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倒在地上强撑开眼,但见皇甫岚正一脸嫌恶地擦拭着手上的鲜血,“脏透了……”又唤道,“万枝,杀了他。别在我眼前。”
“是,主子。”伴随着一声答应,一个女子缓步走上前来。景洵抬眼去看,原来是莟玉。
莟玉一路拖着他往山石亭台深处走,那力道与她的身形毫不相称。
末了就剩他们两人的时候,莟玉举了刀,景洵亦闭了眼,可半晌也没觉出疼来,再睁开眼时,却见莟玉的刀划在自己的腕子上,淌了好些血。
“莟玉,你——!”
“这血迹兴许可以瞒个一时半刻。”莟玉拨开角落里一片浓密的树丛,露出一条几难过人的窄道,“我会跟王爷说,我已将你的尸身投入枯井中了。”
景洵仍旧惊愕得说不出话来。莟玉却忽地笑了,一瞬间,似乎仍是当初那个摇着团扇与他并坐闲谈的小姑娘。
“景大哥,虽说我还是喜欢你叫我莟玉,可我姓梅,叫梅万枝,是当年京兆尹梅廷玉的遗孤。这个身份,即便我不想要,也由不得我。”
“梅廷玉梅大人?”景洵惊道。
“正是。”莟玉颔首,“当年父亲本是朝廷重臣,曾与四皇子有所龃龉,四皇子登基后,竟栽赃给父亲叛国重罪,我们梅家因此被满门抄斩。那时我年纪尚小,躲在炉灶下面才逃过一劫。如此血海深仇,不能不报。而七爷曾许诺于我,终有一天要夺皇权,杀了皇甫华那个昏君!”
“所以你才追随他?”
“是,”莟玉说着,弯膝跪倒在景洵脚边,眼里已含了泪,“景大哥,我说这些,不是想让你原谅我。在七爷面前,我说的尽是违心话。你和尉迟大人,都照顾着我,对我极好。我们相识一场,我……我不想分别的时候,你连我是谁都不知道。”
景洵伸手去扶她,她却不肯起,“景大哥,你听我说完。沿着这路走出去,会有人牵马等着你,还有盘缠……”
“岩铮呢?”景洵却忽地打断了她,“他会把岩铮怎么样?”
莟玉迟疑片刻,终是咬牙道:“王爷确已向皇上递了奏折,请求饶尉迟大人一命,仅判流刑引以为戒。但王爷亦清楚得很,依皇上的性子,暗地里还是不会放过尉迟大人的。所以,王爷不过是在借刀杀人,欲擒故纵罢了。”
景洵的拳头紧紧地攥了起来,眉目里有一瞬间的茫然。
“梅姑娘,你的苦衷,我都明白。你的恩德,往后怕是没机会再报了……”
那日诀别的一句话,终成谶语。
此前数月。
八月十五中秋日。
景洵把五云红笺上的墨迹吹了吹。
那是端正的小楷十六字:天上人间,心事难谐。从此以往,勿复相思。
此时窗外隐隐约约的,传来几句绵软的戏词——
……他趁这,他趁这春三月红绽雨肥天,叶儿青……再得到罗浮梦边。
景洵搁了笔,把那红笺封折好,收入袖中。
——正文完——
【正剧番外(一)】领回家
“原来……是你……”无明恍然道。
“言一,我就知道,你怎么会忘了我?”
刚刚男人见到自己脸上的伤时,还是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可听完这几个字后,他的面色竟瞬间明亮起来,无明看了颇觉有趣。可事实上,他只是在脑子里隐隐的有那么一星半点的印象,也拿不准是不是错觉,差不多可以说是什么都没有想起来。
男人望向自己的眼眸黑亮黑亮的,似是一泓幽深碧水,盛着满满的慰藉与怅然。再被他这么盯下去,无明的脸都要发烫了,而且他知道是自己的话让对方误会了,心里早已生出几分愧疚和窘迫:“嗯……那……你叫什么来着?”
男人的脸明显一僵。
******
回风清楼的路上,无明一直在猜男人跟自己曾经是什么关系。当时他的一句“你叫什么”,竟惹得男人一路上都没跟他说半个字。
无明平日最怕别人跟他置气,因为每到这个时候,他就乱了方寸,话也不会说,事也不会做,无论如何也应付不来,只会对人家百依百顺,好尽早讨得谅解。
如今古怪的是,男人一边生着气冷着脸,还一边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当真别扭得不行。他上了马,男人便也上了马坐在他身后,那副泰然倒好像是无明借了他的马似的,而且胳膊缠着无明的腰,整个人严丝合缝地贴上来,倒是一点不认生。
无明被他这么熊抱着,颇有几分不好意思,可暗自想来,八成以前自己跟男人的关系颇为密切,不是挚友也得是发小,人家还这么惦记着他呢,他倒把人家给忘了,怎么也是他的不对。这么想着,便不好意思把男人推开了。
骑了一阵子,肩上一沉,颈边有暖风拂过。
无明心头一抖,知是男人把头搁在了自己肩上。
他……他是倦了吧?还是……睡着了?
无明身子僵得厉害,却也不敢把他推开。既是累了,便让他靠着自己休息休息,也不妨事。自己蓦地把他推开,倒显得疏远,又该惹他生气了。
时不时的,男人的脸便会在他颈边磨蹭几下,一会儿吹气,一会儿头发也拂上来,无明怕吵醒他,总绷着一根弦不敢动。这条路以往也不知走过几趟,可如今这一路下来,无明竟累得腰酸背痛脖子僵,像是骑了数倍的路程似的。
最令他愕然的是,末了该下马的时候,他竟发现男人根本没在睡觉。
他尚未来得及对这事做出反应,有一行人便自风清楼里迎了出来。为首的正是殷无迹,且面上的易容早卸了,堂而皇之地露着真面目。
按理说,无迹早该回了曷召才对,为何如今却出现在这里等他回来?他顿时醒悟到,这事跟他带回来的男人有关。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竟会让无迹毫不迟疑地派人去暗杀,现下又抛下政事专守在这里等他们回来?
“尉,迟,岩,铮。”殷无迹打眼看过去,说的第一句就是这个名字。此时他面上好似蒙上了一层阴云,眼底的暗芒近乎凶狠,是以往无明从未见过的模样,简直让无明怀疑自己是否真正认识过他。
原来他叫尉迟岩铮,同时无明如此暗忖道,便回头去看男人的反应,没想到四目相对,他竟也在注视着自己。
无明怎么不懂他眼中的意思,可他再怎么努力回想,也只会头疼而已……尉迟岩铮,尉迟岩铮……名字有点绕……好像有些耳熟吧?
男人似是将他的心中所想看了个透彻,竟狠瞪了他一眼将脸别开了。
无明被这一眼剜得心口疼,忽觉这场景有些似曾相识,心里不禁嘀咕:尉迟岩铮……尉迟岩铮……他以前是不是净欺负我来着……
正巧此时殷无迹带着些人气势汹汹地围了过来,再回想起之前那两个杀手险些将男人斩于刀下的情景,无明便有些动气,脱口便喝道:“殷无迹,你又想把岩铮怎样?”
待这一句出了口,众人脸上的表情那叫一个精彩。“岩铮”二字叫得如此顺口,无明自己先脸红了;其次是尉迟岩铮,只见他瞳仁一颤,顿时失了神;然后是殷无迹,又是惊愕又是不服,眼珠子都险些掉了出来;最后是围观的一众手下,皆凝神摒气,静观其变。
殷无迹抖着手指着无明,恼得匀不过气来:“你,你今日头一遭见他,怎,怎么他就成‘岩铮’了,我就成‘殷’无迹了?”
“言一……”尉迟岩铮也在后边软软地叫了一声。
无明一听就知道他不生气了……其实无明也不知该怎么称呼他才好,只是凭猜测,估摸着以前自己就是这么叫他的,没想到果然蒙对了。更何况万一叫得疏远了,他又要生自己的气。
“反正……以后这人由我看着,是万万不许你胡来了。”无明撂下这一句,拉了岩铮的手便往屋里走。
殷无迹在后面看得眼都直了,可明明是他先当面一套、背地里一套地派人去暗杀尉迟岩铮的,已是理亏在先,此时已先没了底气,只能在后面虚张声势地干嚎:“这是我的风清楼,我这当家的没点头,谁准他尉迟岩铮进去了?好好的酒楼,竟也被糟蹋了!无明,你置我于何地啊?”
无明扬长进了屋,没顾上理会他。
正剧番外(二) 分床
窗外促织低鸣,夜色森凉,如清泉流淌。
烛光下,无明褪了一半的衣服,手上的动作蓦地顿住了,回头看时,卧房里多了一人。
“岩铮,你怎么来了?”
男人似是刚刚沐浴更衣,一件鱼肚白纱衫松垮垮的挂在身上,发丝黏在颈边,尚湿着,此时正背靠着门立在那里。
“言一,我来看看你。”岩铮道。
无明暗暗叹一口气——他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出。
说起来,他们两人不过相处了短短半日,可他已渐渐看出尉迟岩铮不大对劲了。从在街上第一次相遇起,这人就行止古怪,言辞混乱,心绪正常之人,根本不会如此。就连下人们也都议论纷纷,说二当家领了个疯子回来。
自打岩铮进了风清楼,便不能让无明出了他的视线,无论无明做什么,他都要跟着,甚至偶尔无明因打理风清楼的公事不得不离开一阵子,不出片刻也会有下人来传话,说尉迟公子有事情要找他。
起初无明还耐着性子问他有什么事,第一次是靴子褪不下来了,第二次是洗澡洗不到后背,第三次是白日里摔出的伤口疼。当时无明颇有些哭笑不得,便问他,要不我给你吹吹?他竟还正经点了点头。
现下一回想起这个,无明还是有些失笑。要说烦,也不至于,倒是颇有几分好奇,想不通男人为何这么黏自己。有时候就觉得像是白养了一只小狗,见他那副眼巴巴的模样,竟还觉得有些可怜。
男人虽是神智不大清醒,身上却自有一番天然气度,也不像是普通人家目不识丁的粗人。无明一想到这样好的一个人,竟不知为何失了心智,无依无凭如乞丐一般在街上流离,便觉得十分惋惜,还有些心疼。
以往的事他虽说记不得了,可亦能觉出自己与男人间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也不急,只要俩人在一处,今日想不起来,明日想不起来,总有一天也就全想起来了。若是永远都想不起来,他便养他一辈子,也没什么大不了。
“岩铮,你头一回住这,是那屋子睡不习惯吗?”
岩铮摇摇头,又上前几步:“我就是来看看你。”
烛光摇曳,那乌黑眼仁的光彩熠熠,神含欲语。
无明一恍神,竟是险些陷了进去。
“看我……你今日不是一直看着我吗?”
岩铮被他问得一怔,竟没了说辞。明明是那么一张线条刚毅又成熟的脸,明明是出落得颇有几分冷酷的眉眼,偏露出被人道破心思的不安与难堪。
无明看在眼里,嘴角控制不住地往上扬。
漫长而磨人的沉默,终究还是由无明打破了:“这么晚了,还是早些回去睡吧。”又温声道,“你个子高些,总不能让你穿我的旧衣裳不是?明儿晨起我让人拿几匹布,好好给你做几身衣裳。”
无明说这话,已是在轰他走了。出人意料的是,他犹豫了片刻,面上竟也没什么不快,就那么一声不响地出了门。
******
半夜三更,无明一摸床边,多了个人,强忍着没喊出声来,却是连滚带爬地把灯点上了。
“岩……岩……你……”他舌头打了结,连话都不会说了。
竟又是尉迟岩铮。
男人尚盖着无明的被子,露出来的地方尽是光溜溜的,竟连内里的丝衣都没穿,此时正让光刺得睁不开眼,颇有几分郁郁地皱着眉坐起来。
无明一阵头疼,直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半晌才把心重揣回了肚子里,语气也不禁嗔怪起来:“岩铮,你这是做什么,哪有两个大男人挤一张床的道理?”
岩铮翻了个身,趴在那里,然后往墙边使劲靠了靠,给他留出一片好大的空儿,“我不挤你。”
“我,我不是在说这……”
那细滑的锦被顺着男人抬起的脊背往下滑,肌理浮动,单薄的织物便堆在脊梁骨的低凹处,线条不堪遮掩。
无明觉得有一股腾腾热气自脖子根儿往上涌,顿时别开了脸,“这,这也太不像话了……你把衣裳穿好,快些回去吧!”
岩铮见拗不过他,只好磨蹭起来,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笨手笨脚的,半晌也穿不好衣裳。无明又道:“往后再不许这样了!”
岩铮把最后一个扣子系上,这才低声道:“我睡不着。”
无明道:“你静下心,慢慢的就睡着了。”
岩铮顿了顿,声音更低道:“可是我害怕。不敢睡。”
无明又有些哭笑不得:“怎么越活倒越像个孩子了?”此刻他的心已平复了下来,愈发觉出几分困倦,便同在床边坐了下来,“你在怕什么?这害怕的事,讲给旁人听,两人做伴儿就不怕了。”
“……我怕睡醒了,就再见不到你了。”
无明一愣,侧头去看他。他也无甚表情,眼圈却是红的,就那样垂首坐在那里,望着自己放在膝头的手出神。
无明的心似是被狠拧了一把,疼得半晌回不过气来。
还有什么可选的?
无明长叹一口气,把灯吹了。
正剧番外(三) 分主仆
自此,岩铮便在风清楼安定下来。
他也无事可做,每日无明忙里忙外的,他就不远不近地跟着。有时候两人的目光对上了,无明就冲他笑笑。他寡言少语,又不多事,他要跟着就跟着好了,无明也不嫌烦。偶尔望着他那张脸,隐隐约约的,无明还觉得早晚能想起些什么。总归也不是坏事。
有一次无明坐下吃饭,还未动筷子,手下的人便提醒了声:“二当家,坐错啦。”
“做错什么?”
那人眯着眼睛赔笑脸:“那什么,这不是尉迟公子的位子吗……”
无明的目光在桌子上扫了一圈,但见几盘家常菜跟往常一样摆着,不偏不倚,也不厚此薄彼,而且无论哪个位子,那碗筷板凳也俱是一模一样的。
无明心下了然,撂了筷子干笑一声:“你跟我说说,是怎么看出这位子是岩铮的?”
“那什么,尉迟公子平时不就是坐这吗……”
无明嗯了一声,端了眼前的茶杯就往嘴边送。那手下哇哇乱叫,劈手把那茶杯打到了地上。他见无明冷脸瞧着他,顿时蹭到墙角,挂着哭腔道:“二当家!这都是大当家的意思!他,他说风清楼不养闲人!”
无明恨不得把牙咬碎了:“所以他就要把岩铮活活毒死在饭桌上?”
那人道:“不是!是给尉迟公子下了泻药要他生不如死离二当家远远的!再趁他去茅厕的时候把他绑走打死喂狗!”
“……”无明额头青筋跳了三跳。
待下次殷无迹回来的时候,无明便跟他关进一屋里面谈。
“无迹,我不准你再动他。”
男人呵一声冷笑:“这风清楼从不养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