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徐开始套话。
“那个，那个少年为什么要横穿马路啊？”
小徐不死心，接着问，但从始自终这小孩都没反应。
“你这个孩子——”
小徐没耐心了，语调上扬，同时这小孩终于把脸扬起来了。
小徐赶紧收住不耐烦的话，硬生生的改成和善的语气：“你终于听到叔叔——”
“里面的那个是我哥哥。”
没有语调的、甚至没有感情起伏的声音打断了小徐的话，小徐一口气被噎的上不来，但对上这小孩的脸，他也愣住了。
这孩子有一双很大的眼睛，并没有大颗大颗的泪珠从里面冒出来，只是细细的一小股泪水顺着小孩稚嫩的脸颊缓缓流着。
但小徐看着这孩子那双大眼睛，眼角已经泛红，眼白是密密麻麻的血丝，看着眼白竟也是红色的一般了。
这般映衬下看着那细细的一股泪水也好像是红色的了。
就好像他流的不是泪。
是血。
这样的想法让小徐自己把自己骇住，他正准备拍自己两下，让自己醒醒脑子，然后他又听到这孩子张口。
“被撞的那个是我就好了。”
“被撞也好，死掉也好，为什么要是……”
“哥哥……”
最后的那声哥哥，就像是含在嘴里说的一样，模糊而不清。
但小徐的心忍不住颤了颤，这孩子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声音一律没有起伏，没有任何感情色彩，偏偏这样，让他一个大男人也生出了无限的悲意，无论是谁，都能感受到吧——
真可怜啊。
真哀伤啊。
那将要失去至爱之人的话语。
那将要失去此生唯一的哀戚。
小徐终究还是没再忍心询问这个孩子，接人伤疤，何其残忍。
心情被感染的沉重无比，小徐垂着头走回去，他奶奶是信基督的，他就在心里说，神啊，倘若你真正存在，就不要让世间再多这么一次分离吧，那孩子他这么小，能做什么十恶不赦的事，让你降下这样的惩罚呢？
倘若，你是真的存在。
我的神。
“问话怎么把自己问成这个样子？”
小徐走回去，老李一看这小子，气乐了。
“一个小孩都搞不定啊，年轻人真是不中用啊！”
小徐撇撇嘴，想辩驳，但却也无话可说。
“不过小孩子也说不出什么。”
老李也无奈，顿了顿说道：“你就在这守着，我回局里，第二目击者还在局里呢，我再回去看看。”
小徐点点头，老李犹豫了一下，想说些话，在嘴边转了几圈，还是忍不住说了。
“小徐啊，不要投入那么多感情。我们警察呢，和医生护士其实有时候差不多，那些人的生死我们能救当然要救，甚至是拼上自己的命……”
“但他们真是最后还是死了……”
“你记住，你也不要伤心，我们啊，始终只是个局外人啊！”
“所以从一开始，就不要把自己融进去……”
小徐闭上眼整理了下思绪，才扯出一个尽量自然的笑。
“我知道了，李哥。”
“我只是有些感慨……”
“那孩子……还这么小啊……”
老李也叹口气：“可不是，真是作孽啊，才十四五吧，正是最好的年龄呢！”
小徐张张嘴，又闭上。
他想说，我说的不是进手术室的那个，是另一个。
那么小，却露出这样的表情。
生无可恋。
死无所惜。
第九章：殊途（7）
老林一直在医院楼下办手续，办完又打电话通知张妈，张妈也是少不得被吓的一口气上不来，反应过来又赶快通知在外地的老爷太太，总之一切都是兵荒马乱，但真忙起来倒也有个好处，暂时倒是忘了去想——
林少予他，最差的结果会是什么。
但从一开始有一个人就没忙过，那个人就是林少锋这个小孩，他太小了，什么忙也帮不上，唯一所能做的，就是抱成一团等在手术室外。
唯一所能做的，就是乱想一通。
哥哥留了好多血。
会很疼。
会很难过。
会……
死掉。
林少锋一脸呆愣的、傻乎乎似的仰起脸，盯着医院雪白的或者说泛着铅灰的苍白色天花板。
眼睛好酸。
林少锋想，大概是眼泪倒着流回去了，什么都看不清了。
他又想，哥哥一定会没事的，现在医学这么发达。
可是，万一就那么……
林少锋没敢在往下想，使劲摇了摇自己的头，但心底有个声音已经下了决定。
在一个没有哥哥的世界里，那我宁愿，我也不要存在就好了。
小小的孩子没有人安慰开导，就这样钻进了死角，做了一个令人惊骇的决定。林沐惜和苏绣若是知道，心中定要后悔，当初不经意的猜测被他们搁置一旁，而如今原本的随口一说今日竟是一语成谶。
林少锋的世界如此狭隘，除了他哥哥再也没有第二个人了。
手术一直进行了将近五个小时，张妈和老林期间赶到，他们劝说林少锋回家休息，毕竟这小孩的脸色实在是憔悴到了极点，令人很难想象，一个八九岁的孩子脸上竟会挂上心力交瘁的气息，着实让人不忍。
林少锋却跟听不到人说话一样，紧紧抿着嘴瞪着双大眼睛，就跟不会眨眼似的盯着手术室的大门。
他好像是在害怕。
在怕着，眨了一下眼，有什么、好像这一生最重要的东西就会错过。
永远的错过，永远的失去。
当手术室的急诊灯终于灭了下去，一群医生护士推着病床出来，不知装着什么水的输液瓶高高挂着，林少锋也有了反应，他动了动腿，想站起来，想上前，想听到哥哥说，我没事，峰峰不要害怕。但最终，林少锋只是眼前一阵恍惚，栽了下去，彻底失去了意识。
失去意识前，他听到有人说“转到ICU病房，还需要观察一晚上”。
“老林啊，你们怎么！你们怎么就不看好少予啊！现在……”
林少锋迷迷糊糊的，好像听到奶奶的声音。
“太太，现在埋怨也没用了，再说少爷都那么大了，我们哪能跟看个小孩一样寸步不离的跟着，如今也只能等到明天看结果了。”
张妈哀哀戚戚的声音也想起，然后是林叔道歉的声音，还有爷爷闷声的叹气。
爷爷奶奶，张妈林叔大家都在，是怎么了？
对了，是我从安安家出来，哥哥来接我，然后，然后……
林少锋蓦地睁开眼，像是受到惊吓般的从床上坐起，这跟被弹起来似的动作把病房中另外四个大人的注意力也引了过来。
“小少爷你终于醒啦！”
张妈眼圈泛红，第一个开口，满是关切，上前把林少锋抱近怀里。
“吓坏了吧，小少爷，这事……这……这真是……做了什么孽哦！”
林奶奶和林爷爷则是不吭声，老林站在墙角一脸愧疚。
莫玉然意义不明的盯着林少锋，眼中的目光与关怀担心着实不挨边，而是一种，隐隐已经带上厌恶的目光。
林建国则是想抽根烟，心中苦闷无比，但一想到这在医院，还是忍住了。他看向妻子，霎时被妻子盯着林少锋的目光惊了一下，他心里明白，莫玉然是怨上了，一个是嫡亲的长孙，一个不过是还人家一个人情收养的孩子，亲疏远近心里都通透着呢。
可却是，不该怨这孩子。
林建国轻轻咳了一下，莫玉然回头，眼中目光收回，但她也不想在看到林少锋这个孩子，只是沉着脸走出了病房，林建国也跟在后面走了出去。
林少锋满心都是林少予，心脏一直像是被一只大手紧紧握着，每吸一口气都觉得是疼的，倒也没注意到林奶奶的神色。
病房外，林建国也沉下脸：“你那是什么表情？少峰毕竟也是无辜的，你怪他做什么？”
“我怪他？我说什么了吗我！”
莫玉然扬起眉，最后又冷下脸：“是啊，不怪他该怪谁呢？”
林建国被妻子的变脸噎了一下，最后只得放软语气：“少予现在还在ICU呢，咱们还是安生安生吧。”
一提到孙子，莫玉然还是闭上了嘴，其实她心里也明白，不该怪林少锋，这么小的孩子怪在他身上实属无理取闹。可她就是忍不住怨恨了，否则该怪谁？
怪那个开货车的司机？
怪乔安安为什么要邀请林少锋参加PARTY？
怪学校这么轻易就放学生出校门？
怪林少锋为什么要林少予去接他？
亦或，怪这老天，是如此的不长眼。
第九章：殊途（8）
病房外林建国和莫玉然结束了关于林少锋的谈话，然后又匆匆出去让助理去联系老大老二老三，尤其是老大家的，儿子都成这样了，再大的事也该回来了！
病房内，张妈抱着林少锋，嘴里不住的安慰。
“小少爷啊，少爷这么好的人一定会没事的，你不要瞎想，照顾好自己，要不然等少爷醒过来会心疼的。”
林少锋在张妈怀里，稍微感觉好了些，他眨眨眼，但还是忍不住眼中泛起眼泪。
“张妈……”林少锋轻轻地、颤抖着的说，“哥哥流了好多血，书上说，血流的太多会死的……会……死……”
眼泪在最后一个字尾音结束之时抑制不住的滑落，林少锋闭上眼，他还是不敢想，在没有见到完好的哥哥之前，只是想想心底就是带着巨大绝望的不安。
这不安的原因太多，单纯的来说是最重要的人要离去的不安，复杂的说，在没有父母和其他亲人在身旁陪伴的成长，让他意识到，如果连哥哥都不在的话，他便是真的被抛弃了。
这世界上有千千万万之人，可是除了哥哥，再无第二个人会这般宠我、爱我、在乎我。
世界之大，却原来是如果没有哥哥，我就是一个被丢弃之人。
所以不要死。
大颗的泪珠不断的落下，带着哭声的话语响起。
“你答应过我。”
“要永远在一起。”
“永远的。”
张妈抱着小孩，被林少锋这孩子弄得也是掉眼泪，这已经年近花甲的老人心中悲痛不已，张妈这个老一辈平时挺封建迷信的，这会儿也忍不住怀疑，那抬头三尺真的有神明吗？既然有，那这苍天，你说这还是年幼稚嫩的孩子他为什么、他凭什么要遇到这种灾祸？
一老一小哭的悲肠寸断，老林站在墙角，默默的站着，没有言语，但这个在林家做工三代的中年人此刻就这样默默站着，悲怆的感觉却是无法阻挡的散发出来。
谁都在内疚。
谁都在想，为什么，要这样。
大洋彼岸，美国——
中国已经是晚上六点，美国却正是朝阳升起的时刻。
白玉兰从生下最小的儿子林少轩后，在公司忙碌的时间就少了很多，她把一部分权力略微下放，平摊给了几个亲信，空出了周末和节假日在家带儿子。
对于林少予，她已经不是个合格的母亲了。对于林少轩她不想再得到同样的结果，林少轩，她的小儿子，她在这孩子身上付出了所有的母爱，比较自私的说，林少予的那部分她也给了这孩子，她对这孩子倾注了所有的期盼与疼宠。
对于林少轩，白玉兰是个绝对合格甚至伟大无私的母亲。
对于林少予，事实是，林少轩的诞生让本就不算特别关心大儿子的白玉兰甚至有些微微的还转移了一些关心。
一直注视着的是小儿子，便很难再分散出多余的经历去关注另一个孩子了。这是事实，即使白玉兰也不想这样。
大早上六点，白玉兰正搂着软软香香的小儿子在KINGSIZE的大床上睡觉，一阵非常扰人的电话铃声响起。
卧室内没有装电话，但卧室外的走廊装着一部，即使关着门在卧室里也能听得很清。
白玉兰皱了皱眉，睁眼，怀里儿子也扭了扭身子不高兴的哼哼了几句。白玉兰赶紧轻抚儿子，柔声哄到：“轩轩不要怕，妈妈在这里，接着睡吧。”
小孩子听到妈妈的声音，感知到妈妈的动作，便又安生下来开始睡。但这电话好像就是在跟人作对，一直响个不停，白玉兰脸色变得差起来，真是的，谁大早上的这个点来电，还有玛丽怎么这么没眼色还不去接，耽误轩轩睡觉她要扣这保姆工资！
被主人怨上的玛丽终于接起了电话，然后卧室门被敲响，白玉兰吸了一口气，稳了稳已经开始发火的脸色，轻手轻脚的走了出去。
玛丽见门开了，正准备着急的说话，就被白玉兰一个手势制止了。
“去楼下说，轩轩还在睡。”
玛丽张了张嘴，没敢反驳，看着白玉兰悠悠然然的走着，直到楼梯口还是张嘴了：“太太，林老夫人的电话，让您赶快接呢！”
“妈？”
白玉兰听了才加快脚步下到一楼，接了电话。
“妈，怎么这个点打了过来？出什么事了吗？”
玛丽跟着下到一楼，见到的就是话筒从白玉兰手中滑下的情景。
“太太？”
玛丽担心的开口，却见白玉兰疯掉似的冲她大声吼道：“机票！快去定回国的机票！快点！”
玛丽不知所措，这是大门被推开，一直在公司的林沐阳也接到消息赶了回去。
“机票护照我都让助理准备好了，你快点换衣服！”
林沐阳也是回来就大声喊道，玛丽这个小保姆则是一直莫名其妙。
早六点，美国，赶往机场的白玉兰在车上看着呼啸而过的风景，发起了呆。
她曾经想，没事的，等公司稳定了，就接少予来美国照顾他。
但少予不愿意来，她想，等小儿子生下来就带着孩子回国，母子仨在一块。
但轩轩出生后……她怎么了呢？
她已经忘了，还有一个在中国的孩子。
无数次的想过补偿，却在这个时候发现，有些人，有些事，过了那个点，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原来这就是错过。
从来不是错。
经年而逝的悠悠岁月中，我们终究是过了，再也回不去了。
白玉兰想着想着，突然又发现她竟然已经无法确切的记起大儿子的样貌。他现在快15岁了，应该高了，可是是瘦了还是胖了？眉眼长成什么样了？她这个母亲竟是一无所知。
白玉兰张口，喃喃自语：“终究是……”
“过了。”
第九章：殊途（9）
市第一人民医院——
林少予的情况并不容乐观，目前已经送进ICU病房，按照医生的话说，如果今天晚上能够平安度过，那么接下来只需后期的康复治疗即可。可是，如果今天晚上……医生表示，他们会尽最大的努力。
毕竟还是个半大孩子，他以后的路还那么长，在这个还是尚显稚嫩的年龄离开，无论是谁都不忍。
林少锋对这些并不知道，谁也不会把这些话给一个八九岁的小孩说，但林少锋醒来后，哭过静下来，又执意要去看林少予。
张妈拗不过小孩，只好把小孩领到ICU病房外，莫玉然和林建国也站在那里，两人都是隔着透明的玻璃看着病房中林少予穿着白色病号服的苍白身影。
林少锋心里着急的跟什么似的，但在这一层异常安静的楼层中，只是放轻了脚步，跟只猫一样没有发出什么声音轻轻地走到病房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