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那魔宗来了一个长老,那长老修为以至于元婴上乘,柳宁非自然不是他的对手,而没想到在生死一瞬间,那长老忽然认出了柳宁非的模样,扣着他的肩,问他是柳长风的什么人。
柳长风就是柳宁非的亲爹,两人在相貌上有六七成相似,只是柳宁非的眉眼随了母亲,是以那长老初时并未认出他来。那长老知道柳宁非的身份后便长笑出声,并告诉了柳宁非一个难以置信的事实。
原来柳长风的真实身份是魔宗之人,身份亦不低,他长年来埋伏在仙宗门界暗暗协助魔宗,最后因身份败露,举家为青云宗为首的仙宗门派所杀,当年魔宗之人赶到之时,柳家已是尸横遍野。那长老同柳长风乃是至交,他并未彻底死心,又寻查暗访,后来找到当年弃柳宁非不顾的小人,瞧见了那小人身上的信物,严刑逼问之后,才知柳长风留下了一个遗孤在这世上,然而他继续找到当初那人卖掉柳宁非的地方之后,线索就跟着断了,这么多年过去,那长老亦本以为再无可能找到柳宁非,不想却有此奇妙机缘。
柳宁非听了这些自然不信,那长老却猛然扣住他的手臂,撕开他的衣袖,露出了柳宁非手臂上暗色印记——原以为那是再平凡不过的胎记,不想那长老亦掀起了衣袖,手臂上竟有和柳宁非同样的记号。
那长老道:此印记乃是受魔宗血脉之人才会有的记号,魔宗尊主虽已亡故多年,但魔宗血脉却未断去,你父亲与我祖辈皆是魔宗子弟,这个印记就是最有力的证明!
柳宁非怔忪难言,却又听那长老下一句道:算算时间,你现在也已快到了二十五岁,到了那时候,你的魔宗血脉就会觉醒,到时候哪怕你想留在青云宗,怕你师门也容不下你一个魔修!
但凡魔修,皆有一双狰狞血目,尽管能用术法藏掖,却也非长久之计。
柳宁非惊骇不已,嘴上仍不愿信,却也知道那人并未说谎……他幼时亦曾从父亲手臂上亦有这相同的印记,而当年他亲眼看着父亲被人毙于掌下,当时他恍惚地仿佛看见,父亲的双眼是一片血红之色,他原本以为那是为血腥所溅染,却没想到真相竟是如此。
后来,那长老只给柳宁非留下了传信的法器,而那从头到尾听到了这一切的小师妹……
她既是你的师妹,便交给你亲自处置——那长老狰狞一笑,就带着手下魔修化作白烟离去,丝毫没有给柳宁非选择的机会。
柳宁非说到了这里,他怔忪地看着那小小黑蛇,蓦然神情恍惚地轻问一声:“小黑,如果有一日,你发现我是杀人如麻的恶鬼,你……会不会……”
柳宁非的声音停在那句“会不会”上。
他骤然发现,这一切已经成了事实,再也不可能有回转的余地——他为了不让这件事为人所发现而亲手杀了小师妹,他当下真的想不到比这个更好的法子。他无法想象要是他的身份被揭穿之后,他眼前的世界又会变成什么模样。
回想起那三餐不继、为人肆意践踏、唾弃的日子……那是柳宁非一辈子都解不开的心魔。
他已经习惯了被人敬仰、习惯了这种众星捧月的生活,他好容易才当上了首徒,眼看他就要青云直上,莫说阁主之位,他甚至想过只要他继续修炼,必有一日能在众望所归之下接掌整个青云宗——那个谢十一算得了什么!只是仗着天赋极高,可要在这世上活着,瞧他那不谙世事的模样,青云宗断不可能由他来当宗主!
黑蟒瞧着柳宁非的眼神逐渐浑浊,他明白柳宁非的心魔已生,并且逐渐盘踞于心头之上……
命中注定如此,无论发生什么皆不会由此偏转,这就是天道。
莫怪凡人皆云,天道无情啊……
第十四章
青云宗一行人并未能找到小师妹,苦寻数日之后,只在四海镇外的树林里找到了小师妹随身携带的一枚玉佩,玉佩上血迹斑斑,众人便猜测小师妹已然遇害。
经过商议之后,柳宁非唯有先带着人回到青云宗,并亲自向师傅刘青峰请罪。刘青峰知道侄女遇害自是震怒,怒斥柳宁非失责,柳宁非亦不曾还口,且又看他极其憔悴自责的模样,刘青峰便是意欲为难也难以下手,且不说他极是了解自己的侄女刁蛮娇惯,柳宁非又是他眼下最具才能的弟子,而从柳宁非描述现场留下的踪迹来看,此事必然和魔道脱离不了干系……
青云宗宗主自数年前闭关就没再露面,五阁之间除去谢十一掌管的天纵阁,其余之间都各有牵制,当中的厉害关系岂是表象看到的如此简单,人儿已死断是没能复生,若再损失一个得意弟子绝对是百害而无一利,刘青峰只能按捺下对柳宁非的不满,让他自去领罚十鞭,无奈之下,唯有将满腔恨意转移至魔宗身上。
黑蟒眼观这一切,柳宁非从头到尾都不曾露出半点破绽,脸上亦是一幅对魔宗恨之入骨的模样,而到私下里,柳宁非越发担心自己二十五岁的生辰到来,却又暗暗抱有一丝期盼,唯愿那长老说的并非事实……
然而这一日总会要来,数月过去,柳宁非二十五岁生辰之日,只见随着时辰一点一滴流逝,那墨色眼珠逐渐泛红,手臂上的印记亦跟灼烧似的,痛得他歇斯底里地打滚嘶嚎。
这是千年前魔宗宗主在其追随者身上种下的印记,代表其后代子孙生生世世服从于魔道,便是柳宁非再如何挣扎亦不能反抗。黑蟒亲眼看着那地上翻滚的男子历经一场生死魔变,只要柳宁非熬过这一夜,他的修魔血脉就会觉醒,此后不止实力大增,更会对正道心法产生排斥,柳宁非若还要活下去,就不可能继续待在青云宗。
只看柳宁非浑身冒着淡淡青烟,面容何其之痛苦狰狞,屋里早就一片狼藉,然而他却怕魔变时伤到黑蟒,而将这条小黑蛇一起拒之阵外。
时至半夜,柳宁非的痛苦总算告了一段落,他狼狈地蜷缩于阵中,十指发黑,双眼血红,一片茫茫无光,恍若生无可恋。
黑蟒终究是不忍看他如此,瞧那小黑蛇无声地爬来,身形逐渐地化为虚影,换成一长长衣袂拖在地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他轻易地就闯进了柳宁非布下的阵法,俯身将男子扶了起来。
柳宁非倚在黑蟒怀中,原以为他早已失去意识,就在黑蟒抱起他将他放在床上之时,柳宁非却猛地惊醒,他从床上支起身,见黑蟒匆匆地站了起来,似是要逃,忙压住他的衣袖,嘶哑喊道:“别走!”
黑蟒止步,却并未回头。他只听到柳宁非带着哭腔唤道:小黑,你别走。
你别走,别丢下我一个人。
薄薄黑雾悄声无息地飘了过来,柳宁非因经历了一场魔变,又对黑蟒未有任何防备,只看他压住衣摆的身子晃了晃,眼皮一重,终于慢慢地卧倒。
黑蟒这才回过身来,他俯身将柳宁非扶回床上,替他掖好被子,无声凝视久久,终是化为一声叹息。
隔日柳宁非醒来,只见身边盘着一条小黑蛇,屋里已被收拾得齐整,似乎什么事也未曾发生过。
柳宁非平静地用术法掩饰了自己身上的异样,照旧地过着与以往相同的日子。
整个青云宗里,唯有黑蟒知道,柳宁非之后为了避免被体内魔气所吞噬,必会主动和魔宗之人联系,一来二往之下,柳宁非逐步对魔气运转自如,而魔修为何为正道所唾弃,乃是因为其修炼之法是已杀孽为基,更有一些邪门功法似如通过吞噬他人灵气来助长功力。
柳宁非初始尚无法接受,却在几次克制不住魔念,吸干了几个宗内弟子身上灵气之后,那种前所未有的满足终于让他逐渐上瘾。之后柳宁非便瞒着他人暗暗下山数次,来回一夜之间,他的功力便比以往更精进一些,是以短短一年之间,柳宁非就已进阶到了金丹中层,速度之快几乎与小祖谢十一媲美。眼下不止连宗门弟子对他多有巴结讨好,刘青峰亦对他不会轻易说一句重话,而柳宁非面上虽一如既往地谦和温柔,但行事作为却逐渐偏向于强硬极端,甚至为了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
至于柳宁非对小黑蛇的态度,看着似如以往宠溺温和,只有黑蟒感觉到柳宁非对自己越发霸道——想以往时候,黑蟒也有躲到玉谭山树林里吸取灵气偷懒的时候,柳宁非现在却好似半点都看不得他离开一样,一旦走远,柳宁非就会千方百计地去把他给逮回来。
不止如此,只要看到小黑蛇和其他灵宠闹着玩,尤其是次次替谢十一传信的灵宠白鹤——那白鹤果真跟傻鸟一样讨厌得紧,老远一见到黑蛇就会俯冲下来啄着它玩儿,黑蟒极是厌烦它,可那白鹤就跟谢十一一个破性子,对其他的灵宠一脸孤高,倒是老爱缠着这条小黑蛇,一见到就啄啄亲亲,非得把黑蟒逼得躲到树洞里才罢休。往日两只灵宠逗玩,只要没闹得狠了,柳宁非自然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哪想这一次白鹤飞下来想去找小黑蛇亲热亲热,却被回来的柳宁非一眼撞见,结果只看柳宁非脸色一黑,居然动上了真格,直接把白鹤的翅膀给削下了一边!
这只白鹤极有灵性,它感知到了危险哪敢再留,忙夹伤仓惶而逃。
黑蟒怔怔地看着地上一滩血,回头就看柳宁非走过来,犹是一脸亲和地把它从地上托起来,掌心轻抚着那小小蛇头,嘴上却轻飘飘地说:小黑,你没事吧?
外面实在太危险了,以后我不在的时候,你乖乖待在屋子里,不能再出来了,知道么?
那笑笑的表情让黑蟒打从心底打了个寒颤,就如这些日子每当黑蟒发现柳宁非突然出现在后头,不声不响地盯着自己看的那种表情,实在叫他悚然一惊……
后来,柳宁非确如他所说那样,往后只要他出门但又没法把小黑蛇给带上的时候,就在屋中布了数道阵法,那“我完全是为你好”、“外面的世界好多吃蛇的妖怪”诸如此类的论调让柳宁非堂而皇之地以保护之名行监禁之实,偏偏对着这样显然哪根筋不对的柳宁非,黑蟒愣是没胆子嘶上一声……
被关了几天之后的黑蟒,终于,下了一个重大的决心。
这日子简直不能过了,他要逃狱,他要马上去找谢十一!谢官人,快来看住你家男人,孤已经快承受不来——
黑蟒早就察觉了诡异之处,按着原本的剧本来看,柳宁非化魔之时首个发现异状的就是谢十一,同时这一段亦是谢十一和柳宁非之间的感情面对种种考验并在最后得到升华的重要时刻!
柳宁非入魔之后,魔道就开始蠢蠢欲动,刘青峰由因为痛失亲人而使得青云宗在讨伐魔宗的立场上尤其坚定,隐隐有带头之势。谢十一在这段期间里暗暗观察到柳宁非的异样,柳宁非却极其谨慎,故而并未叫谢十一抓住把柄。他彼时对谢十一虽有朦胧好感,却更为重视权欲,自他渐渐领略了修魔的好处,竟暗中生出了纵横仙魔两界的荒唐野心,而此时讨伐魔宗的声浪越演越烈,谢十一作为青云宗镇宗之宝,更是被推到风口浪尖,无缘无故被人捧上了主帅之位上。
魔宗宗主虽亡故多年,但魔修实力依旧不可小觑,谢十一为迎来大战而决定闭关数时,却不想柳宁非紧随在其后,故意以灵识扰乱谢十一。谢十一原对柳宁非就心生爱恋,忽被扰乱便一时生出心魔,就在差点走火入魔之际,柳宁非适时赶到,几番甜言蜜语浓情蜜意纠缠之下,谢十一终于和柳宁非在洞中共赴巫山云雨,确定了彼此间的情谊。
眼下的情形却是一反常规,从柳宁非化魔之前直至青云宗决定召开万宗大会商议讨伐魔宗之事,都不曾看谢十一现身过,打听之下方知谢十一从一年多前那次闭关之后就再没出来!
万一谢十一不出来,谁来带领仙宗门派踢魔宗的馆子?而又有谁来被柳宁非坑害,导致这场讨伐一败涂地?那后边儿柳宁非和谢十一之间的爱恨纠葛还要不要演了?谢十一,你倒是敬业点儿啊!
黑蟒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性,没想到他只不过是一阵子没紧盯着,这剧本儿就偏到了这境地上,果然真是半点都大意不得!
于是黑蟒来势汹汹地杀到了后山闭关禁地,发誓这一次无论如何都必须把谢十一揪出来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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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谭山禁地洞府之中,寒石上一个男子凝神打坐,若是有术士来看,便能发现他周身灵气剧烈涌动,远不如面上如此风平浪静。
周围气流忽然汹涌起来,男子猛地一个瞠目,他的双手迅速地摆出几个势法,大喝一声“定”,体内翻涌的灵气才勉强被他稳住。
谢十一微微喘气,却又迅速地调息,在心中默念了几句之后,他再次入定。
无人知道,谢十一为何突然闭关——他看到了劫。
想当年青云宗外门大比,谢十一便曾在那还是少年的柳宁非身上看到了劫云。于修仙者来说,‘劫’可谓好、可谓不好,终究是个未定数。
后来,柳宁非身上的劫云却再次消失,是以谢十一在长久的一段时候里几乎忘了这么件事儿,直到某一日,他用了一个早已失传卷轴,里头专门记载着一些奇门遁甲之术,当中就有一个能让灵兽化人的奇术。
那小黑蛇精怪得很,谢十一只得先将它给灌醉,再施以这奇门术法,却不想自从那日之后,他从未有过一丝波澜的心却再也没法平静下来……
曾有古人云,修仙即是无求,即无求又谈何求仙。
谢十一原本对那修仙即是无求甚有体悟,他修行并不为成仙,而就是为了那片刻的宁静,这便是为何他醉心于修炼而对那些凡尘俗世不愿多管的缘故,便是有人将整个大罗修仙界捧到谢十一手中,兴许还不如一篇绝世琴谱更能让他动容。
如果说这世上还能有什么叫谢十一惦记的,也许,就剩下那只让他无可奈何的小蛇……
那日,小黑蛇化出人形,哪怕只有仅仅数眼之间,谢十一却忽然明白了那后来一句——无求,即求仙问道又谈何无求。管他是人是仙,活在当下,何能不求。
想他少年博览群书,也曾在书中度过那所谓的凡俗情爱之事,后来唯一深有体会的反是从师尊身上。那时他凑巧在师尊的书阁里翻出一个女子的丹青,当时他尚年少,便拿了丹青去问师尊,就看那白须老者一脸缅怀,道,总有一日你会明白。
谢十一到底明白了么?他只晓得看到小黑蛇的人形之时,似乎有什么东西碎了,像是琉璃、像是上好的晶玉,是什么都不重要,总之,它碎落了、哗啦啦地砸下,等谢十一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忽然就知道了自己劫难落在何处。
谢十一终究是谢十一,连承认自己喜欢上谁都如此笨拙。
其实他并未发现,这个笨拙其实是伴着他的元神而来,所以他就跟千年前的某只傻鸟似的,把自己关起来,修炼修炼,做着遗忘掉某只孽畜的春秋大梦。
哪成想,这世上还有比爱情更为折磨人的事物存在,那玩意儿,就叫思念。
想当年,某只傻鸟狠狠欺负了一条顽蛇,想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碰上这么好玩儿的东西,一不小心就欺负得狠了,他不知道蛇这种东西是最狡诈的,斗不过、他还躲不起么?所以,傻鸟回过神来的时候,却发现那条顽蛇已经对他避之不及,躲得连影儿都见不着。
从那天起,傻鸟对原本热衷的一切突然就失去了兴趣,他等着盼着,终于某一天熬不住了,展翅飞到了顽蛇躲藏的雪山洞窟之外,徘徊了一阵,没进去打声招呼,又悄悄地飞走了。
原来,傻鸟也是会怕的,他怕那小东西不原谅自己,可他明明知道,那人的性子好得没话说,轻易就能把一切不当回事儿。
想到这里的时候,傻鸟更不愿去见顽蛇了,比起被不当一回事儿,他还宁愿那小东西讨厌自己。
瞧瞧,某只顽蛇说得半点不错,莫看那些凤鸟光鲜得很,简直傻得不成。
谢十一自是不懂这些,他唯一明白的是,他的一个大劫会应在那条小黑蛇上头,而究竟是什么样的劫难,莫说是他,连师尊都不一定参得透。总归是劫,既然叫劫,那就难说是好事,谢十一忽然想道:这孽畜好吃懒做,连个人形都练不成,万一真叫他一起遇劫,这小东西该如何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