么无情的细节了,说说献祭术到底是怎么回事。”卡萝琳催促着。
“我得先声明,那不是我父母或祖父母干的,而是发生在更遥远的年代。”
丽萨所说的是黑月家成员都知道的事,尽管他们并没亲眼目睹过。
“黑月家土地的归属权一直代代相传,很久前祖先们似乎还有过什么贵族爵位之类的,这个我都没怎么记住。后来,我家的房子翻新过很多次,现在它很新,但据说……地下深处的东西从没人动过。大约在狩猎女巫的年代接近尾声时,人们捕获过一个真正的、邪恶的魔鬼,不是西多夫那种恶魔,是魔鬼,游走人间、渗透进整个世界,妄图颠覆一切的那种生物。”
“我读到过这些内容,”约翰说,“听说魔鬼已经绝迹了?”
“是的。你们也知道,在那个大家每天都烧女巫的年代,死去的人大多数都是无罪的。但是,人们又确实不断被黑暗中潜伏着的东西威胁,真正的邪恶隐蔽得很好,他们巧妙地利用人类,躲在暗处,笑着看人类残杀无辜。后来,幸存的、真正的巫师和魔女们联合了一部分猎人,他们团结起来,花了极为漫长的时间去击败魔鬼。魔鬼逐渐被杀光了,当年,黑月家的祖先抓住了最恐怖的一个。”
“有多恐怖……?”卡萝琳手肘撑在膝盖上,捧着脸问。
“我不知道,这些都是黑月家的书上写的,”丽萨耸耸肩,“当年,祖先们不知道是怎么想的,他们按照献祭的方式,把捉到的魔鬼处恐怖的刑罚,再在提前挖好的深坑内杀死。据说那个坑洞非常深……有多深我也没见过。你们听说过没有,世界上每个大洲都有人喜欢在房子下面埋点什么,有的只是象征性,有的会埋活物,甚至埋犯人。其实这些都是从献祭文化中衍生出来的。”
她摇着头叹了口气,继续说:“其实这真的挺糟糕的。据说,祭品能够保证在这块土地上的家族富裕、强大,只要家族生生不息,人们就永远不会有危险。就算将来有危险,也不会侵害到家族本身……”
“等等,什么意思?我开始听不懂了……”卡萝琳问。
“就是说,只要这个家族还有人活着,地下的祭品就仍是祭品,它的怨恨只能化作对家族的助益。而一旦这家族的人全都死去,祭品就会逐渐挣脱束缚,变成可怕的东西,从地下爬出来报复。”
“报复谁?”约翰回忆着黑色蠕虫和幻景里的声音,“只要它们出来,不就说明埋葬它们的人都已经死了吗?”
丽萨摇头:“也许这不叫‘报复’。伤害活物将是它们的本能,像人类的非自主呼吸一样,它们必然会这么做,毫无理由。每当有一个用过这献祭手法的家族覆灭,世上就会多出来一个恐怖的怪物,个个都不重样,而且那家人早就死了,还不用负责,你说这恶心不恶心?”
“你就这么说自己的家吗……”卡萝琳咕哝着。
“这是事实,我哥哥路希恩也这么认为。当然,这是我家祖先的事了,我们根本改变不了。所以黑月家的人不能死光啊,我们家下面可埋着魔鬼呢。”
丽萨双手攥紧再松开,觉得身体灵敏多了。看到约翰和卡萝琳都在低着头思索,她又说:“黑月家也是从使用了献祭后开始兴盛的,根据记载,那些祖先的运气简直好得恐怖。”
“可是,阿特伍德家最后一个死去的应该是海鸠女士吧?”约翰问,“那是将近二百年前了,为什么到今天才出状况?”
丽萨说:“所以,我现在还不确定它真的是祭品,也许就是普通的凶杀呢?黑月家谁都没见过挣脱出来的祭品灵魂,一切都靠记载描述,我不能断定那究竟是不是。”
“不是她……”微弱的声音响起在约翰身后。
克拉斯醒了,手揪着毯子,想努力坐起来。约翰赶紧去扶他,并发现他的嘴唇在微微颤抖,他看着丽萨,显然听到了一些前面的对话。
克拉斯的脸色好了很多,但眼神里满是惊惧。他深呼吸着,说完刚才的话:“最后一个死的并不是海鸠……”
“什么!”约翰握着他肩头的手稍稍用力,希望能够让他感到安全点。
“因为与海鸠和兀鹫一起生活,我知道阿特伍德家的很多事情,”克拉斯说,“你们记得那位‘祖母’吗?阿特伍德的母亲。她还有过一个女儿,也就是阿特伍德先生的妹妹。”
丽萨恍然大悟:“这个人出嫁后就不再姓‘阿特伍德’,但是她仍带有同样的血脉!”
也许过于疏远的血脉并不会对巫术产生影响,而拿阿特伍德一家来说,无论是阿特伍德的后代,或他妹妹的后代,这二者对巫术而言没有太大区别。因为他们兄妹俩的辈分与血缘亲疏程度完全一致。
巫术可不管什么户籍制度,它只用血缘来辨认。
根据海鸠和兀鹫提过的旧事来看,阿特伍德的妹妹一生平稳,她有后代,但这些孩子的人生就没人清楚了。也许他们后来因为各种原因一个个死去,当最后一个直系后代死去时,祭品的反噬就会开始。
协会的增援还没赶来前,克拉斯和丽萨打开电脑,查询那位女儿的姓名。
当年阿特伍德家遭遇的惨剧很具有代表性,一些网站还保留着古老报纸的影印,以及对历史中凶杀事件的解密等等,多亏这些,他们也知道了那位女士丈夫家的姓氏。
是个很眼熟的姓氏,虽然它在人群中并不算特别常见——“瓦尔特”。
“瓦尔特……”克拉斯喃喃着,“约翰,你觉得熟悉吗?”
“好像听过,姓氏相同的人本来就很多。只可惜,我们查不到瓦尔特家有哪些后代。”
“我想起来一个人,”克拉斯说,“如果他的祖上没有远距离迁徙过,那么从地理远近上来说,他确实是生活在这一地区的人……”
如果不是巧合……那个人的死亡,确实也就在不久之前。
“罗素的学生,死在他手里的‘巫师’——就是这个姓氏。”
50. 夜幕与悲剧同在
下午,协会的猎人们来与他们汇合了。来的几乎全都是猎人,驱魔师只有一个。
……唯一的驱魔师是史密斯。
史密斯的脸没变,还是上次那个成熟女性的相貌,头发染成了(或者他自己变成了)红色,还拉直了。
见到史密斯让约翰无比尴尬。史密斯曾叫他“好好保护克拉斯”,可是现在的克拉斯一副低血糖的模样。
猎人和驱魔师们准备赶往老宅。史密斯勾住约翰的脖子,低声问:“你的搭档怎么了?看起来特别低落,他很少在工作中这样。”
“他只是很累,之前我们遇到的东西太难对付。”约翰说。
“不,绝不是这样,我了解他,他肯定是遇到了什么叫人难过的事。”
史密斯的语气让约翰有点无力。这位变形怪是克拉斯的前夫……也许应该算前妻,他确实很了解克拉斯。
约翰只好大致告诉他,克拉斯一直视为老朋友的幽灵很可能做过相当邪恶的事,克拉斯大概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好这一切。
变形怪拍了拍约翰的背:“那就需要你好好支持他了,真的,你最好表现出那种非常坚定的、不论发生任何事都站在他这边的态度。”
“我当然会,但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是他的搭档,而且你不是人类。”
“能解释一下你的逻辑吗?”
史密斯看了一眼克拉斯的背影,克拉斯正和丽萨站在一起,向猎人们详细解释可能遇到的情况。
“他其实很怕被误解,”变形怪说,“他愿意帮助各种黑暗生物,也愿意阻止邪恶的家伙侵害别人,同时,他又很担心有人曲解协会的目标。我们保护一些东西,制服一些东西,可总会有黑暗生物说——你们是站在人类的立场上做这一切的,你们只是为了奴役我们。”
“怎么会呢?”约翰第一次听说这样的想法,“比如……你看,我是个血族,假如有个我的同类到处滥杀人类,那么他和人类连环杀手有什么区别吗?觅食可不是借口,我们觅食不用杀死人。还有,那个女胶质人吃邻居的汽车,结果被关起来了,她吃掉的汽车属于黑暗生物邻居,又不是人类的……诸如此类吧。我一直觉得,关键是你做了什么,而不是你是谁。”
史密斯笑了笑:“能这么想很好。你不知道吗,这世上有成千上万的黑暗生物憎恨着猎人和驱魔师,当他们有需要时,就联系协会、请求帮助,当他们偷偷犯下的罪行被揭露,他们就会斥责我们,说我们无权对他们的生活指指点点,甚至立刻与我们反目为敌。”
约翰想起了西多夫和米歇尔。
“所以,你明白了吗,”史密斯说,“你是克拉斯的搭档,而且你不是人类。假如克拉斯真的因为这些事很受打击,你可以好好安慰他的。”
“你不是也可以吗……”约翰嘟囔着。
说完他就有些后悔,实在不该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来。
不过史密斯毫不介意,反而笑得越发灿烂。约翰脊背一凉,敏锐地察觉到自己一定又被读心了……也怪不得克拉斯和他会离婚!一个能看透伪装,一个能随时读取思想,这样该怎么相处……
这句话在脑子里闪过后,约翰的悔恨再度加深,估计这句也被史密斯读到了。
“你可以放心,我已经又恋爱啦,和另一个变形者。”史密斯狡诈地笑着,走向其他车子。
他们再次来到阿特伍德老宅。果然如卡萝琳所说,这些幽灵不能持物,即使努力掩埋的秘密被人挖出来,他们也无可奈何。毕竟他们连屋子里的垃圾都扔不掉。
猎人们把地下室里的遗骨彻底挖了出来。那是一具女性骸骨,死亡的年代与阿特伍德一家死亡的时间相差并不远。她的手脚被切掉,胸膛被剖开,骨头里仍卡着当初作为法器的匕首,将她紧紧钉在这里。
起初,克拉斯还暗暗希望能有别的解释,现在看来,这一切完全符合献祭巫术的特征。
看样子半实体邪灵只会在深夜出现,所以猎人们都留在老宅等候,他们一言不发,屋子里的幽灵们也缩在不同角落,几乎一动不动。
阿特伍德先生贴在墙壁边,断断续续地开口:“请……不要告诉我的女儿。她和兀鹫都不知道……”
克拉斯翻着手里的书。他只是机械地这么做,实际上一页都看不进去。
老幽灵和他的妻子站在一起。“很抱歉,真的很抱歉……我母亲和妻子也不知道。她们死后才发现这件事。”
“你不该对我说抱歉,”克拉斯偏过头,看向门前,他的同事们还在讨论骸骨,“告诉我它是谁。”
“是个流莺,”阿特伍德用灰白干枯的手捂着脸,他已经没必要隐瞒了,因为无论是否隐瞒,事情都不会有改变,“你知道,我父亲很早就死于意外,母亲则身患重病,当然,那是指我们还活着的时候……不仅如此,那时候家里的生意也非常不顺利。灾厄像倒塌的墙一样砸向我,我急切需要破解这一切的方法……后来我打听到一个祭祀手法,就是……如你们所见的……”
“所以你就杀了她?”
“不,本来我不相信,也不敢这么做!”老幽灵的身影闪烁着,一旁的冬青夫人也发出呜咽声,“最开始我只是遇到了她,她叫黛丝妮……当时我还很年轻,我没有背叛过妻子,那是我结婚前的事了。”
他转向身边的妻子,幽灵的脸干枯而模糊,不然他们的表情一定会相当复杂。
“后来,我想摆脱黛丝妮,她则一直纠缠我……有一天她竟然找到了我的家,也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我竟然杀了她……”
协会的人们纷纷轻笑,显然没人相信这会是无心的。
“冷静下来后,我想到了这个献祭的方法……当时我想,反正已经做了不可挽回的事,为什么不试试看呢?于是我按照那传言中的献祭方式,把黛丝妮埋在了老宅最下面……没想到,就在这之后,我母亲的病真的开始好转了,甚至生意也顺利了起来。我结了婚,小有成就,还有了女儿和儿子……可惜好景不长,我知道,一定是因为上帝审判了我,我们没能享受太久这样的日子,惩罚就降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