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任何人都看得出来，他们之间的不适合。

哪怕撇开性别这个非常重要的因素，在他们面前还有无数的横栏。

是啊，光是喜欢，又有什么用呢？

自己已经不是个孩子了。而人一旦在长大之后，所谓的相守，从来不是光靠感情就可以的。

性别，年龄，家庭的反对，以及最重要的……这里并不是他的世界。他也不是那个才18岁，嚣张跋扈、敢爱敢恨的梁饼饼。

那个他已经生活了快要37年，那个有他父母和那个虽然见过几面的相亲对象的世界，才是他应该回去的地方。

……虽然或许没有那种悸动，一辈子也不能再遇到那么让他触动的人，但是很安全，也很熟悉的，那个地方才是他的归属。

至于张青城……毕竟他才那么小。

自己或许一时之间占据了他的视线，可是他很快就会明白过来，他只是个路人。又或许，只是因为青春期的性懵懂才会有的错觉，过个几年他就会庆幸自己没有走上歪路。

可是，要怎么婉转的拒绝才好呢……毕竟，这可是高三啊。

叹了口气，梁饼饼抹了把脸，把信纸攥在手里。

万一处理不好，可能就会伤害到对方。虽然不能在一起，可他对少年毕竟也不是没有感情……看来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对方主动放弃。

……要怎么做呢？

第二天的早自习，梁饼饼手里拿着早饭，不停的打哈欠。

他昨天最后把信又看了三遍，蹲在厕所考虑了一夜，傻笑许久，沉思数次，最后还是没想好怎么说出口那些伤人的话。前思后想的也睡不好，导致今天早上开始就昏昏沉沉的。

瞥了眼身边的同桌，以为也能看到一双熊猫眼，却发现人家精神奕奕，完全看不出昨天对他有造成任何影响的痕迹。

……纠结中的梁叔叔顿时有些心里不平衡了。

要表白的是你，写信的也是你，现在脸色红润有光泽的人为什么还是你。

“……怎么了？”

大概是感受到他频频看过来的视线，张青城停下单词背诵，转过头有点别扭的问。

看到少年在自己凝视下渐渐红起来的脖颈和耳朵，梁饼饼这才有些满意起来，吸了口豆浆，冲着他点点头。

“没什么，就是在想昨天的事情呢，”

“哦……”

张青城拖长声音，然后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问，

“那封信看了吧？”

看完了，被吓到了吧？收了无数次这种类似跟踪狂的信已经收得看到就发毛的某人心想。

知道女孩子多可怕了吧，这下总算能发现自己的好了吧？

“额，”

梁饼饼头皮一紧，想起之前自己在厕所里读得呕心沥血的样子，充满同情的看了对方一眼，然后昧着良心说，

“挺、挺好的，还挺有文采的，”

“……挺好的？”

少年的声音瞬间降低了几度。

“啊，就那个，虽然写得有点夸张，但还是挺感人的……”

虽然觉得有点反胃，但是一回忆起那些句子，他就带着点得瑟的忍不住补了一句，

“唉，那个啥，原来我在你眼里那么帅啊？”

噗——

张青城右手拿着水瓶，尴尬的看着被喷了半个后背的前座，赶紧抽了张纸帮忙擦了擦。

前半句还让他听了生气想大口喝水，后半句就让他直接把喝进嘴里的水全喷了出来。

帅个头啊！

“我说……你该不是哪里搞错了吧？”

少年嘴角抽了一下，放下水瓶正要说点什么，教室门却在这时被推开了。

班主任老何抱着一大堆卷子砸在讲台上，然后笑着说，

“最后一门月考的成绩出了……行了行了，都上来拿吧，咱班这次月考总体考得不错，特别啊要表扬下两个人，”

“这次数学全年级唯一一个满分的的苏漫同学，还有我们进步特别大的——”

“总分全班第十名的梁哥梁饼饼同学！”

“不可能，”

瞪大了双眼，张青城瞬间忘记了刚才自己要问的话，呆呆的看着讲台。

“哦，我赢了啊，”

梁饼饼微微一愣，然后拍了下手，高兴的笑对身边的人说，

“正好，明天周六别在家里看书了，陪我一天吧？”

扭头看了他一眼，没有多说什么。张青城刷一下站起来，随着大流一起冲到讲台上开始埋头翻起了卷子。

梁饼饼拿着早饭从他背后晃悠悠的摇了上来，一手撑着讲台，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一面嘴里还嚼着东西含含糊糊的问，

“干嘛，你还不信啊？”

“吃你的吧，小心一点别掉试卷上……我来找就好，你去给我乖乖坐着去。”

感受到脖子上被喷到的热气，忍不住有些痒。

原本就内心烦躁的张青城更加心绪不宁，一面伸手帮他擦了擦嘴，一面语带嫌弃的说。

“啊啊，那个是你的，”

没理会他的话，继续靠着他的男人越过他的肩伸出手，从层层叠叠里抽出一张写着他的名字的考卷……也不知道哪里来的X光级别眼力。

接着没几分钟，梁饼饼的也被找到。

写着93的地方被划掉，改成了101。

“……”

有点呆滞的看着试卷，他听到旁边男人的散发着蛋卷香味的声音，

“啊呀，开始少算了篇阅读的分数吧，真是的，啧啧，还好发现了。”

“行了，周六是吧，”

张青城转过身阴沉着脸，有点不甘心的说。说完又想起了什么，歪着头看着某个得意洋洋的伪少年，

“哦对了，那封信，不是我写的。”

“……嘎？！”

刚刚还在开心的梁先生傻眼，蛋饼卡在喉咙里，打了一个响亮的嗝。

“哼，”

少年不自然的移开视线，抬头看着他，小声的念着，

“你才不帅呢。”

低下头，眼里满满的却都是柔情。

第十五章

算起来，最近几乎是每个周末都和这家伙呆在一起。

张青城从车上下来，不由得叹了口气。

虽然能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不免有些窃喜，但是这家伙的行为却怎么看怎么有问题。

黑色的大奔停在了狭长的巷口，后面的路程只能由他们两个人走过去。

是的，这个周六的上午，天气不好不坏，梁饼饼和他一起，正在步行去他们家。

如果对方只是参观或者抱着扶贫的想法，他或许还可以用正当的理由回绝然后强制让他换一个愿望。

但是梁饼饼给出的理由他却无法拒绝。

“帮叔叔做一次身体检查，顺便我们两个也做一下，”

当时笑眯眯的小恶霸是这样对他说的，一边还揉了揉他的头发。

“刚好副院长是我小舅，快到年底啦，你看我爸妈都出国去了，每年都有好几次免费的机会不用也可惜了……你也很担心叔叔的身体吧？”

记忆里上一次给父亲就诊，还是他外婆依然健在的时候，距离现在不知道过了多少年。

据说如果当时家里有钱及时做手术和复健，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下肢完全瘫痪，只可惜过了那么多年过去，因为种种理由，张晋书自己也已经放弃了治疗的念头。

现在有这样的机会，自然他也很难推辞。

小恶霸明明是个笨蛋，每一次却都能精准的切中他的软肋。

于是，带着一点忐忑，张青城小朋友带着他的暗恋对象回家的日子，比他自己预计的还要提前得多。

说实话，自从长大懂事、明白了这已经是父亲竭尽所能给自己的全部之后，他就再也没有为自己的出生自卑过。可是当他推开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将这个狭隘阴暗又拥挤的家展现给男人看的时候，他心里还是涌过一阵不安。

哪怕是梁饼饼此时露出一点嫌弃厌恶的表情，对他来说恐怕都难以承受。

原本他以为，小恶霸这时候八成会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试图自然的掩饰过去。可事实上，刚好相反——梁饼饼在认认真真的看完四周之后，立刻转头看着他，然后有点开心的对他说，

“青城，上次你去我家住，下次换我来住你家吧，我们又可以睡一张床了。”

楼上的张晋书刚好听到，忍不住笑了一下，探出身子看着他们。

“总是听小城一直在念叨你，总算是能看到你本人了呢，梁同学。”

笔挺的鼻梁，立体的骨骼配上有些太过锐利的眉宇。在他眼里，儿子的这个同学长得未免有些太过跋扈，只是当你和他对视的时候就会发现，藏在眼底的确是不同于这个年龄的成熟。谈话的时候很有礼貌，讨好的时候让人也不讨厌，笑起来更是让人觉得阳光灿烂。

要不是因为听儿子描述过这孩子过去斑斑劣迹，他一定会认为眼前这人是那些擅长交际、常常担任领导的尖子生。

一路开到医院，梁饼饼推着轮椅，带着他们找到几位负责张父的医师。

几句话交代完之后，他才把少年拉到属于自家舅舅梁溪院长的办公室。办公桌后那个带着眼镜的男人看起来五十出头，十分英俊。看到他们两个进来也只是点点头，然后拿出了早有准备的空白体检卡递了过去。

伴随着各项检查的结束，梁饼饼的表情也开始严肃起来。

检查的结果并不好。

父子两人都有长期营养不良的症状，尤其是张青城这个本身就在青春期的少年。

初步血检能显示的东西并不算很多，但足以看出他身体上的缺失。好几项指标都不正常，体脂也偏轻。

在听了一大堆医嘱之后，没想到这一茬的张青城只能摸着鼻子不停点头，顺便坐在那里和自家老爸一起低头接受批评。

甚至连担当副院长的梁溪都跑过来看了几眼，对梁饼饼数落了几句，怪他平时没照看好同学。

但只有梁饼饼知道，这些检查，还不够。

正在琢磨着怎么才能拖这家伙拍个片什么的，忽然就听到他们父子的对话。

……

“都说了，每天都吃得挺好的，”

张青城无奈的说，

“再说我饭量本来就不大，”

“那你说说，昨天你晚上在学校吃什么了？”

张晋书板着脸问。

少年的脸上出现了一丝犹豫，他伸手拉住轮椅的靠背才说，

“昨天，去食堂吃的，糖排和番茄炒蛋，”

“那前天呢？”

“前天啊……和同学去学校对面吃了碗片儿川，”

张青城皱了下眉，故作不耐的说，

“爸，你放心吧，我可没给你省钱，”

大概是相信了他的说辞，张晋书并没有追问。

以为总算是对付过去了，他心里顿时一松，谁知道转头却看到一张阴沉的脸。

手臂一痛，然后传来了一股他无法抗拒的力量拖着他往前走。张青城先是一呆，然后立刻挣扎了起来，却在看到梁饼饼的眼神的时候僵了一下，不由放松自己任其摆布。

“……你为什么要说谎？”

一直带着他走到到拐角的走廊，男人才问道。

“什么？”

张青城有些意外的问。

“别装了，”

梁饼饼有些不耐烦，

“你根本没到外面也没到食堂吃过饭，天天都带着个饭盒，每次我找你都找不到。我之前一直以为那是你家里带的饭，到底是怎么回事？”

呆了一下，少年看着眼前人皱紧的眉头，那只抓着他的手也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他这才低着头，眼珠子转了转，语气中有些为难，

“……就是早上，我买了菜自己烧的，我爸不知道而已，”

险些相信了他的说法，却发现就在自己要点头的时候，少年忽然朝他飞快的看了一眼，脚尖也动了几下。

隐隐猜到了些什么，梁饼饼立刻松开了他，然后大步朝外面走去。

“你要干吗！”

张青城被他的速度吓了一大跳，赶紧拉住他。

“你的书包什么的都放在体检室外面了吧，”

平时总是轻松的语气带着一丝冷漠，梁饼饼沉着脸盯着他说，然后伸手把他用力挥到了一边。

“别拦着我。”

呆呆看着对方离开的身影七八秒，张青城这才反应过来……然而等他追上去，已经来不及。

——藏在书本下面的饭盒被拿了出来，已经被抓在了那人的手里。

“你干吗！”

他心里一慌，冲了上去，紧紧抓住另一个边，使劲往自己这边拽。

一个没注意，梁饼饼的手指一松。

——饭盒掉在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响，摔成了两半。

响声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几位医生和周围的病人，还有正在和梁溪讲话的张晋书都把头转了过来。

在片刻脆响后，四周便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紧接着沉默中，爆发出了梁饼饼的怒吼，

“……自己做饭？你他妈就是这样骗人的！”

他转过身，甩开张青城抓住他袖子的那只手，大步向前冲了几步。

接着他停了一下，反身走过来，弯下腰捡起什么放在他眼前狠狠一摔，又说了一句，

“你觉得自己很聪明是不是？”

——地上饭盒里空空的，唯一的东西，就是一张帖在盒底的、已经发黄的标价签。

被男人拿在手里，刺眼的放在他的眼前。

“……你真是让我失望透了。”

他背对着光，看着张青城，一字一顿的说。

浑身变得很冷，手脚僵硬的不知道怎么移动。少年抿着嘴，默默的靠着墙角蹲下，努力不去看男人离开时候的背影。

他忽然就觉得，摔在地上碎成两半的，不光是这个从初中开始就陪伴自己的不锈钢饭盒，恐怕还有自己已经被摔得粉碎的心。

哪怕是伸手去捡的时候，都觉得好像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再也捡不起来了。

第十六章

梁饼饼觉得自己，非常不对劲。

他咬着大拇指，坐在医院对面的麦当劳里，在这样一个大冬天，交了一份冰淇淋，来让自己冷静一点。

目前看来唯一有效的，就是他被冻得不停颤抖。

或许不仅仅是因为嘴里和食道的低温，而是他一旦想到张青城这么多年来，或许都是在用一个谎话欺骗着所有人，那么多年来都没有好好吃饭，那么多年任性的让自己的身体一点点垮掉这个事实，他就觉得浑身发寒。

如果不是他这样硬生生介入，或许他就会这样慢慢的在自己看不到角落里疼得站不起身，然后忍着不去医院，直到有一天成为若干年同学们聚会时候的谈资，死在千里之外北京，送葬火化的时候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那些虽然他没有亲眼见到的事情，现在却血淋淋的摆在眼前将要发生。

想到这些，就让他把自己气得心都疼了。

梁饼饼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掌心，因为握着冰淇淋冻的微微发红。

手背上有一条血痕，大概是刚才甩开那人的时候，情绪失控没有控制好，有些太过用力被他的指甲滑到留下的。

气完了之后，就有些后悔。

只不过，他从来没有想过，像张青城这样的人居然会做出那么没脑子的事。

哪怕是家境困难到全校皆知，那个人也有本事让大家都忘记了这件事。那么耀眼，那么正面的人，衣领雪白得好像永远不用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