恼火又无奈,水静只得从大殿上下来,整整衣冠,向南山谷宿处去了。
大殿顶上,金龙兽头脑门子上,搁着一粒闪闪发亮的猫睛石,片刻之后,白袂扫过,猫睛石不见了。
青云山有一片山峰如剑锋矗立,上下绝壁,笔直而无通路,只有峰顶上生着两三棵矮松,夜云涌动之时,矮松簌簌作响。
这地方因为山势险要,轻功也很难上来,平日里荒无人际,即便是玄正派中弟子也没有敢到这上面来的。
此时,峰顶上一白一黑,两条人影并肩而立。
风将云气和松香送到鼻端,萦绕四周,头顶是一片寂静空明的月色。
白衣人展开手掌,露出一颗猫睛石:“水静留下的,你是不是该去见他一见?”
身穿玄锦镶金袍的美人露出不情愿的神色,埋怨道:“谁让你大喇喇地跑到水静眼前去,被他抓了个正着吧?要见也是你去见。”
这两人正是水渐与水新,不过,令人惊奇的是,他们两人的容貌与二十年前几乎无差,只是神色间多了几分淡然沧桑。
水渐无奈笑道:“你我骤然现身,肯定会惹麻烦,虽然现在……那老帝君也被你给吓死了,但是就咱们这副相貌,玄正派里还是有不少人认得的,还是低调些的好。”
水新扬眉:“那你还叫我去见他?”
水渐笑道:“这猫睛石不是你给的么?你不负责善后么?我是怕毁了圣教教主言出必行的好名声啊。”
水新摆摆手:“我这偷偷摸摸的教主当得容易吗我?算了,我叫小狸派个人跟水静搭个话,看他想要什么。”
水渐笑道:“若不是你当初出那馊主意,找什么长生不老药,也不至于这么偷偷摸摸的。”
水新瞪他:“咱们在开明之门看青龙吸水的时候怎么不见你说这话?在海神仙府捞大乌龟的时候怎么不见你说这话?得了便宜卖乖!还有啊,若不是在海上那几年有那些奇遇经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炼神反虚呢……”
水渐将水新搂在怀中,笑道:“难道不是双修的好处么?”
水新:“……”
两人望了一阵群山间翻滚的云气,水新道:“圣教……现在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圣教了。”
水渐“嗯”了一声。
水新道:“如果我再把教主之位传给别人,那圣教真和我这一族毫无瓜葛了……”
水渐知道他又想起没有血脉继承者一事:“你想要个孩子么?”
水新摇摇头。
水渐轻轻抚摸他的头发:“为什么?”
水新小声道:“谁让你不是个女人……”
水渐微笑道:“其实也不是不可以有。”
水新惊讶:“什么?”
人间四月芳菲尽。
四月中的某一日,江南地区最大的酒楼客馆红粉楼,早早组织了一帮姑娘小伙,带着板车,抬着细软,一路浩浩荡荡开到城东四十余里处的一处山谷,手里拿著名曰“迷宫地图”的一张图纸,兜兜转转穿过林阵,来到世外桃源一般的谷内,谷内气温常年如春天一般,一弯流水绕过芳草地,蜿蜒向远方浓密的树林流去。
“就是这里。”为首的女子一指河边草坡上的小房子,吩咐众人道,“在这儿起栋宅子,一间厅堂,一间厢房,一处院子。”
“遵命,楼主!”
经过一天咚咚咚地敲打,宅子总算初具规模。
第二天,医仙拄着个桃木拐杖出来散步,一眼看见河边多了个不明建筑物,立刻登登登地走到跟前,一把将趴在屋顶上铺瓦片的小伙拽了下来,怒斥道:“谁让你们在这里乱搭乱建的?赶紧拆掉!”
小伙疑惑:“这是们教主的地盘,老头你又是哪里蹦出来的?”
医仙听到“教主”二字,就是一噎,小声嘟囔:“老翁就知道……”
“医仙前辈。”一个温柔的声音传来。
医仙随声看去,态度顿时变好:“狸楼主。”
这温柔可亲的女子正是小狸,只见她缓步行来,冲医仙行了礼,微笑道:“教主吩咐我修缮新居,没有打扰到医仙前辈吧?”
医仙咳嗽一声,道:“还、还行吧。”
小狸笑道:“果然打扰到医仙前辈了,真是万分抱歉,不如医仙前辈改日到我们红粉楼来,我带姑娘们跟你赔罪了?”
“咳咳,不用了吧?”医仙继续咳嗽,却掩饰不住跃跃欲试之意。
小狸笑道:“医仙前辈不用客气,咱们都是圣教中人,本该友好相处啊。”
“嗯,狸楼主所言甚是。”医仙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三天后,医仙从红粉楼回浣花天,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老骨头不行啦,唉,不过漂亮姑娘,只是看看,也很赏心悦目啊……”
走着走着,医仙瞅见前日里小狸他们重新修缮的房子前站着一个人——不是水渐又是谁?
水渐也看见了医仙,便放下锄头,从篱笆里走出来,彬彬有礼地笑道:“前辈。”
医仙暗中撇嘴,如果那位教主有水渐一半有礼貌就好了。
水渐正色道:“前辈,在下正好有件事想请教前辈。”
医仙道:“什么事?”
水渐道:“在下记得去年冬天,前辈说……方法快要找到了?”
医仙警觉地瞥了一眼小房子,抓住水渐的胳膊,把他连拖带拽地弄到自己院子那边:“嘘——不是不让你声张吗?”
水渐疑惑:“什么?”
两人已走出一段,医仙自语:“在这里说话,他应该听不到了。”
水渐莫名:“前辈,你在说什么?”
医仙换上一副阴险的笑容,压低声音道:“附耳过来。”
水渐虽然疑惑,但还是照办了。
医仙偷偷地说:“你要相信本医仙的能力,经过这么多年对教主之血的研究,本医仙发现了一个秘密……”
经过半柱香时间的讲解,水渐大概明白了,但他仍然不敢相信:“可是,水新他又不是女人,怎么可能生出孩子?前辈您研究了二十多年,就得出这么一个荒谬的结果吗?”
医仙的自尊心被赤果果地伤害了,他恼火地叫道:“不相信是吧!给,拿去!这是本医仙亲自开发的药丸!只要服下这个药丸,你再努努力,他肯定能怀上!如果三个月都没怀上,你可以来找我!”
水渐半信半疑,将医仙给的药丸小心收下,道:“多谢前辈,不过这件事,我还得和水新商量一下……”
医仙忍不住拿桃木拐杖敲了他一下:“笨蛋小子!你怎么这么实心眼呢?你告诉他,他能答应才见了鬼了!不过是生个娃娃,屁大点儿事!弱女子都能生,他一个得道之人还生不了了?你就替他决定了吧!”
水渐:“这……”
医仙又是一番怂恿,水渐总算有些动摇,答应回去探探口风,不直接说。
送走水渐,医仙关上门,一边兴奋地铲小黑花,一边小声嘟囔:“哈哈,忍了这么多年,总算报仇了……搞走老翁的‘神仙丸’,又在老翁的地盘上盖房子……哼哼,让你生一个娃娃试试……哼哼哈哈哈哈……”
这边水渐回到屋里,水新正拿着锄头发呆,见他回来,高兴地迎上来,拉着他的手,兴奋地跟他说准备在地里种一排海神仙府的大叶燃烧果的事儿。
水新这头说痛快了,问水渐:“刚才医仙叫你去干什么?”
水渐想了想,道:“上次你说想要个继承血脉的孩子……”
水新激动道:“真是这事儿?医仙前辈他有办法了??”
水渐点点头,又道:“不过有点难办……”
水新立刻打断他,问:“那孩子是谁的?”
水渐道:“虽说是你和我的孩子,但是……”
水新干脆地说:“不管多难办,我们排除万难也要上!”
水渐一顿:“可是……”
水新高兴地投进水渐怀里,抱紧他的腰:“你会帮我的,对吧?”
水渐有些无奈,摸摸他的头:“会的。”
所以这事,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定下来了。
——正文完——
番外一:
水新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在一个黑漆漆的大殿里坐着,殿下是一群青面獠牙的怪物,那些怪物都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水新被这个梦吓醒了,“哎哟”一声,一脑门子把正抱着他睡得安静的水渐顶下床。
水渐本能地使出倒挂金钩,右脚勾住床沿,身子悬在半空,接着,一个翻云覆雨落回床上,一脸的困意:“怎么了?”
水渐平日里很是精明,时常高深莫测地微笑着,看水新种种傻了吧唧的举动,唯独没睡醒的时候,失了白日的精明,迷迷糊糊的样子,很是可爱。
水新忍不住抱住他的脖子,说:“我做噩梦了。”
“唔……有什么噩梦能吓住你……”水渐闭上眼睛,困得话越说越迷糊,最后一个尾音化入绵长的呼吸之中。
“那倒没有。”水新自语,他现在的修为,不说天下无敌,起码打败三大修真门派的掌门还是没问题的。水新向水渐怀里拱了拱,闭上眼睛,脸贴着他的胸膛,嗅着水渐温暖而熟悉的气息,水新的心跳渐渐平复了。
水新又回到了这个梦里。
只不过,大殿上空无一人,大殿外火光闪烁,眼前的景象非常逼真,鼻端还能闻到烟火气。
忽然,一个陌生的声音传来:“教主,我们该走了,很快玄正派的人就会打进来。”
声音是从水新侧后方传来,他却没办法扭头去看,因为,他刚刚发现,现在这具身体不由他控制。
“……玄正派?”尾音微微挑起,冷淡的语气中带着几分轻蔑,“玄正派算什么东西……”
水新吓了一跳,这说话的不就是他自己吗,可他并没想说这样的话啊!他是不是被梦魇住了?
“教主武功盖世,自然不把玄正派的人放在眼里,可是,教主毕竟是我们圣教的根基,我炽焰作为白影使,必须保护教主的安全,请教主跟我走吧。”陌生的声音说道。
水新惊讶,原来身后那人就是圣教的叛徒炽焰,那么,这个梦就是当年圣教覆灭时的事情了……怎么会突然梦到那个时候的事情?
“教主……”炽焰催促道,“我们快走吧。”
“不,我要留在这里,说不定那个玄正派的大弟子也会过来呢……嘿嘿,你说,若是我当着他的面打败他的师父,他会是什么表情?那张正义凛然的脸上,还会是一副索然无味的表情吗,应该不会了吧……”
水新听着“自己”说话,更加惊讶,怎么“自己”那时候就认识水渐了?
“轰”!
大殿的门突然弹开,火光明灭之间,一人提剑而入。
“教主——”炽焰叫道,叫声忽然蹲住。
“怎么?”水新听到“自己”问了一句,身子忽地晃了一下,连同视野都模糊起来。
“莫骄,”炽焰的声音近得仿佛就在耳畔,水新依然无法回过头,他听到炽焰冷酷的话语,“你根本就不配带领圣教,与其看着圣教堕落下去,还不如由我来亲手毁灭它……”
“唔……”水新听到“自己”呻吟了一声,好像是受伤了。接着,他的身体终于转了过去,正面看到炽焰的脸——那张脸,“炽焰……好狗胆……”
“嘭!”炽焰飞了出去,落在帘幕后面。
水新疑惑地看着这些事情发生,当年,暗害他的人是炽焰?这也可以说得通,那水渐呢?
“魔教妖人,哪里走!”熟悉的声音从殿下传来。
在这一刻,水新和那个控制身体的“自己”合二为一,同时转过头去,看向黑漆漆的大殿上,一身青色弟子服,卓然站立的玄正派大弟子,水渐。
“水渐……”水新喃喃自语。
但是,很快,一声嘲讽的笑打断了他的思绪,让他意识到,控制身体的人不是他。
“水少侠,别来无恙?上次还没被本座打服么?”水新听到“自己”玩笑地说着。
水渐那么强的自尊心,听到这种话,肯定会抓狂,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水新竟然有点期待看到水渐的反应。
殿下英挺的正派大弟子毕竟年轻,笑容一僵,“仓琅”拔剑,怒道:“魔教妖人,受死吧!”
一顿呯呯呯地交战。
水新确定了一件事,当年他和水渐的武功都十分捉急,但是装腔作势摆造型的水平还是相当不错的。
他很想控制一下自己的身体,一招把水渐震出去,然后再这样那样他,看他屈辱地在自己身下……不,等等,他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难道做梦的时候人心里的阴暗面会完全释放出来吗?不过,说起来,做梦而已嘛,对现实又不会有什么影响,当然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
唯一横亘在水新面前的是——他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
他只能忍受“自己”用拙劣的武功跟水渐打得不可开交,没完没了,近在咫尺的水渐那冷酷的小表情,让他心里痒痒,这可是年轻单纯的小水渐啊,还没有经历过后面那些破事儿,一门心思向着正义的康庄大道,少年得志的小水渐啊,如果能把这样的小水渐推倒,然后……
“哼,有种跟我来啊。”水新听到“自己”荡漾地撂下一句,视野嗖地晃了一下,水渐不见了,“自己”三步并两步跳出幽冥殿,沿着一条黑黢黢的小径往前跑,两边高大的树木宛如张牙舞爪的怪物,在他的头顶连结成片,月光都照不进来。
毕竟还是自己最了解自己,水新分明听到,“自己”撂下那句话里面暧昧不明的意思,虽然是“自己”说出来的话,水新却有点吃味,谁让这具身体不是他控制着呢!
就算是二十多年前的“自己”,也不可以和现在的他争抢水渐!
水新正在吃着诡异的醋,那边,水渐提剑追了上来。
两人一前一后,宛如穿林燕子,轻盈迅捷,很快,前方打开了一个出口,月光照下来。
是悬崖!
水新忽然想起来这事哪儿了,是寒铁崖!
感觉到“自己”的脚步慢了下来,水新开始搞不懂当年“自己”到底是想干什么了。
灌丛抖动,青衣倏然出现,长剑甩开来。
水渐却没有急着上前,而是一步一步,如同老虎狩猎山羊一般,慢慢逼上来,只待机会来临,一击致命!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