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长大后就很少见到他了,听母亲说,他忤逆了父亲,被赶出了家门。
十五岁,他彻底跟父亲决裂的时候,我看到了那个苍白瘦削的身影,忽然就觉得他好看的不人不鬼了起来。
是的,这么说大概有些奇怪吧,可我真的只能想到这个词。
很好看,可好看到残忍。
我当时想叫住他,可还是忍住了。
我知道他看到了我,还给了我一个笑——只是一边嘴角勾起,像个魔鬼的笑容。
那一瞬间,我有些怕他。
其实他是一个很柔和的人。
因为我很快又见到他了。
夏日的正午,蝉都在玩了命的嘶叫,我因为去上一个补习班快迟到了,抄了一条偏僻幽静的公园小路。
他把画板垫在身下,躺在草地上,身上穿了件白色的宽大短袖衫,然后是一条浅绿色的短裤,两条白皙修长的腿相互叠架在一起,很没个正形——如果父亲看到自己这个样子,肯定好骂了。
父亲总是对哥哥更宽容些的。
吃饭的时候会帮他夹菜,剥虾,而我只有自己动手。
我一开始以为他会过的很不好,但现下看来,他好得很。
因为他身边坐了一个男生,两条大长腿盘了起来,两只手各举着一只超大冰淇淋球,一只咖啡色的,一只淡紫色的。
他的腿上放着一本书。
『喂,你先拿一下啦书页又被吹动了。』
『太凉了,不拿。』
『……』
那个男生只好用肘部去顶住了书页,还害怕这么热的天把冰淇淋融化的水滴到书页上而往前伸了伸手腕,总之一个很高难度的姿势。
『程智斐,我想吃香芋的那个,你再去跑一趟腿新买个吧?』
那个被唤作程智斐的男生无奈的翻了个白眼,转了转手中的紫色冰淇淋:『我就知道,这边没咬过,你吃这边。』
『老子懒得起来。』
程智斐只好伸长了手——好在他手够长,把冰淇淋凑到了夏宁嘴边。
夏宁略侧了下头,咬下一小块,把胳膊抬起横在眼睛上挡树叶间隙落下来的阳光了。
『算了,还不如咖啡味的好吃呢。』
我看不清他的眼神,但那一刻,我看到他的嘴角翘了起来。
我忽然就觉得那是一抹极舒心的微笑,甚至连周身的热浪都开始平静了下来,似乎在那一刻,我看到了光阴慢慢在夏宁身上流转的步伐,温柔,宁静,像是情人的拥吻。
我忽然很想很想叫他一声哥哥,让他看到自己,让他看到……他在这世上还有一个弟弟。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程智斐抬眼看向自己,歪了下头——似乎是个摇头的动作,伸出三根不用捏住冰淇淋的手指,往一旁挥了挥,示意我赶快走。
我在那一刻忽然就有些憋闷,不知道为什么。
我不喜欢……不喜欢哥哥能让这个人靠他这么近。
我记得哥哥一直不喜欢自己触碰他,不止是自己,很多人,到现在为止,只有程智斐是可以离他这么近的人了。我赌气一样的跑远了。
并且没有告诉父亲,夏宁就在一个叫做程智斐的家伙身边。
夏宁,你讨厌我,我也可以不喜欢你。
但是从那之后,我竟然再也没有见到他了。
我没想到,自己还会接到夏宁的电话。
尤其是在疗养院前,我打了他一拳之后,他会主动联系自己。
十二月的初冬带着不一样的寒冷,我在书桌前翻着一个叫做简之的人的作品,忽然就生出一种恐慌感。
我觉得……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接到陌生电话后我喂了一声。
电话那边的人似乎是笑了。
我听见他用一种极为温柔的嗓音跟我道:『夏诺,还好夏清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记着,以后别像我一样,这么孬种。』
我忽然想多说几句,我想说哥哥你真的做得很好,你的设计现在好多人都能看得到,你回来吧……
可是根本没有给我说话的机会,他扣了电话。
那一瞬间我就觉得,什么东西断掉了,崩的我心脏一阵抽搐的疼。
番外:江火然篇。
那是一个并不愉快的圣诞。
因为我叫楚繁逃了。
是的,是我放水了。
我对自己的枪法足够自信,足够自信能在这一发子弹射尽后,叫他成为一具不会喘气的尸体。
变故的很突然,简之回来了。
估计是闻到了屋内硝烟味,他又退了出去。
这一次,我开枪犹豫了。
我只是,突然想起来,有次简之在自己身边做了场噩梦。
其实在简之第一次挣动的时候我就醒了,我以为他要下床去上卫生间,下意识把自己压着他身子的胳膊和腿收了回来,他却突然颤抖了起来。
我这才意识到他做噩梦了,轻轻按开床头的灯,淡黄色的暖光下,简之的眉头紧蹙着,像是一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
我打算叫醒他,突然想起简之非常不喜欢我的胡茬。
天知道我是专门为他才不刮干净的——简之好像特别不能接受年龄比他小的人,我一直在想,还好简之不是一个五六十的老爷子,不然那群设计师估计都没法跟他谈话了。他一般不愿与自己年龄小的人有任何接触。
于是我邪恶的打算拿胡茬去蹭醒这个抖得不行的委屈鬼。
靠近那一刻,我听到他在呢喃着:『楚繁……楚繁你在不在,你在不在……』
我觉得我的耳朵一定出了问题。
我掀开薄被,看着那个浑身上下都遍布着我留下痕迹的那个人,嘴里喊着另外一个人的名字。
看着他在我眼前抖得越来越厉害,像是被什么不得了的魔怪缠住的时候,我重新躺回了床上,盖好了被子,抱紧了他。
然后我听到我自己说:『我在。』
他慢慢安静下来了。
我那一刻,只是觉得,英国的夏天,冷的要死。
就算自己刻意为他染成了黑发,留起了胡茬,摘掉了自己都怀疑自己当初怎么会喜欢上的眉钉耳钉,学做中国菜,养好兔子,戒掉最最最困难戒掉的烟,仍旧,什么都不算。
我给楚繁留了一命只是觉得——或许楚繁真的是能比自己更加照顾好简之的那个人。因为简之真是非常的……操蛋。
一个生活白痴居家白痴路痴体育白痴各种痴……
推开房门的那一刻,我看到了他正心安理得的在门口唱歌。
竟然还有闲心把薯条抽出了三根摆出烧香的姿态。
是啊……自己是一个整天舔舐刀尖的人,指不定哪刻就死了,而楚繁,是一个已经洗白了的富豪,是个慈善家,是个会有太平日子的人。
跟了自己,简之怕也要受很多苦吧。
我突然就害怕,害怕如果一个比我更强的对手,把我的爱人抓走,来威胁我……我做不到楚繁那样淡定。
虽然我已经开始怀疑楚繁当初的淡定是故作迷惑我的办法,是为了能让自己留住简之一命。
如果真有这样的敌手,把原先那么混蛋的自己对着简之做过的混账事再来一遍……还不如凌迟了自己来的痛快。
简之回过头来,并没有惊喜或者悲伤,神色如常。
原来,他真的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怪物。
原来,自己和楚繁哪一个死了,对他来说,都不重要。
我记得自己好像俯下身去,对简之说了一句:『Merry Christmas.My darling.』
我想起去年圣诞的时候,他做了一朵手工玫瑰给我。
我没有告诉他,那时我第一次收到别人的玫瑰。
以往一年中圣诞到元旦的那段小假期,一般是睡个天昏地暗的,从来不与他人欢庆。我知道我今后也会这样。
所以,那一年的圣诞大概是我这辈子中最快乐的日子。
再见了我亲爱的,我想,这或许是我最后一次祝你圣诞快乐了。
番外:时光的额外惊喜。
十年后。
简之的作品甚少出现在展览上,只不过一旦出现,必然引起各路人士的关注,因为简大设计师的作品,总是以一种极端诡异的角度阐述着生命的另一种美好。
就像是简之说的,你别看我内心这么黑暗,其实我也有光,真的,也有光。
一个戴着墨镜穿着风衣的男人出现在了一个不起眼的收藏馆里,立马被旁边的一个眼尖伶俐的店员往后边领去了。
『这一幅,下个月再发出去。』
『好的。』
男人出了门,拉紧了风衣,坐在副驾驶上的小孩高兴的扒着车窗道:『粑粑,我们要去看简叔叔和兔子了么?』
『嗯。』男人点了下头,慢悠悠的驱车往海边的单人公寓开去。
内心却悠悠叹了口气,兔子自那此变故后,就像是中了邪一样的只肯呆在海边的那所房子,哪也不肯去……若不是放心不下兔子,程智斐真的不愿再去那公寓多看一眼。
这个公寓,在简之走后,程智斐就只派了一个佣人每个月固定打扫,所以打开房门看到那个背对着他站在画架前的人的时,大脑空白一片。
是很短暂的一瞬空白。
那个身形和自己差不多高但是头上却已经有了些许白发的人转过身来,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程智斐没有想到会是他,张了嘴木然了会。
就听那人道:『我是楚繁。』
『十年前满大街都是你照片,我认得。』程智斐神色如常,抱起了自家儿子,指了指楚繁道,『林简,喊叔叔,楚叔叔。』
楚繁忽然大笑起来,眼角的笑纹很深:『什么叔叔,都该喊爷爷了。』
小孩儿被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糯糯的发了一个音:『楚……』便把头埋进程智斐的怀里了,还偷偷对着兔子做了个鬼脸。
程智斐有些尴尬。
楚繁摆了摆手,挑挑眉,仍旧是一幅霸主的模样:『林简?跟了你老婆姓?』
『姓程不一定有太多的好处。』程智斐放下林简,让他去跟已经老了并且毛色不再有着光泽的兔子去玩了,又道,『你知道当初简之会帮我追林林的烂理由是什么吗?』
楚繁思索了会,突然道:『不会是因为这两个字发音简单,写起来简单吧?』
程智斐笑着点了点头。
楚繁评价道:『简之果然是个烂人,还好你自己眼光够好,要不然看见个叫木木或者一一什么并不如现在林林这么好的女孩子,你就被简之坑惨了。』
程智斐继续大笑,笑的弓下了腰,没再抬起头,用一种极低极低的嗓音道:『我娶媳妇的钱,是简之给的,他把他的所有东西都留给了我,我没想到你能来,这样正好,都转交给你吧,这破房子,我他妈是再也不想来了。』
程智斐发现,自己终于也会爆粗口了。
楚繁抬起一条腿坐在沙发背上,手插着兜,过了很久才道:『他……真走啦?』
程智斐听的出来这个男人话音里的颤抖,抹了把脸,才抬起头来道:『你跟我来。』
楚繁随着程智斐走出了门,就见程智斐从怀里掏出一个很小巧的玻璃瓶来,拔开塞子,把瓶身压入了海水里,然后又拿了出来,极为小心翼翼的把塞子又塞了回去。
透明的玻璃瓶里充满了盈着碎蓝色光芒的液体,像是……
像是那个人眼瞳里曾经出现过的神采一样耀人。
『我听他的话,把他火葬后,骨灰全洒进了这片海里。七岁的时候,他给我讲过一个童话,说是正午十二点的时候,如果你怀着虔诚的心,把玻璃瓶里的海水对着阳光洒出去,你会见到,你最想见的那个人。』顿了顿,哽咽道,『我没敢试过,不知道你敢不敢。』
楚繁笑着接过去,淡淡道:『把那怀着虔诚的心这几个字去了更好。』
心下却不由得骂开了,小家伙,这果然是你的作风,连死了都得给我出这么个难题。
程智斐突然就觉得,为什么有些人偏偏相见恨晚。
为什么……造化弄人。
为什么楚繁就不能再早出现几年,出现到简之还没有彻底进入那么疯狂极端偏激之前的时候。
那样的话……他就可以留下来了……就可以……留下了。
楚繁也在心里想,很多事,就是只差了那么一步,晚说了那么一会,就什么都不同了。
或许当初,自己就应该早点认输,自己先爱上他,事实上,也确实是自己先爱上他的。
用自己先低一次头,换他一生相知相守——楚繁,你真他妈是这个世界上最蠢的商人了。
程智斐陪着楚繁在海边站了好久,直到夜色彻底袭笼过来,林林打了第三遍电话催他带着儿子回家吃饭。
楚繁点点头,算作告别,便往房里走——就像是他很熟悉这个地方,走了无数遍一样的自然。
手触到门把手时,楚繁回头,大声道:『程智斐,你说的那个童话,是真的么?』
风太大,楚繁这句话近乎是吼了出来的。
远处程智斐只是抱着林简往前走了几步,然后戳了戳他还肉肉的小脸,小孩子扭捏了会,不知道趴在程智斐耳边提出了什么小要求,程智斐点了点头,那个小东西才鼓起勇气用稚嫩的童音也大声喊道:『我真的有看到过简叔叔噢!』
楚繁哈哈哈大笑进了门,走到那个被裱起来的画幅前盯着那长命百岁四个字看了好久。
终于淡淡道:『喂,小家伙,我来陪你过年了。』
时光总会给你额外的惊喜,于这漫长温柔的岁月里。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