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崖九绝——胥年
胥年  发于:2014年11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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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的惑影晔还不知霜晨月这号人物,更不知道武功是个什么东西,他听过就忘了。

他已经好久没吃过东西了,肚子饿的咕咕叫,没有力气,更不敢去偷去抢,他一个人坐在树下,等待死亡的来临。

来的不是死亡,却是他最重要的一个人。

一辆马车经过,在拐弯处返了回来,从车上跳下一个穿着天蓝锦袍的男孩,将几个馒头塞在他手里,惑影晔已经快饿晕了,见了食物,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那馒头啃掉一个,那男孩看他吃的香,回身去马车拿了水壶和牛肉,让他慢点吃。

他感激的望了男孩一眼,那男孩一下蹦的老高:“哇,你长得好漂亮!我要回去跟我娘说,将来娶你做媳妇!”说罢便喊她娘亲。

惑影晔愣了下,再怎么说他也是个男孩,第一次被同性说是漂亮,还真有些不好意思。

见他脸红了,那男孩凑到他面前,吧唧亲了他一口。

吃完饭,他拉了惑影晔的手到湖边为惑影晔洗干净脸,问他接下来的打算。

惑影晔想了想,摇摇头。

男孩道:“要不你先跟着我们走一段,等到了樊城再做打算。”

那男孩很健谈,在马车上,他告诉惑影晔,他叫晟析,他爹是武林盟主晟剑锋。当时惑影晔还不懂得什么是武林盟主,他仰起头骄傲的说:“我爹是武林盟主,是武林盟中最受人爱戴的人,也是最厉害的人,我以后也要做我爹那样的人。”

惑影晔眨眨眼,原来是个很厉害的人。

“那你呢?你将来想做什么?”

“我想……做能站在武林盟主身边的人。”

“就是护法咯?哎呀,那多累人啊,不如就做盟主夫人好了,我天天带你去玩,教你练武,给你吃好吃的,你说怎么样?”

惑影晔笑着点头,那是黄昏,他们并肩站在码头,看渔樵灯火。

马车入了樊城城门,到了樊城就意味着分离,惑影晔的神色有些哀伤,男孩见他睡不着,爬起来在身上摸索一阵,摸索出一条红彤彤的珊瑚手钏,“呐,这个送给你,就当是我送你的彩礼了。你可不许嫁给别人哦。”

“析儿,时候不早了,该走了。”晟夫人过来催小晟析,小晟析想了想,又跑到惑影晔身边亲了他一口,“不要忘了我哦。”

我怎么会忘了你呢?惑影晔拿着珊瑚手钏出神。

“就是这串,”莫吟将那串手钏放到我面前,“圣主一直戴在右手上的,你说过的话,他一直没忘。”

他没忘,但是我却忘了,捧起手钏,里面歪歪斜斜刻了四个字“晟析之妻”。

那是我的笔迹没错。

接下来应该去哪里呢?惑影晔反复问自己,脑海中满是那个男孩的笑,他抚上自己的唇,还有属于那少年的味道。

阳光般的味道。

“我的愿望就是跟爹一样成为武林盟主,因为那是武林盟中最厉害的人。”

而我只想做武林盟主身边的人。

惑影晔垂下眼睛,取出那个地址往天山而去。

霜晨月没有食言,从基本功开始教他,他天分很高,几乎没有什么困难。

但是他始终不练至尊邪功玉袂。直到从凌霄阁回来后,他站到霜晨月面前,请求霜晨月传他玉袂。

霜晨月那时跟楚泽闹矛盾,只传给他移玉神诀。

再次下天山时,他十五岁,身边只带了一本移玉神诀。

仅用一年时间,成立了渺尘教。

但他心里始终不忘那个男孩的模样。将渺尘教交给莫吟赤练狼腾三人打理,他戴上人皮面具倒在泉剑山庄门前,说是被仇家追杀到无路可退,请求晟剑锋收留自己,自然而然就成了我的贴身小厮,这一呆就是七年,白天做小厮伺候我,夜深人静的时候在仓房中修炼移玉神诀。

去卧龙山庄拜寿时正赶上三十六路奇门大会,他借口怕吓到小公子躲在柴房砍柴烧水,带领渺尘教夺得桂冠,成为三十六路圣主,一举名动天下。

莫吟曾经问他:“既然你要做他身边的人,为什么还要成立邪教,晟公子明明在武林盟。”

惑影晔反问:“你觉得杀一人容易,还是赢天下容易?”

结果显而易见。

惑影晔又道:“我做三十六路圣主,就是三十六路邪教势力的代表。杀了我,他就是盟主,这比他赢天下容易得多。”

“既然他想让我杀了他,那么为什么还要灭泉剑山庄,还要在我面前杀我家人?”拨弄着手心的石子,我望着莫吟。

他又拿出两块令牌,我认得那是万魔令,只是一块是暗红的,一块是黑色。

他没有讲下去,而是定定的看着我,“你觉得为什么?”

为什么?我一下子慌了神,难道为了让我恨他杀他?因为我一句话,竟杀了我全家?

我那么问莫吟,莫吟叹了口气:“难道你认为跟你一起回泉剑山庄的是他?”

我不解的看着他,突然想到那个君颜的眼睛——是棕色的!

惑影晔的眼睛是苍绿色,因为修炼移玉的缘故,他的眼睛有从眼底蔓延的苍绿!

“我告诉你,陪你离开华山的那个不是圣主,传下万魔令灭掉你家的也不是圣主,做这些的都是一个人,沈剑浪。”

一盆冷水当头淋下,我瞪大眼睛看着莫吟,好像从没见过这个人一样,喉咙里有千言万语吐不出来,好半天才回神,“你说……灭我家的是沈剑浪?可是他为什么这么做?”

“沈剑浪在成为渺尘教长沙香主之前,的确是沈氏布坊老板的独子,他有一个青梅竹马的恋人,后来成了他的妻子,叫做薛瑶。薛瑶是五岳剑派安插到渺尘教的卧底,一次行踪败露,被圣主杀死。沈剑浪发誓要让圣主尝尝切肤钻心之痛,于是投奔渺尘教,一步步博取圣主的信任,最终他发现了晟公子你。”

“他先是仿制了一块万魔令,用玄荆门内乱的借口支开圣主,圣主担心你醒了找不到他,就让沈剑浪扮成自己陪你回去。就在圣主走的当天,他以仿制的万魔令,就是这块,”他指指黑色的万魔令,“发下命令,让副教主狼腾与四大护法带教众去灭了泉剑山庄,然后假传教主口谕,将你留下,等圣主回来必然会公开身份,那么,你就会认为是圣主做的。”

脑子一阵混乱,感觉是非都被颠倒了,莫吟眼神淡淡,样子不像在撒谎,可是剑浪……剑浪居然在撒谎……

“那他为什么一直不肯告诉我真相?”

“他本来想告诉你真相的,”莫吟苦笑,“当时你什么都不问就给了他一掌,又拼了命似的想杀他,他那时已练成移玉神诀第三重,人格分裂成两个,一个是温柔的般君颜,一个是冷漠的惑影晔,偏偏发生这些的时候,他是惑影晔。”

“你也说了他有两个人格,那为什么般君颜的时候不告诉我呢?还把我当成禁脔,把我逼疯……”

“因为他想让你靠自己的力量成为真正的男人,真正能独当一面的男人。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行拂乱其所为,然后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孟子的话,他记得很清楚。”

“一直没告诉你的是去凤凰神教的路上,他每晚都会站在你窗边,看着你睡着的样子,然后叹气。”

“他每次伤害了你,眼中总有深深的悲伤和绝望。他恨自己伤你,却不得不伤你,因为他必须要你杀了他,才能达成你的心愿。”

“后来发生了什么,你还记得吧?他为你挡下了白教主的剑,你问他的时候,他说他在等待一个时机,那时他就已经想告诉你了,怕你不信,所以发下万魔令寻找沈剑浪,他在等的时机,就是跟剑浪当面对质的时机,但是那时你做了什么?我想想,好像是你告诉他你喜欢的是沈剑浪。”

我点点头,觉得喉咙发干。

“那时他跟我说,他决定放弃摊牌,因为你喜欢的是剑浪,如果告诉你这一切都是剑浪做的,你会伤心。但是他不能容忍剑浪对他的背叛和对你的伤害,他对剑浪用刑,并扬言要挖去剑浪的眼睛。你是怎么做的?你跪在他脚下,求他放过剑浪。你从没求过人,却为了剑浪的安慰求他,他也就认定了你喜欢剑浪。”

“移玉神诀第三重是涅盘的过程,那阵子圣主的身子非常脆弱,我看你们闹成那样,就传内力给圣主,助他练成第四重。刚练成第四重,你就失忆了。先给予希望再让人失望,是会伤得更狠的,所以他对你很好。知道吗?他教你练武,给你配武器的目的,就是等你杀他,他等那天真的等了很久。”

“说他不爱惜生命也好,说他自虐也罢,事情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只能继续走下去。你和剑浪见面了,意料之中的被剑浪骗了。你画出渺尘教的机关图,救出沈剑浪。都在我和圣主的预料之中,但我没想到你会为他做到那一步。”

“那几天他一直把自己关在碧轩,你猜他是做什么?”他眨了眨眼。

“不是设计新的机关图?”

他摇摇头:“他在学捏泥人。”

捏泥人?那两堆碎掉的泥人?

他是想重塑那两个泥人,做到真正的你泥中有我,我泥中有你。

眼泪不受控滑落,我捂住额角,原来是这样。

他没有设计新的机关图,他将我关入水牢是怕乱战时候伤到我,他让褚亦葑带我走,他做那么多,只是为了保护我。

而我送给他的只是刺入心口的一剑。

如果那个时候,我能回头拉他的手,他会不会真的陪我走完一生?

答案不言而喻。

原来,真正的惑影晔,与当初的般君颜一样,从没想过要伤害我。

他说的没错,即使吵架,也会保护我,即使打架,也要在一起。

我做到了,他却没做到。

我闭上眼睛,任泪水肆虐。

莫吟默默看着我,递上一方锦帕,“晟析,不要哭。”

我点点头:“告诉我,他葬在哪里?”

莫吟懵了:“谁告诉你圣主死了?”

心头蹿上一阵狂喜,我一把握住莫吟的胳膊,“他没死?他没事?”

莫吟因疼痛而扭曲的俊脸上浮出一丝苦笑,点点头。我放开手,眼睛定定的看着他。

“他没死,”莫吟揉揉肩膀,“但也不能说是活着。”

第16章

“你什么意思?”我脑子懵了下,“那天到底是什么情况?”

“王一行没告诉你?”莫吟显然比我更诧异,“你也没问过?”见我点头,他无力的按按额角,“早在他们攻上来的前两天,圣主就让我发出密函,由陆云霄带暗部成员从北崖上山截住他们退路,狼腾和碧砌绿袖带着九个死士埋伏在南崖,圣主自己做诱饵,等他们攻入碧园,圣主就点燃烟花,赤练带人从东门进入支援,杀声一起,就来个瓮中捉鳖,将王一行刘显他们一举攻破。我估计这次星宿和通天都是倾巢出动,又发信给了梦萧山庄庄主赵鸣凤和凤凰神教青城分舵舵主,命他们直捣黄龙,攻破星宿通天的总堂。”

“这个计划很好啊,天衣无缝。”

“只可惜中间出了个乱子,本来褚亦葑可以趁乱带你走的,”莫吟看着我,“别这样看着我,就是你打乱了整个计划,幸好紫霄一直在圣主身边,及时点燃烟花,四路人手汇合,将他们杀了个片甲不留。只可惜王一行留在城外接应,不然……还真有可能灭掉这两派。”

下唇用力顶顶上唇,好吧,的确是我的错。

“那你说惑影晔没死,又不算是活着,是个什么意思?”

他沉默了半晌,突然一声不响的站起身来,我正疑惑他的行动,却见他一言不发的往山下走。

“等等!莫阁主……莫吟!你给我回来!”我死命拽住他胳膊,“你给我把话说清楚,他到底怎么了!他到底在哪儿!”

月光在莫吟脸上洒下一片银光,越发俊美无俦。

“你最好还是不要见到他,他的情况已经很糟了。目的已经达成,还要见他做什么呢?”

“可是……可是,”我绞尽脑汁终于想了个烂的不能再烂的理由,“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好歹也是有过肌肤之亲的人吧。”

话一出口,莫吟的脸就红了,他一副受不了的表情看了我半天:“你确定?”

点头,再点头。

“我的意思是,你确定你们有过肌肤之亲?”

这下轮到我脸红了。

“好吧,”他叹了口气,“他被你刺伤心脉,又被围攻,本是活不下去的,因为移玉神诀有护体之效,所以悬着一口气没咽,这几日一直靠赤练他们传入的真气续命。”

“那,那……没有人能救他?”

“也许有吧。陆云霄快马加鞭赶赴天山送信,只是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来。”

提到天山我就放心了,那里有整个三十六路邪教的老祖宗,玉袂的编纂者——霜晨月和楚泽。

软磨硬泡缠着莫吟带我去惑影晔养伤的地方,那是一个极大的天然矿层,温度适宜,四周岩层中镶满了玉矿,据说最里边还有个自然形成的温泉,是养伤的好地方。

温泉边搭了几个简易的帐篷,全渺尘教最精英的几个人都在这里,那些死士一见我立刻抽出佩剑,我不自然的冲他们笑笑,刚要说话,莫吟已经挡在了我面前。

那个最大的帐篷里面就是他吧?我最熟悉,也最陌生的人。

思绪飘忽不定,完全没听到莫吟跟他们说了什么,最后他们中的一人点了头,掀开那顶帐篷。

惑影晔就躺在里面,周围围了一圈的人:狼腾,赤练,紫霄,碧砌,绿袖。

绿袖见到我眼眶就红了,提拳砸在我身上,“都是你!都是你!如果不是你教主不会躺在这里,都是你的错!你的错!”

我第一次见到绿袖哭,第一次听到她用这么尖利的声音吼我。

是啊,都是我的错,如果那时我多问几句,怎么会落到今天这一步?

爹爹生前教我沉默是金,可是他错了,沉默是土,一文不值,还会埋葬鲜活的生命。

我将她按在胸前,胸口很快浸湿一片,“好好好,都是我的错,我的错,我这不是来赔罪了吗?”

她的抽泣声渐渐小了:“你……你能怎么赔罪?教主要是死了,你怎么赔罪?”

“他要是死了,我就一剑抹了脖子,去地下陪他如何?”

绿袖立刻把头抬了起来,湿漉漉的眼睛直瞅着我:“不行,不行,你是教主拼了命要护的人,教主肯定不想让你有事,你给我好好活着,好好伺候教主,直到教主好起来,然后……然后你就给我们做教主夫人吧!”

此话一出,全场静得出奇,不知是谁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连连苦笑,“先让我看看他。”

绿袖点点头,让出一条路。

惑影晔平躺在床上,双目紧闭,脸上是不健康的青白色。他身上盖了条薄薄的被子,左手搭在外面,赤练正在为他传输真气。

我伸出手,怕惊醒了他似的,隔空抚上他的眉心,他的眼尾和唇角,那么熟悉的面孔,那么熟悉的气息,那么熟悉的……人。

他静静地躺在那里,收起了他的骄傲,狂狷,嚣张和不可一世,安静地像个孩童。长发驯服的贴着绝美的面颊,让我觉得他只是睡着了,只是沉浸在一个美梦中,只是不愿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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