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君千里 下——香叶桃子
香叶桃子  发于:2014年11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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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鸿生一阵心酸。阮君烈的期望又一次落空,他的孙子恐怕不会从军。叶鸿生用手婆娑小男孩的头顶,转念一想:这也不见得是一件坏事。

叶鸿生与瑞麟在客厅里玩。炜生独自在房间做事,专心核对礼金,做些等杂事。等他做完事,想起来还没吃晚饭。炜生站起来,发现外面天全黑了。他推开门,看到叶鸿生怀里抱着瑞麟,正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轻拍他。瑞麟眯着眼,蜷在叶鸿生怀里,正昏昏欲睡。

炜生把侄儿抱起来,放到床上去,又叫厨房做点粥米。

晚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吃饭。

阮君烈幼时的留影极少,叶鸿生没有见过他孩童时的样子,这次见到他的孙子,叶鸿生有一种别样的满足感。叶鸿生安详地喝粥。炜生累了,也不作声,安静吃粥。

用过饭,炜生将叶鸿生领到书房门口,说:“早点休息。明天早上,你跟我的车走。”

叶鸿生谢过他,去洗漱一番。

旅途劳顿,叶鸿生也倦了,他打开灯,准备就寝。在灯光亮起的一瞬间,他感觉到这个屋子与外面不同。书房布置得清雅,有一张纱帐床榻,看来阮君烈常在夏天使用。

叶鸿生把衣服挂起来。

书房的桌椅光素而明净,与其他房间摆设不同。阮君烈的宅院与陈设全是一种厚重华贵的感觉,是典型的官宦之家,而这一处厢房景色殊于别处。

叶鸿生带着好奇心,四下扫一眼,目光被墙壁上的一副水墨吸引。他的目光聚焦在画上,呼吸急促起来,心跳砰咚砰咚的,好像魇住一样,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所牵引,向那一幅山水走去。

叶鸿生碰到桌子,停下来,双手紧紧按在桌面上,依然目不转睛地望着壁上的墨迹。他认得这一种景色,他认得!他走过大江南北,见过形形色色的风景,但是找不到一模一样的渡口、波涛、山峦美景。因为他唯一爱过的人曾经在那里与他倾心相许。

画上描绘的是彭乡!

叶鸿生调节呼吸,控制住自己的震惊与过分的喜悦,又仔仔细细分辨画上的山水。这是一幅江南山水图,近处是一个简陋的渡口,水中有青石,远处是一大片山脉,玉树葱茏。渡口的屋子有一扇窗户是歪的,旧得快要掉下来,旁边系着一艘木船。船上有网。

叶鸿生发自内心地震惊:阮君烈比他记得还清楚!近处的风景并不复杂,但是所有的细节都凝固在画面里面,保持在四十年前那一刻。叶鸿生激动得腿软,眼发晕,差点倒下。他扶着墙,赶快去掏衣服口袋,把安神的药拿出来。

叶鸿生喝口水,服下药,平静一下情绪,又端一把椅子,在桌前坐下。

画上不仅有山水,还提了一首诗赋。

叶鸿生站起来,颤着手,摸到宣纸上去,去读他写了什么。

渺渺水波之上,阮君烈用行草,竖着写,提的是《洛神赋》。词赋极尽铺陈,讲述了一段绮靡而悲伤的恋情。一夕欢会,而后天人永隔,无法实现的爱情。

叶鸿生心头巨震,一刹那,泪水化作倾盆雨。

百般滋味注入他的心中。无法见到阮君烈的哀伤,辗转反侧的痛苦,在叶鸿生的内心被唤醒,一丝丝地折磨着他;但是更多的是喜悦,一种经历千百次的追寻,等他走到灯火阑珊处,蓦然回首时的惊喜。

叶鸿生伏在桌上,像个小孩子一样哭了好久。

门上响起几下敲门声。炜生在外面说:“睡不着?”

叶鸿生把脸上的泪水擦干,清清嗓子,说:“我马上就睡。”

叶鸿生打开门,把炜生哄去睡觉。自己端着茶壶,又去倒一些水来。

不想影响别人。叶鸿生回到房间,把灯关上,躺进纱帐里,但是他没有丝毫睡意。他在黑暗中环顾四周,发现一件刚才没有意识到的事——家具摆放的位置与阮君烈在彭乡的卧室很相似,只不过的材质与样式些许不同。叶鸿生更加睡不着,望着床顶。很多年前,他们两人曾经卧在一方小天地里,阮君烈枕在他身上入睡……

叶鸿生披衣开门。

阮君烈的遗像旁边摆放了几只烛台,叶鸿生悄悄地拿起来一支,回到屋里。

冥冥之中,叶鸿生感觉到,阮君烈临终前的安排并不简单,不只是把他叫来而已。强烈的好奇心驱使下,叶鸿生做了一件他平日绝不会做的事情。他点燃蜡烛,打开抽屉,希望找到些什么。

书房的抽屉里面放着一些信笺。从信封上看,大多是国民党官员写给阮君烈的,叶鸿生没有看,把这些都拿出来,放在桌上。另一些是家信,比如金生和宝铃的信。奇怪的是,叶鸿生并没有找到自己写的信。

叶鸿生又伸手进去,找到一叠成绩单,是炜生和彤生的。他打开几份成绩单,比较了一下,泛起微笑,炜生小时候确实很聪明。拿出成绩单后,抽屉里只有一些杂物和钢笔。叶鸿生用手摸一遍,发现一个器物的硬角,像个扁扁的盒子。他一阵激动,急忙掏出来,凑近微弱的烛光。

烛火摇曳一下,照亮眼前。

并不是什么装东西的盒子,是一个陈旧的相盒,里面装着泛黄的照片。相片上面有两个青年,一个人骑在马上,另一个牵着马,两个人都在笑。这张照片与叶鸿生家中那张一模一样。相盒已经损坏,没有办法摆放,但是照片还是完好的。最让叶鸿生惊讶的是,尽管相框残旧黯淡,触手却很光滑,毫无斑驳感,显然被人抚摸过很多次。

叶鸿生轻柔地抚摸上去。

白色的蜡烛从火苗处开始融化,一道道流淌下来。在桌上聚成很大一滴。

叶鸿生似喜还悲。他望着照片中年轻的恋人,在心中探问:子然,你要告诉我什么?无论你说什么话,我都愿意听。

微光中,叶鸿生陷入沉思。他确信,阮君烈留下了重要的遗言,内容与自己有关。这件事谁都没有提起。彤生、幼香、炜生,他们都没有说。

叶鸿生猜测一番,认为彤生心中有数,炜生并不知情。彤生是长子,他父亲事业的继承者,应该是遗嘱的执行人。周秉正的到访,看样子也是阮君烈的安排,彤生是知道的。彤生急匆匆地走掉,晚上没有回来。幼香也消失,不知何时离开宅子,留下炜生一个人守灵。他们的举止不符合常理,其中必有蹊跷。

叶鸿生一时也想不出为什么,端起蜡烛,端详面前的山水图景。

斗转星移,阮君烈记忆中的彭乡似乎更加美丽,烟云缭绕,满纸桃源仙境的气息。他在岸边画满芷草蕙兰,这是与事实不符的地方。他们曾经携手走到山中,沿途见到香草,盛开的荷花,然后彼此亲吻。阮君烈把这一切藏起来,紧紧包裹在秀美的层峦叠嶂中,没有任何表露,秘而不宣,只在外面撒下缕缕清芬。

叶鸿生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找不到自己的信?他猜测,阮君烈已经将信带走,带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叶鸿生望着这幅画,融化在一片半梦半真的醉意中……

夜色沉静,轻微的蝉鸣声在窗外响起。

蜡烛燃到尽头,飘起一阵青烟。

第82章

天空一丝一丝地放出光明,黑夜像退潮一样,退到海里。

一大早,炜生穿上孝服,打开门,发现叶鸿生已经起床,正在拾掇桌子。炜生与他打个招呼,自己洗漱去。叶鸿生帮厨房把早饭端到桌上。

彤生开门回家,坐上桌,与他们一起吃了早饭。

炜生用勺子喝粥,问哥哥:“带瑞麟去吗?”

彤生怀里抱着儿子,说:“去啊!他当然要去。”

兄弟两个讲一场话,彤生带瑞麟先走。叶鸿生惊讶地发现,他并没有去碰阮君烈的骨灰盒。炜生与他同一时间发现,叫住彤生。

彤生丢下一句:“带上了。”自己开车走路。

叶鸿生心中惊诧,他一夜未眠,没有听到谁进屋过。看来在昨天的某个时候,他们已经取走阮君烈的遗骸。彤生似乎有些避着自己。

叶鸿生也不好问,他带着疑虑,跟着炜生上车。

时间还早,路上车少,他们绕路而行,往殡仪馆的后门方向去。叶鸿生的目力依然敏锐,他远远看见殡仪馆门口站着国军的三军仪仗队。后门的卫兵验过炜生的身份,放车子进门。

时辰未到,吊唁的人还没来。

彤生和幼香正在灵堂做准备,炜生也过去,把一簇簇白花圈按次序摆好。一张桌子上摆着笔墨、供给客人留言的本子。灵堂两边飘荡着白色的挽联,正中悬挂着阮君烈的大幅遗照,悬挂的匾额上书“浩气长存”。

叶鸿生站着灵前,凝望阮君烈的照片。骨灰盒安放在遗照下面,两侧摆放着花束。叶鸿生很想越过去,抱住哭一场,但是他不能这样做。

炜生忙活完,对他说:“上过香,咱们先进去。”

叶鸿生应下来,去给阮君烈上一注香,插进香炉里。他拣起毛笔,沾满墨,在签名薄留下“一世晨昏难忘君”的字迹,隐去姓名。

檀香氤氲浮动。

叶鸿生敬拜一番,默哀片刻,跟着炜生往白色的帷幕后面走。叶鸿生的到访是一个秘密,炜生把他送到隔壁一个小屋,紧紧掩上门。

外面响起人声,吊唁的人逐渐赶到,聚集到灵堂。

家属答谢客人。

叶鸿生坐在僻静背人处,把一件东西从怀里取出来。这是一块破裂的白玉,用金子重新镶嵌在一起,上面有古朴的鸟纹,末段带一点点沁红。叶鸿生含泪看了一眼,紧紧握在手中。宝物历久弥新,在叶鸿生的养护下变得水润,但是它的主人已经化为灰烬。

叶鸿生握紧玉玦。

想起昨天,彤生说到阮君烈病痛缠身,常爱一个人呆着。叶鸿生心头一阵撕痛。

阮君烈豪情壮志,必然不服老,不会随随便便倒下,要在病痛中硬挺。叶鸿生想着,阮君烈年轻时候就怕热,秋天也要开着窗户睡觉,谁去关窗户他就骂谁。叶鸿生半夜醒来,常常给他把窗户关上。含香活着的时候还好,会有人知冷知热。他一个人的时候,谁来仔细地照顾他……

叶鸿生怅然泪下。

不知道阮君烈在病痛中会想些什么?梦见什么?叶鸿生曾无数次在梦中思念他,可惜无法抵达梦的彼岸,进入另一个人的梦里。

治丧委员会的主祭官员赶到,开始宣读祭文,祭奠英灵。主祭的声音苍老。叶鸿生仔细听,听出来是周培的声音,周培也老了。

念完祭文,公祭开始,一波波人赶到灵前行礼。这是一段冗长的交际。炜生偷偷打开房间的门,把一个孩子塞进来,让他休息。

叶鸿生抬眼一看,是瑞麟。叶鸿生用手边的纸折一只小船,给他玩。

瑞麟起床早,玩一会又困了。叶鸿生把他抱起来,让他睡觉,自己听着外面的声响,内心时有波澜。

官员们先后到灵前致哀,慰问家属,再互相寒暄,嘈嘈切切好一阵子。哀乐奏响,到了启灵的时刻。人群分开,送葬的车队停在门口。彤生上前,将父亲的骨灰盒捧起来,身后跟着一队戴钢盔的士兵,前面有旗手撑起党旗与军旗。

彤生走出门,上了吉普车。送殡的人跟在后面,往自己的官车上去,跟在后面。等他们都走掉,炜生轻轻敲门。叶鸿生把门打开,把瑞麟交给幼香。

叶鸿生说:“我能去看看吗?”

炜生说:“你跟我到山上去吧。那里可以看见海,离得也不远。”

炜生带叶鸿生偷偷出后门,与车队分开,往海边飞驰。叶鸿生在后座,看风景不断后退,高楼减少,视野开阔起来。

他们到达一个临海的小山坡上,上面长着不少松树,含香的坟墓在那里。炜生把带出的一束鲜花插在母亲的墓前。

叶鸿生看着墓地,忧心地说:“离海这么近?万一台风来了……”

炜生点点头,叹息道:“是啊!我妈要回北平,我爸没有带她去,她难过好久。后来她去世,我们就把她葬在这里。这里环境清新,视野好。”

叶鸿生叹一口气。

炜生坐下来,点一根香烟,指着远处说:“他们在那边。”

叶鸿生远眺,看见一排黑色的官车停在远处的海角,彤生下车,准备执行海葬仪式。有一艘小轮船停在那里,等待着他。

叶鸿生举目四望,茫茫一片海。海浪拍击礁石,溅起白浪。

在轮船上,彤生将骨灰洒向大海。

叶鸿生在心中默默吟咏:浪花淘尽英雄……

炜生与叶鸿生在山崖上观摩海葬仪式。仪式结束后,送殡的车队往回走,四散开去,逐渐消失。叶鸿生坐在石头上,看着大海,炜生坐在旁边,两人沉浸在悲伤中。过了一会,彤生的吉普车爬上山来,停在旁边。

彤生跳下车来,向叶鸿生走来。

叶鸿生的心扑通扑通直跳,立刻站起来。

彤生走过来,对叶鸿生敬了一礼,说:“伯父,我父亲希望你写挽词。”

叶鸿生尚未给阮君烈送挽联,急忙点头。

彤生从车上取出笔墨和白纸,给他研磨。叶鸿生提起笔,千言万语凝聚在心里,让他哽咽。

叶鸿生挥毫写下:

“山河破碎,仁拯同胞,将军马上横戈,孰人敢轻?

奈何酒终筵散,彼此弯弓饮羽,各有生平。

霸才无命,怅出金门,从兹独立西风,彷徨羁縻。

难忘往日恩义,兄弟情逾手足,盼魂归兮。”

彤生和炜生帮忙按住纸。墨迹稍干,彤生收起挽词,登上车。

叶鸿生望着彤生的背影,心中焦灼。阮君烈的遗愿只限于自己写点什么,告慰他的在天之灵?叶鸿生想到,阮君烈书房中的痕迹都是隐晦的,他没有以自身的口吻流露只言片语,也许在他的生活空间里,关于自己的一切都不再有宣之于口的可能性。又或者是阮君烈不想做出更多的表示……

叶鸿生想想就伤心,又觉得不会仅仅如此。按照阮君烈的个性,不至于费尽周折把自己弄到对岸,只为出殡、写挽词,他不像有这等闲散的心情。叶鸿生正胡思乱想,吉普车忽然发动,绝尘而去。

叶鸿生失望得要死,被一大片阴云笼罩,幸亏他看到一个人影。彤生没有跟着车子走,他还站在原地,抱着一个盒子。在叶鸿生充满期盼的目光中,彤生迟缓地走过来,面色凝重。他吞咽一下,说:“我父亲……他……”

叶鸿生的心提到嗓子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彤生说:“还有件事情,要拜托伯父。”

彤生说着,把手中的黑漆盒子打开。叶鸿生看到,里面是一个双层黑丝锦囊,满满地装着一些事物。叶鸿生猜到里面可能是什么,被一阵汹涌而来的喜悦感淹没,热泪汩汩地涌上来。

炜生在旁边看着,惊悚地叫起来:“你干什么?爸爸在里面啊!”

彤生沉下脸,叱道:“你少插嘴!我还没说完!”

炜生不快地抿着嘴唇,听他大哥说话。

彤生把盒子盖上,对叶鸿生解释一番。

阮君烈临终前,立下遗嘱,请叶鸿生来吊唁、写挽词,再将他的骨灰带回家乡,全权负责丧葬。考虑到不举行葬礼不合礼仪,阮君烈选择了海葬仪式。彤生听过之后,很难接受父亲的安排。彤生是军官,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去大陆,清明节都没法扫墓。为什么偏偏要叶鸿生来移灵,不让其他亲人来?叶鸿生想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这怎么行?

彤生是个孝子,他不敢不答应。

虽然答应父亲,彤生心中却很后悔。他告诉妹妹,幼香也不能接受,他们想一起把这件事瞒住,但是阮君烈已经安排好一切,打通了上下关节。阮君烈一合上眼,立即有人去通知叶鸿生。彤生与幼香暗中猜测,叶鸿生恐怕不会来,毕竟风险不小,再说……叶鸿生与父亲已经四十年没有来往!值得他冒着生命危险,跑到敌营中来?父亲早就不是叶鸿生的上司,情谊早已中断,一个电话能把他招来?赴汤蹈火?他们不相信。

叶鸿生前来吊唁,他们两人震惊之余,惊慌失措,当天把阮君烈的骨灰转移到别处,不知如何是好。把父亲的骨灰交给叶鸿生,他们舍不得;不交给叶鸿生,违背父亲的意愿,结果就是不孝。彤生和幼香又吵起来,争执要不要执行遗嘱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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