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所以直到菩叶离开，才第一次看到简一台周边全貌，那日他顿悟的山头只是一个小小的山峰，可当时在他眼中，就是全世界。

站在飞舟上，菩叶远眺云海，只觉世间世事变幻莫测，回去时的心情和来时截然不同，想起这些日子发生的事，他不由得轻笑起来。

“主人？”藤小红趴在船舷上，扭头看菩叶，眼中满是疑惑。

菩叶摇摇头，一言不发，他收回目光，看向藤小红。

这次藤小红再度化形，和以前略有不同，许是他的错觉，现在的藤小红有时会有些奇怪，偶然间看他的眼神带着审视和深沉，而且他的红发也全部变成了深沉的黑，衣袖也变成了玄色，几乎和最开始的样子截然不同了，除了那依旧清澈的眸子。

菩叶指着远处某个村落，轻声道，“那里是我母亲住的地方，不过现在她已经搬走了。”

藤小红歪歪脑袋，“主人的母亲是什么样子的呢？”

“她是一个普通的女人。”菩叶的神色异常平静，现在的他已经可以平和的想起上辈子的事了。

“她喜欢读书，喜欢绘画，喜欢听音乐，喜欢出去旅游。”菩叶怀念的道，“虽然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不过一想起母亲的怀抱，就觉得心中温暖。”

母亲灵堂上，父亲陡然变幻的态度让他在后来的岁月里不断回忆早逝的母亲，原本不多的相处片段越发美好，这是他幼年心底唯一带有斑斓色彩的回忆。

藤小红透过缭绕的云雾，看着那个普通的村庄，表情沉稳，眼中变幻莫测。

他总觉得，睡了一觉起来后，有什么地方变了。

沉睡的时候，他总是梦到一些绚烂的画面，以往虽然也会梦到，却没有这一次的清晰。

梦里的他一身玄色长衣，立于九天之上，神色淡淡，谈笑间，漫天血色，淹没了整片天地。

他的身后跟着很多人，看不清长什么样子，可都对他很恭敬。

他的面前站着很多人，似乎在对他怒吼着什么，可他什么都没听见，然后他抬手，世界就安静了。

也有人在他身边调侃着什么，他皱起眉头，好像觉得很吵，然后一巴掌闪过去，那人就消失了。

然后就是漫天的白，白的刺目，白的惊心，一股撕心裂肺的痛从灵魂中升起，令他痛苦万分，焦躁难受。

而每当这个时候，一股温热的暖流就会抚慰着他的灵魂，让他在痛苦挣扎中获得些微喘息。

直到那日，黑漆漆的识海中，陡然满天星光绽放，那美丽的让人颤抖的微光照亮了他阴霾的心田，体内躁动不堪的灵力如流水般舒畅，朦朦胧胧中，他就知道今后他该如何修炼，如何获取灵药提升资质，如何施展发觉，如何战斗杀敌。

他醒来，正看到自己的小主人于软榻上酣眠。

轻轻靠过去，梦中那股温热的暖流散发的味道和主人一样。

再感受一下识海内那个红色的印记，他瞬间就明白了，他的主人以己身为炉鼎，竟然用紫府来温养他。

彼时，他心里生出两种想法。

其一便是小主人果然会这样做，他就知道小主人会全力救他。

还有一种想法竟是……他辗转红尘八千载，始知何谓赤忱之心。

……藤小红仰着脑袋看天上的云彩，心中有点堵。

老松树说他是重修，可一直以来他都没想起什么，就以为那老松树在忽悠他，可现在看来，他的确拥有着另一份记忆。

他的身体里，有另一个人的意识和思维，记忆和经验。

老松树说他叫藤子殷。

可他真的是藤子殷吗？他从出生起就在小主人身边，小主人每日早课，他缠在主人头上跟着看经书，小主人出去扫地，他就跟着漫天的松针跑，小主人去擦拭佛塔，他趴在一旁帮忙递抹布……

他的战斗经验是法净教的，他读书写字是相若教的，他能和其他人和平相处是菩花教的，他这条命……是小主人养出来的。

他是藤小红，不是藤子殷。

是不是有一天，那个重修的藤子殷会醒过来，小主人的藤小红会消失不见？

再也见不到小主人，再也不能扑到小主人怀里，再也不能肆意的撒娇玩闹……

只要一想到这些，藤小红的心情就无比低落难受。

难过后，他的心底油然生出一股野望。

如果，如果他努力修炼，努力变强，是不是在藤子殷醒来的时候，就不会被取代，能真正以藤小红的身份活下去？

就这么被取代，他真的真的不甘心。

“呐，主人，如果有一天，小红不见了，主人会不会很伤心？”

“会啊。”菩叶轻笑，他踮起脚尖，摸摸小红的脑袋，温柔的道，“小红很重要，你走了，我当然难过啊。”

“那小红不见了，主人会不会去找我？”

“只要小红不躲起来，我就肯定能找到的。”菩叶靠在船舷上，笑嘻嘻的道，“怎么？小红想要离家出走吗？”

藤小红耷拉着脑袋，似乎在想什么，半响才道，“那如果小红自己离开呢？”

“那我就祝你一路顺风啦！”菩叶摆手，笑的云淡风轻，“而且我会在早晚课的时候给你诵经祈福哦！”

一瞬间，菩叶觉得他看花了眼，藤小红的表情像是要哭出来一样，不过下一秒他就扭着脑袋，气呼呼的道，“小红走了主人都不拦着吗？”

菩叶静静的看着藤小红，半响，直到藤小红低下了头，才道，“生老病死，爱恨离别，本就是平常事，人与人之间总会相遇再分别，你若是想走，我拦你，就不会走了吗？”

藤小红抿唇不语，他握紧拳头，颤声道，“那如果某一天，小红不再是小红了呢？”

菩叶微微皱眉，他看向船外渺渺白云，半响才道，“不管你变成什么样，我总能认出来就是了。”

藤小红一愣，泪水夺眶而出，他猛地转身，蹬蹬蹬跑进船舱。

菩叶有些不明所以，这藤小红……养了这么久的伤，怎么变得多愁善感了？

难道那清微真人给的方子还有副作用不成？！

他刚想去找藤小红，就看到相若朝着他走来，似乎等他很久了。

菩叶停下脚步，看向相若，“师侄有事？”

相若沉着脸点点头，他有些纠结的道，“师叔，弟子一直想和您谈谈。”

菩叶看看外面的太阳，今天是怎么回事，一个两个都要和他谈心？

“菩匪师叔前几日和您说的话，还请您不要放在心上。”相若认真的看着菩叶，“菩匪师叔半路出家，对于清规戒律颇为不喜，是以对于某些戒律似乎体味和大多僧人不大相同，对此我持保留意见。”

“关于红颜枯骨，这方面您最好回去和师父谈谈，亦或者和师祖谈谈，莫要轻信。”

菩叶扑哧一笑，“你莫不以为我真的相信菩匪师兄所言吧？”

相若面色尴尬，心下却是默认了。

“菩匪师兄说的也有道理，没有经历过，就没资格对此发出议论，只是我也知道，有些事情，却是连尝试都最好不要去做，踏错一步，就会万劫不复，不是每个人都能像菩匪师兄那样，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的。”

相若听后心下长出一口气，太好了，师叔心中自有分寸！

自从菩匪教育过菩叶后，相若就一直想和菩叶谈谈，但他又觉自己身为师侄，由自己去反驳不太恰当，纠结了好几天，今日看到菩叶和藤小红在船头说笑，实在忍不住，才说了两句。

“师叔心境澄明，自有乾坤，是师侄唐突了。”

“哪里，相若师侄一直对我照顾有加，这几天连累师侄忧心，实在不好意思。”菩叶莞尔，不以为意，“三千殊途同归于道，千万年前世间有道却又无道，那些远古圣人都是体悟天地，并无什么经义法诀，可却能直达大道本心，修成圣位，与天地同寿，与日月同辉。”

“经文法诀虽然是好物，可也只是前人留下的道路，我辈修者当在前人的基础上，体悟出属于自己的路，才是不二法门，菩匪师兄的道虽然听上去美好，可却不是我的，所以我不会和菩匪师兄一般百无禁忌的。”

他反过来劝解相若，“师侄却也莫要天天诵读经义，有些东西只能靠自己，大道不在经卷中，而在这天下，这尘世，这世间。”

“莫要让经书戒律束缚了你的心。”

相若愣愣的看着菩叶，半响，他喟然叹服，双手合十，恭敬鞠躬，“多谢师叔指点。”

当完了知心姐姐，菩叶起身去找藤小红，可找了半天，却发现藤小红不知何时跑到了菩匪的房间，正在和菩匪拼酒！！！

菩叶僵硬的看着菩匪和藤小红你一碗我一碗的大口喝酒，脸色铁青。

他翻了个白眼，看起来藤小红玩的很开心嘛！

于是他转身拂袖而去。

飞船走到半路，菩匪将菩叶和藤小红丢下了船，然后驾着飞舟扬长而去。

菩叶一下飞船，立刻戴上假发换上玄色外袍，又戴了个斗笠，虽然是出家人，可他还是喜欢换装行走，毕竟和尚的脑袋太明显了。

几年前法净带着菩叶去忘情海，这条路他印象深刻，这一次再度前往忘情海，菩叶心生感慨。

当年他还是个七岁的孩子，出门在外有法净庇护，就算和坊市中的修士争夺宝物，也心中有底，这次就他和藤小红出门，法净却不知身在何方。

不过有的人就不能念叨，菩叶刚带着藤小红熟门熟路的找到附近坊市，住进客栈里，刚盘膝休息了半个时辰，就有店小二颤巍巍的引着一个貌美如花的女子走了进来。

菩叶面色诧异的看着满脸恐慌的店小二对他道，“这位女仙长说是您的故友，执意要小的带路，您看……”

菩叶眨眨眼，看向这女仙，唔，身体前凸后翘，一身火辣辣的大红长裙，袖摆宽大，层层叠叠，精致美丽，她优雅的斜坐在贵妃椅上，长长的秀发高高挽起，眉心前缠了一个回心髻，插着两柄金钗，看上去美艳火辣。

店小二连滚带爬的将人带到后就跑了，菩叶干巴巴的看着这位美女，还没说什么呢，就见藤小红抖抖鼻子，然后眼睛一亮，欢喜的扑了上去。

“法净师父！！”

“……”菩叶镇定的掏了掏耳朵，“小红，你说他是谁？”

“他是法净师父啊！”藤小红扭头，不明所以。

菩叶面色扭曲起来，他颤巍巍的指着法净，问藤小红，“你，你怎么知道？”

藤小红摸摸鼻子，“法净师父的血味里全是油腥气，一闻就知道了。”

“……”菩叶实在忍不住了，他一手捂脸，哀声道，“师父！！你怎么做这番打扮！？”

红衣美女，或者说是节操掉尽的法净禅师不紧不慢的道，“这番打扮怎么了？美与丑皆在人心，百年后不过一捧白骨，徒弟，几日不见，你怎么着相了啊！”

菩叶木着脸，上下打量了一下法净，慢吞吞的道，“师父，你的耳环戴反了。”

“……”法净哑然，他伸手摸了摸耳朵上缀着的大颗白色珍珠，“真的吗？珍珠是圆的，哪有正反之分？”

菩叶撇撇嘴，他为什么要和法净讨论耳环的正反问题？

他掠过这个话题，“师父是在躲什么人吗？”他想起走之前流传的消息，“说起来是不是要恭喜师父给徒儿找了个师娘？小师弟菩果呢？徒儿还没见过师弟呢。”

法净咳嗽了一下，想起那起子荒唐事，就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想了想，选择性的道，“我从繁花海萍里逃出来，后面老黑龙还在追我，那菩果……这几年你是见不到了，至于素心，她可不是你师娘。”

菩叶冷笑，“难不成那老黑龙才是我师娘？！”

法净不吭声了。

“……”菩叶霍然站起，指着自家师父，满脸不可置信，“师父别告诉我这是真的！！”

法净气的一巴掌拍到菩叶的脑门上，“想什么呢？胡扯八道！！”

菩叶这才长出一口气，他一抬头，正碰到法净的胸……

要说法净易容的浑然天成，尤其这胸，真是圆满丰润，触感软绵还带弹性。

菩叶满头黑线，“师父，你能不能先变回来？”

藤小红歪在旁边，看到后，好奇的伸出指头，戳了戳那丰胸，法净没好气的拍飞藤小红，“摸什么摸？这是你佛爷爷的肚子！！”

菩叶这个时候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自家彪悍的师父了，就听藤小红好奇的问道，“为什么胸是肚子？”

“嘿嘿嘿，佛爷我的易容术可非那普通的幻术可比，只不过用了点小技巧，将全身的肉都挪了个位置而已。”法净得意的挺挺胸，又翘了翘屁股，“不过佛爷在繁花海萍好吃好喝的变胖了，不管怎么挪，还是多了一团肉。”

他翻手，从乾坤袋里拿出一团类似婴儿形状的肉团，振振有词，“这样也好，我将多出来的肉先分开变成这模样，我抱着自己的肉逃命，那老黑龙果然不疑有他，就以为孩子还在我手里，哪会想到真正的孩子早就被素心弄走了？哈哈哈哈他个傻缺！”

菩叶浑身颤抖的看着那一团肉，眼前一黑，还没说什么，就听小红继续道，“将肉分开？法净师父，那你要是肚子饿了，是不是还可以将肉烤了吃？”

法净轻蔑的看了藤小红一眼，“蠢货，吃了多浪费啊！！佛家有舍身饲鹰一说，当然要随时做好准备，若是哪里需要佛爷我去牺牲，就用这团肉做个分身，打得过了就是佛爷我佛法高深，打不过了直接自爆，砰一声，谁不赞一声佛爷我义薄云天？！”

“反正十顿饭后又是一团肉嘛！！”

菩叶：=口=！！！

——我的师父怎么能这么无耻？！QAQ

而藤小红却听的两眼放光，他连连点着小脑袋，一脸震撼的表情很好的娱乐到了法净，他伸出纤细的手掌，‘温柔’的摸了摸藤小红的脑袋，又道，“佛家虽有轮回一说，可十世修行方可找回真性，万一哪一世佛爷我动了凡心，不就亏死了嘛！所以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要随时随地的准备后手。”

“要知道佛爷爷我还要救助万民于水火尘世之中，要是我佛爷我先死了，那世人不就因我而一世沉于浑噩之中，无法得到解脱？那我的罪过可就大了！！”

菩叶听的满头黑线，这是什么破烂说法？感情逃命还有这么伟大的理由在内，该说不愧是自己的师父吗？

藤小红听的若有所思，菩叶瞟了一眼没说什么，藤小红是妖修，未来要面对的艰难要比他多的多，惜命什么的……咳咳，还是很有必要的。

法净唠唠叨叨说了半天，说完后才发现自己徒弟已经进入深层次的禅定，关闭了六识，根本没搭理他，法净气的直哼鼻子，好在藤小红认认真真听到了最后，他才勉强没一巴掌拍过去。

藤小红看菩叶禅定了，就小心翼翼的凑到法净耳边，“法净师父，你是我的师父吗？”

法净嘿嘿一笑，“傻子，你算半个！”

藤小红歪歪脑袋，“半个也是算是徒弟了？”他开心的扒着法净的袖子，整个人都倾到法净身上，低声道，“那师父，你知道什么是转世重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