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什么意思?”斯汀愤怒得脸都扭曲了,“你是在暗示是我抛弃了他?我明明跟你说过……”
“我知道你说过什么。”秦修打断他,“你说你之前不知道有这么个儿子,但是后来你不是知道了吗?知道以后你有回到他身边吗?他需要你的时候你有保护他,给他关爱吗?”
“我被族里驱逐,根本没有办法回去!”
“只要你想,总有办法。”秦修冷声道,天然眼线的眼睛眯缝起来,变得异常锐利,“那个时候你只要肯冒险回去,告诉沈彻你是他父亲,让他跟你走,他会不跟你走吗?不管哪里他都会跟你去!”他的声音蓦地提高,篝火对面的人在他的厉声震慑下眼神茫茫然闪烁着,秦修知道自己没有猜错,又向后靠在岩壁上,淡淡道,“可是如今不同了,你来得太晚了。”
斯汀垂首看着地上跳动的影子,半晌,似哭似笑地叹了口气。
秦修漠然看着篝火对面的人:“沈彻找了我足足七年,他离开灵犬镇就足有七年,这么长的时间你都在干嘛?”
斯汀苦笑着点点头:“没错,你说得没错,我有我的事业,我热爱我的事业,它带着我到处飞,去世界各地探险,去发掘这颗星球不为人知的故事……”他的声音陡然低落下去,“这种心情你应该明白。”
秦修早就料到了,斯汀能那么小就独自去人类的世界闯荡,他骨子里就是个不甘寂寞,叛逆桀骜的人。但是斯汀也没有说错,这种心情他明白。斯汀为自己的事业着迷,就像他为野外摄影着迷。
当初沈彻来找他的时候,他曾经想过这个问题,后来也不知道怎么,就不再想了。
“秦修,我可以放你走,可以把沈彻交给你,”拉锯了这么多天,斯汀终于妥协,“但你要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你说。”
“在摄影和沈彻之间,如果只让你选一个,你会选什么?”
秦修翻了个白眼,斩钉截铁道:“我两个都要。”
老家伙像看天方夜谭似地瞪着高傲的冰山美男:“你耳朵聋了?我让你只能选一个!”
“选不出来,”秦修不耐烦地道,“两个都要。”
斯汀被气得不行,豁地站起来:“只能选一个!”
秦修抬头努嘴睨着他:“我管你能选几个,我两个都要!”
这下老家伙真火了,扑过来就把秦修推在地上,秦修被措手不及推了个狗啃屎,老泰迪趁机压在他背上拳脚相向:“你个臭小子,老虎不发威你真以为我是泰迪啊?给我选一个!”
秦修没想到老泰迪发起力来还真狠,关键是他现在手脚都被束缚着根本没法反抗,老泰迪拳脚都没省力,踹得他火腿都快吐出来了,他咬牙扭头道:“我两个都要!”
“只能选一个!摄影还是沈彻?!”
“两个都要!”
“不见棺材不掉泪!只能选一个!”
“两个都要!两个都要!!”
外面风声猎猎,洞里折腾了不知道好久,斯汀彻底没力气了,颓然跌坐在地上,地上的秦修被他揍得鼻青脸肿,张开嘴呸地吐出一口血,怒目瞪着他。
斯汀无力地抱头捂脸,他被这个如冰山般坚不可摧的家伙打败了。
两个都要……是啊,也许两个都要是很难,但是如果咬牙挺住就能两个都保全,为什么人们一定要执着于只选一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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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彻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他进洗手间冲完热水澡,换好衣服出来,坐在书桌前翻开黄石公园的地图,用荧光笔在今天要寻找的区域打了个圈,再折好地图揣进衣服里,蹬蹬蹬下了楼。
“早上好斯汀大叔,今天早饭吃什——”
餐厅里冷冷清清的,灯都没开,厨房也没有人,平常老伙计就算要打扫卫生也会先把早餐放在桌上的。
阿彻估摸着这段时间斯汀大叔也是累惨了,眼睛经常黑得跟熊猫似的,也不想去打扰他睡觉了,就自己进厨房拉开冰柜找了几根火腿揣兜里出门了。
推开旅馆大门,今天的风雪特别大,阿彻呼出一口白气,放眼白茫茫的雪地。
我不相信你出事了,虽然嗅不到你的气息,但也感觉不到你不在这个世界上了。能够独自一人就把我和小女孩从翻滚的恶浪下救出来的北极熊,谁信你真的不在了啊。
没关系,只不过又回到十六年前罢了,黄石公园再大,也大不过庚林市。
拢起衣领往雪地里走,走了没几步阿彻不由自主停下脚步,今天的雪虽然特别大,但意外地露出了阳光,树梢在风中摇动,不远处的雪地上有只雪白的兔子轻盈地跃起,就在那一霎,树梢上的积雪抖了抖,忽然像蒲公英一样绽放飞舞开来!
风过之处,枝头的积雪如多米诺骨牌般一堆接一堆散进风里,阳光钻出云层照射在飞扬的冰晶上,一时间天地之间全是钻石一样星星点点的光芒。
阿彻愣愣地伫立于这场毫无预兆的钻石雨中,这一幕美得他眼眶都发了热。你这家伙,一定是在哪里见到特别牛逼的风景,兴奋得都舍不得回来了吧……
卷毛青年从背包里掏出秦修的数码相机,飞快地装上镜头,咔嚓咔嚓拍下眼前的一幕幕。
——你瞧着什么好看就告诉我。
——这叫狗眼看世界,与众不同……
这是你说的,等你回来的时候,至少不会因为错过了这样的美景懊悔。不管瞧见什么好看的,我都会帮你拍下来。我会带着这些狗眼看世界的照片,一直等你。
快门刺啦啦响动着,近照拍完,阿彻又换了长焦镜头,举起安装了大炮的相机,调换了一下方向,本想拍远处的树林,可惜不走运,树林那方向有人……
有人……
阿彻惊愕地睁大眼,那人侧对着自己,在钻石雨的光华下看不清面容,但是……
卷毛青年惊怔地目视对方伫立在树林边缘,低头熟练地换下镜头,又朝树林的深处意犹未尽地举起相机。
那个自信满满帅得要命的竖拍的动作,他记到了骨子里!
秦修拍完树林上空美轮美奂的钻石雨,拿下相机满意地审视一番,这时身后忽然一股力道扑来将他猛地一撞,他往前一个趔趄,相机飞了出去摔在雪地里,但人却没摔着,因为一双有力的臂膀从背后一把抱住了他!
那简直是把人往死里抱的力气,秦修被抱得闷哼了一声,低头一眼就认出沈彻的防寒服和手套:“沈彻?!你吓死我了!”
背后人没回他,只像只大狗一样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虽然隔着臃肿厚重的防寒服,秦修依然能感到对方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剧烈起伏着,他觉得沈彻在喘,都怕他喘坏了:“……沈彻?沈彻?你还好吧?”
身后还是只有呜呜呼呼喘得特别厉害的声音。
“你说句话啊?”秦修问着问着忽然笑了,“你在哭?你在哭吗?让我看看……”
阿彻死命贴着背抱紧秦修,用了吃奶的力气才没让北极熊顺利扭过头来。你还想看?!看你妹!他想冲这个人咆哮想冲他发火,但是牙关一松,就觉得不妙。
混账!你就是个混账你知道吗?!我恨不能把黄石公园翻过来找你,你却在这边拍风景!嘴角又冰又咸,泪水冻在脸上刺骨地痛,阿彻奋力压抑着喉咙里的腥气,但是我不能怪你,一点不能,当初我赖上你时你就这么对我说了,是我自己要赖着你,这不是你的错……
所以其实这都是对我的考验是吗?
你是个坏胚子你知道吗?!
“好了别哭了,让我亲亲你。”秦修握着身后人环在自己腰上颤抖的手,宠溺地侧过头。
斯汀开车停在旅馆外,远远地望着树林边缘抱靠在一起的两个人,沈彻从背后抱着秦修,头埋在秦修肩膀上,秦修向后温柔地侧着头。虽然只是这么抱着,远远望去却像在亲吻一般。
102、
斯汀一直等着秦修告诉沈彻发生的一切,等了一天又一天,但是一切看上去如常,沈彻既不知道自己是他的父亲,也不知道是自己绑架了秦修。
芬奇太太听说秦修死而复生也很开心,不过又听说沈彻不能留下来打工了,还有些小遗憾。沈彻这会儿正在外面帮芬奇太太把食材从后备箱搬下来。斯汀在前台坐立不安,忽然听见磅磅磅踢门的声音,一看,门外秦修正搬着一箱熏肉一脸“给我开门”的颐指气使的神情,老家伙在心里骂骂咧咧,还是赶紧去开了门。
见北极熊轻松扛着两箱东西走进厨房,斯汀实在按捺不住了:“你怎么不告诉他?”
秦修把东西一股脑地塞进冰箱里,起身“砰”地掷上冰柜门,不屑道:“你自己的儿子都不敢认,想让我帮你,没门。”
老泰迪气得不行,什么态度啊这是?又压着火气:“那你怎么不告诉他我绑架你的事?”
秦修洗着手,冷冷地一耸肩:“你这种绑架犯我也是第一次见,绑架完什么都没赚到,还白伺候我这么几天。”说着侧过头,耷拉着眼皮,“我也是有同情心的。”
老泰迪差点把盘子都掰成两半。
那天晚上芬奇太太留下来和他们共进晚餐,阿彻看着一个人在厨房角落里啃面包的斯汀大叔,喊道:“大叔,过来一起吃啊!”
斯汀咬着面包瞧了一眼秦修,秦修大口吃着熏肉,什么也没说,他又瞧了瞧老板芬奇太太,老太太板着脸朝他招手:“好了,少在那儿装可怜啦!平时客人吃饭你就一个劲在旁边转悠,这会儿装什么可怜啊,给我过来吃!”
端着盘子刀叉在对面坐下时,阿彻奇怪地看见斯汀大叔的眼眶红了,他看了看身边的芬奇太太和秦修,芬奇太太自夸着“我手艺比这老家伙强多了吧”,秦修嘴里还没咽下就说“再来一块”。芬奇太太见老家伙在那儿一叉子一叉子地装斯文,勺了一大勺黄瓜沙律到斯汀盘子里:“多吃点,晚上又偷偷摸摸偷冰柜里的东西吃!真是拿你没办法!”
难怪呢,阿彻会心一笑,外面风雪漫天,四个人围坐在温暖的餐桌旁,吃着芬奇太太的家常菜,真的有家的感觉,好像一下子自己就有了傲娇的恋人,不靠谱的父亲和慈爱的外婆,斯汀大叔大概也是想家了吧。
晚上上楼时斯汀趁沈彻不在,喊住秦修:“我刚跟芬奇太太说了,我明天就走了。”
秦修意了外,沉吟良久:“你真的不打算告诉他?”
“这样就很好了,看见他好好的。何必让他再多些烦恼呢。”斯汀苦笑了一下,“就当我这个父亲已经死了,一直在天上看着他吧。”
******
那天晚上阿彻睡得正香,忽然一阵天旋地转,他惊恐地睁开眼,见自己裹着被子趴在地上,床颠了个个儿,秦修蹲下来看着他,神情有些凝重:“明天早上斯汀大叔就要走了,我们去送送他吧。”
狗东西很小声地“汪”了一声:他这么快就要走了?
秦修当然听不懂,兀自上了床,大金毛又小声嗷了几声,回头没辙地看着颠倒的床铺:“你把床给掀了我怎么睡觉啊?起码给我掀回来啊!”
秦修冷着脸掀开被子:“上来跟我一起睡。”
大金毛羞涩地红了一下脸,下一秒刺溜就跳上秦修的床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秦修就被轰隆隆的巨大噪声吵醒了,在床上抱着狗东西翻了两下,心说斯汀那老泰迪又在搞什么名堂,结果那噪音越来越吵,他实在受不了了,愤怒地一骨碌坐起来,然后就被窗外的景象吓到了。
直升机的螺旋桨搅得屋顶的雪都塌落下来,裹着风噼噼啪啪砸在窗玻璃上,秦修披着被单下床走到窗边,离旅馆不远的平坦雪地上,一辆白色的贝尔直升机正悬停下来。
阿彻是被秦修直接丢进热水里滚醒的,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秦修就把毛巾和衣服扔给他,自己也低头套着袜子:“快点!老家伙要溜了!”边说还边咬牙,“没胆的懦夫!”
斯汀提着只小手提箱站在旅馆门外,芬奇太太在他身旁,两人拥抱了一下,芬奇太太拍了拍老伙计的背:“我会想你的。”
“我没骗你。”斯汀说。
“我知道,”芬奇太太看着从直升机上小跑下来,喊着“教授我们可算找到你了”的几名年轻人,“但那不重要。”她笑着说。
斯汀跟随学生们走向直升机,躬身正要钻进机舱,身后忽然传来中气十足的喊声:
“斯汀大叔!!”卷毛青年边戴帽子边跑出旅馆大门,“我靠你怎么不跟我打声招呼就走了?太不够意思了!”
他跑得很快,中途还差点绊了一跤,斯汀半个身子都进机舱了,忽然又丢了手提箱掉头冲下飞机,螺旋桨没停,斯汀边笨拙地小跑边提高声音大喊着:“我要走了!阿彻!回麻省理工了!”
阿彻也小跑着过去,风吹得他举步维艰,他弓着身子按着帽子,顶风大声道:“你真是麻省理工的教——”
话音被斯汀热烈的拥抱打断。
“阿彻,你真的长得很像我儿子!”
阿彻被老家伙突然哽咽的声音搞得措手不及,拍着老家伙的背:“我知道我知道!你儿子最棒了!”
“可我不是个合格的父亲……”
阿彻拥抱住对方,他不知道斯汀的故事,但是那个曾经暴躁地敲着他的脑袋的老伙计,这会儿却像个憔悴的老人:“以前我不知道,但现在肯定是!”
斯汀拥抱着他摇着头,声音颤抖着:“他一点都不喜欢地质学,我却强迫他一定要学……”
“因为你喜欢地质学啊!”阿彻笑着说,“所以才想把最好的给他,不是吗?他肯定明白的!”
斯汀抱着怀里的卷毛小子,泪流满面。谢谢你阿彻,谢谢你不怪我,谢谢你明白我。
直升机垂直升起,斯汀低头看着下方的小旅馆,沈彻,秦修,芬奇太太的身影飞速地变小,变成白茫茫雪地上的三个小点,但他知道沈彻还在向他挥手。
因为那个小点看上去一颤一颤的,和旁边两个都不一样。
秦修说他没有回去找沈彻,其实那并不是真相。老教授看着雪地里几乎快要看不见的那个一颤一颤的小点,心里默默地说,你还记得吗,阿彻,小时候我送给你的礼物……
二十年前,他在麻省理工他的个人信箱里发现了一张迟到了三年的明信片,才知道阿彻的存在。那个时候他已经被灵犬族驱逐,终生不得回到族群中,去五大湖区做地质调查的时候他找了个时机悄悄转机回了庚林市。
那个时候灵犬镇已经有了第一家连锁超市,可是后山的灵犬山还是老样子,村子的广播室还是高高挂着只喇叭,学堂倒是扩建了,而灵犬庙却破败了,草丛都有一人高了。
中午时学堂下课,竟然都有电铃了,小孩子们一窝蜂地跑出来,他看着那些嘻嘻哈哈追逐打闹的身影,想到自己的阿彻,手心都出了汗,他的背包里装满了遥控汽车,遥控直升机,模型飞机……阿彻会喜欢吗?
明信片上的落款是贺兰两个字,他不知道贺兰是谁,又不能问上了年纪的人,肯定多的是人能认出他,只好偷偷去问学堂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