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躺在水中,仿佛睡着了般,一动不动,要不是他的鼻翼还微微扇动着,仿佛,他就是一个死人……
房间里静极了,仿佛时间都凝固了一样,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门外走廊里响起了脚步声,“啪嗒啪嗒”,回荡在寂静的房间内,是如此响亮而突兀,仿佛一下下敲打在人心脏上。
躺在木桶里的人眉头微微蹙起,好像那道脚步声打搅了他的美梦,但是他的眼睛并没有睁开,仍还一动不动地躺着。直到门被吱呀一声推开,脚步声在房内响起,那人的双眼蓦地睁开,他的反应速度如此之快,好像在表明他刚才并没有睡着,只是在闭目养神。
他睁开的双眼之中流露出一丝淡淡的哀愁,与他那微蹙着的秀气的眉头相互呼应,面颊虽然清瘦,但是神态柔和,不会给人刻薄之感,反而自有一种清雅温润的气质。
房门的开启给这昏沉的屋子注入了一股生气,驱散了一丝阴沉,也带入了一股光亮,可即便如此,屋子里的药味仍很浓重,让闻不惯药味的人只会觉得窒息欲吐,可这进入房间的两人脸上一点神情变化也没有,好似他们只是在呼吸寻常的空气。
他听到有人进来了,终于有了一丝反应,伸出同样白皙细弱的十根手指抓住木桶边缘,慢慢坐起来,从水中露出了雪白清瘦的肩膀及后背,阳光照在他身上,晕开了一层淡淡的光芒,使他的面庞显得更加光洁如玉。皮肤下,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先走进来的是个脸上有疤的壮汉,只见其手中用布条裹着一只刚从炉子上端下来的还冒着腾腾热气的药罐,后面跟着一个中年男子,文士打扮,面容阴柔,施施然走进屋内,扫了一眼呆在木桶里的人,淡淡说道:“起来,喝药。”话很简洁,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这人正是张夫仁,而这屋子里关着的正是徐清。没想到,才半个月不到的功夫,人就已经大变样了。
第十二章:昨日今朝
徐清听了,身体动弹了一下,背对着两人从木桶当中站了起来,黑色的汁液从他身上流淌下来,逐渐露出了雪白的肌肤,他赤裸着的身体与他的面庞一样白而削瘦。张夫仁双手抱胸,目光饶有兴趣地盯着他赤裸的背脊,欣赏着这一副“美人出浴图”。倒不是说他对徐清有什么别的想法,他只不过是在欣赏自己的杰作,欣赏自己这半个月来的成果,也在期待收获的到来。
“哗啦”浴桶里溅起一阵水花,等那赤裸的两条长腿从里面迈出来,徐清已湿漉漉地站在了地上,他身上一丝不挂,身后仍还站着打量他的看客,他却只能像以往一样压下心中的恼怒,自顾自地擦拭湿淋淋的身体,然后一件一件地穿上衣服。
虽然这半个月中他都没有从镜子里仔细端详过这具身体,但是他依旧能很明显地感觉到这段时间以来,这具身体的变化。这一切都是拜张夫仁所赐。
这具身体原本肤色较深,骨架粗大,身材矮壮,可眼下却变得如此苍白病态,瘦弱地几乎不亚于他之前身中蛊毒时的模样,原先的衣服现在穿在身上显得空空荡荡,只能将腰带束得更紧,也就更显得他腰肢纤细,不盈一握。
徐清将腰带束拢,拔了头上的发簪,长发如瀑,顿时从他头顶倾落下来,发丝乌黑湿润,被热气蒸腾得犹还带着一股水汽,散发出一阵药香。他走动时,幽幽的药香也自他的身体里钻出,从他的发丝间,衣服里,肌肤上……清香淡雅,沁人心脾,让人忍不住生出亲近之心。
徐清在两人的监视下喝完了药,他随后对张夫仁说道:“我要去见我朋友。”这是他每天例行提出的要求,只是张夫仁从来没有答应过。倏忽半月已过,徐清还是未能达成他去看望颜俊的愿望,不由地心焦起来。
只是这回张夫仁竟意外地答应了,他道:“哑奴,带他去见他朋友。”
徐清见他终于肯答应了,这半个多月来郁积在他胸口的闷气终于少了那么一点,而见颜俊的心也迫切起来,只是他控制着自己的表情,面上依旧沉静如水,在哑奴的带领下,来到了走廊上靠西的一间屋子前,房门紧闭,门上落着锁。
临到跟前,他心里也不由地紧张起来,多日来的担忧与疑问都一股脑儿地涌上心头:“半个月未见,不知他的情况怎么样了?”,“他的伤好了没有?”,“张夫仁有没有为难他?”,“他被关了半个月,想必与我一样担心彼此的安危。”
胡思乱想间,门已“吱呀”一声打开,他站在门口瞧见从外头射进屋内的一束明亮的阳光打在背对着门坐着的人身上。
那人听见开门声,也兀自转过身来看向门口,一时间两人四目相对,都愣在了那里。
徐清一瞧见那人的模样,心里就一阵刺痛,对方果然与他想象中的一般儿憔悴,比以前瘦了许多,也苍白了许多。双颊内凹,眼窝深陷,眼睛下一片乌青,下巴胡子拉碴,一双眼睛里毫无光彩。
“哎!”他暗自长叹一声,心道,“他若不是为了救自己,又怎么会遭罪?”。
旁边那个高壮汉子,颜俊认得,便是此人这半个月来将一日三餐送到他房里,却像个哑巴一样不肯回答自己的问题,也不肯多说一句话。而另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在给他治好伤之后就再没有来过,只肯告诉他,他的另一个同伴也在这里,若要对方活命,就乖乖在房间里呆着,不要轻举妄动。
颜俊想不通这两个人要留他们下来作什么,他耐心待了几天,却总不见他们带他去见徐清,他不禁焦躁起来,想要撬开门窗偷溜出去,可惜那壮汉不光眼力与耳力极好,就连武功也是一等一的好,擒住一个内力尽失的他不过小菜一碟。
颜俊猜测一定是这些人在饭食里下了什么药,致使他内力消失,根本无法与那汉子抗衡,他一旦有什么小动作,他们便会拿徐清的性命来威胁他,使他投鼠忌器,每天只能被锁在房间里苦等。
这不见徐清的半个月中,他寝食难安,每日里忧心忡忡,愁眉不展。本来能够从万丈悬崖上摔下来还能保全一条性命,实属万幸,可失去了与那人的联系,不知他的生死,叫他还怎么高兴得起来?
他既痛恨齐修远的阴险,也恨自己的无能,说好要保护对方的,怎么就让他一次又一次地陷入危险之中?
颜俊怔怔地瞧着眼前那陌生却熟悉的人,呆愣在那里,他只觉得那人的面容熟悉得很,可身段、肤色、气质却又与之前迥然不同,让他想认不敢认,欲喊不敢喊,只得讷讷道:“你、你……”
徐清见他这迟疑的模样,脸上露出微微的苦笑,说道:“颜俊,是我,我是……”他话未说完,便被颜俊出声打断,只见其激动道:“你果然是教……笑天!”
颜俊心中又惊又喜,虽然并不清楚才短短的半月时间,徐清怎么就变了副模样,然而一旦确定对方便是他朝思暮想之人,他就耐不住内心的激动,三步并作两步,朝那人奔去,一把将其紧紧抱住。他双臂收紧,将人牢牢地箍在怀里,好像生怕不把人抓紧,这好不容见着的人下一刻便会从他眼前消失。
“笑天——”他把头贴在徐清的脖子上,深情唤道,一阵幽幽地,包含深情的叹息从他嘴里溢出,好似经历了一番生离死别。他呼吸着不知是从那人发丝间,还是衣服里,或者身体内发出的幽幽药香,一颗担惊受怕、寝食不安的心逐渐被那人温热的体温、呼吸和散发出来的药香熨帖得平静下来。他静静地抱着失而复得的人,久久不愿松开。
久别重逢,激动的可不止他一人,徐清也自伸出手臂,环住了对方,他能清楚颜俊现在的心情,而颜俊的安然无恙,也使他多日以来悬在嗓子眼的心放了下去,心里默默道:“没事就好,张夫仁还算守信。”
颜俊这段时间以来心头藏着千言万语想要对徐清诉说,此时终于见着了人,一时间齐齐涌上心头,将他已趋平静的心湖又再度搅乱,只是想要开口倾诉,却又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不由地羞赧起来自问道:“自己怎么就不会说话了?”。
片刻之后他终于松开了徐清,却仍还紧紧抓着他的手,他那一双包含柔情的眼睛将他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遍,一面惊诧于他这短短半月以来,身体发生的改变,一面又皱眉说道:“笑天,你、你怎么瘦成这个模样,这段时间以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确实,徐清现在这模样比以前好看了很多,五官还是以前的五官,但整体却比以往修长清秀了许多,但是才短短半个月的时间,是什么样的手段能把一个人变成这样?颜俊一瞧见他那穿在身上空荡荡的衣服就心痛不已,他远比自己瘦得多得多,想必也比自己承受了更多的痛苦与折磨。
徐清注意到颜俊忌惮哑奴的神色,他自然也想单独和颜俊说说话,不想有人近距离监视着,便对哑奴说道:“哑奴,我们想单独呆一会儿。”
哑奴扫了一眼他们两人,没有说话,就在徐清以为他不会答应自己的时候,哑奴终于有了动作,他伸出手来,下一刻就将房门给关上了,“咔擦”,徐清和颜俊听到了落锁的声音。但是哑奴还呆在屋外,没有离开,因为他们没有听到他离开的脚步声。
颜俊拉着徐清的手在桌子边坐下,急切地想要知道他这半个月以来的经历,徐清理了理思绪,开始将半月以来发生的情况对颜俊一一说出,当徐清说出张夫仁的名字,点明他的身份时,颜俊“咦”了声,惊讶道:“张夫人?他不是女人吗?”
徐清朝他摆摆手,示意他小声,说道:“就是因为江湖中太多人将他误认为女人,他才不喜欢别人直呼其名,你要记住。”
颜俊点头。然而随着徐清的讲诉,颜俊的脸越来越阴沉,脸色也越来越差,为徐清这半个多月以来的种种遭遇,为自己的无能为力,当他听到张夫仁竟拿他当药人在他身体里种下蛊虫时,他怒不可遏,拍案而起,眼中满是怒火,厉声道:“岂有此理!那姓张的如此恶毒,我绝不饶他!”说毕,大踏步朝房门而去,竟要去找张夫仁算账。
“颜俊!”徐清叫住他。
颜俊的脚步停了下来,他这也是一时地气愤难耐,心里也知道凭他们两个现在的身手根本斗不过张夫仁,还需要冷静下来,从长计议。他敛住了脸上的怒色,朝徐清点头道:“我知道,我不会犯糊涂的。”心里却抑制不住地泛起一阵苦涩。
徐清拍拍他的肩膀柔声安慰道:“不要急,我们慢慢商量对策。”
颜俊瞧着他柔声细语地对自己说话,心里不由荡起一股暖意,脸上露出一丝浅笑,徐清虽然没有细说,但他知道他是为了救自己才会被张夫仁所擒,被种下蛊虫的。
他从未想到过自己有一天也会被对方所关心,所记挂,他会为了救自己而甘愿陷于危险之中的,难道是自己这多年来的苦苦守候终于有了回应吗?他痴痴地想,不由地心潮澎湃,思绪翻涌。
是呀,自从“杨笑天”练功走火入魔失忆之后,就变得与以往不同了,对待自己,变得比以前更加温和,更加关心,而对自己笑的次数也更加多了。他忘了一切,忘了自己,可却比以前更加亲近自己。也许左向南说得对,“杨笑天”的失忆对他自己,对别人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那么他是否可以……重新开始呢?
第十三章:残酷真相
颜俊下意识地就握住了徐清的手,只觉入手处,一片温凉滑腻,宛如白玉一般,令他不忍释手。他痴痴地瞧着对面之人如玉的面庞,虽然那人的相貌并不十分出众,可在他眼里,却是再好看没有的了。他那一忧一喜,一举一动,全都深深镌刻在了他心底,磨灭不去,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人及得上。
昔日多少次地在教中瞧见那人与齐修远欢声笑语,浓情蜜意,而他自己则伶仃落寞,嫉妒心酸,可他能做些什么呢?爱一个人,难道不是希望对方幸福吗?兜兜转转四年有余,只因心中那份隐秘的情愫,他依旧孑然一身,只是为了能够守护在那人身边。
然而经历了从万丈悬崖上一同跌落这一生死变故,他扪心自问,难道他还看不透,想不穿,还不敢剖白自己的心迹吗?
徐清见颜俊一直抓着自己的手,双眼望着自己怔怔出神,眼中波光闪动,不知他怎么了,不由地出声唤他道:“颜俊,你怎么了?”
颜俊回过神来,对着他展颜一笑道:“笑天,有些话我藏在心里很久了,今天想说出来给你听,你听了,要是不喜欢,也不要生气好吗?”
徐清见他这么郑重其事,不知道他到底要说什么,口上答应道:“你说吧,我不会生气的。”心里又道:“他可不知道我也有话要对他说,只盼望他也不要生气才好,可我若是把真相和盘托出,他又怎能沉得住气?”
他这边暗自犯愁,只听那边出声断断续续道:“笑天,我、我要说的是我很喜欢你,我、我喜欢你很久了。”
“这……”徐清陡然间吃了一惊,一时愣住了,对方这耳熟的话语,这深情款款,欲语还休的模样,不知怎么地,让他想起了十年前的那个人,也是相同的神情,也是相似的话语,而自己当时也是一样地吃惊。往日情景再现,让他在感叹的同时,心中又愧疚起来,老天一时的阴差阳错,就让颜俊告白错了人。
颜俊见徐清除了起先露出一阵错愕之后便没了反应,他因琢磨不透他的心思,心里七上八下地,生怕对方一生气,就再也不理自己了,急忙又道:“笑天,你不喜欢听我这话,只当没听过,不要生气,我只是将这话藏在心里头太久了,没有别的意思,我当然知道你喜欢的另有其人……”他一时地慌张,就完全没有了往日的沉着与冷静,变得语无伦次起来。
徐清心里苦笑道:“我不是杨笑天,也不知道他听了这话会不会生气。我自然是不会生气的。”若是十年前那人也像眼前的颜俊一样,说这些话时规规矩矩的,他听了,顶多吃惊一阵,沉默一阵,思索一阵,自然也就不会做出那么过激的举动了。
他瞧见颜俊怯怯地望着自己,好像真怕自己会生气一样,心里难过起来:“这是个好孩子,可老天不让他如愿,他喜欢的人的躯壳让自己给占了,又要去哪里寻这身体的原主人呢?”
这样想着,他朝颜俊露出的笑容也不由僵硬起来,说道:“颜俊,我也有话对你讲,你先坐下吧。”
他一时间也不知该从哪里讲起,琢磨了一下,慢慢出声道:“颜俊,实话对你说,我并不是真正的杨笑天,杨笑天他、他其实已经死了。”
颜俊重重“啊”了一声,险些儿又从凳子上站起来,脱口道:“什么!笑天,你这话什么意思,你不要跟我开玩笑!”
徐清摇摇头,料到对方不会信,继续道:“我没有跟你开玩笑。我本名叫徐清,只是、只是江湖中的一个无名小卒,被仇家下毒而死,我醒来后就发觉自己处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然后就瞧见你趴在床边,你醒了就唤我什么教主,我也是那时候才晓得自己没死,却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那是二月廿三的日子,你也应该记得。”
颜俊当然想得起来,正是那一天早上,他发现杨笑天练功岔气,昏迷不醒,是他拼尽内力,才将人辛苦救回来的,哪知他费尽辛苦救回来的却是一个占了杨笑天躯壳的陌生人,这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一个莫大的讽刺。
他霍地站起来,脸上错愕之色毕露,心里却还半信半疑,不愿相信这离奇而荒唐的故事,逼近徐清,大声问道:“这是真的?不、不,我不相信,笑天你不喜欢我,也不要编出这样的谎话来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