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研已经是势在必行的选择。
大四时候,班上准备考研已经成风。
每年暑假苏蕤都没回家,留在学校做兼职,只在寒假回老家去。
眼见着弟弟一直不成器,爸爸又日渐衰老。
苏爸爸已经年近六十了,但是还在做体力活,苏蕤每每看到他黑发里夹杂的白发,手心里厚厚的茧子,就心痛难忍。
他虽然上大学之后,就几乎没怎么向家中要过钱,甚至拿出过奖学金给爸爸买过一件好衣服,给弟弟买过一支手机,但他依然无法简单对爸爸说出口,说自己想要读研。
大四的寒假,一家人去舅舅家里拜了年,舅舅不断在说行业竞争大,利润越来越低,又说家里两个孩子不争气,什么工作也不想做,花钱却如流水,继而把话题转到苏蕤的身上来,说他读书好,问将来有什么打算,苏蕤支支吾吾,没说出什么所以然来……
苏妈妈过世后,家里和几个姨娘家关系就淡了,只是因为苏爸爸是在舅舅手下讨生活,关系才保持得好一些。
从舅舅家里回到家,苏蕤去热水给苏爸爸泡脚,苏葳就坐在沙发上玩手机,不知怎么着,两父子就吵起了架来。
等苏蕤从厨房里出去,两人差点要打起来。
苏蕤把两人拉开,才听苏爸爸说苏葳,“你看看你,除了玩游戏,你还会什么。到时候你要做什么工作?”
苏葳道,“我自己知道要怎么办,不要你管。”
苏爸爸更是气得扔了拖鞋在他脑袋上,“不要我管,我不管你,你就要去犯法吃枪子。”
苏葳又开始反驳,最后苏蕤只好把苏葳给攘进了卧室里去,家里才静一点。
苏爸爸坐在沙发上连声叹气,这才来问苏蕤,“你舅舅问你毕业了要怎么办,你是怎么想的?”
苏蕤坐在另外一个沙发上,好半天才回答,“我想读研究生。”
苏爸爸愣了一下,苏蕤赶紧解释道,“读研究生可能会有奖学金的,可以减免学费,我自己也可以做些兼职。”
苏爸爸便说道,“你自己有想法就好。要是要用钱,家里还是能够拿一些出来。只是你弟弟不争气,我现在看到他就满肚子火。”
苏蕤只好说是苏葳还小,等他再长大一些就好了。
苏蕤为爸爸并没有太过在意他要读研而松了口气,这个家,虽然待在这里时,总觉得有各种问题,但远离了这里,他又只会想这里。
自从去读大学,他就再也没有想过亲生父母的事情了。
小的时候,觉得苏家不是他的家,但现在对于他,这里便是他真真切切的家。
老父在这里,弟弟在这里,童年少年的所有回忆都在这里。
第六章
自从上了大学,苏蕤几乎就和原来的人际关系相隔离了。
他再没有和高中同学有任何联系,当时考到S城的同学,也是四五个之多,但他在这里四五年了,却没有见过任何一个人。
这样和原来的人际关系圈完全割离,让他感觉安全。
他不希望周围的人知道他只是父母的养女,或者即使他现在身体的秘密暴露了,现在认识的人,也不会将这件事传播给他过往生命中的人知道。
不过一件事却打破了原来的平静。
苏蕤的专业本科是五学年,在他读大五的时候,其他非医学类的高中同学,都大学毕业了。
有几个同学考了S城的研究生过来读研,又有几个过来工作,加上本来就在这里的,在远在异乡的S城,竟然聚集了近十个同学。
苏蕤最初完全不知这件事。
程俊组织了这次同学会,希望大家能在一起联络感情。
苏蕤为了做兼职比较方便,在大一时配了手机,乃是当时诺基亚最经典的那款直板,用了五年,依然没坏,而且看着还很新,大约是他很少用的缘故。
手机里只有很少人的号码,没有一个是高中同学或者老师的。
不知道程俊是从哪里找到了他的电话,打给他。
苏蕤本准备考研,到大五的时候,算了成绩和活动分数——活动分数几乎全来自于在校礼仪队做礼仪,竟然稳稳排在前列,有保研资格,他没有想过去外校,故而经过仔细思考,就去找了一位做肝癌的老师,想要读他的研究生,这位老师正是S大附属医院里肝癌方面最出色的专家,不过苏蕤不是去跟着他做临床,而是去做基础研究。
这位老师姓刘名瑞贞,虽然他是十分出色的临床大夫,奈何现在学校要求老师们必须发基础研究的论文,他临床是一把手,对分子细胞类基础研究正是一抓瞎,故而他正差人给做基础研究,苏蕤去找他,便一拍即合,两人相见甚欢,刘老师当即表态,只要他做得好,给他发三千块一月的工资。
苏蕤松了口气,他正是为此而来。
刘老师财大气粗,对为他做基础研究的弟子都十分豪爽,不仅是做基础研究的,他的临床弟子,正是苏蕤认识的一位师兄,在他手下读博硕连读,刘老师每月许他五千块,算是一众硕博学生里最高的。
苏蕤正是被这位师兄说动,才找了刘老师。
其实按照苏蕤本意,他是想去学院另一个做分子遗传学的导师手下,因为这位导师是做两性畸形的专家,他自己还有一个专门做出生缺陷和遗传病的医院。只是这个老师很抠门,基本上不给学生发钱。
苏蕤在大三下学期时在他的实验室去做过项目,一共做了一年多,就是在他的实验室,苏蕤暗地里查了自己的染色体,为46XY,应该是男性,不过他的外在却更多表现出女性的特点,他猜测自己可能有雄性激素不敏感,不过更具体的检查都要到医院去才行。
其实他已经存够了检查,更甚者做简单的手术的钱,他缺乏的只是去医院检查的勇气。
虽然他自己便是学医,但他依然无法去将自己的身体的隐秘暴露在别人的目光之下。
也许正因为是医学院的学生,所以他知道,医生也是人,特别是学院里以及临床那边很多人认识他,说不得他去检查做手术后,便有认识他的人将他的事传得人尽皆知。
想到这个,苏蕤就觉得会很难堪,他便抵触去做检查。
S城的冬天要比家乡冷,十二月了,校园里的很多树都落了叶。
程俊给苏蕤打电话时,苏蕤刚吃完晚饭往实验大楼里去。
刘老师并没有自己的研究室,所以苏蕤做他的研究课题,便被寄在循证医学林老师的大实验室里做。
苏蕤从保研确定之后,就先到林老师的手下开始做事了。
苏蕤接到程俊的电话时,并不知道是他,“喂,你好,请问你是哪位?”
对方笑着说,“哈,你的声音比以前温柔了太多,你猜猜我是谁?”
苏蕤觉得莫名其妙,将身边的所有人都筛选了一遍,然后把电话挂了。
他身边的人,都是严肃认真的学院派,在实验室里喝水都会被批评,谁会没事说出“你猜猜我是谁”这种浪费时间的话。
程俊被苏蕤挂了电话,他握着手机愣了一下才又再拨了一次。
这次苏蕤接听后便直接说道,“你好,请问你是谁,要是没有事,请不要骚扰我。”
苏蕤的语气很不好听。
他从大一开始在外面做兼职,经常会遇到一些莫名其妙的人,不过他涉入不深,遇到的事情其实还算好,但他自己已经觉得很不堪,给他打骚扰电话的,有些是想追他,有些只是想睡他,或者是想要拉皮条的。
苏蕤对这些人,一向没有好语气,甚至还因为被骚扰得厉害换过几次电话号码。
程俊没有再拐弯抹角,而是说道,“苏蕤,我是程俊。咱们高中好歹做过一年多同桌,你不会已经把我忘了吧。”
这次轮到苏蕤发愣了,他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整整四年半了,第一次和高中同学交谈,他站在实验大楼前的树影里,抬头看了看被城市灯光映成橙黄色的夜空,突然有点感慨,“怎么会忘。”
他这淡淡的一句,倒让程俊心都漏跳了几拍,“没有忘,那真是我的荣幸。我还是让了一个回老家工作的同学找去你家,向你爸要的号码。”
苏蕤不知道要说什么好,只好“哦”了一声。
程俊便开始了长篇大论,说他这四年来,其实也到S大来过几次的,但是没有找到他,然后又说他留了S城工作,这次有不少同学在S城,高中同学在这里聚会不容易,所以这次他就出面办了这次聚会,让苏蕤一定要去。
苏蕤其实不大想去,他很喜欢有一个孤寂的环境,只有自己一个人,那让他觉得安全,去和老同学开同学聚会,总像是会有高中时候的一些不堪会被引出来,又抖落在他的面前,例如他只是养女的事。
他到如今,已经只想忘掉他是苏家养女这件事。
而他的大学同学,也都正好全都不知道他只是养女。
苏蕤记得程俊高中时候不是多话的性格,但他此时却唠叨得很,能说会道,各种理由都搬上来了,最后苏蕤不好拒绝,便答应了。
约了周六晚上,程俊说他到时候来接苏蕤,苏蕤本想说自己坐车过去,程俊说地方不是很好找,非要来接他,苏蕤便只得顺水推舟了。
周六傍晚,苏蕤洗过澡,换了最能穿出门的衣服,将一向扎成马尾的头发披了下来,还坐在桌子前面化了淡妆。
苏蕤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总觉得里面的人不是自己,只是一个人偶,或者是自己被一张面具掩盖在了后面。
他在小时候,一直憧憬自己是一个男孩子,是男孩子,就不会被亲生父母扔掉了,他那时候执着地不愿意做女孩子们喜欢的事,不穿裙子,不留长发,不打扮收拾自己,不穿稍稍粉嫩的衣服……
但当发现自己真的算不得一个完好的女生时,他反而开始想要不断凸显自己的女性特制了。
他很怕大学的同学、师兄师姐们会认为他不男不女,会说他是男人婆。
这些人,能够在看到一个姿态扭捏的男人时就说对方雌性激素分泌过多小心乳房发育得乳腺癌,说比较娘的男生雄性激素不敏感等玩笑话。
苏蕤知道他们是开玩笑,但他很介意自己成为被开玩笑的对象。
所以自从读大学,他反而把自己打扮成了一个女人。
他留了长发,有的时候甚至会穿裙子,因为有时候的兼职需要,他也学会了化妆。
对着镜子,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人妖。
程俊给他打电话来之前,他一直在对着几份肝癌分子靶向药物的论文发呆,看不进去论文,但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室友余婕从外面进来,看到他的样子,不由一愣,说,“你今晚有约会吗,怎么打扮成这样。”
苏蕤平常其实是不注重打扮的,随意套一身衣服,就往实验室去,去了实验室身上穿上白大褂,里面穿的是什么都无所谓。
而上大五之后,他除了保持了两个周末的家教,已经不再做社会上的那些兼职,这种要打扮的时候便没有了。
余婕也是很久没有看到苏蕤化妆了。
苏蕤回头看了她一眼,说,“我们高中同学聚会。”
余婕道,“你从没说过你高中同学,这次居然要去聚会?”
苏蕤淡淡道,“嗯。”
苏蕤电话响起来的时候,在换衣服的余婕又看了苏蕤一眼,苏蕤边接电话边站起了身,他今天有些过于漂亮了,让余婕忍不住要朝他看去。
苏蕤没看换衣服的余婕,对着电话只是淡淡嗯了几声,人就提着包出去了。
余婕和同寝另外两人,都知道苏蕤特别害羞,他从不当着她们的面换衣服,看到她们换衣服,他要是在床上,就会拉上帘子,在桌子边,就会转过脸去。
而且另外三人也知道苏蕤从来没有来过月经,寝室里只有一个人从来不扔和买卫生棉,这是非常明显的事。
但另外三人都没揭穿,都是学医的,已经猜测苏蕤是不是45X,或者是器官畸形雌性生殖系统发育不良等等。
只有苏蕤自己掩耳盗铃以为她们什么都不知道。
第七章
苏蕤下了楼,站在宿舍楼不远处的大路上等程俊。
冬天天黑早,这时候才六点,天色已经非常暗淡,路边路灯散发出昏黄的光,他伸手拨了拨领口的丝巾,又低头看了看下半身的黑色长裙,甚至想到自己脸上的妆容,不由心里又忐忑起来,心想我为什么要打扮成这样,高中同学不都知道我很男人婆吗,我又何必这样自欺欺人。
虽然这般矛盾,到底站在那里没有回寝室去换衣服。
中途也有几个认识的同学从他身边走过,看到他站在那里就过来打招呼。
只要是女生,无一不说,“苏蕤,你打扮得好漂亮,去约会吗?”
苏蕤略有些尴尬地点点头,并不多说。
要是是男同学,因为平常就和沉默寡言到显得高傲孤僻的苏蕤不熟悉,此时遇到,也不好多说,但多会多看他几眼,又简单问候一句,赶紧走了。
苏蕤静静站在那里,一会儿手机又响了,他接听起来。
程俊说,“你们学校里面路太复杂了,我问了人找到了五舍的这个入口,但没看到你。你在哪里?”
苏蕤扭头看了看,看到了一辆香槟色的车停在不远处,驾驶位的车窗是开着的,程俊正好将脸露了出来,苏蕤便道,“我在你后面不远。”
程俊探头看出来,便看到了在路灯下的苏蕤,不由很是吃惊。
他愣了一下才打车开门下了车,苏蕤也走了过去。
四年多没有见,两人变化都挺大。
程俊不再是高中时候那瘦成竹竿的样子,脸上也褪去了当时的那种稚嫩和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吊儿郎当。
他外面穿着黑色的大衣,一张脸打理得很能见人,完全没有学生样,反而像个在社会上浸银了多年的成功人士。
不过却少了那种成功人士的沉稳,多了花花公子的轻佻。
程俊看着苏蕤的眼神里带着惊讶和惊叹,但是他很快就收起了这种神色。
苏蕤被他看得不自在,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打了个招呼,“你好!”
程俊笑了起来,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了,道,“你变了好多。”
苏蕤同高中时候,简直不像同一个人,也难怪刚才程俊开车从苏蕤身边过去,四处打量,硬是没有认出他来,反而要打电话询问。
苏蕤穿着白色毛衣,外面是一件红色大衣,下面是黑色的长裙,穿着靴子,随意系着一条粉白色带花纹的长丝巾,长发柔顺地垂在肩膀和胸前,脸上因为是淡妆,所以在这暮色之中,并不能看出他化了妆,但温暖的光线让他一向过于白皙的面庞带上了粉色,眉目如画,神色沉静,黑幽幽的眸子带着淡淡的忧郁,虽然他对着程俊是微笑,但那眼里朦朦胧胧,像是三月江南的雨。
程俊在高中就游戏花丛,大学期间更是放纵无度,阅女无数,此时却在苏蕤面前有了些许紧张,心想这么四年不见,他怎么长成了个尤物,高中时候不是男人婆得很吗。
苏蕤却不知程俊所想,他尽量让自己表现得自然些。
自从查出自己是XY,从遗传学上讲,他觉得自己是彻底的男生,他内心也有个声音让他要成为男人,但是,从出生就被标下的女生的标签,一直以来住宿舍都和女孩子在一起,社会舆论,让他必须让自己做好一个女生。
平常并不太女性化的打扮,让他心里还好受一点,此时这般有意为之,他甚至觉得自己像那些高调的人妖,让他有点不知要如何自处。
特别是程俊打量他的眼神,就更是让他生出了一点紧张。
不过他只是用平静的声音回应了程俊的那句话,“人总是要变的,再说,都过了四年多。”
程俊笑着邀请他上车,很是绅士地为苏蕤开了副座的车门,苏蕤提着手包,坐进了车里。
程俊这才绕过去上了驾驶位,问苏蕤,“你们学校里路太复杂了,你指一下怎么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