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崖九绝——胥年
胥年  发于:2014年11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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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家客栈看上去生意不错嘛,这么快就坐满了人。”趁小二上菜,我问道,那小二憨憨一笑,“有句诗说,阳春三月下扬州嘛。这些客官大部分都是从外地赶来看琼花的,那琼花开的时候那叫一个漂亮。我听说一些有钱的人家刚过春节就定下客栈,带着大群家眷专门来赏花看景。关于这个琼花啊,还有两个传说,都是隋朝时候的,两位客官有没有兴趣听啊?”

“那就劳烦小二给我们讲讲了。”闵让拉开一条长凳让小二坐下。

“那我就说。话说这隋朝时候啊,扬州东城外住着一个叫观郎的小伙子,一天在河边散步的时候看到一只受伤的白鹤,心地善良的观郎把白鹤带回家救活了。后来,观郎成亲的时候,白鹤衔来一枚种子表示庆贺。种子种到土里,长出了一株琼花,每隔半个时辰就会变一个颜色,流光溢彩,赏心悦目。这隋炀帝听说了啊,就来扬州看琼花,但琼花耻君,立刻就凋零了。隋炀帝大怒,拔出剑来就砍树,琼花化成一道金光,随着一只白鹤就飞走了。另一个传说是隋炀帝有个妹妹叫杨琼,十分美丽。荒银的隋炀帝居然打起了妹妹的歪主意,但杨琼坚决不从,羞愤自尽。隋炀帝为掩盖真相,把妹妹的尸体运送到扬州安葬。杨琼埋葬的地方,长出了一株奇异的花卉,开出了几十朵盘子大的花朵,颜色洁白如玉,花团锦簇,花香袭人。人们从来没有见过这种花,便称之为“琼花”。隋炀帝闻讯来看,花迅即凋落。隋炀帝大怒,用剑砍树。奇怪的是,隋炀帝死后第二年,琼花老根上又长出了新枝。”

“这么听来,我倒是对这琼花有了兴趣。”低头咬着盘中的美食,唔,扬州特色,果然别有番风味。

一看到琼花树我就觉得自己的早起赶路没白费,片片硕大如盘,莹白如雪,随风曼落,像极了身姿婀娜的白衣舞者。我一时看入了神,连闵让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知道。

那年冬天,也是如同琼花般的大雪。他站在我身后,黑亮的发扫着我脸颊,他的手上捧着一把剑,絮絮地讲着些什么。那时我的心思全在他身上,至于到底讲了什么,一句都没听到。

他一直是个很负责的师傅,每一个细节都不厌其烦的讲解。

出剑,起势,回风,撤招,旋落,收剑,他浅笑着看我的一招一式,轻轻击掌。

他抱着我的动作非常轻柔,仿佛我就是他的无价之宝。

那时的他会陪着我下棋品茗,会和我一起种下天山雪种,我的每一句话他都如奉纶音,从未有半句异议。

他对我好的让我忘了他的身份,我的身份。

晔,曾经只属于我的惑影晔。

“惑影晔?”

对啊,我是在想他啊,惑影晔。我勾起唇角。

“让开让开,都让开,说你呢,快让开!”

谁在那里?好吵。我闭上眼睛,隔绝外界嘈杂。

“再不让开别怪我们不客气了!弟兄们,上!”

我被重重推倒在地,厌恶的睁开眼睛,周围游人早就自动让开一条路,几个身穿渺尘教教众衣服的人正站在我面前,“还不让开?”

“让你们办点事儿怎么这么磨叽!”清亮熟悉的声音响起,柳絮儿跻身出来,“呀,晟公子?”

她还没来得及扶我,一双墨色锦靴已停在我面前,我抬起头,看到了那张睡梦中都在惦念的脸。

一样白皙凝脂的脸,一样晶翠细长的眼。他站在我身后,居高临下的看着我。

他的怀里搂着一个粉衣女子,那女子我见过,飞尘山庄的立萦。

搭在立萦腰间的手指收紧,他扬扬下巴,“这点事都做不好,下去领罚。”

话是对教众说的,目光却一直停留在我身上。

我的脸燥热燥热,没想到隔了一年再与他见面,居然会在这种尴尬的情况下。

“地上很舒服吗?”

我被柳絮儿拉起,和他面对面站着,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你最近好吗?”

他理所当然的点头,一勾立萦的腰带,粉衫自肩头滑落,洁白的胴体上布满红色吻痕。

“自然是,非常好的。”

他的下巴垫在立萦肩上,看向立萦的眸中满是柔情。

他回过头看我的表情像是在看路人,礼貌疏离,“晟公子这一年,玩的可开心?”

“晟公子?那不是惑影晔的男宠吗?两个男人在一起那个那个,呕,好恶心!”

“想想就觉得恶心,插男人的那里,我恶心的饭都吃不下去了。”

惑影晔眸光一动,“那你们以后都不用吃了。”

左手飞快地甩出,方才还作势要吐的二人额头被贯出血洞,脸上还带着不可思议的狞笑。

惑影晔收回手,像没事人般的活动手腕,“本座方才问你的话,你还没回答本座。”

“我……”

“好歹也是在渺尘教呆过的人,教主问你话你都站着回答吗?”还没等我说话,立萦已抢了白。

柳絮儿脸色一沉,“立姑娘连渺尘教的门墙还没入,只陪着教主玩了几天,这规矩倒学得快。”

柳絮儿和我关系一直不错,见我受辱,为我出头,我很是感激。

立萦脸白了,“我的规矩那可是教主亲自教的,可不像你们,一个个横的什么似的。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一个小小的婢女也在我面前大小声?”

“絮儿姐姐是跟久了教主的人了,你这话是嫌我们教主没教好了?你是什么身份的人,教主都不说絮儿姐姐一句重话,你也配来耍脸子?”

立萦刚要回口,惑影晔眉心一拧,“都闭嘴,本座在跟晟公子寒暄,你们嚷嚷什么?让外人看到,没的丢了本座颜面。”

外人……外人,现在的我对他而言,只是个外人罢了。

本来很期待与他相逢,本来以为他会像以前那样把我拥进怀中,最多闹几天脾气就好了。

言而无信的混蛋,还说不管吵架还是打架都会跟我在一起,都会把我细细保护,认真收藏。

他见我久久不答,也就不再问。我与他面对面站着,将彼此映成了影。

许久他才认输般地叹口气,指尖在我唇上一点,转身离开。

他的身影消失在扬州旧巷。

我按住自己的唇,上面还有他的余温。

就这么简单的几句对话,已耗尽了我一年以来积攒的全部力气,我居然很没出息的发现……我还喜欢着他。

是他先伸出了手,也是他先收回的手,迅速到让我来不及招架。

扬州的街巷很长,很曲折,我跑过每一个路口,却抓不住他离去时轻颤的袖角。

他就那么突如其来的闯入我自以为平静的心湖,搅出阵阵涟漪后抽身退出。

思念是一条噬心的蛊,在你每每以为自己忘掉的时候跳出来咬你一口顺便提醒你一句。

嘿,疼不疼。

疼,是真疼。是真的……疼到哭不出来。

“其实教主是有苦衷的。”

狼腾找到我的第一句就是这个。

“谁都有苦衷,这不是我原谅他的理由。”

“教主从没有让谁原谅他,他只坚持自己认为对的事。”

“所以他完全可以做什么事之前都不跟我报备,相同的,我也可以做什么事之前都不跟他报备。”

狼腾很无奈,“你说你这人怎么就这么不通情达理呢,教主之所以那样对你,纯粹是因为不想拖累你,不想成为你的累赘。”

“是不是拖累是不是累赘应该是我说了算,好,咱们不说这个,天大的苦衷能让他跟飞尘山庄的女人混在一块儿?”

“天,”他郁闷的扶住额头,“感情晟小公子是在吃醋,你早说嘛,回头让教主把她甩了还不行?快别闹别扭了,你一闹别扭我们几个准得倒霉。行了,既然你没事,我任务就算玩成了,我先回去了。”

“喂!狼腾!你总得跟我说说发生了什么事儿吧。他让我蒙在鼓里你也让我蒙在鼓里?别告诉我他来扬州时为了看琼花,打死我都不信!”

狼腾的身形顿住,“我的晟小祖宗,您就别为难我这个跑腿传话的了,您这几日留意着江湖上的事儿,自然就知道了。”

狼腾离开几天以后,我做了一个梦,梦中被人推醒,“三少爷,三少爷。”

晃晃睡的迷迷糊糊的脑袋,入目便是一张疤痕累累的脸,疤痕脸微笑着捧起我的发为我洗漱,一接触到凉水我整个人都清醒了,“君颜……君颜?”

“三少爷这一觉睡的可长呢,”右手挽住我的发,拧干上面的水珠,“再不醒来老爷就要哭坏眼睛了,等下梳洗好了快去给老爷请安,让老爷放心。”

我碍了一声,脑袋还是不怎么灵光,“内个,君颜,我们现在是在哪?”

“三少爷睡糊涂了?我们不是来华山城参加群英大赏吗?”

“群英大赏?等等,我有点乱,群英大赏不是已经结束了吗?盟主已经是萧墨阳了呀,还有,你不是惑影晔吗?泉剑山庄,不是已经被灭门了吗?”

话一出口我就发觉不对了,君颜说这是群英大赏前夕,那么后面发生的一切都是梦?我抓抓头发,看向般君颜。他正古怪的望着我,面上疤痕渐渐脱落,形成几条死人状的灰白,我骇了一条,马上奔出卧房。

我居然看见爹和大哥了,与君颜的脸一样,都是触目惊心的灰白!我连连后退,脚后跟磕在石阶上,栽倒在一个人怀里,那是二姐的脸,更确切的说,是二姐的头!

“小析,怎么了?没听到爹爹在叫你吗?”

“不!不!别过来!你们别过来!放开我!放开我!”

我最后看到的画面,是惑影晔浅笑的脸。

彻骨的哀伤,陨冰的悲凉。

“晟兄,晟兄,你怎么了?醒醒,快醒醒,做噩梦了是不是?”

是闵让焦急的声音,触手一片温热。我睁开眼睛,头痛地像是要炸开。

为什么会梦见那么多故去的人,为什么那些人中……会有惑影晔?

“你做噩梦了,来,喝点水。”闵让把一杯水递到我唇边,我咽了一口,忽然想起一事:“你怎么在我房里?”

“不是我,是有人要见你,”闵让指指身后,苏念疲倦的脸上布满黑灰,脏的像个卖炭翁,他扯了扯唇角,笑的比哭还难看,“小析……”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苏念,以前的他无论碰到什么事儿都是嘻嘻哈哈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你……你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你先别急,慢慢说。”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小析……我觉得很抱歉,很对不起你……昨天,就在昨夜,点苍、崆峒、五岳剑派、希夷山庄夜袭灵鹫宫,圣主与楼宫主并肩作战,很快就奠定了胜局……”

“嗯?那很好啊,然后呢?”

“那帮杀千刀的伪君子!”苏念狠狠捶了桌角,“那帮杀千刀的伪君子在灵鹫宫布下的眼线引爆了霹雳火球!霹雳火球啊!那么大的火球落在圣主和楼宫主身边,惊天动地的爆炸……离他们最近的柳簌儿直接给炸飞了!我们找到的时候只剩下一根胳膊!”

“这……这……这怎么可能?凌霄阁没有去支援吗?”

“去了,当然去了,主公亲自领人去的,可千算万算没想到他们会带着霹雳火球啊。当我们的人赶到时,灵鹫宫整个儿都塌了!进都进不去!我……我真觉得没脸见你了,小析,小析,你怎么了?”

一抹嫣红的血溢出唇角,我捂住剧痛的胸口,强烈的窒息感压得我无法呼吸。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苦衷吗?这就是你对我的交代?

好一个交代!

佛曰,无色无相,无嗔无狂。

天光乍泄,暮雪白头,几番思量;醉生梦死,疯癫形状,年少轻狂。

谁能目空一切,谁又能无嗔无狂?

食指点上嘴唇,连余温都不在了。

他竟吝啬到不肯留给我半分念想。

不对……不对!我飞快翻出那只锦盒,只打开看了一眼,便再也掌不住,一大口血呕了出来。

那对泥人上面,有点点干涸的血迹,因为时日过长,已凝为紫黑。

太过突然,我甚至来不及看他最后一眼。

谁能想到那日琼花亭前的沉默,会是我和他最后一次见面!

灵鹫宫冲天而起的大火如九道黄泉,将我和他生生隔在两岸!

“晔……”

第25章

一片,两片,三片。

纷飞的琼花花瓣在空中打转,落在浅棕色窗框上。

已经是第七天了,凌霄阁那边还是没有半点消息,莫吟不眠不休守在灵鹫宫废墟上,能调用的人手全部调动了,除了断肢残骸和烧的焦黑不能辨认的尸体外,没有任何发现。

七天……废墟中没水没粮,寻常人早就饿死了,很多次看见苏念疲倦红肿的双眼都想劝他放弃,话未出口他又喝杯水冲了出去。他仿佛坚信惑影晔还活着,每天都充满希望的出去,又满脸沮丧的回来。

崆峒派被灭门,从此世间再无崆峒;点苍掌门隽袖云在爆炸中身亡,大弟子隽南臣接任掌门;希夷山庄和五岳剑派见形势不妙早早撤出,现在也和点苍弟子一起在废墟中寻找同门尸首,见到凌霄阁弟子也没空算旧账,甚至与他们一起翻找认尸。

思绪被剧烈的咳嗽打断,我抚抚胸膛,强压下内腔翻腾的血腥感,接过闵让手中的碗。

药汤黑浓,散发着酸涩的味道。自那日我就病倒了,胸闷、咳嗽,严重时还会呕血,胃病也时常跳出来折腾我,这七天来我几乎一口饭都没吃,汤药倒进了不少,胃彻底坏掉了,开始还会觉得钝痛,渐渐地连钝痛都消失了,只是干呕。

闵让担忧的望着我:“晟兄,你不能再这么下去了,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策马草原的男人吗?”

我张了张口,无声的笑,其实我一直都不是啊,只有在惑影晔面前我才可以那么放纵,也只有他,可以包容我的任性,我的天真。可是他不在了,那个意气风发的晟析,也不在了。

灌下酸涩的药汁,隐隐觉得有些异样,“似乎……今天的药,特别酸。”

“大夫说你的病又重了,所以新加了味醋制的蛇六谷,治胃病的。”

我点点头,把碗放到一边,闵让扶我躺下,轻声道:“你好好歇会儿,要是有什么事情,我再叫你。”

“泥人……”我拉拉他袖子,“我的泥人……”

闵让叹一口气,将枕下的泥人塞到我手中,“泥人在这里,你抱着它,好好睡一觉。”

我捧着那对泥人,傻呵呵的笑:“我……抓住你了,这次……你可别想跑……”

丝丝冰凉滑向腹腔,我闭上眼睛。

如果注定要天人永隔,那么可不可以等等我,让我拉着你的手,一起走?

姐夫收到苏念的信,慌忙跟唐姥姥告假,带着夏夜尘直奔扬州,刚下马就拽着小二问我的房间,吓得小二以为遇到劫匪,哆哆嗦嗦老半天才指出个方向,姐夫已放开他往楼上奔去。

昏沉中听见姐夫的吼声,似乎是跟闵让起了争执,吵得我本就难受的胸口更沉闷,“你们……你们都别吵了……”话一出口,又是连串的急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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