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的秘密 下+番外——牛角弓
牛角弓  发于:2014年12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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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红痣

凌冬至被带进了一个宽厚的怀抱里。

这是一种无法用语言来描述的感觉,他是陌生人,然而他又是与他血脉相连的最亲近的人。那种血缘上相互呼应的悸动,甚至不需要用什么证据来证明。凌冬至傻傻地由他抱着,突如其来的惊喜中夹杂着沉重的悲恸,如同汹涌的潮水一般席卷而来,轻而易举地便拍碎了他所有的理智。

多日来压抑在心头的焦虑与期待,在这个瞬间终于爆发了出来,甚至还夹杂着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委屈。

凌冬至把脸埋在他的肩上,不可自抑地哭出了声。

庄洲很有些无奈地看着一见面就抱在一起的两个人,替凌冬至高兴的同时又有种轻微的沮丧。他知道,有些东西注定是他无法给予的。

但他心里仍有些不是滋味。

他从长裤的口袋里摸出烟盒给几个看热闹的保安一人敬了一支烟,含糊地解释说,“失散好久的亲戚。”

保安们流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庄洲看他们哭的差不多了,走过去拍了拍凌冬至的肩膀,“有话回家说。”

凌冬至放开了那个男人,不好意思地抽抽鼻子,“我该怎么称呼你?”

男人很温和地看着他,“我叫青树。按年龄算的话……你出生的时候我刚满七岁。”

凌冬至呆呆看着他,七岁的孩子已经能记住很多事了。他会记得自己的父母家庭,并且对自己的生活环境、曾经发生过的事都会留有记忆。甚至他还会记得凌冬至出生时的情形和他的父母家人……凌冬至心中的急切难以用语言来形容,然而紧接着,他心中又生出了一丝心疼。他懵然无知地度过了二十多年的岁月,而眼前的青年则是带着一份沉甸甸的记忆长大成人。灭族之恨,骨肉离散之痛,一日一日都压在他的肩上。

“青树……”

青树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像一个温和的兄长。

庄洲在旁边咳嗽了一声,硬忍着把凌冬至从他身边拽开的冲动说:“回家吧,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青树刚才就注意到了他,见他站在凌冬至的身边摆着一副主人的姿态,神色稍稍有些疑惑,“这位是……”

凌冬至不想站在马路边上跟自己乍然相逢的族人介绍说“这是我男人”,便拉着青树往里走,“回去再说。你来多久了?吃了晚饭没有?”

青树莞尔,“吃过了。”

庄洲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住了,“有话回家说!”

当着他的面明目张胆地亲亲热热,还扑进别的男人怀里哭,还拉他的手,还让他摸自己的脑袋……真当他是个死人么?!

庄洲在心里阴暗地想,要是家里有泻药就好了,下点儿药在他的茶水里……家里的猫猫狗狗没想到会来客人,一起蹲在客厅门口好奇地张望。

黑糖伸着鼻子闻了闻青树的腿脚,悄悄对三只猫说:“这个人去过菜市场,我在他身上闻到菜市场的味道了。”

三只猫还没顾上接话,就听这个陌生的客人笑着说:“是啊,我确实去过菜市场。因为我要买菜做饭啊。你们有没有闻出我买了什么菜?”

黑糖又嗅了嗅,不太肯定地嘀咕,“青椒?还有西红柿吧?嗯,菜还不是都一个味儿……”

青树笑了起来,转头问凌冬至,“都是你养的?”

凌冬至摇摇头,“这个是黑糖,是他养的。三只猫眼前是流浪猫,我搬过来的时候它们就跟着过来了。”

凌冬至看出了青树眼里的疑问,迟疑了一下,解释说:“他是我的……爱人。”

青树怔住。他一开始就觉得凌冬至和这男人之间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原来竟是这样的关系。青树微微皱了皱眉,这件事完全超出了他的意料。他在见面之前猜到凌冬至有可能已经成家了,但是没想到他竟然跟个男人在一起。

与他相反的是,庄洲听到爱人两个字心里总算是舒坦一些了。他冲着青树伸出一只手,彬彬有礼地自我介绍,“我叫庄洲。”

“青树,”青树与他握手,眼里带着审视的神色,“如果我们都没有搞错彼此的身份,我应该算是他的堂哥。”

凌冬至眨眨眼,觉得好容易擦干的眼泪又有要泛滥的趋势。如果他真是自己的堂哥,那么青树应该是目前为止在这个世界上与他血缘最近的亲人了。

庄洲也觉得动容,表情顿时变得正经了起来,“很高兴你们能见面。”

“我也很高兴。”青树抿了抿嘴角,“而且我觉得庄先生是一个非常幸运的人。”如果凌冬至在村里长大的话,以他们一族那少的可怜的人口来考虑,小鱼的父母和族人是绝对不会同意让两个大男人生活在一起的。

庄洲自然猜不出他的想法,然而这并不妨碍他迅速领会了青树话里那一丝微妙的不甘心。他觉得这或许是因为他们这一族里还没有出现过凌冬至这样的先例,而作为平辈来说,青树是没有资格对凌冬至的生活指手画脚的。

“我一向这么觉得。”庄洲松开他的手,“都坐吧,我给你们泡茶。”

凌冬至心急的拉着他坐下,“我们族里的人,是不是真的都不在了?”

青树的脸色微微有点儿发僵,沉默了一霎,缓缓说道:“冬至那天夜里发生的事你都知道了吧?”

凌冬至点点头,“我听狼牙讲过。”

庄洲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给他们泡茶。他其实很不喜欢这样的场合,凌冬至的情绪起伏太剧烈,这不是他乐见的情况。

青树淡淡说道:“事实上,他给你们讲的应该是不完全版的,你想听听完整版的么?”

凌冬至和庄洲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带着惊讶。当初听狼牙讲故事的时候,他们俩都觉得这老头有什么事情还瞒着没说,没想到他居然只讲了个删节版的故事。

“他跟你们说过他跟偷猎的人一起上山?”

凌冬至点点头,“两次。”

青树笑了笑,眼神中略略带了几分复杂的意味,“其实不止。他和两三个漏网的小喽啰逃出来之后,又自己偷偷摸上去了。你们猜猜他是做什么去了?”

庄洲莞尔,却不作声。

凌冬至想了想,忿忿说道:“捡漏去了吧?”

说的青树也笑了,“这个大概是原因之一吧。主要是他心里不安,想回去看看有没有什么事能让他定定心的。本质上讲,这人就是个混日子的地痞,但是心眼并不坏。”

“那时候余震已经过去了,他一路摸进村子也没有再遇见什么人。多一半的村子都被埋在山石下面了,连他那帮子匪徒也没看见几个。狼牙在村外挖了坑,把他找见的尸身一个一个都埋了。他觉得这样做是积功德的。然后他开始挖那些埋起来的房子,找了些东西,后来都卷着带下山了。这个过程大概持续了两天,这期间他又挖出来几个被压死的村民,也都分开埋了。第二天晚上的时候,他挖到了我家,把我和村里的一个叫青豆的女孩子挖了出来,那时候距离地震已经过去快二十个小时了。”

凌冬至倒吸一口凉气。

“狼牙把我们带下山,请了大夫给我们看病,后来他卖了村子里带出来的一些东西,在青石镇上摆了个小摊子。”青树接过庄洲递来的茶杯,润了润口又继续说道:“我和青豆上中学的时候,那附近的山里有人开矿,镇子上出入的人很多,他就和一个认识的人做起了旅馆的生意。我和青豆上大学的钱就是这么挣出来的。你也知道,咱们村子里带出来的那些水草石是不值钱的,根本卖不上价钱。”

凌冬至喃喃念道:“水草石?”

青树微微一笑,“是从村外的水潭里摸出来的,村子里的人都这么叫它。”

凌冬至很想问一问水草石的功效什么的,但是现在显然还有更重要的问题要问,“青树,村子里,还有别的人活下来吗?”

青树沉默了一下,“我只知道刚刚乱起来的时候,村长就带着人把比较小的孩子送出去了。但是送去了哪里,是不是都平安送出去了,我已经没印象了。那天晚上的情形……实在太混乱了。就连你,我也是听狼牙说起之后,才慢慢想起来的。狼牙说你跟我长得很像,在我的记忆里,符合这些条件的就只有你一个。我记得我娘还跟我说过,阿慧婶婶家的小鱼跟我长得像亲兄弟。”

凌冬至眼眶骤然一热,“我妈妈叫……阿慧?”

青树稍稍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长辈的名字,我是叫不上来的。我只记得当时的小孩子都叫他们阿慧婶婶和长山叔叔。小鱼,你左脚的小脚趾上是不是有一粒小红痣?”

凌冬至的脚趾不由自主地微微一缩,他把脚抬起来,拽掉袜子,左脚的脚趾上果然有米粒大小的一粒红痣。

青树很留神地看着,似乎在通过眼前所见的画面回忆记忆中曾经看到过的东西。良久之后,他点了点头,“没错,就是这个小红痣。那时候你躺在炕上腿脚乱蹬,还踢了我一脚。我在这里,”他伸手轻轻点了点头凌冬至脚丫上的小红痣,“我还在这里咬过一口。”

凌冬至想笑,眼眶微微有些湿润。

庄洲坐在一旁,看着那只轻薄的手指,犹如百爪挠心一般。他真的很想把那只爪子挥到一边去。可是他真那样做了的话,凌冬至一定会生气的。

庄洲悲摧地叹气,伸手在狗儿子的脑袋上死命地揉了两把。

“我毕业之后开始在大雁山附近寻找咱们族里的孩子,”青树说:“后来狼牙提醒我可以试一试水草石。如果是咱们村里出去的人,就算村里的事情都不记得了,身边也应该带着这个东西。所以我就拿了两样东西在狼牙朋友的店里寄卖。”

凌冬至恍然大悟,“安妮阿姨买的那两个杯子还有那个……”他不知道那个东西叫什么名字,伸手比划了一下形状。

青树点点头,“药杵。都是我放在那里的。”

“你跟着安妮阿姨来滨海的?”

青树摇摇头,神色稍稍有些不好意思,“不。我只是根据她留下的名片打听到了你们的那个基金。基金的名字让我心里十分疑惑。我很想找这位女士详细问问,又有点儿举棋不定,因为她看起来不像是山神一族的人。”

凌冬至点点头,“她确实不是。”

“后来我查了一下基金的情况,找到了你的名字。网上有一些关于你的作品的介绍,你知道吗,我一眼就认出了那副《家乡》画的就是我们的村子……”青树轻轻吁了口气,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我就是根据这些信息顺藤摸瓜找到南山中学的。正好单位有点儿公事要到滨海出差,我就顺路过来看看你。”

90.青树

“你这两天一直跟着我,”

青树点点头,一点儿也没觉得这样一声不吭地跟踪别人有什么不对,“我想在见面之前从侧面了解了解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凌冬至好奇地问,“那你了解了多少,”

青树想了想,眼中微微流露出狡黠的神色,“你不是每天都去中学上班,还有另外一个上课的地方,每周要去两到三次。中午如果没赶回学校吃饭的话,就会去学校侧门对面的快餐店吃饭,饭后会带着一杯奶茶离开。还有,你非常喜欢穿短靴子,我盯着你的这几天你每天都换衣服,但是脚下只换过两双鞋,一双黄褐色、一双灰绿色,都是短靴。”

凌冬至从没被别人这样细致地观察过,不由得稍稍有些尴尬,“这些说明什么?”

“说明你是一个适应城市生活、但是有很喜欢出门的人。”青树觉得自己的话有一种讲冷笑话的感觉,耸了耸肩笑着说:“事实上我没看出什么来,所以觉得直接来找你比较好。但是这里我从来没跟进来过,不知道你到底住哪一栋……”

凌冬至点点头,表示明白了,“青树,你能多讲讲你自己的情况吗?你知道我很多事,可是我对你还一无所知。还有那个跟你一起被带走的孩子,叫青豆的。”

青树反问他,“哪方面?”

“全部。”凌冬至说:“我想了解你们。”

青树想了想,“我和青豆被狼牙带到青石镇的时候,是第一次离开大雁山。青豆吓坏了,一直哭一直哭,很长时间都不开口说话。后来狼牙带我们回山里一趟,他跟我们俩说:地震了,村子都被埋在山里了。说死去的人已经死去,但是活着的人还要背负着死者的期望,努力地活下去。”

“青豆大哭了一场,下山的时候趴在狼牙背上睡着了。再醒来的时候就开始跟我们说话了。狼牙带着我们去小学报名,说我们是他捡来的孩子,是他的孩子。小镇上的学校,本来也没那么多规矩,有孩子来报名,家长又是镇上的人,就都收了。不过那时候狼牙也很穷,我们过了一段很苦的日子。当然,后来就慢慢好起来了。”

“我小的时候一直想当兽医,”青树微微一笑,“利用水草石的能量解除动物们的病痛,延长他们的寿命。但是经过了这一番变故,我的想法改变了。我觉得这世上的人是比病痛更加可怕的存在,抓捕一个偷猎者,就等于救了十几、几十甚至几百条动物的性命。所以后来我去读警校。”

凌冬至大吃一惊,“你是……警察吗?!”

青树被他的反应逗笑了,“不像吗?”

凌冬至觉得又被刺激了,“那你来滨海的主要原因是?”

“有一个跨省的案子,过来了解点儿情况。”

看得出青树并不想细谈自己的工作,凌冬至也没打算细问,但是听到警察两个字,脑子里灵光一闪,下意识地就追问了一句,“那你认识左队长吗?”

青树反问他,“你是说左鹤?”

凌冬至点点头,伸手指了指庄洲,“我们俩都认识他。不过不熟。”

青树眼里流露出赞赏的神色,“他是个很有能力的人,精明能干,经验丰富。”

凌冬至想起上次见左鹤的时候,他说他在查涂氏,也不知到底查的怎么样了。不过这种作为外人来说是不方便追问的。

凌冬至又换了个话题,“那青豆呢?”

青树抿嘴一笑,“她在甘城。离这里不太远,前一段时间在一家医疗器械公司工作,现在好像自己折腾要开店。具体情况我还不知道。不过她要是知道我们找到了同族的人,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凌冬至也觉得高兴,“有时间让她来滨海,我带她到处玩一玩。”

青树想了想,“最近一段时间大概不行,狼牙的胃不好,她打算回去带他做个检查。看看下个月吧。或者等你放暑假的时候,那时候滨海这边有个培训,正好我也可以申请一下,有将近半年的时间呢。”

凌冬至大喜过望,“能申请到吗?”

青树抿嘴一笑,茶褐色的眼睛里带着几分笃定的味道,“问题不大。”

“那太好了。”

凌冬至简直要跳起来了,不等他再说什么,手机的声音就从画室里传了出来。庄洲忙说:“你去接电话,我陪着客人。”

凌冬至兴冲冲地跑去接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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