企图谋反?!刘熙眼光一凌,啪地将那奏折拍在桌面上,怒色道:“王春保!你可知你所告何人!所列何罪!信口开河,是欺君大罪!”
呵……王春保早做好了准备,他屏息了一口气,道:“臣知道,臣告当朝御史大夫李见碧,私通关外,企图谋反!臣有凭有据,李见碧如此罪行,若臣视而不见,才是枉为人臣,欺君大罪!”
“李见碧在朝期间,与广阳王大将孟屏山私下书信来往,图谋不轨!陛下,大宣明文有令,朝官不得与关外将臣有私交,李见碧明知故犯,至法令于何地,又至陛下于何地?!”王春保道,“臣岂非不知李见碧在朝名声,陛下于他多有信任。事出如此,臣亦不敢相信,但事实确凿,不容他话。”
他说着从怀里又掏出一卷泛黄的纸卷,递于一旁的刘熙,道:“这是近年来替李见碧传信的几个信使的供词,其中还有李见碧亲手所书,未及送出去的一封信。”
“近年来?你说李见碧与外私通已有数年了?!”刘熙心下吃惊,接过那供词看了一眼,底下别着一封信,书“画楼无雨,此后锦书休寄。”——这确实上李见碧的字迹阿!
刘熙大为光火,这李见碧于朝十多年,做事勤恳,为人正直,没想到竟瞒着他做出这样的事!
底下王春保偷偷看着刘熙的脸色,心想这回总算整死了你李见碧。他静静跪着,就等着刘熙下令,将李见碧革职查办了。直过了半刻,刘熙终于开口说话,却不想竟是一句:
“联知道了,你先退下,容明日再议。”
话音一落,王春保脸色刷得白了。谨身殿中站着七八个贴身太监,他今日状告李见碧,一击不成,明日传入李见碧耳中,他哪里还有活路。千均一发,他突想起入宫时梁业年告诉他的话:
“圣上于李见碧多有信任,不可能轻易动摇。什么贪污不法,恃宠骄横的罪名你告上去,圣上看也不会看一眼。圣上的死穴,乃是结党、私通,你只抓着这两件事,必能说动圣上的心。”
梁业年道:“此次不成功便成仁。夜长梦多,一刻不容多喘,若陛下有意拖延,你一定要以死相谏!”
王春保深吸了一口气,他双手举起,慢慢将头上官帽给摘了下来。刘熙看着他,问你做什么?王春保给刘熙重磕了一个响头,悲恸道:“微臣今日状告李见碧,出门而去,不知生死,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到陛下了。”
刘熙道:“什么意思?”
“李见碧在朝中多有耳目,微臣今日之举,明日必传入兰台耳中。李见碧结党排异的手段,微臣见识过。臣与其死于非命,不如谏言死在御前!”他说突然站起来,大声道:“苍天无眼,令佞臣当道!陛下明察秋毫,可要还庙堂一个公道啊!”他说着拔腿往左前方直冲过去,呯然一声,撞在龙柱上当场晕了过去!
这简直就是用生命在污蔑阿……其师梁业年知道,肯定很欣慰。
这殿中的七八个太监,连同刘熙都惊得张大了嘴。那血光蜿蜒,流了王春保一脸,仰面躺在御案前,触目惊心。
纵使刘熙对李见碧再信任,此刻心里也不由动摇了。
难道这朝中只我一人看到他清正不阿,竹君雪松么?莫非那人真瞒着我做下许多人神共愤的事情,竟要有人死谏于前才能明冤?!刘熙突然想起了前些天李见碧与男人在禄台通奸的事情……这人确实做过出格的事,只是自己太信任于他,竟到了视不见的地步。
刘熙疑心本来就重,最容不得人背叛欺瞒。他先前有多信任李见碧,现下就有多惊怒于李见碧。
门外锦衣卫进来,由太监指引着将王春保抬出了谨身殿。
刘熙静坐御案前,垂目看着案上的供词。他纵然愤怒于胸,但仍存一丝清明,不敢相信这十多年来自己真看错了人。寻思良久不得办法,转头问一旁的太监尚中喜:“你觉得李见碧这个人怎么样?”
这一问,成了压死李见碧的最后一根稻草。
也算李见碧流年不利,这刘熙若转头问另一边的掌印太监冯贤,也许就是另一个结局。但很不幸,刘熙一转头,正对着尚中喜。
而这尚中喜跟李见碧是有不共戴天之仇的,便如李见碧自己所说:我在朝中得罪的人到处都是,你防了这个,都防不住那个。
李见碧得罪尚太监的事,说起来倒不是李见碧故意:当时尚中喜身任提督太监兼御马监管事,贴身于皇帝,手上还握着一点兵权,一个太监做到这份上也算极致了。但人心不足蛇吞象,尚中喜的目标,是有一天能做到掌印大太监的位置。
七年前,他有一次可升任掌印太监的机会,但是被李见碧插了一手,这位置被别人给坐了。李见碧位高权重,是朝廷中有名的‘惹不起’,他心有怨气,却也不敢怎样。
他苦熬了五年,终于把前任掌印太监熬死了,论资按辈,当时的位置非他莫属,但令他万万没想到,中途又被李见碧插了一脚!竟扶着冯贤做上掌印太监的位置!
你一个御史大夫,管百官也罢了,为什么连太监这头都喜欢插一脚呢!那冯贤何许人?哪一点比得上我,竟敢坐到我头上来!
他在家里骂了李见碧几辈祖宗,扎了多少小人,李见碧怕是不知道。
这回天下掉馅饼,老天给了他一个报仇的机会,不往死里埋汰李见碧,简直对不住自个儿的良心!
尚中喜脸上做出为难的表情,低声轻描淡写道:“李大人的为人奴才不好说,但朝中人确实对他颇为微词,只是陛下信任于他,众人敢怒不敢言。哎……这人若记陛下之恩也罢了,只是奴才时而听到一些风言风语,替陛下心愤……”他说到此处顿了一顿,似是在犹豫要不要说。
刘熙见他的模样,皱眉道:“他说过什么话?”
“年前的时候闽关发生了冻灾,当时户部拨了批银子,但李大人觉得这数目太少,他曾说过一句话……”尚中喜道,“他说‘小灾不能平,何以为天子?’”
刘熙闻言,拍案而怒道:“大胆!”尚中喜被他一言喝得吓跪在地,道:“奴才该死!”
“他此话,可是说联不配为天子?!联不配,何人配?!”
其实李见碧当真冤枉,他的原话不过是:尔等不能平小灾,何以助天子平天下?
一句话被尚中喜漏了几外字,全成了另外的意思。
刘熙怒极,喝道:“来人!”
“兰台之首李见碧,欺君罔上,,谋逆图反!革职查办,着刑部议处,交送大理寺办法!即刻就去!不得停留!”
34、只手遮天
李见碧心口绞痛了一下,他撩开车帘,外面的雨下得似乎更大了。他的衣袍去范府的时候被淋湿了,此时坐在车里,浑身冰冷,如入暮冬。
马车行了半个时辰才到李府,家奴替李见碧打开幕帘,伸手将他扶下了马车,有人触到李见碧的掌心,不由心疼道:“大人怎么凉成这样,这么大的雨,范府的人竟没让大人换个衣再回来。”
李见碧淡淡地,只道无碍。
三月接过家奴手中的伞,说大人快回府吧,已过子时了,早些休息,明日还要上朝。她话音刚落,突听远处马蹄清脆,有人远远唤了声“李大人!”
众人闻言都转过脸去,月光雨雾中,那人未着蓑衣,穿着像是都尉府的人。那人立马府前,连脚都未站稳便开口道:“李大人,今夜有人告你谋反之罪,陛下已下了谕令即刻要来清府拿人了!”
几个家奴都被他一句话说着散了魂魄,立在原地发不出一点声响。那报信人看李见碧没有反应,上前道:“大人,此事非同小可,恐怕无力回天。你快快收拾些细软逃走吧!”
李见碧静立着,耳边雨珠纷乱,他瞧了那人一眼许久,道:“是冯公公差你来报的信吗?”
那人满眼焦急,并未答话,只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他能做的也就如此。大人你快些走吧。”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灰木色的令牌,塞到李见碧手中道:“你拿着这个出了长安,天高地阔随便在哪处躲一躲,等过了这阵子,从长再议!”
李见碧接了过来,道:“替我多谢冯公公。”他复看了那人一眼,说你快走吧,陛下的人应该马上要来了。
那人应了一声,翻身上马转头而去,临走道:“大人的时间也不多了,动作务必要快。”说完一甩马鞭快速消失了身影。
李见碧静立了一会,慢慢转身往府里走了进去。
三月惊魂未定,连唤了他两声,李见碧没有回应,不由急道:“大人做何打算?可要奴婢去给你收拾东西?”
李见碧往书房而去,淡道:“不必。”三月不知他心里什么想法,此刻也顾不得许多,一手将伞塞到旁人手中,道:“奴婢这就去给你收拾!”
她说完快速转头往户房去了,李见碧也不拦他,径直只进了自己的书房。他身后的家奴面面相觑,大难临头,屏息着一敢多说一句。
李见碧走到壁橱,用金锁打开里间暗格,将这几年与孟屏山来往的信件拿了出来,他在案前站定,吩咐一旁的家奴道:“点灯。”
几个家奴怔了一会,许久才有人应了一声,忙不迭从屉里拿了火折子,将案上的香烛点了起来。
李见碧将那香烛拿在手上,走到门后的碳盆边,一手将烛头扔了进去。他常年办公至深夜,家奴知他身体畏寒,门后常烧着银骨碳。
李见碧将手间的信件倾倒下去,在旁边看着一封封信在碳火中慢慢烧化了。
他才立了半刻钟,远处府门便传来砸门的巨响,细听可闻刀剑的碰撞声和斥责声。李见碧抬头道:“去将府里的门窗都打开,他们要搜查哪里,都别拦着。”又道,“告诉锦衣卫指挥使,就说我在书房。”
近处的家奴应了一声,连忙去了。不过几数时间,便有纷乱的脚步声往书房快速而来,一人踏雨而入,着暗红蟒服,比甲重靴,正是锦衣卫的一把手薜纲,他入屋一眼便看到了李见碧,问:“李大人是吗?”
李见碧道:“是。”
薜纲喝了一声“拿下!”立时从旁窜出两个锦衣卫,一人一手抓着李见碧将他摁跪在地上了。
三月远远便见书房门口堵了人,她心道不好,走近几步看到了李见碧,忍不住道:“大人手下留情,我家大人身体不好……”那锦衣卫指挥瞧了她一眼,手间抽出半截剑光,喝道:“大胆!”
三月被他一眼慑住,那门外李府的家奴都齐齐退了一步,屏息不敢造次。薜纲转回头来打量了一眼李见碧,展开手中的谕召,朗声道:“兰台之首李见碧,欺君罔上,,谋逆图反。现革职查办,着刑部议处,交送大理寺办法!钦哉!”
他收回了召谕,问:“李大人,你可有话要说。”
李见碧被摁着半伏于地,漆黑的头发两边垂落,遮住了他大半张脸。他静了一会,只道:“我无话可说。”
“到了大理寺,也由不得你说不说。”薜纲冷眼一横,挥袖道:“带走!”
当夜,李见碧被投大理寺,家奴尽数入狱,家产抄没,府邸查封。
十年信任一朝覆。常言伴君如伴虎,但那虎口利牙却非圣意,而是同朝手足。荣华富贵,高位重权,令人甘愿游离虎口,乃至粉身碎骨也不悔当初。
范安心里惴惴,窗外大雨下个不停,打得他心烦意乱,不能入睡。直至丑时,他派出去盯着李府的家奴才回来,淋着身子站在门外,说大人,兰台李大人被锦衣卫带走了。
范安正在床上趴着,那家奴说完这句话,夜空突劈下来一个响雷,夜耀白光,惊得范安一颗心都跳了出来。他怔了一会,问:“什么?雨太大,我没听清,你过来再说一遍。”
那家奴看了他一眼,走近床前,道:“回大人,兰台李大人被锦衣卫带走了!李府现已被查封了!”
“怎么会这样?”范安差点弹跳起来,他伸手抓住了那家奴的袖子问,“好端端地怎么会被人带走了?出了什么事?!”
那家奴瞧他的脸色,哆嗦着连话也说不稳:“小的……小的也不知。我只看到他被人押出府来……李府上百的家奴都被戴了镣铐。小的哪里敢上前去问缘由啊!”他咽了咽口水道,“大人别急,朝官入狱先交刑部议处,大人一早便能知道。”
但范安哪还能等到天亮,他心下焦急,起身便准备下床。但他忘了他的屁股还血肉模糊着,哪还能走路,一挺身刺痛传来,逼得他又趴了回去。
范安拽着被角,默念沉着冷静沉着冷静,他现下对李见碧的境状一无所知,就算连夜往大理寺去又能问出什么。待明日议卷上来,弄清李见碧的罪名,再打算不迟。
他抱着这样的想法熬到了天亮,他身受杖伤,家奴早早替他请了假,今日不必上朝。范安在刑部官厅等着,果然一早便有议卷从在大理寺送了过来。
内书兰台之首李见碧谋逆之罪,由大理寺审讯,后交刑部判决。范安盖上议卷,大声问送卷的司直:“李见碧人呢?!朝官犯谋逆的大罪,未及审讯,怎不先交我刑部监候?直接送交了大理寺?当我刑部是摆设么?!”
“这是圣上的旨意”那司直看了他一眼,突带笑意道,“您与李大人的情谊满朝皆知,交由刑部审讯,岂不明摆着要受庇护?大理寺少卿白鹤洲公正贤明,必不会冤枉了李大人。”
范安心下愤然,他原本趴在官厅的罗汉榻上,闻言竟站了起来,咬牙走到那司直面前,拽住他的衣襟,问:“你说什么?!”
那司直被他的神色吓住,连忙说下官议卷已送到,要先告辞了!他连挣了几挣,撇开范安转头便跑走了。
范安也不拦他,眼见着那人出了刑部大门,转头对一旁的主事道:“拿我的官服来,我要亲自往大理寺去一趟。”
他话音刚落,府外突闻人马之声。范安定盯一瞧,竟是几个御林侍卫走了进来,为首之人抬眼看到了范安,笑道:“范大人,有黄纸文书到。”
范安正怔忡着,那为首之人已将手中的文书递给了范安,道:“范大人,你有伤在身不便操劳。从今日起两个月内,由大理寺中丞徐通暂接你刑部尚书一职,你便安心养伤,暂搁刑务吧。”
“什么?!”范安展开那文书看了一眼,“让我暂搁刑务?这是谁的意思!圣上吗?”
“是梁大人拟的文书,一大早替你求情,才准的圣意。”那人笑了一笑,“梁大人对您是关怀备至,一下早朝便请了这份谕旨,差我们一刻不停地送过来了。”
范安捏着这文书,内里怒火滔开,收也不是撕也不是,憋得他都快冒出了眼泪。
“范大人不必如此感动。”那人道,“这黄纸文书便是调派的公文,你留一份,史部留一份。接替你的徐通马上能来了。”
范安第一次领略到,什么叫老谋深算可丈海,只手遮天不见日。
35、刑讯
范安道:“我身体好得很!为何要暂搁刑务,我还是刑部尚书,你们让开,我要去大理寺一趟!”他说着往前疾走了几步,腿一软却趴地上了。
那几个御林侍卫低头看着他,说大人你已接了文书撤了职,进不去大理寺。就算你进了大理寺,没有谕令你也见不到李大人。这几个人未了哎哟一声,说大人你的屁股流血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