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短暂的骚乱过后,宫内加强了戒备。我在几个侍女的簇拥下回到寝宫休息,半夜时殷南梧悄悄过来,回报说那些戏子是某个被赐死的大臣的旧部,对我心怀怨恨所以想办法进宫报仇,现在已经全都招认了,正在天牢等候发落。
我拥着棉被坐在床头,想了一会儿说:“只追究首犯,其余的关一段时间就放了吧。”
他应了一声,坐在床边的矮凳上,说道:“现在连宫里也不安全了。”
“内战刚结束,这种情况也很正常。”我扶着额头想了一会儿:“那个好看的小戏子怎么样了?”
“他么,还是个小孩子,除了唱戏什么也不知道,过几天就放了。”
“戏班子解散后,他没地方去,也怪可怜的,不如送给你做个贴身的书童吧。”
殷南梧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的脸,然后才悠悠地说:“你说这话,怎么听起来杀气凛凛的。”又别转过脸笑了笑:“你把我当成什么?色中饿鬼吗?他唱戏唱的好,我自然就看的入迷,你没见其他人也都看呆了,难道就因为他长得好,就不许我看吗?”
我把脸埋在棉被里:“别说这个了。”
一个小太监悄悄走过来,见我还醒着,便开口问道:“陛下今日受了惊吓,刚才大臣们询问明天的早朝要不要改到下午。”
“不用。”我说。
他又看了一眼殷南梧,说道:“殷将军身上的伤要不要换药?”
“你受伤了吗?”我凑上去扒拉他的衣服。
殷南梧令小太监下去,然后才指指自己的肩膀:“一点小伤,已经敷过药了。”
我让他把上衣脱下,果然见到他肩胛处有一块不大的箭伤,虽然伤口不深,但是边缘泛青,十分恐怖。殷南梧解释说:“那些暗器是有毒的。行刺之人使用的兵器大多有剧毒。”
我想起之前他将我推开自己迎上去的情景,怒道:“你知道有毒,还不躲开?”
殷南梧迟疑了一会儿,笑着说:“我那时喝多了酒,脑子一时转不过来。”
“哦。”
我叫侍女把抽屉里的檀香盒子拿过来。然后我把里面的两枚翡翠戒指放在手心里给他看:“这是相父临终前给我们的,你那段时间一直忙,我就没来得及给你,现在挑一个吧。”
他拿起来挨个看了一遍,说道:“这好像是一对夫妻用的戒指。”
我看了一眼旁边的侍女,低声道:“别胡说。”我转头对侍女说:“你先下去吧。”
“等一下。”殷南梧叫住侍女:“我今晚在这里休息,你整理一下床铺。”
“将军是睡在外面的榻上,还是在这里另置一张床?”侍女问。
殷南梧没有说话,笑着看向我。
“别理他,你下去吧。”我挥退那个侍女。
殷南梧将其中一枚戒指戴在手上,又握住我的手指,将另一枚戒指戴在我的手上。我刚打算开口说话,却见他微微欠身凑上来,在我嘴唇上轻轻吻了一下。
“睡吧,我在外面给你守夜。”他将棉被拉到我的肩膀处,然后掀开帘子,在外面的软榻上睡下了。
第五十章:似是故人
几天之后,从豌豆国那里传来消息,我的军队已经占领了大部分豌豆国土,而都城也已经被包围了,只是陆敬初那边迟迟没有消息。殷南梧想率领一支军队去接应,我有心和他一起出征,但是朝廷里的大臣极力阻拦,连殷南梧也不同意。我知道现在都城的局势刚刚平定下来,自己一时也走不开,只好让他前去。
出征前一天晚上,我在宫里给他摆了家宴送行,宴席上只有我们两人,我反复叮嘱他战场上要惜命,同时又把准备好的兵器和铠甲交给他的贴身侍卫。殷南梧漫不经心地听着,一杯一杯的喝酒,眯着眼冲我微微地笑。到了夜深时,军营那边传来消息,让殷南梧过去检查一下军备。他离开时有些醉意,我担忧地说:“晚上就在军营里睡,不用回来了。天气这么冷,一来一回地容易伤风。”
他从婢女手里接过外衣穿上,也不知是听见了没,只是摆摆手,就走了。
撤了宴席,几个婢女伺候我沐浴更衣,躺在床上时,听见宫墙外有人打更,已经是子时了。我这时忽然有些后悔,不该对殷南梧说“不用回来”这种话,果然还是非常想念他啊。
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外面婢女低低地喊了一声:“殷将军。”
“他睡了吗?”殷南梧低声问。
“陛下正在想您,怎么睡得着。”
哪个丫鬟这么饶舌?我有些气恼地想,然后用棉被遮住头,装作已经熟睡的样子。
外面的珠帘轻轻响了几下,我听见殷南梧的脚步声缓缓靠近,停在床边。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离开。
我轻轻咳嗽了一声,将棉被拉下来,起身叫住他。
殷南梧快步走上来,柔声说:“我吵到你了吗??”
我摇摇头,在暗淡的烛光里看了他一眼。他刚脱下战袍,身上穿着单薄的布衣,隐隐透出肌肉的温度和热量。
我抬起手在他衣襟边缘的刺绣上摸了一下,然后推了推他:“去把灯吹灭。”
殷南梧愣了一下,喉结不自在地动了一下,迟疑道:“我明天就要出征了……”
我用手遮住脸,点点头,轻笑道:“我会……手下留情的。”
他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笑,起身将蜡烛按灭,走到床边,窸窸窣窣的脱衣服。虽然卧室里没有点灯,但是外面房间里有一盏守夜的灯,走廊上也有灯笼。所以卧室里并不十分昏暗。他将衣服全都脱掉,赤裸的身体在黑暗里显得雄壮而恐怖。我下意识地闭上眼睛,想起了小时候听的古怪故事里专门吃小孩的恶魔。
他单腿跪在床上,一只手在床边的柜子里哗啦哗啦的翻找,摸出一个瓷片打开,我闻到一股花香味,那是侍女们用羊油和花瓣调配的护手膏。
“我也要脱衣服吗?”我坐在床头,迟疑地揪着亵衣上的扣子。
“嗯……你先躺下。”殷南梧错开我,把两个枕头放在我背后。
“仰着还是趴着?”
“随便啦。”
一夜云雨。第二天天没亮的时候,他就离开了。我在枕头上,想象着他一身戎装地骑马而去,从此山高路远、锦书传情……不由得一会儿唉声叹气一会儿脸红心跳。终于在床上躺得百无聊赖,掀开床幔一看,外面窗纸早已经泛白,早已过了早朝的时辰,心中暗叫一声糟糕,手忙脚乱地起来穿衣服。外面的侍女听见响动,立刻捧着金盆手帕进来。我慌忙拉紧床幔,只露出半张脸,训斥道:“什么时辰了?!”
两个侍女跪下道:“殷将军今早上临走时吩咐,陛下连日辛苦,早朝推迟两个时辰。我们见陛下睡得香甜,故不敢打扰。”
既然是殷南梧吩咐的,我不好再说什么,只让他们把朝服放到床边,然后自己穿衣服洗漱。
京城里的局势渐渐稳定下来。我前段时间被戏子行刺,因此对戏班十分厌恶,京城的贵族们就不在家中摆戏台。于是上行下效,百姓们亦对戏曲冷淡起来。渐渐地在民间又兴起了一种新的娱乐项目,叫做傀儡戏。有几个专业艺人操纵提线木偶,演出各种悲欢离合。这傀儡戏源自乱冢国,陈留国的子民大概是觉得新鲜有趣,对这种新的娱乐项目十分追捧。没过多久,连宫里的太监宫女们都买了一两个精巧的小木偶,像模像样地演绎悲欢离合。
我听说傀儡戏是源自乱冢国,所以对它很排斥。后来偶然见到一本傀儡戏台词,里面讲述了一个充满浪漫和阴谋的故事。是说两个优秀的王子同时爱上了一个美人,为了美人反目成仇,相互厮杀,闹得民怨沸腾,政局动荡。美人却是一个极慈悲的人,不忍因自己一人导致苍生受苦,于是纠集了一群自己的爱慕者,发动宫廷政变,夺了王位,将两位王子赶出王宫,自己做了国王。
这个故事的结尾让我耿耿于怀,这个美人哪里是慈悲?简直就是狼子野心。如果我是乱冢国的国王,直接把写出这种糟糕剧本的人拖出去斩首示众,这简直就是煽动民众造反的反面教材嘛。
几天后,我扮作平民,在京城的戏院里逛了几次,看了几场傀儡戏,又给班主捐了几百两银子。戏演完之后,那班主领着一帮艺人过来谢恩。他们个个身形高大,额头宽阔,眉目深邃,是典型的乱冢国人。我装作是一个对傀儡戏入迷的贵族公子,问了一些戏曲上的事情。中午又在最豪华的酒楼里订了房间,邀请这些艺人一起过去。
这些人大概是在外面流浪太久了,一走进酒楼里华丽的包间,眼神瞬间就明亮起来了。坐下来喝酒吃饭的时候,态度也格外的柔顺亲切。酒过三巡,我问起了那个美人与王子的曲目,其实我一开始就怀疑这个剧本大约是在影射什么。结果那个班主放下酒杯,很痛快地说:“这个剧本嘛,是我们的新国王创作的。他自己觉得很好。可惜百姓喜欢看才子佳人,不爱看三个男人之间腻腻歪歪,所以这出戏上座率很低。”
我觉得很惊讶:“原来那个美人是男的。”
“自然。”班主道:“我们乱冢国再不济,也不会找一个女人做国王。”他诧异地问:“为什么你会觉得那美人是女的?”
那个剧本花了一半的篇幅来描写那美人是多么地沉鱼落雁,倾国倾城,美的全天下的人都恨不能为他去死。所以我才会那样想。
我又问起了乱冢国现在的局势。
班主将酒杯朝桌子上一顿,叹气道:“新国王嘛,不爱打仗,不关心生产,一心宣扬天神,登上王位一个月,就在乱冢国修建了一百多座祭台。百姓们每天不干活,只坐在祭台里领悟天神的旨意,等待朝廷发放粮食,后来越过越穷,我们只好逃出来寻一条活路。”
这个新国王的做派,使我想起了一个人,我问道:“这个新国王是怎生模样?”
“俺们这些平民自然没见过,以前听京城里的人讲过,新国王的模样是极好的。”他看了我一眼,笑道:“说句玩笑的话,小公子您长得宛如姣花软玉一般,已算是难得了。可是我们那位新国王,简直不似人间该有的人物。”
我呵呵笑了一下,心里砰砰乱跳,有些紧张地开口:“他是不是长着蓝色的头发?”
“小公子喝醉了吧?”班主笑:“这个世界上哪有蓝色的头发?我们的新国王的头发,是黑夜的颜色。”
第五十一章:得其所愿
三个月后,陆敬初与殷南梧率领大军回来,与军队一起回来的,还有豌豆国一千多名王族。我接到殷南梧的书信后,立刻选了良辰吉日,率领百官到城外五十里相迎。
但是走在军队最前面的,却是殷南梧和一名美貌的少年。殷南梧显得黑瘦了一些,然而精神状态很好,那少年的样子有些似曾相识。我无暇细想,眼光错开他们望向后面的军队,心想难道陆敬初受伤了?
果然一辆黑色的马车在士兵的簇拥下走出来。殷南梧走到我身边,扶着我的肩膀说:“陛下,陆将军……死了。”
一旁的侍卫掀开轿帘,里面是一副生锈的的铠甲,沾染着一些深褐色的印记。
那个,大概就是他的血吧。
“他的尸体呢?”我开口问。
“留在豌豆国了。”
“那你回来干什么?!”我一把推开他,嘶吼道。
我转过身跨上马,手握着缰绳,在一整排将领前面走了一个来回,咬牙道:“你们这群废物!连自己的主帅都保护不了,还有脸回来!原地扎营,不准进城!”
我的目光掠过一群将士,看到了几千两囚车,里面的人穿着华丽的衣服。
回到都城里,我只做了两件事情,第一是将豌豆国的王族押到城外,无论老幼,悉数斩杀。第二是派人到豌豆国,将陆敬初的尸体挖出来带回。
陆敬初的死让我难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即使豌豆国王族的血将整个护城河染红,也不能平息我的痛苦,我没有心思打理政务,常常因为一点小事责打下人。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天气渐渐变冷,王宫里忽然下起了一场大雪,百官上奏说很多地方发生了雪灾,我分出一部分精力和时间去研究赈灾的事情,这才渐渐地恢复过来。
晴朗的下午,我带着几个侍从来到城外,灰色的天地间,缀着成千上万的黄色营帐,帐外升起一个个小火堆,士兵们正捧着碗在严寒里喝汤。这些都是打赢了仗却因为我的愤怒而不能回家的人。
见到我过来,士兵们高声呼喊着,过来参拜,又满眼期盼地看着我。我对旁边的侍卫递了一个眼色,侍卫越众一步上前,说道:“众将士东征豌豆国有功,陛下赏赐白银万两,酒肉万石。”又含笑对几个将领说:“领赏后就各自回去吧。”
众人高声喊着谢恩,然后欢欢喜喜地跟着军需处的人去领赏。
殷南梧站在一群士兵后面,似要打算回帐。我喊了一声,他就立住了脚步。他穿着一身半旧的大衣,两只手放在袖子里,脸庞很瘦,显得颧骨高、眼窝深。他见到我,脸上的表情淡淡的,却并不凉薄。我吩咐身后的侍从都退下,然后走过去,从袖子底下握了他的手指。
他的手指细而修长,掌心却很炙热。我说:“你找个能说话的地方。”
他把我引到他自己的营帐,掀开厚重的帘子,脸上立刻感觉到一股带着香味的热气。我看见正中央有一个小火炉,一个穿着丝绸白衣的少年正守着一个小铝锅热牛奶。少年转头看见我,也愣了一下。
我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说道:“小离?”
他有些慌张地站起身,看了一眼殷南梧,想往外走。
“你站住。”我转过身看向殷南梧:“你好得很啊,亏我在宫里担心你挨饿受冻,原来是自作多情了。”
殷南梧将我拉到椅子上坐下,转身对小离说:“外面的哥哥们在发钱,你跟着他们玩吧。”
小离答应了一声就出去了。他的动作很灵活,一点都不像有病的样子。
我脑子里充满了疑惑,陆敬初的死和小离的复活。但是这些疑问还没说出口,就被殷南梧堵住了嘴巴。
过了很久,火炉上的牛奶咕嘟咕嘟地冒白气,殷南梧站起来四处寻找杯子,说:“这里的水都结成冰了,没有茶,只有附近农庄里的羊奶。”说着给我倒了一杯。我有些不自在地推开了说:“嘴巴里全是你的口水,有点恶心。”
殷南梧含笑坐在我对面,说:“我觉得还好吧。”
回到城里后,殷南梧带着小离住在宫内。我心里一直很疑惑:小离为什么复活了,陆敬初又是怎么死的?我派出去寻找陆敬初尸体的人一直没有回来。我就这些事情问了殷南梧。
那天他在书房里,将整个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我。
当时殷南梧带着军队兵临豌豆国都城之下时,陆敬初并没有挟持住国王,而是一人站在城墙上,以刀横在颈上,劝说殷南梧退兵。当时殷南梧是领命而来,几十万大军箭在弦上,不可能说退就退。殷南梧一面劝说陆敬初,一面令手下士兵从别的城门攻进去。陆敬初当时神色悲怆,长叹一声,请殷南梧代为向我求情,留豌豆国王族性命。然后自己刎颈自戮,从城墙上跌下去。
“当时我以为他是被豌豆国的人逼迫的,可是后来城破之后,我抓来了豌豆国的国王和大臣,才弄明白真相。”殷南梧说:“陆敬初进城之后,就寻找自己家人的尸体,他原本以为自己的家人大约被扔在乱坟岗之类的地方,却被告知他们都被安葬在陆家的墓地,牌位也都摆放在陆家的祠堂里。原来当日下令杀死他们全家二百多人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的父亲。陆父是三朝元老,性情刚烈。听说自己的儿子叛变,心中羞愤。于是请求国王:待自家儿子领兵攻城时,就将自己全家老小的头系在城楼上。国王竟然也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