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上安静闭目躺着的人,从早期头部被厚实绷带裹的像个木乃伊,到如今伤处已经基本拆线露出平静脸庞,却依旧没有丝毫反应。
唯有平稳的呼吸,床头心跳测试仪有规律的滴滴响声,是他还活着的证明。
“龙先生,”病房门被打开,杜一泓看了眼床上依然没醒的人无声叹了口气,端着饭盒走向在床边坐的笔直的男人:“司机已经在外头了,您先吃点东西再去晴天。”
龙哥嗯了声接过饭盒,脸上没什么表情,随意吃了几口就放下站起身来。
“龙先生,龙翼会还得靠您主持大局。”看着虽然依旧身形笔挺神色平淡却掩不住眼里血丝和脸上疲惫的男人,杜一泓径直给出观察之下的结果:
“您现在这样每天两头跑休息不足,身体已经到了极限,很快会垮。”
作为医生,碰上一个明明手术成功偏偏死活醒不来的,他已经很有挫败感了,可不想再给自己的地盘凭添一名自找的病人。
“我有数。”龙哥无动于衷的拍了拍外套,低头整理了下上头的皱褶,又看了眼床上人:“小谭……”
“小谭要是醒了我会第一时间通知您。”杜一泓机械的重复已经连续说了一个月的话。
虽然每天都是徒劳无功。
龙哥点点头。
车子平稳向晴天驶去,开到一半时坐在后座的龙哥突然出声,“停车。”
司机吓了一跳,以为出了什么事,缓缓踩下刹车,车稳稳在路边的空旷处停下,慌忙问:“龙先生,您怎么了?”
龙哥没作声,只是摆了摆手,靠在座位上闭上眼,在车窗透进来的属于清晨的凉风里,平复刚刚眼前发黑和胃里不适的翻涌感。
竟然会晕车,可见最近的精力与健康已经严重透支,看来的确如杜一泓所说,再这么下去他很可能会支撑不住。
“龙先生,您脸色很差,要不要我送您先回去……”前头的司机回头打量他,小心翼翼的提议。
龙哥调整了下呼吸,睁开眼冷冷打断他的话:“开车。”
他不能示弱,现在的情形,也容不得他倒下。
那场帮派火拼得到了个两败俱伤的下场,龙翼会的两名首领,一个不治身亡,一个昏迷不醒。
在这种情况下他必须出面控制大局,考虑新的有能力的替代者,防止帮里那些元老们培养傀儡的争权,还有应付警方针对那天状况不时而来的盘查。
幸好秦跃在关键时候崭露头角,帮他分担了不少公司决策,才让他有大部分精力放在帮派事务上。
警方这次对龙翼会倒没有刻意为难,当然也因为确实没什么具体证据的缘故。每次问话都是例行公事走走流程,被他敷衍过去就不了了之,只抓了几个无足轻重的以聚众斗殴的罪名关上一阵,并未把主要的精力放在龙翼会身上,都忙于去对付成了一盘散沙的天裘帮。
天裘帮这次是的确损失惨重,本来不该在现场出现的帮主许天维,竟然无故现身,而且还中了一枪摔进大海不知所踪,凶多吉少。
帮里失了主心一下就乱成了一锅粥,许老爷子的儿子们纷纷觊觎起帮主这个位置争的不可开交。结果就在这时,一向被帮主许天维最为重用手握大权的韩升终于现了身份,竟是警方派来的卧底。
这位据道上传言一度做过特警外号血狼的韩升,机智精明心思细密,耐着性子在天裘帮沈潜这么些年,然后看准时机突然发难,终于一举攻破。
韩升掌握的证据几乎足够把天裘帮的大多数首领送进监狱,内忧外患之下天裘帮便这么散去。而那日他见到的许衡因为素来不受重用,反而平安无事的在关键时刻扛起了帮主的重担,接下整个天裘帮的烂摊子,开始重新聚拢人心。
这消息传的沸沸扬扬,大多数连许衡是谁都不曾知晓的道上兄弟们都觉得不可思议,而龙哥想起那日在地下车库,许衡一切尽在掌控的自信与凶狠,却隐隐察觉许衡与韩升之间,必然也完成了什么对双方共同有利的交易。
而这个所谓的利益,很可能与牵制如今一枝独秀成为黑道第一大帮派的龙翼会,脱不了干系。
心知肚明龙翼会已经成了警方目前唯一的最大障碍,他也逐渐在将部分生意洗白,以防万一。
所以这一个月来他忙的几乎停不下来,只不过忙碌无非只带来身体的疲惫,可再加上医院那个始终不曾清醒的人,就足够他心力交瘁。
他不是个容易沉湎于过去的人,可每晚看着床上脱离生命危险却醒不来的人他依然会后悔,他那天为什么会放了对方先走随后才跟上,却没有坚持陪着对方一起。
因为那时那人眼里的坚定让他不忍当面否决,因为他对他的纵容早已成了习惯,因为潜意识里他真的侥幸相信,不复从前软弱身经百战的那人,在自我保护的方面已经游刃有馀,不会在乎他迟来的一时半刻。
却不料命运给他们开了个大玩笑,他居然会被那个野心勃勃的许衡给牵制住脱不了身,而这么些年参与行动从未出过危险的谭敬桐,竟会受到致命的伤害。
他高高在上,可他却还是没能保护的了他在乎的人。
他无所不能,可他想让那人醒来,如以往一般健康的、精力十足的陪在他身边,却无能为力。
会议上照例一帮元老为了争夺大权吵的面红耳赤,以及声讨他洗白生意的行径,龙哥心不在焉的听着默不作声,眼角的馀光不时瞟向桌上的手机。
就在这时,手机屏幕突然亮起了光,上头杜一泓三字赫然在目。
看到一直阴着脸不作任何反应的龙哥猛的踢开椅子起身,一声交代也没有就拿起手机出门,把在场的人都吓了一跳,面面相觑窃窃私语不明所以。
“龙先生,”电话那头是阿昊的声音,抑制不住的兴奋起伏:“小坛子刚刚醒来了!小肚子正在给他检查!意识清明,心跳稳定,没有大碍!”
悬了很久的心在这一刻终于落下,就连视线都开始恍惚。龙哥定了定神,尽量使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我现在就过来。”
“您最好还是先去趟小坛子家,帮他拿几件换洗衣服和日用品。”电话那头突然有些吞吞吐吐的迟疑:
“他还得在医院住上一阵。虽然他是醒了,但……”
听到但字心里已经一沈有了不祥预感,听完之后龙哥直直站着一言未发,拿着手机的手僵在耳边,瞳孔却不由缩紧,瞬间有种破坏一切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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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室的大门被重重踢开,走进来的男人神色阴沉面无表情:“散会。”
众人彼此愕然对视,其中一个大着胆子开了口:“可是龙先生,我们刚刚说的……”
砰——
一拳重重砸在桌上,连整个长桌都在嗡嗡作响。
“听不懂吗?”龙哥身体逼近他,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今天,到此为止。”
这么些年几乎从未情绪外露过的温和男人,动怒的模样简直称得上恐怖,眼底尽是凛冽杀气,让人不敢直视。
多嘴的那人这会儿还哪里敢看龙哥,只觉得双腿发软,一句不敢多言,慌忙拿起桌上的纸笔逃难似的离开。
剩馀的人见状,也没人再敢不知死活的多嘴,都识趣的陆续离开。空荡的会议室很快只剩下龙哥一个人站着,深吸了几口气才平复下来,转身出门下楼,对着司机报出了谭敬桐住所的地址。
心里闷着一股怒火,不为别人,只因为他自己的无能为力。
让司机在楼下等着,龙哥一个人走上去,在客厅里一时怔住,一向清明的大脑都有些混乱。
这么些年对这个屋子,他除了了解床的位置和浴室的方位,连对方的衣橱在哪里都不知道。
谭敬桐对他的习惯喜好了解的一清二楚,可他直到这会儿才突然意识到,他对谭敬桐的生活细节,竟是一无所知。
明明是个那么倔强的少年,却为了他放弃所有固执,一直迁就着他的一举一动——
结果换来他少的可怜的上心程度。
连他自己想想都觉得不值。
在主卧扑了个空,在次卧才找到了衣柜。幸好谭敬桐的衣服并不多,他也就胡乱捡了几件对方平时常穿的衣物。
目光扫到抽屉底层折叠好了的旅行包,龙哥顺手拿起抖开,打算把手里的衣服塞进去。却不料啪的一声,有什么东西从包里掉出来,砸到地上。
低头看到封皮上银行的名称,显然是两本存折。龙哥不在意的弯下身捡起,正待合起放回原处,目光却在存款人一栏定格,又不确定的来回看了几眼——
那两本存折,无一例外都是他的名字。
谭敬桐有时替他办事会用到他的身份证,想必是哪次以他的名义在银行开了户。
存折下头的数字是他平日不会放在眼里的数额,可握着存折的手这会儿却在微微发抖,仿佛凭空而降一笔巨额财富。
安静的盯着存折看了半晌,一直到上头的字在眼前都模糊起来,龙哥起身,把存折放回抽屉,又收拾了几样东西就匆匆下楼。
拎着包走向谭敬桐的病房,饶是龙哥一贯淡然,也不由捏紧了手上的包带。
他想像不出,那个素来在他跟前精力充沛的青年,会如何面对清醒后的残酷事实。
刚走到门口他就听到里头传来中气十足的惨叫声,来自已经静默了一个月的人:“轻点轻点!我才刚醒你就不能对我好点么?!”
“别在这大呼小叫。”杜一泓冷冷回答:“再叫现在就离开我的医院。”
“杜一泓你就是这么对待残疾人的么?我要向耗子哥告状……别!疼!疼疼疼!哎呦……”
龙哥站在门口顿住,定定看着半躺在床上捂着头部伤口哀叫的人。
还是那么熟悉的斗嘴置气,还是那么活力充沛的声音,还是那么阳光轻松的语调。
明明不带一点颓废,他却觉得喉咙堵的难受,连呼吸好像都哽住了一般,说不出话来。
给谭敬桐的伤处拆了线,杜一泓回头看见龙哥,正待招呼,见对方摆了摆手,便识趣的闭口不言,只向着谭敬桐说了声吃药,而后无声出门。
龙哥放下手里的包,走过去拿起床头柜上的药瓶和水杯,递到谭敬桐的手里,自己径直到窗前打开窗户,回头看着吃完药摸索着把杯子和药瓶放回的谭敬桐。
阳光暖暖的洒进来,一室明亮,可谭敬桐的眼底却仿佛被笼上一层雾气,眼睛灰蒙蒙的,暗淡无光,失却焦距。
早晨这个人还安静的睡着,他还像过去一个月的每一天一样,隐隐期待着奇迹的发生,这个人能够平安无事的苏醒,用他熟悉的眼神笑眯眯的瞅着他看。
今天这人终于醒来,却偏偏无法再看见他。
谭敬桐循声望向窗边,与龙哥对上,虽然他的脸上依旧挂着笑,可之前总是笑意盎然的眼睛此刻却毫无神采:“一泓,我困了,想再睡会。你有啥就先去忙吧,耗子哥还在等你呢。”
一声再平常不过的一泓,却莫名的带了惊人的攻击力,戳的人心里发疼。
龙哥没说话,几步来到门边,没走出去,只是关紧了病房的门。
咯噔一声,门锁传来清脆的关闭声响。
龙哥走到床脚,默默看着床上的人。
谭敬桐倒是说到做到,干脆的躺下,拉高被子把自己从头到脚裹了个严实。
好一会儿被窝里头隆起的一团微微颤抖起来,传出一丝被竭力压抑着的声响。
病房的安静因此被打破,在那样的声音里龙哥松了松领带,按了按闷的透不过气来的心脏。
自从这个人加入帮会实力开始改变,自己对他,早就一点点抛却了从前的挂牵与关怀,甚至很多时候都忽略了他。
以至于当他说他一定不会有事时,自己都相信了。
可从没想到,一向足够坚强的他,也会软弱到,像现在这样。
在原地站了会儿,又深吸了几口气,确定自己的情绪已然调整到看不出不妥,龙哥走上前,掀开被子,把显然打算继续憋在里面的人给拉起来。
被莫名其妙拽起来的谭敬桐眼睛通红,脸上还挂着清晰泪痕,慌忙胡乱抹了把脸,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一泓?你、你没走?”
龙哥不做声,只是把人拉进自己怀里抱紧。
真实的触觉和温度让他吁了口气,一直绷紧的神经反倒松懈下来。
所有绝望都能看到希望,所有问题都能得到解决,所有事情都可以慢慢来,只要怀里这个人还活着。
还有什么能比活着更重要呢?
“呃……”谭敬桐不确定的动了动身体,虽然总觉得一向公事繁忙的龙哥这会儿不太可能出现在这里,但还是试探着询问:“龙……龙先生?”
且不说此刻驾轻就熟的温暖感觉和一如既往的清新气息,要真是那个平时对他避而远之、一被他碰触恨不得赶紧用消毒水清洗全身的、有深度洁癖的杜一泓,愿意主动来抱住他,那他真要怀疑杜一泓是不是被雷给劈坏了大脑。
龙哥低低嗯了一声。
“咳……”心里不由自主涌起一阵激动,紧接着想到自己刚刚的狼狈都被对方看在了眼里谭敬桐脸瞬间涨红,不好意思的抓抓头发,又用力抹了抹脸上的痕迹,轻咳了声清清嗓子:
“龙先生你啥时候也玩起阴的了?不就欺负我看不见……唔……”
嘴唇蓦然被狠狠堵上,对方已经伸舌长驱直入,翻搅他的口腔。
手不自觉的抬起,抓紧对方的身体,习惯性的张嘴回应。谭敬桐很快被吻的晕晕乎乎意乱情迷,不知不觉被压倒在床上,还下意识的牢牢抱着对方的背不放。
直到龙哥松开他的唇轻吻上他的眼睛他才回过神来,慌忙偏过头避开,努力忍住眼里差点又弥漫而起的雾气化成水汽。
他没有忘记,龙哥有多在乎一个人的眼神,曾经有多欣赏他的眼睛。
可现在他的视线里一片黑暗,连看着对方的脸都做不到,不用想也知道他此刻的眼睛该有多无神。
龙哥也没强求,只是低声唤了句“小谭”,却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好。
他从来就不会照顾别人,更别提如何去安慰人。
何况还是这种言语的安慰压根弱到微不足道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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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谭敬桐挣扎着坐起身,靠在他肩膀上了然笑笑,反过来安慰他也像催眠自己:“没事,一泓跟我说过了,视觉神经受损嘛。这次能保住命都很庆幸了。”
对于命运加诸于他的一切,包括美好,包括残忍,他只有选择全盘接受。
能活下去就已经很幸运,就还能有继续体会生命的资格。
当然能一直陪在这个人的身边更好,只是可惜,看眼下的情况,是不太适合继续了。
“龙先生,”本来就看不到对方的表情,又一直听不到答覆难免有些慌,幸好有靠着的身体清晰证明对方的存在,谭敬桐顿了顿,又道:“不过我手头的事……得找谁跟我交接一下……”
龙哥这回终于出了声,声音沉沉听不出情绪:“那么急做什么?”
“我这样……您看……”谭敬桐不自在的别过脸:“继续留在龙翼会也没什么意思……”
龙哥停了会,缓缓开口:“你想离开龙翼会?”
“嗯……”谭敬桐艰难的咽了口口水,还是逼着自己把话说出来:“其实我一直也不太喜欢帮会这种日子,这次正好顺水推舟,挺好的。”
说着连他自己都觉得难受。
龙哥从不会拒绝他的请求,更别说是现在理所当然的情况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