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意外
白翌宁凌晨两点才回来。 房间里很黑,电视机播放着古装剧,晃动光线投射到沙发上,照出一个蜷缩的人影。 白翌宁走进,发现谢初和衣侧卧,什么也没盖。领口滑落,露出半侧骨线分明的肩头,隔着薄薄衣衫的腰肢,细瘦得似乎能一把握住。 看起来……有些可怜。 注视着沙发上男人的睡颜,白翌宁忘记了挪开眼睛。男人睡着的样子很像小动物,眉头蹙起,睫毛轻颤,缩着双腿,左手紧紧抓住右手手腕。他不舒服?还是做噩梦了? 也不是多漂亮的长相,可就是…… 突然,男人颤了一下,惊醒过来。 谢初的心跳有些急乱,几秒之后,视线才逐渐清晰。 “翌宁。” 谢初手撑着坐起来。印象里似乎有一只手抚摸自己脸颊,不过眼前的白翌宁双手插在衣服口袋里,神色淡漠,一双眼睛波澜无惊。 谢初说:“你饿吗?厨房里还有吃的。” 白翌宁低低“嗯”了声。 谢初趿上拖鞋起身,步子微晃,倦意迷糊。他半睡半醒地把饭菜热好端到桌上,揉揉眼皮坐下来。 白翌宁拿起筷子吃饭。其实他已经吃过东西,但是谢初问他,他不自觉就答应了。 清炒土豆丝的清爽味道滑入舌尖,无端的,食欲突然窜了出来。 麻木已久的味觉,渐渐复苏。 白翌宁放下筷子。 谢初一怔,问:“怎么了?不好吃吗?” 白翌宁嘴唇一动,却没有说话。静默片刻,继续吃饭,吃掉大半碗饭时冒出一句: “困了就去睡。” “没事。”谢初笑了笑,强打精神,“整天没事做,又不累,哪会困。” 白翌宁没接腔,继续吃饭。谢初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今天下午,你大哥来找过你。” “白钧?” “嗯。” “我知道了。”白翌宁双眸低垂,“你明天想去哪?” “嗯?” “我明天有时间,你想去哪儿,我开车带你去。” “……哦。”谢初应了声。觉得白翌宁的话有些怪异,又说不出哪里怪异。 半天不见谢初继续吱声,白翌宁冷冷地一抬眼。刀刃似的目光扫得谢初后脊一寒,自动把“你想去哪”从疑问句切换成祈使句。 谢初坐直身体,问:“你明天不用工作?” “废话。” 谢初摸摸鼻子,终于明白哪怪异了。自己就像条圈养在家里的宠物狗,赶上主人心情好,决定带宠物狗出去兜兜风,溜溜弯了。 这样想着,谢初不由得侧过头,一阵干笑。 “你笑什么?”白翌宁脸色愈发冷峻。 “啊,没什么,没什么。”谢初忙摆手。去哪呢……大冷天的,半边骨头痛得要死,到哪都是活受罪。不如找个温暖舒适,可以坐着不动,最好还能睡觉的地方…… “电影院吧。”谢初敲定地点。 “行。”白翌宁很快点头,把空碗推到谢初面前,颐指气使地说,“再去给我盛碗汤。” 恰逢周六,电影院人山人海,买票的队伍一折一折排到电梯口。 好不容易轮到两人买票,白翌宁问:“看哪部电影?” 谢初排得早已不耐烦,抬头望向电子屏。放映时间最近的一部电影叫《龙鳞》,谢初随手一指,说:“这个吧。” 白翌宁选的最后一排座位。 电影开始了,谢初缩起肩膀,找了个最佳姿势,做好睡大觉的准备。 今早他睡得正香,突然被白翌宁扯衣服脱裤子狠狠做了一次。他以为白翌宁只会在生气发怒时以这种方式发泄,没料到平白无故地也会惨遭袭击。两人从大清早厮混到下午,白翌宁都累得坐着抽烟没动,别说身体原就难受的谢初。 这会儿,谢初只想好好补一觉。 但是很快,谢初就发现,自己根本不可能睡着了。 伴随着周遭响起的花痴声,前方的大屏幕上出现一个身穿飞鱼服的男子。男子纵身一跃,掠上屋檐。镜头缓缓拉近,给了男子一个正面特写:束起的黑色长发、俊美无伦的眉眼、修长潇洒的身段…… 分明是一袭古装的许容砚。 “许容砚真是漂亮,”前排的女生与她的同伴低声交谈,“锦衣卫的衣服穿他身上,好看死了。” 她的同伴说:“我已经看过一场了,这片子基情四溢,你看到后面就知道了。 “啊,什么基情?快说、快说!” “他演的那个锦衣卫,满心里装的都是男主。男主有个喜欢很久的人,虽然对他也不是一点感觉都没有,但还是很冷淡他。可是他为了男主,什么都肯做,后来被邪魔附体,变成坏人,也是为了男主。” “哇哦,现在的片子真敢拍!” “当然不可能明着拍出来,但是好多镜头都有暗示,得仔细体会。” “听你一说,我好激动啊,我要睁大眼睛仔细看……” 两个人停止交谈,专注挖掘电影里的“基情”。 看着许容砚的身影在屏幕上晃来晃去,谢初心绪复杂,说不出滋味,屁股下的椅子好像洒满针,坐不踏实。 白翌宁察觉到谢初不安定的气息,转过头看向谢初。 谢初坐得很别扭,斜歪脑袋,手托住脸颊。从白翌宁的方向可以看到谢初拉成弧线的颈部线条,纤细而修长。 白翌宁心中一动,把谢初的脑袋扳过来,准确地吻下去。 谢初肩膀抖了抖,意识到置身于坐满观众的影厅里,迅速绷紧身体,不敢发出动静。白翌宁的手掌按住他的头,吻得深入而炙热,舌头牵连着荡开细微的水声。 昏暗的影厅里,屏幕上的男人和女人也在拥吻,只是那拥吻毕竟是做戏,比不得最后一排的两人,压抑着气息唇舌交缠。 “我们出去。” 白翌宁移开嘴唇,扣住谢初后颈,暗哑地说。 谢初待得老大不自在,白翌宁说走,他本来求之不得。可是一想到出去也是被吃干抹净,顿觉人生一片无望。 这时,白翌宁外衣口袋里的手机嗡嗡震动起来。 白翌宁不耐烦地接通电话,听了片刻,眉心突然一剔。 事情总是来得仓促突然,许容砚在拍戏的时候,因支撑架出现故障,不小心从高处摔落,被紧急送往医院。 粉丝闻讯赶来,挤得医院过道水泄不通。白翌宁打了个电话,很快几个面带煞气的黑衣人过来,把闹哄哄的粉丝们都清走了。 谢初站在病房里,不敢相信,刚才还在电影里熠熠发光的许容砚,此刻躺在病床上,手臂插满输液管,病容惨淡。 许容砚的经纪人连连叹气,抹着眼泪说:“真没想到会出这种事。那架子别人用都好好的,到容砚这就出问题。容砚一下子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把腰椎和腿骨都摔折了。他现在左腿完全不能动,也不知道是不是伤了神经。” “什么时候做手术?”白翌宁问。 “医生说等检查结果出来,马上做手术。”经纪人回答。 许容砚把手从被子里伸出来,轻喊:“翌宁。” 白翌宁一顿,握住许容砚的手。 许容砚眼泛碎光:“翌宁,如果我变成个瘸子怎么办?变成瘸子……会很难看吧。” “你不会变成瘸子,”白翌宁抚摸许容砚的头发,“别担心这个。” 听到白翌宁的安慰,许容砚孩子似地扬起笑意,乖巧地点点头。 站在旁边的谢初,默然注视这一幕。 白翌宁冷冷淡淡的性子,直到此时,才流露些许温柔。只是这温柔不是对他的,而是对着病床上的许容砚的。 谢初低头一笑,不想杵在病房里当灯泡,往后退了两步,说:“翌宁,你在这儿陪着小砚吧,我先回去了。” 白翌宁转头看向谢初,神色里掠过一丝迟疑。许容砚的手紧攥着他的手,手心细软的汗珠密密麻麻缠住他。最终,他点了点头。 谢初离开病房,一个人追过来,和他打招呼。 “谢初!”何轩笑道,“你还记得我吗!” 谢初停下脚步,回以一笑:“你是许容砚的助理。” 何轩红着脸:“难为你还记得我,那个,我叫何轩。怎么,你要回去了?” 谢初点头。 “刚好!我也要回去,我送你一程吧。” “不用,”谢初说,“太麻烦了。” “不麻烦的,那天我哭得一塌糊涂,把你郁闷坏了吧。真是不好意思,我开车送你一程,算给你道个歉。” “真不用。” “别拒绝啦,我一个人也是开车,你坐我旁边,我还能边开车边跟你聊聊天。” 何轩不由分说,推着谢初往前走。 两人坐在车里,谢初话少,何轩也不是很会说话,一开始气氛有些沉默。 谢初提及车中音乐时,何轩忽然像换了个人般,兴奋地聊起来。古典流行抒情摇滚乡村金属……原本沉闷的神色,被春风吹过般洋溢生机。 谢初笑着说:“看得出,你很热爱音乐。” 何轩闻言,不好意思地摸摸头,似乎想到什么,神色一暗,浮现薄薄的抑郁。 谢初问:“怎么了?” “哦,没什么。”一辆大卡车超到前面,何轩慌乱地打了把方向盘,“那个,你渴吗?后座有矿泉水,你喝点水吧。” “我正好渴了。”谢初转身拿了瓶矿泉水,拧开喝掉大半瓶。 喝完水,车子也快抵达目的地。谢初说:“别进去了,靠边停车就行。” 车速缓缓降下来,何轩却一直没有说话。谢初疑惑地转头,见何轩缩起身体,双手握成拳头死死抵住胃部。 谢初蹙眉:“你不舒服?” 何轩虚弱地摇头:“没事的……胃痛……过一会就好了。” 何轩疼得浑身颤抖,根本不像没事。谢初严肃地说:“我送你去医院。” 何轩拒绝:“老毛病了,不用去医院的……时间很晚了,你快回去吧。” 谢初心想何轩这种状况,开车太危险,走下车绕到何轩一侧,把何轩扶出来,说:“你跟我去躺一躺,等舒服点了再开车回去。” 何轩神色微怔,垂下头,闷声说:“谢谢你。” 谢初听他话音哽咽,只怕他一红鼻子哭出来,急忙说:“不用道谢,你别给我哭就行了。” “……对不起。” “也没让你道歉啊。”谢初失笑。 “不……真的对不起。”何轩语气里,掠过一丝负罪感。 第47章:构陷 何轩躺在沙发上休息,谢初倒了杯热水递给他:“喝点水吧。” 何轩依言喝下。温暖的水流从口腔滑入喉咙,从喉咙滑入胃部,何轩忽然红了眼睛,把头埋进沙发靠垫,不住颤抖。 谢初见他很不舒服,没再打扰他,坐在旁边翻了阵子杂志,渐渐发现自己身体也不太对劲起来。 很热。 谢初脱掉外套,仍然不觉得热度有所缓和。肌肤里流窜异样的热感,谢初猝然起身,冲进浴室。 ——怎么回事? 谢初热得难受,索性冲了个冷水澡,洗完后稍微好过了些,刚穿上衣服走出来,热度却像毒蛇般,再次爬满全身。 而且比之前,更热了。 谢初扶住椅子不稳地呼吸,难以言喻的酥麻从滚烫热度里渗出,淹没某个敏感的部位。 这时何轩轻轻朝他走来,跪在地上,双手扯开他皮带,帮他脱掉裤子。 谢初想要避开,偏偏全身骨头都被抽走了般,绵软得完全使不上力。没来得及看清何轩表情,温热潮湿的触感猛地袭来—— 何轩竟然,用嘴含住了他的那个玩意! 谢初大骇:“何轩你干什么!” 何轩埋低头没说话,卖力地拿舌头舔吮,谢初的欲望在他口腔里迅速膨胀。 谢初剧烈战栗,昏聩的快感一波波冲击他意识,他在浑噩里握紧拳头,指甲嵌入肉里,疼痛令他获得短暂的清明。 谢初咬牙切齿地问:“你给我下药?” 何轩仍是沉默,脸庞贴紧谢初,深深浅浅地含住。 快感步步紧逼,理智节节败退。 谢初咬紧牙关,十指揪住何轩头发,竭力要把何轩从身上推开。一道闪电忽从脚底劈入脑海,谢初一仰头,释放出来。 低头时,又被一道闪电狠狠劈裂。 只是这次的闪电,刀刃一般的锋利寒冷。 不知何时,门口无声无息地站了一个人。 刹那间谢初灵魂出窍,剩下一具躯壳,僵硬地与门口之人对望。 白翌宁双眸如冰,定定站在门口,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翌宁,”谢初慌乱地喊,手足无措地穿上裤子,“你听我说,不是你看到的——唔!” 不待谢初说完,白翌宁一把扯住谢初头发,把谢初的头往墙上砸去。额头还没痊愈的伤口再次迸裂,鲜血霎时染红雪白的墙壁。 白翌宁粗暴的举止吓得旁边的何轩脸色惨白,想劝说,终究没有胆量,愧疚地逃出房间。 谢初痛得瑟缩在地,白翌宁神色冷酷,下手又重又狠,丝毫没有饶恕之意。 被殴打的钝响从房间里一声声传出,何轩蜷缩在楼梯阴暗的角落里,瑟瑟发抖,泪流满面。 鲜血淋漓,浸染触目惊心的腥红。谢初无力动弹,意识和躯体都已痛到麻木。 惩罚不知持续多久,白翌宁用力捏住谢初的下巴,用一种从未听过的阴寒声调说: “六年前你这样,六年后你还这样,谢初,你把我当傻子玩吗?你可以,你够种。从我这滚出去,不要在我房间里做这种倒尽胃口的事。” 谢初张口想要说话,可是喉咙撕痛,满嘴糊血,根本发不出声音。 他被白翌宁拖着扔到门外,一路上身体摩擦地面,划出血色妖红的长流。 如一道沿地面往深处崩塌的裂缝,在两人之间破裂成深不见底的渊薮。 谢初倒在冰冷刺骨的地面上,听到砰地一声响,在耳膜旁回荡。 那是一张门,在他身后,关闭。 高中二年级的夏天,他背着书包,敲响白翌宁的房门。 多年之后,他重遇白翌宁,鼓起勇气,再次敲响白翌宁的房门。 可是不管他怎么努力、怎么努力,那张门,终究不肯再为他打开了。 空气里长出无数的眼睛,用意味莫名的目光,窥探这个不自量力,愚蠢可笑的男人。 喉咙一热,谢初猛地低头,从嘴巴里呛出一口粘稠的腥血。无力感侵袭周身,这一次,他真的累了。 何轩哭泣着走过来,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要扶起谢初。 谢初冷冷说:“不要碰我。” 何轩畏怯地收回手。 谢初一点点挪动麻木的关节,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脚步虚浮地往电梯走去。 走出电梯,走出楼房,走进寂静的夜色。 何轩跟在他身后。 谢初说:“走开。” 何轩啜泣着:“对不起,谢初,对不起。” 谢初只觉得好笑,疲惫难过至极,反而牵扯出一个嘴角弧度:“谁让你这么做的?嗯?许容砚?” 何轩一颤,哀声说:“是我对不起你,你是个好人……” 谢初冷笑:“我不是什么好人。” 何轩喃喃:“对不起,对不起……” 谢初不想再看他,转身,硬撑着身体往前走:“你既然做了这种事,就不必说这句话。不管你说多少遍,我都不可能原谅你。你不要再跟我。” 何轩流着泪停下脚步,不敢再跟上去。 视线里的谢初伤痕累累,衣服染满血渍,身形摇晃着似乎随时可能摔倒。可他仍然一步步决然、固执而倔强地往前走,即使单薄得被风一吹就倒,即是孤独得无人陪伴左右。 何轩忽然意识到,谢初看起来和自己差不多,其实,和自己完全是两种人。 他的品质隐藏于内,低眉敛目的外表迷惑了人,让人觉得他不过是个很普通、很卑微的存在。 可是真正的他,远非外表所能看透,越往深处挖掘,越是铺展开鲜艳夺目的色彩。 何轩怔怔想,这个自己所不能了解的人,一定有人,会了解的。 一旦了解,大概就不会放手吧。 他心中生出复杂情绪,一个念头飘入脑海—— 白翌宁把这样一个人硬生生赶走,究竟,是谁的损失呢。 谢初在黑夜里走了很久,终于体力消耗殆尽,晕倒在地。 晕倒的前一刻,他轻轻想起一个人。 那个人抢走他在狱中的小地盘,却又邀请他一起晒太阳;那个人毫不介意地摸着他蓬乱发臭的头发,对他说绝不会有人再伤害他;那个人那天很奇怪,和他……后来出狱了,那个人一次次帮助他。当他找不到工作时,那个人帮他找到工作;当他摔进灌木丛时,那个人把他背回房间;当他被白沐月为难时,那个人带他离开白家;当他在医院撞得鼻血直流时,那个人用衣袖擦净他的血渍;当他伤心失落想要倾诉时,那个人柔和地坐在一旁聆听;当他在混乱中追逐枪手时,那个人把他按进安全的角落;当他喝醉酒胡闹发疯时,那个人陪他整整一个晚上。那个人从来没有说过什么,可是一直,无言地给予他帮助。 宗诚、宗诚、宗诚…… 他的思念越来越重,重到快要变成一句从心底冲到胸腔,从胸腔冲到喉咙,从喉咙冲出身体的呐喊。 谢初那么思念宗诚,思念到五脏六腑绞痛。直到此刻他才发现,很久以来,每次他彷徨无助时,宗诚总如神迹一样出现他身边,略微倦淡地笑着,用他独特的稳定气场,将他包容于安宁之中。 这次呢?宗诚还会出现吗? 一辆黑色轿车缓缓停下,两个黑衣人走出来,将昏迷的谢初扔进车中。 神没有出现。 出现在他面前的,是比噩梦更加狰狞可怖的现实。 ——上卷·时光与信仰之殇·完—— 下卷:血誓与无赎之罪 第48章:幽禁(一) 月色如雾,弥漫空中,高低起伏的房屋被黑暗抹得模糊不清。灯火尽灭,整个世界只剩下一条被幽光隐约映出轮廓的大道。 一个人赤着脚,缓缓沿大道往前走,身形摇晃如夜行的魂灵。 这是哪呢。 他不知道。 灌铅的沉重双腿在惯性驱使下艰难地挪动步伐。大道在他身后悄然无声地退去,退到末端,幽深暗昧,似乎一张吞没天地的血盆大口。 于是他走在了怪兽伸出嘴巴的长舌上。 耳侧,一个声音攀着他的脖子,告诉他:这就是杀戮大道。 他问声音:什么叫杀戮大道? 声音发出低笑:看到我们身后张开血口的怪兽了吗?那个怪兽叫“杀戮”,所以这条大道的名字,叫杀戮大道。 他说:我要离开。 声音说:你来到这里,就不能离开。 他激动起来,大喊:为什么不能?怪兽没有把我吃掉,只要我坚持往前走,走到尽头、走到天亮,就能离开! 声音又笑了,“格叽格叽”的,尖细刺耳:这里没有尽头、没有天亮。 他指向远处一角微亮的天际:那是什么?! 声音说:黑暗。 他说:不对,那是即将黎明的亮光! 声音说:嘻嘻,那是比此刻更绝望的黑暗。 他很愤怒,挥手把脖子上的声音一把扯开摔到地上,大吼:你等着被那个叫杀戮的怪兽吃掉吧! 声音在他后面发出格叽格叽的嘲笑。他捂住耳朵、咬紧牙关,拼尽全力往前走! 越来越近了! 猛烈跳动的心脏快要撞出胸膛。天际细微的光亮,在他眼前翻腾为如潮的烈焰。 热度和亮度灼烧眼球,他抬臂遮住脸,颤抖着,努力适应这骤然而至的变化。与身体的极端难受相对的,是心底如幼苗般窜出的鲜活希望。 去他妈的杀戮大道! 看看,他来到了尽头、来到了天亮! 他挺直后背,满怀期许地睁开眼睛。 但是,他并没有见到明媚清澈的天亮。 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幅地狱图景。 无数尸体从脚底延伸到远处地平线。说是尸体,却没有一具完整。有的只剩下头颅,有的被砍掉头颅只剩躯干,还有的空余残肢和器官,飘飘零零似枯叶四散。暗黑色洪流从天际奔涌而来,冲刷满地浮尸,却如遇到坚不可摧的大坝般,无法冲过。洪流嘶吼、咆哮,狠狠拍打尸体,翻腾的泡沫和水珠溅满他全身。 他闻到刺鼻的异味,那味道令他一阵窒息,眩晕作呕。异味沿他周身每个毛孔钻入他体内,忽然间,他意识到那异味是什么—— 血的腥臭! 无比强烈、粘稠、恶心的血的腥臭! 他急切地挥动双手,惊惶地想要挥散掐住他呼吸道的恶臭。暗黑洪流冲刷着尸体堆积成的大坝,轰轰炸炸的声响里,他骇然惊觉,那些尸体正在被洪流消化。 先是皮肤,接着是血管,然后是脏器……最后,就连森森白骨,也被洪水吞噬殆尽! 那根本不是什么洪流! 那是——是某样东西汹涌的胃液! 杀戮大道,不是杀戮的舌头。 忽然间,声音又缠上他的脖子,细细地说。 是……什么? 他战栗着,呼吸慌乱。 格叽格叽。声音发出嘲弄的尖笑。 是食道。笑了很久声音回答,我们,早已被杀戮拆吃入腹。 他震愕,下意识侧头,声音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转身想要寻找声音,双脚的脚腕却突然被什么东西扣死。 两只浮肿的手从地底冒出,五指紧抓他脚腕。泥土松动,慢慢地,露出手臂、露出肩膀,露出身躯,最后,露出脸庞。 大片惨白,瞬间泼到他脸上,恐惧往他喉咙里突突冲去。 那两个人,一个被他杀死在人潮涌动的街头,一个被他焚烧成下水道里的灰烬! 他们来找他了! “啊!!!!!” 嘶哑、痛苦、慌乱、夹杂浓郁血腥的大喊,捅破压抑幽闭的房间。 谢初从梦魇里惊醒,缩起肩膀急促喘息。 他一动,锁链叮叮当当地碰撞。那声响残忍地提醒着他现在的处境。 他在心中苦笑。他想,醒来,无非是另一场噩梦的开始。 从白翌宁那儿离开后,他艰难地走在路上,最终陷入昏迷。 当他苏醒时,发现自己被囚禁了。 身体扔在一张冰冷的手术台上,眼睛被黑布蒙住,手腕、脚踝全部锁着铁链。每隔一段时间会有人给他喂饭,每次喂的食物都是一成不变的米饭、肉类和青菜。不过,给他喂饭并非出于囚禁之人的恻隐之心,而是为了让他维持基本的体能,以接受变本加厉的折磨。 没错,折磨。 有时是皮鞭抽打的疼痛。鞭子打在他身上发出噼啪脆响,衣服破成碎片,血肉淋漓模糊。他很痛,想躲,可是锁住他的锁链让他根本无处藏匿。皮肉似乎从他身躯剥离,鞭子直接抽打他脆弱无比的骨头。在他快丧失意识的分界处,皮鞭又会很有技巧地,残忍地停止抽打。 有时是药物所致的剧痒。这简直是比鞭打更狠毒的酷刑。疼可以忍受,可是痒却极端难忍,无休无止的酥麻感从他四肢五骸传来,逼得他把指甲嵌入肌肤,刮刻出一道道皮开肉绽的血痕,用剧烈的痛来抵抗难耐的痒。后来那些折磨他的人甚至按住他的手,阻止他自伤,逼迫他在啮噬全身的麻痒里辗转煎熬。 有时是难以承受的冷热。房间里不知安装了什么样的温控系统,冷起来,把他冻得如坠冰窟,全身僵冷,热起来,又仿佛在油锅煮沸,大汗淋漓。忽冷忽热让他右半边的骨头粉碎般的疼痛,让他全身瘫软在床上似涸辙之鱼。他觉得即使死亡也不会比这更难承受……偏偏那囚禁他的人,从摧残他、蹂躏他,看着他如蝼蚁般徒劳无功地挣扎里获得无比的乐趣。 …… 一次次谢初被折磨得神志昏聩,又一次次,在噩梦和锐痛中惊醒。 恍惚中有人用仪器检查他的身体,把药丸塞进他嘴中,把药膏涂到他身上,把药液注入他血管。 躯体的伤势得以缓解,然而稍微缓解,新一轮的折磨便接踵而至。 他成为关在笼中的小白鼠。 实验花样百出,试探他崩溃的极限。 空间?时间?全部扭曲压碎。 蒙住双眼的布条使他无法视物。 狱中关禁闭的一个月,轻轻飘入他的脑海。那段日子多难熬啊,陪伴他的只有自己,但是如今回想,那是多好的时光啊。陪伴他的,至少还有他自己。 现在却连自己也支离破碎了。 他不知道置身何处,不知道伤势如何,他甚至不知道时间过去多久,这样的折磨,究竟还要持续多久。 也许……直到自己变成疯子,或者变成尸体吧。 因为那个声音说:来到这里,就不能离开。 因为那个声音说:这里没有尽头、没有天亮。 因为那个声音说:我们,早已被杀戮拆吃入腹。 嘀嗒一响,有人推门而入。 他端着饭盒,步伐踩着节拍,固定不变。 虽然熟悉“幻梦”的效力,但看到这个人脆弱不堪的样子,他心中仍是跳了一下。 这个人本来就瘦,气色也不好,一副病恹恹的样子,这样连番行刑大半月,简直瘦得只剩下一把苍白的骨头。 只是…… 他沉吟。 大半个月过去了,这个蜷缩在房间里的人,竟然没有求过饶。 一般人挨不过两三天,至多一周,就会哭天抢地哀求饶恕。被逼惨了什么样的话都能说出口,做牛做马,当蛆当粪,只要饶恕他们,他们愿意跪在地上,捧起凌辱他们之人的鞋底,用一种亲吻爱人的甜蜜表情,把鞋底的脏污舔得干干净净。 可是这个叫“谢初”的人,承受了这么久、这么多的折磨,竟然一句求饶的话都没说过。 一开始,他在屏幕里看着谢初被皮鞭抽打,觉得那么细弱的腰肢、纤细的骨骼,大概一鞭子下去就会劈成两半。可后来他发现谢初比想象的强韧很多,痛了会战栗、会嘶鸣,会骂人,甚至会掉眼泪……但是,痛至晕倒,他也未曾开口求饶。 他的主人也注意到了这点,嘴角露出玩味的笑意。 主人的笑意,令一旁的他毛骨悚然。 之后,折磨的方式变得千奇百怪。 使人痛苦却又不至死的酷刑在谢初身上依次使用,手术台的白色床单不知多少次染成湿透的腥红。他的主人喜欢白色,每次行刑后,谢初的衣服,锁住谢初的手术台,还有被血弄脏的墙壁和地面,都会被迅速清理干净,恢复成一片纯净无暇的洁白。 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可是无辜承受折磨的青年,却一日比一日虚弱下去。 即使如此,青年仍然没有开口求过绕。 主人嘴角的笑意,也从玩味,逐渐变成愠怒。 “给他注射‘幻梦’!” 主人说,尾音里带出阴狠的一颤。 “幻梦”是一种药剂。名字很温柔,但是效力,却和名字截然相反的可怕。 它渗入血液,钻进神经,会让人产生强烈到真实无比的幻觉。如果说毒品的幻觉令人醉生梦死,那么“幻梦”的幻觉,是无休无止的恐怖梦魇。 从噩梦里惊醒,缓口气,以为回到了现实,结果现实又是一层噩梦。经历痛苦地挣扎后再次醒来,掐一掐自己胳臂,触觉分明,意识清醒,这次应该是真的解脱了。 但不是,噩梦还没结束——你还会醒来。一次、两次、三次……压抑绝望、阴暗血腥的场景重复不断上演,等到“幻梦”药效消失时,很多人都神智失常,变成了疯子。 即使放出去,一生都将活在惊恐之中,沦为废人。 他走到手术台边,打开饭盒,用调羹舀起一勺稀饭,放在谢初血色尽失的嘴唇边上。 谢初的脖颈往后微仰,透出一丝拒绝的意味。 绝食求死?他想,按住谢初的头,强制地把稀饭塞进谢初嘴中,勺子往里一捣,迫使谢初吞咽了下去。 正要照此法喂入第二勺稀饭,谢初低低地笑了。 “我知道你是谁了。”谢初说,“你是那个被我刺过一筷子的人。” 第49章:幽禁(二) 肖三顿了顿,没回话,扭头看了眼墙壁角落里安装的监视器。 谢初说:“白沐月……真狠呐。” 肖三再次注视监视器。这个时间点,少爷应该正在哄灵溪小姐睡觉…… 肖三迟疑片刻,说:“你为什么不求饶?” “求饶有用吗。” 肖三想了想,说:“没用。” 谢初扯着嘴角又要笑了,还没笑出来,突然从喉咙里呛出一阵剧烈的咳嗽。星星点点的血迹溅在白色床布上,触目惊心。 “白沐月咳咳……要的……咳咳咳……不是我求饶,咳咳咳……他,他就是……咳咳,厌恶我……想整死我……对不对?” 一句简单的话,谢初说得艰难万分,支离破碎。 咳嗽声击打肖三耳膜,肖三说:“不要说话。” “咳咳、咳咳……” 谢初缩起身体,止不住地咳嗽。 在一旁的肖三默默坐着,忽然想,这家伙再咳下去,会不会把肺咳出来?这样一想他伸手在谢初锁骨处的穴位上按了按。 奇迹般的,咳嗽消失了。 谢初喘息很久,待到呼吸渐渐平复,用沙哑干涩的嗓音轻声说:“谢谢。” 肖三瞳孔里静止的光一闪:“为什么道谢?” “习惯,”语气很虚弱,“……向给予我帮助的人道谢。” “但是我囚禁了你。” “是白沐月囚禁了我……你不过……执行他的命令而已……你没有、还没有对我做什么吧。” “目前为止,没有。”肖三更多地是站在白沐月身后,默然注视屏幕里的谢初受折磨。这次若非给谢初喂饭的人调去执行其他任务,他根本不会走进这间房间。 “那么……至少现在,这声谢谢……我没说错。” 肖三不可思议地看着谢初,强调道:“如果少爷命令我来折磨你,我会执行他的命令。” 谢初又低低地笑了,这笑容肖三看不太懂。但是肖三心里没来由地刺了一下。 “你笑什么?”肖三生硬地问。 “不知道。想笑……就笑了。” 肖三却觉得谢初的笑意似乎针对他而来。他扬手想要甩谢初一巴掌,谢初脆弱不堪的样子落入眼中,这一巴掌最终又没有落下。 肖三沉声:“你再这样,下场会很惨。” 谢初苦笑:“难道我现在……还不够惨?” 肖三一时噎住。他脸色一沉不再说话,强行把稀饭塞入谢初嘴中,端着饭盒起身。 走到门口,肖三的脚步停下来,转头看一眼瑟缩在房间里的谢初。 这一眼勾起了肖三久远的回忆。 十多年前……另外一个少年,也是瑟缩在暗无天日的房间里,承受无端加诸于他身上的痛苦。 从十二岁到十七岁,整整五年。 那个少年总是伤痕累累,琉璃色的眼眸里浸染血渍……脆弱、纤细,却激发人疯狂、变态的兽性。肖三那时还是个二十岁的青年,眼睁睁目睹了少年在白家的五年炼狱,目睹少年被白震玩弄,被白沐月软禁……他以为少年终将如瓷器般碎裂。可是,他错了。 一个无声无息,毫无预兆的夜晚,少年逃出了白家。 少年消失了。 白震勃然大怒,派人四处搜寻少年下落……但是翻遍整座T城,依然没有找到少年。 等少年再次出现在众人视线中时,时间已经过去两年。十七岁的少年变成十九岁的青年,高挑挺拔,逐渐有了成熟男人的俊朗干练,有了一个崭新的,就连白家也要忌惮三分的身份。 ——芝加哥教父理查德最宠信的幕僚。 肖三以为,他必将与白家为敌,可再次出乎肖三意料的,他竟然主动示好,以亲近的姿态与白家展开合作。 在他和白震握手时,他笑着说:“今天,我终于可以平等地与你握手。往事已成云烟,最重要的,是现在和未来。” 谢初又是一阵猛烈嘶哑的咳嗽。 肖三收回思绪,伸手关门,将那击打耳膜的咳嗽声,阻挡在洁白无瑕的房间里。 谢初对肖三说:“难道我现在,不还够惨吗?” 一语成谶。 又有什么试剂从针管流出,刺穿皮肤,注入血管。很快试剂的效力显现了——某种欲望,在他体内熊熊燃烧。 比那天何轩给他下的药,要强烈百倍千倍! 谢初扭动、挣扎,渴望通过什么方式来缓解这难耐至极的感受。手脚被铁链锁得死死的,他整个活动范围被禁锢在狭窄的手术台上。后面张合着迫切渴望进入,前面则高昂成似要喷发的火山……痛苦、极端的痛苦! 他五官拧紧,发出近乎哭泣的哀鸣,全身绯红滚烫,迫切地想要摆脱铁链的挟制。但那铁链纹丝不动,如同锐利的獠牙,咬进他肌肤,将他囚禁在欲望的火海里饱受煎熬。 “我操你妈的!你们这些杂种……放开我!放开我!” 欲望上蹿下跳,又被强行压制,无从释放。谢初嘶声大骂,一句比一句难听,可是没用,再难听的辱骂,回答他的,始终是一片绝望的安静。 他如同小丑,手术台即是他的舞台。有人在另外的房间里欣赏他的表演……或许,还带着兴味盎然的笑靥。 ——肮脏至极! 谢初发起狠来,胸膛里激出疯狂的憎恨——如果他逃出去,如果他得以从这场噩梦里逃出去,他一定、一定把所有折磨他的人揪出来,挫骨扬灰、碎尸万段! 可是他的憎恨,那么可笑、无望。 他逃不出去,他还被铁链牢牢束缚,他仍然要饱受欲火的炙烤。 沉沉的体重碾压过来,有人喘着粗气,扣起他的手,分开他的腿。 肌肤的接触和摩擦令谢初早已难耐的身体迅速兴奋,本能地朝那紧贴他的人发出热情邀请。与他身体反应相对的……他残存的意识里,却窜起一股无以名状、难以置信的巨大恐慌! “唔啊!!!!!” 电闪雷鸣里剧痛贯穿躯壳,谢初失声大喊,一刹那汗水滚落,浇透衣衫。 轮椅的转动声朝走道尽头紧闭的红门迅速靠近,坐在轮椅上的人不顾保卫阻拦,砰地一声,夺门而入。 白震斜躺榻上,悠然地抽着杆烟。听到门口动静,微睁双目,扫了白沐月一眼,说:“阿蔷,你先出去。” “是,父亲。”李蔷扶住流淌鲜血的额头,退出房间,带关门。 白沐月笑意尽敛,双眸在眼镜片下翻卷怒意:“父亲,是你派人那么做的?” 白震明知故问:“沐儿,什么事,让你大惊小怪?” “父亲你很清楚!我的事情,父亲为什么要插手!” 白震放下烟杆,打量白沐月:“沐儿,这是你对父亲说话的态度?” 无形压迫感袭来,白沐月心头一颤,咬了咬唇,说:“……对不起,父亲。” 白震点头:“这才是我的儿子,一惊一乍,成何体统。” “我没有一惊一乍。只是,父亲,他是我囚禁的人,怎么处理他,我认为我自己可以做主。” 白震冷哼:“二十天过去了,有效果吗?” 白沐月语塞。 “做事情,要么不做,要做就要做狠做绝,让人一辈子怕你,畏你,甚至敬你,就连怀恨之心都不敢有。沐儿,不是我说你,你做事情,心机多城府深,就是欠缺关键的一分狠绝。这点,翌宁比你好太多了。” “父亲,不是这样的。我已经用了很多手段对付他,但他,但他不知道怎么回事,别人两三天就挨不住的手段,他竟然……” 白震一挥手,打断:“抓蛇打七寸,狠绝不是说手段有多少,而是把手段用在要害处。” 白沐月不服,可对上白震目光,张张嘴没能发出声音。 过了片刻,他微垂眼眸,轻声说:“父亲是为翌宁这样做的?” 白震颔首:“那小子对翌宁有害无益。翌宁性格骄傲,眼睛里容不得沙子,哼,等那小子变成满大街谁都能操的货色,翌宁必然对他丧失兴趣。” 白沐月一怔,问:“父亲您打算怎么做?” 白震眼中浮现阴鹫。 “TJ他,让他变成一只除了和男人上床,什么都不会做的玩具。” 白震说话时,白沐月从白震身上嗅到一股死亡的腐烂气味。白沐月拿手帕捂住鼻子,虚弱地笑了笑,半真半假说:“是我考虑不周。父亲,我还得多向你学习。” “你们几个,要学的多得很呐,你们啊,到底太年轻了。” 白沐月温文一笑:“您说得对。” 白震拿起烟杆,缓缓地抽口烟。在缭绕的烟雾里,他望向窗外,惋惜地说:“当年,如果不是你对景声错误的信任,宗诚根本没机会逃出白家。” 白沐月不想白震重提旧事,脸色一变,勉强压住情绪,柔声笑道:“是我的错。” “不过,沐儿你做得最正确的一件事,就是让宗诚染上‘十诫’。宗诚一天摆脱不了‘十诫’,一天就得顾忌我们白家。宗诚啊,终究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 白沐月想到什么:“据我所知,宗诚在设法研制“十诫”的解药,有个叫叶千影的医生一直帮他……” “宗诚搞不出名堂。”白震笃定地说,“知道‘十诫’配方的人,全都被我处理干净,变成了阴曹地府里的拔舌鬼。” 他手扶烟杆,神色怡然地躺回榻上: “攥紧你手里最后一颗‘十诫’解药,这是你最大的王牌。” 第50章:幽禁(三) 光线晃目的房间里,输液线如蛛网般缠住男人。 他的身体已被清理,衣服崭新洁净,密布肌肤的伤痕在药物作用下很快止血结痂,骨折的脚踝也用石膏固定。看起来,并未受到多大的伤害。 然而肖三知道,眼前一切不过假象。 当白震派去的几个人持续整夜暴行,意犹未尽离开后,开门的刹那,刺鼻的血腥令肖三几乎窒息,视线所及,全部被浓重的腥红吞没。 手术台推翻在地,白墙血渍斑驳,各种各样的惩治工具沾着血散落各处。男人一动不动地躺在血沼里,扣住手腕和脚踝的钢锁被硬生生从肢体剥除,连皮带肉,露出森然折断的踝骨。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最让人不敢直视的是,男人的双腿,原本修长、漂亮的双腿,竟被伤害得无法合拢,以极端屈辱的姿势,敞开在肖三面前。敏感难言的部位暴露在外,错杂伤痕如荆棘触目。伤口流血未止,暗红液体无声流淌,仿佛眼泪。 然而男人该流泪的地方,却只是空洞、麻木地睁大。黑色双眸里的焰火熄灭了,一点光亮也无,变成一个丢失灵魂的幽灵……弥漫死气沉沉的寂静。 那一刻,肖三身体被灌了铅。钉在门口,无法走进房间,走近男人。 冷硬如铁、缺乏情感的心,不自觉地抽痛了一下。 这个男人……本不该承受这些的。 如同十几年前,那个少年,本不该承受那些的。 现实荒诞残忍,竟让那样一个清俊优雅的少年,被人玩弄于鼓掌,受辱于膝下。 无间地狱,长达五年。 五年时间里,肖三作为袖手旁观的看客,眼睁睁目睹少年,沦为白家父子欲望游戏里的玩具。 或许作为玩具,少年格外诱人,令父子俩沉溺贪恋……可玩具终归是玩具,玩具的命运,终归被当做垃圾扔弃。 肖三真的以为,少年的人生是无望的。少年太弱小,置身于恶鬼修罗的白家,灵魂必然被踩得粉碎,剩下一具供人取乐把玩的躯壳。 毕竟,少年与少年的同伴景声,还有很大不同。 景声再孤苦无依,仍是景家之后。白震屠戮景家满门,留给景声一条活命,无非给自己找个人性未丧绝的借口。少年呢?他不过是景家一个卑微的仆人。生如蝼蚁,再清俊优雅,仍然是个卑微的仆人。让他侍候在白家家主床上,在白家看来,已是格外的恩宠。 可是肖三错了。 白家父子错了。 白家所有人,都错了。 少年脆弱外表下的心,藏着一层又一层不为人知、不为人懂的东西。脆弱的外表迷惑了人,宠童的身份,让人以为他不堪一击,毫无尊严与意志。 人们认为他是只折断翅膀的笼中鸟。可谁知道,即使折断双翅,鸟儿仍然不属于囚笼。 不能飞,就用纤细双足…… 有一天,鸟儿就真地离开了囚禁他五年的牢笼。 再回来时,羽翼丰满,成为一只翱翔天空的鹰。 肖三抽椅坐到床边,对床上的男人说:“吃饭。” 他坐的位置,有意无意的,背对监控摄像头。这样从监控器里,只能看到肖三的背影,看不出肖三在说话。 男人对肖三的话毫无反应。 “你拒绝吃饭,可以把营养直接注射到你体内,到时候你更痛苦。你想求死?哼,门都没有。” 男人没说话,依旧定定不动。 肖三心中生出细微的遗憾。 男人承受了二十天的酷刑却咬牙硬挺,坦白说,肖三对他是有些欣赏的。就连白沐月也很惊愕,显出沉不住气的急躁来。 肖三在欣赏里生出些许恶意,他甚至想看男人如何继续撑下去,想知道男人的极限在哪里……可是,他没想到这么快。 白震出手干涉了白沐月的私事。 白震的确够狠、够绝,一出手就是最致命的招数。 怎样最快地摧毁一个男人?不是重典,而是重辱。 黑暗中男人们发出野兽的粗吼,不断撕咬他的身体,千奇百怪的道具让他欲死还生。药物侵入血管、侵入脏腑、侵入神经中枢,他意识迷乱,无法自控,面临极端的屈辱,却下意识地辗转迎合,渴求更多…… 酷刑结束后,痛苦却不会消失。药物效力消退,意识一点点恢复,黑暗里被迫遭受的耻辱更加鲜明、深刻地刺进骨髓,萦绕为挥之不去的梦魇。 于是一个男人,被彻底地摧毁了。 肖三把饭盒放到腿上,沉默。 沉默很久,肖三说:“我跟你讲个故事。” 男人漠然地躺在床上,输液线里的药液缓缓流入他体内,他好像根本没见听肖三的声音。 肖三自己说了起来:“很久以前,有两个少年,我叫他Z和J吧。他们刚到白家时,才十二岁……” J原本是位备受宠爱的小公子,在一场斗争之中,J的家族被白家所灭,J也沦落为白家一个小杂役。 而Z,原本是J的仆人,在白家,变成了家主的侍童。 Z成为侍童后,处境非常可怜。家主对待他,并非呵护的宠爱,而是残忍的暴力。Z身上每天都出现不同的伤痕,那时很多人说,这孩子太脆弱,一定活不过成年。 Z以这样的身份度过他在白家的每一日。 至于另一个少年J,因为气质安静,受到M少爷喜爱,成为M少爷的仆人。 肖三讲到这儿,抬手看表,时间过去了十分钟。 他不能在房间里待太久。 “时间不够了。” 肖三端起饭盒,舀一勺饭递到男人嘴边,他对男人并不抱希望,只是在监控器下,仪式化地完成自己工作。 但令他意外的是,男人吃掉了饭。 肖三一勺一勺喂他,男人一口一口吃掉。 吃尽碗底最后一点饭后,肖三收起饭盒,说:“我下次过来,继续和你说。” 之后,肖三每次送饭,都会和男人说一段故事。 他坐的位置总是背对摄像头,屏幕那一端的人,以为他只是在喂饭,却不知道他一边喂饭,一边述说往事。 在Z十六岁的时候,M少爷向家主提出,希望家主把Z当做成年礼送给自己。 家主满足了M少爷的要求。 Z成为M少爷的玩具。 M少爷有先天疾病,发育存在问题,所以当时虽然十八岁了,却并没有像其他男性一样发育成熟。他痴迷Z,却无法用自己的身体占有Z,所以在M少爷的游戏里,Z变得格外凄惨。 M少爷把Z关在地底的密室里,给Z注射各种药物。 那些药物让Z变成另外一个人,不对,另外一种生物。 Z的理智完全丧失了,剩下被药物控制的感官本能。 但是,M少爷不允许任何人碰Z。 他甚至绑起Z的双手双脚,不允许Z碰自己的身体。 M少爷对Z的独占欲强烈到恐怖,Z迷乱发狂的样子M少爷禁止任何人看到。如果有人对Z露出怜悯或痴迷的目光,M少爷会挖掉那个人的眼睛。 每一次,M少爷都独自凝视Z在药物的欲海里饱受煎熬,不得解脱。 看着Z受尽欲望折磨,M少爷经常痛哭到肌肉痉挛,发狂到毁坏身边一切物品,或者用刀子在手臂割出一道道血痕。 对Z的痴迷吞噬了Z,也吞噬了M少爷自己。 Z被M少爷囚禁的一年时间里,J已经成为M少爷最信任的仆人。Z和J在进入白家之后形同陌路,没有交集。谁也没想到,安静软弱的J,会突然之间做出那样的事情。 Z十七岁之后,某个夜晚,J偷到了M少爷囚禁Z的房间钥匙。 但是,即使Z逃出房间,他一个人,也无法逃出守卫森严的白家。 可是Z,奇迹般的逃走了。 Z的逃亡路线,白家没有一个人想到。 Z是从下水管道逃走的。 你知道吗?那是长达几百米的下水管道,管道里黑暗肮脏,粪便流淌污垢粘稠。如果是我,我宁可自杀,也不会钻进去。 因为我不知道要在里面挪动多久才能坚持到终点。 因为我不知道管道终点,会不会是另外一个绝望的起点。 那个晚上的白府,灯火照亮半边夜空,很多人很多条狗搜寻Z的下落,最后人们在下水管道的排污口处发现了Z扔掉的衣服。而排污口旁边,是湍急的河流。 Z消失了。 同一个晚上,J也消失了。 但J不是消失于白家,而是消失于人间。 J的尸体是在第二天清晨发现的。 那个时候M少爷已经知道是J偷走了钥匙,怒不可遏,正要找J算账。可是找回来的,却是一具割腕自杀,血液流干的尸体。 J死在河流边,Z消失的排污口之旁。 他的脸面朝河水奔流的方向,嘴角含着静谧的微笑。 Z的消失和J的死亡,除了令M少爷震怒外,家主也动了很大怒意。 你不会知道那种恐怖的。家主一个眼神扫到你身上,即使是不经意的眼神,也会让你觉得,活着是比死亡更难忍受的事情。 家主找了一个长得很像J的少年,用残忍的手段把那个替代品杀死。杀死的整个过程录成没声音的黑白录影带。我记得你看过那卷录影带,对吧,那天M少爷逼问你王丁龙的下落,曾经用录影带威吓你。 我当时在场,对你印象很深刻。你虽然被吓到,但还算镇定,你的那个同伴,哼,真是个没种的废物。 你帮他杀人,是你犯下的最大的一件蠢事。 要知道,你如果不那么做,也许,就不会落得今天这个下场了。 家主也很想找个长得像Z的少年。可是家主找了很多人,没有任何一个人,拥有与Z相似的气质。 直到Z消失了,家主才意识到,Z的无可比拟。 到后来,家主提起Z,反而变成留恋惋惜的表情。 至于M少爷,Z消失后,他的腿疾日益严重,直到完全需要依靠轮椅代步。M少爷没有再用对待Z的方式对待过任何其他人。大概Z在他心中,始终是独一无二的。 肖三讲到这里时,时间过去了六天。 这一周白震和白沐月都未对男人做什么,从早到晚注射在他血管里的药水,令他孱弱的身体得以稍微恢复。 虽然一周以来,男人一句话都没讲过,气息寂静如同死人。但至少他会吃肖三喂的饭,吃饭,就说明他还有求生的意志。 “我明天再过来。” 肖三收拾碗勺,说。 起身时,听见男人低低地说: “J,是自杀而死……” 肖三一顿,下意识地又坐回椅子上。从监控器的方向,肖三的后背挡住了床上男人的脸,除了肖三,没有人看得出男人开口说话了。 “至少,”涩哑得令人难受的嗓音,“Z不必,看着J在录像带里一点点死掉……” 男人的语气里,似乎含有一丝微弱的宽慰。 肖三不料男人重新开口说话,说出来的第一句话,竟然是为了Z。 他知道自己被囚禁的起因吗? 因为Z。 Z对他很好,令M少爷嫉恨,M少爷想毁掉他。 Z对他很好,但是Z真的在意他吗? 要知道——Z,其实是个很可怕的人。 因为没有人知道——真正的Z,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谢初!” 肖三的声调突然变得恶狠狠的。他恶狠狠地喊了一遍床上男人的名字,可之后,就没下文了。 谢初垂头不语。 肖三猛地起身,表情很复杂。房间里的空气不流通,闷得他呼吸不畅,三步并作两步的,他逃离了房间。 肖三说自己明天还会过来,继续讲后面的故事。 但是第二天,肖三没能把后面的故事讲出来。 他眼前是坐在轮椅上的白沐月,他如一道影子跟随其后。轮椅发出滚动的声响,他在那旋转不停的声响里,沉默地走进药味浓郁的惨白房间。 第51章:忏悔(一) 白沐月走进房中时,谢初坐在床边。 他肩膀微佝,手垂放腿上,赤着双脚,静静地面朝窗户。 即使白沐月的轮椅在房间里发出响动,谢初也没有任何反应。他的目光始终停落在窗外——虽然地下室的窗外,是一面什么景致都没有的锈红色砖墙。 白沐月文质彬彬,贵公子一般轻笑: “谢先生,我们又见面了。” 谢初没有回应。 白沐月蕴着笑,欣赏谢初的样子。 表情麻木,眼神空洞,配合插满他双臂的输液线,活像一具摆放在床边的提线木偶。 就算木偶,也已腐烂发臭。 被粗鄙的男人一个接一个,轮番上了十几个钟头,身体内外布满男人肮脏的浊液……多丑陋、多不堪。即使把他从内到外清洗一百遍,也洗不干净那股腐烂发臭的气味。 如今的宗诚,不可能瞧上这么个被玩坏的东西。 这么一想,白沐月柔声说:“发生这种事,我也很遗憾,这并不在我的本意之内,还请谅解。” 白沐月的致歉在肖三听来,讽刺透顶。 的确,白沐月得知白震插手他的事情,震怒不已,跑去质问白震。但他的激烈情绪,并非同情谢初,而是出于白震对他“自我”的干涉。 M少爷,是个很看重“自我”的人。身体的隐疾导致心智的不全,他虽然快三十岁,外貌却像十七八岁的少年,性格也充斥病态的独占与偏执。 M少爷……最该做的事情,其实不是通过毁灭他物来实现自我,而是接受专业医生的分析与治疗。 但是在白家,没人指出这一点,人们众口一词地说: M少爷聪明机智 M少爷温文和气 M少爷才华横溢 我们,都无比尊敬、爱戴M少爷 …… 没人敢说真心话,因为说真心话意味着招惹祸端。 在白家,惟一拥有话语权的人——白家家主白震,却根本不认为M少爷的性格有何不妥。 在家主眼中,M少爷的性格甚至还不够病态,再病态一点,更病态一点,才能适应这个杀戮的世界。 杀戮世界,扭曲畸形腐朽绝望,击碎一切良知,留下无尽罪恶。 肖三拉回了自己的思绪。 他摇头,暗想,自己怎么了,突然思考这些? 就像回到二十几岁,变成多愁善感的毛头小子一样。 在白家待了十多年,自己早就变成执行命令的机器了,哪还有闲情想这种没意义的事情? 今天真是……活见鬼。 肖三正腹诽,白沐月的声音轻轻传来: “我来这里,是特意和你打声招呼,一周前的遭遇,以后恐怕变成你的常事。这是我父亲的意思,我亦没有办法,希望谢先生你做好心理准备。” 肖三一怔。 ——常事?难道家主,令人折辱他一次还不够,打算一直持续下去? 房间里血腥扑面的景象再次浮现肖三眼前。谢初躺在血泊里,眼神一片死寂,双腿分开,完全无法合拢…… 肖三手指一阵哆嗦。他无法想象,侮辱再发生一次,谢初该怎么承受…… 白沐月的这句话,就连旁观的肖三都为之惊愕,作为当事人的谢初,竟然毫无反应。 好似聋了、哑了、盲了、傻了……沦为废人。 白沐月手托脸颊,笑得温和。面对一个废人,他语气不由得透出亲切: “跟你说句实话,我呢,其实很讨厌父亲那种做法。所以虽然你是我的囚犯,但被父亲那样子整,我还真有点同情你了。” 他想一想,说:“嗯,虽然我没办法改变父亲的意思,但我可以让你少受点苦。比如给你治病的疗程长一点,又比如减轻药物的效力,怎么样?你要不要我帮你?” 肖三费解。之前白沐月那么憎恨谢初,千方百计折磨谢初,如今见谢初濒临崩溃,为何突然转性,要帮谢初? 肖三可不相信,白沐月还有“恻隐之心”这种东西。 果然,白沐月的下一句话是: “只要你跪下来,给我磕头,磕得我满意为止,我就帮你。” 对于白沐月的这句话,谢初的反应是——仍然没反应。 白沐月看起来心情很好,嘴角含笑,眨着眼睛等待。 按照肖三对白沐月的理解,白沐月有心毁一个人,就会毁到底,有心帮一个人,也会帮到足。见谢初迟迟不动,肖三忍不住急躁起来,不合时宜地发声:“少爷看得起你,才肯帮你。识相点,赶快跪下磕头!” 谢初对白沐月的话不闻不语,对肖三的话,却有回应。 他一点一点拔掉手臂上的针管,一点一点艰难地站起身,然后曲折双膝,一点一点地跪倒在白沐月面前。 头顶发出一声稚气的轻笑。 谢初没出声,身体往地面伏去……在额头即将磕向地面时,猝不及防的事件发生了。 他伸出双手,突然抓住白沐月双腿,猛地一拉,把白沐月拽下轮椅! 白沐月“啊”了一声,身体摔倒在地,脖子被一双手狠狠掐住。几个保镖在愣怔几秒后反应过来,失声惊呼: “快放开少爷!” 谢初置若罔闻,眼眶发红,额头和脖子青筋暴起。白沐月脸色惨白,挣扎着,眼镜摔到一旁,模糊含雾的视线里,他看到谢初苍白的脸上呈现困兽一般狂躁阴沉的表情,原本空洞的黑眸,灼烧同归于尽的狂焰。 恐慌掠过白沐月心头。 他激烈地挣扎,手脚并用想要挣脱谢初。但是谢初死死掐着他的脖子,不管周围几个保镖怎么扯自己、打自己,他依然死死掐着白沐月的脖子。 白沐月无法呼吸,脸色从惨白变为紫红,胸膛剧烈起伏,四肢不断抽搐。 一个发疯的人是难以制服的,几个体格彪悍的保镖,竟把谢初打得头破血流,才终于将谢初从白沐月身上拉开。 谢初被拉开后,头发被一把揪住,抢口抵住脑袋按死在地面。 白沐月被人扶回轮椅,疲惫不堪地垂着头,过了很久、很久,才逐渐平复呼吸。 他盯向谢初,脸上表情复杂:惊恐,错愕,愤怒…… 最后,他阴狠地说:“谢初,你自寻死路!” 谢初被按倒在地上,从喉咙里挤出涩哑破碎的字眼: “我自寻死路……也比你这……死变态……好……” “住口!” 白沐月脸色大变,俯身一掌甩在谢初脸上。谢初被打得别过头呛出一口血来,从胸膛里撕开带血的剧烈咳嗽。 隔着镜片,白沐月的漂亮眼睛里阴霾弥漫。他肩膀神经质地抖动着,紧闭嘴唇,很久没有说话。 一阵压抑凝固的沉默后,白沐月扯出一抹冷笑: “嗯,好呀,谢先生,既然你想玩,那我就陪你好好玩。我的宝贝很多呢,我会毫不保留的拿出来,给你享用的。” 说完推动轮椅转身,几人放开跪在地上的谢初,紧随白沐月出门。 白沐月被人推着走在路上,嘴角一直噙着冷笑。可是某个瞬间,他脸色突然垮了下来,幽幽下令: “肖三,去把宋医生喊过来!给那家伙注射‘夜莺’!” 肖三顿了一下,确认道:“……您说‘夜莺’?” “不错,‘夜莺’!”白沐月像个被惹恼的幼童,重重拍打轮椅扶手,“我要让那家伙知道,上次那种药比起‘夜莺’来,什么都不是!你现在就给我去叫宋医生!” 肖三捏了捏拳头。 “是,少爷。属下遵命。” 一个小时之后,宋医生赶到房间。 检查一遍谢初身体,医生脸上露出难色。 肖三问:“怎么了?” 宋医生迟疑地说:“‘夜莺’后续的副作用很大,并不是药效退了就没事那么简单,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恐怕挨不桩夜莺’。” 肖三沉吟片刻,说:“不要多话,你按照少爷吩咐做事就行了。” “哦,当然,当然!”宋医生抹把汗,“那我,这就配药。” 肖三点头。 宋医生不敢多想,手忙脚乱地从医药箱中拿出试剂,将十几种试剂按比例配成一种流溢宝石般色泽的玫瑰红色液体。 宋医生请示肖三:“那我,给他注射了。” 肖三无声点头。 宋医生擦擦额头的汗,一手抬起谢初胳臂,一手拿起注射器。他正要把针头推入谢初肌肤,又停下来,同情地说: “小兄弟,你得罪谁不好,得罪白家的人,但愿你能撑过去吧。哎,我有妻有儿,也是被逼无奈,你撑不过去做了鬼,千万别怪我。” 谢初被打得晕晕沉沉、浑身疼痛地蜷缩在床上,旁边的医生嘀咕什么,他根本听不清楚。 宋医生低叹一声,活塞一推,针管刺入谢初肌肤。 刺入肖三双眼。 肖三扭过头,闭了闭眼睛。 活塞不断往下压,玫瑰红色的液体,缓缓注入谢初血管里。 “夜莺”的颜色,流转宝石光泽,妖艳漂亮。注射的细小疼痛,轻微到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可是,等到‘夜莺’效力发作,恐怖的时刻就来临了。 魔鬼吃掉你的身体,咀嚼你的灵魂,控制你、操纵你,把你变成炙热与严寒、快感与痛苦,生存与死亡之间的行尸走肉。 肖三站在一旁,默默想,如果奇迹发生,就好了。 比如,宋医生没有成功配出“夜莺”; 比如,突然地震,此事被迫中断; 比如,有人赶过来,把谢初带走; 比如…… 但是,奇迹没有发生。 肖三眼睁睁看着,整整一管“夜莺”,全部注入谢初体内。 夜莺泣血吟唱,为了青年与女子的爱情。可青年把夜莺用荆棘刺穿胸膛染红的玫瑰送给女子时,女子嫌弃地说,这朵玫瑰,比不了王孙公子的一颗纽扣。 “夜莺”——意味着虚无。 “夜莺”给人的痛苦最终也将引向虚无——他会把他自己彻底毁灭。 宋医生小心地收好药剂,对肖三说:“先生,我走了。” 这次肖三没有再点头。肖三的目光停留在谢初身上,一动不动。 宋医生摇摇头,拎着医药箱往外走。 几个面带煞气的黑衣人迎面而来,其中一个大臂一挥,把挡路的宋医生拍到墙上。伴随宋医生“哎呦哎呦”的哀嚎,黑衣人踹门冲进房中,让出一条道给他们身后,气质疏淡的高挑男人。 难熬的痛苦、疲惫的身躯、模糊的意识…… 轻轻地,覆盖一层温暖。 男人抱起谢初,却又怕弄疼谢初似地,隐忍着双臂的力度,不断在谢初耳边说:“没事了,小孩,没事了”。 谢初颤抖起来,紧张惶恐畏怯惊慌地颤抖起来。 神!不要告诉他这是一场梦。如果这是梦,那么这个梦比一切魔魇,还要摧毁他的心智。 谢初若有一分力气,他必定抛弃一切,不管不顾地抱紧那人,以证明此刻并非他的幻觉,以证明荒诞冷酷的现实里,仍有值得相信与追逐的温暖。 可是,他连一分力气都没有了…… 直到失去意识,谢初也没能确定,这短暂的温暖,是否一场镜花水月的虚妄。 第52章:忏悔(二) 宗诚抱起昏迷的谢初,对肖三说:“多谢你通知我。” “不,”肖三摇头,“该我谢你。” 他冲宗诚笑了笑,待在白家十多年,他习惯于板着脸,早已忘记怎样去笑。因此这个笑容,显得格外生涩与生硬。 “其实,我本以为你不会过来救他,你能过来,我的确很欣慰。我做这件事,不算枉费工夫了。” 宗诚看一眼肖三,说:“肖三,你这样做,白家不会放过你,你跟我走吧。” 肖三蓦地怔住,喉结一动,语气竟有些不稳:“你知道,我叫什么?” “当然。”宗诚说,“我毕竟,在白家待了那么长时间。” 肖三深深地凝望宗诚,藏在双眸里的情感和岁月一般漫长久远。 无数次,他躲开眼睛,不敢直视。 此刻,他终于能够直直地,注视他。 “对不起,请宽恕我的罪。” 他说完,手持枪抵住自己太阳穴,砰地一声,鲜血溅满墙壁。 肖三瘫倒在地,腿脚抽搐着,两眼睁大。 他知道,他要死了。 陪伴他死去的最后画面,是一片光线逐渐暗淡的天花板。如同,从白昼走向黑暗的天空。 他心中叹息。即使死亡啊,死亡,也不能放过他。 他罪孽深重,注定死于血腥杀戮的黑暗。 在侵袭视野的黑暗里,一只修长的手把他睁大的双眼合上,低沉清淡的嗓音,在他耳边响起: “肖三,我宽恕你的罪。” 肖三扬起嘴角,如青年般开心地笑了。 一刹那,黑暗消散,日光倾洒,鸟语花香。 隔着绿叶繁枝,二十岁的肖三,遇见十二岁的Z。 那时Z从车中下来,踏入白家大门。风吹过Z柔软的褐发,Z单薄的衣衫,Z清瘦的身躯。风把Z,吹入肖三心底,悄悄地生了根。 ——他的Z,他的罪。 宗诚从肖三的尸体旁站起身,转头说:“阿开,你先带谢初回车上。” 阿开一惊:“诚哥你不走吗?” 宗诚不语,视线掠到阿开身后。阿开随宗诚视线望去,发现白沐月挡在门口。 “他妈个把子。” 阿开狠瞪白沐月,一只手探到后头往裤袋里摸枪。阿开的小动作落入宗诚眼中,宗诚淡淡说:“阿开,不要冲动,你带谢初走。 阿开不满地喊:“诚哥,姓白的挡我道!” “沐月。”宗诚冲白沐月一笑,“烦请你让出一条路,让他们过去。” 白沐月似笑非笑:“哪来这样的道理?你们踢坏我的门,闯入我的家,难道还要我给你们让路,把你们客客气气送走?” 宗诚也笑着:“如果你这么说,你把我的人关起来,千方百计折磨,我该怎么跟你算账?” 白沐月脸色一沉,咬牙:“你的人?” “既然听清楚了,就不要问我第二遍。” 白沐月怒道:“宗诚!你竟敢这样对我说话!” 宗诚敛了笑意,用一种很冷的神色,慢慢说:“沐月,你是白家少爷,不是我的少爷。我奉劝你一句,你最好让开。” 白沐月一愣,定了定神,说:“我偏不让呢?” 宗诚又笑了,只是这次的笑,带出一丝戾气。那丝戾气让心狠手辣的白沐月,也不由打了个寒颤。 “你很不懂事。” 宗诚说,走到白沐月面前,半蹲身体,把手放到白沐月腿上。 白沐月惊问:“你做什么!” “很快就知道了。” 宗诚的手往上移动,滑至白沐月大腿内侧,摩挲。 “放手!”白沐月羞愤大喊,抬手欲推宗诚,手刚举起,就被宗诚一把抓住,反拧在身后。 白沐月身后两名保卫见状,欲上前阻止,宗诚的四个手下迅速拔枪,与白沐月的保卫对峙。 枪口对枪口,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当着众人的面被宗诚戏弄,白沐月满脸通红,扭动身体抗拒。可惜他双腿力量太弱,手臂又被宗诚钳制,两个不争气的保卫还被宗诚的手下包围……他眼睁睁看着宗诚的手,移动着,握住了自己的要害。 深深浅浅,轻轻重重,技巧十足地玩弄。 即使是缺乏正常反应的白沐月,也被宗诚引诱得,口干舌燥,骨头酥软。 “放手!”白沐月气急败坏。 “交换条件。”手指隔着裤子灵敏一收。 白沐月猛地一颤,呼吸紊乱,被宗诚逼得认输,“你放手!我让你们走!” 宗诚并未放手,他放轻力度,对阿开说:“阿开,你带谢初和弟兄们先走。” 阿开很乐见高高在上的白沐月被宗诚整得狼狈不堪,得意地坏笑:“是,诚哥!你慢慢弄!”说完故意抬脚踢开白沐月轮椅,抱着谢初走远。 白沐月喘息:“你们两个给出去,把那个叛徒处理掉。” 两位保卫正自尴尬,得到少爷命令,立即抬起肖三尸体,飞也似地逃离现场。 房间里,只剩下宗诚和白沐月。 白沐月说:“给我……放手。” “你的身体不是这么说的。” 宗诚声音含笑,他继续揉捏着,令那东西渐渐昂起了头。 “啊……” 白沐月难抑出声,他那缺乏感觉的器官,从来,只会因宗诚而兴奋。 想象着宗诚神色倦淡的脸上浮现媚色,不着寸缕地躺在床上,露出漂亮的身躯,挣扎辗转,哭叫嘶嚎,受尽欲望煎熬却无法解脱,他的身体就像过了电一样不住战栗。 他不能有完整的男性反应,但那种被电击穿的感受,如同毒品,让他无比疼痛、无比愉悦、无比空虚、无比满足。 现在,宗诚紧挨着他,宗诚的手握住他身体的一部分,居然能让他,慢慢地兴奋起来。 白沐月变弱的反抗和渐强的反应,释放出允许宗诚得寸进尺的信号。 宗诚扯开白沐月裤子,直接握住。 “唔……啊……” 白沐月呜咽着,眼睛里含了泪。宗诚手中之物越来越滚烫膨胀,叫嚣咆哮渴望更多。 亮光闪过,一股热液冲入前端。骤然间,外力袭来,在出口处扼紧。 欲望左奔右突,苦寻出路,可是,出路却被半蹲在眼前的人,恶意堵死。 “唔!唔……宗、宗诚……放、放手……” 白沐月艰难挣扭,语气慌乱。然而宗诚低垂头,对他的要求毫无表示。 “求求你,”白沐月熬不住,语带哭腔,“求求你,好难受……放手,放手……” 宗诚低低一笑。 他在白沐月细软的求饶声里,轻轻松手。 白浊激射,沾染宗诚满手。 终于得到释放,白沐月浑身发软,直不起上身,倚在宗诚肩头剧烈喘息。 宗诚维持着笑意,扶住白沐月,耐心地等待白沐月平稳呼吸。 房间里,除了呼吸声,什么响动都没有。 过了很久,白沐月低低地问:“为什么对我做这种事?” 宗诚不答,抬手拭去白沐月眼角残存的泪痕。宗诚的动作很温柔,温柔得……像是闪动盈光的流水。 白沐月心跳加速,迷迷怔怔。 “因为,”宗诚把嘴唇贴在白沐月耳侧,“你很可怜。” “我很可怜?”白沐月蹙眉反问。 “是啊,可怜。”宗诚溺笑,“可怜得,让我心痛。” 白沐月怔住了,一瞬间,他的心脏停止跳动。在他出神的时刻,宗诚离开他,朝门口走去。 待白沐月意识过来,宗诚已经走出房间。白沐月涌起一股冲动,他想要喊住宗诚,多听宗诚说两句,那嗓音里透着宠溺的话语。 多么好听,多么醉人,让他整颗心、整个人……如同沐浴在轻烟绿柳的柔软阳光里。 可是,白沐月没有出声留住宗诚。他的傲慢,不允许他这样做。 白沐月沉浸在迷醉的情绪中,完全没有注意到一个事实—— 从始至终,宗诚都没有抬起眼睛看过他。 如果白沐月去对视那双琉璃色的眼眸。白沐月会发现,不管宗诚举止多温柔,言语多温柔,那双眸子里,始终是一片缺乏情感的平静。 收刀入鞘一般的平静,只要一眼,就能把白沐月所有的迷醉撕裂成碎片。 黑色轿车停在白家门口。 宗诚一言不发,正要拉开车门,忽说:“阿开,给我一瓶水。” 阿开瞧着宗诚脸色,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边递水边说:“姓白的……惹你不高兴了?” 宗诚没回答,水流过手指,在日光映照下,缓缓地冲刷浊液。直到彻底洗净,一丝痕迹也无,宗诚才扔掉空水瓶,说:“白沐月惹不到我。” 虽然听宗诚如此说,但宗诚阴沉的表情,还是令阿开心惊肉跳。 谢初还没苏醒,昏迷地倚靠在后座。 宗诚坐进去,伸手想把谢初扶到自己身上,手一顿,收回去,换成另外一只没碰过白沐月的手。 虽然昏迷不醒,谢初的身体却止不住颤抖。宗诚把手放在谢初头发上,指尖掠过发丝,一下一下,轻轻梳理谢初汗水打湿的乱发。 “诚哥,去哪?”阿开握住方向盘问。 “回家。”宗诚头也不抬地说。 第53章:狂宴 十二月底的傍晚,缺乏阳光,黑暗铺染天空,世界转瞬没入寒夜。 刚毕业的实习医生小周裹在笨重棉服里,气喘吁吁地按动房间门铃。 门无声地打开。 脸带刀疤的黑衣男,警戒地瞪着小周。 小周吓得舌头打结:“请、请问,您是宗,宗先生……” “我是。” 轻缓的嗓音自黑衣男身后响起,一个眉目俊朗,气质疏淡的年轻男人出现在小周面前。 小周看得一呆,怔了怔,紧张地直起背:“宗先生,您好,师傅在A市开会,今晚回不来,让我先过来给您看病,师傅说他明天坐最早的一班飞机赶回来。” “师傅?” “哦,叶、叶千影大夫。” “原来你是千影提到的徒弟,进来吧。” 小周拎着药箱走进房,赫然发现房间里还站着若干霸气侧漏的西装男,暗地里直想哭。这帮人一看就不好惹,师傅怎么把我这只羔羊往狼群里扔啊! 察觉到小周的惊慌,宗诚说:“不必担心,他们不会拿你怎样。” “嗯,嗯,”小周语气怯怯,“宗先生,您哪里不舒服……” “不是我。” 宗诚回答,径自往楼上走,小周低头跟在后面。不一会儿,宗诚停下脚步,小周额头差点撞到宗诚背上。 小周连忙缩起头,目光一扫,注意到昏迷在床上的男人。 男人的状况似乎很严重,气色虚弱,即使陷于昏迷,身体仍不住颤抖。 “千影应该和你说过怎么做吧。” “嗯,师傅说了。师傅让我先做个全身检查,详细记录各项指标,再抽三管血液,赶在师傅回来之前化验出结果。然后,师傅会结合指标和结果作分析……” 小周说得事无巨细,宗诚一挥手,淡淡截断:“那么,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小周连忙摆手。 “我就在外面,有什么需要,随时跟我说。” “好,好的。”小周紧张地说,目送男人离开。 隔着被子观察,男人的状况已经很糟糕,掀开男人衣服做检查时,触目伤痕,惊得小周差点把听诊器丢出去。 从头到脚,没一寸肌肤没有带伤,有的伤还很诡异很奇怪……小周经历医学院的五年考验,早就习惯开膛破肚见血见肉,但这个人所受的伤,还是让他后脊飕飕攀起凉意。 不敢想象,这些伤,是如何弄到男人身上的。 小周脑海里浮现《电锯惊魂》的场景,不禁打了个哆嗦。这么恐怖的折磨,若是换了我,肯定半分钟都顶不住,他怎么顶住的? 果然,混黑道……下场很惨…… 小周不由得对床上男人产生强烈的同情。等他查完男人上身,褪去裤子检查下面时,小周两只眼睛瞪得滚圆,倒抽冷气,脸色蓦地惨白。 最可怕的伤痕,还不在男人肌肤上,在……在那隐私脆弱之处。 小周觉得自己都疼了起来。 他硬着头皮检查里面的伤势,越看,越不忍看。他无法相信,世界上怎么会有那么残忍的人,以那么残忍的方式,在这样一个清瘦、柔弱的男人身体里,折磨出密布的伤痕。 “禽兽不如!” 小周愤骂。轻轻替男人穿好裤子,视线落到男人脚踝时,再次怔住。 男人的右脚脚踝骨折了,虽已用绷带和夹板固定,但绷带之上,露出一小截铁链摩擦皮肉的暗红疙瘩。 小周立即还原出男人脚踝骨折的情景: 男人脚踝上固定了铁环,那些折磨他的人,强行将铁环从脚踝扯出——连皮带肉,扒筋抽脉,硬生生折断踝骨,扯出铁环。 小周冷汗直冒,双腿发软,扑通瘫坐在地。从一个细微之处回溯全貌,是他一个特殊的能力,眼光挑剔的叶千影医生收他为徒,也是欣赏他的能力。 可是这一刻,小周无比憎恨自己的能力。 男人被几个丑陋不堪的人轮番强暴,用各种恐怖的道具玩弄身体,在狞笑嘶吼声中被生生折断脚踝的图景,清晰分明的,浮现在小周眼前。 小周抱住头,连滚带爬逃出房间。 宗诚站起身,扶住小周。 小周惊慌地瞪大眼,喘着粗气。过了片刻回过神来,说:“我,能不能,喝口水?” “龙仔,”宗诚说,“去给医生倒杯温水。” 龙仔很快就倒了杯水回来。小周仰头一气喝光,抓着杯子:“……谢谢。” 宗诚蹙眉问:“怎么了?” “没,没什么。”小周怔怔摇头,“我就是渴了,想喝口水。检查还没结束,我……我继续去检查。” 说罢,六神无主、脚步虚浮地飘回房中。 阿开瞅着关闭的房门,满脸不信任:“诚哥,那医生靠不靠谱啊,怎么跟个叼奶嘴的娃一样!” 宗诚疲惫地坐回沙发上,扶住额头,低声说:“千影的徒弟,应该没问题。” 阿开见宗诚神色不对,紧张起来:“诚哥你没事吧,要不要去休息一会?” “不必。”语气却是乏力的,“我现在还好。” 阿开着急:“你去休息吧,又没什么事,我们在这儿守着……”话未说完,门里突然爆发一声尖叫,紧接着什么东西撞翻在地,一阵哐当叮咚乱响。 宗诚神色一惕,迅速起身朝里走去。却见输液架横倒在地,药品碎裂,液体四溅。狼籍之中小周满脸惊恐地缩在墙角,颤抖地握着注射器。 谢初已经醒来,低头跪在床上,双手抠死床沿横杆,身体似被线牵住似地剧烈抖动。 宗诚疾步过去扶他肩膀。 “滚开!不要碰我!” 谢初嘶吼,粗鲁地推开宗诚。 宗诚却没理会,用力按住谢初双肩,把谢初紧紧收入自己怀中。他注意到谢初抠住横杆的指甲钳入肉中,一道道鲜血从指缝里溢出,沉声说: “谢初,松手!” 谢初置若罔闻。他表情极端压抑,整个人的状态很不对劲,像在竭力忍耐某种啮噬身心的痛苦。 隔着衣衫,谢初肌肤迅速滚烫,火一样烫向宗诚身体。 魔鬼的利齿啮噬意识,谢初激烈地挣扎,扭动,拼命要从宗诚怀抱里挣脱。宗诚双臂加力制住谢初,冲缩在墙角的小周喊:“注射器!” 小周愣怔。 宗诚低吼:“注射器!” “哦,好!” 小周扶墙站起,几步跑到床边。宗诚伸手夺过注射器,力道微松的刹那,谢初一低头,狠狠咬住宗诚手臂,齿没肌肤,鲜血顿涌。 “妈啊!”小周失声大喊。 宗诚却只是一咬牙,哼也不哼,任由谢初咬得他手臂鲜血淋漓。谢初想逼迫宗诚放开他,但宗诚偏偏不放,反而抱得更紧。 宗诚一转头,严厉地说:“抽哪里的血?” 小周颤栗:“手,手腕……” 宗诚毫不迟疑地将针头扎入谢初手腕,抽过一管血,把注射器放回小周手中。小周手忙脚乱地从盒中掏出一只新注射器,撕开消毒袋递给宗诚:“第二管是手臂……” 宗诚又是一针扎进去。抽满血,小周接过注射器,递支新的:“第三管,也是手臂。” 宗诚依言再抽一管。这会子小周已经冷静了许多,赶忙拿棉球碘酒给谢初针口消毒。 小周贴好标签将三管血液收入医药箱,瞧一眼宗诚,咬唇说:“宗先生,您的伤……” “不用管我。”宗诚低垂双眸,“你出去。” “哦,哦。”小周应着,目光却仍停在宗诚被咬得皮开肉绽的臂上。被这样咬一口,肯定痛死了。这样的痛,他竟然一声不吭承受。 这个受伤的男人,在他心中,一定有很重要的地位吧…… 宗诚抱住浑身滚烫,颤抖不止的谢初,头低着,模糊了表情。 “阿开,你送医生回家。你们几个全部退下。” “是。”阿开应道,不放心地瞧了瞧宗诚,“诚哥,你要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 “嗯。” 几人关门离开。很快,房间里安静下来。 似有一条条蛇窜入肌肤,吐着信子,在谢初体内咝咝游走。 那些毒蛇射出辛烈致命的毒液,令他口渴难耐,心脏狂跳,四肢乏力…… 思考力和控制力被剥夺,脑海里浮现迷幻诡谲的画面,残留的最后一点清明,逼着他从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声音。 “给我走开,不要管我……让我……一个人……” “没关系,谢初。我在这儿,我陪你。” 轻缓的声音在谢初耳边响起,一只手覆在他额头,安慰地抚摸。 然后,那只手落下去,按住他灼热挺立的前端。 谢初猛地一颤,呼吸陡然变得急重,脱力地往床上软去。宗诚一翻身压到他身上,怕弄痛他,手肘支床,与他伤痕累累的身体分隔开细微的距离。 男性的迷人身躯,男性的低沉气息,男性的灼热呼吸,隔着衣服一阵阵窜入他体内,激得谢初毛孔叫嚣,血液躁动! 他难耐低吟,扭动身体撕扯自己衣服,欲把碍事的破布扯掉。指甲不管不顾的刮破结痂的伤疤,血渗出来,却浑然不觉疼痛。 全身每个细胞,每条血管、每片组织、每寸肌肤,都在咆哮: 给我!给我! 给我一根世界上最锋利的利器,刺穿我胸膛!让我血液喷溅,五脏腐烂,再也不能吟唱! 给我!给我!给我——如登仙境,如坠炼狱的毁灭! 臆状越来越真实,清晰,谢初沦丧其中,变成一具魔鬼附身的躯壳。 他双眸盈水,脸颊浮动妖冶的水红,嘴唇微张,从两片殷红里荡开低吟。苍白的肌肤铺出一层凝脂白润,白润里透出淡青筋脉,像一条条卷动的舌,放肆挑逗。 “夜莺”发作时,会让人变得异常诱惑,即使样貌平凡的人,也能生出惊人艳媚。但这种艳媚只能招致更大的灾难,如同散发幽香的果实,吸引一切断绝人性之物,撕咬,吞剥,消化——灵肉尽丧,尸骨难存。 谢初在“夜莺”的控制下变成了某种奇怪的生物。他痴痴笑着,肌肤紧贴身上之人,上下摩擦,两条腿放荡地缠住那人腰肢。 他把唇凑到那人耳旁催促: “快进入我身体,狠狠干我,把我干死……” 婉转声线和粗俗话语,冲突矛盾,形成怪异而强烈的引诱。 然而宗诚,却只是轻扯嘴角,复杂一笑。 他一手抓住谢初双手举到头顶,阻止谢初的手指再胡乱刮擦他和自己,一手捧起谢初脸颊,低头轻吻谢初红唇。 欲望之舌立刻扫过来要与之缠绵,然而的男人的唇已移开。温柔的唇缓缓往下,避开伤处,细碎地吻落在脖子、锁骨、胸膛、腹部…… 最后,含住最敏感的秘处。 一道闪电劈入谢初体内,震得他绷起四肢,将背脊拉成一张离床之弓。洪流冲刷他脑海里摇曳的画面,所有景物都重叠、模糊起来,男男女女纵情的欢笑,百百千千,噪杂轰鸣得要把他耳膜炸裂。 “啊,啊……” 伴随身体的颠动,他仰头从喘息里泄出呻吟。男人的口腔将他难耐的欲望全部包裹,温热潮湿的舌头,缠绕他灼热的欲望,送来一波波快感,电击一般击入体内。 谢初扭动双腿,更紧地抬腿夹住男人后颈。前端胀大得发痛,疼痛里难以形容的快感顶上脑海,迫得洪水滔天,将奇幻之境吞噬! 狂流,奔涌而下,往那秘处席卷。 ——“啊!!!” 高峰攀至,他失声大喊,脑海和意识刹时空白。 白浊射出,宗诚猝不及防,全部含入嘴中。 他一别头捂住嘴,脸色异样。想去洗手间漱口,一走开,又担心药物控制下的谢初出什么事。 无奈地摇摇头,索性将嘴中浊液,吞咽下去。 意外的是,不适的感觉并未涌起,反而…… 宗诚一顿,低头,默然注视谢初。 一抹暗影,幻化着,在浅眸里积淀。 谢初仍在喘息,脸上残红未退,身体依然敏感地颤栗……很快,释放了的火热器官再次勃然昂起。 ——“夜莺”,真是一种可怕的药物。 像这样可怕的药物,白震一手建立的白氏药业,没有一百种,也有几十种。 还有比之更恐怖的药,能把灵与肉、骨与血摧毁,变得人不是人,鬼不是鬼。每种药都有美妙的名字,漂亮的色泽,然而越美妙、越漂亮的东西,越是黑暗、绝望。 白家研制的几十种药物里,最黑暗、最绝望的一种,名叫“十诫”。 研制“十诫”的药剂师全部暴毙而亡,“十诫”的药剂和解药配方均被毁灭。 因此,这种命名为“十诫”的药,成为绝品,无法再制作出来。 然而“十诫”的瘾,却在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无尽岁月里,流淌于罹染“十诫”之人的血管之中,化为诅咒。 宗诚仰躺在床上,轻柔地抱起谢初,将谢初整个儿放到自己身上。 谢初双手攀住宗诚的肩,渴求什么似地,不断拿火热器官摩擦宗诚下腹。可惜这种摩擦隔靴搔痒,越搔越痒,谢初簌簌发抖,小猫一般,发出彷徨无助的呜咽低泣。 宗诚神情一软,抬手轻抚谢初后脑勺,低声说:“别怕,我教你怎么做。”伸手扯了裤子,把身体往谢初身下送了送,哄小孩一样,拍了拍谢初屁股: “来,进来。” 谢初站在一片虚无之中,混沌未开,天地迷蒙。 他茫然四顾,忽听一个很远的呼唤,在雾气尽头轻响。 双腿不受控制地往前迈动,雾气破开,他依稀分辨出,赤足之下,是一条透明道路。 前方雾气深重,遮挡他的视线,惟一能辨认的,只有脚下方寸之地。 低沉、轻缓、略带懒散的嗓音,在尽头回荡。 尽头在哪里?——是在不能回去的起点,还是无法抵达的终点?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听着尽头的轻音,他整个人,都被一层一层安宁,温暖包裹。 他沿脚下道路往前走。如果,这也是杀戮大道,他想,他不会再害怕,他会无所畏惧地走下去。 往里走,深入一点,再深入一点,直到尽头。 他想走到尽头,看看那儿,是否有颗跳动的心脏。 看看心脏里,是否一间房子,为他而建,为他而留。 第54章:今昔 下雪了。 雪花纷纷扬扬,在天地之间飞舞,洒落在窗台、屋檐、瓦舍、街角,将清晨的世界,装点成一片清冽的雪白。 雪越落越大,房中骤然变冷,怀中的男人颤动一下,将宗诚惊醒。 宗诚抬眼看钟,五点四十,自己不过睡去十多分钟。 折腾整晚,直到清晨,谢初忽然一倒头,昏睡过去。宗诚见谢初睡得人事不省,不由一阵失笑——因为谢初,还没把东西抽出来呢。 宗诚只好扶着谢初的腰,慢慢退出来。做到这个程度,大概宗诚自己都没意识到,他的举止包含了多少宠溺。 整整一个晚上,谢初就如一只发狂的小野兽,把平时谨慎乖觉的性格丢得一干二净,双眼血红,呲牙裂嘴,在他肌肤上啃咬出一排排牙印。好不容易药效消退,小野兽消停下来,他也累得够呛了,没理会满床混乱和身体不适,将谢初揽在怀中睡过去。 不想刚睡十多分钟,就被惊醒。 一醒,疲倦难受顿时席卷,他睡意全无。 宗诚小心地将胳臂从谢初身下抽出,静悄悄起床,将空调温度打高,转身走进浴室。 热水带着白雾哗哗流下,满身青红痕迹掉进眼底,宗诚再次摇头失笑。 谢初啊谢初,只此一次。这次,算我还清欠你的债。 宗诚将身体清洗干净,甩了甩头发上的水珠,套件浴袍走出浴室。 他边走边擦头发,忽地,停了动作,目光落到床上: “怎么起来了?” 谢初蜷腿坐起,视线与宗诚一撞,迅速躲开,脸上表情很明显的不自在。过了一会他又鼓足勇气把视线移回来,对上宗诚眼睛,说:“诚哥……” 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说不出来了。 满床满身狼籍铁证如山,他自然知道发生了什么。而且,“夜莺”这药有种特性,就是虽然发作时失去控制,但药效消失后,仍能记起许多发作时的场景。 所以,谢初能够回忆起,从头到尾,整整一个晚上,竟然是他…… 竟然是他对宗诚…… 谢初汗毛直立,不敢再想下去。 有些画面,历历在目,却让他忍不住怀疑是自己臆想。 宗诚怎么会为他含住那玩意?宗诚怎么会,允许他像疯子似地胡作非为? 心脏突突狂跳,空调的热风吹得他汗流浃背。 低沉、懒散的气息近在咫尺,沐浴乳的清香一丝丝游走,窜入谢初鼻间。 谢初一颗心,砰砰砰,快要跳出嗓子眼。 旁边的床一塌,宗诚轻轻坐下。 气息越近,清香越浓。一只手,眼看着往自己伸来。 谢初心中一慌:“诚哥,我……”话未说完,已被宗诚按住后脑勺,轻轻一扳,额头抵到宗诚下颔。 温热呼吸里,宗诚说: “晚上的事,抵消我在监狱时欠你的债。” 谢初一怔,紧接着,额头一烫。 “那个,你记得啊。”谢初手心出汗,语无伦次,“因为阿开说你生病了,我一直以为,你不记得。” “我很少记得。”宗诚说,“但是那次,我记得。” 谢初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了。宗诚竟然记得!天啊,竟然记得! 在监狱里,宗诚和他,有过三次接触,也只有过三次接触。 第一次,宗诚和他缩在角落里晒太阳。 第二次,宗诚摸着他蓬乱的头,说,不会再有人欺负他。 第三次…… 第三次,宗诚很奇怪。 那天宗诚一个人待在洗浴室里,整个人的状态,一看就很不对劲,浑身滚汗,青筋暴起,俊朗的五官痛苦地拧成一团。当时阿开和漂亮男孩都不在他身边……在他身边的,只有脱了衣服走进洗浴室,准备冲澡的谢初。 谢初看见宗诚,吓了一跳,发现宗诚神态异常,吓了一跳。 但吓得他魂不附体魂飞魄散魂飞西天的,是宗诚突然瞪向他,野兽般扑倒他,把他猛然按死在地面。 宗诚眼中闪烁幽异妖冶的光。像狼、像鹰、像豹、像鬼……就是不像人。 谢初吓坏了,手脚并用挣扎,宗诚力道大得出奇,钳制得他毫无反抗之力。谢初以为宗诚着了魔怔,杀性大起……但宗诚的举止,意料之外的,朝另外一个方向失控脱轨。 宗诚强上了他。 被火热胀大的物体深抵体内的疼痛自不必提。可是那一刻,窜入谢初心头,比疼痛更强烈的情绪是—— 他的第一次,竟然是和一个男人。 而且,还是被压在下面。 而且,即使被压在下面,他竟然……该死地产生了反应。 宗诚发了狂一样不停索要他身体,渐渐他撑不住了,身体发软,意识陷入模糊。洗浴室的门板哐当砸坏,两个人冲进来。一个声音粗犷,大喊:“诚哥!”还有一个则很清脆,带着颤音说:“宗诚!” 之后,谢初便晕了过去。 再醒来,是在监狱医务室的病床上。 被宗诚弄伤的地方得到了妥善护理,女医生笑眯眯说:“真羡慕你,能和宗诚发生关系,换我来多好啊,我做梦都想被他上。” 谢初满脸黑线。 “阿开已经和我打过招呼,这两月你就待这儿休息,哪也不必去。” 谢初疑惑:“阿开?” “嗯,阿开还要我转告你,请你别把那件事放在心上。宗诚当时身体有问题,才会对你那样,以后绝对不会再发生了。宗诚并不记得发生过什么,希望你也能忘记。” 谢初一愣,说:“宗诚身体有什么问题?” “秘密。”女医生狡黠地眨眼睛。 那之后,谢初的监狱里受到的待遇更加优渥,不仅没人招惹他,就连必须干的体力活,都被一应省去。 他被分配到图书馆担任管理员,工作颇为清闲,吃饱了睡、睡饱了吃,狱警都放他逍遥自在。 但谢初,还是抑郁了很长时间。 虽然阿开说宗诚身体出问题,才会对他那样……但是,发生那种关系,又不是被锤头敲一计被木头打一棍那么简单,怎么可能说不在意就不在意? 有时隔着众多囚犯望见宗诚,宗诚总和漂亮男孩在一起,身边不远处跟着警惕的阿开。宗诚很少说话,一旦说话,就常带上一丝很淡的笑意,浑身散发疏离、倦怠的气质。即使身穿和大家一样的青条囚服,仍是朗朗清亮的夺人视线。 望见宗诚,谢初心里就像堵住什么东西,闷闷的,说不出滋味。 再后来,宗诚出狱了。 出狱前阿开留给谢初一张纸条,说是可以联系到宗诚的电话号码。 谢初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只好充分调动阿Q精神,对自己说屁股被狗咬了。 再难解的郁结,也在时间流逝和自我暗示里消释。 没想到,很久之后,在谢初都已遗忘的时刻,不期然被宗诚提及。 宗诚说:“抱歉。” “不要紧……”谢初下意识回答。一想到晚上他对宗诚犯下的暴行,宗诚当年对他做的事,他真是完全提不起恨了。 其实,说到底,当年也不恨吧…… 见谢初怔怔出神,宗诚说:“时间还早,你再睡一会。”把谢初轻轻放回床上,替他掖好被子。 谢初顺从、听话地接受了宗诚的举动。 在这样的时刻,从魑魅魍魉的炼狱逃脱,身体和心灵伤痕累累,再绝强再固执的苦撑,再对自己说没关系自己能挺过去,心底仍然残存一丝妄念,希望能有谁,走过来,给他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 宗诚起身欲走,手腕忽被谢初抓住。 “诚哥,”谢初躺在被子里,低低地说,“谢谢你。” 宗诚一怔,再次坐下来,把谢初的手放进被子里,轻轻握住。 “你最该感谢的人,是肖三。” “肖三?”谢初凝思片刻,面露惊疑,“你是说白沐月的那个手下?”一直以来,虽然肖三每天和他说话,给他讲Z和J的故事,但他从未问过肖三的名字。他所知道的,就是那个中年男人,给予了他痛苦之中唯一的慰藉。 “昨天,肖三给我打电话,告诉我你在白沐月手中。” 谢初沉默。他与肖三素昧平生,他没想到肖三会为他做到这个地步……谢初迷惘不安地说:“肖三这样做,就是背叛白沐月了,白沐浴怎么会放过他?” “肖三知道背叛白家的后果,”宗诚眼中掠过一丝细线,“所以,他自杀了。” ——自杀? 谢初指尖剧烈一颤。感受到谢初的情绪变化,宗诚加重了握住他手的力道。 “他为什么……” 谢初嗓音发涩。肖三死了!而他,竟然在他死后,才知道他的名字! 宗诚紧握谢初的手,说:“谢初,你不必自责。”目光落向窗外无声飘洒的雪花,“其实肖三,只是在做他多年来,无数次打算做,而始终没有做的事情。” 大雪,将世界染成洁净纯粹的白,无数脏污纳垢,皆被白色遮掩。 宗诚轻笑,眼中光泽流转,湛湛清明。 “自杀对于肖三而言,是自我的救赎。”他笑着说,“有的人,却连自杀,也无法救赎。” 血之誓言,无赎之罪。 我以我的肉体、骨血、灵魂,立下世间不可解的血誓。若我违背,若我逃亡,请剥我皮,割我肉,啮我骨,吸我血,焚我心,灭我魂,将我打入万劫不复之境,永世不可让天堂,下地狱,在无边无际的杀戮里,孤独万年。 中午时分,叶千影赶到宗诚家。 他脸色严肃,一双俊眉拧得很深。宗诚给他倒一杯温水,他一把推开:“我不渴,他人呢,怎么样了?” “还在睡。” “药效怎么样了?” “应该退了。” 叶千影闻言一顿,注意到宗诚脖子上的痕迹,惊道:“你帮他退的?” “嗯。”宗诚神色淡然。 叶千影噎住,一时竟没能说出话来。过了许久,不可置信地呼出口气。 “药效退得这么快,难道你允许他……对你…… 宗诚知道叶千影想说什么,淡淡点头。 宗诚坦然承认,叶千影愈发讶异。他眨也不眨打量宗诚几眼,轻叹:“算了,我拿你没办法。” 宗诚低眉一笑。 “关于他的血液样本,”叶千影转移话题,表情又陡然严肃起来,“小周已经连夜化验出结果。” “嗯。” “从他的血液里,检查出了高纯度的甲基苯丙胺。” “什么意思?” “甲基苯丙胺,还有一个被更常用到的名字。” 叶千影直视宗诚,语气凝重。 “——冰毒。” 第55章:戒毒(一) 谢初半躺在床上,宗诚坐在床边,叶千影站在床尾。 气氛压抑。 谢初打破沉默:“叶医生,如果我选择强制戒毒,最快需要多长时间?” “你可以选择温和的方案,待在疗养院,结合药物渐进式治疗……” “最快,需要多长时间?” 叶千影顿了顿,说:“以我的经验,如果完全不辅助药物,全凭意志力的话,大概需一个半月。” 谢初低语:“一个半月,就是四十五天。” 叶千影皱眉:“谢初,我指的是理想情况。你现在没发作,不觉得怎样,一旦发作,多少意志力都不管用,更何况,以你现在的身体,很难……” “谢谢你,叶医生。”谢初轻轻打断,“可是我,希望以最快的方式戒毒。” 叶千影转头求助床边的男人:“宗诚,你跟他说!” 宗诚注视谢初,却未说话。 谢初直直回应宗诚目光,漆黑眸子闪烁倔强的焰火。 两人一动不动地对视着,时间在对视中无声流淌。 过了很久,宗诚说:“你真的想这样做?” 谢初点头。动作很轻,但很坚决。 宗诚沉默几秒,继而挑眉一笑: “就这样吧,千影,按照谢初的意思治疗。” 叶千影急得手拍床杆:“宗诚,你搞什么鬼!这种事你也任他性子胡来!” “既然谢初相信自己做得到,那么,我也相信他做得到。” 叶千影一怔:“你……” 谢初亦是一怔。宗诚…… 宗诚走到叶千影身边,一抬手勾住叶千影肩膀,语气轻快: “该怎么做,还请叶大医生明示。” 叶千影瞪着宗诚,突然“啊”一声,手指抓乱头发:“宗诚,你真让我烦躁!” 按照叶千影的指示,房间里所有带尖角的器物全部撤去,床加了铁架和绑带,地面也铺上柔软地毯。叶千影列出有助治疗的特殊食谱,制定一系列检查项目,每日定点抽取血液样本进行分析。此外,他还要求宗诚安排人手二十四小时监护,以避免谢初在毒瘾发作时发生意外。 叶千影离开时已是深夜。 宗诚送他上车。 叶千影定定看着宗诚,说:“别的不多讲,你自己多注意身体。我把话讲难听点,他在打一场几乎打不赢了的仗,别最后他一败涂地,还把你搭进去。” 宗诚一笑:“谢初不会输。” “你对他有这样的信心?”叶千影深表怀疑。在他眼前中,谢初实在是个过于清秀、柔弱的年轻人。 “我们打赌。”宗诚的笑里竟有些许得意。像是惟有自己才了解的珍宝,即将在他人面前展现连城价值。 叶千影撇嘴:“切!赌就赌。等着请我吃一年的饭吧。”甩上车门,嗖地扬长而去。 虽然做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但毒瘾发作的厉害,还是突破了谢初的心理预期。 一开始是肌体的不适。视物重叠、头晕胸闷,恶心乏力,吃的东西全部吐出来,吐不出了就被迫干呕,直呕得泛酸水,心肝脾胃肺全部似从喉咙里挤压出来。 这还是只是初期。 到中期,出现幻觉。分不清自己在哪里,耳膜嗡嗡作响,好像有鬼怪钻进体内狞笑,脑海里虚影重叠浮动,眼泪鼻涕不受控制地流出,整个人陷入狂躁之中,想拿什么锋利尖锐的东西伤害自己,借助疼痛压制狂躁,又想要吞食或注射什么,来缓解啮噬身心的狂躁。 后期,神经系统症状,四周仿佛弥漫幽灵。脑海的虚影变成视线里真实的存在,耳边的狞笑化作凄厉的诅咒,魑魅魍魉全都从房间角落里探出头,无声无息逼近他,爬满他全身,朝他张大嘴巴。那些嘴巴里没有牙齿,没有舌头,没有喉咙,只有从口腔笔直连通肛门的一条黏液翻滚,漫长无边的食道! “丑陋肮脏的鬼东西!滚开!给我滚开!” 谢初惊恐大叫,身体剧烈颤抖,手和脚竭力挣扎,想把幻觉之中沾满全身的怪物抖落。 但他手和脚早被绑起,又被健壮的阿开按住双臂,就算挣扎到床板摇晃欲塌,仍是徒劳无功。 阿开冷汗直冒,没料到谢初发作起来力气这么大,竟好几次差点把他推开。就连绑牢谢初手脚的绷带,都有快断裂的迹象。 阿开大吼:“龙仔,你他娘快过来!” 龙仔刚躺沙发上睡了不到半个钟头,听到阿开吼声,一个激灵跳起来。 “快给老子按住他膝盖!这绷带快他娘给扯断了!” “是!” 龙仔连忙压住谢初双膝。谢初发出嘶吼,不断抵抗,很快龙仔也累得气喘吁吁。 “开、开哥!”龙仔汗流浃背,“这还要多久啊!不然,我再去找几个弟兄过来?” “别废话!”阿开直喘粗气。 谢初身体被压制,狂躁不已,扭头想用牙齿撕咬压制他的人。两排牙齿眼看要往阿开肩头落去,又忽地强自定住。 谢初惨淡地仰起头,从喉咙里挤出痛苦的哀求: “放开……放开我。” “娘你个谢初,别给老子废话!”阿开破口大骂,“老子伺候你就不错了!” “不行,我,我不行……” 谢初五官拧成错乱一团,泪流满面,快到极限。 这时一双手伸出来,从后面揽住谢初肩膀。 一个人沉声说:“谢初,你做得到。” 阿开望向来人:“诚哥,你怎么起来了?你才睡多久!” “我没关系。” 宗诚淡淡说,把下颔抵在谢初肩头,抬起手掌,也不管脏不脏,将谢初布满眼泪鼻涕的脸一点点擦干净,边擦边说: “谢初,你记住,是你承诺我你撑得住,我才允许你这样治疗。如果你放弃,我不会再管你。” 宗诚的话语如同一道闪电掠过谢初浑噩昏沉的大脑。 他陷在一片腐朽、发臭、布满鬼怪的泥沼里,一边是灼热的熔岩,一边是极寒的冰流,熔岩和冰流将他身体吞噬,侵袭周身的黑暗之中,惟有远方摇晃的、模糊的微光。 此刻的他,难以理解宗诚的话,但是,当宗诚说出那句话后,他突然涌起一种比被鬼与怪、火与冰吞噬更巨大的恐慌。 微光要熄灭了! 不要—— 不要把他一个人扔在绝望黑暗的沼泽里! 谢初忽然安静了许多,仿佛有种更强大更锋利力量,将他狂躁的情绪一刀斩断。他瑟瑟发抖,脆弱地哭泣起来: “不要扔下我,我撑得住,不要扔下我……” 表情无助,如被遗弃的小孩,在场三人见状,皆是心头一颤。 渐渐谢初停止挣扎,陷入一阵虚脱的平静。他头发湿透,脸色惨白,嘴唇干裂泛血,布满伤痕的清瘦身体瘫软在床上,任谁看了,都会觉得凄婉。何况他还露出这样的表情:眼睛睁大,黑眸里一片惊慌,眼泪簌簌滚落,濡湿衣衫。 更显得……楚楚可怜。 宗诚低叹一声:“你们出去休息,我陪他就行了。” 阿开不放心:“诚哥,我在这儿守着吧。你没睡几个钟头,再去睡会。” “不必。”宗诚摇头,“你们出去。” 宗诚语气很轻,但命令意味十足。阿开无奈,领着龙仔出门。 走到门外,龙仔小声打探:“开哥,老大和谢先生到底什么关系啊?” 阿开两眼一瞪:“这他妈是你该问的?” “我错了,开哥你别发火,”龙仔赔笑,“小弟就是想,别家老大都左拥右抱,就我们老大,英俊潇洒,年轻有为,身边竟然一直没个人,你说这多奇怪!据我观察,老大对那谢先生……” “闭嘴!”阿开一把堵住龙仔后头的话,“要让诚哥知道你议论到他头上,哼,割掉你舌头!” 阿开神色严厉,全不似开玩笑。龙仔吓得手捂嘴巴,摸摸舌头还在,连连挥手:“我不说,不说了。” 宗诚拆掉避免谢初自残的绑带,把谢初放回被子里,关掉台灯。 谢初停止了哭泣,只是还有一下没一下地哽咽。毒瘾发作近三个小时,好不容易熬过来,谢初早已筋疲力竭,脑袋挨到枕头,很快就睡过去。 宗诚也很累了。 才过了十天而已。 谢初有时一整天都不发作,有时隔两三个钟头,又骤然发作,闹得其他人神经紧张,思绪不宁。高强度的紧绷状态持续十天,再精力充沛的人,也已疲累不堪。 更别提宗诚这种身体状况时好时差的了。 宗诚弯起一条腿,把头抵在膝盖上,紧闭嘴唇隐忍侵袭周身的痛苦。他在黑暗里保持这个姿势,很久很久,呼出一口气,手扶床,慢慢躺到谢初身侧。 映着雪色的薄薄月光里,谢初睡颜安静,呼吸低浅均匀。 他环住谢初腰际,谢初很瘦,揽过去,似乎稍一用力就能把腰肢折断。谢初遍体没好透的伤,宗诚不敢抱他太紧,又不愿放开双手,默然想,为什么,会这样呢? 那么明媚,可爱的小孩,笑容盈盈得能够把人融化。黑发跃起,一蹦一跳,和朋友们嬉戏打闹,没心没肺、无忧无虑,奔跑在阳光倾洒的街衢中。 那样的小孩,为什么,会落到这个地步? 宗诚双臂加力,到底,把谢初收紧在自己怀中。 清晨天色未亮,宗诚忽地翻身起床,快步下楼。他的脚步声惊醒沙发上的阿开,阿开低呼:“诚哥?” “把试剂给我。”宗诚呼吸急促,“快!” 阿开神色一惕,立即跑到冰箱处,从里面拿出一支冒着寒气的试剂,边跑边撕了包装,递给宗诚,忧虑地问:“诚哥,你还好吧!” “现在还好。 宗诚语气不稳,将针头对准手腕动脉直扎进去,数点红血沿针头溅出,暗黑药液沿针头流入。 宗诚注射完后,垂低头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阿开抓抓板寸,不知说什么,烦恼地叹气。 宗诚低头说:“我这段时间待在这,很多事情照应不到,群龙无首,容易滋事。阿开你回香港去,帮我料理一段时间,留龙仔一个人就行。” 阿开一惊:“诚哥你不回去?你打算在这儿待到什么时候?” 宗诚沉默半响,说:“待到谢初戒毒吧。” “万一那小子毒戒不掉呢?诚哥,这才过了十天啊,照叶医生说,至少还有三十五天!” “他之所以被白沐月囚禁,起因在我,我不能不管。” “诚哥!”阿开急道,“那小子我跟龙仔照料就行了,叶医生不也天天来吗,出不了事。你要不放心,我再多找几个人,保证让他把毒戒得一干二净!你陪他耗,他受得了,你受不了啊!这才隔几天你又发作了,叶医生也说了,这试剂还不明确副作用呢,万一打了出事怎么办!” 阿开很少反驳宗诚的命令,还是如此长篇大论的反驳。宗诚蹙了下眉,语气却是轻缓的: “阿开,我知道你是关心我,我自己有分寸,再说千影在这,我不可能有事。你尽快回香港去,如果那边闹出动静,我就真的左支右绌了。” 阿开哑然。他重重一扯领带,叹道:“知道了,我马上就回去!” 宗诚一笑,抬手拍了拍阿开的肩膀。他举止很轻,但是,充满信任与接纳的意味。 阿开眼中流露感激。当年若非宗诚,他早已被器官贩子挖去全身器官,死在垃圾堆里。是宗诚杀死那名器官贩子,从恶臭的垃圾堆中救出他——那之后,他将宗诚当做惟一的主人,心甘情愿做了主人腿边,一条忠诚无二的狼狗。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途。 人与人相遇,命途与命途相遇,有的荣华富贵艳福无边,有的颠沛流离悲惨重重,有的泯然众人奔波尘世,无数剧目上演,光怪陆离,千言万语难尽。 在阿开的命途里,宗诚成为他至关重要的人。 在宗诚的命途里呢? 大雪无声,连绵不绝,T城宛如一座冰雪之城。电视机里不断播报大雪的新闻。元旦已过,公历新年到来,播报员们不断强调,T城将迎来百年一遇的冰雪寒冬。 第56章:戒毒(二) 叶千影推门进房,摘掉围巾除去外套,卖关子: “我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先听哪个?” “坏消息。” 叶千影白宗诚一眼:“先说坏消息就没意思了。还是先说好消息吧,好消息是,恭喜那家伙撑过了二十天。坦白说,那家伙够让我吃惊的,看他那副身板,我以为他撑不过三天呢。” 宗诚轻笑不语。 “至于坏消息,”叶千影眼神一沉,“之后的二十多天,将会比之前的二十天艰难很多倍。” 宗诚一静:“嗯?” 叶千影回答:“人的身体好比弹簧,有张有弛,不过限度,才能维持良好状态。他现在强制戒毒,每次毒瘾发作,都相当于将弹簧拉伸到超出极限的长度,发作结束后,不管怎样补充营养、注重休息,弹簧韧度已被破坏,并且这种破坏不可恢复。” 捧起水杯,喝口水,接着说:“这种破坏,一次两次没问题,连续二十天,身体机能和神经系统已经抵达疲累的顶点。在这个点上,白分之九十九点九的人会放弃,能突破顶点坚持住下半场的人,不到百分之零点一。” 他顿了顿,看向宗诚:“我曾经在戒毒所做过一年临床研究,八百七十三个病例,没有一个强制戒毒成功。 “所以,”宗诚淡淡道,“你还是想劝谢初放弃?” 叶千影双手交握:“我的想法很矛盾。一方面,这些天他被毒瘾整得多惨,我都看在眼里,我研究这个,清楚毒瘾发作起来的厉害程度,很难想象之后他怎么熬过去,戒毒不必急于一时,给我一年时间,我有把握让他不太痛苦的戒毒。” “至于另一方面,”他难为情地笑了笑,“其实,能撑到第二十天的人,已经很少见了。他的性格比我原本以为的坚韧很多,让我吃惊之余,更多的是佩服。作为医生,明明知道他将承受更多痛苦,我仍然希望他能强制戒毒成功。” 宗诚斜坐沙发上,手扶额头,陷入沉思。他眉眼间掩不住的浓浓倦怠,落入叶千影眼中,令叶千影心头一痛。 这二十天来谢初很辛苦,陪在谢初身边的宗诚,同样很辛苦。宗诚的身体时好时坏,坏的时候,甚至可能危及生命…… 叶千影心中一阵焦虑,不由劝说:“宗诚,不如我们放弃吧。我答应你,我会把他的毒瘾彻底戒除。别勉强了,这样他少受点罪,你也少受点罪。” 宗诚轻轻地看了叶千影一眼,视线移动,眺望窗外雪白的城市。 “时间拖得越长,对毒瘾的依赖越深,即使戒除,也很容易复发,不是么。” “话虽这样说,可是……” 宗诚做了一个手势,示意叶千影不必继续说下去。他疲惫地说:“看到谢初痛苦的样子,我也动摇过。但是,看到他,我就想起我自己。我不希望他最后和我一样,永远摆脱不了被挟制的命运。” 叶千影坐直身体,急促地说:“宗诚,你听我说……” 宗诚一笑,再次打断:“没关系。他再痛苦,我都陪他。” 叶千影闻言一怔,张张嘴,没能发出声音。 气氛顿时沉寂。 “宗诚,你坦白跟我说,”叶千影神情严肃,一字一顿,“你对他,是否动了真心?” 叶千影提出这个问题时,目光紧紧盯着宗诚。他注意到宗诚嘴角一挑,露出一种颇为复杂,破难形容的笑意。 叶千影的心又痛了起来。 他不懂宗诚,他真是一点都不懂宗诚——可正是宗诚身上这种无法被人读懂的孤寂气质,让他觉得心痛。 一个人,只要他还是个人,总渴望被人理解吧。 可是,没有人理解宗诚。 有人恨他、有人爱他,有人怕他,有人敬他,有人欲毁灭他,有人想拥有他,但是,没有人理解他。 宗诚如此笑着,微微后仰靠住沙发背,以略带迷惘的语气说: “他对我而言……” 后面的话音,被突然响起的杂沓脚步声淹没。 “老大、老大!”龙仔连滚带爬地跑下楼梯,“谢先生!谢先生他、他不好了!” 两人注意到龙仔衣服上血渍,皆是一惊。快步上楼,隔着门,就听到里面震耳的撞击声。 几人冲进去,看见谢初蜷缩在墙角,额头迸裂鲜血。 谢初毒瘾发作才过一个钟头,昏沉地睡着,谁也没想到他会时隔这么短时间再次发作,因此并未用带子绑住他手脚。龙仔累得够呛,躺旁边沙发上正打盹,忽然听到撞击声,一睁眼就见谢初摔下床,拿头狠狠撞墙。 谢初神色扭曲,冲闯入房中的三人嘶吼: “你们不要过来!你们再过来,我会杀了你们!” 他表情压抑着极端的惊恐厌恶,三人在他眼中似乎化为鬼怪。 不,是比鬼怪更恐怖的东西。 “先把他架到床上去!” 叶千影说,掠起袖子朝谢初走近。旁边一人步伐更快,双臂一收把谢初按进怀中。 “谢初,是我!” 被人碰触身体激起了谢初更强烈的反应。男人低俗的咒骂、狰狞的荡笑、粗重的喘息、暴虐的折辱……谢初狂躁地尖叫一声,不管不顾地攻击此刻碰触他的人。牙齿一合,竟生生撕咬下一块皮肉! “宗诚!” 叶千影脸色陡变,焦急地扣住谢初肩膀,要把谢初扯开。龙仔也加入进来,可是合三人之力,竟无法把失控发狂的谢初制伏。 人越多,那一晚的经历便越清晰的浮现在谢初面前。 黑暗中,他甚至不知道是哪些人,压在他身上,抓住他的手,分开他的腿,轮番地将他当做玩偶一样折磨。唾液、经验污满他全身,奇怪的工具捅入他体内,肢体被摆弄成各种怪异屈辱的姿势…… 那些怪物,还把他们腥臭无比、丑陋至极的东西塞入他嘴中,揪住他头发,掐着他脖子,逼他全部吞入!上面、下面,没有一个地方被放过!他如被五马分尸,万箭穿心! “滚开!给我滚开!肮脏的怪物,滚开,不要碰我!” 谢初带血怒吼。 三个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谢初架回床上,龙仔急忙扯过绑带,将谢初手脚绑住。被制住的谢初愈发狂乱,惨白的肌肤上青筋暴起,整张床被他猛烈带动,有如地震。 龙仔苦着脸说:“叶医生,到底怎么回事啊!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又发作?” “他不是毒瘾发作,而是精神创伤,梦靥后无法恢复清醒。”叶千影愤怒地一咬唇,“白沐月真够可以,竟连轮奸这种禽兽不如的事都……” “住口!” 宗诚低吼。 叶千影被宗诚一吼,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言,轻声说:“抱歉。” 宗诚没有回应,揽过谢初肩膀,低垂头,遮掩了表情。 谢初仍在挣扎着,只是力气越来越微弱。他如受伤的小野兽,狂躁奔突想要冲出困囿他的牢笼,可不管往哪个方向撞,都是长满尖刺的铁杆。他撞得头破血流,遍体鳞伤,终是丝毫摆脱不了命运的无情束缚。 流着涎水,喘着粗气的庞大黑影从四面八方向他压来。黑影们飘散恶臭难闻的腐味,发尖锐刺耳的嘲笑,团团压住他,吞食他的肉体、五脏、灵魂…… “不要!”谢初痛苦地喊,紧闭眼睛,“不要再对我做那种事!” 宗诚捧起谢初的脸,沉声说:“谢初!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是谁!” “不要碰我,我受够了……” “睁开眼睛!” “不,不!”两行泪从颤抖的睫毛里滑出,“太脏了,眼前所有东西都太脏了。我受够了,我不要,不要再看……” “你没有这么懦弱,睁开眼睛!” “我不要!” 谢初哭吼,被耳边的催促逼急了,猛地一低头,张齿欲咬。龙仔眼疾手快,连忙按住谢初的头,叶千影劝道:“宗诚,他现在神智不清醒,没控制力的。你先放开他,等他清醒了再说!” 宗诚置若罔闻,反倒下令:“龙仔,你放手!他要咬,让他咬!” “老大……”龙仔为难。 宗诚幽幽地瞪了龙仔一眼。 龙仔后背一寒,顿时吓得骨头发软,不自觉松手。 宗诚抓起谢初头发,把谢初一把按到自己面前,阴沉地说:“我人就在这里,你要咬就咬。咬完了睁开眼看看,你他妈咬的是谁!” “他理解不了你的话的!”叶千影在旁边喊,也不管宗诚高兴不高兴了,“你快放开他,他要真咬下来……啊!” 叶千影失声大喊,骇住。 谢初真地一口咬了下去! 牙齿咬住宗诚肩膀,一声钝响,齿锋没入衬衣之下的肌肤。鲜血奔涌,在白色衬衣上淌开浓重的锈红。 然而宗诚——竟是哼都没哼一声。他神色不动,坐定不动,好似被那牙齿咬得血肉模糊的,不是他自己的身躯。 叶千影心痛不已,却无法再劝。站在床对面的龙仔,则暗自折服于自己老大的忍耐力……老大看着清雅斯文,其实是只苍鹰啊。跑江湖混黑道的,要是怕痛,怎么做老大! 血的腥味溢满谢初口腔,沿着喉咙浇入胸膛。 血!多美妙! 尖细的声音在他脑海里煽风点火。 咬!继续咬!咬得那个人和你一样,血肉模糊,悲惨绝望! 听我的,继续咬! 谢初发出一声困兽似的低吼,牙齿猛地从宗诚体内抽出,一把吐掉嘴中血色碎布,再次往宗诚肩膀上咬去。 这一下若咬实,宗诚这半边肩膀,只怕撕皮破肉,慎然见骨。 叶千影脸色煞白,别过头不忍再看。房间里久久没有声音,死一样寂静里,也不知度过多长时间,响起一声压抑痛苦的轻喊: “诚哥……” 谢初流着泪睁开眼睛。 他见到宗诚被血模糊的肩膀,心如刀绞一般疼痛,下意识地凑过头,把嘴唇放在伤口之上。 叶千影以为谢初还要再咬,皱眉大喊:“谢初,你他妈够了!” 但是,谢初并没有落齿。 他伸出舌头,如猫一样、狗一样的舔舐宗诚肩头的血渍,想要把所有的血渍都吮吸干净。滚烫的眼泪一颗颗滴落,濡湿宗诚衬衣,在暗红鲜血里蜿蜒成一条淡色的河。 宗诚受伤,比他自己受伤还要难过百倍。 宗诚在他落难时,挽救他;在他孤独时,陪伴他;在他无助时,安慰他……而他,却不断地在宗诚身上留下伤口。 “对不起,”他哭着,无法自抑地哭着,“对不起,对不起……” 宗诚按住谢初的头,指尖拂过谢初凌乱的黑发。 “没关系,”宗诚说,“醒来就好。” 有的人,一辈子迷陷在一场梦里,从来不曾清醒。 这个梦,也许是金钱,也许是权利,也许是容貌,也许是地位,也许是认可,也许是一个人……迷陷其中而不自知,梦中生、梦中活,梦中死。 谢初原本执着于时光的梦。白翌宁站在时光彼端,纯粹、干净,如同时光彼端的自我。他寻觅着那样一个白翌宁,如同寻觅那样一个自我。然而,时光终究奔流到海不复返,此端的白翌宁,此端的谢初,都已不再是斑驳岁月里,亲密无间,天真无邪的高中少年。 被白翌宁殴打,浑身伤痛倒在冰冷过道的时候,谢初的梦没有醒;被白沐月囚禁,惨遭暴徒们侮辱的时候,谢初的梦没有醒;被毒瘾折磨,日复一日生不如死死不如生的时候,谢初的梦没有醒……但是,现在,被宗诚拥抱在怀中,舌头不受控制地舔吮从宗诚体内流出的鲜血时,谢初的梦,终于醒了。 他回不到过去,他的感情,也回不到归去。 这颗心,终究,是要随着时光的洪流,悄然改变的。 一场梦醒了,何尝,不会坠入另一场无法解脱、无法清醒的梦呢。 第57章:戒毒(三) 待谢初安稳睡去后,龙仔留在房中看护,宗诚和叶千影轻声出门。 下楼时,两人谁都没有说话,脚步声回荡,愈发显得房中空空寂寂。 走到客厅,叶千影按耐不住,开口说:“你坐下,我给你检查一下伤——” 宗诚突然一挥手,将桌子上的所有东西大力掀翻,“叮咚哐当”摔得粉碎。 叶千影顿住,愕然瞧着宗诚压抑怒意的背影。 他与宗诚在芝加哥相识,算起来,已有近九年交情。他还从没见过,宗诚爆发如此激烈的情绪。 叶千影一时无话,慢慢走到宗诚身边。眼前男人的样子,再次让他心中咯噔一下。 宗诚压低头,双手撑住桌面,眼眶里布满血丝,脸上呈现出一种令人遍体生寒的可怕表情。 宗诚的表情……让叶千影没来由联想到,一个即将拔刀出鞘,血腥屠戮的杀手。 叶千影涌起强烈的不安:“宗诚,你……还好吧。” 宗诚静默不答。 “宗诚,”叶千影小心地走近他,放软语气,“我给你检查一下伤,好吗。” 宗诚仍是无声,过了几秒,眼中寒光一敛,了无痕迹。 刀入鞘,复归平静。 宗诚低低地说:“千影,抱歉。” “跟你计较,没完没了,我不想动那个气。” 叶千影揭开宗诚衬衣,直皱眉头。 “哼,咬得够狠啊。” 叶千影嘟哝,仔细地替宗诚清理干净伤口,敷上消炎药,裹好绷带。做完这一切后,他起身,套上围巾帽子:“我走了。” “我送你。” “别,你去睡吧。你开车,绝对是疲劳驾驶,你撞死了没事,别拉上我。” 宗诚沉默地走在叶千影身后。 在叶千影蹲在玄关穿鞋时,宗诚说:“千影,这些年,多谢你。” 叶千影动作一滞,过了两秒,继续穿鞋。他穿好鞋直起身,嘴巴遮在围巾里,含糊地说:“别给我讲这种肉麻兮兮的话,修就够让我受的了,你也这样,我会疯掉。” 宗诚轻轻笑着。 叶千影挥挥手,推门离开。外头风雪很大,冷风刮面,然而叶千影心中,萦绕一股温暖的热度。 以前,他十分喜欢宗诚,只是性格要强,始终没有说破……后来遇到热情似火,亦正亦邪的修,逐渐爱上那个金发男人,对宗诚的情感,也变为细水长流的友谊。 但他不知道,宗诚有没有把他当过朋友。 ——千影,这些年,多谢你。 叶千影在夜色里伸出手,一片雪花落在掌心,慢慢融化。 一夜无事。 第二日清晨,宗诚走进房中。龙仔四仰八叉躺在沙发上,发出呼噜噜鼾响。 宗诚拍拍龙仔,龙仔一个激灵,猛然惊醒:“老大!” “龙仔,你去接做饭的厨师。我在这儿就行了。” “哎,是,是!”龙仔连忙跳下沙发,拎着外套,一溜烟跑出房间。 看着龙仔火急火燎的背影,宗诚蹙眉摇摇头,转身走到床边,正要坐下,谢初轻轻动了动。 “吵醒你了?”宗诚说。 “没关系。”谢初说,“我本来也快醒了。”手支床,想要坐起身。但他太虚弱,竟没能把自己身体撑直。试了几次,坐不起来,双手反而疲累得发抖。 越是无力,越是呕出一股气。谢初咬紧牙关,硬逼自己起床,可直到额头冒汗,他也没能成功。 宗诚在谢初旁边,既不说话,也不动弹,目光淡淡地注视谢初。 被宗诚的视线包围,谢初如鲠在喉,心中一阵屈辱难受。看看,自己变成什么鬼样子!竟然连“坐起来”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 宗诚靠过来,伸手扶住谢初双肩,谢初肩膀一颤,别头说:“不要扶我!” 宗诚没理会,从指尖传递到谢初肩膀的力道不重但很坚定。他垫起枕头,让谢初后背倚在枕上,轻轻说:“谢初,谁都有摔倒的时候。摔倒了自己站起来固然很好,被别人扶起来也没什么难堪。路还很长,重要的是别停留在摔倒的地方,明白吗?” 谢初放在被子里的手捏紧成拳。宗诚说的话,他怎么不明白?坦然接受宗诚的帮助,尽快恢复健康,这才对得起自己,对得起宗诚……可是,一想到自己在宗诚眼中,如此孱弱、可怜,在白家遭受的种种折磨,悉数被宗诚了解,他就难过! 甚至连那无比肮脏、耻辱的夜晚…… 他的尊严被扔在地上,践踏得残破不堪还不够,还要……还要被宗诚知道! 血气上涌,谢初呛出激烈的咳嗽,低头捂住嘴巴。宗诚视线扫去,发现谢初指缝之间,赫然溢出鲜血。 宗诚神色一沉,一把夺过谢初的手按在床上。 “咳咳,诚哥你,”谢初咳得满嘴血腥,艰难地说,“你,出去,咳咳。” 宗诚坐着没动,谢初急得拿手推他。 “出去,让我一个人,咳咳,一个人待着。” 宗诚定然坐着,怎么推都推不动,谢初神色浮现难抑的脆弱,哀声说: “我求你,咳咳,求你,出去。” 他宁可低声下气地哀求,也不想让宗诚再以怜悯的目光注视自己。可是,宗诚没有走,即使哀求,仍然没有走。 修长的手伸过来,覆住谢初后脑勺,宗诚一低头,吻住谢初带血的唇。 谢初心跳蓦地停顿,怔然忘记反应。 宗诚手臂一带,将谢初收在怀中,更加深入地亲吻谢初。谢初牙关被柔韧的舌头轻易撬开,那舌头伸进去,扫荡者,舔过每寸口腔内壁。 谢初一阵心惊。 宗诚的吻,与其说是唇齿纠缠,倒不如说……是在耐心细致地,将自己嘴中鲜血,一点点舔吮干净。 “诚、诚哥,”谢初慌乱地别过头,推拒,“别这样。” 宗诚扳过谢初的头,强迫谢初与对他对视,嗓音低沉地问:“这样,让你觉得肮脏吗?” 谢初无措。宗诚的吻夺去了他思考的能力——这个吻,并未发生在宗诚失控发狂的时候,也未发生在他药物发作的时候,他们两个都很清醒。清醒到…… 谢初知道,自己心脏跳得多重,血液流得多急,肌肤热得多快。 “不,我……” 谢初垂下眼睑。 宗诚离他如此之近,近得让他无处躲闪。紧盯着他脸庞的视线忽然移开,一只手撩入他衣服里,在后背摩挲。 谢初一震,骨头里窜出过电一样的颤栗。宗诚一只手抚摸他后脊,另一只手扯开他衣衫,细碎地吻着他脸颊、耳垂,脖子,慢慢往下,轻吻锁骨。 谢初战栗着,软在宗诚怀中。锁骨被宗诚吻个够后,宗诚的短发擦过谢初肌肤,嘴唇一含,齿咬舌舔,逗弄谢初胸前红点。那软软的红点一经逗弄,立时挺立。 “啊……” 谢初哪挨得住这样的刺激,惊喘一声。 他之前和白翌宁做时,白翌宁每次都省掉前戏,按住他身体直进直出,因此他即使获得快感,那快感也抵不过更强烈的痛楚。后来被白沐月囚禁,在药物之下被一群男人蹂躏,醒来后只有无尽屈辱,恨不得把所有记忆用刀子割掉,更别提一丝一毫愉快。 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原来和一个男人发生关系,竟也能获得这样的感受…… 又或者,只因为这个男人……是宗诚。 越来越强烈的生理反应,烧成一把炙热心火。 谢初意乱情迷:“够了,宗诚,不要……不要继续了!”可是语气没有力度,反而透出陷在情欲里的沙哑。 宗诚撑起身体,双手抵在谢初两侧,自上而下俯视谢初,眼神暗沉: “谢初,忘掉那些让你觉得肮脏的东西,记住这个感受。” 说罢,再次压到谢初身上,舌头一路舔至谢初下腹。 谢初难耐不已。宗诚在舔吻他肌肤时,手掌始终有技巧地摩擦着,刺激出一浪高过一浪的兴奋!很快,不止他胸前的红点挺立,下面也烫伤一样的胀大起来。胀大的火热被裤子挡住,难受地颤动,饥渴地想要解脱! 谢初下意识地伸出手去脱自己裤子。 指尖落在裤带,又竭力忍耐住。 你疯了!你他妈在做什么! 理智大骂。 快停下来,不要做这种丢人的事情! 可是,即使谢初强自忍耐,燥热的欲望之火,仍然不停地窜入他全身各处,发出毒蛇的咝咝声响,诱惑他失控、诱惑他放纵! 快呀,发出叫声,抬起双腿,迎合上去! 欲望娇笑。 快活就够了,管那么多干嘛!这也不行那也不做,活着有什么意思? 理智与欲望激烈对抗,撞痛他胸膛,谢初拧着五官,绷紧身体。 宗诚低叹:“别怕。” “别怕”——只有两个字。 如同安慰小孩般,带着无奈、怜惜、纵容与宠溺的两个字。 一瞬间,谢初的理智崩溃了,身心被欲望洪流彻底淹没。 他紧贴宗诚温热的身躯,任由宗诚除掉他的衣服、裤子,以及内裤。 赤裸的身体完全敞露在宗诚面前,身下器官昂然直立着,发出渴望的邀请…… 宗诚回抱住谢初,把头埋在谢初胸前,嘴唇吮吸红点,将那灼热的东西握进手中。 上面和下面同时掠起异样的刺激,电击感密密麻麻窜入四肢五骸,迫得谢初失声低呼,双臂一紧,死死搂住宗诚脖子。 宗诚……哪来这样该死的技巧! 谢初抛弃最后一丝羞耻心,肢体扭动着,在宗诚揉捏他前端时,不断用后背和臀部摩擦床单,以期获得更大的快感。剧烈的摩擦将他肌肤上结痂的伤口磨开,一丝丝血痕染红白布。宗诚注意到这点,托起他的腰,阻止他继续无意识地伤害自己。 “宗诚、宗诚……” 谢初缠着宗诚脖子,难耐地说,却不知自己究竟要说出什么。在宗诚手中,自己的欲望越来越胀热,一股热流奔涌,宗诚指尖一收,掐住他释放的出口。 “唔!宗诚……不要这样……” 谢初软在他身体之下,面颊绯红,嗓音沙哑。出路被堵住,渴望释放的欲望咆哮着,让他极端的难受,极端的刺激! 然而宗诚一边引诱出更多的刺激,一边却收紧前端不让谢初释放。他要让谢初记住,牢固、深刻、无法泯灭地记住,这一刻,他给谢初的所有感受! 在谢初身体里、灵魂里,烙印独属于他的痕迹! 他才不是……什么只求付出不求回报的良善之辈!谢初这颗心,不管用什么手段,他是拿定了! 紧握在宗诚手里的东西颤抖着,溢出乳白汁液。宗诚眼眸一垂,勾唇轻笑。 宗诚的笑意在谢初看不见的角度——如果谢初看见,他会惊愕地发现,宗诚,竟然可以笑得这么邪、这么妖、这么魅。 一个笑意,就能让人心神俱乱,爱他、恨他,却又失魂落魄地依赖他。如同毒瘾,陷入不可解脱的境地。 当年的M少爷,正是看到Z冲自己露出这样的笑意,沉溺难拔,在十八岁成年时,执意要求家主将Z送给自己。家主满足了M少爷的愿望,可是,即使把Z锁在房中,M少爷的心,依然被空虚填满。 不管M少爷如何日复一日折磨Z,他终究没有一日,得到过Z。 宗诚一只手收紧谢初前端,另一只手,探入谢初后面蠢蠢张合的入口,抚摸着,探进一根手指。 “不要!够了!够了!” 谢初摇头喘息,指甲失控地嵌进宗诚肌肤,在宗诚身上刮出道道血印。 宗诚不理会谢初弄伤他的疼痛,又放进一根手指。前面是咆哮着想要冲出的欲望,后面是不断被加强的兴奋……谢初双眼雾气弥漫,身体里灼热的电流,快把他击穿。 “够了,放开……放开我……” 谢初语气里带上哀声。受不了!在这样下去……他会死掉!死在欲望里! 宗诚微微地一松手,一束液体急促地溢出,就要冲出更多时,忽地再次被宗诚掐住。这一下可真把谢初整得够呛,猛地一个激灵,全身陡然滚出大颗的汗珠! 紧接着,不待喘息,后面再没入两根指头! 双腿之间胀痛不已,修长的手指在他体内翻搅,按压,一寸寸地试探他的敏感点。 在某个地方,谢初全身剧烈的一颤,双眼忽地闪耀白光,灭顶的快感从他头顶泼洒,击穿躯壳和灵魂! “啊,真他妈的……” 谢初无意识地骂出声,手指用力刺划,在宗诚后背刺出淋漓血渍。宗诚终于松开了禁锢谢初的手,浊液释放,白光再次将谢初吞没。 谢初轰然散架,彻底地瘫软在宗诚怀中。 前面虽然被放过,可是后面,宗诚的手指仍然留在体内,没有抽出的意思…… 宗诚摸了摸谢初的头,含笑问:“舒服吗。” 谢初哪还有力气说话?挤出一丝疲惫的浅笑,虚弱不已地喘着气。 宗诚见他眼泛碎光,双颊红润,柔若无骨地倚靠在自己怀中……心中一动,不禁在他额头吻了吻。正要继续往谢初身体里深入时,门口突然爆发一声怪叫: “啊啊啊!对不起老大!我不是故意的!” 龙仔捂住了眼睛大喊。饭盒垂直落地,摔出一股弥漫房间的饭香。 宗诚一拉被子盖住谢初身体,蹙起眉,面色阴沉地盯着龙仔。 他不容易被人弄生气,但是龙仔在这个时间点,跑过来大嚷大叫,实在令他十分不悦。 宗诚可怕的气息压弯了龙仔的腿骨,龙仔慌张解释:“老大,我,我只是来送早饭而已,我真不是故意的……” “出去。”宗诚顿声说,“给我,出去。” “是,是!我这就滚!”龙仔顾不得收拾地上饭菜,骇然跑出房间,跑了几步,折返回来,砰地用力关上门。 龙仔突然一喊,吓了谢初一跳,理智归位,谢初陡然清醒。 他猛地往后收起身体,也不知从哪来的力气,抓住了宗诚手臂,将宗诚的手一把抽出自己体内。这一下是很痛的,可是谢初竟像不觉得痛般,除了脸色从水红翻成惨白,没有其他神情。 宗诚一怔,抚摸着谢初的头发问:“怎么了?” “没什么。”谢初躲进被子里,眼神轻晃。 宗诚沉默片刻,说:“别介意,我今天就把龙仔换掉,安排一个稳重点的人过来。” “跟他没有关系。”谢初嗓音发抖,“你不用这样。”闭上眼睛,缓缓地呼了一口气,说,“诚哥,我累了,想睡一会。” “……”宗诚打量着他,过了几秒,低眉一笑,替他掖好被子,“那你先休息。我在楼下,有事随时叫我。” 谢初没回应,似乎急切到马上就要睡着。 宗诚起身,轻轻地走到门口,停下脚步,转头看了谢初一眼,阖门而去。 待到房间里恢复安静,谢初无声地睁开眼睛。 手心全是冷汗。 并不是因为被龙仔撞见他和宗诚发生关系,他才这样失态……而是因为,在龙仔喊醒他的一刻,他突然发现,从始至终,激动的、兴奋的、迷乱的,只有他一个人。 宗诚,从始至终,那个地方,没有任何反应。 他想,哪怕宗诚只有一点点喜欢自己,做到这个地步,总该有所反应的吧。 可是宗诚没有任何反应。 谢初把脸用力闷进枕头里,枕头、被子、自己的身体,到处都充斥着宗诚独有的气息……可是,那些气息,多么疏冷,多么冰凉。 谢初涩然地笑着,笑自己像个十足的傻子,扭动腰肢,发出一声比一声放荡的呻吟。对于宗诚而言,宗诚不过用他的温柔,给予自己帮助罢了。可是自己却以为,宗诚,大概也有一点点喜欢自己吧。 原来,一点点都没有。 第58章:棋子 之后的日子,果然如叶千影所说的,比之前更难熬百倍、千倍。窗外一日日皆是积雪皑皑、白光冷冽,窗内一日日皆是嘶吼咆哮、哭泣哀鸣。狂风在窗外呼啸呜咽,拍打玻璃,似要将房间里形销骨立、疲惫不堪的男人带走,可是,窗锁落严,狂风无法吹进来,房间里的男人,也无法逃离他的命运。 谢初咬牙忍耐,吞血苦撑,越来越虚弱、消瘦,好像只剩一把骨头散落在床上,惨然得令人心颤。一次难受至极的发作中,叶千影不忍地说:“给他注射镇定剂吧! “不行!”宗诚语气发狠,“到了这种时候,必须挺过去!” “他很难受!他挺不住的……他这样,很可能会疯掉!” 宗诚用整个身体的重量压住抽搐的谢初,贴在谢初耳边,沉声说: “谢初,你挺得过去!你一定挺得过去!” 谢初抬手撕扯那个压制住他的男人。男人的衣服被撕烂,皮肤被抓破,鲜血沿着一道道伤痕渗出,浸染在他的手指上,一片血红。 叶千影转身,抽出一支注射剂:“宗诚,即使你不同意,我也要给他注射镇定剂。不然他会疯掉!”说罢翻过谢初手腕,强行注射。 宗诚护过去,把手臂压在谢初身上。叶千影收不住,针管直扎宗诚肌肤。 叶千影扔掉注射器,又惊又怒:“你他妈发什么神经!” “我对你强调过了,不要给他注射任何药物!” “他会疯掉!” “他不会疯!”宗诚沉沉说,突然一把抓起谢初头发,用一种威胁的语气说,“谢初,你他妈要是疯掉,我会杀了你!” 宗诚这句话出来,吓得叶千影倒退了一步。这还是自己认识的宗诚吗?这样……霸道、狠戾、杀气重重的男人! “疯子。”叶千影睁大眼睛,喃喃,“他不疯,你先疯了。” 宗诚置若罔闻,眼神暗沉得似乎能把身下男人碾碎。 谢初病态的抽搐渐渐减弱,一丝极为微弱的、破碎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 “我……没事……” 谢初哪像没事的样子?可到了这种时候,谢初竟然还能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来。 “你们……别吵了,我真的……没事……” 叶千影眼眶一红,闷声说:“妈的,管好你自己,我们吵不吵干你屁事!” “你们吵得我,”艰难地笑着,“吵得我好烦啊……” 他后面的话说不下去了。 因为宗诚,再次拿唇堵住了他的嘴巴。 宗诚吻得急切、炙热,像是失控、着魔、发狂一般,带着侵略、占有的意味攻入谢初嘴中,攫获唇舌,落下重重的痕迹。他那样不管不顾,甚至连一旁的叶千影,都被他彻底抛到脑后。 叶千影在短暂的一愕之后,便恢复了平静。如果在别的时候,看到宗诚做出如此孩子气的举止,他可能会惊到下巴脱臼。但是这个时候,他并不觉得太过讶异。 因为谢初,确实是一个值得珍惜的人。 时间越久,越发现谢初内在的丰富。他外表很清弱,可是骨子里,竟有种不管被逼到何种程度,始终能够重新站起的坚韧……那么漂亮、动人的坚韧,藏得如此之深……宗诚究竟是怎么发现、何时发现的? 叶千影心念电闪之时,谢初也在兀自出神。 谢初怔怔地想,宗诚既然不喜欢他,为什么吻他呢?宗诚以为一个吻算什么意思?发生关系又算什么意思?温柔的安慰么…… 宗诚啊宗诚,你知不知道,在你眼中,随意可以给予的安慰,对我来说,是一种会上瘾的毒? 你不喜欢我,还来吻我。你吻着我,引诱我一点点沉迷…… 谢初任由宗诚吻着自己,嘴唇滚热灼烫,心底,却一片冰凉萧索。 他拼命全力戒除身体的毒瘾,可是不知不觉间,却沾染另一种更危险、更致命的毒瘾。 一种侵染灵魂的毒瘾。 身体的瘾,他戒得掉;灵魂的瘾,他戒得掉吗? 路面的积雪被车轮碾压城灰黑色的污水,与屋檐之上洁净的积雪形成鲜明对比。一辆黑色轿车转过街角,急刹车停在路边。污水溅起,落在白色的墙壁上。 司机走下车,侧身打开车门,一个穿着羽绒服的男人从车中下来,踩着铺在地面上防滑的红毯,走入一家饭店。 饭店角落的一张桌子旁,已有人在等待。看见男人进来,她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柔声喊:“宗诚,我在这儿!” 宗诚闻声望去,挑眉淡淡一笑。李蔷也笑了,忽地发现,今日的宗诚有些不对劲。 宗诚每次见她,都收拾得精致得体。但今天,他好像刚起床就出了门,头发凌乱,胡乱套件黑色羽绒服,穿条随意得过分的牛仔裤,蹬着一双帆布鞋。李蔷甚至注意到宗诚羽绒服里的衬衫扣子,竟给一串儿扣错了。 这样子的宗诚,比他的年龄显得要小了几岁,落入李蔷眼中,不由得让李蔷想起宗诚大学时的模样。 只是…… 宗诚神色很疲惫,眉眼下洒落一片浓浓倦怠,整个人与上次见面比,似乎瘦了很多。 李蔷担忧地握住宗诚的手:“你气色怎么这么差,生病了吗?” 宗诚喝了口水,摇头说:“没什么,最近睡觉不踏实。” “怎么会睡不踏实?有没有看过医生?” “医生无非开安眠药。”宗诚淡淡笑着,“不提这个了。你怎么忽然找我?出什么事了?” 李蔷眼神晃了晃,收回手,交握在桌上。 “我很久没见到你,很想你,想见见你。” “就是这样?” “嗯,”李蔷勉强地笑笑,“……就是这样。” 宗诚注意到李蔷眼角有被什么东西砸中的淤青。 烟杆之类的东西。 “蔷姐。”宗诚伸手抓住李蔷的手,把那柔软细腻的手,捧在自己手心,“那个人,打你了?” 李蔷一慌,掩饰地低下眼睛:“什么人呀,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你知道的,蔷姐。”宗诚定定看着她,“他打你不止一次吧。” “诚,我真的不知道你说什么……” “是他让你接近我,一直跟在我身边的,不是么。” 李蔷猛地一震,脸色煞地变白,自知解释徒劳,叹气道: “诚……你都知道了?” “嗯。”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很久了。”宗诚轻声说,“我们在T城重逢时,我就已经知道。” 李蔷怔愕:“那为什么,这么多年,你一直都,不,不……” “不挑破是吗?”宗诚低眉一笑,“因为,我知道你很无奈。” “诚……” “你不过是他的玩偶而已,他命令你做什么,你不得不做。如果你违背他的命令,等待你的,将会是比殴打更悲惨的下场。” 李蔷眼泛泪光:“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回想这么多年,白震对她好的时候少,对她差的时候多。暴躁发火,就拿她出气,用各种各样的东西殴打她,打完了,还要满口污言秽语辱骂她。 就连这次,也是因为她给白震喂药时,不小心水烫了点。白震一怒,竟拿烟杆狠砸她眼睛,她躲在家里养了半个月伤,心中愁苦郁结,加倍思念宗诚的温柔,控制不住地,就给宗诚打了电话…… 这些年,大多数的温柔,都是宗诚给予她的。 她还记得,有一次,她被白震用拐杖打得双腿走不了路。躺在医院,每天来看望她,照顾她的,只有宗诚。 那时她对宗诚说是自己不小心从楼梯滚下来,原来,宗诚早就知道…… 想到这些,李蔷不由得喉头哽咽。她心中愧疚,想把手从宗诚手心里抽出,可是宗诚紧紧攥着她的手,攥得那么紧,根本不容她逃避。 “诚,对不起。”李蔷压低头,“我,我没有办法……” “我不怪你,蔷姐。” 宗诚淡淡一笑,肩膀靠住椅背,光泽清淡的眼眸直视李蔷。 “以前,很久以前,我也是他的一只玩偶。” 说出这句话后,他毫不意外地,在李蔷脸上看到迅速呈现的惊异。 惊异消失,接着浮现的,是如说山喷发一样深沉、哀婉的怜悯。 那是女人对待男人,有如母亲对待孩子般的怜悯。 宗诚在心中低笑一声。 白震,你最笃定的一枚棋子,被我吃掉了。 吃完饭后,宗诚送李蔷回家。 站在门口,李蔷说:“诚,你到我家休息一会吧。”脸上的浓情蜜意,比之先前,更要浓郁很多。 宗诚心思不在这儿,并不想再待下去。可是李蔷出言挽留,拒绝也不妥当。他正迟疑,叶千影来了一个电话。 “稍等。” 宗诚往外走到院子里,接通叶千影电话。 一接通,叶千影激动的声音噼里啪啦甩来: “宗诚!明晚我和修到你家去,我们一起吃火锅!要是阿开能赶回来,你把阿开也叫上!” 宗诚无语,不知道吃个火锅,竟能让叶千影如此兴奋。 “明晚为什么要吃火锅?” “你日子过傻了啊,明晚是除夕夜!” “……”宗诚的确没功夫上心这件事情。他顿了顿,说:“千影,你就为这个,给我打这通电话?” “当然不是,你以为我傻啊!” 叶千影看来真是激动,从手机里透出的声音含着掩不住的笑意。 宗诚无奈:“千影,你倒底要跟我说什么?” “咳咳。”叶千影清了清嗓子,故作严肃地说,“那家伙血液里的甲基苯丙胺,一点都没有了。” 宗诚身形一震,按着手机,一时没接腔。 风雪吹得他的手指冰凉。可是心脏,戛然一停后,发烫地狂跳起来。 见手机那边迟迟没声音,叶千影不耐烦地说:“喂,宗诚,你听着吗?喂?” “我知道了。” 宗诚语气里带出罕见的不稳。然后,忽然间,他挂断了电话。 “操!我去你妈的宗诚,又挂老子电话!” 叶千影把黑了屏的手机板到桌上,破口大骂。气息之狂躁,令旁边正在做化验的实习医生小周,骇然变色。 李蔷见到宗诚在接通电话后,身形一震,不知发生了什么要紧的事情。她正要问,宗诚忽地转过身,几个大步冲过来,一把抱起她,抱着她在雪地里连着转了好几圈儿,才余兴未消地放下。 宗诚如此孩子气的举止,令李蔷愈发疑惑。宗诚脸上,露出她从未见过的,闪烁光泽的清澈笑容。 “我得走了!”他笑着,急促地说,“回头再联系。”说完,一个转身,快步朝黑色轿车跑去。 李蔷眨也不眨眼地目送宗诚离开。 被宗诚抱起来转圈的迷醉,挥之不去,密密麻麻地缠绕在她心中。 宗诚赶回家中,不待脱外套,径直冲上楼。紧闭的门就在他眼前,可是这一刻,他竟涌起一种,类似于慌张、不安的情绪。 他握住把手,顿了几秒,推开门,正要走到床边,步伐突然被什么东西截断,生生定住。 身后响起脚步声,宗诚迅速回头,却见到一张吓坏的脸。 “诚哥,你,你回来了!”换掉龙仔的阿陆畏怯说,“我刚刚,只是去上个厕所。” 宗诚的表情很冷,声调更冷:“阿陆,他人呢。” “啊?”阿陆连忙往床上看去。发现一张床空空如也,不见人影,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诚哥,他刚才还好好地在这儿啊!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真的只是去了趟厕所……” 宗诚一把推开还欲解释的阿陆,疾步下楼。 第59章:雪语 宗诚冲到一楼,穿过玄关,冷风卷着雪花呼呼吹入,他与人迎面撞个满怀。 那人显然没预料自己会被撞,“啊”了一声,正要抬头,腰部忽然被一双手臂勒紧,被脚离地抱了起来。 “你去哪了?” 宗诚急切地问,嗓音里绷着少见的紧张。他搂住谢初的腰,将谢初抵在墙上,两人距离挨得极近,呼吸缠绕,气息交叠。 谢初耳根微微发热。他无法直视宗诚清浅又深沉的眸子,移开视线,说: “我今天,不知怎么的,精神很好,看外面雪景很漂亮,忍不住出去走了走,我就在屋外,看见你回来了。但你走得很快,我走不了那么快……让你担心了,对不起。” 宗诚本想出言责备他一句。视线一扫,见谢初薄唇紧抿,苍白的脸颊晕染浅红,巴掌大的脸蛋捂在羽绒服帽子的绒毛里,小猫小狗般,可怜兮兮的样子。心中一软,语气也柔和几分: “你从哪儿找出来的衣服?” “从衣架上拿的,”谢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是你的衣服吧。” 宗诚把谢初放回地上。他的衣服套在谢初身上,确实大了很多。谢初身子清瘦,被羽绒服一衬,比起成年男人来,更像是个没长大的少年。看着这样子的谢初,宗诚神色掠过一丝恍惚,思绪陷入久远的回忆里。 ——大哥哥,下雪了啊,你穿一件T恤不冷吗?喏,我的外套给你穿吧! 宗诚沉默不语,谢初忽地想起李蔷曾经对他说,宗诚不喜欢别人穿自己的衣服,忙说:“诚哥,对不起,我马上脱掉……” “不必。” 宗诚再次抱起谢初,走进房间,将谢初轻放在沙发上。他注意到谢初赤脚趿着拖鞋就出了门,拖鞋被雪水弄湿,脚也冻得通红,一蹙眉:“你在这儿等我一会。阿陆,去倒杯热水给他喝。” “是,诚哥!” 谢初安然无恙,阿陆大松一口气,屁颠屁颠去倒水。 谢初不知宗诚要去做什么,坐在沙发上,捧着一杯热水慢慢地喝。他连续两个多月没出门,今天醒来,神清气爽,窗外雪景又美,一冲动就拆掉脚上绷带,偷跑了出去。 现在想想,确实是很鲁莽的行为。 要是叶医生在这儿,大概会气得双手握拳,破口大骂吧。 没过多久,宗诚从楼上下来。他手里拎着三四个袋子,不知袋子里是什么。 宗诚走到谢初面前,把袋子里的东西倒出来,竟是新的帽子、围巾、鞋袜之类。 谢初一怔。 “你如果好了,肯定想出去透气,所以给你准备了一些衣物。来,低头。” 宗诚的话好似施了魔法,谢初听话地低下头。 宗诚把帽子替谢初戴好,拿过围巾,仔细得拢在谢初脖子上。把谢初的脸捂严实了,一弯腰,竟是半跪下来,摘掉谢初的拖鞋,将谢初冻僵的双脚捧进手心里。 谢初吓了一跳,下意识要把脚抽回,宗诚加重力道。 “别动。” 谢初不敢动了。 宗诚揉着谢初冰凉的脚趾,将手心的热量源源不断送过去。肌肤逐渐发热,热量从脚趾蔓延到整只脚,钻入肌肤里,沿着血管嗖嗖往上窜,直窜入心窝,伴随胸膛里砰砰的撞击声,让谢初全身都发烧般的烫起来。 宗诚的举止太过温柔,温柔得惊心动魄。 谢初不由得涌起惶恐……如此下去,自己究竟该怎么办? 待到谢初两只脚都捂热了,宗诚拆开一双袜子,将羊毛袜套在谢初脚上。宗诚还给他买了一双很暖和的冬靴,脚蹬进去,十分合尺寸。谢初怔怔地说: “码子很准呢。” 宗诚一笑:“你每次发作,我都得抱着你,你穿多大衣服多大鞋子,不用量我都很清楚。”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谢初陡然惊觉,这些日子以来,每次发作,无论怎么被带子绑住,别人按住,如果宗诚不在他身边,他就消停不了。非得要宗诚抱住他、不断对他说话,他才能慢慢从狂躁里恢复清醒…… 念及此节,谢初不禁打了个寒战。 宗诚抬头:“怎么,冷吗?” “不。”谢初摇头。垂下眼睛,看向宗诚。 这些日子,他一次都没认真看过宗诚。现在睁大眼睛用力看去,才惊愕地发现,宗诚被他折腾成什么样子:短发凌乱,眉眼里掩不住的浓浓疲倦,五官似被刀子凿刻过一般,瘦削了很多。甚至就连衣服都穿得…… 谢初伸手,解开宗诚衬衣上扣错的纽扣,一颗一颗,重新扣好。 扣好之后,他俯身,搂住宗诚脖子,把脸埋进宗诚肩膀里,闷闷地说: “诚哥,不要对我这么好。” “有人对你好,”宗诚摸着他的头发,“不好吗?” 不好,谢初在心中说。 一点也不好。 你越对我好,我越不知道,怎样管理自己的心情。 谢初难以将心中思绪启齿,说出口的话,却变成: “我不知道怎么回报你。我……什么也没有。” 宗诚闻言,嘴角勾出一抹笑意:“有,你有。” 谢初猛地抬起头来,与宗诚对视。他总觉得亏欠宗诚太多,希望宗诚给他一个命令,命令他做点什么。 可是,他等了很久,宗诚什么也没说。 宗诚拿开谢初勾住自己脖子的手,将谢初从沙发上拉起来。 “谢初,你不是想出去吗。” “嗯,我……” “走吧,我陪你出去。” 宗诚握住谢初的手,传递给谢初一个稳定的力度。 大雪刚停不久,冷风吹开云层,世界通明透亮。 顾及到谢初的体力,宗诚走得很慢。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厚重积雪里,传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谢初仰头,闭上眼睛,用力吸了一口新鲜空气。 “舒服。”他满足地说,转头望向宗诚,“我很喜欢下雪天。” “为什么?” “整个世界都被冰雪覆盖,白茫茫一片,多好!” 谢初今天真是精神好,出奇的好,就连多日来的抑郁不快,都在神清气爽里,烟消云散。 宗诚不知道谢初在想什么,但是他注意到,谢初漆黑的双眸里闪动光泽,眉眼一弯,那光泽流动着,好似一泓莹亮的溪流。 “你知道我最喜欢在下雪天做什么吗?” 谢初笑着问,嘴角一咧,露出两颗小虎牙。 宗诚有些愣神,一时没能反应过来。谢初张开双臂,说:“我最喜欢——”放任自己的身体,在地心引力作用下,直直往后摔去。 “砰”的一声响,谢初把自己摔入厚重积雪中。 谢初兴之所至,全然忘记自己状况欠佳,这样一摔,哪能像过去一样,没事人似地,一个鲤鱼打挺就能站起来。 他仰躺在地,只觉得全身骨头咔嚓咔嚓散了架,不由得伤感:哎,老了…… 还没伤感完,迎上宗诚责备的目光。 谢初难为情地一笑:“呃,果然,冲动是魔鬼。” “自己能起来吗?” 谢初摔得够呛,差点断掉一口气,被宗诚盯得窘迫,硬着头皮说:“让我躺一会,我应该可以……” “你可以什么可以。” 宗诚打断,扶住谢初后背,把谢初从雪地里捞起来。围巾帽子浸了雪水,一摸过去湿漉漉的冰凉。宗诚忍不住皱眉:“你多大了?这么胡闹。” 谢初被训得无地自容,干笑两声。 宗诚把谢初弄湿的帽子围巾摘掉,换上自己的围巾给他。 谢初怔了怔,说:“不用的,我不冷。” 宗诚神色淡淡的,没说话,替谢初系好围巾,扣上羽绒服的帽子。羽绒服的帽子缝着柔软绒毛,风一吹,那些绒毛乱扑扑地挠着谢初脸颊和眼睛。 谢初伸手,一会儿抓抓脸颊,一会儿抓抓眼睛,怎么都不舒服。 他难受地说:“这帽子的毛弄得脸好痒……”正说着,脸上一热,竟是被舌头轻轻地舔了一下。 谢初抓痒的手顿时僵硬。 脑袋被另一人的手托住,舌头灵敏地舔过额头,眼睛,鼻梁,脸颊……灼热触感如一束束烟花绽放,瞬间淹没绒毛带来的微痒。 谢初木然坐在雪地里,任他身侧的男人,抱着他,把他的脸像冰激凌一样舔吮个够。 不过,冰激凌是凉的,他的脸,却那么烫…… 宗诚忽地放开了他。 一阵笑闹声从街角传出,一群学生轻快地走过来。 谢初蓦地红了脸。 那几个学生应该并未看到他们接吻,但是……想到刚才的自己,竟被宗诚吻得毫无招架之力,晕晕乎乎连自己姓什么快忘了,谢初心中席卷强烈的燥意。 学生们见谢初坐在雪地里,热情地问宗诚:“先生,他怎么了?需要帮忙吗?” “他的腿受伤了,没大碍。”宗诚打横抱起谢初,冲学生们一笑,“多谢你们。” 宗诚的笑容自然有着强悍的杀伤力。女生花痴于他的外貌,男生心折于他的气场。 宗诚抱起谢初就再也没放下。谢初的脸紧贴宗诚胸膛,清晰地听到,宗诚的心跳声,清晰地闻到,宗诚衣服间的淡淡清香,清晰地感觉到,宗诚胸膛的一起一伏…… “诚哥,放我下来。” 宗诚仍是一步步往前走着。 “宗诚!”谢初心中一乱,直接喊出他的名字,语气也加重几分,“放我下来!” 宗诚脚步一顿,低头问:“怎么了?” “放我下来。”声音有点颤抖。 宗诚沉默,过了片刻,把谢初轻放到地上,静静盯着谢初。 谢初拿开宗诚放在自己腰上的手,竭力放冷语气: “你不要再这样了。” “嗯?”宗诚淡淡应着。停留在谢初脸上的目光,夹杂探究的意味。 “诚哥,可能在你看来,觉得我承受不了那种耻辱,跨不过那道槛。但我没有那么脆弱,真的没有那么脆弱。我自己可以跨过去,所以请你,不要再以这种方式安慰我。” 宗诚眼神静了静,说:“谢初,我并没有觉得你脆弱。” 谢初心一横,索性把话挑得更明白:“不管怎么样,诚哥,请你不要再对我做这种,超过两个男人正常限度的事情。” 谢初说完后,宗诚有一好会儿没接腔,再说话时,嗓音暗沉:“为什么?” 为什么? 你可以对我这样做,对其他人这样做,在你眼中,这样做或许没什么。但是,对我来说,却是会上瘾的毒药。 既然对我没有反应,就不要给我这样的安慰。我会产生自己为是的误解,我会像监狱里那个漂亮的男孩一样,沉沦迷陷。 那个男孩自杀了。 而我,不想步他后尘。 请你别再用你随时可以施与,随时可以收回的温柔,谋杀我。 ——但他心里的话,如何说得出口? 谢初握紧拳头:“我接受不了。” “你,”对面的男人一字一顿重复,“接、受、不、了。” “即使身体有反应,可是我心中、心中还是没办法——” 宗诚一抬手,竟是直接捂住谢初的嘴巴。 “你的意思,我了解了。”逆着刺目雪光,宗诚的表情晦暗模糊,“你不必再说。” 说完,放下手,转身往前走去。步伐很快,并没有等候谢初的意思。 谢初强撑乏力的身体,勉强追在宗诚身后。 宗诚这样掉头就走,就像丢下一块巨石砸在他胸口……寒风扑面,刺痛肌肤,但比寒风更刺痛的,是宗诚身上散发的遥远、疏离的气息。宗诚的气息在寒风里沉沉压过来,压得他呼吸艰难。 谢初被掩在雪里的台阶绊了一跤,膝盖磕到钢筋,一阵锐痛。 宗诚的身影越来越远。 谢初心中一慌,想站起来,可拼劲全力,都没能使自己站起。 他简直快要憎恨自己。这一刻,为什么自己这样没用! 这样没用,却还要,一个字,一个字,大言不惭地对宗诚说,我没有那么脆弱,没有! 明明……很脆弱。 宗诚转过身,背对他,丢下他一个人往前走,就会让他像失去灵魂一样,难过。 第60章:醒眠 摔在雪里的双腿湿冷无比,被磕伤的膝盖,却又火辣辣的疼痛。 谢初埋低头,颓然待在原地。 狂风卷着冰雪,像一个个嘲弄的巴掌,狠拍他的脸。 一个影子,无声无息地停落在雪地里。 过了几秒钟,漫长如几个世纪的几秒钟,影子的主人,一弯腰,手要按到谢初肩膀,又一顿,在空中停下。 他近似叹息地说:“我这样碰你,你能接受么。” 竟然——是那个男人先让步了。 谢初紧抿双唇,怕一不小心,从喉咙里泄露哽咽的声响。他紧抿双唇,轻轻点了点头。 宗诚把谢初从雪地里扶起来。钢筋磕破谢初膝盖,裤子一片殷红,血沿裤腿淌下,在洁白里染出鲜红。 雪与血。 “谢初,”宗诚说,“我背你,可以吗。” 谢初沉默地点头。那个男人,总让他觉得遥不可及的男人,如今竟然,像怕做错事一般,小心地征求他的意见。 宗诚把谢初背在身上,踩着雪,慢慢往前走。 谢初想起,去年在青竹会所时,也是宗诚背着摔伤的自己,慢慢往前走。 那时他把满身泥泞蹭在宗诚衣服上,而现在,他把裤腿血渍蹭在宗诚衣服上。 一滴液体掉在宗诚脖颈。 宗诚脚步一滞,侧头:“怎么了?” “没什么。”谢初鼻音很重,“是雪。” 宗诚分不清楚,谢初说的,究竟是“雪”,还是“血。” 但是,他想,不管是冰冷的“雪”,抑或灼热的“血”,都不会,有这样一种奇异的触感,这种奇异的触感,让他在一瞬间,整颗心都柔软下来。 两人刚进门,斥骂迎面劈来: “够可以!你们两个跑出去,让老子在这儿干等一个钟头。” 叶千影双手抱胸,清俊眉目蕴满怒意。他还想再骂,注意到谢初裤腿上血淋淋一片,顿时愣住:“怎么搞的?” “摔伤。” 宗诚把谢初放到沙发上,脱掉谢初的鞋袜,卷起裤腿一看,不由蹙起眉。 这一下正磕在钢筋上,钢筋直扎进去,膝盖处血肉模糊。 叶千影变了脸色:“喂,你不疼吗?” 谢初不介意地笑了:“还好,这种疼,不算什么。” 谢初说完后,周遭一时没有声音。宗诚垂头不语,叶千影也站着不动。 谢初不明所以,抬头看向叶千影,叶千影却移开视线,耸耸肩:“好了,我暂且不追究你跑出去的事,先处理伤口吧。” 他把医药箱放到桌上,推推宗诚:“你走开,给我挪个地儿。” 宗诚依言起身。叶千影一屁股坐到谢初旁边,把谢初的腿放在自己腿上。 “阿陆,帮我打盆凉水。” “好的,叶医生。” 阿陆很快就将一盆水捧过来。 叶千影俯身,拿消毒的软纱布沾水,擦拭谢初腿上的血渍。他性子虽急,做事却很细致,擦拭一点,把纱布洗净,再擦拭一点,两人坐得很近,叶千影弯腰低头,几乎是以伺候谢初的姿态在给谢初处理伤口。谢初有点难为情,说: “叶医生,我自己……” “千影。”宗诚突然插话,“我来吧。” 叶千影动作一顿,讶异地看了宗诚一眼。宗诚淡淡地回视,叶千影心中了然,扯扯嘴角: “行,你来。” 他把位子重新让给宗诚。于是谢初的伤腿从叶千影腿上又移到宗诚腿上,宗诚虽然沉默,可是有种气场,让谢初无法再把“我自己处理”这种话说出来。 叶千影的动作已够细致,宗诚的动作,居然比叶千影还细致。这种小伤,若让谢初自己动手,肯定三下五除二就包扎好不去管了。 又不是什么细皮嫩肉的公子哥,屁大点伤,哪需如此经心? 但是,在宗诚面前,谢初开不了口。 宗诚骨节分明的手指按在腿上,温热的呼吸一下一下吹拂肌肤。比磕伤的疼痛强烈得多感受传递到谢初心中。什么样的感受?谢初说不清楚。他只知道,即使此刻的感受如昙花一现,他也想在一现里,留住昙花。 离开前,叶千影对谢初做了一系列检查,并宣布谢初已经渡过最艰难的时期。谢初很开心,兴奋地说:“难怪我今天精神很好!叶医生,我以后是不是不用再关在房间里?” 叶千影没想到谢初会弯起眉眼笑得如此纯粹,好像遭受这么多天罪,对他而言不过芝麻大的小事,愣了愣,故意板起脸说: “不行!还得持续观察一段时间,你别给我乱动,跑出去又摔得到处是伤,我可不管你!” 谢初见叶千影神色严厉,尴尬地摸摸鼻子:“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叶千影不耐烦地“哼”了一声,穿好外套往外走。宗诚照例送他,这一次,叶千影让宗诚送到了屋外。 两人走在清幽的小路上,脚踩进雪里,“嘎吱嘎吱”地响。 叶千影低头走着路,忽然说: “宗诚,整整一天,你为什么没告诉他,他的毒瘾基本戒除了?” 宗诚没说话。 叶千影轻轻一笑:“你别怪我说得难听。你是怕他知道自己好了,会离开你吧。” 宗诚仍是静静地走着路,不语。 “还有刚才也是,我给他处理伤口处理得好好的,你干嘛抢着做?” 夜风里,两人一前一后地往前走。叶千影猛地停下脚步,一转身,冷冷直视面前的男人。 “宗诚,你对他的独占欲,是不是太强了点?” 宗诚原本低垂的眼睛,在听到这句话后,缓缓地抬了起来。 上弦月在天空散发冷光,落入宗诚双眸,变成一潭夜雾气弥漫的湖。 叶千影看不懂。 不仅看不懂,甚至……不敢看。 “千影,回去吧。”宗诚低缓地,略带倦意地说,“修在等你。” 叶千影怔了一下,仿佛从宗诚口吻里听出一丝落寞。他心中一阵激荡,忍不住冲口而出:“你跟他说过‘十诫’的事么?” 宗诚不答。 “宗诚!”叶千影向前一步,抓住宗诚衣领,“你跟他说吧,以他的性格,我觉得他能够接受的!而且如果是他的话,也许……” “不是接不接受的问题。” 宗诚按住叶千影手腕,慢慢地,把那只手从自己衣领上拿开。他脸色平静,语气平静,整个人的气息也很平静……平静得,让认识宗诚九年的叶千影,惊觉眼前这人,陌生无比。 “千影,我就算向你解释,你也不会理解。你知道得越少,对你越好。” 宗诚抬手摸了摸叶千影头发。这是一个宗诚安慰人的动作,很久以前,每次宗诚对他做这个动作,他都会偷偷的心跳加速。 现在却觉得,可恨可气。 ——这个男人,根本就不打算把心事,跟任何一个人说! 他一个人把所有的心事都藏起来。他不累吗?不孤独吗?不会渴望谁陪伴吗? “我受够了!我再也不管你了!” 叶千影发狠地喊,一转身,气冲冲地走进停车场,一把拉开车门,一把甩上车门,嗖地一声,扬尘而去。 宗诚目送叶千影的车消失,往后一靠,疲惫地斜倚着粗粝的墙壁。 大雪纷纷扬扬,铺满庭院,一片洁净的白色里,无数暗红的手从地底,墙壁,空气里伸出,荆棘一般缠住他,让他无处可躲,无路可逃。 独自待了很长时间,宗诚才回房。 夜色已深,谢初蜷缩在暖和的被子里,睫毛轻颤,似乎正做着梦。 宗诚被寒夜冻凉的双眸,逐渐恢复温度。 他静悄悄地俯身,捧起谢初脸,在谢初的额头落下一吻。 如果谢初醒来,他会看到,宗诚用一种什么样的表情,深深凝视自己。 那绝非给予谢初安慰的表情,反过来,那是一种,从谢初这儿,得到安慰的表情。 可是,谢初没有看到。 他陷在梦靥里,梦中,他一个人坐在小船中,湖水暗红如血,水雾弥漫。远远的一片陆地,一个俊美的男生穿着白衬衫黑裤子,翩然美好。 那个男生说:“小初,划过来吧,划到岸上来。” 男生的话语带着蛊惑。他挥动船桨,激起水花,不断地朝岸上划去。 离岸越来越近了! 男生狭长的眼睛里,挑出一丝笑意。 “小初。”张开双臂,似要拥抱他,“过来。” 他也笑着,朝那个男生伸出手,指尖相碰的一刻,他忽然回过头,往水雾弥漫的湖面,看了一眼。 “翌宁,翌宁……” 谢初不安地微动,呓语起来。 冷不丁听到这个名字,宗诚的脸色变了变。一瞬间所有情绪尽数收敛,他盯着谢初,暗影在琉璃色眼眸里浮动。 他直起身,往后退了几步,一转背推门离开,走回自己卧房。 卧房里,铺满清冷的月光。 宗诚了无睡意,走到窗边,仰头静望天上的弯月。 谢初没有看到宗诚充满脆弱意味的表情,宗诚也没有听到,他离开谢初房间之后,谢初的喃喃自语。 梦中,谢初终究没有握住那个男生的手。他缩着手,出神地看向湖面。 男生问他:“小初,你怎么了?” 他不语,浓浓红雾里,依稀有个模糊的身影。 谢初喃喃说:“翌宁,对不起,我不能留他一个人……” 谢初诉说梦话时,另一间房中,宗诚仰头,眸中一片映雪的冰冷月光。 第61章:除夕(一) 大年三十,万家团圆,鞭炮噼啪,笑闹不绝。到了傍晚,天色转暗,高低错落的房屋灯火点亮,光芒从窗户里透出,将冰雪也照暖几分。 宗诚在T城的住所,也迎来了难得一见的热闹氛围。 热闹的主要制造者,当然是,咳咳……绝对不会让气氛冷场的修。 修披洒金发,左耳坠只耳环,驼色粗针毛线衣下是闪亮的窄腿皮裤,活脱脱一副男模走秀的风骚扮相。 他跳进门就热情地赐给谢初一个贴面吻,然后是宗诚,然后是…… 阿开警惕地连退三步,满脸嫌恶。 修笑得天真,对阿开的反感毫不介意:“开开,快去本公子倒杯红茶,本公子渴了。” 阿开不清不愿地往厨房走,嘴中低骂: “娘的,穿得跟妖怪一样,也不知道叶医生怎么看上他的。” “开开,你说什么我听得到啊!”修慵懒坐到沙发上,两腿往茶几上一搁,“你再说,小心我今晚找你。” 阿开寒毛直竖,闭嘴不敢再念。但他不念,一物降一物,自然有人替他念。 叶千影一把扯住修的长发,直扯得修侧头歪腰哀嚎。 “死人,你连阿开都不放过!你他妈太过分了!” “小千影,快放手,扯头发很痛的!” “你也知道痛啊?”叶千影加重力道,“我早看你这把金毛不顺眼了,干脆给你扯干净,把你送庙里面关个十年八载!” “小千影,你家暴!没有这样对待自己老公的!” “老公?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你下面也除干净,去当老公公吧!” 修身子一折,迅捷地揽过叶千影的腰,低头在叶千影唇上啄了一口,邪笑: “其他事情,你说了算,这一件可不行。小千影,你身体这么诱人,天天把你按在床上从早做到晚,我都嫌不够的。” 修调情明目张胆,说话恬不知耻,就算已经习惯修的为人,叶千影仍然涨红脸,咬牙切齿:“修,你闹够了!这还有人呢!” 修咬着叶千影耳垂:“好……等我们晚上回了家,再慢慢说。” 两人正滚在沙发上打情骂俏,宗诚走过来,咳了声:“先吃饭,还是等你们去房间里解决好问题,再回来吃。” “先吃饭!”叶千影红着脸从沙发上站起,陡然意识到自己掉进陷阱,用力强调,“只是吃饭,别的什么都不干!” 修一笑,揽过宗诚肩膀:“诚,你真是我的好朋友。” “不是好基友就行。” 宗诚回以一笑,任他爪子搭在自己肩上,往餐厅走去。 谢初站在厨房里,听着门外修愉悦的声音,叶千影清朗的声音,阿开粗沉的声音,以及宗诚低缓的声音,心中,轻轻流淌一股暖意。 多久,没有这样热闹过了? 父母在世的时候,每逢过年,家里也是欢笑不断。电视机里的节目喜气洋洋,电视机外的客厅里,也是喜气洋洋。许伯伯喜欢和老爸探讨天下大势,老妈在厨房里准备热腾腾的饭菜,小砚抱着玩具钻进钻出,玩得不亦乐乎……一家团圆,一顿年夜饭,吃出最浓郁、最满足的幸福。 回想往事,谢初嘴角勾起一丝笑意,水果刀叮叮咚咚把苹果和梨子切成薄片。可是忽然间,动作一顿,刀悬在空中。 翌宁,不知道好不好。 翌宁如今在哪里,怎么过年呢?翌宁性子冷漠,不喜欢吵闹,大概会挑一个安静的地方,用一种安静的方式度过年关吧。谁陪着他呢?他的家族那么乱,应该不会是家人,也许……也许是小砚吧。 想到白翌宁,谢初微微暖和的心境里,又泛起一丝痛楚。 谢初黯然想,为什么翌宁不肯听自己解释?难道自己在他心中,是一个那样乱来的人?乱来到明知翌宁爱干净,讨厌别人随便进他家,仍在他房间里做出污浊放荡的事情? 翌宁,你知不知道,你把我扔在冰冷的走道之后,都发生了什么?两个多月里,我活过来,死过去,死过去,活过来……遭受血淋淋的炼狱。 翌宁,你知不知道,昨天晚上,我做梦,梦到你喊我,冲我笑,向我伸出手。你的样子那么美好,你望着我的表情那么美好,就像高中时一模一样,可是,那么美好的你,我竟然…… 竟然第一次,没有握住你的手。 一只手轻拍谢初肩膀,谢初吓了一跳,身子一震。 宗诚问:“你怎么了?” “哦,没事,我发呆了。” 谢初连忙低头,拿刀把剩下的水果切好。他切水果时,能够感觉到,宗诚始终以一种淡淡的目光注视自己。 宗诚的目光令谢初有些慌乱。他把水果放入盘中,匆匆往厨房外走。 “诚哥,切好了,我端过去……” 正说着,腰部忽被宗诚按住,往旁一带,拉到身边。 房间里开着暖气,很是暖和,因此谢初只穿了一件单衣。隔着薄薄布料,宗诚手指的触感清晰地从腰肢窜进体内,谢初敏感地挣扎了一下。 宗诚迅速松手:“抱歉,我不是要碰你,你刚才,差点撞到门把。” 谢初看过去,耳根一热。 如宗诚所说,如果自己没长眼地往前冲,腰肯定会和门把狠狠相撞。宗诚伸手拉他,避免他被撞到,反过来,竟还要向他道歉。 从昨天在雪地里,他对宗诚说不想再发生超越正常关系的行为后,宗诚每个举动都很小心,偶尔碰到他,很快就收手。 宗诚那样子,他难过;宗诚这样子,他也难过……谢初心情纠结,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该怎么办了。 宗诚走到前面:“吃饭了,谢初。” “好。” 谢初挥掉纷乱的思绪,跟着宗诚走出厨房。 火锅热气腾腾,鲜香弥漫。 叶千影和修吃辣,谢初、宗诚和阿开口味偏清淡,于是特意做的鸳鸯锅,一半是蘑菇煮出的鲜汤底,一半是红油炒出的麻辣底。几人吃得不亦乐乎,叶千影吃爽了,举杯说: “过年了,大家碰第一杯,辞旧迎新。” 谢初身体没好透,并不合适饮酒,但他见叶千影兴致很高,也斟杯白酒举起来。 宗诚看他一眼:“你不要喝。” “没关系的。”谢初摇头笑道。 修敲敲筷子,满眼戏谑:“诚,你别紧张,小贼想喝,就让他喝两杯,没准好得更快呢。” 宗诚微微蹙眉,终是没有制止。几人把酒干了,吃吃喝喝一阵,叶千影一卷袖子,又说: “呐,第二杯,我们敬下谢初。这段时间,他很不容易,我很佩服他!” 没想到叶千影给予自己这样的评价,谢初一怔,摸摸头,难为情地笑起来。每天,叶千影都板着脸,词严厉色……此刻,竟从这位刀子嘴、豆腐心的医生嘴中,听到“佩服”这样沉甸甸的字眼,谢初惊讶之余,不禁心中一热。 “叶医生,谢谢你。” 谢初真诚地说,仰头一口将酒饮尽。甘醇的酒烧入喉咙和心肺,一片温暖。 这个世界上,有太多冰冷、残酷的事情,可是,也有很多温暖、美好的事情。他经历过许多快把他推向绝境的痛苦,可是每一次,都有人在黑暗里,给他一丝光明。当年,他杀人入狱,许浩为他奔走,后来,他被白沐月囚禁,肖三以生命为代价让他解脱,如今,他染上毒瘾,宗诚和叶千影一天天地守着他,陪他把毒戒断……想到这里,谢初斟一杯酒,转身,郑重地注视身边男人: “诚哥,我敬你一杯。” 宗诚对上谢初的眼睛。 谢初眼眸很黑,黑色里跳动倔强的火焰,如今那双眸子,定定地瞧着自己…… 宗诚一笑:“你的感谢我收到了,酒就免掉吧。” “哎呀,”修抢话,“诚,小贼又不是小鬼,他敬你酒,你让他喝嘛。你的关心太过度了。” 叶千影抬脚在桌子底下踩向修,却被修灵敏地避开。修有意要挑宗诚的兴致,眯着眼睛等待宗诚露出不悦的神色,哪会轻易收口? 不过,宗诚并未随修的意愿。他低眉一笑,平静地陈述: “谢初身体没恢复,不适合饮酒。等他好了,他想怎么喝,我都可以陪他。” 宗诚的话说出来,不仅对面的叶千影和修同时愣住,谢初也愣住了。 谢初脑海里嗡嗡作响。 宗诚,为什么对自己这么好?宗诚真的对身边的人都这么好吗?好到……不分昼夜、不顾疲惫地陪着自己戒毒,任自己的指甲抓得他遍体血痕,任自己的牙齿咬得他皮开肉绽…… 谢初胡思乱想着,一直没说话的阿开,突然“砰”一声,手掌大力拍上桌面。碗筷一震,汤汁飞溅。 阿开酒气熏天,已然醉得厉害,双眼一瞪,粗吼: “妈的,我忍不下去了!谢初,你他妈就跟了诚哥吧!你以为诚哥吃饱了撑着,坐那么久的牢,帮你这帮你那,连自己的身体都不顾,还陪你天天戒毒。妈的,我不管了!” 他振臂一挥,“哐当”踢翻椅子站起来。 “我今天要把这句话说出来!我告诉你,诚哥喜欢你很多年了!” 第62章:除夕(二) 阿开吼完,双眼一翻酒嗝一打,直挺挺醉晕在地。 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房间里出奇的安静。 “时间不早了,晚上天黑车不好开,”叶千影拽着修起身,“我和修先回去了。” 宗诚没接话,叶千影蹲身去扶烂醉如泥的阿开。 “我先把阿开带我家去,修,你过来搭把手!” 修打量一番现在情形,心知如果自己再煽风点火,恐怕真要触及宗诚逆鳞。看不到好戏,他遗憾地撇撇嘴,帮叶千影把阿开架起来。 叶千影和修抬着阿开飞速离开,房间里,只剩下谢初和宗诚两人。 火锅越滚越沸,汤汁溢出,扑在桌上。 谢初低呼一声,伸手关火,匆匆将碗筷收到一起:“我去刷碗。”不敢把视线投向身边的男人,抱着碗筷快步走进厨房。 水流如注,刷刷冲刷碗碟。水声搅得谢初躁动不已,一颗心在自己磨蹭的动作里,突突狂跳。 门外响起脚步声。 脚步声往厨房而来。 越来越近。 停在身边。 响动传入耳膜,轰然炸开似雷鸣,谢初嗓子发紧,心脏几乎撞出胸膛。 一双手伸出,把谢初慌乱之际,忘记收拾的杯子轻放在洗碗台上。 谢初一阵无措,匆匆说:“诚哥你别管了,你快去休息吧。” 宗诚不语,过了一会,转过身,往外走去。 走到门口,停下脚步,背对谢初说: “阿开喝醉了,他说的话,你不必在意。” 谢初没能反应过来,脑子空白几秒,明白宗诚的意思。 宗诚的意思是——这件事,就这样吧。 阿开酒后乱语,不必当真。当真,也当不了真。 谢初乱跳的心蓦地一止,一丝失落,没来由地缠住心脏。 谢初垂低头,强忍心头难言的情绪,挤出一点笑,故作平静:“我知道,诚哥,我不会在意。” 宗诚扶住门框的手指很轻微地颤了一下。下一秒,宗诚回过头,瞥了一眼谢初。 谢初低头洗碗,洗得很专注,很平静,看起来根本不在意阿开的话。 甚至根本不在意自己的话。 宗诚收回视线,离开。 直到脚步声彻底听不见了,谢初才长长呼出一口气。双手松开盘子,撑住桌面,身体里涌起一股脱力的眩晕。 谢初始终垂低头,完全没有注意到,宗诚向他投来的一瞥,以及一瞥里,一闪而过,却无法掩饰的难过。 夜幕里,烟花绽放。 谢初全无睡意,抱腿坐在床上,望向窗外天空。 “倏”一声,冲向天空,“砰”一声,铺开图案。黑暗之中绚丽色彩猛烈地扑向眼球,眼中残像还未消除,耳边声响还未断绝,上一朵烟花已经消亡,下一朵烟花已经绽放。 在无数的烟花里,这个年,算是过去了。 烟花很热闹,但是,所有热闹都被隔绝于窗外,房间里仍是他一个人,寂静的一个人。 即使谢初对宗诚说:“我知道,诚哥,我不会在意。”但是谢初,仍然很在意。 阿开的话如同一朵烟花,在他心中点燃释放。 开始是震惊,之后是慌乱,再之后……生出期待。 谢初双手不自觉地捏紧,手心里,全是冷汗。 光亮照得他无处遁形,喧嚣吵得他心绪不宁。他即使再木讷,再迟钝,此刻也清醒的意识到,他对宗诚的期待是什么。 他对宗诚…… 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谢初跳下床,趿着拖鞋冲出房间。 走道里没有点灯,昏昏暗暗,一片寂静里,回响的惟有谢初急促的脚步声,呼吸声,以及心脏的跳动声。 走道尽头的房门紧闭,这张门,带有某种距离感,谢初一直不敢轻易敲响。 但是此刻,谢初却握住门把,冲了进去。 宗诚没睡。 宗诚一个人,肩膀微弯,落寞地站在窗边。他脸本来侧向窗外,听到动静,转头望向门口。 两人视线在空中相遇。 谢初定定地看着他,不顾紊乱的喘息,说: “诚哥,你只是说,阿开喝醉了,阿开说的话我不必在意,对不对?” 宗诚不知他要说什么,顿了顿,轻轻一点头。 那么…… 即使是不切实际,不自量力的期待,我也想,试试看。 “那么……” 谢初漆黑眼眸里光泽跳跃。 “你并没说,阿开说的话,不是真的。” 宗诚瞳孔一缩,手往后扶住窗台,竟是稳了一下自己差点晃动的身体。房中光线晦暗,窗外亮光照不到背对窗户的宗诚,因此,谢初看不清楚宗诚此刻的动作,也看不清楚,宗诚此刻的表情。 宗诚在轰隆轰隆的声响里,回答他: “阿开说的话,不是假的。” ——谢初简直恨透那些喧嚣! 为什么在宗诚回答他话的时候,轰隆不停,让他听见了,但该死地听不真切! 他心跳如鼓,手心里全是湿乎乎的汗珠: “诚哥……你能不能,再说一遍?” 窗外的烟花炮竹忽地偃旗息鼓。短暂的寂静里,清冷冷的月光洒在宗诚脸上,一刹那,谢初接收到宗诚琉璃色眸子里的眼神。 热切浓烈得……能够把谢初整个人,彻底吸进去的眼神。 谢初的心跳到嗓子眼。 宗诚凝视自己的眼神,快令他无法呼吸、丧失理智! 宗诚没有再重复那句话,宗诚说: “谢初,你过来。” 谢初不自觉地往房间里走去。 这是他第一次走进宗诚的房间,月光流泻,雾气氤氲,他一步一步,破开雾气,走近窗边的男人。 宗诚一伸手,揽过他的肩膀,额头撞到胸膛,后背袭上强劲力道,他的身体被宗诚的手臂牢牢固定,不能动弹。 他被宗诚拥在怀中,两人姿势极为暧昧。宗诚按住他的头,凑过唇,在他耳边说…… 然而,宗诚声音再次被喧嚣淹没。 只是这一次的喧嚣,并非来自窗外,而是来自……楼下房门。 有人重重拍门,焦急大喊: “谢初!谢初你在里面吗?” 谢初怔住,转头细听,宗诚一把扳过他的头,嗓音暗哑:“不要管。” 谢初不能不管。 因为在屋外重重拍门,焦急喊他名字的,竟是许容砚。 没有十万火急的事情,小砚怎么会找到这儿来?难道……难道翌宁出了什么事? 谢初心中一紧,想起昨晚不详的梦境,愈发不安。推开宗诚说:“诚哥,那个人我认识……我先去看一看。” 说完匆匆下楼。 迎着冷风打开门,不待谢初说话,许容砚猛地抓住谢初手臂,把谢初往屋外拖:“谢初,你跟我走!” 许容砚语带哭腔,谢初皱眉问:“小砚,发生什么事了?” “翌宁、翌宁他……” 谢初神色一变,抓住许容砚双肩:“翌宁怎么了?!” “谢初哥我错了!求你,”许容砚脸上滚出泪来,“求你帮帮翌宁!” 风雪铺天盖地而来。 许容砚如此低声下气哀求自己,可见事态的严重。谢初强自镇定心神:“小砚,你带我去。” 许容砚哭着点点头,拉着谢初往外走。身后一人低喊:“谢初。” 谢初回过头,还没来得及看清男人的面庞,一件很厚的羽绒外套,便套在了自己身上。 帽子的绒毛被风吹乱,遮住眼睛。 “外面很冷,照顾好自己。”男人语气模糊。 谢初一怔,张嘴想说什么,一阵冷风猛地灌进嘴中,吞咽掉他的声音。他被许容砚用力拽着,踉踉跄跄走进雪地里,慢慢地,远离站在门口的男人。 男人转身,伸手,轻轻地合上门。 谢初忽然产生一种预感,他大概无法再回到这栋房子,这个男人身边了。 他们还没能在一起,就要分开,而分开之前,他竟然,没能好好地看他一眼。 第63章:骨牌 大年三十的夜晚,当谢初兀自出神,想着白翌宁大概在一个安静的地方过年时,正如谢初所想,白翌宁的确在一个安静的地方。 自己车里。 然而在他身边的,并非谢初所想的许容砚,而是何轩。 何轩挨不过良心谴责,总是做噩梦,梦到鲜血淋漓的谢初。在一年的最后一天,他枯等在许容砚的公寓楼下,拦住准备上楼的白翌宁,向白翌宁坦白了实情。 白翌宁脸色越听越冷,寒霜弥漫: “许容砚让你做的?” 何轩黯然点头,末了,小声说:“但是容砚,真的很喜欢你。” 白翌宁一甩车门往外走,将何轩丢在自己车上。 何轩轻轻抚摸白翌宁的座位,声音愈发低微: “你不知道吧……其实,我也很喜欢你。” 多米诺骨牌,推倒第一块,就能推倒全部。 何轩对于白翌宁而言,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存在。但是,除夕之夜,却成为白翌宁命途里的第一块多米诺骨牌。 推倒第一块,就推倒了全部。 何轩告诉白翌宁,这是许容砚的主意。 许容砚哭着向白翌宁解释,一切,都是白沐月教他做的。 白翌宁质问白沐月,白沐月却冷笑着,告诉白翌宁另一个故事。 翌宁,你知道当年,谢初为什么突然离开你么? 你温柔美丽的母亲,打电话给谢初父母,说,你和谢初的关系已经超越正常友谊。她作为母亲,不希望谢初害你入歧途。如果谢初再和你接触,她会用白家的权势,彻底毁掉谢初的人生。 你说接到这通电话,谢初父母会怎么想?他们申请调动工作,把谢初关在家里,禁止谢初和你见面。 然后呢? 然后,他们搬去其他城市。但在路上,出车祸了,谢初父母当场死亡,谢初捡回一命,和邻居家的伯父住到很远的地方。 这还不是结束。 一年之后,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谢初在大街上杀死了害死他父母的凶手。 犯下杀人罪,判刑坐牢,在监狱中一待,就是五年。 谢初和你重新见面时,他才出狱不久呢。老实说,你还真不能怪他,忽然消失,一直不联系你。 他哪有办法联系你啊! 翌宁,我可爱的三弟,你既然如此在意他,为什么不稍微调查一下,这六年来,他究竟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就连我这个外人,都比你了解的,多得多呢。 许容砚领着谢初走进一栋别墅,快步上楼。 一路上,强烈的血锈味扑鼻而来。 白钧站在楼梯口,对谢初说:“对不起,以这种方式把你喊过来。我想如果我去宗诚家找你,你大概不会过来,所以拜托容砚帮忙了。” “翌宁怎么了?”谢初着急地问。空气里弥漫的血腥令他不安。 “今天,翌宁去找沐月,沐月似乎对翌宁说了一些关于你的事情,翌宁一怒之下,冲动地开枪打伤了沐月的腿。之后他又跑到他母亲这儿,杀死四名护卫,把他母亲和自己关在房间里。” 谢初心神一震,顿下脚步:“他没有……” “没有。”白钧知道他想说什么,摇头叹道,“至少目前,还没有。” “他在哪?”嗓音发颤。 白钧伸手指向不远处的门。门中,隐约传出女人的抽泣声。 谢初稳住情绪,走到房间门口,正要叩门,手肘忽被白钧抓住。 白钧在他耳边轻声说:“翌宁发狂的时候,魔性很重……你当心一点。” 谢初心中掠过一丝疑惑。但他满脑子塞满的全是白翌宁,顾不上细想,把手从白钧手中抽出,叩响房门。 除了断续响起的抽泣,里面没有任何其他声音。 谢初说:“翌宁,是我。你能让我进来吗?” 房中一片异样的安静。 “我很想见你,让我见你一面好不好?” 回答谢初的,仍是安静。得不到回应,谢初忧心如焚,把额头抵在门上,恳求:“不管怎样,不要伤害你母亲,她是你母亲,你现在伤害她,等你清醒了,你会后悔的。翌宁你听到我的话了吗?” 房间里的人始终不语,谢初一点办法也没有,急得带出鼻音: “翌宁,我知道你厌恶我,我在你房间里做出那种事,你很生气。但是,翌宁,你相信我,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我真地不想……” 嗓音一哑,透着苦涩:“我真地不想惹你生气,让你厌恶。” 房门无声地打开。 谢初额头抵在门上,门忽然一开,身体失去依凭,一个趑趄往前摔去。 一个人伸手扶住他。 血腥气味弥漫,谢初蓦然抬头,望向扶住自己的人。 白翌宁衣服上沾满血渍,触目血红里,他俊美的脸上一片冷寂,狭长双眸中,闪动邪异得灼人的血光。 房间里的一个角落,女人披头散发,瑟缩在地,双手捂住脸庞惊恐地哭泣。 白翌宁突然低下头,用一种很重的目光,直直地盯着他。 像要把谢初,钉入双眸深处。 谢初心中掠过细微的慌乱。他收敛心神,按住白翌宁双臂,轻轻说:“翌宁,我们别待在这了。你跟我走好吗?这里很冷,我带你……回家。” “回、家?”白翌宁顿顿重复。 “是的,回家。” 谢初握住白翌宁的手,拉着他往门外走。白翌宁的手冷得没有温度,谢初收紧骨节,愈发用力地握着。 白翌宁的指尖,不易察觉地动了动。 从谢初手指里传出的力道,重得捏痛骨头。可是白翌宁一点声音也没发出,他垂着头,默然无声地被谢初拉着,走出房间,走下楼梯,走到楼外。 许容砚站在阴暗的角落里,目睹谢初带着白翌宁远去。许多天前,金发男人的话语,再次在他耳边响起。 离开他吧,那个男人,不属于你。 他曾经用恶毒的语言攻击谢初是个杀人犯,给白翌宁提鞋都不配。可是直到今天,他才是惊愕惶恐的发现,原来白翌宁,竟会以一种如此残酷、冷厉、漠然无情的方式,一枪枪把人杀死。 他深爱白翌宁,但是今天,他无比害怕白翌宁。 白翌宁不再是他眼中完美的男人,而是一个,血腥屠戮的杀手。 他害怕作为杀手的白翌宁,害怕到不敢在门外喊一声,杀手的名字。 但是谢初,竟然能够神色平淡,毫无畏惧地握住白翌宁杀了人、染了血的手,慢慢离开。 白钧进屋扶起女人,女人危机解除,瘫软在白钧怀中,惊慌哭诉: “翌宁知道,知道以前的事了,知道是我在背后做手脚,害得他们俩分开了……怎么办,钧,翌宁真的好可怕,他看我的眼神,就像真的要杀掉我一样……怎么办,翌宁他,翌宁他肯定不会再认我这个妈了……我在白家,能指望的人只有你了,钧……” 白钧抚摸女人簌簌发抖的背脊,暗自冷笑,你做过任何一件,母亲该做的事情吗? 把自己儿子当做荣华富贵的工具,惟一关心的事情,只有白震满不满意他,会不会给他继承人之位。你对自己儿子尚且如此,怎么可能对我有真情实意?无非把我当做一个可以上床,可以慰藉,还可以帮你稳固白家地位的愚蠢男人而已。 呵,自私虚伪的女人,你不爱我,不爱你儿子,你爱的只有你自己。可笑我当年傻乎乎地迷恋你,被你利用个够,还天天想着怎样被你利用更多。如今,你对我是利用,我对你,也只剩下利用,而且我会把你利用得…… 渣都不剩。 白钧柔声抚慰:“好了,别哭。这里的事情交给我来处理,你不要再劳神分心。乖乖回房休息,嗯?” “好。”女人抹把眼泪。 待到女人从眼前消失,白钧温柔的神色也迅速消失了。他走到屋外,呼啸冷风里,发现许容砚仍然没走,蜷缩双腿,独自坐在凝固冰霜的台阶上。 白钧说:“容砚,今晚的事情,你别再多想,我让人送你回去吧。” “他把翌宁带走了……” 容砚望着街道,恍惚怔忡。 “是的。”白钧苦笑一下,“翌宁终究,还是只听他的话。” “他为什么,”许容砚神色晃动,神经质地拿手抓扯衣角,“不害怕呢。” 白钧一顿,不想许容砚问出这样的问题。他没有回答,循着许容砚视线望过去。 街道清冷幽暗,除了厚重积雪,空寂无人。 “如果我杀了人,沾满血,孤单一人的时候,”白钧眼中闪过一丝憧憬,轻轻叹息,“我也想,有个人握住我的手,对我说……他会带我,回家。” 第64章:进退 谢初握着白翌宁的手往前走,凉意渗入,四肢僵冷。 他右半边骨头越来越痛,渐渐撑不太住,每走一步,都摇晃一下。 狂风席卷冰雪,拍打在谢初脸上。 谢初被风吹得难受,侧过头避开,一只手忽然抓住他肩膀,将他按入一个密不透风的怀抱。 谢初怔住。 怔神之际,白翌宁埋下头,下颔抵到谢初肩窝,用一种很沉闷的嗓音,说: “小初,对不起。” 好似某样利物击穿了天灵感,谢初整个人呆住,无法消化白翌宁的话语。白翌宁更用力地将谢初嵌在自己怀中。 “小初,我错了,对不起。” 这次,谢初听清楚了。 他喊他:“小初。” 他对他说:“对不起。” 谢初嗓子一涩,不由得仰起头,风刺得眼眶发痛,视线模糊。 翌宁曾喊过他无数遍“小初”,他们曾经天天在一起,于是“小初”、“小初”,也天天飘荡在他耳边。 可是,从来没有一次,翌宁对他说过“对不起”。 翌宁不知道怎么道歉,就算做错事,也总以很别扭的方式解释。就算他俩关系好到形影不离的两年光阴里,翌宁也从来没有用这样脆弱的姿势,这样脆弱的语气,对他说:我错了,对不起。 白沐月到底对翌宁说了什么?让翌宁一下子发了狂,连杀四人,甚至差点杀掉自己母亲?让白翌宁突然间抱住他,近乎无助、迷茫的认错? 谢初紧紧地闭上眼睛。 此刻,他无法再去深思白沐月对白翌宁说过什么……他被身后的白翌宁拥抱着,从白翌宁手臂压过来的力道,山一般沉重,碾压得他胸膛发痛,呼吸困难。 六年的分隔是一堵透明无形却坚不可摧的墙。他原本抱着不顾一切的信念,想要撞破那堵墙,推倒那堵墙,走过去,回到对面之人的身边。他一次次努力,一次次失败,当他头破血流、疲累不堪地躺在冰凉过道时,他真的,打算放弃了。 世事难料。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墙对面的男人向前一步,朝他的方向走来。 ……可是,两个多月时间,终究,改变了某些东西。 谢初低不可闻地叹气:“翌宁,外面好冷,我们先回家吧。” 白翌宁闻言,轻轻地抬起头。然后,他一手托住谢初后背,一手绕过谢初双膝,把谢初打横抱了起来。 谢初微微一动,没有说话。 白翌宁拉开外套,把谢初的脑袋拢在衣服里。谢初的脸贴着白翌宁胸膛,感受到胸膛的一起一伏。 那起伏让谢初没来由地忆起,不久之前,另一个男人,也是如此抱着他,走在铺天盖地的风雪里。 谢初收起心中荆棘般带刺的情绪,一抬手,抓住白翌宁的衣服。 他什么都不再想,只是任由白翌宁抱着自己,无声地走入夜色。 回到白翌宁的房间,谢初恍如隔世。 房间里仍是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整洁得就像没有人居住。谢初踌躇地站在玄关,白翌宁的视线落向他,静静地停留。 谢初一顿,蹭着鼻子说:“好像……第一次来这儿一样。” 白翌宁默然。 谢初知道白翌宁不擅长解释,“啊”了一声,推了推白翌宁的背:“翌宁,你快去洗澡。一身的血,快去洗干净。” 白翌宁被谢初推着往浴室走去,走着走着,抓住谢初手腕: “小初,你不怕吗?” 白翌宁的问题很奇怪,好像在问,怕不怕这身血;好像在问,怕不怕杀人的自己;又好像在问,怕不怕,犯下重罪而在监狱渡过的幽暗岁月。 “怕啊。”几乎毫不犹豫的回答。 之后的话语,却停顿很久才开口: “所以……不要再随便地,把自己弄满肮脏的血腥了。” 白翌宁一静,抓着谢初手腕的手,无意识地紧了紧。 谢初抬头望向白翌宁,眸光轻转,笑着:“好了,不说这个了,快去洗澡吧。” 白翌宁不语,手臂一带,把谢初也拉进了浴室。 谢初不明所以,身体一腾空,被白翌宁放进浴缸。 “我先给你洗。”白翌宁低头说,伸手脱掉谢初衣服。 “不用……” “小初,”白翌加重语气,“我身上的血无所谓,让我先给你洗。” 白翌宁语气不容辩驳,谢初一怔,无奈地笑了:“好,你先给我洗。” 水雾缭绕,谢初泡在水里,顺从地让白翌宁擦洗自己身体。 白翌宁的动作带有某种仪式色彩,谢初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他都要仔仔细细地擦拭。他过分认真的样子弄得谢初有点想笑又有点难为情,忍不住说:“翌宁,我又不是等待拍卖的展品,不用擦得这么干净。” 白翌宁没回应,过了片刻,静静地说:“在你消失的第二年,我去找过你。” 谢初原本把目光投在水面,听见这句话,猛地抬起头来,看向白翌宁。 白翌宁一边挤出沐浴液,在谢初肌肤上揉出泡沫,一边说: “你消失后,我其实一直在打听你的消息,但是谁都不知道你去哪了。后来我被带去美国,在美国,偶然碰到一个与你关系不错的高中同学,他说他大概能帮我查到。不久之后他给我发了封邮件,告诉我你的地址。那天,我买机票直接飞到那个城市,按照地址找到你家。开门的不是你父母,是另一个男人。我跟那个男人说我找你,他说你不在家,让我留下联系方式。第二天,我接到电话,电话里的声音和你的声音几乎一模一样。在电话里,你说你再也不想见我,还说了很多我想都没想过你会说的话……那天我很难受,莫名其妙地坐车回到T城,遇到一帮人,和他们打架,被他们捅了一刀。我回到那栋我们俩经常待在一起的房子里,想,活着了然无趣,干脆就这样死掉算了。” 白翌宁言语简洁,极少说出这么长的一段话。但是,给予谢初巨大冲击的,是话的内容。 “不、不可能,”谢初震惊莫名,“我不知道你找过我,而且那个时候,我不可能给你打电话……” 因为那个时候,我已经在监狱里。 “你当然不会知道,因为那天开门的人,根本是故意安排的。” 白翌宁双眸浸透寒光:“你的同学、邮件、地址、开门的男人、电话里的声音,所有一切,都是那个女人的一手安排。” “哪个女人……” 白翌宁一扯嘴角,嘲讽地冷笑:“生下我的女人。” 谢初愕然。 白翌宁冷冷说:“在那之前,那个女人还打电话威胁过你父母,禁止你和我来往,所以,你父母才会把你关在家里,又匆匆忙忙调动工作,搬去其他城市。如果不是因为这个……”他眼神变得复杂,“你父母,也不会发生车祸。” 你也不会,在一年后,杀人入狱。 谢初一阵眩晕脱力,只觉得自己的人生被某种看不到的力量操控。六年前的许多事情,竟然深深藏匿在暗处,无法知晓,无从察觉,直到六年之后,才逐渐浮出水面…… “你母亲,”谢初抬手捂住眼睛,涩然,“为什么要这样做?” 白翌宁神色一寂,正要开口,谢初又忽地摆手,低低打断:“好了,翌宁,不用再说了。” 不管再怎么不堪,她毕竟是你母亲。你母亲的所作所为,伤害最深的人不是我,而是你…… “都过去了。”谢初摇摇头,挤出一丝笑,“过去的事,就别提了吧。” 白翌宁沉默片刻,抬起眼睛直视谢初,似乎下定某种决心般,神色里掠过刀刃似的决绝。 “小初,有一件事情,我想我要让你知道。” “嗯?”谢初问。注意到白翌宁目光里浓郁炙热,似要冲破封印,呼之欲出的东西,谢初呼吸一窒,没来由地涌起不安。 之前,他们吵架时,白翌宁一怒之下,眼神中仿佛压抑着很深很沉的东西……那样东西……就是那样东西…… “当年的你很单纯,把我们的感情看做纯粹的友情,但是当年的我,根本没把你看做过纯粹的好友。” 谢初怔然地听着,脸上表情定格。心中,却翻江倒海。 “从我决定和你一起放学起,我对你,就抱有另外一种想法。” “什么……想法?”嗓音发抖。脑中嗡嗡轰鸣,思绪冲撞——如果翌宁,跟他说……说那句话……他该怎么办? 白翌宁一动不动地盯着谢初。谢初略带慌乱的神色尽收他眼底,白翌宁心中涌起一股冲动,拉过谢初后颈,侧头,直接封住谢初嘴唇。 宣告的吻,渴望的吻,占有的吻……白翌宁把谢初的头按在浴缸墙上,扣住谢初双肩,吻得霸道而狂热。舌头攻入口腔,激烈地舔过每一寸领地,缠住谢初的舌,搅动追逐,荡开欲望的声响。谢初木讷地让白翌宁吻着,忘记反应,也忘记抗拒。 某一刻,白翌宁突然放开他,从上往下,压迫感十足地凝视他,一字一顿说: “谢初,你反应再迟钝,也该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吧。” 谢初怎么不明白?谢初只是…… 白翌宁伸手探入水中,一把握住谢初双腿之间的物体。谢初下意识地颤了一下,白翌宁握得更紧,眼神,也逼得更紧: “回答我,你让我继续,还是让我放手。” 变化太快了。 几个小时之前,他冲到宗诚的房间,鼓起勇气问宗诚,阿开的话是不是真的。他还没能听清楚总宗诚的回答,就要在几个小时之后,被白翌宁按住身体,问他,继续,还是放手。 翌宁总是这样,冷漠时,不给人一分进路,狂热时,不给人一分退路。要么继续,要么放手……翌宁,你让我怎么办? 对于你,我还能怎么办? 谢初仰起头,望着雾气缭绕的天花板,只觉得光线柔淡的吊灯,竟也灼灼刺痛双目。 他微微闭上眼睛,嘴角划过一抹笑意。笑容带着纵容,纵容里又有一丝难言的哀伤。 “继续吧。” 谢初轻轻说。 第65章:契约 医院病房外。 宗诚还未进门,就听到里面细弱却充满怒意的喊声: “你们都给滚出去!不要站在这里烦我!” 接着一阵慌乱动静,保镖和医生匆匆出来,犹自惊魂甫定。保镖抹着汗,抬头对宗诚说:“宗先生,少爷他现在……” 宗诚一抬手,示意保镖不必多说,推开门走进去。 白沐月尖声喝道:“把我的话当耳边风吗?我说了给我滚出去!”抬起眼,见到站在门口的男人,一怔,闭上嘴重重哼一声,别过头去。 宗诚走到床边,没抽椅子,直接在床沿坐下。轻笑:“怎么发这么大脾气?” 提到这个,白沐月气不打一处来,激动地说: “被自己的弟弟一枪打伤腿,还嫌不够倒霉!父亲不惩罚他,反而说我的保镖都是饭桶,四个人都堵不住他开枪,说我现在被他一枪打在腿上,迟早有天被人一枪打在胸口!明明受伤的是我,父亲竟然还来责备我!翌宁翌宁,反正白翌宁在他眼里,什么都好!就他白翌宁一个人是他儿子,我不是!” 看来白沐月真是够生气的,惯有的斯文清雅尽抛脑后,气呼呼地向宗诚抱怨白震的偏心。他娃娃脸的外貌,没完全变声的嗓音,以及说话时的稚态,根本不像一个年近三十的男人,而像一个身体和思想都未成熟的少年。 宗诚一笑,把手放入被子里,覆在白沐月缠绕绷带的左腿上,温和地问:“还疼吗?” 白沐月眉毛一蹙,低喝:“你发什么神经!把手拿开!” 宗诚抬起眼睛,望着白沐月:“沐月,我只是关心你而已。”眼神很深,藏在里面的深情,令白沐月呼吸一窒。 白沐月心头颤动,差点沦陷在宗诚深邃的眼神里。他故意地一挑眉,似笑非笑:“关心我做什么?你还是多关心关心‘你的人’吧。” 宗诚略略一笑:“什么意思?” 刺到宗诚的伤心处,白沐月一阵快意,忽地寻回几分开心:“你不是明知故问吗?陪着人家戒了一个多月的毒,忙前忙后,累死累活,好不容易帮人家把毒戒了,结果呢,结果那位‘你的人’,一转身就投到我三弟怀抱里去了。” 宗诚沉默不语,他愈发来了兴致,凑过脑袋,笑盈盈打量宗诚:“‘你的人’,如今正和我三弟如胶似漆,恩爱得很。你说你为他付出那么多,落得个竹篮打水一场空,你不伤心,我都替你伤心。” 宗诚忽然嘴角一勾,笑了。 他一把按住白沐月凑过来的头,鼻子碰鼻子,低沉地说:“我如果在意他,怎么可能放他走。” 白沐月被宗诚暧昧的举止撩拨得一时躁乱,正要甩开宗诚,嘴唇忽地烫开一片温热。 白沐月蓦地浑身僵硬,任宗诚的嘴唇,从他的嘴唇吻过,落到面颊,滑过耳垂,然后,别有意味地停留。 宗诚扣着白沐月脖子,嘴唇压着白沐月耳根:“我在意的人,根本不可能让给别人。” 白沐月只觉得这样紧贴着自己的宗诚带有致命的诱惑力。他脑海里浮现很多年前,那个冲自己回眸一笑的少年。那个笑容……邪气、魅惑甚至妖媚。一瞬间间,夺走他的灵魂,也在一瞬间,毁灭他的自尊。 他痴迷他,却无法用自己残缺的身体拥有他。极端的痴迷造就极端的压抑,而极端的压抑,让他痛苦又兴奋、满足又空虚地,折磨少年。 如今,少年已经变为英俊强大的男人,透出成熟、稳定的气场。然而白沐月的时间却停滞不动,十年过去,无论外貌、身体抑或心智,都止步不前。 白沐月心脏攫紧,绷着嗓音问:“那么……谁是你在意的人?” 宗诚笑意愈浓,吹在白沐月耳垂上的气流潮湿温暖。 “你说呢,沐月。” 白沐月眼神一晃:“你问我,我怎么可能知道?” 宗诚淡淡笑着:“你不知道,我怎么会问你?” “你,”白沐月无意识地抓扯床单,“你这个人……” 白沐月已然被宗诚逼得慌乱,正自无措时,忽听宗诚低低叹息。 “沐月,”宗诚把额头抵在白沐月肩上,语气里淌过一丝萧索,“如果当年,你不那样对我,该有多好。” 白沐月愣住,镜片下的瞳孔猛地收缩。 宗诚放开他,起身:“我走了。” 听着宗诚离去的脚步声,白沐月涌起一股挽留的强烈冲动。可是,这一刻,他喉咙涩哑,完全发不出声音。 从医院出来,天色已经暗淡。 阿开打开车门,让宗诚坐进车中。一路上,车子艰难地行进。 正是下班的晚高峰,车流量巨大,T城交通陷入可怕的拥堵。阿开满脸烦躁,拍着方向盘冲前方的车屁股干瞪眼,后座的宗诚则一言不发,始终沉默。 阿开有点好奇,想知道宗诚和白沐月都说了些什么。他从后视镜里瞧瞧宗诚,察觉到宗诚很恶劣的情绪,又给硬生生憋住,没有开口。 前面的车屁股终于动了,阿开连忙踩油门加速,往前才开了几十米,再次停住。 前方乌泱泱一片不能动的车,闹得阿开心烦,转头不耐烦地看窗外的街景。 不看不要紧,一看,阿开眼冒怒火,咬牙切齿: “妈的,杂种!” 阿开看到的不是别人,正是谢初和白翌宁。两人沿街边走过,白翌宁把谢初一只手攥在自己外套口袋里,举止亲密。 阿开恨恨:“他妈的,两个男人牵什么手!在大马路上丢人现眼!”若不是碍于后座的宗诚,他真会一甩车门冲过去,揪住谢初暴打一顿。 “到了这种时候,还跟姓白的扯在一起,那小子就是个没肝没肺,不知好歹的王八蛋!” 阿开大骂,有气没地发,狠狠拍打方向盘。 宗诚把视线从两人身上收回,低眸淡淡道:“阿开,别说了。” “诚哥!”阿开委屈地闷吼,“我咽不下这口气!你为那小子付出那么多,那小子一转背,他妈地就……” “阿开,”宗诚沉声,“够了。” 宗诚动了怒意的语调,压得阿开肩膀一抖,生生扼住了胸膛里的愤懑。阿开两只眼睛钻子一样死瞪着前面,恨不得在前面的车上钻出两个大窟窿来。 车内一片安静,宗诚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正待说话,手机传出震动。 宗诚把手机放在耳边,对面的人说了句什么,竟令宗诚一下子睁开眼睛。 然后,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后,宗诚平静地说:“我答应你。” 挂断电话,宗诚微微后仰靠住座背。 “白沐月的电话。他说,只要我答应他一件事情,他愿意把‘十诫’的解药给我。” 宗诚语气平静,仿佛早有所预料,阿开却震惊地一颤,失声喊:“姓白的让你做什么?” “别紧张,不是什么很难的事情。”宗诚望向车窗外,街道上熙熙攘攘,但他想找的人,已经消失不见。 宗诚闭上眼睛,落寞地一笑: “他的条件是,我娶白灵溪为妻,带白灵溪离开白家。” 谢初忽地停下脚步,回头,望向身后。 “怎么了?”白翌宁问。 谢初神色有些恍惚。刚才,他感觉熟悉的、淡淡的目光,穿过街道的夜色落到自己身上。可是他回头望去,涌动人潮里,并没有那个人的身影。 “小初,”白翌宁蹙眉,“你怎么了?” “哦,”谢初摇摇头,“没什么……我们走吧。” 白翌宁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把他的手攥在口袋里,继续往前走去。 两个男人摆出有如情侣般亲密的姿态,本就怪异;加之白翌宁出挑的样貌身形,更是引人注目。周围行人不住地打量他俩,谢初有些不好意思,抽了抽手。 “翌宁,你别这样了,别人都在看。” “你介意?” 谢初局促地笑:“大马路上的……” 白翌宁松开手。 谢初的手重获自由,一时不知往哪放,顿了两秒,才收入自己的衣服口袋里。 两人折过路口,转到一条小路。 谢初把手抽出后,白翌宁气息就变得有点冷,两人默不作声地走路,气氛显得不太自在。 谢初没话找话:“翌宁,我们这是去哪?” “很快就知道了。”言简意赅的回答。 于是气氛再次陷入沉默。 好在沉默的时间并未持续多长,白翌宁便停下脚步:“到了。” 谢初循着白翌宁视线看去,见到一张玻璃门,里面黑灯瞎火,不知是什么地方。 白翌宁走过去,从口袋里找出钥匙打开门。他打开墙壁上的开关,灯光骤然点亮,谢初惊讶地发现,白翌宁竟然带自己来到一家小饭店。 饭店虽小,布置却很精致。店中一切均很干净,干净得有如新开张的店铺。 白翌宁嘴角勾出一抹很轻的笑:“喜欢吗?” “嗯?”谢初一头雾水,“挺好啊……但是,不是关门了吗?” 白翌宁抓起谢初的手,把钥匙塞入谢初手中。 “你是店老板,几点开门几点关门,你说了算。” 谢初一怔,讶异地说:“翌宁,这几天,难道你一直在做这件事?” 几天前的晚上,谢初汗渍渍地被白翌宁抱在怀中,累得连指头都动不了时,白翌宁用嘴唇蹭着他耳朵,问他:“小初,你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谢初倦意浓烈,反应不过来:“……什么想做的事?” “你想天天待在家里也可以,我养你。” 从冷冰冰的白翌宁嘴中,突然听到如此肉麻的情话,谢初鸡皮疙瘩直掉,立刻清醒:“别,我一大男人,还要你养。” 谢初身体柔韧的触感让白翌宁难分难舍。他加重手臂力道,轻咬谢初耳垂。 “你不让我养,你打算怎么养活自己?” 谢初被白翌宁吮吸着耳垂,身体一颤,喘了口气,说:“开个……小饭店吧。” 白翌宁没接话,谢初喘息地一颤,激发他残存未退的欲望。他抓住谢初的手,一翻身,再次把谢初压在身下。 之后的几天,白翌宁天天早出晚归。 今天却很早就回来,说要带他去个地方,竟没想到…… 没想到自己随口说出的一句话,被白翌宁记在心上。 谢初眼眶一红,闷声说:“翌宁,谢谢你。” 白翌宁按住他腰肢:“我还没吃饭。” 谢初“哦”了一声,收拾心中感动的情绪:“你是想在外头吃,还是我买菜在这儿做?” 白翌宁没回答,谢初往厨房里走去。厨房里工具一应齐全,谢初卷起衣袖,兴奋地扬眉:“翌宁,要不我在这儿做吧,你当我的第一位顾客。” 话音未落,灯光突然一灭。 黑暗之中,谢初被身后男人拉入紧固的怀抱。 “你没搞懂我的意思。”沙哑低沉的嗓音贴着耳侧,“我想吃的是……你。” 谢初未及反应,白翌宁的手掌已经撩开他衣服抚摸肌肤。他被按在一张桌子上,冰冷又炙热的气息沉沉袭来…… 谢初有短暂的犹疑与挣扎。 如今,他与白翌宁重新回到一种亲密的状态,然而这种亲密,与曾经的亲密,已经截然不同。 真的……要继续下去吗? 无端地,谢初脑海里浮现一抹模糊身影,像梦境中一样,静站在孤寂的湖心,被暗红水雾缭绕。 谢初心中一阵空虚,不自觉地闭上眼睛。白翌宁吻着他嘴唇,霸道强势,仿佛宣告绝对占有、不容分享的主权。谢初在难以呼吸的窒痛里,默然想,就这样吧。 人不可贪求。 第66章:变故(一) 漫长暗冷的严冬后,终于迎来一个晴天。明媚阳光洒满全城,厚重积雪消融成一滩滩水洼。雪一化,春一到,日子逐渐暖和起来,人们迫不及待地脱掉笨重冬装,换上鲜艳衣衫,结伴嬉游。 忙碌十来天,谢初的小饭店也正式挂牌营业。 他招了一名厨师、两个店员,自己优哉游哉做起了老板。饭店生意说不上好,但也不算太坏,不温不火,倒很适合谢初的性子。 谢初搬把椅子,坐在小店外头晒太阳。暖洋洋的太阳晒得他几乎要睡着,脖子往后一仰,后颈被略带凉意的手掌托住。 谢初睁开眼,正对上一双狭长的眸子。一笑,说:“早。” 他笑意里透着股子似醒非醒的慵懒劲儿,白翌宁愣了一下,才说:“下午了。” “下午也很早啊。”谢初抖抖衣服,“你今天怎么回得这么早?” “今天天气很好。” 谢初伸个懒腰:“嗯,我都快睡着了。”放下手时,手腕被白翌宁抓住。 “走吧,我们去公园逛逛。” “啊?我还开着店呢。” “有他们在就够了。”白翌宁不由分说,拉着谢初的手往外走。 天气转暖,树木抽出绿芽,花卉嫣然绽放,借着春景,公园里举办了一场盛大的赏花游园活动,市民纷至沓来,热闹非凡。 白翌宁最反感噪杂吵闹,因此被白翌宁带到这种人潮涌动的地方来,谢初颇为困惑:“怎么突然想来逛公园了?” 白翌宁说:“这个公园每年都要办游园活动,我们读高中时,也是这样的游园活动,你带我来玩过一次。” 谢初“嗯”了一声。 “我们玩到忘记时间,直到深夜才想起要回去,没想到突然变天,下起暴雨。” “我记得啊,”谢初接着说,“我们两个缩在角落里躲雨,雨越下越大,我跟你说,不然我们冲回去吧,然后我们两个就在电闪雷鸣之下狂奔……” 说着,笑出声:“路上还摔了好几跤,摔得满身泥,差点就被闪电劈中。等跑到你家,直接坐在玄关上,累得动都动不了,好不容易恢复力气,又跟两个傻子一样,捂住肚子笑个不停……我就算了,你一向干干净净,那天你狼狈的样子……现在想起来都很有趣。” 谢初想到什么,往前走着,不自觉地说: “去年,有次下暴雨,我也躲在我们以前躲过的角落避雨,但是那次我只有一个人。” 谢初说得无心,说完自己也未留意。走了一段路,发现白翌宁没跟上来,转头看去,见白翌宁静静站着。 接受到谢初疑惑的视线,他一顿,走过去,揽住谢初肩膀:“小初,我不会再离开你。” 白翌宁郑重的口吻令谢初心中一震。 谢初低下头,轻笑不语。 “同样,”语气一沉,带着强制意味,“你也不准离开我。” 公园里人潮涌动,人声喧哗。白翌宁的话语,一个字一个字,过滤掉所有喧嚣,砸入谢初耳中。 谢初忽然有些无所适从,只觉得在如此热闹的氛围,难以承受如此沉重的话语。 他错开话题:“翌宁,你渴不渴?我去买两瓶水吧。” 饮品店外排成长龙。 等了很久,终于轮到谢初:“两杯柠檬茶。” “好的,一共二十元。” 谢初从口袋里掏出钱包,两个小孩端着饮料追逐跑过,拳头不小心挥到谢初身上,谢初猝不及防,手一松,钱包掉落在地。 “不好意思!”小孩的母亲连忙道歉。 “没关系。”谢初摇头,弯腰去拾钱包。一只修长的手不期然出现在视线里,帮他把钱包捡起。 谢初的动作就这么顿住了,眼睛直直盯着地面,半弯腰,忘记起身。 直到一个女孩婉转如莺啼地说: “小初,好高兴见到你!” 谢初缓缓地站直身体,冲乌黑卷发的可爱女孩说:“白小姐。” 过了几秒,才硬着脖子转过头,轻喊站在女孩旁边的男人: “……诚哥。” 宗诚点点头,没说话,把钱包递还给他。谢初接过钱包,匆匆付完帐,捧着两杯饮料,无措地站着。 白灵溪笑盈盈问:“小初,你也过来逛公园吗?” 感觉到宗诚淡淡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谢初心中一阵慌乱,移开眼睛,低应一声,说:“白小姐,我还有事……你们玩吧,我先走了。” 未及转身,肩膀忽被一把扣住,清冷的嗓音在耳畔响起:“你急什么?” 宗诚一笑,客气地打招呼:“翌宁,好久不见。” 白翌宁冷冷点头。 白灵溪眨动大眼睛,瞧瞧谢初,又瞧瞧白翌宁,娇笑:“哇,原来小初你是跟翌哥哥在逛公园哦。” 她小鸟依人地挽住宗诚胳臂:“我也是呢,我在跟诚诚逛公园哦。小初你知道吗,我现在可幸福了!沐哥哥说,允许诚诚带我出来玩。” “那……真好。”谢初勉强地笑了笑。 “我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女孩!”白灵溪神情里洋溢天真纯粹的满足,她满心欢喜,迫不及待要与他人分享,“小初,你得恭喜我,我就快就要做诚诚的新娘了!” 突然听到这样一句话,谢初耳朵嗡的一声,怔然呆立。 “你们什么时候办婚礼?”白翌宁的声音。 “快了,这个月二十八号。”宗诚的声音。 “小初你也要来哦!”白灵溪的声音。 这么多声音穿过耳膜灌入脑中,在谢初脑海里交织、冲撞、轰然作响。 白翌宁扣在谢初肩膀上的手一紧,说:“恭喜,我们肯定会去。” “太好了!”白灵溪开心得蹦起来,眼眸一亮,仰头望宗诚,“诚诚,我可喜欢小初了,我想让小初当我们的伴郎!” 谢初呼吸一窒,不由说:“白小姐,我……” “好了,灵溪,别胡闹。”宗诚淡淡的声音切进来,虽是批评,语气却温柔宠溺,“我带你去玩鬼屋,怎么样?” “哇!”白灵溪两眼放光,“好啊!” “你可别害怕得哭鼻子。” “我才不会呢,我一点都不怕鬼!诚诚你快带我去!” 宗诚轻笑,冲白翌宁点点头:“翌宁,我们先走了。”转过身,握着白灵溪的手往游乐园方向走去。男人高挑俊朗,女孩娇媚可爱,两人走在人群里,吸引许多艳羡的目光。 夜晚。 电视机里在播新闻节目,主持人嘴巴张开合拢激动地说话,谢初的眼睛盯着屏幕,思绪却不断飘走。 宗诚和白灵溪远去的背影,时不时浮现在他眼前。 相衬如画,把众人的视线牢牢吸引。 被那样一个天真纯洁、明媚可爱的女孩子深深爱慕,宗诚不可能不动心吧。白小姐和宗诚真配,两人结合,肯定会很幸福美满…… 这样想着,谢初嘴角扯出一抹自嘲的笑。男人和女人才是正常的,男人和男人在一起到底算什么?自己脑袋真是被门夹了,竟然冲动到去问宗诚…… 去问宗诚那种问题。 白翌宁摘掉耳机,说:“谢初。” 谢初愣了两秒,转头应道:“嗯?” “你过来。” “怎么了?”谢初问,起身往桌子走去。白翌宁对着电脑并没有多长时间,突然喊他,总有种奇怪的意味。 应该说,从在公园偶然遇到宗诚和白灵溪后,翌宁的状态就很奇怪——不说话,眼眸冷冷的,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谢初走到桌边,小心地打量白翌宁:“翌宁,你怎么了?” 白翌宁冷冷地盯了谢初一眼,说:“坐上来。” “啊?” “坐到我腿上来。”命令的语气。 谢初怀疑自己听错了话,不可置信地睁大眼。他虽然接受了和白翌宁发生关系,但是让他这样子坐到一个男人腿上,这也太…… 见谢初站着不动,白翌宁神色一冷,直接按住谢初的腰,把谢初拉到自己腿上。 谢初还没坐稳,后腰便重重抵到桌沿,一阵疼痛从腰部往上窜,裤子忽然被硬拽着褪到大腿处,白翌宁双手托住他臀部,竟是直接要进入的意思。 谢初一慌:“别这样!” 白翌宁强硬地按住谢初身体,语气里有种发狠的意味:“我现在想上你。” 谢初情绪本来就低落,以这样的姿势跨坐在白翌宁腿上,还要被强迫进入,加倍难以忍受。他来了脾气,沉声说:“你别闹,我现在不想做。” “为什么?”白翌宁扳过他的脸,冷冷质问,“你想谁,想得魂都没了?” 谢初蓦地红了脸:“你胡说什么!” “你知道我说什么。” 白翌宁一只手抓住谢初头发,另一只手毫不留情地握住谢初要害。火热胀大的欲望沿着入口抵入,充满惩戒感地进出谢初。 谢初被白翌宁强迫按住,两腿之间席卷剧烈难忍的锐痛。谢初痛得喘不过起来,身体急促地颠动之中,暗昧的画面如鬼魅般飘荡在他脑海。 眼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黑暗里,男人们控制住他的身体,压在他身上,粗喘、狞笑、辱骂,把他的身体当玩具一样不停玩弄…… “够了!” 谢初情绪几近失控,扬起手,打了白翌宁一巴掌。 这一巴掌,把气氛顿时打入异样的死寂。 白翌宁停止动作,侧过头,一动不动。 谢初猛地清醒,手掌仍有微麻的痛意,如同锋利的针,直刺心脏。 自己竟然……打了翌宁? 谢初只觉得这一巴掌比打在自己脸上还要难受,匆匆解释:“翌宁,你别生气,我不是,不是有意……” 白翌宁没给他解释完的机会,他一把将谢初推开,径直往阳台走去。 谢初扯住白翌宁的手:“你听我说,我不知道怎么就……” 白翌宁不耐烦地甩开谢初:“给我走开,你再过来,我会打你。”摸着烟盒走到阳台,“砰”一声,重重关上玻璃门。 夜色渐浓。 谢初抬头望一眼墙上的挂钟,凌晨两点半。 整整四个小时,他蜷腿坐在沙发上,白翌宁静默待在阳台,中间隔着玻璃门,谁也没说话,谁也没动弹。 谢初看向白翌宁衣衫单薄的背影。初春的白天虽然暖和,夜晚却阴湿寒冷,翌宁这样子待在阳台上,肯定冻得够呛。 但他抽着烟,就是不进来。 谢初起身,推开门走到阳台,低声说:“翌宁,外面太冷了,你先进来,好吗。” 白翌宁默不作声地抽烟,烟雾缭绕,谢初的话好像空气,他置若罔闻。 谢初不说话了,也是一身薄薄的衣服,站在夜深霜重的阳台上。冷风从裤腿里灌进去,凉意浸透全身,他咬牙硬撑,清瘦的身躯在夜色里有种易折的脆弱。 他实在是勉强自己——他如今的身体素质,根本没法和白翌宁比,这样的寒冷,白翌宁会觉得冷,对他来说,则可能导致严重的伤寒。 谢初倔强地与白翌宁对峙。 过了很久,白翌宁把烟夹在指尖,嗓音沉闷压抑:“给我进去。” 谢初执拧:“你进去,我就进去。” “你有完没完,”烦躁地把烟掐灭,“进去!” “我说了,你进去,我就进去。” 白翌宁神色变了变。他转头瞪着谢初,谢初也直直瞪着他。两人在阳台上无声地对视,某个刹那,白翌宁眸光一暗,忽然抬拳砸向墙壁。 “小初,”他垂低头,认输一般,叹道,“你倒底知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谢初怔住。白翌宁语气里复杂而隐忍的伤感,潮水一般淹没他的胸膛,令他窒息。 他心里有些着急,张开嘴,想说什么,可是心绪混乱,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白翌宁收回拳头,越过谢初,走回房间。 谢初跟在身后。 走到卧房门口,白翌宁停下脚步,手按住墙,背对谢初低低地说:“你又知不知道,你想要什么?” 声音极低,谢初没能听清:“翌宁,你说什么?” 白翌宁不语,谢初也无法再问。两人一前一后站着,谢初突然发现,白翌宁不管什么时候都挺得笔直的身板,第一次,无力地倚靠在墙上。 第67章:变故(二) 天气一日暖过一日。 婚礼当天,阳光明媚,微风轻拂,日光穿过繁枝密叶,在教堂外的石阶上洒落斑驳光影。 宗诚和白灵溪结婚的消息一经传开,引起很大震动。许多人认为这是场利益联姻,从此以后,不管是白家,还是宗诚,势力都将进一步巩固。 衣着体面的亲友宾客纷纷就位,主礼神父站在布告台后,进行婚礼前的祷告: “我们的圣父,爱情是您赐于这世间最珍贵、最好的礼物。一对成年男女之间的爱酿制的婚姻是您所赐于的最美的爱。今天,我们为爱而庆贺。愿主您为这场婚礼而贺福,永远让主您的爱环绕在他们和我们周围。阿们。” 祷告之声在神圣肃穆的教堂里回荡。 白震因身体欠佳,无法出席,白钧代表女方家长,牵着白灵溪的手,缓步走入教堂。 白灵溪一走进,众人的视线,纷纷集中在她身上。 她今天真是美极了。 卷发挽成妩媚又不失俏丽的发髻,大眼睛盈动水光,樱桃小嘴勾着甜蜜的笑意,白如凝脂的肌肤上,晕开两朵幸福的水红。她穿着曳地婚纱,就如天使一般圣洁美丽。 坐在第一排的白沐月,藏在镜片下的眸光闪烁,肩膀轻颤,迷陷在奇异的幻觉里。 白灵溪是他同母所生的妹妹,健康、活泼、单纯、快乐,是一朵完全没被污染、从内到外都剔透纯粹的洁白花朵。他爱他的妹妹,甚至超过爱自己。白灵溪帮他弥补了身体和心灵的残缺……在他眼中,白灵溪就是他,他就是白灵溪。甚至连迷恋的男人,亦是同一个男人。 那天,当宗诚离开病房后,白沐月做出了自己的决定。 ——既然他无法以自己残缺的身体拥有宗诚,那么,就通过白灵溪完整的身体,拥有宗诚。 白灵溪在白钧的引领下走向宗诚,众人的视线,也追随着白灵溪前行。 但是有一个人,并未把视线落向新娘,而是始终,怔怔地注视另一个男人。 看着那个男人,淡淡笑着,从白钧手中接过白灵溪柔软的手,转过身,面朝神父。 谢初完全出了神,甚至连白翌宁落在他脸上的,复杂暗冷的目光,也丝毫没有留意。 谢初看着宗诚,看得连眼睛都忘记眨,神色恍惚,仿佛被宗诚彻底勾走魂魄。 他的小初,曾经完全属于他,只会追随他的小初,现在却用这样的表情,追随另一个男人! 白翌宁心中翻江倒海,耳边忽地飘荡开,那天宗诚探出车窗,附在他耳边,低低说出的话语。 “告诉你一个秘密,”宗诚说,“我十七岁第一次见到他,就喜欢上了他。” 神父慈爱地望着一对新人,念出婚姻的誓词: “我代表教会在至高至圣至爱至洁的上帝面前问你……” 胸中情绪激烈难耐,烧得白翌宁全身发痛,双眸里的冰面不断破碎,潮水汹涌…… 突然间,白翌宁拉着谢初起身,往神父所在的布告台快步走去。 神父的声音戛然而止,张圆嘴巴,不知两人要干什么。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白翌宁突兀的举止打断,伸长脖子瞧着这场异动,气氛陷入一片好奇的安静。 白翌宁抓住谢初手腕,盯着神父,冷冷说:“给我们念誓词。” 此话一出,举座哗然。 ——白家这位三少爷是不是疯了?竟然在教堂里,拉着一个男人的手,要求神父为他们念誓词? 谢初睁大眼睛,难以理解白翌宁为何突然做出如此奇怪、疯狂的举动。 他皱眉:“翌宁,你做什么?” “男人跟女人可以结婚,男人跟男人就不能结婚?” 白翌宁语气直接而锐利,转头直视谢初,冰冷的眸子闪动能刺穿谢初身体的锐利光泽。 谢初脸色涨得通红。 经过这么多日子,白翌宁对他是什么感觉,他已然一清二楚。但是,他完全没预想过,白翌宁会在这样的场合下,以一种咄咄逼人、步步紧逼的气场,提出这种要求。 翌宁要和自己结婚? 两个男人结婚? 这在谢初的价值观里,简直是超越极限的事件。 谢初竭力稳住混乱的心神:“翌宁,你别冲动,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我们先回座位。” 白翌宁骨节收紧,力量重得捏痛谢初手腕: “你只需要在神面前回答,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众人纷繁复杂的视线射来,像无数箭矢,把谢初从外到里射穿。谢初尴尬万分,焦躁不已,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嗓音都绷得走了调: “翌宁,你不要这样,这样很奇怪。我……” 不待他把话说完,白翌宁做出了一个更出格的举动。 他按住谢初的头,当着众人的面,用力吻住谢初。 教堂里爆发错愕惊异的喧哗。 谢初浑身一僵,大脑蓦地空白,任由白翌宁吻住自己,无法动弹。 他没动,白翌宁却猝不及防,松开谢初,砰地一声摔倒在地。 确切说,是被人一把揪住衣领推翻在地。 宗诚揪着白翌宁衣领,脸色阴沉得透出狠戾:“白翌宁,你他妈懂点分寸!” 白翌宁冷哼,挥拳打向宗诚。 他从小学习格斗,打人一向精准,拳影挥动,空中霎时溅出暗红鲜血。 “我跟他的事情,轮不到你管!” 白翌宁从牙缝里挤出冷冽的声音。 宗诚只是想推开白翌宁,未下重手,也没顾及白翌宁突然打过来的拳头,急促地咳了声,偏过头,吐出一口鲜血来。 白翌宁眼中浸染嗜血的色泽,拎起宗诚,挥拳还要再打。一个人影扑过来,抬肘一推白翌宁,挡在宗诚和白翌宁之间,白翌宁拳头收不回力道,直接打在那人小腹上。 谢初吃痛,面色霎时惨白。 白翌宁神色一变:“给我走开!” 谢初护住宗诚,恳求:“翌宁,你住手!” 白翌宁闻言,眼神里的光晃了晃,忽地一扯嘴角,冷冷地笑:“小初,你爱上这个男人了是吗?” 白翌宁的话如同巨石砸入谢初心中,谢初怔住,一时无从回答。 但是被谢初护在身下的宗诚,却像听到极为意外的内容般,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 谢初越是这般迷惘的反应,白翌宁越是疼痛难当,话语全然丧失控制: “你知不知道你爱的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这个男人,十二岁开始被白震当娈童玩,玩了四年,被白震玩腻了,十六岁的时候又被白沐月——” “啪!”的一声,响彻教堂。 一个巴掌,重重打在白翌宁脸上,强硬地堵住了白翌宁后面的话语。 谢初颤抖着,脸色铁青:“你住嘴!” “很好。”白翌宁怒极反笑,“上次我要碰你,你打我,这次我说这个男人,你也打我,很好,谢初,你做得很好!” 猛地起身,一扯衣服疾步离开教堂。 谢初在原地呆坐几秒,陡然回过神来,只觉一盆凉水迎头泼下。 上次打翌宁,就已经惹得翌宁十分不悦。不想不久之后,自己竟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再次打了翌宁一巴掌。 翌宁性格骄傲……怎么可能,忍受这样的羞辱? 谢初一慌,从地上站起来,踉跄几步,朝教堂外面追去。 他跑出教堂,白翌宁已经打开车门,正要坐进车中。 谢初焦急地喊:“翌宁,你等等!” 白翌宁头也没抬,一扬手甩上车门。 谢初往台阶下追,他只顾着视线里即将离去的越野车,没注意到一个女人悄然走到他身后,伸出双手,在他后背上用力一推。 谢初毫无防备,一个跟头,沿着台阶滚落。台阶很高,他的身体遭受到连续的磕撞,摔在地面时,痛得蜷缩身体,无法站起。 事情的发展,完全脱轨。 白钧快步走过来,目睹眼前场景,脸色一沉,质问站在台阶上的女人:“你干什么!” 女人厌憎地瞧着谢初:“这小子……害得我儿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出丑……” 白钧心中涌起强烈的反感,推开女人,冲上前要扶地上的谢初,一个人影擦过他身体,快步冲下台阶,将谢初一把抱入怀中。 谢初脑袋震荡,感觉有人抱住自己,扶着额头看去,眼前模糊摇晃,什么也分辨不清。 “宗诚,”他猜测地说,“……是你吗?” “是我,是我。”宗诚温柔地回应,小心地把他抱起来,抚摸他头发,轻轻说:“别说话,乖乖躺着别动。” 谢初听不清楚男人的话语。但是,让他倚靠的胸膛,托起他身体的手臂,都让他觉得自己被一层层安宁,温暖包裹。 宗诚和白灵溪的婚礼彻底搅乱,如同跌宕起伏的戏剧,呈现在旁观者面前。 ——白震的三儿子白翌宁,突然拉着一个年轻男人的手,要求神父主持婚礼。 ——作为新郎的宗诚和白翌宁打起来,两人厮打在地,那个不起眼的年轻人竟然打了白家三少爷一巴掌。 ——事情还没结束,白翌宁的母亲,一怒之下,把年轻男人推下教堂台阶。 ——然而,最离谱、最夸张、最难置信的是,宗诚居然连婚都不结了,一句话都不说,丢下新娘,走出教堂,径直抱着受伤的年轻男人离开。 这这,到底是什么状况? 看着一塌糊涂、混乱不堪的婚礼现场,宾客们瞠目结舌,讶异对望,谁也不知前因后果,谁也无法给出答案。 黑色轿车在路上疾驰。 阿开转动方向盘,眼睛往后视镜扫一眼,神色一剔:“诚哥,情况不对,后头有车跟我们。” 谢初蜷身躺在后座,脑袋枕在宗诚腿上,车身晃动,宗诚扶住谢初肩膀,说:“白震今天没来。” 阿开踩油门加速,边打量后面车辆,边问:“诚哥你的意思是……” “白沐月心智不全,白震可不傻。我跟白灵溪结婚,他一个反对的字眼也没有,本就很奇怪。我猜白震大概想通过此举,让我以为获得他信任,他再找机会,趁我不备把我做掉。” 阿开一惊:“我们跟白家合作那么多,他搞这些,对白家有什么好处!” “他是如何利用景家爬到如今地位的?”宗诚撇过一抹冷笑,“他担心我效仿他当年的行径。” “娘的!自己是条狗,把别人都看成狗!”阿开骂道,眉头一皱,浮现焦虑之色,“诚哥,你把白灵溪撇那,扇了白家多大一个耳刮子,白沐月肯定肺都气炸。这……解药怎么办?” 宗诚一静,垂眸不语。 他此举,无疑给了白家很大的难堪。以白沐月的心性,别说给他解药,甚至可能直接毁掉解药,让他再也无法摆脱“十诫”。 但是,即使考虑到这一层,他仍然没办法丢弃受伤的谢初不管。 白翌宁说的话出乎他意料,谢初为维护他,打了白翌宁一巴掌,更出乎他意料。 出乎意料得……他差点失去控制。 宗诚扶稳谢初,说:“事已至此,解药的事情不必再想。当务之急,是怎么把后面的车甩掉。” 第68章:发作 阿开故意将车开入闹市区,忽快忽慢,七拐八绕,意图甩开后面的车。但后面开车的人车技十分了得,一路紧追,竟然始终摆脱不掉。 阿开不耐烦地低骂。 隐隐约约,谢初听见了阿开的骂声。 他从台阶上摔下来,除了脑袋震荡,倒也没有很严重的问题。此时逐渐从昏迷中苏醒,只觉得车子颠簸不稳,晃得他头晕胸闷,眩然作呕。 谢初猛地一翻身,抓住扶手,呕吐出来。 “早不吐晚不吐,这个时候吐!”阿开烦躁,“你他妈忍着点,后头有车追我们,没法给你停车!” 谢初哪有力气跟阿开说话?吐得天昏地暗,把车里头弄得一团脏。 车子快要开到一个九十度的转弯带,弯带一侧是大片树木葳蕤的坡地。 宗诚忽说:“阿开,你转过弯,减速。我带谢初跳下车。” 阿开一愣,明白宗诚的意思:“没问题!”咧嘴兴奋地一笑,“嘿,跟老子玩赛车?看老子把你们这帮孙子耍得团团转!” 说完减速过弯,宗诚打开车门,护住谢初跳下车。两人连滚几圈落到坡地之下,宗诚抬手勾住一棵树,停止了继续下落。 阿开不必担心车后座的宗诚和谢初,立刻放开胆子,一踩油门爆表,风驰电掣地往前行驶。后面的车也转弯过来,却不知道宗诚和谢初已经跳出车外,紧追而去,声响轰鸣,两辆车很快消失在扬起的尘埃里。 宗诚从坡地上起身,正要抱起谢初,谢初抓着他胳臂,自己缓缓地站了起来。只是他还没站稳,双腿打颤,差点又要跌倒。 宗诚一皱眉,说:“谢初,别逞强。”直接把谢初打横抱起来,往路边一辆出租车走去。 出租车司机正坐在驾驶座上抽烟,宗诚拉开车门,把谢初放进去,自己也跟着坐到后座。 出租车司粗声粗气地说:“干什么啊!老子现在不载客,你们叫别的车……” 声音逐渐微弱。 后座高个子男人微微抬起眼睑,冷冷地盯了出租车司机一眼。不知道怎么回事,出租车司机只觉后背发凉,毛骨悚然。 语气不由变得客气:“客人啊,我要换班了,麻烦你们……” “开车。” 宗诚简短地下令。 压迫感袭来,出租车司机一个激灵,迅速转过身,发动了车。 “客人……您,您去哪?” “我会告诉你怎么走。” 宗诚沉声说。凌厉强硬的语气,不光司机感到害怕,就连一旁的谢初,都不禁打了个冷颤。 宗诚没有让出租车司机开回谢初熟悉的那栋别墅,而是一间谢初没来过的小公寓。 宗诚坐在出租车上时,神色紧绷,状态就显得不太对劲,等他下了出租车,竟是连谢初也不顾,脚步紊乱地往前冲,赶到公寓,一把推门进房,双手撑桌,低头急促地呼吸。 谢初走上前,按住宗诚肩膀问:“诚哥,你没事吧。” 宗诚眉头紧拧,一根根青筋从肌肤上暴起,艰难地说: “你去……冰箱里……拿支药……” 谢初连忙去找冰箱。 打开冰箱一看,里面除了一个空掉的药剂盒,并没有药剂了。 “冰箱里没有了,”谢初跑回来,“除了冰箱里,哪还有吗?” “出去。”宗诚下令。 “啊?”谢初一怔,往前一步扶住宗诚颤抖的身体,“宗诚……” “别碰我!给我出去!” 宗诚闷吼,粗暴地甩开谢初,像是濒临崩溃一般,踉跄地往退了几步,撞到墙角。 谢初愕然地看着宗诚。 宗诚双手抱住自己的头,竭力忍耐巨大的痛苦,额头青筋暴起,眼中布满血丝,俊朗五官拧成扭曲的一团,整个身体绷得很紧,不住地颤栗。 纷杂芜杂的念头,自谢初脑海里闪过—— 监狱里,宗诚突然失控对自己做出的举动; 医院走道上,宗诚和叶千影奇怪的对话; 阿开对宗诚身体过度的关心,以及王丁龙死后,他焦虑地追问自己见没见过“某样东西”; 白沐月把宗诚幽禁一年,不断在宗诚身上用药; …… 分离的环节,渐渐被一条线串连起来。 电光火石之间,谢初突然明白,宗诚,大概在承受一种怎样的折磨了。 即使早已逃离白家,即使经过十年之久,折磨,至今没有停止…… 过去,现在,甚至无尽的未来。 谢初眼神一沉,默不作声地走到宗诚面前,蹲下身体。 宗诚表情极端痛苦,胸膛剧烈起伏,从喉咙里挤出破碎压抑的声音: “你出去……我不知道,我会对你……做出什么……” 谢初闻言,扯开外套,自顾自地坐到宗诚身边。 “没关系,”谢初神色平静,黑眸里跃动倔强的光泽,“不管你做什么,我都陪着你。” 窗帷拉满,房间里光线暗淡,气氛安静。 一阵衣服摩擦的窸窣细响,宗诚穿着一套休闲衣裤,没有叫醒床上仍然沉睡的男人,脚步很轻地走出房间。 阿开早已等在客厅,起身喊:“诚哥。” “嗯。”宗诚坐在沙发上,“东西买来了吗。” “买了买了。”阿开把一个塑料袋放到桌上,按捺不住开心似地,“嘿嘿”笑出声。 宗诚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阿开乐得憋不住,嘴巴快咧到耳朵根:“照我说,诚哥你早该把那小子办了,生米煮成熟饭,他不跟你还能跟谁?” 眼珠子一转,又说:“诚哥你以后干脆别用叶医生的药剂了。其他人你不乐意,那小子总行吧。反正大老爷们,又不是女的,生不出孩子,操得再狠,抹点药养两天也就过去了……” 阿开粗人一个,嘴没把门,越说越离谱。宗诚听不下去,挥手打断:“好了,阿开。” 阿开话到嘴边,只好咽回去。 “说正事吧,”宗诚转移话题,“白震那头,你查得怎么样。” “跟诚哥你考虑的一样,别墅外头藏了好几个狙击手。幸亏诚哥你留了一手,在T城另外买了这间公寓,你昨天要回别墅,就危险了。” “白震既然撕破脸,就不会留退路,我这条命,他势在必得。” 阿开皱眉:“诚哥,不然我们先回香港吧。T城这块地头,白家势力太大,我们人手不够,白震要是下狠手,我们未必招架得住。” “不必。”宗诚淡淡说。 听宗诚语气笃定,阿开疑惑而好奇地眨眨眼睛。 宗诚说:“压死骆驼,只需要放上最后一根稻草。” 阿开想了想,不明白,困扰地抓抓板寸。 宗诚低眉一笑:“阿开,帮我办件事情。” 这句话阿开听懂了,精神抖擞地直起背:“诚哥你吩咐。” “去帮我找一个人。”宗诚眸光一闪,寒刀出鞘,“替我,转告她一句话。” 阿开走后不久,谢初推门,从房间里走出来。 他走路姿势很别扭,几米远的路,竟然磨磨蹭蹭花费大把光阴。 宗诚正扶额陷入沉思,听到响动,一抬头,意外地说:“怎么起来了?” “睡不着了。” 谢初局促地说,坐在沙发上,屁股刚挨着座位,像是触到痛处似地,一皱眉,不由自主地缩起身体。 宗诚“咳”了一声:“谢初,你还好吧。” “嗯。”谢初低下头,“还好。” “刚才阿开来了一趟。” “哦。” “我让他……买了点药过来。” 谢初耳根忽地发红,仍是低着头:“哦。” 谢初的反应弄得宗诚也有点不自在。顿了几秒,说:“我帮你上点药?” 耳根的红迅速烧到脸颊:“我……自己弄吧。” 宗诚沉默片刻,把药袋往谢初面前一推,说:“也行。” 谢初拎着袋子,不敢看宗诚,别别扭扭地走进浴室。 谢初把裤子一脱,赫然发现裤子里全是血……宗诚如同疯狂的野兽,把他身体翻来覆去,不知道用多少种姿势,贪得无厌地索要了多少遍。折腾得他彻底昏死过去,醒来时,身体都快摸不到在哪里。 谢初愁眉苦脸地翻捡药膏,不知如何下手。 其实,消炎止血还是次要的,关键是…… 宗诚射出来的浊液,仍然留在自己体内,十分难受,连走路都很困难。 谢初苦恼地想,莫非要用自己的手,伸进去,把那些东西弄出来? 事到如今,他被逼入死胡同,只能硬把脖子往刀上抹。谢初深吸一口气,以破釜沉舟之势,把自己的手伸向自己的后茓…… 指尖还未进去,浴室门突然打开,宗诚一声不响地走进来。 谢初吓了一跳,立刻撤回手,匆匆穿好裤子。他没工夫思考宗诚为何进来,脑海里、胸膛里,全被汹涌而至的难堪淹没—— 完了,自己这副样子竟然被宗诚看见了。 如此狼狈、荒唐、甚至不堪入目的样子…… 谢初天人交战,把自己贬低得一文不值时,其实他在宗诚眼中,完全是另外的光景。 尴尬得满脸通红,强忍疼痛,哆哆嗦嗦地穿裤子……那么的可怜,委屈。 宗诚低叹一声,说:“谢初,我帮你吧。” “不,”谢初脸红得快滴血,“不用……” “做都做了,还有什么不好意思。”宗诚轻轻环住谢初后腰,“让我帮你,好吗?” 宗诚语气很软,如同一根羽毛,把谢初的心也挠软了。谢初不吭声的时候,宗诚已经把手探入了谢初裤子里。 谢初身体一僵。 “别怕。” 宗诚安慰,很小心、很缓慢地把手指送入谢初体内,将里面残留的液体引出来。他手指的进出惹得谢初不住颤抖,有些站立不住,吸口气,倚住宗诚。宗诚想他大概十分疼痛,抱起他说:“我带你去沙发上。” 宗诚把谢初放到沙发上,让他垫着靠枕趴下。 “十诫”发作时,理性丧失,如陷恶鬼道,身心皆被焚烧殆尽,等到药效消退,根本回想不起发作时做过些什么。 但宗诚在监狱和谢初发生关系的那一次,宗诚清醒后,竟然记得破碎片段,这次也一样,昨夜的许多画面,仍然在宗诚脑海里闪回。 想到自己昨晚如同嗜血的狂兽,贪婪无厌地索取谢初身体……宗诚脸色也忍不住异样。手上的动作,加倍怜惜轻柔。 他把谢初体内清理干净,抽出卫生纸擦拭谢初身体,擦好后,挤出药膏,慢慢地涂抹在弄伤的地方。 宗诚心无旁骛地处理伤口,指尖在内壁划过。趴在沙发上的男人突然低哼一声,沙哑地说:“好了我够了。”推开宗诚,提起裤子猛地站起来。 可惜他站得太快,血液供给不足,一时双眼发黑,打个趑趄,再次跌回去。 宗诚扶住谢初,无意之间,碰触到某样火热昂扬的东西。 宗诚一怔,微微睁大眼睛。 谢初羞燥难耐,竭力挣脱宗诚。还没走开,宗诚一把将他揽回来,眉眼挑起,略含笑意地说:“我还没做完,你跑什么? “我……” 谢初刚吐出一个“我”字,一只温热手掌覆住身下。 低吟之声从谢初喉咙里不受控制地溢出。宗诚安抚着谢初滚烫的欲望,捧起谢初的头,在谢初唇上,落下淡淡的一个吻。 第69章:电话 乌云密布,天色不佳。 比天色更加的不佳的,是叶千影的脸色。 他把病历本往桌上一拍,一屁股坐到椅子上—— 宗诚,他妈的宗诚! 莫名其妙,突然跑去跟白四小姐结婚,婚结到一半,又撇下白四小姐把谢初带走。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一个字都不跟他说,完全蒙在鼓里,还是从修那知道!好!现在知道也就算了,竟然连影子都找不到,家里没人,手机也不接,不管怎么打电话、发短信,都被他妈的是空气! “不要让我见到你,我见到你,一定扒你皮,抽你筋!” 叶千影恨恨说,不断抽出又合上钢笔盖。 小周嗫嚅:“师、师傅……” 叶千影没好气地瞪他:“干什么!” 小周牙齿一哆嗦:“师傅,你的手机,在响。” 叶千影抓起桌上吵闹的手机:“喂,哪个!” “……”对方大概没想到叶千影语气如此不善,顿了两秒,才说,“叶医生,我是谢初。” 叶千影眼神一变,迅速坐直身体,机关枪似地发问:“谢初?你在哪呢?你跟宗诚在一起吗?你们他妈没出事吧!” 谢初有点消化不过来叶千影连珠炮地提问:“……我跟诚哥在一起,我们没事,但有点状况,暂时还不方便跟你说在哪。” 叶千影悬着的心放下,往后一仰靠住椅背,开始批判,“你们真够意思,闹出这么大的事,半个字都不说。” 谢初歉意地笑了两声:“对不起,事情很突然。” 谢初性格温和,叶千影冲他发火,就像打在棉花上,越打越无力。他一摆手:“算了,我没空跟你们计较。找我干嘛?” 电话那头突然沉默。 窗外雷声翻滚,叶千影以为受天气影响,信号不好,“喂”一声:“谢初,你还在吗?” “嗯,我在。”谢初慢慢说,“叶医生,我想问你一件事。” 叶千影有点疑惑。电话里谢初的声音、语气都显得奇怪,信号原因? “你要问什么?” “关于诚哥,”谢初郑重问道,“诚哥的身体,究竟是什么问题?” 叶千影心中一凛。 神情渐渐严肃:“从医生的角度来说,这是病人的隐私。谢初,我作为他的医生,不能回答你的问题。” “那么作为宗诚的朋友呢?” 叶千影眼中掠过迟疑。 看到宗诚对谢初的态度,他心中其实产生了一种明知成功概率极低,却始终挥之不去的念头。——“十诫”一定要通过药物才能治疗吗?谢初可以强制戒毒成功,宗诚……可不可以采取另外一种方法,挣脱“十诫”的束缚? 但是,那个晚上,他向宗诚提出,宗诚应该告诉谢初“十诫”之事,宗诚反对的态度非常明确、坚定。 他当时很生气,觉得宗诚过于固执,不可理喻。后来怒气渐消,逐渐意识到,宗诚不想让谢初知道的,或许并非“十诫”,而是埋藏在“十诫”背后,他幽禁于白家,漫长绝望、黑暗耻辱的历史。 叶千影转动钢笔,低低地叹口气:“谢初,我没立场告诉你的,你别问了。” 电话那头再次沉默。 两人都没说话,也都没挂电话。 沉默很长时间,谢初说: “他在白家的遭遇,我知道。” 叶千影猛地放下钢笔,几乎怀疑自己听错。 “我被白沐月关起来的时候,白沐月有位叫肖三的手下,向我说过许多他的事情。白沐月的手段,我自己也有体会,所以我想,直到现在,诚哥是不是还受到某种药物的控制?” 叶千影头皮发麻,不知如何反应:“你怎么会……这样问?” 谢初笑了笑,笑声里夹杂些许难为情。 “前两天,诚哥发作过一次,他让我去冰箱拿药,但是药用完了,然后,我就跟他,嗯,发生了关系。这是第二次,之前在监狱也有过一次,不过我跟诚哥,那方面的接触,其实并不只有两次。只是……” 咳了声:“只是,诚哥虽然对我做那种事,他自己……他自己却一点反应都没有。我本来以为他对我没感觉,纯粹出于安慰,所以没有反应。现在仔细想想,大概……还有其他原因吧。” 叶千影迟迟不说话,谢初按住手机,挑明自己的猜测: “叶医生,那种药物的药性,是不是会导致一个人,只有药性发作时才产生生理反应,而在正常状况下,则完全丧失生理反应?” 小周紧盯电脑,奋力敲击键盘,叶千影一转头,说:“小周,你回去吧,我放你下班了。” 叶千影天天逼他加班干活,冷不丁让他提前下班,小周适应不能:“可是师傅,你交待我说,这些数据今晚得做出来。” “明天再做,快回去。” 小周心想师傅今天真是大发慈悲,不到四点就放自己下班,难不成……师傅知道今天是自己的生日?这样想着,眼眶一热,感动地说: “师傅你真好,我刚从学校毕业,初入社会,听师兄师姐们说医院里竞争残酷,人情冷漠,心中其实很惶恐。我好幸运,好开心,好满足,能够做你的徒弟……” “罗嗦什么,快给老子滚!” 不待小周发表完真情感言,叶千影按着手机,抬腿一脚踹在他屁股上,把他踢出了实验室。 大雨如注,远处天际电闪雷鸣。 谢初静静地站在阳台上。 和叶千影通完电话后,不待回房,手机再次响起。他以为是叶千影有话要补充,拿出一看,屏幕上显示的联系人,却是…… “翌宁”。 来电旋律被雨声覆盖,屏幕不停闪烁,可是谢初,就那么让手机响着。 在这之前,谢初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不接白翌宁的电话。 可是现在,他就这样一动不动,任由手机响着,响了很久,响到白翌宁挂断为止。 “滴答”一声,一条短信发送过来。 谢初的迟疑一掠而过,终究没有打开短信,长长一摁,将手机关机。 宗诚这间公寓,和那栋大别墅比起来,如同一只小麻雀。但房间小,反而人烟味重,厨房里炒个菜,满屋都能飘满香味,洗衣机里抽一桶衣服,滚筒声传遍各个角落。 连续几天,宗诚很少外出,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房中,闭门工作。谢初突然发现宗诚对电脑时竟然是戴眼镜的,戴上眼镜的宗诚,有种书卷气的干净清雅。 而当宗诚放下眼镜的时候,则会去吃饭、洗澡、独自沉思,或者……坐到沙发上,拉着谢初一起看电视。 电视节目很无聊,但是,两人看电视的感觉…… 就好像,他们并非在躲避白震的追杀,而是,怡然舒适地待在自己家中。 “家”,对于谢初而言,是一个早已失去,无法追回的字眼。因此当这个字眼没来由窜入谢初心中时,谢初不禁咯噔了一下。 挂钟快指向十二点,电视里放着片尾曲。宗诚说:“该睡了。” 宗诚和谢初分房而睡。于是宗诚往左走,谢初往右走。 谢初忽然说:“诚哥,我记得你不喜欢一个人睡的。” 宗诚不知谢初怎么说这个,一顿:“是不喜欢,不过一个人,也无所谓。” “我陪你吧。” 宗诚意外地看向谢初。谢初原本低着头,此刻轻轻抬起来,眸光轻转: “诚哥,我和你一起睡吧。” “不用的,”宗诚笑了,“你既然不喜欢……” “我没有不喜欢。” 谢初一把截断宗诚话头,抓住宗诚手腕。 “我不想一个人睡。”谢初不由分说,“诚哥你不让我陪你,那你陪我。” 谢初的举止无疑透着古怪。但被谢初灼灼的黑眸盯着,宗诚一时难以呼吸,无法深思其他,默许地点了点头。 夜深人静。 薄如银纱的月光浮动在空气中。 谢初仰望天花板,双眼睁大,压根就没睡着。 即使和宗诚隔着被子,身体完全挨不到,宗诚近在咫尺的气息,仍像石子投入心湖,荡开起伏不停的涟漪。 叶千影在电话中对他说的话语,一个字一个字,回荡。 “谢初,我提出的方案如果勉强到你,你别介意。” “人的精神力量,其实是很奇妙、完全没被研究清楚的东西。一个母亲为救自己的孩子,能在十秒钟内跑出超过世界冠军的速度,同样,一个人只要神经系统没被摧毁,就有可能动用自己的精神力量,战胜被医学界认为绝症的疾病,在瘫痪多年后成功地站起,甚至即使成为植物人,为了心中的眷念不舍,再一次复苏。 “我研究神经科学,越研究越觉得很多东西不是用简单的化学方程式,简单的分子药物就能解决的。人很复杂,人的心理更加复杂,像“十诫”这种侵入神经系统,控制生理心理行为的瘾症,究竟该用哪种方式治疗?这些天,目睹你强制戒毒成功,也目睹宗诚为你做的一切后,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还记得大年夜晚上阿开喝醉酒说的话吗?阿开虽然醉了,但我不认为他说的胡话。我和宗诚认识九年了,你别看他随意,他其实对人对事极有分寸,越过界限的事情一件也不会做。但他对你,件件事都出乎我意料。他甚至为了你连自己身体都不顾了。说直白点,宗诚是个心机很重的人,他脑子里装些什么,我根本不了解。但即便如此,他对你的感觉,我和阿开持有一致的观点。” “你知道吗?他在你戒毒的一个多月里,发作了七次。他之前一两个月才发作一次,就是因为陪着你,过度消耗精力,身体疲惫,免疫力下降,“十诫”才会反复发作。他不喜欢被药物控制,又不肯随便找人解决他的问题,所以每次都给自己注射试剂。那试剂很危险,虽然能够短期压制住“十诫”,但副作用狠不明确,而且每次使用后都会恶心反胃、吃不下饭。所以他才会在你戒毒的几十天里,瘦了那么多。谢初,我真地很不希望他使用那个试剂,但我劝不动他。他每用一次,我都提心吊胆一次。” “哎,我知道强人所难不好,但是,我真的希望你能试一试。” …… 叶千影说了很长时间,到最后要挂电话时,怕过于勉强谢初,为难地叹口气。但对谢初而言,其实没什么勉强的。 谢初的性子,决定一件事情并不容易,一旦决定,就会异常执着。 叶千影说那些话的时候,他就已经做出决定。 不管这个决定,将会造成什么样的结果。 不管造成什么样的结果,他都会,做出这个决定。 谢初掀掉自己被子,猫一样,溜入宗诚被窝。 宗诚身体一顿:“谢初,你做什么?”语气很清醒,似乎根本没睡着。 谢初从背面揽住宗诚的腰,头蹭着宗诚后背,说: “诚哥,你抱抱我……” 谢初语气里有股子似睡非睡的慵懒。宗诚很明显地怔了一下,竟是没能理解过来:“……哪种抱?” 第70章:情话 谢初不答,脑袋钻进宗诚衣服里,亲吻宗诚背脊。 宗诚一翻身,把谢初按到身下:“你怎么了?” 房中月光清浅,谢初的面庞有些模糊,可是从谢初黑眸里射出的眼神,却穿透月色直勾勾照过来。 宗诚脑海里“嗡”地一声,陷入短暂的空白。 谢初……怎么会这样看着自己? 宗诚只觉得胸膛里有什么东西在膨胀、炸裂。异样的神色浮现在他脸上,他俯身打量谢初,谢初却忽然抬手绕住他脖子,侧过头,细碎地吻着他耳朵。 宗诚被谢初的过度主动弄得有点难以招架,微微搬开谢初不安分的脑袋,喘息着问:“告诉我,你倒底怎么了?” “我说了,我想要你抱我。” 谢初抓扯宗诚裤腰带,动作与流氓无异。 宗诚一扯嘴角,发出无奈的笑:“谢初,你不是这样……” 谢初抬腿缠住宗诚的腰,低声说:“诚哥,你不想抱我吗?”声音软软的,竟带出些委屈撒娇的意味来。 宗诚一滞,大脑再次空白。 紧接着,心中一动,暗想,如此大胆主动的谢初,实在太过少见了。 一个容易害羞的男人,突然八爪鱼似地缠住自己,诱惑自己,虽然从哪个方面看,做得都很拙劣,但是,正是这种拙劣,显得格外的、格外的……诱惑。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 宗诚低笑,双臂一收搂紧谢初,把鼻梁贴在谢初脸颊上,低沉磁性地说:“你确定……想要?” 谢初是没经验装老练,四处都是破绽,却不知道自己碰到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对手。 宗诚一路从被人压的小受成长为压倒人的总攻,那可是,咳咳,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能撩拨得人骨头发软丧失抵抗的。 谢初积蓄半天的气势被瞬间击破,下腹顿时灼烧起来。 宗诚拿膝盖顶了顶谢初昂起的器官,谐谑一笑:“它倒是很着急。” 宗诚何时用如此轻荡的动作,说过如此轻荡的话?谢初浑身一热,沮丧地意识到,自己道行太浅,太低估宗诚了。 之前,宗诚抚慰自己时,言语很少,举止也算克制,他就认为,宗诚就是那样子的吧。 根本不是那样子。 就算受“十诫”牵制,宗诚还是,比自己强了不是一点半点。 幸好有夜色遮掩,模糊了谢初通红的脸色。他背负重要的使命,不能随便就被宗诚逼得缴械投降,竭力镇定心神,开口说:“……” ——说了个“唔”字。 因为宗诚一低头,准确地堵住了谢初嘴唇,故而,谢初只能说出一个“唔”字。 后面发生的事情,很混乱很纠结,谢初完全没搞懂是怎么回事。 没搞懂宗诚怎么把他吻了个遍,弄得他晕晕乎乎,令他不断攀上高峰又不断地被扼住,极痛与极乐交织冲撞,过度的刺激简直快把他杀死。没搞懂自己以一种什么样的姿势,挂在宗诚身上,从自己喉咙里泄出一些乱七八糟的声音,甚至没搞懂自己到底被引诱着,释放了多少回…… 眼前模模糊糊一片水雾,水雾里,男人琉璃色的眼眸里闪动暗沉难解的情绪…… 等他渐渐恢复清醒,瘫软在床上,身体已被清理干净,换上崭新的睡衣。 宗诚洗完澡,坐在他旁边。 湿漉漉的清香,袭入谢初鼻尖。 宗诚没说话,伸出手,慢慢抚摸谢初黑色的短发。谢初的头发略微有点长了,碎碎地洒落在枕头上。 谢初蜷缩身体,背对着宗诚,嗓音里残存沙哑: “诚哥,你以前问过我,你这样对我,我舒不舒服,那时候我累得说不出话,没回答你。我现在回答你这个问题……” 谢初把头压低几分。 “嗯,很舒服。” 落在头发上的指尖停住动作。 身后的宗诚,气息沉寂。 谢初索性翻过身面对宗诚。 宗诚低头一笑,在谢初无法看清表情的角度,说:“舒服就好。” “那你呢?”谢初追问,“你舒服吗?” 宗诚不答,谢初直接凑到宗诚身上,仰头要去分辨宗诚的表情。 宗诚别过头:“谢初,别闹。” 谢初没理会宗诚略带责备的话语。 他俯身,做出一个令宗诚十分震惊的举动。 ——把头埋进宗诚双腿之间,含住了宗诚的欲望。 宗诚身下,一片平静。 可是,宗诚身体没有反应,不代表内心,没有情绪。 寒刀封印在鞘里,拔不出来,情绪积压在心里,无从释放。 被控制、操纵的身体变成禁锢他的牢笼。不管逃到哪里,都无法摆脱束缚……宗诚所承受的,究竟是种怎样漫长而绝望的痛苦? 谢初努力地舔吮、含吸。他缺乏技巧,还没把宗诚怎么样,反倒把自己憋得脸蛋通红。 有那么一段时间,宗诚一动不动,无声地注视谢初,注视谢初近乎卑微地趴在他身下,吞没他缺乏反应的器官,以不成熟的技巧,竭尽所能讨好。 宗诚垂眸,静静地:“没用的,你起来吧。” 谢初呼吸一窒。 从宗诚语气里,他似乎听出了一种隐忍、克制的难过。 谢初一瞬间慌张起来。 自己太急躁了吗?做错了吗?伤害到…… 伤害到,宗诚的自尊了吗? 谢初迅速地抬起头,不安地看向宗诚。 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宗诚就在他眼前,他竟然怎么都……怎么都分辨不清宗诚的表情。 谢初急得无措:“诚哥,我……” 宗诚微微往后一仰,靠住床头,蜷起右腿,把手搭在膝盖上,以一种略显散漫、疲惫的姿势坐着。 视线落向谢初:“关于我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谢初瞳孔猛地收缩。 宗诚一笑:“在教堂,白翌宁说我的时候,你突然打他一巴掌,让他住口,当时我就想,你应该知道得差不多了。告诉我,你知道多少?” “不,我……” “你如果想知道,我告诉你不就行了?我,宗诚,十二岁之前,是景家的一个仆人,十二岁之后,变成白震的一只玩具,我被白震玩到十六岁,玩腻了,落入白沐月手中……” “不要说了。” “天天被白沐月关在地牢里,手脚锁着铁链,被迫注射千奇百怪的药物。过了一年,在我快要沦为废人的时候,景声帮我逃出白家,但景声却自杀而死……” “够了,不要说了。” “我像个乞丐一样流落街头,吃别人扔进垃圾桶里的剩饭剩菜,缩在阴暗冰冷的地下通道里睡觉,再之后,我——” “宗诚!” 谢初从喉咙里挤出一声闷吼,蓦地揪起宗诚衣领,脸色煞白: “我让你别说了,你没听到吗!” 谢初突然爆发的愤怒,终于让宗诚安静下来。 他任由谢初抓住自己衣领,盯着谢初,慢慢说:“你还想听什么,嗯?” “我不需要知道这些,”谢初嗓音颤抖,“宗诚,你不用跟我说这些。” 宗诚模糊地笑了:“不跟你说清楚,怎么配合你治疗?” 谢初战栗。 不为宗诚的话语,而是为宗诚的笑容……宗诚的笑容,他竟然一点也看不懂,一点也看不懂! 宗诚垂下肩膀,靠坐床头,神色逐渐浮现疲惫。 诉说尘封的过往,其实,并不是那么轻松的事情。 ——自己怎么回事? 竟然……和谢初较起劲来了。 在向谢初讲述过去的片刻时间里,一个魔鬼般的念头充斥宗诚脑海。他想,他真的想……把自己和谢初,一起毁掉。 宗诚从短暂的情绪失控之中恢复,气息重新变得稳定、平静。 谢初却仍然不住地颤抖。 宗诚说:“谢初,你没必要听千影的话,做这种事情。” 谢初张了张嘴。 “‘十诫’在我身体里存在了十一年,它是什么样的东西,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你和千影的想法太简单了,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不是说想做到,就能做到的。” “更何况……”宗诚一低眉,摇摇头,无奈地笑了,“谢初,你用这种同情的态度对我,会让我觉得自己……很悲哀。” 不对。 宗诚你说的不对。 我不是同情。 我对你的态度,绝对不是同情。 谢初心中有个声音慌张辩白。但是,声音在胸膛里冲撞着,撕扯着,跳到喉咙,却被硬生生的堵住,怎么也,冲不出口。 谢初怔然坐在床上。 直到宗诚拿开他的手,直到宗诚翻身下床,直到宗诚离开房间,撞得他浑身疼痛不已的声音,也没能,从嘴巴里发出。 宗诚在楼底下吹了一阵冷风,经过便利店时,顺手买了一包烟。 他只在十七岁,逃离白家,混在一个小帮派里做小弟的很短时间里抽过烟。 不久之后,他把阿开从器官贩子手里救出来,偶然遇到理查德,理查德很欣赏他,膝下无子,把他当继承人来培养,将他和阿开带到美国,送他进常春藤最好的学府。 按照理查德的观点,一个男人在二十五岁前,如果不能完成最好的教育和最坏的教育,永远都不会有太多成就。于是他大学毕业后,挑了一所T城附近的监狱,接受进一步深造。 他本来的计划是在监狱里待半年,差不多就回美国,但是,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他在监狱里,发现了一抹很久未见,但始终刻在记忆深处的身影。 即使长大了,长高了,他仍然一眼就确定,没错,是那个小孩。 眉眼弯弯,笑起来,露出两颗可爱虎牙的小孩。 只是,小孩脸上的笑容消失了,面色苍白,身子也过于清瘦。看起来,总是不舒服,病恹恹的样子。 宗诚半年的监狱计划泡汤。 那个时候叶千影还没研制出短期克服“十诫”的试剂,他一旦发作,就得找人。 监狱中一个叫安的男孩主动靠近他。 安很漂亮,性格高傲,甚至带着刀刃的锋利,但安惟独对他柔顺异常,言听计从。 他在发作时不能控制自己,每次都造成安很大的伤害,清醒后,会尽量地给予安体贴。也许那种体贴过了度,让安越陷越深,以至痴迷。 在监狱的第二年,有一次发作,他无意识地…… 弄伤了那个小孩。 更奇怪的是清醒后,他竟然有破碎的记忆。当安得知他能记得发作情景时,突然哭起来,晚上躺在床上,一声不响地割腕自杀。 一如多年前,景声割腕自杀,悄然无声地死去。 想到景声,他大概浮现某种异样的表情,隔着众多囚犯,他注意到那个已经长大的小孩,远远地看着他,森森然打个冷战。 安死了,理查德病重,两方面原因,促使他离开监狱,返回美国。 由于多年来一直受到“十诫”控制,宗诚对所有能够上瘾的东西都有些反感。他很久没抽烟了,但是现在,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很想抽烟。 日光明亮,树影摇曳。 宗诚坐在公寓楼外的长椅上,点燃一根烟,夹在手中。 烟雾缭绕。 宗诚把烟慢慢送进嘴中,烟蒂即将触到唇的一颗,有人夺走了他的烟。 宗诚知道谁坐在他旁边,他盯着地面,没有转头。 刻在记忆深处的印象太强烈,即使小孩已经长大成人,他心中,仍然不经意、不自觉地把那个男人,当做长不大的小孩。 小孩也罢,男人也好。他旁边的人说:“宗诚,你跟我说过,摔倒了,自己站起来固然很好,别人扶起来也没什么,重要的是别停留在摔到的地方。” 宗诚不语。什么时候轮到他来给自己讲道理了呢?宗诚在心中想。 “我帮你,你为什么要拒绝?我们一起试试看,不好吗。” 不是拒绝或者尝试,而是这种做法,除了幼稚可笑外,根本没有用…… “宗诚,我对你的感觉不是同情,一点同情也没有。” 听到这句话,宗诚思绪忽地中断,气息一静,听觉变得清晰。 他旁边的人没有立刻接话。时间,无端地变慢、变慢,直至凝固。 长椅前一群行人经过,脚步杂杂沓沓。 谢初探过身体,一抬手,不顾眼前的人群,紧搂住宗诚脖子,嘴唇附在宗诚耳边,低低说: “至少,让我们都在清醒的状况下,完整地拥有对方一次。” ——哎,你看,那是两个男人抱在一起吗? 人群之中,有人撇过头,与他的同伴议论。 ——好像是哎,好大胆啊。 …… 旁观者睁圆眼、张大嘴,议论不休。但是,他们说些什么,宗诚完全听不见。 周遭的喧嚣都被过滤,他能听见的,惟有谢初凑在他耳边,低低说出的话语。 谢初只说了一遍。 落在他脑海,却一遍一遍,不断回响。 宗诚扔掉手里的烟盒,回抱住谢初,低头一笑,却不言语。 让那句话,在脑海里,再多回响一会儿吧。美妙动听,如同——情话。 第71章:冲击 小周发现,连续几天,师傅都在对着手机说些很奇怪的内容。 有一次是这样的: “什么,他说这种做法太天真?他懂屁!你听我说,只要能够在清醒状况下产生反应,就突破了“清醒”和“被控”之间最重要的关卡。你别听他的,你听我的,你一定要坚持住。” 还有一次是这样的: “他不反对就好办,你就抱着他,抚摸他,用手,或者别的方法,刺激他。你不用管他怎么想,你放开胆子做,都到这地步了,还有什么介意不介意的。” 甚至有一次,是这样的: “嗯……我建议采取一些激进的措施,比如使用制服、锁链、皮鞭等道具。” 小周毛骨悚然。 虽然叶千影把他赶到隔壁房间办公,但因为墙体隔音效果很差,他不想听,也听了个差不离。 ——师傅,难道有某些小众的癖好? 小周正胡斯乱想,隔壁房的叶千影突然一拍桌子,大喊:“都是成年人,顾忌什么!坦白跟你说吧,我跟修有时候还玩这套呢!宗诚什么人,他才不会觉得不好,你别看他样子斯斯文文,其实就是个败类、禽兽,他妈的一肚子坏水,你那么做,他心里不知道多爽!” ……师傅,果然,有某些小众的癖好。 小周嘴角抽搐,价值观遭受巨大挑战。 谢初放下手机,无力地趴在桌上,同样陷入难解的纠结。 他之前还费解,叶医生挺内敛一个人,怎么会接受奔放的修,现在才知道……叶医生,也有很奔放的一面啊。 谢初打开浏览器,搜索关键字,一张张图片蹦进眼中。 浏览着图片,谢初的脸色青青白白,瞬息万变。 别说让他玩这一套,就是让他看这些图片,他都无法理解、难以接受。 谢初盯着电脑,奋发图强吸收新知识,宗诚冷不丁推门走到客厅。 谢初一把关掉浏览器,迅速起身:“你要用电脑吗?” “我喝水。” 宗诚说,倒了一杯水。边喝边想:谢初怎么一脸心虚的表情? 谢初跑回房中抓出两件衣服:“我去洗澡。” “嗯。” 宗诚点头。更奇怪了,洗澡而已,没必要向他汇报啊。 谢初冲进浴室。 泡进水里,长长呼出口气。 刚才,若让宗诚发现自己搜索那种东西,他连遗嘱都不用写,直接往楼下一跳省事。 虽然图片给予谢初很严重的、可以说是毁灭性的冲击,但是他心里,还真地犹豫了。 ……也许,有用呢? 连续几天,一到睡觉,他就像牛皮糖一样黏着宗诚,对宗诚上下其手。宗诚也任由他胡来,随他怎么折腾。只是,每次,他都没把宗诚的反应挑起,倒勾动了自己的邪火。这个时候反而变成了宗诚来亲吻他,抚摸他。他浑身发软,脑袋晕乎,仿佛置于暖洋洋的云团里……舒服得快要闭上眼睛睡着。 然后他就真的躺在宗诚怀里睡着了。 每次醒来,都被罪恶感贯穿——到底是谁帮谁解决问题啊! 谢初待在水中,发出郁闷的感叹。 除去他开始直呼宗诚为“宗诚”,不再张口闭口“诚哥”这一点,其他方面,一点进展也没有。 为此他硬着头皮和叶千影通了好几次电话,内容一次比一次出格,到最近的一次,叶千影向他提出了……如此惊悚的建议。 他瞠目结舌,连话都说不出来,等到叶千影挂断很久,才慢动作地放下手机。 收件箱里多出几条新短信的提示。 他默然关机,始终,不敢打开收信箱看一眼。 谢初洗澡的时候,宗诚手指轻叩桌面,正在打电话。 他对另一端的男人说:“对,安排一个新的身份,美籍华人,从小在美国长大,研究生毕业后在一所跨国公司担任分析师,未婚,财产信誉良好,无违法犯罪记录……” 不经意抬起眼睛,蓦地一顿,动作定格几秒,再说话时,表情和声音都有些不自然: “青山,我这边有点事,待会再打给你。” 宗诚靠在沙发上,用异样的眼神打量谢初。 ——谢初挂满水渍,赤身裸体的走了出来。 窗外阳光明媚,光泽明晃晃地洒进房间里,把谢初从头到脚照得一览无余。 宗诚在模糊的月光里看谢初,就发现谢初藏在衣服里下的身材其实很不错,虽然瘦,但比例恰到好处,腰肢纤细,双腿笔直修长,一旦绷紧,更是勾勒出漂亮得难以描摹的弧线。 大白天的,光线透亮,谢初这幅头发滴水,眼泛碎光,脸颊潮红未退,浑身一丝不挂的样子,就别提有多…… 谢初走到他面前,突然双膝一折,跪倒在沙发边。宗诚一下子回过神来,吓得一挑眉,往后缩了缩:“谢初你干什么?” 谢初没说话,埋低头,伸手把宗诚裤子上的皮带扳扣打开,抽出来攥在手里。 宗诚不明所以,疑惑地看着谢初,却见谢初一抬头,脸色微红:“宗诚,你要不要……试试这个?” “试试什么?” 谢初干咳一声,鼓足勇气举起手中皮带,“你可以,试着把我绑起来,或者,咳,用皮带打我。” 宗诚瞬间石化。 宗诚一动不动,漠无反应,甚至连气息都似消失的状态,弄得谢初很不自在。红着脸说:“……虽然我也没试过,恩,做这种事,但是也许,也许会让你有感觉也说不定。” ——笨蛋。 每天抱着你,你以为我没有感觉?岂止是感觉,我简直想要你,想得快发狂、发疯了。 但我的身体是一座牢笼,把我强烈的冲动死死禁锢。占有你的冲动日复一日积压在胸膛里,越积越多,爆炸般的难受。结果你还不自知,你还在不断靠近我,甚至要钻到我心底最幽深、最隐蔽的地方去。 你以为我什么感觉?你以为我没什么感觉? 一股说不出是疼痛还是愉悦,冰冷还是炙热的热流猛地自血管里奔涌。宗诚颤了一下,低沉地说:“把皮带给我。” 谢初将皮带递到宗诚手中,心中一横,做好受虐的准备。 他等待很久,疼痛一直没有降临,宗诚手拿皮带,迟迟没有动作。 谢初小心地睁开眼睛,仰头:“宗诚……” 话音刚起,暗影压来,谢初猝不及防,一阵旋转,被宗诚按倒在沙发上。舌头迅速侵入,发狠似地封住他嘴唇,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碰撞牙齿,扫荡口腔,搅动连续不断的迷乱水声。 宗诚狂热亲吻他时,身体的重量全部压在谢初身上,谢初胸膛受制,肺叶里的氧气消耗殆尽,又无法补充新的氧气,整个人陷入溺水般的窒息里。 不知过了多久,宗诚忽地放开他,不稳地说: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感觉?不要自以为是!” 从宗诚语气里,谢初似乎听出一种咬牙启齿的意味。他无法深思,急促地补充新鲜空气,还没怎么吸够,宗诚的吻又重重落下。 ——天雷地火。 疯狂的热吻持续很久,分开后,两人都不停地喘粗气。谢初仰躺沙发上缓了大半天神,意识才逐渐恢复清醒。 嘴巴肿了,而且,有点痛。 宗诚充满侵略性、进攻性的吻,令谢初感到惊讶。他的惊讶还没完全消失,宗诚把拇指按在谢初嘴唇上。 “咬出血了。”宗诚说。 说完,再次低头,吻住谢初的唇。 只是这个吻,很轻,很柔。 宗诚舔着谢初唇角咬破的伤口,舔了很久,将血悉数舔入自己嘴中,咽了下去。 谢初怔忡。 宗诚抱住他,两人身体毫无缝隙地贴合在一起,修长漂亮的手,不断摩挲谢初后脊。 “你刚才,是在网上查这个?” 谢初脸上一热。 宗诚很低地笑了声:“如果换做其他人,逢场作戏,我不介意和他玩一玩。但是,对于你,”他加重力道,把谢初勒紧在怀,“我怎么舍得打你。” 宗诚声音低沉,语气平静。因此,原本容易让人理解为谐谑的一句话,显得不同寻常的认真。 认真之中,夹杂一丝,近乎认输的无奈。 谢初心中震动,只觉鼻子一涩,喉咙突然灼烧。 他用力抱住宗诚,急促地说:“宗诚,就这样吧,我们不试了。你发作我陪着你,我每次都陪着你,你不要用叶医生的药剂,也别找其他人,我陪着你!” 宗诚没回答。 谢初愈发焦急:“你不说话我当你同意了,说定了不要反悔!” “谢初,”宗诚垂低头,“你能陪我多久?” “你让我陪你多久我陪你多久!” 宗诚剧烈地一颤,眼神里浮现破碎的意味。他有点慌张,想要掩藏起自己的情绪,但此刻,他竟然无法做到这点。 他失控了。失去了对自己,绝对的控制。 宗诚把头埋到沙发上,额头抵住谢初面颊,嗓音沉闷地说: “别这样,谢初。我……不值得。” 后面几字压得极低,几乎把声音咽在喉咙。谢初心中没来由袭过不祥,转头要问,宗诚抬手摸了摸他的黑发。 “我不想放弃,”宗诚说,“——我很想,用我清醒的意识记住,拥有你的感觉。” 第72章:剧本 檀香萦绕的卧房里,白震侧卧在塌上,脸色严峻。 “都是废物。”他阴鹫的目光扫向垂首肃立的下属,“我给了你们十天时间,你们竟然没给我把宗诚找出来。” 下属们不敢说话,额头渗出涔涔冷汗。 “明晚六点之前,如果我还没见到宗诚,你们几个也别想再见到自己老婆孩子。” 其中一个年纪最轻的,脸色一白,扑通跪在地上:“老爷!完不成任务,我甘受一切惩罚,求求您不要为难我家人!” 白震抽着烟不接腔,年轻人愈发慌乱:“老爷,求求你!我老婆还怀着孕,求求你不要伤害她!” 白震“嘿嘿”一笑,说:“我白震,向来有功则赏,有过则罚。别着急,现在离明晚六点还有二十多个钟头,我相信你们肯定能完成好任务。” 年轻人急道:“我们把整个T城翻遍了,都没找到宗诚,老爷,不是我们没尽力,是他很狡猾,根本没有留下任何踪迹。当年宗诚逃离白家,老爷您虽然下令说一定要找到,最后不是也没找到吗?” 年轻急得方寸大乱,一心为自己辩护,完全忽略了白震突然垮掉的脸色。 其他几人为求自保,谁都没有出言提醒。 年轻人还在申辩:“老爷,您让我们找一个像宗诚那样地位的人,不是说想找到就能找到的,宗诚的势力虽然比不了白家,但也很大了,他要想躲起来,就算挖到阴曹地府去,也找不到啊!” “嘿嘿。”白震突然又笑了,“说得好,说得好。我老啦,还是你们年轻人有想法。” 年轻人没听出白震话语里的反讽,跪在地上哀求:“求求您放过我家人吧!” “好啊。”白震悠悠说。 年轻人心中石头落地,感激地磕头:“谢谢老爷!谢谢老爷!” “你也说了,宗诚没准躲在阴曹地府,”白震抽着杆烟,“你们几个,送他去阴曹地府找宗诚吧。” 年轻人一时愣住,旁边几人一顿,突然明白过来,砰的一声,也不知谁抢先开出一枪。片刻的停滞后,年轻人错愕地圆睁双眼,僵倒在地,太阳穴被子弹钻出一个鲜血淋漓的窟窿。 “把他抬出去。” “是。”几人如黑白无常,将死不瞑目的年轻人,抬出白震檀香萦绕、清丽雅致的卧房。 属下们走后不久,一个高挑的女人推门而入。 白震脸色缓和些许:“阿蔷,你来了。” 李蔷眼角余光撇到地砖上溅染的鲜血,习以为常地笑了笑,捧着药丸和温水跪到白震腿边。 “父亲,到吃药的时间了。” 白震没接药,用枯瘦的手指抚摸李蔷额头的淤青,关怀地问:“可还疼吗?” “已经不疼了。”李蔷莞尔,“我知道您这些日子心情不好。父亲您别难过,有什么火就冲阿蔷发,阿蔷能为父亲分担一点忧愁,疼也是快乐的。” 白震叹气:“还是阿蔷懂我。我那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谁也没有阿蔷体贴。还算识大体的白钧,终究不是我亲生的。” 阿蔷把药丸伸到白震面前:“父亲别说这些伤心话了,阿蔷会永远待在父亲身边的。”柔柔笑着,依偎在白震怀中,“父亲,阿蔷喂你药。” 从白震卧房离开,已是一个小时之后。白震服用两粒安眠药,安然睡着。 李蔷回到自己房中,洗过澡,吹干头发,穿上一套黑色的精致裙装,手拎挎包,施施然走出白家大门。 天色已黑,她来到灯火璀璨的街道,拦下一辆出租车。 “去西郊的青竹会所。” 出租车司机戴着棒球帽,默不作声地发动车子,开到一半左右,转个弯,往高速路口驶去。 李蔷探过头,提醒:“师傅,您开错道了,青竹在西边。” 司机置若罔闻,依旧往高速路上开,边开边说: “三十分钟后,有一个叫李蔷的女人,将会在返回青竹会所的途中遭遇车祸,五十分钟后警察和救护车赶到,救护车把李蔷送去医院,可惜李蔷已经不幸身亡。三个小时后,李蔷被送往西山墓园火化,从那以后,西山墓园又多了一块无言的墓碑。” 出租车司机说的话很恐怖,李蔷一声不响地听着,没有打断。 她虽然看不到出租车司机的脸,但是听他说出第一个字的时候,李蔷心中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低缓,略带疲惫的迷人嗓音,还能有谁? “与此同时,还有另外一个故事。”出租车司机轻扬笑意,“三十分钟后,有一个叫玫瑰的美籍华人,将会在参加完国内最后一位亲人的葬礼后坐出租车抵达机场,五十分钟后玫瑰进入安检区,三个小时后玫瑰已经在飞机上。睡一觉,大概十五个钟头,玫瑰会回到她熟悉的芝加哥。玫瑰的弟弟青山会到机场接她,带她回到她的新家。从那以后,玫瑰在芝加哥过着宁静的生活。” 李蔷听着听着,泪盈于睫:“我没想到,你竟然都帮我安排好了。” 出租车司机背对她说:“我按照我的理解,给玫瑰安排了一个好的身份,如果有不满意的地方,玫瑰可以请她的弟弟青山帮忙修改。玫瑰原本就是斯坦福毕业的高材生,会在芝加哥拥有很好的生活。” “谢谢你。”李蔷捂住嘴啜泣,“诚,谢谢你。” 宗诚静了静,说:“蔷姐,我能做到的,也只有这些了。” 李蔷哭着说:“已经够多了。你帮我摆脱白震的控制,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我能够摆脱他。我本来以为,我要摆脱他,只能跟他一起死。” “他不配拉你陪葬。” 李蔷一惊,不安地抬起头。 “白震,注定在无边的黑夜里,突然醒来,独自一人,不断猜疑究竟是谁要杀自己。但是他害死的人太多,想害死他的人也太多,他想破脑袋,直到断气,也终究没猜出,究竟是谁杀死了他。” “这——”从后视镜里,李蔷看到出租车司机嘴角,勾起一丝戾气的笑意,“就是第一个死者,白震的结局。” 李蔷后背攀上阴嗖嗖的凉意,牙关哆嗦,不禁打个冷战。 宗诚一掠而过的戾笑,平静淡漠的叙述,都和她平素所熟悉的,温柔随和的宗诚截然不同。 如同搭载你上车,与你很亲昵似的,一路同行,却最终把你放下车,扬长而去的出租车司机。 出租车在机场外面停下,李蔷说:“诚,你不必送我进去了。” 她没动,仍然坐在车里:“在与你道别之前,我还想问你最后一个问题。我希望你,如实告诉我原因。” “你说吧。” 李蔷抿了抿唇,说:“那个男孩……谢初,到底哪里吸引了你?” 宗诚在听到这个问题后,陷入沉默。 他微微地往后仰,靠在椅背上,以沉浸在久远回忆里的口吻说: “有一天,我站在楼顶,思考自己要不要跳下去。我差点就跳了,但在那一刻,在我的脚已经离开地面的一刻,他从后面抱住我,把我拉回天台。他给了我,黑暗与寒冷中,惟一的光明与温暖。” ——大哥哥,你干嘛想不开啊!我跟你说,你跳到一半就会后悔的,但你已经来不及了,你抱着无限的悔恨,像条咸鱼一样重重拍在地上,哇,脑袋在这里,胳臂在那里,腿脚跑到街对面,脑浆溅得满地都是,咦,想一想就很惨。大哥哥你想,是不是很惨啊,所以不要跳嘛。 “我输了。”李蔷扶额,自嘲地笑,“输得……一败涂地。” 打开车门,款款走下车,抬头挺胸往前走。她并没有回头看一眼宗诚,也没有说一声“再见”。 李蔷在最后一刻,为自己保留了作为一个女人的骄傲。她知道,她的骄傲不能让宗诚动心,但至少可以在宗诚心中,停驻一个美好的印象。 在她身后,出租车司机拉低帽檐,淡淡一笑,一踩油门离去。 在她眼前,浮现一抹略显青稚的身影,那是十七岁的宗诚,踏入斯坦福的校门,清清朗朗,夺走了她全部的视线。 永别了,我挚爱的——学弟。 李蔷站在人潮涌动的候机大厅,眼泪滚落,一袭黑色裙装,写满吊唁的诀别。 夜色浓黑,车辆打出夜灯,一片刺目光芒里,出租车沿高速公路疾驰。 风声擦过车窗,呼啸轰鸣。 几十里路程之外的T城,一栋奢华气派的府邸,一间檀香缭绕的卧房中,一个年过六旬的老人,突然从酣睡中惊醒。 他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按动床头的报警器,按了很久,报警器始终沉寂不响。 ——电路,被人掐断了。 他挣扎着欲从床上爬起来,但是神经麻痹的双腿根本无法挪动。身体里的痛苦令他脸色一片狰狞可怖——谁?谁给他下的毒? 会不会是老陆?今天中午,老陆特意给我吃他家乡的特产。为什么不是昨天,明天,偏偏今天,没错,那特产肯定有问题! 还会有谁?难道是白钧?白钧不是我亲生的,他肯定对我存有异心。他好像还把手伸到了我的女人身上。混账东西,恩将仇报的狼崽子! 不过,也未必是白钧下的手。以沐月的心性,可能性很大。他被翌宁打一枪,我烦躁之下责骂他,他显然很不高兴,还在医院里大发脾气。沐月最喜欢下药,这颗毒药,没准就是他下的! 翌宁有没有可能?不对,翌宁不会做下毒这种事。不,不一定,人心隔肚皮,翌宁心里的想法,我怎么知道?他痴痴迷迷那个小子,要是知道我派人轮奸那小子,很可能琢磨着怎么把我杀掉。 这样一想,灵溪也无法排除嫌疑!别看她单纯的样子,被宗诚抛弃后,完全变了个人,天天躲在房间里哭,哭哭哭从早到晚哭个不停。她很可能把仇恨转移到我头上,给我下药! 等等,莫非是阿蔷!阿蔷今晚还喂我吃药……但是,阿蔷一向柔顺,多年来一直很体贴我,从不忤逆我。阿蔷不会害我!不会是阿蔷! 到底是谁害我!来人,快来人啊!快救救我——我、我不想死! 白震激烈挣扎,上半边身体掉到床外,腿脚却还留在床上。突然之间,他恐惧地瞪圆双眼,以一种头朝下,脚朝上的姿势,戛然断气。 寂静昏黑的街道上,一辆出租车靠边停下。 宗诚走出车,经过后座时,意外地瞥见,座位上静静地放着一个信封。 他撕开信封,里面除了一把钥匙,什么也没有。 宗诚瞳孔里绷出一条锋利的线。 李蔷在辞别之前,真是,送了他一份,很大很大的礼物。 宗诚把钥匙收入外套内袋里,往不远处的公寓楼走去。 走到半路上,手机响了。 拿起手机,对面的人只简单地向他说了四个字,便匆匆挂断。 那四个字是—— “白震已死。” 清冷的夜风袭来,宗诚却毫无满足的感觉。相反的,风吹进他胸膛里,吹出一片无边无际的空虚。 他默然走进公寓,坐电梯上楼,来到门口。 掏出钥匙,正要插入锁孔,门忽然从里面被打开。 谢初把手上的水渍往围裙上一擦,弯起眉眼,冲他笑道: “你回来了!” 空虚,无边无际的空虚,在谢初的笑容里,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宗诚猛地上前一步,张开双臂,闭上疼痛的双眼,以快要捏碎骨头的沉重力道,把谢初拥进自己怀中。 第73章:疯魔(一) 谢初怔了怔,把手搭在宗诚肩头。两人定格在门口,时间忽然静谧不动。 也许很漫长,也许很短暂,宗诚放开谢初,手从围裙擦过,带出一片细响。 谢初有些出神,心中没来由地,再次掠过一丝不祥。 他转过身,刻意把语调放轻松:“吃晚饭了吗?” “还没有。”宗诚说。 “那你赶紧吃点东西。”谢初跑进厨房,很快端出一碗热汤,“先喝点汤,我去给你煮面。”说完,又飞快地钻进厨房。 面在沸水里翻煮。 等到面煮熟了,谢初关火,把面条夹入碗中。 宗诚含笑的声音传来: “你如果是女孩,肯定很适合做老婆。” 谢初轻轻蹙眉:“男人做饭很正常吧,会做饭就像女人吗?” “不,不是这个意思。”宗诚解释,“我是夸你,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很适合讨来做老婆。” 一番话越描越黑,谢初瞪向宗诚:“夸奖?这算夸奖?” 见谢初真有较真之意,宗诚一阵好笑,走过去,从后头抱住谢初,嘴唇贴着谢初耳后的碎发,轻声说:“就当我开玩笑吧,别生气。” 吹在耳朵上的气流温暖潮湿,谢初一个激灵,一把端起面碗横到两人之间:“面好了。” 宗诚没接碗。 谢初不自在地往后退一步:“去吃啊。” 宗诚的眸色转暗几分,看牢谢初。 谢初被他盯着,仿佛在照X光。宗诚接过碗顺手放到台子上,抓紧谢初手腕。 谢初疑惑,抬眼瞧向宗诚。两人视线在空气里相撞,“嗡”一声,谢初脑海一空。 宗诚的眼神,比沸水还要炙热,热切浓郁,如同火山喷发的岩浆…… 谢初紧张起来:“你怎么了?” 宗诚不语,拉着他走出厨房。 谢初不明所以,没出声,不安地跟在他身后。 走到客厅,宗诚说:“你坐下。” 谢初依言坐在沙发上。 过了半响,宗诚坐到他旁边。宗诚气息压得很静,微倾身体,双肘搭着膝盖,手交握成拳。像在克制什么似地,定定不动,拳头越握越紧,泛出苍白的色泽。 谢初神色一凛,迅速直起身体:“宗诚,你是不是不舒服?” “我不知道。” 谢初心情陡沉。难道宗诚——又发作了? 叶医生说宗诚一两个月发作一次,但是这才隔了十天而已。况且这十天,宗诚应该不算很累啊。 不会是,宗诚被自己折腾得……身心俱疲,不堪重负吧。 念及此处,谢初面颊忍不住僵硬。他努力收敛纷乱的思绪,伸手抱住宗诚,语气很轻但坚定明确地说: “没事,我在这儿。” 被抱住的宗诚很明显地一顿,两人挨得极近,但奇怪的是,有那么几秒,谢初竟然没有感受到宗诚的呼吸。 呼吸,好像从宗诚体内消失了。 宗诚任谢初抱住自己,低沉暗哑地说:“谢初,完全拥有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嗯?” 谢初不明白宗诚在发作前,怎么突然问出这样一个文绉绉的问题。未及回答,整个人忽然往沙发上摔落。 宗诚覆在他身上,扣住他双手举到头顶,一个字一个字,对他说: “是什么感觉,我来告诉你。” 谢初心跳一停,然后,猛地加速。 前两次发作,宗诚如陷魔怔,神色邪异,除去粗喘与闷哼,根本不会说出完整清晰的话语。 另一个想法,自谢初心间掠过。那个想法变成一道闪电窜向头顶,谢初一震,连嗓音都跟着颤抖:“宗诚你,你是不是,是不是……” 他说不下去,他害怕!但他不知道他害怕什么! 宗诚撩开谢初衣服,触摸他微微战栗的肌肤: “是不是什么,嗯?” 谢初被宗诚抚摸得喘了一声。嘴唇一烫,温软触感包裹,宗诚封住了谢初的唇。 唇齿摩擦,耳鬓厮磨,轻柔得像是斑驳光泽间,淙淙流淌的河流。 宗诚举止越轻柔,谢初心跳就越急促——宗诚是清醒的! 他这么多天,天天晚上纠缠宗诚,对宗诚上下其手、大行银道,他期盼什么?他期盼的不正是这一刻吗? 可是,这一刻毫无预兆地降临,谢初竟然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身上的男人似乎变成一座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山…… 谢初神思混乱,宗诚却心智清明。 他按住谢初,细碎地吻着谢初眉眼、面颊、脖子,锁骨……吻到耳垂时,牙齿突然咬住谢初柔软的耳朵,谢初身体有如过电般,敏感地颤抖。 谢初的反应撩拨得宗诚呼吸加重。他被压抑得有多辛苦,爆发就有多强烈。强自按捺,却被谢初逼得快要忍不下去。被漫长岁月禁锢的野兽挣脱牢笼,急躁嘶吼,渴望吞没身下的青年…… ——还不到时候! 他要让他,他们两个,都如染血立誓般铭记,如登仙境、如坠地狱的终极快感! 宗诚急促地撕扯掉谢初衣服,眸子里一片妖冶色泽。双臂加力,要把谢初折断似地,紧紧勒在怀里,把头埋低,伸舔舐谢初胸前的软嫩红点。 谢初难耐地低吟,背脊一弓,却被宗诚强行压制。冲突与控制引燃他内叫嚣的冲动,可是身上的男人把他挤压得太紧,死死束缚着,完全没办法宣泄! 宗诚含吸着红点,牙齿咬住拉扯,让那原本柔软的小东西在他嘴中直挺挺抖动。谢初承受不住,声音里浸润情色的嘶哑:“不要……宗诚……住手……” 他的拒绝软弱无力,反像一种婉转的邀请。宗诚只觉得这两颗嫩芽般的小东西比最美味的食物还要可口,唇齿拨弄着,久久不舍离开。手掌一寸寸探入谢初后腰,在谢初沁出薄汗的肌肤上轻重摩挲。如猎人般耐心细致地试探,在某个地方,谢初突然身体一绷,仰头惊喘一声。 ——敏感点。 宗诚的手停住,忽轻忽重,带了些许恶意。越来越强的刺激迫使谢初不顾羞耻地呻吟起来,不断扭动肢体企图缓解血管里的狂躁,但他所能活动的空间被宗诚堵住。两人肌肤摩擦,绽放出汹涌的渴求! 谢初的反应把宗诚逼得太紧。宗诚蹙眉,一抬肘用力压住谢初乱动的身体,嘴唇贴上谢初平坦的小腹。 “啊!不……” 谢初失控地喊,承受不住前面和后面同时席卷的冲击。宗诚双手扣死谢初颤栗的腰际,唇舌在谢初小腹上舔舐扫荡,虽未直接碰触双腿间的秘处,却勾得那秘处轰然一痛! “我操!” 谢初后颈一绷,无意识地骂出脏话。他受不了,宗诚这样子慢条斯理、不疾不徐地引诱,实在是……让他难耐得受不了! 但是,该死的!他被按死在沙发和强有力的男人之间,不能动弹分毫! “宗诚,你他妈……嗯……快,啊……快……” 他慌乱地催促,话语被喘息切割得支离破碎。宗诚轻轻抬头,身体往上靠了靠,有如磁石的嗓音里勾出一点戏谑:“你想让我,快什么?” 我不知道要快什么! 总之,不要像现在这样,被吊在空中,上不去,下不来,难受得爆炸! 谢初心中焦躁大喊,但他张大嘴,喉咙一哑,丧失了话音。 ——因为宗诚的手探入他裤间,一把握住他昂扬的欲望,把最终的解脱,彻底控制于掌心。 宗诚低低一笑,揉捏抚慰,技巧十足地逗弄谢初灼热而青涩的器官。谢初在他的逗弄下,两腿之间又痛又烫,快感与痛感交织冲刷,一股股窜入体内,将呻吟硬生生顶出喉咙。 “啊……嗯……啊啊……” 谢初得不到释放,腰肢扭动,后腰和臀部焦躁难忍地摩擦沙发。他本来不是个很放得开的人,自己这般轻浮的反应,羞得他抬起手臂遮住自己双眼,不敢直面身上狂热又冷静、放纵又自持的男人。 血液激荡,五脏六腑灼烧,电流和热流不断往身下奔涌,在双腿之间积蓄、膨胀,汇聚成河,昂扬之物承受不住,拥挤着渗出,弄湿宗诚修长的手指。 如同翻滚洪水,咆哮着拍打闸口,闸口却被一双手封牢,全部堵死—— “我不行了,放开、放开……” 谢初的指甲抓进宗诚后背,想要用疼痛逼迫宗诚放手。但宗诚怎么会放手?当初谢初毒瘾发作,牙齿咬下去撕掉皮肉,宗诚都没有放手分毫,现在一点小小的疼痛,怎么可能令他放手? 宗诚握得更死,甚至不允许那疯狂渴求释放的器官泄出一丁半点。 “放,放开。”谢初恳求,“宗诚,我,我受不了。你放,放开我吧!” 宗诚抬眼盯着谢初。谢初双颊绯红,胸膛剧烈起伏,苍白肌肤上布满错杂吻痕……这副样子,这副脆弱可怜,清瘦易折的样子,真是无比的—— 勾魂摄魄! 宗诚再次丢失呼吸。 他动作一顿,深深吸口气,竭力稳住条乱节奏的心脏。把谢初的裤子从大腿褪到脚踝,让那双漂亮修长的双腿,完全呈现在自己面前。 宗诚将谢初两条腿折起,手掌覆在谢初大腿内侧,轻柔地抚摸着。他的动作就像医生在给孩子打针前,拿棉签沾碘酒涂抹孩子即将被针扎入的肌肤。 大腿内侧本是敏感区域。谢初双腿之间胀痛无比,可是大腿根上,又被宗诚抚摸出一股难言的酥麻。 酥麻席卷周身,谢初微张嘴唇,潮湿地喘息着,意识逐渐模糊不清。突然之间,身下窜出劈裂似的胀痛,一样烫得要命、大得过头的东西,猝不及防地进入他体内! “啊!”谢初脸色霎时惨白,疼痛得拉起脖颈,绷紧成一条欲断之弦。他猛地把手刺入宗诚肌肤,刮擦出一道道触目血痕! 压抑太过漫长岁月的冲动,突然冲破层层牢笼,重见天日,浸染毁灭一切的疯狂。宗诚本想再控制得久一点,等到把谢初的后面扩张好,让谢初放松下来再进入。但是……他没办法再忍耐下去! 谢初把他逼到极限了! 宗诚按住谢初双腿,往里一抵,直惯最深处。无法言喻的感受一层层的吞裹住他,一刹那间,宗诚只觉得有道清凌凌的光从头顶直穿脚底,把他的肉体和灵魂照成一片透明的空灵。 宗诚蓦地顿住,放开谢初前端。 浊流激射而出,弄得到处粘稠不堪。但两人谁也顾不上这些,谢初得到解脱,慌乱急促地喘息,宗诚则沉寂静默,被欲望浸染的双眸,渐渐恢复成风雨前的平静。 ……原来,拥有一个人,是这样的感觉。 他被白震玩弄的几年,暴力不断加诸在他身上,让他一天比一天心生厌恶。到后来,他冷感得差不多丧失反应,不管被白震怎么抚慰、引诱,都不能给予回应。白震因此而对他丧失兴趣,将他转手丢给白沐月。白沐月身体不健全,不碰他,但把他当小白鼠一样试验各种古怪的药物,让他的身体被迫产生强烈反应。地狱般的折磨持续一年之久,后来,他逃离白家,以为摆脱束缚,却愕然发现,“十诫”原来是种那么可怕的药物,他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仍被白家掌控…… 他发作时,神经和肌体完全失控,如同一个彻头彻尾的神经病,脑子里除了交合,没有任何别的念头。不管面前是人,是物体,甚至是猪狗禽兽,不管是什么东西,他大概都会发疯的和那些东西做……交合后记忆丢失,他连自己到底做过多么肮脏、丑陋的事情,都无法确认…… 每一次发作,都让他恶心得如同死去一次。所以,即使叶千影劝他不要使用试剂,他仍然固执己见。 发作令他恶心,清醒却给予他另一种压抑。面对渴望多年的人,拥有他,得到他的念头强烈到让他昼夜难眠……他仍然只能独自隐忍,淡淡地注视他,躺在自己怀里,在释放后的疲累中,闭着眼睛,酣然睡去。 那是什么滋味? 如果一次发作意味一次死亡,那么清醒之中,明明想得发狂,却无法得到的滋味,比死亡还要难受百倍! “小孩……” 一声极轻的低唤,落进谢初耳中。 谢初痛得发晕,无力回应。模模糊糊之中,疑惑柳絮一般轻拂心底—— 宗诚,怎么会叫他“小孩”? 他都二十四岁了,怎么会是小孩? 宗诚轻抚谢初的头发,双眸里一片时光沉寂的温润。 谢初忽然睁大双眼。 他产生一种奇异的感觉。他觉得自己,或许早就认识宗诚。 不是在监狱里,而是早在入狱前,杀人前,车祸前,甚至……认识白翌宁之前。 很久很久之前,他们就相遇了。 第74章:疯魔(二) 突然袭来的似曾相识之感,夺走谢初心神,令他一时间忘记自身疼痛。 宗诚保持两人相连的姿势,抚摸身下男人黑色的短发,慢慢说: “我从来不知道,拥有一个人,原来是这种感觉。” 他说话时,声音里透出轻缓的忧郁,谢初听得迷醉。 然后,谢初看到,宗诚嘴角扬起一抹……略带哀伤的笑意。 为什么会哀伤呢? “这种感觉就是……不管怎么占有,多一点,再多一点,总不能满足。恨不得,”嗓音低沉模糊,“把你杀了,拆吃入腹,让你彻底变成我身体的组成部分。” 拆、吃、入、腹。 谢初心中一惊。陡然间,回想起噩梦里,声音对他说,我们,早已被杀戮,拆吃入腹。 一惊之后,谢初又平静下来。 静如止水。 如果这也是杀戮大道,他想,他不会害怕,他会执着地走下去。 谢初挑眉一笑,清淡五官里无端勾勒出墨染的媚意。 “好啊。”抬手,绕住宗诚脖子,双腿缠主宗诚的腰,以大胆到放肆的姿态,笑着,“我倒要看看,你怎么把我拆吃入腹。” 宗诚一愣,忍不住笑出声来:“小孩,你别后悔。” 谢初不知宗诚怎么叫起他小孩来了。但在此刻,这个包含某种奇怪味道的称呼,莫名的悦耳动听。他臀部往前一递,不要命地把宗诚的欲望往自己身体里抵进一分,挑衅地直视宗诚。 宗诚不说话了。 谢初的挑衅把他稍微平复的狂兽再次激得暴躁。他扣着谢初的腰,一个挺进,胀大的热物,全部没入谢初紧致的穴道。 谢初嘶哑地喊出声,痛意再次席卷。可是疼痛里又有种别样的刺激,令他觳觫战栗! 宗诚将他双腿折到胸前,抱住他一下一下激烈地进出。谢初被他带得疯狂颠颤,脖颈弧线拉扯到极点,汗水如暴雨滚落! “啊……唔……啊啊……” 谢初呻吟里含着痛苦。宗诚眉头拧紧,也是苦不堪言。 谢初不能放松,他每次进出,两人都像是受刑一般…… 谢初只觉得五脏都要从嘴巴里顶出,张开嘴时,宗诚却一低头,吻住他的唇。 吻得很轻柔,很细致,唇齿流连,充满抚慰的意味。 身下,男人也克制地减缓了频率。 宗诚吻着他,不断抚摸他汗涔涔的肌肤,慢慢地进出他的身体……细致的抚慰让快感逐渐覆盖疼痛,谢初簌簌颤抖,前端昂起,身体再次被欲望充斥。 “乖……”宗诚轻哄。 他把自己的火热从谢初体内抽出,把谢初翻个身,压在谢初后背上,再次凶狠地进入。 谢初脸色一白,昂起的器官一下子疲软下来,蜷缩着想要逃离。 “痛,宗诚,痛,太痛了!” 谢初一向不肯喊痛的嘴巴,终于妥协地喊出痛来。在宗诚面前,他没办法隐藏疼痛,在宗诚面前,他太容易流露脆弱! 听到谢初失声喊痛,宗诚心里也痛得厉害。可是……不够,真的不够。就算做到现在这样,仍然一点也不够! “不痛,不痛,乖。” 谢初的反应让沉得住气的宗诚也无措起来,哄小孩似的,停止抽动,让谢初蜷成一团靠在自己怀里。他拿手不断抚摸谢初湿漉漉的肌肤,细碎吻着谢初的黑发,脆弱的后颈和耸起的脊背。 身体下的物体嗷嗷叫嚣,火热胀痛,完全没有满足的意思…… 他实在无法眼睁睁看着谢初承受疼痛。强行按耐住冲动,双手绕到谢初身前,抚慰谢初软下去的东西。 “宗诚……”很低很哑的声音从身前之人嘴唇里发出。 宗诚看不到他的脸,但听出他嗓音里掩不住的羞怯。宗诚一笑,将下颔抵在谢初肩窝:“怎么了?” “你怎么……停了。”语气很轻。 “没关系,我们休息一会。”宗诚隐忍地笑笑,“我怕你喊痛。你喊痛,肯定是很痛很痛了。” “我喊痛,又没喊停。” “嗯?”谢初声音太含糊了,宗诚听不清楚。 “我让你进来啊。”谢初一咬牙,加重语气。 宗诚顿住,抚摸谢初的动作一瞬间静止。 有片刻,他从后面抱着谢初,气息仿佛消失般,没有任何举动。 谢初煎熬不已,撑不住,焦躁地说: “喂,宗诚你到底要不要……啊!” 他后头的话语被失控的惊呼一把掐灭。宗诚再次进入了他的身体——比之前,更加疯狂,更加热切! 而且还是……这样一种难以置信的姿势! 宗诚从后面抱着他,将蜷缩成一团的他,如同没破茧的幼虫一样包裹。他后背靠住宗诚胸膛,坐在宗诚火热的物体上,灼烧的器官从狭窄的穴道往里贯入,顶至突破极限的最深处! 谢初弯起的腿被宗诚的双腿夹紧,疲软的器官无从挣脱,自慰一般,漫溢强烈到晕眩的酥麻,过度的夹缠,刺激得前端炙热颤抖,沿着双腿缝隙渗出一丝一缕粘稠的浊液。 谢初前面被夹紧,后面也紧得过分。宗诚额头渗出薄汗,俊朗的眉峰拧在一起,低沉地喘着气,火热昂扬的利刃在谢初柔嫩湿热的内壁上研磨,在脆弱的血与密之地里留下密密麻麻的刺痛和兴奋。 两人贴合得太紧,谢初一坐到底,宗诚痛得神色紧绷,也没能把自己的东西抽出。 “小孩,你放松。”宗诚不稳地说,手掌覆盖谢初白皙的臀瓣,柔嫩的触感,让他觉得自己仿佛握住两颗剥壳的鲜嫩荔枝。心中的冲动猛窜四肢五骸,宗诚重重哼了一声,双手握住谢初臀瓣,把蜷缩着的谢初整个儿往上托起。 谢初往后一仰,后脑勺死死抵住宗诚胸膛,抽离的疼痛刺得他双眼水雾弥漫,视物模糊。他睁大眼睛望着光线摇晃的天花板,还未从剧痛里缓解,托住臀部的力道突然松开,身体砰然坠落,跪坐在沙发上,被宗诚面朝沙发一把按住。 谢初鼻子紧贴沙发的皮革,难以呼吸——仅仅这种难受也就罢了,偏偏宗诚还要变本加厉,从后面毫无缝隙地抵住他,再次来势凶猛地进出起来。 “唔……嗯嗯……唔嗯……唔……” 谢初脸和身体都陷入沙发背里,声音被堵住,只能发出闷哼。前端不断与皮革相摩擦,肿胀充血,在沙发上蹭满粘稠的浊液。 谢初挣扎着攀住什么东西,五指深插,像是溺亡之人竭力抓住浮木。后面已不知被进出多少次,胀大灼热的东西始终没有减缓力道,收回气焰的迹象……每次抽出,内壁上鲜嫩粉红的肉连着血丝翻动!一副艳丽至极的场景! 浊液、汗液弄湿沙发,呼吸、喘息充斥空气。身后之人每个进入,谢初眼前便一阵昏黑,大脑嗡的空白,仿佛进入体内的并非宗诚身体的一部分,而是宗诚整个人。 疼痛之中,一种奇异美妙,难以描摹的快感逐渐奔涌,电闪雷鸣,轰然翻滚,每个毛孔都兴奋叫嚣,就连脚趾头都刺激得绷紧…… 墙壁上的挂钟指针不断移动,夜色渐沉。 房间里灯光柔黄,照在两具始终交缠,密不可分的身体上,在墙壁上投射激烈晃动的黑影。每个角落里,都回荡沉重急促的呼吸…… 也不知过了多久,某一个点,光明突然冲墙毁壁,照亮整间房屋,黑暗顷刻退散,光泽浸润周身,宗诚视觉蓦地消失,猛地一个抽出,脱力地往后摔倒,彻底释放出来。 谢初早已被他翻来覆去,用各种体位弄得射了好几回,宗诚却一直没有释放之意。这一刻,囚禁多年的狂兽终于平静,宗诚躺在沙发上,怔然仰头,疲累到连指头都不想动,谢初则完全瘫软成水,趴在沙发里气若游丝几近昏厥。 时间继续移动,两人谁也没说话,谁也没动弹,缓缓地恢复体力。 过了很久,宗诚支着沙发坐起来,伸手揽过谢初,把虚脱的谢初轻轻抱入怀中。 谢初由他抱着,脑袋依偎他的胸膛。 安静相拥,感受彼此肌肤的触感,胸膛的起伏,呼吸的温度…… 窗外天色从浓黑渐渐转为暗蓝。晨曦的清光穿透窗棂铺洒在房中,宗诚才抱着谢初走进浴室。 两人洗着洗着,身体的摩擦再次引燃冲动,谢初双腿分开,跨坐在宗诚身上,勾住宗诚脖子,热切地拥吻,紧密地交合,急促地颠动。唇齿纠缠牵扯出一根根银丝,水流翻动掀起哗啦啦声响……过度激烈的自我放逐,使得两人释放的液体都已稀薄,融化在水中,快要融化成一个人。 一夜,眼看着过去了。 这一夜,不管是狂热到灭顶的交缠,抑或安静到无言的拥抱,都在两人灵魂里缠绕出,永世无法挣脱的锁链。 即使在以后的岁月里,两人被无情的现实、固执的自我、不可解的宿命……分隔两端,孤独走在各自的人生路上,透明无形的锁链,仍然时不时的绞痛灵魂,提醒他们,有一部分灵魂,早已走失在不可寻的别处。 第75章:争执(一) 谢初一觉睡死,连梦都没有做,再醒来时,临近傍晚。 感觉到身旁男人稳定、安宁的气息,谢初心脏漏跳两拍,夜晚的种种场景浮现脑海,烧得他耳根发热,不敢睁开眼睛。 他是不是鬼附身了?竟然跟宗诚,发生那么激烈的关系……有些动作,实在太夸张了,到底怎么做出来的?而且还一边做,一边发出恬不知耻的喊叫?更别提后来……后来到浴缸里,几乎完全变成他主动,好像比起宗诚来,他更欲求不满似的……缠着宗诚,狗撒尿占地盘一样,宗诚全身上下每寸肌肤都被他啃咬个遍…… 再之后,怎么被宗诚清理干净身体,换上睡衣躺回床的,全记不清了。惟一的印象就是宗诚抱着他睡去…… 直到现在! 他弯起四肢,脑袋枕着宗诚大腿,肩膀还被宗诚的手护住……宗诚虽然起来了,却一直没下床,依床头坐着,响起细微的书页翻动声。 谢初期盼宗诚赶紧起床去干些什么,这样他可以独自整理一下燥热羞涩的情绪。偏偏宗诚以亲昵暧昧的姿势守在他身边,始终没有动。 宗诚笑着说:“醒了?” 装睡被识破,谢初别扭地回应:“嗯。” “你还好吧?” “……嗯?” “身体还好吧。” 谢初明白过来宗诚的意思,脸色一红:“……嗯。” 宗诚顿了顿。谢初怎么好像迟钝了很多?连嘴巴也不张,只会“嗯嗯嗯”了。他察觉到谢初的羞涩,扬嘴一笑,把书合起放到床头,伸手抚摸谢初柔软的黑发:“谢初,你看着我。” 宗诚的要求很简单,但在此刻,对谢初而言,却如刀山火海……夜里的他太疯狂了,比发作的宗诚还要疯狂。他羞耻得快死掉,完全没办法直面宗诚啊。 宗诚笑意愈浓,俯身,贴着谢初耳朵说:“小孩,看着我。” 谢初一怔,顾不得难为情,疑惑地追问:“你到底为什么叫我小孩?”他这一抬头,正好对上宗诚目光。两人离得近,日暮柔光勾勒出宗诚俊朗的脸部线条,琉璃色的眼眸,也不知是被余晖照着,还是别的原因,深邃得仿佛能把整个世界吸进去…… 谢初心跳戛然停止。一瞬间,忘记自己的问题。 宗诚抬手挑他下颔,贴他更近:“这么容易就害羞,难道不是小孩?” “我不是……” 谢初辩解,嘴唇忽被眼前的男人夺走。 宗诚吻得很轻,舌头探进去点了点,就抽回来,唇齿轻轻一擦,放开谢初。 谢初从微微愣怔变成彻底怔住。只觉得这个蜻蜓点水的吻,比整个夜晚的放纵还要惊心……这个吻,隐约间,暗含宣告的意味。 宣告两人之间,某种亲密关系的建立。 宗诚拍拍他的头:“你饿吗?” “哦……”谢初出神。 “谢初,”宗诚失笑,“别发呆了。你饿不饿?” 谢初红着脸,很轻地一点头。 宗诚翻身起床:“你休息吧,我去给你做饭。” 谢初忙说:“我去。”刚坐起来,双腿和腰际席卷酸软疼痛,把他又一下子拉回床上。 宗诚重新坐回床边,手放进被窝里,按摩谢初酸软的腰肢,动作不轻不重,正好在最能缓解不适的力度上。腰部的酸痛在宗诚的按摩下渐渐缓解,谢初哼了声,嗓音有些迷糊:“好了,宗诚,好了。” 宗诚仍然耐心地按摩。 “真的好了。”语气急促起来,“你别弄了。” 宗诚动作一停:“不舒服?” “不是……”谢初闷闷说,脸埋进枕头。 这次倒换宗诚不明白了,摸着谢初的头问:“怎么了?” “你别问了。”谢初烦躁,“快去做饭吧。” 宗诚没想到谢初突然来脾气,一怔之下,神色里掠过了然。他俯身,手从谢初腰前探进去,不待谢初反应,已经握住那被激发欲望的部位。 “宗诚!”谢初气急败坏。 “我在。”宗诚淡淡一笑。 “别弄了!”谢初埋着脸闷声说。这才多长时间?自己到底对宗诚有多欲求不满! 宗诚含笑:“我不给你解决,难道你自己解决?” “我,”谢初急道,“我自己……” “你可以,我不准。乖乖躺着,你再闹下去,我怕我也控制不住。” 宗诚这句话果然威慑力十足。想到昨晚宗诚那个恐怖的家伙,谢初立刻老实了。宗诚除掉谢初裤子,握住了逗弄。谢初一阵阵颤栗,全身迅速地敏感,快感如浪潮翻腾,汹涌澎湃,从双腿之间往头顶冲去……谢初缩起身体打个激灵,射了出来。 宗诚抽出纸巾擦净谢初腿上的粘腻液体,盯着自己手指,低哑地说:“都弄湿了。” 也不知怎么搞的,经历昨晚的关系后,谢初面对宗诚,反而没有以前放松,变得更加局促起来。这些日子宗诚抚慰他,也不止一次两次了,偏偏这次,谢初格外难为情。 他红着脸,半响憋出一句:“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宗诚惊讶地看向谢初。见谢初脸上真有歉意,忍不住笑道:“没关系,不客气。”然后一抬手,做出一个让谢初——瞠目结舌的动作。 宗诚,伸出舌头,把谢初射出的粘液,从指间一点点舔入嘴中,很享受似地,眯起眼睛咽了下去。 谢初被吓到,呆坐在床上一动不动。 宗诚舔尽那些液体,低眉一笑:“味道很不错。”神色自若地起身,推门出房。 谢初缓缓回神,惊吓得变白的脸色,慢慢转为滴血的通红。 他想起叶千影曾在电话里说,别看宗诚斯斯文文,其实就是个败类,禽兽……当时他完全无法认同……现在,突然有莫名的同感。 ——只是,这样一个败类、禽兽,竟然让他脸红心跳得快死掉! 谢初躺在床上,神思飘东跑西,翻来覆去,越躺越不自在,瞥见宗诚搁在床头柜上的笔记本电脑和手机,扶床半直身子,打开笔记本上网。 点开网页,一条新闻不期然落入眼中,谢初神色猛然固定。过了很久,才神色凝重地关上电脑,重新放回床头柜。 他从抽屉里拿出自己的手机,按下开机键。 “叮咚”一声,屏幕闪烁。启动之后,出现画面。 谢初划动指尖,点到收件箱。屏幕的光影投射在谢初眼睛里,色泽变幻,幽深难辨。 收件箱里有几封陌生号码的垃圾短信,剩下未阅短信的发送者,光是屏幕上显示的名字,就令谢初心中疼痛。 白翌宁很少发短信,有什么事都会打电话说。即使打电话,话也很少,三言两语,说清楚事情,就会利落挂断。 但是,这一次,白翌宁终究让步,给他发了短信。而且不止一条,是很多条。 你在哪里?我来接你。 昨天我回教堂了,但你已经被宗诚带走。你是不是跟宗诚在一起?告诉我你在哪。 回我短信。 你不告诉我在哪没关系,至少回我一条短信,让我知道你是安全的。 对不起,那天是我冲动,你不要再生气好吗。给我回一个字,一个字就够了。我很担心你。 小初??? …… 最后一条短信,内容空白。 大概白翌宁考虑很久,不知道要输入什么,一不小心,按下发送键。 那之后,就再也没有短信了。 谢初握住手机,难过像潮水一般漫延胸膛。这时房门轻响,宗诚推门而入。 谢初没来得及整理的难过神情落入宗诚眼中。宗诚默然,推开床头柜上的东西,把饭菜放好,静静地凝视他。 宗诚身上有一种气质,让人根本无法隐藏心思,谢初不自觉地坦白:“……我刚才上网,看到一条新闻,新闻上说白氏制药的董事长昨夜过世了。白氏制药的董事长,是翌宁父亲吧。” 宗诚平静地“嗯”一声。 话音刚落,心中陡然一沉。 ——不对,反应不对,白震死亡的事情自己应该还不知道。自己竟然犯下……如此低级的错误。 谢初沉浸在难过的情绪里,完全没注意宗诚的话语有何不对,低声说:“宗诚,我想见翌宁一面。” 听见谢初的话,宗诚一静,没接腔。 沉默的时间越来越长。 某个瞬间,谢初睁大眼,迅速转头看向宗诚。他突然意识到,宗诚动怒了,他的话,很明显地激怒了宗诚。 宗诚眉峰蹙起,隐忍着愠怒:“如果我不同意呢。” 第76章:争执(二) 宗诚垂低头,眼睛直盯地面:“你见白翌宁干什么?” “那天在教堂,我打了翌宁一巴掌,让翌宁很难堪……” “你光想着他会不会难堪,为什么不想想他那天怎么对你?”宗诚真是生气了,竟不等谢初说完,一把截断,“谢初,他伤害你不是一次两次了,他反省过自己没有?” 谢初被批判得像做错事的学生,不由自主地解释: “宗诚你听我说,翌宁他不是故意的,他性格就那样,使起性子,根本连他自己都不顾,哪还会顾及其他人。他心里没有想过要伤害我,他只是不太清楚怎么去对一个人好,他家里那种状况,也没人教过他怎么对一个人好……再说,再说翌宁其实也没怎么伤害我……” 宗诚像是听到极为可笑的事情,猛地抬头:“没有?他还没有伤害你?很多事情我都知道,只是没有跟你说而已,你打算让我一件件说出来给你听吗?谢初,到这种时候,你怎么还维护他!” 宗诚充满进攻性的话语让谢初难以招架。他不知怎样才能让宗诚平静,慌张地说:“不是的,我不是说要维护翌宁。我们分开六年,其实有很多人为的原因,才导致翌宁对我产生误解,现在翌宁也知道那些原因了……” 宗诚眼中浮现失望:“谢初,你不觉得你说的话很幼稚?你说你跟他曾经关系很好,既然关系很好,难道他不清楚你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固执地认为是你做错事,却不去了解一下,这六年里你究竟过着怎样的生活?” 谢初张口欲言,宗诚挥手示意他保持沉默,继续说:“好,我们退一步,按照你所说,白翌宁的性格的考虑不到那些,他现在已经知道你没做过任何有愧于他的事情,为什么还不能自我克制一下,站在你的角度想一想,哪些事情可以做,哪些事情不能做?” 谢初思绪纷乱,急得抓住宗诚的手:“宗诚,你别这样,你别生气。” 谢初手心全是冷汗,冰凉的触感传递到宗诚肌肤里,宗诚肩膀一震,忽然收声,沉寂。 又开始了…… 和谢初较劲。 这种不受自我控制的状况,又出现了。 第几次了? 谢初恳求地说:“宗诚,我不想和你吵,有话我们慢慢说。” 宗诚阴沉迫人的气息渐渐消失,神色恢复平静。他把手从谢初手心抽出,疲惫地摇摇头,声音模糊:“抱歉,是我冲动。” 谢初忍不住颤栗。——可怕的陌生感!宗诚就在他面前,可是表情也好,声音也好,全都晦暗不清,让他无法分辨,宗诚心里的想法…… “你不用道歉。”谢初急道,“宗诚你,你别低头,你抬头看看我。” 宗诚低笑一声,仍然垂低头。 谢初实在无法忍受这种样子的宗诚。他心中猛地掠过一个念头——如果因为自己执意见翌宁,宗诚会用这样陌生的面孔对待自己,自己——宁可不再见翌宁! 念头掠过,不待理智做出决断,动作已抢先一步,扳过宗诚脑袋,吻住宗诚的唇。 宗诚一滞。 他没有动,任谢初的舌头撬开自己的牙关,嘴唇擦出热度,舌头翻搅火花……吻得氧气不够了,谢初才松开,双手按住宗诚的头,强迫两人视线相对。 “宗诚,你不要再用刚才的样子对我。你的样子太陌生了,我……”眼眸流动碎光,带着破裂的疼痛,“我受不了你用那种陌生的样子对我。” 宗诚像是没听懂谢初说的什么,定定地沉默着。 沉默很久,却是轻轻的、落寞的一叹:“谢初,你去见白翌宁,然后呢。” “——然后,”嘴角扯起一丝很浅的笑,“你是不是又会回到白翌宁身边?” 不…… 我不能,再回到翌宁身边了。 翌宁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他。偏偏他想要的那样东西,不再属于我自己。 那样东西,已经被另外一个男人……拿走了。 谢初神色一黯,摇摇头:“我会跟翌宁说清楚。翌宁他……在我心中的确很重要,但翌宁想要的感情,我给不了他。” 宗诚若有所思。过了半响,忽问:“如果你这样说,他仍要求你待在他身边呢?” 谢初怔了怔,说:“不会的,翌宁他不会这样。” “如果,”宗诚语气一沉,“不管你能否给他,他想要的那份感情,他都要求你待在他身边,你会怎么做?” 谢初一时语塞。转瞬即逝的迟疑落入宗诚眼中,宗诚一笑,轻轻抬手,捂住谢初嘴巴: “好了,你不必回答我。” 谢初心里莫名的痛了起来,抬起眼睛想要确认宗诚的表情,宗诚却把头一低,额头抵住谢初肩膀:“别担心,我会让你见到白翌宁。这个话题我们不谈了,先吃饭,好吗。” 宗诚语气里的疲惫和退让,令谢初心脏揪紧,难以形容的窒闷压抑。 不对。 我还有很多话,很多话想说的。 不是对翌宁说,而是对你宗诚说的。 可是为什么,我说不出口? ——不知道为什么,那些话语纷纷杂杂,如同带刺荆棘缠绕在谢初胸膛里,想要说时,竟是一句也无法出口。 谢初躺在被子里,身体一片冰凉。 这么多天,他已经习惯在宗诚的怀中睡去。宗诚的体温不热不冷,淡淡的暖意包裹着他,让他舒适惬意,很久都没再体会过骨头疼痛的难熬滋味。 但是这个夜晚,宗诚也许待在客厅,也许出了门,总之,始终没有走进卧房。 夜色一分分加深,寒气一层层变重。 谢初清醒地躺在床上,疼痛从两次骨折过的右脚踝窜涌,沿着毛孔钻入体内,如无数剧毒的蛇,咝咝吐着幸子,撕咬出焚骨的疼痛。 谢初很想翻动身体来缓解,可是,强烈的疼痛,让他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 黑夜太漫长,他只能蜷缩身体,独自忍耐。 房门不知什么时候打开的。 压得很轻的脚步声在房间里响起,男人放下拖鞋,掀开被子,悄然躺在谢初旁边。 他以为谢初已经睡着,没有碰谢初,打算无声地睡去。手落到床单,不期然摸到一片潮湿水渍,宗诚一怔,借着微弱的月光注意到谢初肩膀的颤抖。 他从后面按住谢初:“你怎么了?” “没什么。”谢初硬撑。 听见谢初虚弱的语气,宗诚愈发心沉。伸手一摸谢初衣服——全都汗湿了。 “怎么会出冷汗?”宗诚有点急,把谢初抱进怀中,“哪里不舒服?” “我没事,过一会儿,就好了。” 宗诚意识到什么,神色一变:“现在都凌晨三点多了,你一直没睡着?”说着,把手探入谢初裤子,想要确认是否后面撕扯出伤口。 “那里没事。”谢初勉强地躲了一下。 宗诚只觉得谢初的隐忍简直可恨:“谢初,告诉我你倒底哪里不舒服,我带你去看医生!” 谢初被宗诚问得瞒不下去:“不用,我只是骨头痛。” 身后的男人没说话,谢初又抢着说:“你别担心,忍一忍就过去了,不是很严重。” “浑身都汗湿了,还不严重?” 宗诚语气严肃。他松了松手臂力道,把谢初翻过来面朝自己,小心地抱入怀中,手轻放在谢初右侧:“哪儿最难受?” 从宗诚怀中传来的温暖,让谢初无端地生出依恋,低低说:“脚踝。” 宗诚心中一凛。 谢初右脚踝,车祸中骨折一次,被白沐月囚禁,又骨折一次,接连两次受创……谢初习惯忍受疼痛,也不知道他到底一个人,偷偷吞下多少痛楚。 宗诚让谢初蜷缩在自己身前,手掌握住谢初脚踝,轻轻地揉着。 暖意从脚踝漫入体内,像一阵阵风,不断地吹走疼痛。 谢初往宗诚怀里缩了缩。 宗诚一边替他按摩疼痛的脚踝,一边说:“我就在客厅,为什么不喊我进来?” “……” “把自己痛出一身汗,很好受是吗?” “……” 宗诚无奈,不再说话。谢初忽地伸手抱住宗诚,头埋在宗诚胸膛里,闷声说:“宗诚,我喜欢你。” 谢初嗓音压得太低,太闷,宗诚牵挂谢初的身体,一时没能注意:“你说什么?” 谢初不再说话,只是把头往宗诚胸膛里压低几分。 宗诚总觉得自己错过了很重要的一句话,但是,谢初现在痛成这个样子,他也顾不上追问。 宗诚想,谢初若想说,总还会再说的。 谢初想,一遍就快要他的命,再重复一遍,自刎算了。 两人抱着各自的想法,说也没有再开口。万籁俱静的深夜,宗诚把谢初拥在怀中,替谢初缓解右半边骨头的疼痛。 悸动在空寂的夜色里流淌,悄然钻入两人心房。 抵足而眠,彼此依赖,亲密得宛如——相爱的恋人。 谁都没有睡去,谁都没有说话。在夜色之中传递的,惟有因为悸动而引发的砰然心跳。 一年后,当谢初把冰冷的刀锋刺进宗诚体内,在暗红血雾里,用视如仇人的眼神盯着宗诚时,宗诚无端回想起一年前,那个静谧的夜晚。 那一晚,他揉着谢初纤细脆弱的关节,缩在他怀中的谢初,回抱住他,十指依赖地拽紧他衣服。他感受着谢初的每一次呼吸,每一个颤栗,差点,就把心底最深处的话语说了出来。 ——为什么不说呢? 如果知道第二天,就再也没有机会说出口,那一晚,他还会维持……所谓的缄默吗? 第77章:双生 灵堂肃穆,黑白交错的房间摆满花圈,正中央道台摆着白震中年时期的照片。照片下是纯金铸造、价值百万的骨灰盒,已死之人被一把大火焚烧成灰,化为骨灰盒中的无法辨认、如同尘埃的粉末。 虽然众所周知白震身体状况不佳,但白震的猝死,仍然在黑白两道引起极大震动。 阳光晃目的白天,吊唁之人络绎不绝,把灵堂挤得水泄不通。吵闹混乱的局面持续到傍晚才停止,夜幕降临,灵堂安静下来,除去白震的儿女和保镖,不再有其他祭奠的访客。 白灵溪伏在白沐月腿边,不住地啜泣。白沐月把手放在白灵溪颤抖的肩膀上,脸上浮现病态的苍白。 白钧走过去,说:“时候不早,沐月你带灵溪回去休息吧。这里留我一人守夜就行。” 白沐月看向趴在自己腿上的灵溪,空洞的眼神里逐渐找回一丝温度。他抚摸灵溪的头,轻声说:“灵溪乖,跟哥哥回去休息。” “我不回去,”白灵溪哽咽,“我要在这儿。” “明天再过来陪父亲好吗?” 白灵溪摇头:“我不管,我就是……要在这儿。” 白沐月情绪本就很差,白灵溪自宗诚撇下她离开教堂后,天天哭泣,不哭的时候也是一脸彷徨所思的忧郁,完全不复往日的天真活波,更落成他心口一块石头。他忍不住皱眉,沉下声音:“灵溪,跟我回去。” 转头吩咐:“唯唯,你扶着小姐。” “是,沐少爷。” 唯唯应诺,双手绕过白灵溪的肩:“小姐,唯唯带你回去吧。” “我不要!” 白灵溪一把推开唯唯。她听到从灵堂外传来的轻微脚步声,身子一直,猛地抬起脸庞。 十多天过去,她的脸,发生了严重的变化。 原本漂亮的大眼睛因为过度的哭泣而密布血丝,红润的双颊虚弱苍白,最重要的是,她那原本不谙世事,天真烂漫的表情,仿佛经历极端严重、无法承受的打击,写满神经质的彷徨迷茫。 原本可爱活泼的女孩死在白灵溪体内,如今这个坐在白沐月腿边的女孩,是另外一个名叫“白灵溪”的少女。 这个白灵溪,抬起头,死死地看牢灵堂外。 脚步声越来越近。 夜色里,一个全身黑衣,气质清淡的男人,无声地跨过门槛,走进灵堂。 当男人走进灵堂的一刻,白灵溪感觉到,白沐月难以动弹的双腿,细微颤动了一下。 兄妹二人的视线,一起落向门口之人—— 那个男人,是他们共同的迷恋,又将他们彻底抛弃。 宗诚淡淡注释黑色相框里白震的遗照,缓步往灵堂道台走去。 白沐月脸色一变,双手死抓轮椅扶手,冷冷挤出声音:“——宗诚,你还来做什么?” 宗诚转过头,看向白沐月。砰地一声,白沐月心头一颤。 宗诚的容貌,依然俊朗出尘,剪裁精致的黑衣更是把他衬托得不凡。但是,此刻,白沐月没有时间去痴迷宗诚的外在……他被宗诚的眼神骇住了。 宗诚琉璃色的眼神里,没有任何一点情绪,平静得似一潭死水,不,是平静得似一把鞘里拔出的寒刀。 可怕的平静! 白沐月一阵骇异,突然涌起强烈的不祥。这时伏在他腿边的白灵溪哭泣着嘶喊一声: “宗诚!” 寂静的夜里,白翌宁站在灵堂外一棵榕树下,沉默地抽完一根烟,扔进垃圾桶,接着又从烟盒里取出一根,抽出打火机欲要点燃。 身后一个人轻声说:“翌宁。” 听到那个声音,白翌宁指尖一颤,烟轻轻掉落在地。他只怕是自己幻听,静了静,才掉转头看向说话的人。 谢初笑了笑,神色是忧伤的:“翌宁,你还好吧。” 白翌宁回过神,略一点头:“你呢。” “我还好。”谢初垂下眼睛,迟疑几秒,说,“我这些天,一直和宗诚在一起。” 白翌宁气息一寂,紧闭双唇没说话。 谢初也没有抬头看他:“那天在教堂里,我打你,是我不对,你别生气。” 白翌宁仍然不语。 谢初苦笑一下,继续说:“还有,你在教堂……要求神父为我们的做的事情。我,抱歉,我得跟你说,我恐怕不能——” “小初。”白翌宁突地打断,一把抓住谢初的手,“你先跟我回去,有什么事,回去再说。” 谢初被他拽着往前走,心中涌起强烈的难过。把被时间改变情感说出来,白翌宁不会好受,他也很不好受……但是他,仍得把话说清楚! 谢初强迫自己开口:“翌宁你听我说,你要的那种感情,我没办法……”还未说完,话语忽被骤然发出的声响覆盖。 从灵堂里,传出一声沉闷的——枪响。 宗诚! 谢初脑子里嗡地一炸,猛地抽手挣脱白翌宁,顾不得其他,迅速朝灵堂跑去。 黑白色的灵堂里,铺天盖地的血红。 血泊之中,白灵溪跪倒在地,簌簌发抖,手中紧握一把手枪。宗诚站在她旁边不远处,静立不动,黑色风衣上看不出一丝血迹。 谢初怔了怔,确认中枪的人不是宗诚,心中略略安定。仓皇地在寻找那一声枪响击到底穿中谁,突然之间,谢初睁大双眼,难以置信地往后退到墙边。 ——中枪的,竟然是白沐月。 枪口在心脏位置,血液汩汩流出,将白沐月干净的白衣浸染成触目的暗红。灵堂里几个保镖都被吓傻了眼,呆立在侧。 白沐月脸色惨白,如同陷入一场恐怖的噩梦,瞪着自己胸口的鲜血,嘶哑颤抖地问: “灵溪你……你为什么……” “当年你和父亲对宗诚做的事,我全都知道了。” 白灵溪跪在地上,声音幽幽。她的长卷发披散,遮住病态的面容,清脆天真的语调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蚀刻怨恨的凄厉。 “我恨你们,竟然对宗诚做出那么肮脏丑陋的事情。都是你们的错,因为你们对宗诚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过,宗诚才会离开我……” 白沐月身体痉挛,眼神摇曳晃动。如果说谁能够轻易地杀死他,白灵溪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他防备任何人,但不可能防备白灵溪。伏在他腿上的白灵溪突然抽出枪,对准自己胸口,按动扳机……他不可能做出防备。 他就是白灵溪,白灵溪就是他,他与她是一体的,现在,另一半的她,竟然要杀死这一半的他。 她杀死他,为了一个,他和她,共同迷恋的男人! 多么可笑! 白沐月嘴角一扯,眼神里放出毒蛇般的光焰: “宗诚你够狠,你让她来杀我……呵呵,我们死了,你以为你能解脱?十诫解药已经被我毁掉,你一定,一定不得好死……” “不,哥哥!不是宗诚要我杀你,是我要杀你!” 白灵溪摇头大喊。她丧失理性、疯狂绝望地看向白沐月,看向她曾经深深依赖的兄长,“现实太可怕,太可怕!哥哥,你活着,我会不断想起你的罪孽。只有你死了,你才能一直是我心中最温柔的哥哥!” 白灵溪哭诉时,白沐月脸色泛青,一动不动地垂低头。 白灵溪却只当白沐月还活着,还在听她说话,泪水滚落,嘴角却没来由地,荡漾开一抹柔美笑意: “你放心,哥哥,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孤孤单单死去。我会陪着你,陪着你一起下地狱。” 说着,双手举枪,“砰”地巨响,再次开枪! 谁也没料到白灵溪会做出这个举动! 并且——白灵溪的枪口,不是对准别人,而是对准她自己,她自己的胸膛! 她把第一颗子弹打进白沐月心口,把第二颗子弹,打进了自己心口! 血肉飞溅,血腥弥漫。 所有人都大惊失色,眼睁睁目睹白灵溪痛苦地在地上挣扎一番,拖着献血淋漓的长裙,爬到浑身是血,气绝身亡的白沐月腿边,就像往常一样,安静地依偎着白沐月。 她神色空洞麻木,宛如一个被挖走灵魂的娃娃。 “……宗诚,对不起,我们不会再打扰你了。” 娃娃说话时,嘴角始终噙着一成不变,仿佛描绘出来的笑意,声音渐低,直到消亡。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太仓促。 灵堂里的人瞠目结舌,噤若寒蝉。 白钧一挥手沉声下令:“都愣着干什么!快送医院!” “是,是!” 侍卫们连忙应道。众人从诡异恐怖的噩梦里惊醒,顿时乱作一团。 谢初怔怔地站在门口,呆呆地瞧着满灵堂里慌乱的人群,只觉得一切都是虚幻的,凉意从虚幻里爬出,浸泡全身。 宗诚忽然抬头,把视线从鲜血浸染的白家兄妹身上错开,直直落向谢初。 谢初打个寒战。 宗诚踏过血泊,往谢初的方向走过来。 谢初下意识地往后退。后面是墙,退无可退。 一身黑衣的宗诚,散发强烈到令人窒息的死亡气息,如同从血腥杀戮里平静走出的……死神。 宗诚眸中暗影浮动,沉沉盯着谢初:“你跟白翌宁谈完了吗?” “我……”谢初张口,却被宗诚的气势压得难以言语。 “谈完了就跟我走。” 宗诚一把扯过谢初手腕,拽着谢初离开。 白翌宁见宗诚强硬地把谢初带走,正要追过去,白钧用力拦住他,脸色铁青:“现在是什么时候!家里乱作一团,给我留下来!” 白钧这样子对他说话,若在平时,白翌宁早就冷脸走人。但是这一刻,他顿了顿,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 不是白钧的话语有威慑力,迫得他收回脚步。 然而是他心中,掠过一个锋利得刺痛心脏的念头。 如果他追出去,见到谢初,谢初会对他说完,那被枪声打断的后半句话吧。 谢初对他太好,不管是高中还是现在,他总是习惯性地接受谢初对他的好。在潜意识里,他总认为,不管他做什么,他的小初都不会都责备他,他的小初一定会走过来,握起他的手,笑着说,没关系的,翌宁,我们回家吧。 但是,第一次,谢初竟然对他说,他和宗诚在一起,竟然对他说,他给不了他要的,竟然在听到枪响后,毫不犹豫地挣脱他的手,往灵堂跑去…… 白翌宁害怕了。 害怕得,双脚被地面钉死,不敢去追回,那个被另一个男人握住手,逐渐远去的身影。 第78章:离析 宗诚步伐很快,拽着谢初往停车场方向走去。 谢初急切地说:“宗诚,你等一等!” 宗诚停下脚步,一转头看向谢初。注意到谢初苍白的脸色,微微地松了松握住谢初手腕的力道。 “你要问什么?” 谢初握紧拳头,竭力稳住嗓音:“你前天晚上回来后,一直在我身边,到我看到网络上的新闻为止,没有上过网,也没有打过电话……你是,怎么知道翌宁的父亲已经死了的?” 宗诚沉默。 宗诚的沉默闷住了谢初的呼吸:“宗诚,难道你在翌宁父亲死之前,就知道,翌宁的父亲会死了?” 宗诚垂下眼眸,神色一片模糊,过了很久,平静地“嗯”一声。 谢初耳畔轰然一响。 他眼前浮现白灵溪自杀时,宗诚的表情。宗诚的表情就如现在宗诚的声音一样——平静,可怕的平静! 如果说白震和白沐月,曾经对他、对景声犯下罪行,宗诚完全有理由报仇,为什么面对白灵溪,宗诚也会如此冷漠?白灵溪没做错任何事,她不了解她的家庭,她生活在一个没有污染的金丝笼里,美丽、活泼,付出身心地痴慕宗诚。那样一个纯洁的少女,现在突然自杀而死,连他谢初都难以接受,为什么宗诚能够做到毫无温度、毫无感情地注视白灵溪开枪,注视白灵溪挣扎着挪到白沐月腿边,注视着白灵溪向他倾诉临死前最后一句话,始终静立不动,波澜无惊,就像早已设计好一切,预料到一切一般? 谢初心中席卷难以言状的恐慌。他一阵头晕,不由得抓住宗诚衣服,手指用力,在宗诚黑衣上抓出错乱的褶皱。 宗诚一动不动,任由谢初十指嵌进去,揪扯自己。 谢初声音抖得不成调子:“宗诚你,是不是,不打算放过白家任何一个人?” 宗诚看谢初一眼,没说话。 “回答我!” “谢初,太聪明不是一件好事。” 宗诚并未否定的回答,如同霹雳,顷刻之间,天旋地转! 谢初方寸大乱,急促无措地说:“翌宁呢?!你会对翌宁做什么?翌宁跟你的过去一点关系也没有!你总不至于连翌宁也——” “白翌宁,”语气忽地沉闷,“我也不会放过。” “为什么连翌宁也不放过?不管是你,还是景声,翌宁跟你们的过去没有关系!翌宁他二十岁才回到白家,宗诚,拜托你,你停手吧!” 宗诚突地侧头咳嗽两声。他咳完后,一把抓住谢初揪扯自己衣服的手,指节加力,眼神深沉幽暗: “谢初,你唯一关心的,就是我会不会放过白翌宁?” 谢初慌道:“不是这样。宗诚,你停手吧,白震和白沐月都死了,白灵溪也被卷进来。你的仇已经报了,不是吗?宗诚,翌宁他——” “如果我不停手呢。”宗诚截断谢初的话,“如果我执意要与白翌宁作对,你是站在我这边,还是白翌宁那边?” 谢初骇然。 宗诚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咳着咳着,一挥手推开谢初,以近乎粗暴的动作,把谢初重重推倒在地。 然后他猛地转身,快步坐上汽车。 “开车。” 宗诚捂住嘴说。 阿开瞧着车外头摔倒的谢初,迟疑地说:“诚哥,不等那小子吗?” “我让你开车!” 宗诚突然吼出声。 宗诚很少吼人,阿开心神一震,赶忙发动车。 谢初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扶住肩膀,迷惘地望向黑色轿车里的宗诚。 车里的宗诚,留给他一个无从辨认表情的侧影。 车子也以冷漠疏远的姿态,轰鸣着,在扬起的尘埃里远去。 阿开觑着车侧镜里谢初越来越小的清瘦身影,总觉得有些不对劲。那小子再惹诚哥动怒,也不至于被诚哥撇下直接扔地上不管啊。诚哥到底怎么了…… 这样想着,忍不住说:“诚哥啊,那小子他妈没心眼,你别跟他计较了,要不,还是开车回去接他一下吧。” 宗诚没说话,回答阿开的,是一阵剧烈到刺耳的咳嗽。 阿开抽抽鼻子,隐约嗅到血腥气味,抬起眼睛看向后视镜,脸色陡变—— 宗诚肩膀颤抖,俯身不住地咳嗽,手指紧捂嘴唇,锈红鲜血伴着咳嗽,不断从指缝之间漫溢出来,滴滴答答地掉落。 阿开一惊:“诚哥,你怎么了?!怎么会这样……我,我立刻带你去叶医生那儿!” “咳咳,不,先别去,咳咳,”宗诚艰难地说,“先别找,千影,咳咳,让凯瑟琳,看一看……” “我知道了!” 阿开心急如焚,狠踩油门,汽车往凯瑟琳医生的诊所疾驰。 四月的夜晚,繁星闪烁。 比繁星更明亮的,是城市璀璨的灯火,铺天盖地,洗淡原本浓郁的夜色。 晚上的T城,比白天还要热闹繁华。车水马龙,行人如织,各种各样的声响混杂在一起,汇聚成城市永不停歇的呼吸。 互不相识的陌生人们擦肩而过,有的一辈子都不会再见,而有的,也许在明天,也许在明年,也许在多年后的某一个日子,成为最亲密的朋友,最挚爱的恋人,或者,最刻骨的仇敌。 无数丝线在空气里流动,神秘难测、无质无形地牵动每个人,牵动人们从已逝去的过去走向正经历的现在,再从正经历的现在,走向不可知的未来。 谢初独自往前走着,不知不觉,远离喧嚣拥挤的大道。 小路没有街灯,寂静清幽,晚风徐徐吹来,吹散谢初轻微的脚步声。如水的月光照在树木上,流动着,在墙壁投射摇曳的暗影。 谢初忽然停下脚步。 他转过身,说:“你跟我很久了,出来吧。” 街道尽头是沉沉夜色,除去自己的影子,别无他物。 “既然跟着我,为什么不肯见我?”谢初说,“你出来啊!” 无人现身,无人应答。 夜风吹过来,拍打谢初后背,谢初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两步。 “那天在白家,我就知道是你,一定是你!你为什么不出来见见我,你答应过我,要带我重新开始的!” 谢初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说出埋藏在心底的猜测: “——你是许浩,对不对?” 皮鞋的鞋跟碰撞砖石,传出隐约的响动。 一个头戴帽子,穿着风衣的男人从街角拐出来,出现在谢初视线之中。 男人肩膀宽阔,身材魁梧,脸庞隐藏在刻意压低的帽檐里,晦暗不清。 谢初呼吸一窒,强忍起伏的情绪,眨也不眨地盯着男人,只怕自己一闭眼睛,眼前之人就会消失。 像,又不像。 男人没说话,站着纹丝不动。清冷冷的月光洒下来,谢初忽然注意到,男人脸上,赫然密布烧伤疤痕!仿佛深埋在潮湿阴暗的地底,不断地遭受侵蚀腐烂,呈现触目惊心的恐怖怪异! 谢初睁大眼睛,错愕地顿住脚步。杂沓的脚步声从后方响起,男人猝然转身,再次消失在黑暗之中! 谢初忙朝男人消失的方向追去,没能防范,身后跑出数个黑衣人,一把擒住他肩膀,狠顶他后膝,把他用力按死在地面上! “抓住一个!”有人喊,“我跟阿虎先把这家伙先带到大少爷那去,你们继续追!” “是!”其他几人应道,快步跑向路口。 白钧忙得焦头烂额之际,属下打来电话,向他汇报抓住一个袭击宴会厅的枪手同伙。他赶到停车场,正要拉开车门,车里的女孩伸出手,替他打开。 “主人。” 女孩目不转睛地凝视白钧。她容貌普通,胜在质娇柔,身段窈窕,换下朴素的女佣制服,涂着浅蓝眼影,大红唇彩,穿一件性感的黑色短裙,露出雪白的臂膀和双腿,散发洛丽塔一般的曼妙气息。 女孩不是别人,正是白灵溪的贴身女佣,唯唯。 此时的唯唯完全没有在白灵溪身旁的低声下气,眯起眼睛娇媚笑着,如同放纵的小野猫。 白钧一笑,在唯唯额头落下一吻。 第79章:谈判(一) 白钧开着车,唯唯伸个懒腰,说:“伺候白灵溪这么多年,受尽她的气,终于熬到了这一天。” 白钧笑了笑没说话。 唯唯轻抚白钧大腿:“主人,您的点子真厉害……您让我把当年宗诚遭受白震和白沐月父子侮辱的录像带,不动声色地让白灵溪看到,我原本以为,您只是想挑拨她和白沐月的关系呢……真没想到,平时连一只鸟儿受伤,都会哭得没完没了的白灵溪,竟会开枪把亲哥哥打死,然后再自杀。” 头倚靠白震肩膀,神色畏怯:“今天真是太恐怖了,一颗子弹打进身体,原来会流那么多血啊。暗红色的血液不停地涌出来,好像永远不会停一样。” 叹息一声:“哎,集万千宠爱的千金大小姐,美丽活泼,人人都爱,最后却落个自杀而死的下场,真可怜,真可怜。”语气虽然怜悯,嘴角却扬起恶毒的笑意。 唯唯在旁边兴奋地张合嘴巴,不停地吐出声音。 白钧心思却飘到别处。 ——让白灵溪看到录像带的主意,不是他出的,而是宗诚出的。 怪就怪白震和白沐月有相同的癖好,沉迷监视和录像。但他不知道,宗诚究竟从哪里,搞到这些年代久远,隐蔽难寻的录像带。 当宗诚提出,让唯唯想办法把录像带让白灵溪看到时,他还有所顾虑,怕白灵溪会惊慌失措,四处乱说,打乱他们的计划。然而宗诚只是淡淡一笑,笃定地告诉他,白灵溪不会。 宗诚真是够狠,为报复白震和白沐月,竟连自己最黑暗最耻辱的过去……都可以毫不介意地拿出来,作为手段。 但是,宗诚究竟基于什么理由,推断白灵溪不会大哭大闹?还有今天的事件,宗诚预料到了吗? 白钧握住方向盘的手微微出汗。 如果连今天的事件,也在宗诚预料之中…… 不。 不可能。 白钧在心中对自己说。不要把宗诚想得太过厉害,即使宗诚能够推断出白灵溪会把痛苦隐藏心底,也不可能推断出白灵溪会采取如此极端激烈的方式,开枪杀死白沐月和她自己。再说,宗诚还没从白沐月手中拿到“十诫”解药,怎么可能允许白灵溪杀死白沐月?宗诚一定没有想到会发生今天的事件。 这样想着,白钧嘴角勾起一丝冷笑。 一切,都在朝有利于我的方向发展。 白震已死,白沐月和白灵溪已死,白沐月还把宗诚最渴望的“十诫”解药毁掉了。宗诚心机再深沉,手腕再高明,时刻受“十诫”牵制,形同死人,完全没有未来可言。 “主人……” 唯唯低喘着,把手探入白钧衬衣。 白钧扭头,看见唯唯浸润欲望的面庞,微微一笑:“听话,唯唯,很快就到家了。” 唯唯蹭着白钧身体,撒娇道:“唯唯一秒钟,都不想等了。” “小色女。”白钧伸手捏了捏她下巴。 莫成辉的同伙,被关在白府地下的“暗房”里。 “暗房”是一间布满刑具,特意为严刑逼供打造的房间。里面的人看不到外面的景象,但外面的人能够通过窗玻璃,审视、观察里面之人的一举一动。 白钧按动遥控器,玻璃窗的帷幕缓缓升起。 唯唯急不可耐,双手攀住白钧手臂,不时拿娇躯摩擦白钧。白钧在她撩拨下反应淡漠,一双眸子,看牢房间里的人。 唯唯忍不住催促:“主人,唯唯好难受。” 白钧没理会春猫一样的唯唯,问:“你说他是鹰帮的残党?” 属下说:“是,少爷。”白钧话里含有一种别样的意味,他分不清楚究竟是好是坏,不禁微微冒冷汗。 白钧无声地扬起笑意。 白钧一笑,属下更加忐忑。大少爷为什么笑?难道没有抓到莫成辉,只抓到一个同伙,大少爷不满意? “把他带到我房间里去。” 什么? 属下和唯唯同时吃了一惊。 唯唯不相信地问:“主人,你不让唯唯陪你吗?” 属下没明白地问:“大少爷,您指哪间房?” 白钧甩开唯唯黏在自己身上的手,不容抗拒:“唯唯你去休息。” 盯着房间里昏迷不醒的人,回答第二个问题:“卧房。” 谢初被从后方偷袭的黑衣人按倒在地后,被捂了迷药。等他转醒时,发现自己竟然穿着睡衣,躺在一张陌生的大床上。 水晶吊灯散发柔和光泽,墙壁镶嵌精美瓷砖,地面铺着天鹅绒地毯……毫无疑问,肯定是有钱人的房间。 谢初颇为困惑,竭力回想后来发生了什么,脑袋昏沉,稍微一用脑,太阳穴里的血管就冲冲直跳。谢初不得不停止思考,额头抵住膝盖上,疲累地呼吸。 房门被推开,白钧走进来。 谢初听到动静,猛地抬头,与白钧的视线恰好相遇。 白钧刚洗完澡,短发滴落水珠,身上只穿一件绛色浴袍,脚上趿着拖鞋。高挑精壮的身材在浴袍里半隐半现,比起平素精致干练的西装,更散发出一种别样的成熟性感。 白钧微笑:“醒了?” 谢初瞪了白钧半响,难以置信地挤出声音:“……是你?” “是我。”白钧点头,“你很惊讶?” “这是你的房间?” 白钧笑着:“我的卧房。” 谢初眼神中掠过警惕:“你抓我过来做什么?” “确切说,是我的下属抓你过来。我也没想到,他们竟然会把你抓过来。” 白钧走到床边,径直沿床坐下,仿佛谢初是空气一般,旁若无人地翘起腿,拿毛巾擦拭湿发。 谢初却被白钧过分自在的举止弄得有点不自在,往后缩了缩,问:“你想做什么?” “你认识在宴会上开枪的人?” 白钧冷不丁提出问题,谢初一时怔住,慢了半拍,才说:“不认识。” “哦?”白钧扬起音调。 谢初重申:“我不认识。”那人有张与许浩完全不同的脸,时间太短,谢初的确没有把握。 白钧停下擦头发的动作,斜眼觑着谢初:“我的属下说,你和枪手出现在同一地点,而且……看起来互相认识。” “你说那个满脸烧伤的人?” “对。”白钧点头,“那个满脸烧伤的人,就是枪手。他是曾经的鹰帮老大莫成辉,本来应该死在爆炸的游轮上,但是他死里逃生,纠结残党报复白家。” 白钧过分的坦白,反而让谢初搞不太懂白钧的态度。 难道白钧审问人都用这样一种方式? 谢初疑惑,一扯嘴角,说:“你说的那个人,我听都没听过。我一个人走在路上,突然看到一张吓人的脸,我直接给吓傻了,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被你的属下按倒在地,迷晕过去。” 白钧挑眉:“你会被吓傻?” “怎么不会?”谢初满脸严肃,“你想想,大晚上的,一个人走在阴森森黑漆漆的小路里,忽然之间,你前方出现一张除了两只眼珠子正常外,其它地方全都跟腐烂的橘子皮一样的脸。难道不吓人吗?我还以为我撞到鬼了!” “是吗?”白钧含笑。 “当然!”谢初用力强调。 白钧笑出声来,把毛巾扔到床上,饶有兴致地望着谢初。 不知道怎么回事,白钧望过来的眼神,让谢初头皮一阵发麻。 白钧用近乎温柔的语气说:“谢初,你真的不认识他?” 谢初鸡皮疙瘩直掉,强忍不适说:“白大少爷,我确实不认识。” 白钧微笑:“你说不认识,我就当你不认识吧。” 谢初一个激灵,只觉白钧的神情、口吻,都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怪异。他迅速翻身下床:“既然如此,我可以走了吧。” “现在已经凌晨两点。” “没关系。” “我不会对你怎么样,你在这儿睡一晚,明天再走。” “不用。” 白钧探过身扯住谢初的手,谢初一震,下意地挣脱。 白钧举起双手:“别误会,我只是想提醒你,你还穿着睡衣。” 谢初这才意识到衣服的问题。他的视线在房间里逡巡一圈,蹙眉问:“我的衣服呢?” “交给仆人去洗了,明天应该能晾干。” 谢初咬咬牙:“你……” 白钧笑道:“你不必用如此仇恨的表情瞪着我,你是翌宁的心上人,我不会对你做什么。” 谢初头皮再次发麻,脸色僵硬地说:“没关系,睡衣就睡衣。我不打扰了,告辞。” 说完,径直往门口走去。 白钧的声音自他身后传来: “谢初,我希望你能够说服翌宁,离开白家。” 谢初猛地一顿,停下脚步:“……什么意思?” 白钧抬起头,回应谢初探寻的目光,眼睛里,燃烧着一种叫做“野心”的东西。 “父亲死了,沐月和灵溪也死了,整个白家,只剩下翌宁和我两人。” 白钧神情坦然,似乎完全不介意在谢初面前,展现自己潜藏的权力欲望。 “白家家主只能有一位,翌宁待在白家,我们两兄弟,势必会成为水火难容的敌人。” 第80章:谈判(二) 公园里阳光明亮温暖,游人脱掉外套,穿着薄薄单衣,不住喊热。 谢初却觉得,浑身发冷。 从正午到傍晚,他独自坐在长椅上,沉默不动。 白钧对他说的话,如同炸弹,在他脑海里引爆。 白钧说:“父亲在宴会厅遇袭,怀疑白家有内鬼。我与父亲没有血缘关系,不幸成为父亲最大的怀疑对象。父亲中风后一日比一日多疑,我在白家也一日比一日难做人。这种情形下,宗诚找到我,问我有没有兴趣与他合作。 “我问他哪方面的合作?宗诚很直接的告诉我,他要毁掉白震和白震三个儿女。我很惊讶,他现在发展不错,实在没必要和白家斗得你死我活。后来想想,宗诚大概不能原谅白家对他和景声做过的一切吧。但在我看来,过去再糟糕,也是过去的事了,换做我,我现在能得到什么,未来会如何,才是重要,最值得考虑的问题。所以我,选择了和宗诚合作。 “我本来是个很清白的人,如果父亲选择继续信任我,我一定会做让他满意的好儿子。但是我被怀疑,稍有疏忽,立刻会被判定为背叛白家的恶人。父亲有多狠,我体会太深了,他是连自己亲生骨肉都能杀死的,我这个被他收养的义子,他若想解决我,眼睛都不会眨一下。我可不想莫名其妙地消失在世界上,所以,我虽然本来不是“内鬼”,却被父亲的多疑所逼迫,不得不成为白家的“内鬼”。 “之后,宗诚迷惑了沐月。你别看沐月狡黠,其实在情感上非常简单,快三十岁了,不管是外表,还是心智,都没发育成熟。沐月轻易地相信宗诚对他抱有感情,并且做出一个极为错误的决定——让宗诚迎娶灵溪。沐月自己的身体有问题,幻想通过灵溪的身体来得到宗诚。不过意料之外的是,婚礼当天你和翌宁竟然闹出那种状况。 “我最佩服宗诚的一点,是他非常沉得住气,火候未到,绝不会轻举妄动。他一直在等待机会。而机会,往往在无法预料到的变化里。翌宁冲动之下,在婚礼上说出父亲和沐月当年对宗诚做的事情,成为父亲追杀宗诚,彻底和宗诚撕破脸皮的导火索。宗诚决定动手了,而他手中的武器,是个叫李蔷的女人。 “李蔷和我类似,是被父亲收养的孩子,但她不太被外人了解。李蔷本来是父亲安插在宗诚身边的棋子,反过来却被宗诚利用,成为宗诚的棋子。李蔷一直服侍父亲用药,她在药里加入剂量微小,难以检测,但足以致命的剧毒物质。父亲就这样被一个自己从没放在眼里的小玩偶弄死了。 “父亲和沐月有一个相同的嗜好:监控。宗诚不知从哪里找到很多年前,他落到父亲和沐月手里,遭受折辱的录像带。我让唯唯把录像带放在灵溪房中,让灵溪看到。值得玩味的是,灵溪明明是个瞒不住话的小女孩,却在看到那些录像后,一声不响,在我们都没有预料到的情况下,做出如此极端疯狂的举动。 “现在,父亲死了,沐月和灵溪也死了。整个白家,只剩下翌宁和我两个人。在之前,我完全没有想过自己有可能执掌白家,想站在翌宁一边,但很遗憾,翌宁似乎对继承家业,与我合作不感兴趣。现在情况发生很大变化,我背后有宗诚的力量,宗诚是绝对不会允许翌宁成为家主的。我是有野心的人,白家家主之位,对我而言充满吸引力,如果有机会,我做梦都想爬到那个位置。翌宁如果选择留在白家,选择替他父亲和兄妹报仇,毫无疑问,不仅我会想不择手段把翌宁置于死地,宗诚也绝对不会放过翌宁。 “说到这里,你了解我们家族的真相了吗?表面上光鲜、耀眼的白家,其实根本没有所谓亲情、信任。每个人最关心、最在乎的只有自己,父子成仇,兄弟反目,丧尽人伦之事,时刻可能发生。我们就是在这样残酷血腥的世界里长大的,谁抱有多余的恻隐之心,谁就可能死在杀戮的刀刃之下。 “作为翌宁的大哥,我不希望事情发展到我和翌宁决裂为仇敌的地步。更何况,比起白家家业,你在翌宁心中的地位重要太多。如果你劝说翌宁离开白家,我认为翌宁会答应你。你们消失在某个我找不到,宗诚也找不到的地方,难道不是种新的开始?我向你保证,只要翌宁愿意放弃白家,我一定竭尽所能,阻止宗诚对翌宁不利。 “我要说的就这些,归根结底,决定权在你手中。时间已晚,我不打扰你休息,晚安,谢初。” 夜色一层层刷染天际,尘埃弥漫。公园里游人渐少,慢慢的清冷侵袭。 一个小女孩扯扯谢初衣角:“大哥哥,大哥哥。” 谢初回过神。 小女孩眨动水光盈盈的眼睛:“大哥哥,我的气球被风吹到树上了,请你帮我拿下吧。” 小女孩天真可爱的样子让谢初想到白灵溪。谢初点点头,伸手一探,牵住线,把气球从树枝间取出,递给小女孩。 小女孩唯恐她的宝贝气球再跑掉,牢牢攥住线,笑逐颜开:“谢谢大哥哥!”蹦蹦跳跳地跑远。 谢初注视小女孩甩动的马尾,扬起的裙摆,天真的背影。世界上没有彼得潘,小女孩终将长大。长大后,王子和公主的故事不复存在,童话里美好的国度化为齑粉,现实,残忍而无情,荒谬而怪诞。 他沿公园僻静阴暗的小路往前走。快到拐角时,手机响了。 谢初拿出手机,看到屏幕上闪烁的号码,身体不受控制地一颤。手机顿时变沉很多,压得他手腕酸痛。铃声不断地回响,谢初深吸口气,接通电话。 他接通电话,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一时间,电话这头,电话那头,陷同样的安静。 “还记得那栋红色教堂吗?我在教堂里等你。”对方说,挂断电话。 谢初跑到教堂。 小教堂笼罩在黑暗之中,诡异静谧。 谢初一把推开门。 月光洒进教堂,隐隐约约勾勒出一个背影。一个男人,安静地坐在椅子上。 谢初心脏狂跳,气喘吁吁。他有太多的疑惑!他不要听白钧说,不要听任何其他人说,他要让眼前这个男人,给他答案! 谢初抿了抿唇,唤出男人的名字: “宗诚——” 第81章:剧本 “我给第一个死者,白震,设计的结局是,死于猜疑。” 宗诚背对谢初,缓缓开口。 谢初蓦地停滞,呆立在原地,声息全无。 “白震,将会在某个黑夜里,从沉睡之中惊醒,意识到自己被人所害,他不断猜疑究竟是谁要害自己。可惜,他害死的人太多,想害死他的人也太多,他想破脑袋,直到断气,也终究无法确,究竟是谁杀死了他。他踩着无数人的尸骨爬到现在的地位,一旦死去,也会被无数亡魂,拉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至于第二个死者,白沐月,究竟该怎么死去好呢?白沐月和白灵溪是双生的存在。白沐月对白灵溪无微不至的体贴关怀,并非他深爱自己血肉至亲的妹妹,而是因为他把妹妹幻想成他自己。他残缺、病态、阴郁,他厌恶这样的自我,可是又无法摆脱这样的自我,于是他通过白灵溪的身体,臆想出一个完整,健康、快乐的自我。 “遗憾的是,白灵溪并非木头制作出的玩偶,她是活生生的人。人很复杂,不可能按照白沐月的设计,保持简单的平面状态。当白灵溪失去白沐月心目中美好的形象时,白沐月的幻想宣告破灭。第二个死者,白沐月,死于幻想。” “第三个死者白灵溪,与白沐月相对的,活在被白沐月制造出的童话世界里,把自己当成公主,天真活泼,无忧无虑。但她的美好是没有经历过现实,经不起考验的美好。一旦童话的伪装被撕破,现实狰狞的嘴脸摆在她面前,她一定不会想着怎样去接受现实,而是努力渴望逃避那个现实,毁灭那个现实。现实消失了,她就能继续存在于童话里,继续把白沐月,当做全世界最温柔的哥哥依赖。因此,白灵溪必然走向毁灭白沐月与自己的道路。第三个死者,白灵溪,死于现实。” “听到这里,你应该明白,我的报复,并非让他们躯体死亡那么简单。他们的灵魂,一定要被我诛杀。” 说到这里,尾音里带出一丝戾气。谢初心中震颤,宗诚陌生可怕的气场如同阴暗的洪流淹没他。 “你关心的,一定是第四个死者,白翌宁的结局吧。” 宗诚背对谢初,看不到谢初越来越苍白的脸色。语气模糊地说:“白翌宁该怎么处理呢?他没有心思重重的猜忌,没有继承家业的野心,没有通过幻想实现自我的病态,也没有活在童话里的脆弱,但是,他有一个最致命的弱点。那个弱点就是——” 宗诚座位上站起来,转过身,静静地盯着谢初: “你。” 谢初错愕地睁大双眼,嗓音抖得不成调子,“你说……什么?” “白翌宁确实不懂得怎样爱一个人,他很爱你,但不知道该如何爱你,不断地让你失望,不断地把你推到我身边。当年你们俩分开,他一蹶不振,但至少那时候,你的心是属于他的。但是现在呢,你的心已经不属于他了。失去‘小初’的白翌宁,其实,早就沦落为亡魂。” 谢初浑身觳觫,脑海里嗡嗡乱想。宗诚在说什么?宗诚到底在说什么? “我不明白,宗诚,你把话说清楚。” 宗诚低笑:“难道还需要说得更清楚吗?” “你他妈把话说清楚!” 谢初一吼之后,宗诚静默下来。过了半响,平静地说: “我从来没有对你动过感情。你,不过是我用来报复白震和他三个儿女的一枚棋子罢了。” “不可能!你撒谎!” 谢初眼眶发红,失控地吼道。 他不相信! 不能相信,一切,都是宗诚的阴谋! 所有对他的呵护,对他的温柔,都是为报复白家,无情无义布下的陷阱。引诱他上钩,引诱他沉沦,引诱他堕入深渊——引诱他,把整个心,整个人,全都交给了他! 他爱上他了啊! 但是,现在,他竟然对他说,一切,都是他的设计! 他怎么能相信! 宗诚轻笑:“你可以认为我在撒谎。你越这样认为,说明你对我越执着,而非执着于你曾经的信仰。” 谢初神情痛苦,拼命地摇头:“宗诚,你为什么要这样说?不可能,你不是这样的人,我不相信你做的一切都是假的!” 宗诚平静地说:“今天,我在白翌宁的房间门口放了一张光盘。你猜光盘你的内容是什么?”嗓音里透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光盘里,是你在我家,脱光衣服,缠着我,抱着我,不断请求我爱抚你的视频。你肯定不会想到,我的公寓里,是装有摄像头的……时间已经很晚,白翌宁大概看过视频了吧。” “你住口!” 谢初嘶吼着打断。天旋地转,只觉得一切都是噩梦!谢初脱力地扶住椅子:“不可能!你骗我,你不会做那种事情。” “如果不相信,你可以直接去问白翌宁。我要说的就这么多,告诉你真相,算是我……对你帮我治好‘十诫’的一点回报。” “你为什么要说这些?为什么?”谢初恍惚。 宗诚没接腔,仿佛丧失和谢初对话的兴致,迈开步子,朝外走去。 谢初不肯相信,一把抓住宗诚手臂,像是一个被无情抛弃,茫然无措的孩子一般,慌乱地说: “宗诚你不要走!你转过头看着我,你有种,你看着我说,一切都是你的骗局,都是假的!” 宗诚一蹙眉头,扯了扯被谢初拽住的手。谢初思绪混乱,下意识地加重力道,宗诚不耐烦地转过身来,一抬腿,猛地踹向谢初小腹。 谢初吃痛,捂住小腹跪倒在地。他从没被宗诚打过,也从没想过,有一天,宗诚竟会打自己。宗诚揪住谢初头发,毫不留情地拿鞋跟狠碾踩谢初身体最软弱、最疼痛的部位。谢初被打得无法动弹,蜷缩四肢。喉咙一热,鲜血无法控制地从鼻子、嘴巴里汩汩涌出,溅满衣衫,在地面上蜿蜒成暗红色的河流。 谢初痛得丧失知觉,瘫软不动了,宗诚才停手。 他都看没看谢初一眼,沉默地转过身,扔下谢初,快步往教堂外走去。 一只沾染鲜血的手,固执地抓住宗诚脚腕。 没想到,事到如今,谢初仍然残留幻想。 宗诚狠狠一拧眉,眼神骤沉,蹲下身体,用力捏住谢初下巴,强迫谢初抬起头,和他视线相对。 谢初终于得以看清,宗诚的眼神。 冷月映照,宗诚的眼神,如同黑袍死神手中,平静得绝望的刀。 宗诚看牢谢初,幽幽地说: “我对你没有任何感情,你,不过是我的一枚棋子。从头到尾,我爱的人,只有景声一个。” 宗诚说话时,谢初闻到一股强烈到吞没嗅觉的血腥气息。 血是滚烫灼热的,然而谢初,周身彻骨的冰凉。 坠落在幽深阴暗的水底,水流无声地灌进身躯,把他撑成一个空空荡荡,失去魂魄的皮囊。 脚步声寂寂回响,越来越远,消失于不可闻的远方。 谢初如同聋子、瞎子、傻子、疯子,怔怔地蜷缩在地上。周遭寂静无声,黑夜漫长难熬,原本意味着救赎的教堂,此刻,充满无望的讽刺。 暗红血潮张开狰狞大口,顷刻之间,将一切吞噬殆尽。 第82章:残阳 白翌宁拎着一个塑料袋走到病房门口,恰好护士推着医药车出来。见到白翌宁,熟稔地笑笑:“回来了?快进去吧,他醒了。” 白翌宁冲护士点点头,推门进房。 谢初依枕半坐在床上,阳光沿着窗棂细碎洒落,在房间里覆盖一层浅薄色泽。 白翌宁从塑料袋里掏出一个苹果,洗干净,慢慢地削皮。 前天晚上,他在教堂里找到昏迷不醒、满身是血的谢初,连忙抱他去医院,万幸身体并无大碍。谢初昨天醒来,很虚弱,一声不吭,今天终于能够坐起来,仍然是不愿说话的模样。 白翌宁把削好的苹果递到谢初面前:“小初,吃点东西。” 谢初的目光停留在窗外。 白翌宁把苹果放到盘子里,陪着谢初一起沉默。 天气晴朗,阳光明媚温暖,很多病人走出病房,在小花园里散步。人声杂杂,黄莺飞进树枝,婉转啼鸣。 这么好的天气,若在平时,谢初肯定第一时间冲到外头,伸个懒腰,勾起嘴角晒太阳了。 但是现在,谢初神色寂静,毫无反应。 白翌宁说:“外面阳光很好,我带你出去,晒晒太阳。” “翌宁,”谢初终于发声。由于呛出太多血,嗓音干涩嘶哑,“你,看过光盘吗?” 白翌宁闻言,沉默。过了很久,说:“看了。” 伴随白翌宁的承认,谢初心中最后一丝幻想,破灭了。 血气直逼喉咙,谢初缩起肩膀,猛烈地咳嗽。白翌宁紧张地蹙眉:“怎么了?我去叫医生。” “不用,咳咳,你出去,翌宁,咳咳咳,你出去……” “小初……” “拜托你,出去,让我一个人,咳咳……”谢初恳求,神色仓皇。 白翌宁心中一痛,拧不过谢初,无奈地起身,离开房间。 谢初咳嗽着,直咳得五脏六腑撕裂般疼痛,再也咳不出来,身体一软,脱力地摔回床上。 ——原来自己,不过是个笑话! 自以为是,还以为被那人珍惜,呵护,结果,结果,原来自己不过是那人缜密棋局里一枚用完的弃子,弃子而已! 结果被丢弃的自己,还要犯贱!被侮辱,殴打,还心存妄念,拽他的手,扯他的脚,差点流眼泪哭出来,低声下气地哀求他,不要扔下我!无论如何,不要扔下我! 哈哈哈!可笑,太可笑了! 谢初痛到极致,竟然涌起强烈的笑意。他蜷缩在床上,簌簌发抖,苦涩不堪地大笑出声。液体一颗颗落下来濡湿床单,模糊摇晃的视线里,他分不清楚那些液体究竟是什么。 门外的白翌宁听到谢初压抑痛苦的狂笑,实在无法再忍耐下去,冲进房中,一把将谢初抱进怀中,难过地说:“小初,你别这样!” “翌宁,你走吧,我这副鬼样子,你还留着我干什么。” 白翌宁语气一沉:“你胡说什么?!” 谢初虚弱地摇头:“翌宁,我真的,很脏……而且我没办法给你……你要的感情……” “不要说了!”白翌宁用力打断,按住谢初肩膀,直直盯住谢初,“你听着,我不管你过去发生过什么,我也不管你是不是爱上宗诚。我绝对不会再丢下你!” 手掌覆在谢初脸颊上:“小初,我带你离开这儿好不好?我们找一个没人知道我们的地方,重新开始。“ 谢初一怔,没有料想到,在他还没做出决断前,白翌宁竟然主动提出离开。 ……重新开始? 白翌宁眼眸里流露淡淡的柔和。他神色冷漠,一旦流露柔和,就会有种特别动人的气质。白翌宁捧起谢初的脸颊,轻轻地,慢慢地说:“白家家业对我没有吸引力,我的想法从过去到现在都没变过,我惟一的愿望,只有你而已。” 谢初惘然听着。 “你呢,仍然可以开个小饭馆,继续做你的老板,在阳光好的日子,搬把椅子坐在外头晒太阳。而我呢,可以做个全职的操盘手。这样的日子好不好?不会再有乱七八糟的人,乱七八糟的事打扰我们。小初,你有没有特别想去的城市?” 谢初不答,白翌宁继续说:“如果没有的话,那我们就找一个冬天不太冷的地方,这样,你的骨头会少痛一点。小初,我带你离开,重新开始,好吗?” 谢初迷惘:“真的可以……重新开始吗?” 白翌宁低头吻了吻谢初嘴唇,轻轻擦着谢初的唇角,说:“可以的。至少,你还在我身边,我还在你身边。” ——至少,你还在我身边,我还在你身边。 这句话如同魔咒,直抵谢初心底。 谢初脑海里再次浮现多年前的夜晚,他和白翌宁缩在暖暖和和的被窝里,白翌宁紧紧抓住他的手,说,只有你,绝对不准离开我。 此后世事变幻,各入歧途。爱憎会、怨别离、求不得……如今,一场猝不及防的血腥杀戮之后,世界重归平静,尘埃无声落定。 谢初一阵恍惚,下意识地,说:“好……” 话音刚落,肩膀一沉,白翌宁更用力地抱紧他。他难以呼吸,喉咙、眼眶和鼻子都很酸涩,不由得闭上双眼,死死地闭上眼睛。 一周后,谢初出院。 白翌宁整理出两箱行李,带着谢初,打车直往机场去。 谢初坐在车中,手托面颊,注视车窗外的风景。 T城繁华喧嚣的街道,来来往往的人群,刷刷后退,消失在无法看见的身后。 去年这个时候,他从监狱出来,一路辗转,回到T城。他一个人提着包,站在人潮涌动,车水马龙的街头,心中充斥迷茫不安,置身于偌大的城池里,却好像来到另外一所陌生的监狱。 交叉纵横的道路,在脚下铺展延伸,究竟哪一条,能够带他走向驻足停歇的归宿? 风擦过车窗,T城,一点点被风吹散。 一年里的种种,好似经历一场漫长无比的梦。 梦里他爱过、恨过、笑过、痛过、追逐过、失望过、得到过,失去过。但是,再激烈的情绪,终将平复,再跌宕的境遇,终成过往,某一刻,梦消失,骤惊醒,心跳里带着梦的残温,眼前,只有无边无际的现实。 白翌宁看了看他,轻声问:“在想什么?” “T城变化很大。”谢初说,“明明是自己从小待到大的城市,很多街道,好像第一次看到,完全不认识。” 谢初说话时,出租车已经驶出城,前往去机场的高速公路。 城市的景象消失了,高速路两旁是连绵起伏的草地,天边大团大团云朵,倾洒流光。 “小初。” “嗯?”谢初把视线从窗外收回,落向白翌宁。 白翌宁神色里浮动细微的迟疑。他一静,说:“我带你离开,你真的愿意么。” 在谢初和白翌宁的关系里,大多时候,总是温和内敛的谢初,迁就孤僻冷傲的白翌宁。而如今,白翌宁,终于开始学会用另一种方式,理解谢初。 人最大的危险,是沉溺于某种习惯而不自知。白翌宁习惯了谢初对他的迁就,习惯到……一次复一次,放纵自己的负面情绪,让谢初难过、失望、痛苦。终于有一天,谢初的心给了别的男人,决定离开白翌宁时,白翌宁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拥有一个多么可怕的习惯。 谢初久久不说话。白翌宁心头一紧,不由握住谢初的手。感受到谢初手掌的温度,确定谢初在自己身边,他变乱的情绪才稍微安定下来。 “去年这个时候,我只有一个人,”谢初说,“亲人,朋友,家,什么都没了。一年后的现在,我却和你在一起。我以为我再也不会见到你,但是现在,你就在我旁边,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白翌宁闻言,神色一震,眼眸里掠过轻光。 谢初笑了笑,把头靠在白翌宁肩头,回握住白翌宁的手,闭上双眼: “我睡一觉,到机场了,再叫我起来。” 抵达机场,已是傍晚时分,连绵云彩烧出浓烈的绛红艳紫。 前往K市的飞机将于一小时后起飞。 K市依山靠海,夏天不是很热,冬天也不算太冷。不同于T城不分昼夜的喧哗,K市的居民们习惯于安逸,结束一天的工作,回到家,放松下来,早早的睡觉歇息,整座城市,沉浸在悠然惬意的宁静里。 白翌宁向谢初介绍的时候,谢初便对这个城市很有好感。就如同,谢初久远记忆里,小时候的T城。 两人把行李托运完,经过安检口,前往候机大厅。在即将彻底离开T城时,谢初回过头,透过机场的玻璃门,再次看了一眼T城。 T城留给他的最后印象,是一片灼目的如血残阳。 直到谢初的背影完全消失不见,宗诚才转过身,往机场外走去。 手机响了,宗诚斜倚着墙,接通电话,女人在电话那头不满地抱怨:“诚,约好今天下午复查的,你怎么没过来?” “抱歉,今天有点事,”宗诚语气疲惫,“我明天再过来。” “什么事比你的身体还重要?你的情况很严重,不能再拖了,今天晚上我等你,你必须给我过来!” 女人急躁地说完,一把挂断电话。 第83章:血誓 宗诚把手机放回口袋,沉默地往外走,一辆红色跑车猛地停在他面前。 修把头探出车窗,挑眉一笑:“我就知道你会来这里,上车吧。” 宗诚一拉车门,坐到修旁边。 跑车在高速公路上疾驰。 修说:“凯瑟琳的电话?” “你都知道了?” “拜托,凯瑟琳以前可是方舟的人,去年离开组织,躲到T城开了一家小诊所。” 宗诚一顿,说:“千影知道吗?” 修皱起眉,神情难得严肃起来:“我怎么敢让千影知道?千影还沉浸在你“十诫”瘾症减轻的愉悦里,这种时候,如果让他知道他自己研制出的试剂,竟然给你造成如此致命的副作用,他一定会急疯得的!” “……”宗诚静默,微微后仰,靠住椅背,“等一切尘埃落定,你帮我安排一场意外吧。不要让千影知道这件事。” 修低叹:“还剩多长时间?” “不知道。”宗诚一笑,“一年,或者两年……具体的情况,得等详细检查之后才能得出结论。” “你因为这个,把他拱手让给别的男人?” 宗诚轻轻笑着,没有回答。 修摇摇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我送你回家,还是去诊所?” 宗诚仰起头,神色里掠过一丝隐约的落寞: “有个地方,我很多年没去了,现在倒是很想去看看。我告诉你怎么走……你带我,去那儿吧。” 夜幕降临。 修探头探脑张望一番,满眼所见只有废弃的楼房,周遭已被推土机夷为平地,荒凉萧索。修不明所以,不好多问,冲宗诚摆摆手,开车离开了。 宗诚走进其中一栋楼房里。 楼梯间暗无光亮,尘埃弥漫,散发长期无人居住的霉味。他来到顶层,夜色混杂月光,铺满坚硬冰冷的水泥地面。 一瞬之间,恍如隔世之感,如利爪一般攫住他的心脏。 他怔然站定,无法挪动脚步。 十七岁那年,他从白家逃离,流浪街头。吃垃圾堆里过期变质的食物,睡在肮脏潮湿的地下通道,有一天,他漫无目的地来到这栋楼房的顶层,突然地,产生一个强烈到无法自控的魔念。 跳下去,一切都解决了。 他不用再背负所有加诸在他身上的,难以承受的责任和罪孽。 魔念如此强烈,有如被施与诅咒。透明的线操纵着他的躯体和灵魂,不知怎么的,就站在了远崖峭壁的边缘。从上往下看去,车辆和行人微小得就像蝼蚁,脆弱不堪,迷蒙模糊。他看着看着,地面轰然晃动起来,在他眼前破碎开无数裂缝,一只只缠扰荆棘,鲜血淋漓的手从裂缝里伸出,不断生长,缠绕住他,似乎在说—— 来吧,跟我们一起,到地狱里去吧。 血光冲天的幻觉淹没了宗诚的意识。 脚离开里面,朝荆棘密布的血沼里跳去。 但是,就在这个时候,有人从后面抱住他,把他再一次拉回天台。 宗诚突然咳嗽起来。 咳得越来越猛烈,喉中涌动热流,鲜血从嘴巴里溢出,斑斑点点地洒落在衣服上。 宗诚站立不住,踉跄几步,一手扶住栏杆,脱力地坐倒在地。 十七岁的宗诚,从恐怖的幻觉里惊醒,回过头,看到一个稚气未脱的小孩。 穿着国中生的校服,十三岁,还是十四岁?但是样子,完全个十足的小孩。眉眼弯弯,脸颊红润,清清亮亮地笑着,露出两颗白色的小虎牙。 像小孩,但是比小孩……更加可爱。 他没看到我浑身脏乱的样子吗?从头到脚散发臭味,跟乞丐、疯子一模一样,他怎么一点都不介意? 宗诚肩膀颤抖,剧烈地咳嗽着,五脏六腑翻搅痛楚。小孩稚嫩的嗓音,隔着漫长悠远的时光,轻轻回荡他耳畔。 ——大哥哥,你干嘛想不开啊!我跟你说,你跳到一半就会后悔,但是你已经来不及了,你抱着无限的悔恨。像一条咸鱼一样重重拍在地上,哇塞,脑袋在这里,胳臂在那里,腿脚跑到街对面,脑浆溅得满地都是,咦,想一想就很惨。大哥哥你想想,是不是很惨啊,所以不要跳嘛。 ——大哥哥,下雪了啊,你穿一件T恤不冷吗?喏,我的外套给你穿吧! ——哎呀,大哥哥,我得回家了,再不回去会被我老妈骂死。我家就住在隔壁街上,我叫谢初,你问那条街上任何一个人,他们谁都认识我。你不要再想不开啊,你要是想不开,不管怎么样,先来找我,我别的没有,时间一大把,我陪你玩啊! ——我走啦!衣服给你穿啦。我一会儿就到家了,不冷的,你要来找我啊! 大哥哥…… 咳嗽越来越烈,体内脏器似乎都要被咳出。宗诚难受至极,双手撑住地面,天旋地转,暗红潮水奔涌咆哮。 就像那天,他殴打谢初时,谢初呛出的鲜血。 天知道他有多痛苦!他竟然打了谢初——为让谢初彻底对他绝望! 他嘴里溢满鲜血,紧闭嘴巴,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他很害怕,他怕自己再待下去,会被谢初惊慌无措的模样打败,缴械投降,前功尽弃。他强忍满口的鲜血,慌不择路地往教堂外逃离。但是谢初却那么倔强地拽他的手,抓他的脚,即使被他侮辱、殴打,仍然不肯相信他的话,仍然对他抱有幻想! 他还能怎么办! 他给不了谢初任何东西! 他已经没有未来,不能再拉着谢初,成为他这孤魂野鬼的陪葬! 他只能一咬牙,把满口腥热的鲜血硬生生咽回喉咙。然后,盯着谢初,说下最绝情、无情的话语。 ——咽下满口的腥涩鲜血。 如同十二岁那年,景家灭门的夜晚,咽下他母亲沾满血渍的眼球。 他的母亲,原本美丽、温柔的母亲,那个夜晚,用一种恶鬼修罗的恐怖表情盯着他,垂死之际,抬起手,把自己的眼球一把挖出,塞进他嘴中,强迫他吃下去! 他害怕地紧捂嘴巴,胃液翻搅,惊恐地看着七窍流血,披头散发的母亲。 母亲脸色狰狞,枯瘦的双手大力摇晃他瘦削的肩膀,歇斯底里地嘶吼: “你记住!我在你体内,无时无刻不看着你!景家三十一条死不瞑目的亡魂,无时无刻不看着你!你要为景家报仇,把白震和他的子女全部毁掉!” “记住你真正的姓氏。你姓景!你才是景家,惟一存活的血脉!” 宗诚平静的神情轰然坍塌,四分五裂。隐忍在心底最深处的痛苦、软弱、孤独,无助,奔涌而出。 他蜷缩身体,倒在冰冷的天台。 “谢初、谢初……”嘴中无意识地呢喃。 从谢初出院起,他便沉默地跟在谢初身后。他看着谢初坐进计程车,看着谢初走进机场,看着谢初进入候机大厅。看着那个清瘦文弱又坚韧顽强的男孩,那个曾经依偎在他怀中睡去,发出均匀呼吸的男孩,一点一点,消失在他的视线里,世界里! 母亲沾满血渍的眼球浮动在空气里,一动不动地监视他。不管他走在哪里,藏身何处,眼球都无声无息地紧随其侧。 他的宿命,注定走向被诅咒的灭亡。 以血起誓,无赎之罪。 我以我的肉体、骨血、灵魂,立下世间不可解的血誓。若我违背,若我逃亡,请剥我皮,割我肉,啮我骨,吸我血,焚我心,灭我魂,将我打入万劫不复之境,永世不可让天堂,下地狱,在无边无际的杀戮里,孤独万年。 地上湿漉漉一片,分不清是血还是泪。宗诚不停地呼喊同一个名字。可是,拥有那个名字的人,终究没有像多年前那样,宛若上天赐予的神迹一般,出现在他的面前。 ——下卷·血誓与无赎之罪·完—— 终卷:今天以后,末日以前 第84章:心事 十二月下旬的某夜,一场悄无声息的冬雪纷扬而至。 第二日清晨,人们从暖乎乎的被窝里钻出,洗脸刷牙,穿好衣服,开始一天的学业、工作时,人们惊讶地发现,雪景铺天盖地袭来。 K市居民们激动坏了。 要知道——连续多年,他们只在电视、报刊上见过满城尽雪的风光。天气最冷的两天,偶尔挤出一点小雪,填鞋缝都不够。 不管大人、小孩,都开心地冲进雪地里。这边搔首弄姿,照片拍个没完;那边齐心协力,堆出超级雪人;还有更多的人,蹦蹦跳跳,笑笑闹闹,加入到敌我不明的雪球战役中。 整个K市,洋溢在“下雪了”的激动气氛里。 临近中午,三个大学女生走出K大校门。 短发女孩提议:“为庆祝本市天降祥瑞,我们搓一顿吧!” “好啊!”另外两人附和,“吃什么?火锅如何?” 短发女孩嘻嘻一笑:“我推荐一家位置有点偏的饭馆。饭店很小,菜品也不多,但每道菜都超级好吃。像我这种不吃辣就浑身发痒的人,吃他家的菜,明明不辣,竟然可以吃掉四大碗饭!” 同伴们摇头:“不辣怎么行,下雪天,应该吃火辣辣的东西啊!” 短发女孩挽住两人胳臂:“你们就相信本姑娘的推荐嘛!我跟你们讲哦,到那儿吃饭,有福利的!” “什么福利?” “饭馆老板,据我观察,应该是个小受。” 她的同伴立刻兴致勃勃:“哇,你怎不早说?帅不帅?什么属性?傲娇、炸毛、女王还是温柔人妻?” “我也不知道他什么属性,长得不算很帅,但有feeling,越看越耐看!” “你肯定去过很多次了,真是的,竟然不跟我们讲!” “我这不是跟你们讲了嘛。哦,还有,运气好的话,可能会在店里看到小攻。我上次看到他,差点流鼻血!” “哇啊!快走快走!!!” 雪地里爆发尖叫,腐女们小宇宙爆发,朝饭馆狂奔而去。 谢初一个激灵,接连打出一叠声喷嚏。 他产生某种预感,似乎有奇怪的生物,朝自己的方向迅速逼近。 他的饭馆开在位置偏僻的小巷,来的多是年轻学生。临近年末,学生们大多回家,饭馆生意也冷清下来。闲着也是闲着,谢初便放了店员两天假,让他和小女友约会去了。 呆望一阵空荡荡的店面,谢初无聊地想,不如早点打烊,回去缩被子里睡一觉。 低头收拾东西,三个年轻女孩走进店中。 短发女孩爽朗地打招呼:“老板好!” 谢初在店里见过女孩几次,他不知道女孩的名字,只知道女孩在K大念书。 谢初回以一笑,随口问:“你的同学?” “是啊!”女孩拉着同伴坐下,很快点好菜。 谢初手托脸颊,目光落到窗外。他很喜欢雪天,可是现在,望着窗外雪景,心中却一片兴致怏怏。 K市的雪景和T城比起来,实在太秀气了。 谢初想起去年冬天的T城,格外寒冷,狂风卷着冰雪没日没夜的拍打窗户,皮鞭一样,打破玻璃,一下一下抽打在他伤痕累累的躯体上。他被关在房间里,失控地嘶吼,辱骂,哭泣,哀鸣,双手紧紧掐住一个人的胳臂,在那人肌肤上刮出淋漓血痕。那人一声不吭地抱紧他,而他,流露出自己全部的脆弱,依赖地瑟缩在那人怀中…… 突地,谢初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眼神变了变,蹙起眉,挥散思绪。 女孩们的视线时不时落到他身上,脑袋凑脑袋,围绕他窃窃私语。 ——你说他是小受?不像啊,完全没有小受的气息! ——对啊,虽然样貌清秀,但是动作举止都很男人哎。 ——哎呀,你们听我说,我以前也没把他往小受方向想的,要不是上次过来吃饭,一不小心撞见小攻,我还不觉得他是小受呢。 ——可能就是朋友吧,你是不是GV看多了看谁都像啊。 谢初听得一头雾水。 什么小攻,什么小受?还有,GV是什么?只听过AV,难道是Good AV? 现在的女学生们,话题真奔放…… 谢初摇头感叹,突然听到女孩们努力控制,但完全没控制住的惊呼。 谢初一转头,见白翌宁扯掉围巾,走进店来。 显然,白翌宁的出现令三位女孩激动万分,如流川枫护卫队一样目不转睛地打量白翌宁,眼睛快闪成鲜红心形。 谢初轻扯嘴角,暗想,翌宁从高中到现在,还真是从来没变过的受女生欢迎啊。来饭馆吃饭的不少女生,大概都不是冲吃饭,而是冲翌宁来的。 时间过得很快,一晃之间,谢初和白翌宁来到K市,已有大半年时光。 谢初在学校附近开了家小饭馆,白翌宁则在一家证券公司上班。 谢初过惯普通百姓的日子,在哪里都是一只打不死的小强,很快就适应新的环境。白翌宁,却渡过了一段相当艰难的时期。 他本来是养尊处优的白家少爷,习惯发号施令,几时被一层层上司无礼命令过?好几次都差点冲那些膀大腰圆,满脑肥肠的家伙动手。 然后有一次,他真的动手了。 一个被众多同事厌恶,但没人敢当面反抗的上司,被白翌宁一脚踢进了医院。 因为此事,白翌宁在K市的派出所拘禁了三天。 从派出所放出来,一路上,白翌宁没说话,谢初也没说话。 回到家,白翌宁坐在沙发上,埋头抽闷烟。 那一夜的气氛是压抑而奇怪的,谢初局促地看着白翌宁,好多次,欲言又止。 其实,他们是在逃离,把很多人、很多事情一股脑儿地扔在T城,逃到这个千里之外的陌生城市。 白钧希望谢初和翌宁离开T城的建议,给了谢初很大的心理压力,而紧接着,宗诚对谢初彻底的伤害,更令谢初几乎崩溃。 在那时候,白翌宁提出离开,谢初根本无法拒绝,他真的,一刻也不想再待在T城。 可是,在K市待的时间越长,谢初越清楚地意识到,当初两人的离开,有太多逃避的成分。 他逃避痛苦的情殇,白翌宁逃避坍塌的家庭。 谢初在清醒的时候竭尽全力不去想宗诚,梦境里,宗诚却如挥之不去的暗影,总是站在迷蒙雾气里,用一种模糊的神色,静静地注视自己。 很多次,谢初都从梦中惊醒,胸口溺水一般疼痛,长夜漫漫,再也无法睡着。 白翌宁在拘留所的三天,谢初独自待在家中,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很长时间的沉默后,谢初双手交叠,开口说: “翌宁,我们……” “小初。”白翌宁打断谢初的话,好似知道谢初会说什么,但不想听他说出口似地,“这几天里,我在里头,考虑了很多事情。” “……嗯?” “我以前的世界,和现在的世界很不一样,我用过去的习惯处理问题,结果一次次碰壁。以前,一把枪就可以解决所有问题,现在,做很多事,说很多话,仍然无法解决一个问题。原来,撕扔掉了‘白家’这把保护伞的白翌宁……如此冲动、任性、幼稚,而且无能。” 白翌宁从来没有如此尖锐、锋利地指责过自身。谢初一怔,摇头说:“翌宁,你没必要这样说自己,那家伙本来就该打,你打他没问题。” 白翌宁沉默半响,掐灭香烟。 烟雾残留在空气里,缭绕扩散,逐渐消失。 “我会重新学习,这个世界的规则。” ——白翌宁说到做到。 由于白翌宁过于出众的才能,公司老板最终没舍得开除白翌宁。 至于那位肥头大耳的上司,在被白翌宁揍的过程中,骇然发现眼前这个年轻人的阴狠可怕。一瘸一拐来公司上班后,听到别人喊白翌宁的名字,心肝都要抖三抖,别说发布命令,远远地躲着白翌宁,神情畏怯,再也不敢得罪。 同事们讶异的发现,白翌宁的待人接物发生了很多改变。他的眼神不再冷得像南极冰川,语气不再冻得人头皮发寒,偶然的,还会和同事们聊两句,甚至轻扯嘴角,流露不明显但的确是在笑的表情。很快,白翌宁变成公司女同事们集体爱慕的对象,欣赏他才能的老板,天天把他带在身边,很快将他提升为特别助理。 饭馆的生意平平稳稳,翌宁的工作渐入佳境,在K市的生活,似乎朝着越来越好的方向发展。 只是…… 谢初正出神,白翌宁在他身边说:“想什么?” “哦,没什么。”谢初一笑。 白翌宁静了静,视线在谢初脸上停留。 谢初不自在地摸摸头发,转移话题道:“对了,翌宁,小攻和小受,是什么意思?” 白翌宁狭长的双眸里掠过一丝异光:“怎突然问起这个?” “那桌吃饭的三个女孩,”谢初附到白翌宁耳边,“很奇怪,不停地转头看这边,然后好几次提到这两词。” “你真的想知道?” 谢初严肃地点头。 白翌宁挑眉,忽然伸手按住谢初后脑勺,往自己面前一拉,双唇相撞。 谢初蓦地睁大眼睛,怎么也没想到,白翌宁竟然在饭店里,做出这样一个动作。 耳畔响起女孩的尖叫声。 ——活色生香的男男接吻啊!而且还是两个如此养眼的男人! 这顿饭真是吃得太、他、么值当了! 短发女孩激动地拉扯她同伴,当着谢初和白翌宁的面,大喊: “我说吧我说吧,他们就是小攻和小受的关系!” 谢初醍醐灌顶,顿时开悟。 ……原来,小攻和小受,是这个意思。 白翌宁放开谢初:“明白了?” 谢初一抽嘴角,无语。 时间过得慢时,一秒难熬,过得快时,弹指之间。 元旦,新年,元宵……烟花爆竹声响似乎还在耳边回荡,忽然便到了草长莺飞的春天。 谢初翻着台历,不由恍惚。 真快啊,竟然过去一年了。 白天,白翌宁去上班,谢初待在饭馆,晚上,两人会跑到离他们租的房子不远的学校里打篮球。不打篮球的时候,就窝在家里看电影,听歌,或者连机玩游戏。 生活安宁而平静。 仿佛又回到高中时代,简单纯粹。 甚至连两人的关系,也是简单纯粹的。 虽然两人会亲吻,拥抱,冲动来了,也会互相用手解决。但白翌宁再也没有进入过谢初,一次也没有进入过。 那些女孩们说他们俩的关系是同性恋人,其实不是的,他们,克制地维持在友谊的边缘。 有一次,谢初察觉到白翌宁的强自忍耐,抱住白翌宁,细碎吻着白翌宁的脖颈,轻轻说: “翌宁,我们做吧。” 白翌宁身形一滞,气息陡然沉冷。 “我不需要你的施舍。”冷冰冰的语气,“除非你,爱上我了。” 谢初沉默。 他当然爱着白翌宁,甚至比爱自己还爱白翌宁,但他的爱,并非白翌宁想要的那种。 即使,两人在一起,度过这么久的时光。 即使,他努力想要使自己爱上白翌宁。 当宗诚在阴暗寂静的教堂,捏起谢初下巴,用死神般的眼神盯着谢初,平静地说出,他从未对谢初有过感情,谢初不过是他报复白家的一枚棋子,自始至终,他爱的只有景声一个时,谢初产生爱情的能力,轰的一声,被彻底摧毁。 黑夜的寂寥无声里,白翌宁背对着谢初,低低说: “小初,你还爱着宗诚,是吗?” “我不爱他。”谢初重重地否定,“我已经想不起来,我爱他的感觉了。” “……是吗。” 白翌宁低叹,嗓音里夹杂细微的难过。 白翌宁的难过传染给谢初,谢初也无法自抑地难过起来,他抬起手臂遮住眼睛,闷闷说:“翌宁,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白翌宁一顿:“为什么这样说自己?” “没办法给你想要的感情,仍然把你绑在身边,我无法爱上一个人,你可以的。如果不是我拖累你,你可以有新的生活,遇到很多新的人,然后……” 白翌宁转过身,一把抓住谢初的手,不耐烦地打断:“你胡说什么?” “我在T城什么也没有,去哪里都可以,怎么样都可以,你不同,你还有母亲,小砚,他们都在T城,但你为了我,和我来到这里……我却没有办法给你想要的东西。” “不要胡思乱想!”白翌宁按住谢初肩膀,表情又气又急,“这是我的选择,跟你没关系!” 谢初痛苦地摇摇头。 白翌宁几乎要慌张起来,他埋低头,紧贴谢初的脸颊,急切地说:“小初,我们现在不是很好吗?为什么忽然说这些?跟你在一起我就够了,我不需要其他人!” 沉沉叹气,双臂收紧,把谢初抱入怀中。谢初的头埋在白翌宁起伏的胸膛上,不再说什么,但是心中,仍然充斥难以言说,五味杂陈的情绪。 因为他知道,白翌宁其实并非像他所表现出的那样,断然绝情,不顾一切。 连续多天,电视、报纸和网络,都在轰轰烈烈地报道同一条新闻—— 优质偶像许容砚,卷入吸毒银乱双重门? 新闻的配图里,许容砚神色苍白,骨瘦如柴,再也找不到当初美得令人窒息的光彩。 白翌宁没说什么,好像完全不关心的样子,但是,有次谢初从卧房里出来,见到白翌宁盯住电脑屏幕,表情寂静,一动不动。 谢初走近,他却把网页关了。 谢初问白翌宁在看什么?白翌宁的回答是,什么也没看。 远在T城的许容砚,成为埋藏在两人体内,谁也无法说出口,谁也无法放下的心事。 生活依然安宁而平静。 但是,谢初知道,有什么东西,在空气里,不断地拉紧、拉紧、拉紧成一根超过极限的弦。 超过极限,终有承受不住压力,戛然崩断的一刻。 关于许容砚的报道,日益夸张离谱。 在这个娱乐至死的年代,一个明星陨落了,媒体也好、公众也好,都会用一种“杀人者,非我也,兵器也”的旁观嘴脸,把各种各样的屎盆子,不管真假,全部往他身上扣。同性恋的取向被爆料出来,一些与许容砚不睦的圈内人,怀抱恨意与妒意,落井下石,恶意中伤,关于他品行低劣、生活放荡的新闻越来越多——年轻俊美、前途无限的当红明星,忽然之间,沦落为人们茶余饭后娱乐消遣的牺牲品。 谢初躺在床上,心事重重,辗转反侧,始终没能睡着。 夜色渐沉,不知道半夜几点,白翌宁才轻声推门,走进房中,掀开被子躺在他身侧。 浓烈的烟草味袭来,落在谢初面颊上的指尖,染着夜色的清冷。 谢初闭住眼睛,没有动。 白翌宁以为谢初睡着了,手指抚摸着谢初的面颊,勾勒他的眉眼、鼻梁、嘴唇、下颔……他的动作很轻、很慢,带着临别前,依依不舍的眷恋。 “在家里等着我,我一定会回来。” 白翌宁抱住谢初,低不可闻地说。 装睡的谢初,一听白翌宁的话,心脏陡地揪紧。 ——什么意思? 不久前,白翌宁对公司派他出差,明天一早走,去B市,大概半月时间,他理所当然地相信了……但是现在,他却强烈地怀疑起来。 翌宁,或许向他隐瞒了什么。 谢初心绪起伏,暗自忍耐着,维持呼吸的镇定,白翌宁用一种格外不同的态度,把他揽在怀中,不断地抚摸着他的黑发。 墙壁挂钟的滴答声清晰地击打耳膜,两人各怀心事,一点点地,熬过漫长黑夜。 第85章:废楼 月亮孤悬,好似天空漆黑脸庞上一只半睁不睁的眼睛。湿雾在林间弥漫,鞋跟踩进泥土里发出沉闷的声响。 林子尽头,有一栋废弃的洋楼。 铁门锈迹斑驳,墙壁青泥剥落,敞露大片暗红砖石。灰尘蛛网,洋楼早已废弃多年,许多鬼故事不知怎地演绎出来——飘荡的幽灵,凄厉的哀鸣,不甘的诅咒,洋楼被渲染为不祥之地。无人敢踏足,日益地死气沉沉。 但是墙头的爬山虎,仍然年复一年伸出触角,疯长,攀爬,缠住整栋楼房,繁茂枝叶像无数舌头交叠,要把废楼啮噬。 今夜,废楼之中,响起空空荡荡、寂寂寥寥的脚步声。 有人推开铁门,穿过庭院,走进楼中,绕过曲折如迷宫的走道和房间,停在一张隐约穿出动静的门前。 这之前,他已经打开过一张门,找到一个女人。 女人披头散发,嘴巴被胶布缠住,手脚捆着绳索,固定在一把椅子上不能动弹。她抬起眼睛发现来人,惊慌的眼睛里掠过光芒,流露出强烈的求生渴望。 他扯开女人的绳索,女人浑身一软,瘫坐在地上,战栗地哭泣,尿液从裙摆里流来,散发腥燥的异味。 男人欲走,女人一把揪扯他裤腿,嘶声哀求:“翌宁,我知道,你知道你舍不得妈妈的,快,快带妈妈,离开这儿。” 白翌宁挣脱掉女人的手,冷冷说:“你自己有腿,自己走。”说完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枪,扔给地上的女人,转身离开。 前天傍晚,一个穿黑西装的男人出现在他下班回家的路上,对他说,宗诚想与他见一面,见面的地点,是L市的景家旧宅。 “我不去呢?”白翌宁说。 “你可以不去。”西装男人面无表情地说,“你的母亲、大哥,还有你以前的小情人,当然,应该也不会再回来了。” ——最终,白翌宁决定赴约。 他没有对谢初说出真相,隐瞒谢初说自己是去B市出差,第二天清晨,独自坐上前往L市的高铁。 周遭一片寂静,伴随着脚步声,灰尘密密麻麻地扬起。 白翌宁督了督四周,一手握枪,一手握住门把,缓缓地推开身侧的门。 浅淡月光沿窗棂洒在房间里,和他母亲一样,许容砚也被绑在房间中央的木椅上。 许容砚垂低头,悄无声息,门口发出声响,他恍若未闻,一动不动,并没有把头抬起来。 白翌宁走过去,解开绳索,低声说:“容砚。” 许容砚的睫毛轻轻眨动,一扯嘴角,恍惚而苦涩地笑着:“……又出现幻觉了。” 白翌宁蹙眉:“你说什么?” “这次的幻觉,好真实啊。”许容砚呢喃,“不光能见到你,而且,还能感觉到你……以前,每一次,你都在很远的地方站着,我走过去,你就消失了,怎么也碰不到。现在,你竟然能够挨着我,碰到我……” 白翌宁一顿,扳过许容砚脸庞,让他直视自己: “容砚,是我,不是你的幻觉。” 一年不见,许容砚消瘦了很多,眼眶深陷,脸色苍白。失去白翌宁的打击,以及媒体疯狂的攻讦,将他逼进抑郁症的漩涡,从早到晚地睡不着觉,耳朵里怪响轰鸣,眼前幻影重叠。他在毒品里寻求安慰,放纵欲望,花钱买MB,结果毒品和MB……并没有缓解他的抑郁症状,反而让他的生活陷入更加彻底、绝望的毁灭。 许容砚怔怔凝视白翌宁半响,空洞的眼睛里浮现摇晃的微光:“翌宁?” “是我。” “翌宁,翌宁!”许容砚扑过去,用力抱住白翌宁,眼泪簌簌滚落,“我好想你!你每天都出现在我面前,不管我走到哪里!但那些你,都是我的幻觉……我没想过,我还能活着见到你,翌宁!” 大颗大颗滚落的眼泪,濡湿白翌宁的风衣。 白翌宁沉默几秒,扶着许容砚起身,伸手擦拭掉许容砚脸上的泪痕:“容砚,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你跟我走。” “嗯!”许容砚紧挽着白翌宁胳臂。真的是翌宁?!激动之情溢满全身,难以自控地颤抖,心中又是期盼又是恐慌。翌宁回来救他了——为了他! 感受到身边白翌宁清晰真实的气息,许容砚不断地掉眼泪。他紧紧贴着白翌宁,拿手擦掉眼眶里的液体。白翌宁带他走到黑漆漆的走道里,空气中铺满浓烈的霉味,一点冰冷的光,突自拐角点亮,破开沉沉夜色,刺进他的瞳孔。 “翌宁!” 许容砚失声惊呼,在意识做出反应前,身体已经扑到白翌宁身上。 废楼的走道和房间交错纵横,如同迷宫,谢初悄然地跟着白翌宁走进去,跟着跟着,竟然跟丢了白翌宁。 楼道漆黑,更加难以辨认方向。他来回绕了很多冤枉路,始终没能绕出迷宫。 突然间,一声惊呼穿透黑暗,砸向他的耳膜。 谢初脸色陡变。 惊呼的内容只有两个字,但那两个字,谢初无比的熟悉。 谢初迅速往惊呼发出的地点跑去,一路跌跌撞撞,碰到栏杆墙壁,也无暇顾及疼痛。 不远处的房间里“砰”的传出一声枪声,一个黑衣人大力推开门,箭影一般掠往楼下。谢初一怔,冲进传出枪响的房门,意料之外地,发现白钧跪倒在地,左胳臂鲜血直流,中了枪伤。 白钧抬头看了谢初一眼,强忍疼痛,扶住胳臂起身,边往外走边急促地说:“宗诚把我和翌宁母亲、容砚都劫持来了,他似乎想和翌宁谈什么,把我们当做人质。我刚才好像听到容砚的声音,我们快去找翌宁。” “这是什么地方?”谢初快步跟到他身后,惊疑地问。 “景家旧宅。” 谢初一愕,默然。许容砚在喊过那一声之后,再也没有发出声音,谢初和白钧都无法准确的判断方位。慌乱的脚步声在坟墓般的楼房里回荡,一张张门被踢开,可是每间房里,除去淡薄月色,都空空如也。 “谢初,我们分开找,我去楼上,你到楼下!”白钧说。 谢初快速地往楼梯方向跑去。这时,又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声。 在下面! 谢初心中一凛,疾步冲下楼。 朱红色的雕花大门出现楼梯的尽头,摇摇晃晃,不断朝谢初逼近。砰然的心跳声,沉重的呼吸声,错杂的脚步声重叠交织,谢初收不住力道,整个人重重地撞在门上。 门无声地打开。 眼前景象化为奔涌的潮水,吞没谢初。 房中静静伫立着一个高挑的男人,面朝窗户,不知在想些什么。他听到门口的响动,轻轻地转过头,还没来得及确认,一道锋利的寒光,突地袭向自己肩胛。 刀刃没入肌肤,割裂血管,刺穿骨头,直抵后背。 血肉飞溅。 在还没感觉到痛的一刻,宗诚被谢初砸向后方,砰地摔倒在地。 “白翌宁在哪里?”谢初从牙缝里挤出声音。他左手抓住刀柄,狠狠用力,整片刀身全部插入宗诚肩胛。 痛意渐渐地弥漫。 最开始疼痛的地方,不是插着刀刃的肩胛,而是胸膛里的某个位置。 宗诚仰头望向天花板,沉默不答。 谢初漆黑的眼眸里燃烧怒意,五官绷紧,闷闷地吼道:“宗诚,你到底打算怎么样?到这一步,你还想要怎么样!” 暗红液体沿着伤口汩汩流出,浸湿宗诚的黑色外套。黑色太浓,就算沾满殷红,看起来,也好像一点血渍都没有般了无痕迹。 宗诚静默的态度令谢初狂躁得快要失控。下意识地,握住刀柄,将刀刃往宗诚身体里更深地抵进一分。 宗诚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好像察觉不到痛似的。血液无声地奔涌,空气里充斥浓重的血腥。 如同那夜……在教堂里。 谢初呼吸一窒,猛地抽出刀,拿两只手揪住宗诚衣领:“告诉我,白翌宁在哪?!” 宗诚没回答,扭过头,闭紧嘴唇,低低地咳嗽几声。他咳嗽时脚步声杂杂沓沓地压过来,为首的阿开见到眼前一幕,大惊失色,暴躁地一把扯开谢初,怒吼:“妈的!你他妈疯了!你对诚哥做什么!” 谢初被阿开推撞到地上,不待起身,两名手下迅速地按住谢初胳臂,将他压回地面。 阿开扶着宗诚站起来。宗诚神色疲惫,头靠在阿开肩头,不住地低声咳嗽。过了很久,才用低缓得透出虚弱的嗓音说:“放开他吧。” 手下闻言,放开谢初。 谢初怔怔跪在地上,睁大眼睛看着宗诚,然而宗诚,侧过身体,并没有看他。 手下们警惕地瞪着谢初,防止谢初再对宗诚不利。宗诚的脸庞被那些人的身影挡住,谢初完全无法分辨出,宗诚此刻的表情。 “我不知道白翌宁在哪里。” 宗诚的声音很模糊地传出来。他说完,转过身,在阿开的搀扶下,一步一步地往门外走去。 鲜血从宗诚的肩胛里不断往下流淌,沿着宗诚走路的轨迹,在映着月光的冰冷地面上,撕开一条细长幽深的裂缝。 第86章:面具(一) 再后来,白钧的手下赶了过来。 众人打着强光灯,搜查很久,只找到瘫软在房间里,惊恐得小便失禁的白翌宁母亲,却没有发现白翌宁和许容砚的任何踪迹。 客厅精美奢华,灯火通明。 医生取出白钧手臂的子弹,帮他包扎好伤口,拎着药箱告辞。 白钧斜坐在沙发上,食指不断地叩击沙发扶手。派出去搜寻白翌宁的人至今毫无消息回来,就好像那两声枪响里,白翌宁和许容砚被子弹出膛的热度蒸发掉了一般。 唯唯穿着性感的红色紧身裙,猫一样跳上沙发,抚摸白钧胳臂上的绷带。 “主人,唯唯好心疼。” “心疼什么?”白钧敷衍。 “您受伤了。”唯唯嫩葱般秀美的手指划过白钧胸膛,“唯唯今晚,好好地服侍主人吧……” 白钧心中忽生嫌恶,一把扯开她的手,起身道:“不必了。” 唯唯错愕,蜷缩身体,撅起嘴:“主人嫌弃唯唯了吗?” 白钧没理会她,往二楼走去。 唯唯眼中露出妒意:“主人又要去陪那个男人?” 白钧背对她,停下脚步,声音一沉:“你说什么?” 白钧对唯唯一向宠溺。唯唯知道,自己偶尔的骄纵蛮横,不仅不会惹怒白钧,反而会勾起他更强烈的兴致。因此,她以吃醋的语气,娇声说:“上次就是了,主人看到那个男人,一句话也不说,直接把他带到卧房,这次也是,主人您又允许他睡卧房。主人刚才处理伤口的时候,总是出神,肯定是在想那人吧!” 白钧低沉一笑:“唯唯,你真聪明。” 唯唯以为白钧夸她,蹦下沙发,小跑到白钧跟前,软软地缠住:“主人,唯唯吃醋,你不要陪着他,你陪陪唯唯嘛。” 白钧笑盈盈地捏起唯唯下颔。 唯唯闭上眼睛,乖巧地等待亲吻。 但是,期待中的吻没有落下。白钧捏住她下颔的手,移动到她脖子上,掐住,力道加重。 唯唯蓦地瞪圆眼睛,脸色通红,张嘴发出惊恐地“呃呃”声响,身体挣扎想要挣脱白钧杀气腾腾的钳制。 “做宠物,听话就够了,不要给我自作聪明。” 白钧用一种唯唯从没见过的阴沉表情,厉声警告。猛地一挥手,把快要断气的唯唯丢到地上。 谢初听到开门的声音,条件反射地从床上站起身。他右膝盖在被阿开扔到地上时狠撞一下,站得太急,一时支撑不住,晃了晃,跌坐回床上。 白钧注意到谢初右腿的不适,蹙眉问:“你腿受伤了?” “不要紧。”谢初紧张地问,“翌宁有消息吗?” 白钧摇头:“目前还没有。” 谢初失落地垂下眼睛,眼神里溢满担忧。白钧在他旁边坐下,轻轻按住他肩膀:“你别担心,没有消息,说明他和容砚应该逃脱了,翌宁从小接受严格训练,很多更危险的情况都经历过,我估计,他现应该已经在安全的地方。” 谢初没说话,安静地低着头。白钧视线移动,停驻在谢初的侧脸上。 第一次见到这人,觉得眉眼实在普通,完全无法理解,到底有什么能耐,能把冷傲孤僻的翌宁迷得失神落魄。几次接触,还真察觉出些许兴味来……当然,也只限于兴味而已。 但是去年,谢初在他的卧房里睡过一夜,第二天离开后,他躺在自己的床上,闻着枕头间残留的清淡气息,想象着谢初昨晚睡在这张床上的样子……他产生了欲望。 破天荒地,他没有找人,自己给自己打了手枪。 脑海里浮现谢初脱光衣服,呈现清瘦漂亮的身材,眼泛碎光,面颊绯红,痛得发抖又倔强忍耐的模样……强烈的刺激几乎冲毁他的理智。 就算自己打首枪,也持续了漫长的一下午……完事后白钧不由低叹一声,他白钧,一个三十五岁的男人,竟然像未成年的男生一样,靠想象的方式解决身理问题,而且想象的,还是一位同性别的青年。 白钧眼神微变。一年没见,谢初的气色好了很多。但他还是瘦,只是瘦得不再那么羸弱。从白钧的角度看过去,能看到谢初不长但浓密的睫毛,漆黑的眼眸,纤细修长的脖颈,以及脖子下,没入衣襟的细致锁骨…… 谢初头发间散发清冽的淡香,他不自觉地闭着眼睛,深吸一口气。 谢初忽然转过头,不解地看着他:“你做什么?” “哦,没什么。”白钧微笑,“你放心,翌宁有消息,我会第一时间告诉你。你也累了,早点休息吧。” 白钧回到客厅。 夜色已深。 他仰起头,靠住沙发背,手指覆盖在鼻尖上,陶醉地嗅着。还真是冲动啊,不过碰触他的肩膀而已,就能激起如此强烈的感受。 难怪翌宁和宗诚,都对他那么在意,不用说别的……光这幅身体,就足够诱人了。 白钧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口袋里的手机嗡嗡震动起来。 白钧看了眼手机屏幕,嘴角一勾,笑道:“晚上好。” 电话那头的人没有立刻说话,停顿几秒,缓缓地问:“你做的很好。” “嗯?”白钧挑眉,“宗诚,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白钧,不要跟我玩这一套。” 白钧笑着:“听你语气,不由得让我误以为,你动怒了?” 宗诚没有理会白钧的揶揄,平静得说:“以我的名义,把白翌宁的母亲和许容砚绑架到景家废弃十几年的楼房里,以此要挟白翌宁过去,我想一想,的确是一石二鸟的好点子。” 白钧笑意收敛几分:“承蒙你夸赞。” “一来,借刀杀人,神不知鬼不觉除掉对你最构成威胁的白翌宁。等到白翌宁一死,你江山稳坐,后顾无忧。人人都以为白翌宁是被我所杀,绝对不会怪到你这个仁至义尽的大哥身上。” “二来,谢初以为是我除掉的白翌宁,必然对我恨之入骨。白翌宁死了,我成为谢初的仇人,到时候,谢初自然属于你了。”略略一停,“我早就觉得你对谢初的态度不对。只是没想到,你为得到他,不惜玩出这样一番手段,还上演苦肉计,在自己手臂里里打进一颗子弹。” 白钧脸色冷厉下来,抿着薄唇,没说话。 “可惜,即使白翌宁真的死了,我被谢初憎恨,你也绝无可能得到他。” “为什么?” “你不了解谢初。” “说得好像你很了解他一样,”白钧冷笑,“不过我要遗憾地告诉你,他现在就在我的卧房睡着。” “是吗?”宗诚低笑,“你再去卧房看看,床是空的,谢初一定离开了。” 白钧神色微变,一时没能接腔。 宗诚话锋忽转:“另外,还有一件事件。这一年里,我和你合作很愉快,我尽可能地帮助你排除异己,你也为我提供不少便利。你如今家主之位坐稳,羽翼渐丰,似乎,打算反戈你的队友了?” 白钧沉声说:“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 “白钧,你野心很大,自诩能力也很强。唯一遗憾,是你并非白震亲生,心比天高,却不得不夹起尾巴在白家做个乖顺的长子。当白震,白沐月和白灵溪相继死亡后,你的野心再也按捺不住,蠢蠢欲动了。如今你接掌白家,享受到权力带给你的无限快感。你说,不让你站高点,摔下来怎么会惨呢?我给你设计的结局,是当你被权力浸泡得充分膨胀时,夺走你的一切,让你,白钧,白家的最后一位死者,从高处摔落,死于野心。” 白钧面颊僵硬,勉强地挤出声音:“你在恐吓我?” “你觉得是恐吓,就是恐吓吧。本来,我还想让你在权力里浸泡得更充分一点。但今天的事情,你的所作所为,的确令我很不满意。我给你打电话,是要通知你一句,我的耐心已经耗尽,决定提前结束我的剧本。” 宗诚说完,轻轻地挂断电话。 他把手机放回桌上,仰起头,手垂放在椅子两侧。光线昏黄的台灯照出他眼前的一面墙壁。不同人的照片被图钉固定在墙壁上,照片与照片之间,用油性笔连接出做综复杂的拓扑图。 有些照片上,画着一个暗红色的十字。带有暗红十字标记的照片,意味着照片里的人,已经不在人世,化为坟墓里的枯骨。 “你的儿子怎么样了?”宗诚忽然对他身后,沉默坐在沙发角落的男人说。 男人一震,反问:“你知道我是谁?” “鹰帮的人以为你是死里逃生,烧伤毁容的莫成辉,但你不是。”宗诚说话时,仍然盯着满墙壁照片,并未回头,“你有办法弄到莫成辉的详细档案,又和莫成辉打过好几年的交道,要假装成他,不是件很困难的事情。那两个莫成辉的手下,以为旧主回来,断掉白家的电路系统,给旧主制造枪杀白震的机会,以报血鹰帮被灭的血仇。他们被白钧严刑逼供,抵死不肯说出开枪人的身份,最后咬舌自尽。不过,他们至死不知,他们所卖命的,根本不是什么旧主莫成辉,而是一个……” 宗诚转过头,静静注视沙发上的男人:“最被他们憎恨的警察。”” 第87章:面具(二) 在宗诚诉说的时候,男人便已理解现在的情形。 ——事到如今,伪装,没有任何必要了。 男人抬起手,摘去帽子,从斑秃的头顶开始,慢慢撕下丑陋惊悚的人皮面具。 借着微弱的灯光,宗诚看到一张五旬男人坚毅的脸庞。如果不是落在眼角的疤痕,还有被风霜蚀刻的皱纹,男人的脸可以称得上是英俊的。 “谢初不止一次在我面前提过你。他说他很尊敬你,感激你,还说出狱后,以为你会站在监狱铁门外等他,带他重新开始。”宗诚琉璃色的眼眸里掠过一丝暗色,“他肯定不会想到,他曾经尊敬、感激的长辈,如今沦落为一个为了复仇,背叛自己曾经坚持的道义与原则,连自己的亲生儿子也不顾,躲在暗夜里的半人半鬼。” 许浩陷入长久的沉默。缓缓地,他说:“作为父亲,我确实亏欠小砚太多……当年我被派往云南,追查一起跨国贩毒案,惊讶地发现,贩毒集团和白氏制药有密切联系。我顺着线索查过去,结果查到一件完全出乎我意料的事情。” 在宗诚平静稳定的气场里,许浩涌起倾诉往事的冲动,他双手交握,说:“我的妻子是一名药剂研究人员,她在小砚五岁的时候,一天去买菜,不慎从小区外的楼梯摔落,内脏破裂而亡。我和妻子大学开始谈恋爱,一直很恩爱,她死后,我悲伤了很久。随着时光流逝,我努力振作精神,抚养小砚。就在小砚十八岁,也就是小初入狱的第三年,我在调查跨过贩毒案过程中,发现我的妻子曾经参与一种名为“十诫”的迷幻药物研究工作,在“十诫”的解药研制成功后,所有参与研究工作的人员,接二连三,悉数暴毙,死因都很蹊跷。我进一步调查,最终发现,“十诫”是白氏制药在幕后投资的研究项目,而杀死所有研究人员的凶手,不是别人,正是白氏制药的董事长,在黑白两道上都叱咤风云的白家家主,白震。” “在此之前,鹰帮和白家争斗不休,莫成辉死于游艇爆炸。莫成辉外形、年龄与我相仿,我是重案组组长,利用手中握有的资源,给“许浩”安排了一次死亡,然后用被烧伤得无法辨认外貌和声音的‘莫成辉’这一新身份,为我被害的妻子,向白家复仇。” “我二十三岁从警校毕业,怀抱伸张正义、锄强扶弱的理想,意气风发地成为一名警察。我在警局干了二十多年,却越来越沮丧、失望。警局里普通的警察们,领着微薄薪水,还要照顾父母妻儿。让他们冲在重案一线,成天用自己的性命去和罪犯们厮杀,凭什么?给过他们什么?死后一个荣誉称号?于是越来越多的警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躲在办公室里混日子。至于那些高层领导,更是一条条蛀虫,唯利是图,阿谀奉承,一级讨好一级,你要蛀虫们主持正义?他们早就无孔不入,钻进所有能给他们带来利益的人肚子里。” “事情不落到我头上,我也会劝别人,相信法律,相信正义,等事情落到我头上,我才彻底醒悟,这个世界,弱肉强食是永远且惟一的规则,被人所害,哪能等到所谓天理、正道来帮你?人杀人,黑吃黑……我作为警察,无法为我的妻子报仇,那就把自己交给名叫“仇恨”的魔鬼,手刃白震,祭奠妻子的亡魂。” 许浩说到这儿,停了停,喟然一叹:“世事难料,我戴着面具,隐姓埋名,在黑暗里煎熬这么多年,没能够亲手杀掉白震,白震竟然心脏病发作猝死了。” 昏黄的灯光悄然爬上许浩的脸庞,在他的皱纹里,凄清地停驻。 宗诚用略带安慰的语气,对眼前苍老的男人说:“白震并非死于心脏病发作。” 许浩一愣。 宗诚淡淡扫眉,未再继续解释,移开话头:“你心中仍有不甘,对吗?” 许浩苦笑:“当然,不能手刃仇人,我怎么可能甘心。” “白震已死,但是他一手建立的白氏制药,依然屹立不倒。哪天,白氏制药倒了,白家如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必然纷乱四起,人心怀异,内部迅速腐烂,不用多久,就会完全崩溃。” 许浩再次愣住。他想起宗诚刚才拨打的一通电话,不自觉说:“可是白氏制药,怎么可能说倒就倒?” 宗诚扬起嘴角,轻轻一笑。 宗诚二十八岁,比许浩小了近二十岁。但看着眼前这个略显病容的年轻人突然露出轻笑,许浩没来由地,全身弥漫细密的寒意。 宗诚弯腰,拉开桌子的一个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牛皮纸的文件袋,递给许浩。 许浩疑惑地接过来,扯开线头,抽出里头几张薄薄的A4纸。许浩借着微弱的灯光默读纸上内容,素来沉稳的脸上风云变色。 两只手,仿佛无法承受纸张的重量一般,剧烈颤抖。 “与白家有利益牵连的所有官员、商人和企业的详细信息,这么机密的资料,你从哪里得到的?” “白震在白府后院的地底下,建了一座地府,专门用来做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情。地府中有间房,钥匙在白震自己手中,除了白震本人,谁也没有进去过。去年的一天,有位女士把房间钥匙留在了我的车里。” “太好了,有这份资料,这份资料……”许浩哆嗦地捧着材料,手足无措,激动地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把资料交给你。” “什么,你把这份资料给我?”许浩失声说,难以置信地看着宗诚,“你凭借这份资料,能够一举扳倒白家,拥有比当年的白震还要强大得多的权势,你为什么把资料给我?” “没有意义。”宗诚神色里淌过一丝落寞。他站起身,目光落向满墙的照片,低咳两声,轻按住隐隐作痛的肩膀,疲惫地说:“我最想要的,已经在一年前,离开我了。” 许浩一怔,似乎从宗诚的语气里,听到从很遥远的地方,静谧流淌而来的哀伤。 宗诚望着墙壁,可是许浩觉得,宗诚想要找寻的,并非满墙照片上的任何一个人。 许浩重新戴上丑陋的人皮面具,把宗诚给他的资料,十分慎重地收进风衣里。 宗诚说:“你可以把资料交给国际刑警,也可以把资料交给任何与白家为敌的势力。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白家都会走向灭亡,但是,你的选择,决定了你的未来,将撕下面具重新做回许浩,还是带着面具,做一个飘荡在黑暗中的莫成辉。” 许浩气息一寂,定定不动地站了很久,忽然抬起头,以郑重而诚挚的目光,注视宗诚:“多谢你,年轻人。” “谢我什么?”宗诚淡淡地笑了笑,重新坐回椅子上。 许浩转过身,往门口走去。 忽然又停下脚步,说:“造化弄人,我天天思考怎样向白家复仇,我的儿子,却痴迷于白震的小儿子白翌宁。他为白翌宁挡下一颗子弹,那颗子弹打在他的头颅上,虽然成功取出来,脱离了生命危险。但等他苏醒,恐怕会遗忘很多事情,不能再拥有普通人的心智。” “少一点聪明,多一点忘记,未尝不是好事。” “是啊。”许浩低叹,“我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等到事情结束,我会带着小砚远离这片是非之地,去一个新的城市,尽我的后半生,给予他完整的父爱。” 钟表滴答滴答,时间不断流逝。 房间里恢复到寂静的状态,宗诚站在墙壁前,了无睡意。 窗外薄薄的晨曦,沿着窗帘没拉满的缝隙,艰难地挤进来,在宗诚眼眸里刻出一道清醒的光线。 宗诚拿起桌上的笔,在白钧的照片上,慢慢地,画落一个暗红的十字。 白钧心绪不宁,吞饮一大杯水,仍然无法压制焦躁。 他在客厅里来回踱步,反复地回想宗诚的话语。他的暗中设计无疑惹怒了宗诚动,可是宗诚,果真有那么强大的力量,能够把他轻易扳倒? 不可能! 我和宗诚合作一年,宗诚的势力如何,我摸得一清二楚。宗诚不过虚张声势罢了,一定是! 宗诚倘若真有能耐,当初为何不自己动手杀死白震,非得等到李蔷相助?又为何不在一开始就来整倒我,要等到我势力坐大? 宗诚是个男人,一个男人,无非想得到权势、荣誉、金钱、美人而已!他那么聪明,怎么可能等到现在,才和我宣战? 白钧想着想着,眸光一掠,快步走到楼上,推开房门。 床上,一个人蜷缩在被子里,安静地睡去。 还说什么谢初肯定离开了,这不好好地睡着吗。 白钧放下心来,正要关门离去,双脚又被什么牵动,慢慢地走回床边。 谢初睡着时,呼吸清浅,睫毛轻颤,很像个半大不大的孩子。谨慎戒备的气息一扫而光,并不怎么出众的容貌,却让人感到莫名的舒适耐看。 白钧情不自禁地俯身,伸出手,抚摸了一下谢初的嘴唇。柔软的触感电流般传导进体内,白钧打了个激灵,自知再这样待下去,只怕按耐不住,一转身,快步离开房间。 来到客厅,白钧吩咐手下:“把夜色俱乐部的Allen喊过来。” 很快,Allen赶到。 Allen是夜色娱乐部最漂亮的男孩,千金难求一夜。白钧是喜欢女人的,若非一年前在床上,想着谢初竟然自慰一下午,他甚至没动过要找男孩上床的念头。 白钧将身段轻盈的Allen揽入怀中,走进一间气氛暧昧,色彩迷离的房间,除去衣服,激烈地做起来。Allen在他身下扭动摇晃,放浪尖叫,手腿紧紧缠住白钧,不断地诉说情话,祈求更多。 两人在欲潮里起伏。Allen觉得自己是幸运的,白钧潇洒多金,是客人里最有魅力的一位,他眼中全是白钧的身影,却不知道,白钧眼中,幻想的是另外一个男人。 楼上的卧房里,谢初从床上爬起来,站到窗边,神色写满异样。 ——为什么白钧半夜跑到房间里来,还用手指摸我的嘴唇? 白翌宁没消息,他本就难以成眠,加之被阿开一推,膝盖磕伤,一阵阵疼痛,更是脑袋清醒,一点睡意都没有。 睡着还好,没睡着,居然碰到白钧三根半夜,跟鬼一样跑过来,不声不响地摸一把他嘴唇。谢初吓得鸡皮疙瘩直掉,哪还能躺下去?一俟白钧离开,立刻翻身下床。 于是,当白钧向Allen的身体发起新一轮冲刺时,谢初翻过白家二楼的窗户,顺着墙壁,躲开巡逻的守卫,不声不响地逃走了。 直到第二天中午,白钧抱着一种“这人竟然会睡懒觉”的愉悦心情走进卧房时,赫然发现,被子掀开,床上的人已经消失不见。 “把他给我找回来!” 白钧脸色发青,沉声下令。 还真地走了……哼,可以!我也不想再跟你玩什么过家家的游戏。到时候把你关在房间里,二十四小时地锁着你,早晚,让你变成我身边一只乖乖听话的玩具! 下属们匆匆领命而去。白钧双手抱在胸前,做出阴狠的决定。 不过,白钧不知道的是,在谢初消失的同一天,一架客机从T城起飞,经过三小时飞行,抵达A市。 许浩走下飞机,坐计程车来到A市郊区一栋雅致清净的别墅,拜访了一位身居国际刑警要职的旧时好友。他在与旧友一番简短的寒暄后,将白家最机密的材料,递到旧友手中。 ——白家最后一位死者,白钧,死于野心。 只是沉浸在野心里的男人,还在为谢初的消失勃然大怒,尚不自知,掘墓人拿起铁铲,在夜色里挖出一个深坑,沙石滚落,已经将他活埋。 第88章:敌人 宗诚打开车门,刚刚坐进驾驶座,一个人影从另一侧掠上车,刀刃抵住他颈部。 宗诚没有理会抵住自己的刀,拉过安全带系上。 “你要做什么?”语气也淡淡的。 “帮我查到翌宁的下落。” 宗诚好笑:“我为何要帮你查?” “你不查。”刀刃在肌肤上轻轻划出一道红痕,“这把刀,会割破你的喉咙。” 宗诚眼眸里的暗影不易察觉地一晃:“谢初,你最好不要威胁我。” “同样,你也别威胁我。翌宁若出事,我在这个世界上就什么都没了。一无所有的人,你能把我怎么样?折磨我,废掉我还是杀了我?不管你做什么,对我而言都无所谓。” 宗诚好一会儿没接腔。过了片刻,扯出一个不太自然的笑容:“你对白翌宁的出生入死,真让人欣赏。”话未落音,侧过头,低低咳嗽起来。 谢初看他一眼。宗诚压抑的咳嗽一声一声在幽闭的车厢里响起,落向谢初心中,堆积着,逐渐卡住喉咙。下意识地,他把刀口往外挪了挪。 咳完后,宗诚靠住椅背,眉眼里隐约透出疲惫:“有一个自称为白翌宁的人给我发条短信,让我去一个地方。” 不知怎的,谢初又闻到了血腥味。他停滞几秒,终究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了?” 宗诚没回答,继续自己的话题:“我不确定发短信的人是不是白翌宁,你如果想去,就把刀收了,系上安全带。” 短信里说的“地点”,不是其它地方,正是景家废弃的旧楼。 谢初没想到经历昨夜的种种混乱后,会在第二天夜晚,再次来到这栋废楼里。 月色迷蒙,万籁俱静,楼中经年累月的霉味里,新染的血腥气息细线一般飘荡。 宗诚一路上再也没有开口说过话。他踩着灰尘上楼,走在谢初前面一点的位置,谢初抬起头,只能看到他的背影。 景宅不知出于什么考虑,房间和走道设计得很绕,昨晚谢初在里头走得大汗淋漓,还跟丢了白翌宁。可是现在,宗诚却非常熟稔的绕过弯折楼道,往最顶层的约见地点走去。 谢初忽地意识到,宗诚,在这个地方生活了十二年。 和景声在一起,快乐美好的十二年。 然后,所有的一切都被一个叫白震的叛徒摧毁了。某个毫无预兆的夜晚,刽子手们手举屠刀,杀戮景家满门。 从那场杀戮里存活下来的,只有十二岁的景声和宗诚。五年后,景家惟一的血脉,景声也死了。 剩下宗诚一个人。 谢初一阵恍惚,没顾及脚下台阶,一不小心,重重踢上。他踉跄着往前扑倒,双手下意识抓扯身前之人。 指尖刚触及那人衣服,猛地反应过来,急促地彻回手。动作慌乱,结果整个人晃了晃,又往后一仰,朝楼梯下方摔落。 一只手揽住他的腰,往前一拉,把他扶稳。 谢初怔住。 有一刹那,他感觉宗诚的力道大得出奇,按着自己的腰,几乎把他一把嵌进怀中。他们挨得很近,呼吸亲密地缠绕。 但是,一刹那之后,亲密的姿势蓦地消失了。 宗诚完全的放开他,眼眸被冷月照得冰凉无情,一转身,继续往楼上走去。 那一刹那,仿佛并不存在。 景宅的顶层是一间阁楼。门锈蚀得很厉害,门框上的蜘蛛网被扯断,显然已经有人来过。 宗诚缓缓地推开门,嘎吱声里,谢初的心跳陡然加速。 总觉得……不祥。 寒光忽闪。 一样锋利的东西破开暗夜,凌厉地逼近眼前。 谢初心中一沉,惊觉寒光的方向并非指向自己,而是宗诚,不受控制地抬起双手格挡住。 是一把短刀。 刀刃带着速度,深深刺入掌心,鲜血溢出,出刀之人身影一滞,急促地撤回刀上的力道。 月光沿着窗棂洒落,映照出持刀之人的容貌。他在目睹谢初不惜用废掉双手的笨拙方式,硬生生接住刺向宗诚的刀时,瞳孔猛地收缩,脸色一变,泼出大片大片的惨白。 双手的疼痛让谢初的眼睛起了雾,停顿几秒,才看清眼前的白翌宁。白翌宁脸上呈现破裂成碎片的痛苦……翌宁怎么了? 来不及细想,手臂微微一麻,似乎被扎进什么细小的针。很快,那样东西的效力便显现出来—— 他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宗诚抱住昏迷的谢初,抓起谢初满是鲜血的双手,紧张地检查着,刻意绷出的平静再也无法维持下去,阴沉地吼道:“你他妈又搞什么!” 白翌宁抬起眼睛看了一眼宗诚,狠狠推开他,把谢初抢到自己怀中。 他从衬衫上撕下一块布,简单包扎好谢初受伤的手,打横抱起昏迷的谢初,朝外走去。 宗诚手按肩膀,沿着门板脱力地滑坐在地上。 白翌宁一推,正好推到他被谢初捅伤的肩胛,鲜血从绷带里漫溢而出,流淌不止。 一年来他的身体每况愈下,已经到了不能受伤的程度。一个针刺的小孔都难以有效愈合,谢初一刀捅进去,根本产生不了足够的血小板来凝固伤口。 谢初走了,他不必再强自忍耐,疲累地喘息着,把头倚靠住门,手指哆嗦地掏出手机,失败了好几次,才终于拨通阿开的号码。 一声都没响完阿开就接通电话:“诚哥!” “来……景家接我。” 宗诚仰起头,望着摇晃的天花板,声音微弱得低不可闻。 谢初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回到K市的住所。 双手的伤得到细致的处理,并不怎么痛了。 一大推疑惑在他脑海里盘旋,怔怔出神时,白翌宁端着碗走进来。 “小初,喝点粥。”白翌宁说,沿床坐下,舀起一勺粥喂到谢初嘴边。 谢初一时难以反应。前一秒,他还在阴森的景家旧宅里,鬼使神差地拿手挡下白翌宁袭向宗诚的刀。怎么这一秒,就回到了K市,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似地,和翌宁平静地待在房中? 不真实的感觉让谢初以为自己在做梦。 既然是梦,谢初心想多问几句,也是无妨的。轻轻开口: “翌宁,你知不知道,宗诚怎么样了?” 白翌宁持勺的手一颤,低下头,神情不太清晰:“他没事。我给他打过电话,让他明天过来接你。” 什么?谢初没理解白翌宁的意思。不过梦境里的事情,的确没什么逻辑…… “你仍然很爱他。”白翌宁艰难地开口,“而他,不必再怀疑,一定是爱你的。” 谢初愕然,没想到过了一年,自己还会在梦境里抱有如此不切实际的期望。宗诚爱自己?不,宗诚从头到尾,爱的只有景声一个。 白翌宁忽然把碗勺扔到床头柜上,将谢初紧紧地抱进怀中,急促地说:“小初,你再陪我一个晚上,好吗?” 白翌宁的气息,身体接触的感受,还有那压在耳侧的嗓音,交织在一起,谢初从迷怔的状态里,突然清醒过来。 不是做梦…… 现在的一切,并非梦境。 谢初一阵窒息,不知是被白翌宁抱得太紧,还是被胸膛里的情绪逼得太狠。他冷冷地深吸一口气,带着点咬牙切齿的意味,说:“你给宗诚打电话,让他明天来接我?” 白翌宁沉默。沉默,意味着承认。 谢初语气严厉得渗出冷意:“你开什么玩笑?你当我是什么?想要就要不想要就扔掉?你给他打电话?谁允许你给打他电话?” “小初,你爱他……” “我不爱他!”谢初焦躁。 “你爱他,”白翌宁每强调一次,心口就绞起一阵剧痛,他强迫自己说下去,“小初,你爱他,才会用那么笨那么傻的办法,硬生生接住我的刀。” “不……”谢初说,突然地,一颗滚烫的液体,打落在他的颈上。 一瞬间,所有的声音都堵在了喉咙里。 翌宁,哭了? 从来没有在我眼前掉过眼泪的翌宁,哭了? 谢初胸膛里席卷强烈的慌张,手足无措,慌乱得说不出话来。白翌宁双臂收紧,用很沉的力道死死地抱住他,像要把他身体的全部,深深烙印在自己体内。 白翌宁哭得毫无声音,眼泪一颗颗摔在谢初肌肤上,无比刺痛。 “小初,如果时间能够倒流,回到过去多好……回到高中的时候,我们两个人,一起逃课,跑到学校天台,晒着太阳,闭着眼睛,耳朵里全是音乐的旋律……整个世界,好像只剩下我们两个人……那段时光,多好……” 谢初浑身一震,仰起头,视线逐渐模糊。 那时候,他还是个活泼明朗的少年,奔跑跳跃,像普通高中生一样,拥有很多天真的快乐。那时候父母还没有出车祸,他还没有杀人,还没有锒铛入狱。 那时候,白翌宁是个清傲孤僻,独自一人住在空荡荡的大房间里的男生。那时候的他对谁都冷冰冰的,但是层层戒备的心中,其实无比渴望着一束阳光温暖的照耀。 那时候,他们玩闹、嬉戏、彼此陪伴,分享简单纯粹的快乐,以为以后的很多天,很多月,很多年,都会像那时候一般,亲密无间,互相依赖…… 但是,他们被一种透明无形,无比强大,就算集合全人类的力量,也不能对抗分毫的敌人,打败了。 敌人的名字,叫做——时间。 最后一个抵足而卧的夜晚,白翌宁不停地回忆,他与谢初高中时共同经历的故事。在他们的关系里,谢初曾经扮演了碎碎念的角色,白翌宁则很少说话。但是最后一个夜晚,谢初的话语很少,白翌宁却一直在说,一直在说。 好像怕说得少了,就会失去什么似地。 谢初认真地听着,竭尽全力使自己不要睡着。 渐渐地,他浑身涌起一种安眠药带来的古怪倦意,不知不觉间,还是睡着了。 睁开眼睛,到了第二天中午。 阳光透亮,穿过窗户,洒落一整面墙壁的空白。 白翌宁走了。 他起床,在房间里寻找了好几遍。每个角落,关于白翌宁的痕迹,被魔术师变走一般,全都地消失不见。 他很想让魔术师再把白翌宁变回来。但是他知道,没用的,就算请来世界上最高明的魔术师,也无法实现他的愿望。 因为世界上最高明的魔术师,也无法把从指缝里流逝的时光,再一次还回他们手中。 一年前,宗诚给白翌宁的光盘,其实并非他与谢初做爱的视频。 里面存储了一封信。 信上详细地写了谢初身体的状况,嘱咐白翌宁,离开T城,远离纷争,带谢初去一个四季温暖的城市。 谢初问白翌宁看没看光盘,白翌宁说看了。两人没有再围绕这个对谢初来说难堪,对白翌宁来说难过的话题,继续说下去,结果,谢初误解了宗诚整整一年。 但是这种误解,本就在宗诚的计算之中。 宗诚没计算到的,是白翌宁的放手。 宗诚记得谢初对自己说过,如果他向白翌宁说清楚,白翌宁不会强求,当时的宗诚并不确信这点。 现在看来,谢初的确是最了解白翌宁的人。 了解到明知白翌宁的性格多么决断、自我、孤傲,还是全身心地包容了白翌宁。 白翌宁多么幸运,曾经得到过谢初;又多么不幸,最终失去了谢初。 宗诚坐在汽车里,目光望向窗外。 谢初在K市的住所出现在视线中。 宗诚抬手揉了揉眉心,疲惫地思考着怎样应对谢初。 不过很快,他就发现自己不必再思考这个问题。 房间里空空荡荡,一片寂寥。阳光沿窗户斑驳洒入,照出空气里弥漫的细小尘埃。 谢初已经帮他做出了决定。 复杂难言的情绪淌过宗诚胸膛,宗诚往后退了一步,后膝撞到床沿,缓缓地,坐了下来。 眼球又浮动在空气中,幽幽地怨厉地盯牢他。 ——别忘了,你的复仇还没有结束。 宗诚在心中说,结束了,我能做的,已经全部都做了。 没有!眼球迸射强烈的怨恨,你放过了白翌宁!你放过了白震的小儿子,白翌宁! 宗诚一勾嘴角,微微抬头,直视空气里逼迫他的眼球。 ——我不会再为难白翌宁。 ——景诚!你是景家最后的血脉!你生下来,把你和女仆的孩子掉包,就是为了在景家出现危机时,能够留住你的性命。你血海深仇不报,放过白翌宁,景家所有死不瞑目的亡魂,一定不会饶恕你! 宗诚嘴角的笑意转深,绝望的阴戾。 “你们不必饶恕我,你们想要拉我下地狱,那早一点,最好是现在,就动手吧。” 眼球在空中漂浮半响,倏地消失不见。地面摇晃,无数暗红色的手从裂缝里钻出来,往他双腿缠绕攀爬。 尸斑错杂,阴森惨白的手缠满宗诚全身。 宗诚往后一仰,把自己摔在床上。 在濒临死亡的窒息里,他望向虚无之境,轻轻地说: “我不能再为难白翌宁。他是我心爱的小孩……在意的人啊。” 第89章:暖阳 挨着繁华的A城,坐两个小时火车,就抵达了暖阳镇。 暖阳镇规模袖珍,居民不多,从镇头走到镇尾,不消半天功夫就够。 在A城的辐射带动下,暖阳镇的经济发展很不错,百姓们生活小康,又不比A市辛苦奔波的人们,天天闻汽车尾气,没日没夜加班,穷尽三代砸钱买房……倒是在舍与得,进与退,多与少之间,达成恰到好处的平衡。 谢初用自己的积蓄,在国土大片面积上游历半年后,不经意透过火车窗玻璃瞥见“暖阳镇”的站牌。他的游历没有目的地,觉得这站牌名字有趣,拎着包,跟随人群走出火车。 本来打算逛一圈,搭乘下一趟火车离开,却没想到,踏入暖阳镇,脚就生了根。 一待,便是三年。 如今的他已是二十八岁的大龄单身男青年。 模样周正,品行良好,工作也稳定,一看年纪到了,就有热心人士张罗着给他介绍对象。对于这些好意,谢初一概给予回绝。 热心人士们纳闷地挠头。平时挺好说话的一个青年,怎么在处对象的问题上,这么坚定明确地拒绝呢? 渐渐地,大家见谢初真没有谈恋爱的意思,也就不再热恋贴冷屁股。倒是孤儿院的莫歧崖,跑过来,嘴角一斜,明目张胆地说:“谢初,你他妈肯定喜欢男人!” 哦,忘记交代了,如今,谢初在暖阳镇一所福利院工作。 他来到暖阳镇的第一天,遇到两个流氓欺负小女孩,把那两流氓痛打一顿,送小女孩到家,发现小女孩竟是福利院的一名孤儿。 院长是位慈眉善目的老者,见他第一面,不知怎的,竟然说:“年轻人,你心事太重。” 谢初闻言,怔了怔。 院长说:“不管你逃到哪里,你都无法逃离你的心事,不如留下来,陪在这些孤儿们身边,慢慢地,让那些心事在时间里释怀。” 谢初无奈地笑:“院长,我并不想欺骗你。我杀过人,做过五年牢。” 院长神色间没有任何讶异,微笑着,鼓励地拍拍谢初肩膀:“我不相信我见不到的经历,我只相信,我眼前的这位年轻人,不会令我失望。” 谢初心中充满感动,点点头,选择了停留。 在一个人的旅途里,因为不经意地下车,而遇到一位历经世事,睿智通达的长者,是何其幸运的事情。 福利院里,最小的孩子还在叼奶嘴,最大的即将成年。莫歧崖十五岁,不大不小,却是最让人头痛的角色。 他的人就和他的名字一样,充满特点。母亲是暗门子,一不小心生下他,嫌他碍事,把他丢在福利院门口,还取了这么一个怪异的名字。 于是怪异渗进莫歧崖的性格里,说是俊朗的孩子吧,偏有种与生俱来的乖张。若是哪天谁用轻蔑的眼神扫了他,第二天,那个投去轻蔑视线的人,必定被莫歧崖用各种古怪方法,修理得半个月不敢出门。 另外,莫歧崖还有偷窃的习惯。 谢初来到暖阳镇的第二年,莫歧崖终于把爪子伸向了谢初房间。他在谢初四十平米不到的小房间里翻来倒去,失望地发现这房间的主人穷得可以,一点有价值的东西都没用,不耐烦地骂了句“操”,正要爬窗离开,一转头见谢初倚在门边,用清醒得发亮的目光盯着自己。 莫歧崖吓了一跳:“操,你没睡,怎么不开灯!” “很奇怪吗?”谢初语气淡淡的,“你来我家,怎么不敲门?” 莫歧崖脸上微微一红,但他肤色偏黑,红了脸也还是黑色。 谢初没再理会他,躺回床上:“走的时候把窗户关好。”说完,放任黑炭似的莫歧崖傻杵在那,自顾自睡去。 莫歧崖离开时,还真给他关好了窗户。 这算是莫歧崖的进步了,因为以前,被他行凶的家庭,窗玻璃都会被砸得稀巴烂。由于从没抓到现行,又是进了警察局也会很快被放出来的未成年孤儿,暖阳镇的居民们普遍拿莫歧崖没辙,只能互相提醒着,关好门窗,防火防盗防歧崖。 那一晚之后,谢初在福利院碰到莫歧崖,莫歧崖不再喊他“喂”,“哎”,或“那谁”,而是很不客气地直呼其名:“谢初”。 谢初懒得与一个小鬼计较,随他喊着,也没纠正。莫歧崖见他没有反对的表示,似乎有点高兴,见到他也带上几分笑意,只是那笑,配合他充满攻击性的眼神,总有种小狼崽子的野气。 再之后,莫歧崖就把谢初的“懒得反应”当成“害怕自己”,蹬鼻子上脸了。 不光冲谢初大呼小叫,连“叔叔、先生”的称谓都不带,竟然还半夜溜进谢初房间里,一掀被子钻进去,要跟谢初抢床睡觉。 谢初的床铺本就不大,莫歧崖这样一闹,还真有点把他惹火了,三两下就把莫歧崖踢下床,沉着脸,冷声说:“莫歧崖,你闹够了。” 莫歧崖没想到谢初的拳脚功夫这么厉害,更没想到向来低眉敛目的谢初也会说出如此冷硬的话语,一屁股坐在地上,登时哑了声音。过一会儿,垂低头站起来,一声不吭地离开。 那晚外头狂风暴雨,谢初怔怔在床边坐了片刻,又觉得,莫歧崖虽然惹人厌,但自己这样对一个孩子,是不是太过分了? 想着想着,叹口气,打着伞出去找莫歧崖。找到时,发现莫歧崖站在暴雨里,浑身湿透,发泄地拿脚不断踹一颗柏树。 现实是残酷的。 莫歧崖踹了半天,柏树岿然不动,用力过猛,反把自己的脚给崴了。 最后是莫歧崖撑伞,谢初背着莫歧崖回去的。谢初让莫歧崖洗个澡,翻了两件干净衣服丢给莫歧崖。 莫歧崖双手捧起衣服,脸又红了,由于这次开着灯,谢初终于见到这少年幼稚青涩的一面。心中一软,让步说:“你想睡这里,可以,但你必须听我的话。” 莫歧崖眼中的光骤然一亮,毫不犹豫地点头:“操,没问题!” 结果,就是这样听自己的话的。 谢初无语地看着莫歧崖:“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男人?” 莫歧崖抓住谢初裤子:“我瞧你对女的,就没动过心!” 莫歧崖的手指抓上来的感觉,很像被狼的牙齿咬住。谢初不易察觉地蹙眉,拿开莫歧崖的手,“你弄错了,我不仅女人,我对男人,也不动心。” 莫歧崖一愣。 谢初凑近些,满脸严肃:“我性冷感,没治的。” 说完撇下莫歧崖,手插在衣服口袋里,走出福利院的大铁门。 他心中有些闷,漫无目的地走在夕阳洒落的小道上,不期然的,被一个清俊的身影气势汹汹的截住。 一个……故人。 “宗诚快死了。”叶千影连寒暄的耐心都没有,一开口就是惊天霹雳,“你他妈躲他三年,他都快死了,你总该去看一眼吧!” 谢初垂下眼睑,没说话。 叶千影低吼:“谢初!就算当年宗诚伤害过你,那也是他知道自己身体不行了,才会那样做!你知不知道他还能动的时候,总是从A城瞒着一大堆医生护士跑过来,跑到这鸟不拉屎鬼不撒尿的破地方,像他妈纯情的小男生一样,偷偷在远处看你!他的身体状况,坐一次车就是要一次他的命,他对你掏心掏费,你他妈倒是没心没肺!在这儿一躲就是三年,短短两小时的火车,你一次都不去看他!” 几年过去,叶千影的批判水准是越来越高了。想到三十一岁的宗诚被愤怒的叶千影描述成一个“纯情的小男生”,谢初不由一扯嘴角,溢出低低的笑声。 谢初的笑声落进叶千影耳中,那自然是极端的刺耳极端的难听极端的怒火攻心。他把燃烧身心的愤懑化作一只抡向谢初的拳头: “你竟然还笑得出来!早知道你是这种人,老子当年一定不会帮你戒毒,还要再给你注射三十斤海洛因,让你他妈一辈子是大烟鬼!” ……三十斤。谢初被揍到地上,又笑了。叶医生现在,真是自成一派幽默风范啊。 叶千影被他的笑弄得满肚子火不知怎么发。真是拎他不动,打他后退!恨恨不已地收手,从牙缝里迸出声音: “宗诚爱上你,就他妈是瞎了眼!” 叶千影一拳头把谢初嘴唇打破,流了点血。谢初擦掉血渍,缓缓地站起身,转头时,与莫歧崖视线交汇。 莫歧崖定定没动,以一种不符合他年龄的眼神盯着谢初:“宗诚是谁?” 谢初没回答,绕过莫歧崖,反方向走去。 莫歧崖伸手扯住谢初胳臂,谢初一把甩开,笑意尽敛,脸色冷了几分:“歧崖,不要过界。” 莫歧崖被谢初的神情怵了一下,不敢再碰谢初,怔怔地望着谢初轻踩细碎的余晖,独自远去。 加护病房里,脸色苍白,面颊瘦削的男人,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手臂插满各种输液线。 男人原本俊朗的外貌,在日复一日的疾病折磨中,变得憔悴而虚弱。但是病态在他的眉眼里添加一种异样的美感,戾气洗去了,留下一片孤独的沉静。 已是半夜时分,值班的护士趴在台上打瞌睡,一个清瘦的男人穿过走道,无声地推开门,走进病房。 他把房门关好,按照惯例,抽出一把椅子坐下,手伸进被子里,先给男人做了三十分钟防止肌肉萎缩的按摩,然后把手移开,握住男人僵硬不动的手,笑着: “今天,叶医生来找我,说你快死了,让我务必来看你一趟。” 床上的男人毫无反应。 似乎已习惯男人的麻木,谢初仍是笑着:“他哪知道,其实你第一次跑到暖阳镇来,我就发现你了。我本来不想在意你,但看到你神色疲惫,老是咳嗽的样子,整个人就像被线操纵的木偶,失魂落魄地跟着你去了A城,结果发现你的身体状况糟糕得竟然需要长期住院。你做手术那天,我在医院的楼梯间里躲了一整天。你手术失败,变成现在的样子,每周六晚上,我都会从暖阳镇到这儿来,坐在你旁边,跟你说话……这些叶医生当然不会知道。因为我觉得,我来看你,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完全没必要让其他人知道。” “啊,对了。”谢初想起什么,“叶医生说了一句很搞笑的话。他说你,像纯情的小男生……他明明在很严肃地批判我,但我就是不能严肃起来,总忍不住笑,结果把叶医生气炸了。哎,想一想,我好对不起叶医生啊。” “是不是年纪大了,心也懒了,越来越不愿意较真了……你手术失败,刚变成植物人那会,我简直觉得天都要塌了,恨不得把我的命给你,只要你能醒过来,站起来。现在过了一年多……反而平静了,觉得你就这么躺着,不醒吧,也挺好的。天天有人把屎把尿地伺候你,靠,你多舒服。” 男人没有声音,连呼吸也低缓得仿佛丧失。 “上次我说到高考前最后一次摸底考试,对吧,那次考试可他妈糗了……” 墙壁上的挂钟滴答作响,夜色越来越浓。 谢初嘴角带着安静的笑意,向床上的宗诚,诉说少年时光的往事。 不知道过去多长时间,谢初说到了毕业典礼之后。 “毕业典礼之后,父母把我关在房间里,不准我出去……” 谢初一顿,停止讲述。 他望向宗诚,轻轻说:“那之后,我失去父母,沉沦报仇,杀人入狱,实在没有太多快乐的事情。所以,也没有什么好讲的了。” 俯身,把额头抵在宗诚略微冰凉的额上。 “宗诚,你的少年时代,囚禁在白家,充满黑暗和绝望。我把自己能记住的,关于我少年时代的所有快乐的故事都分享给你,这样,你也和我一样,拥有了天真纯粹、无忧无虑的年少时光。” “还有,有两次,我觉得似乎在很久之前遇见过你。前段时间,大概是福至心灵吧,居然让我给想起来了。你是那个差点跳了楼的大哥哥,对不对?” 宗诚反正是木头人一个,谢初肆无忌惮,外加为老不尊,也撒起娇来,拿嘴唇在宗诚脸上摩擦一番,软软地说: “大哥哥,我爱你啊。” 他说完,有些不好意思,微微红着脸笑了笑,松开宗诚的手,起身:“你好好休息,我走了。” 走到门边,随口说:“我下周末不过来了。” 他背对着床上的男人,因此没能注意到,当他说出这句话后,男人露在被子外的手指,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第90章:终章 近两年来,每隔三月,谢初会收到一封信。 信的内容很简单,无非天气变化,注意添减衣物,他们那边一切都好,不要挂念。结尾处也不写落款,莫名其妙地,似乎不想让谢初知道是谁。 不过,落款可以空白,字迹可以改变,字里行间的感觉却是藏不住的。 写信的人是许浩,仍然活着的许浩。 信里的“他们”,应该是指许浩和容砚了。每次收到信,虽然缺乏实质内容,但知道到他们在某个地方安好,谢初也就满足了。 可是,最近收到的一封信,许浩写下了落款,以及寄信人的地址。 这句落款,寥寥数语,谢初来来回回,读了很多遍。 “我、小砚和翌宁,等你过来。——许浩” 谢初向院长请了两天假,跑到售票点买下前往许浩所在城市的火车票。 一路晃晃悠悠,转三趟车,周三晚上出发,周五的清晨,终于抵达许浩他们居住的南方小城。 五月末的清晨,小城拢在清湿的雾气里,残存夜晚的凉意。 谢初只穿了件短袖体恤,一下火车,冷得打个哆嗦。迎面一个魁梧的男人大步流星地走过来,结结实实地给他一个拥抱。他那点儿凉意,忽然就在男人的拥抱里化作了重逢的暖流。 “许伯伯!” 谢初笑着喊道,抬起头,惊讶地发现许浩脸上,除去眼角的伤痕和饱经风霜的皱纹,并没有那些丑陋恐怖的伤疤了。 “当时我戴着面具。” 许浩轻描淡写地带过,不再多说,领着谢初往外走去。 谢初也不再多问。每个人都有很多的故事,不管多么跌宕起伏,戏剧纷呈,终将沉淀在奔涌的时光里,成为埋积的泥沙。 如今许伯伯在他身边,健康安好,不就够了吗? 许浩带着谢初走到一辆黑色大众旁。许浩坐到驾驶座上,谢初自然而然地拉开副驾驶座的门,舒展地坐进去。 “大概一个小时到家。” “好!”谢初抬手伸懒腰,“在火车上一直没睡好觉,许伯伯你开着,我补补觉。” “你睡吧。”徐浩启动汽车。 谢初侧过头闭上眼睛,准备梦会周公。这时一只手轻轻拍他肩膀一下,递件外套过来:“早上冷,别着凉了。” 坐在车后座的那人,声音有点清冷,或许被小城的山水浸润久了,清冷里略略透出柔和,不再那么凛冽。 谢初一顿,并未回头,笑着接过他的衣服,披在身上,闭上眼睛说: “谢谢。” 抵达目的地,谢初浑然无觉,睡得一塌糊涂。 隐约间有人抱他进屋,将他慢慢放在床上,帮他脱掉衣服和鞋子,盖好棉被。那人似乎在他旁边站了很久,气息静止,目光也是静止的。整个过程谢初处于模模糊糊,半睡半醒的状态,不待那人离开,便再次掉进彻底的昏睡之中。 醒来时已过晚上六点,谢初刚走出卧房,就闻到了从餐厅里传来的诱人香味。 “吃饭啦,吃饭啦!” 一个愉悦得透出傻气的身影蹦到谢初面前。 这是个很漂亮的年轻人,曾经被抑郁症折磨得苍白瘦削的脸庞恢复明媚的秀美,一双凤眼里,呈现出与他二十几岁年龄完全不相符的天真烂漫。 “哥哥,吃饭啦!”许容砚亲昵地拉住谢初的手,因为家里来客人,而显得格外兴奋。他拽着谢初往餐厅走,“今天的饭菜是翌宁和老爸一起做的呢!哥哥你尝尝,是翌宁做的菜好,还是老爸做的菜好! 谢初睁大眼睛,震惊地望向许浩:“许伯伯,小砚他……” 许浩解释说:“小砚头部挨了一颗子弹,大脑受创,心智退化到七八岁孩子的水平。” “哦。”谢初点头,仍然有些难以消化。 一顿晚饭,许容砚变成最活跃气氛的人。许浩严肃,白翌宁沉默,谢初话也不多,唯独许容砚,眨着莹亮的眼睛,一会望望这个一会瞧瞧那个,傻呵呵地笑起来。 他笑完,夹起一块排骨放到翌宁碗中:“翌宁,你吃块排骨!”那样子,竟像他是大人,翌宁是小朋友一般。 白翌宁并不怎么爱吃肉食,尤其不喜排骨。可是现在,谢初看到白翌宁以一种近乎温柔的眼神望了眼许容砚,拿筷子夹起排骨,慢条斯理地吃起来。 谢初一怔之后,很快便释然了,心中弥漫淡淡的暖意。这时,自己的碗里也飞来一块大排骨。 “哥哥,你好瘦啊,你瘦得跟排骨一样,所以,你也要多吃排骨!” “怎么说话哪!”许浩脸色一板,沉声训道。许容砚吓得浑身一抖,飞快地躲到白翌宁身后,抬起眼睛不安地瞧着许浩。 “许伯伯你太严肃了。”谢初笑着说。 “就算是七八岁的孩子,也得严加看管!”许浩冷哼,“许容砚,你别老缠着翌宁,乖乖坐下吃饭!”语气虽然急躁,到底缓和几分颜色。 许容砚吐吐舌头,不敢违抗父亲大人命令,老实巴交地坐回自己座位。嘴巴抿了抿,手一伸,往许浩碗里迅速地放进一块排骨。 “老爸,吃排骨,消消火。” 许容砚小声再小声地说。 谢初忽然明白过来。许容砚给白翌宁夹排骨,给自己夹排骨,却没给许浩夹排骨,敢情许浩心中有点隐蔽的建木嫉妒恨吧……他想着,一下子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人说老来小,真相啊!” 其他几人都没明白他笑些什么,齐刷刷用异样的目光注视他。他憋住笑,摆手说:“没事,吃饭,吃饭!” 这一年多来他在宗诚旁边自言自语多了,养成一个坏毛病,不管见着谁,想到什么,完全忍不住,总会以一种怡然自在的口吻说出。宗诚动都不能动,当然不会觉得他行为奇怪,但是其他大活人,可就没那么给他面子了。 谢初说完话,其他三人把重点又落回饭菜上。三人收回视线的速度是不一样的,许浩最快,许容砚次之,而白翌宁,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才垂下眸,慢慢地吃饭。 晚上,在给许容砚喂药的过程中,谢初见识到了白翌宁的威力。 “好苦!好苦!我不吃!” 许容砚抱住桌角,眼泪汪汪地大喊。 “给我吃!你不吃会变得更笨!”许浩恶声恶气威胁。 许浩的威胁在背道而驰的方向发挥了强大作用。 许容砚委屈地一撇嘴,大喊:“爸爸是坏人!爸爸就会欺负我!” 五旬的铁板汉子,曾经的重案组组长许浩,一时噎住,完全不知怎么应付一个青年长相,孩童心智的许容砚,焦躁地抬手抓挠没剩三根头发的板寸。 白翌宁按住许容砚肩膀,轻声说:“小砚,听爸爸的话,吃药吧。” “我不吃!”许容砚把头摇成拨浪鼓。 “你听话吃药,我跟你讲故事,怎么样?”白翌宁谈判。 “唔?”许容砚眨眨眼睛,有松动的迹象,“那要看你,讲的故事好不好听。” 白翌宁一笑,俊美的容貌,霎时清风拂过一般动人:“不好听,我再给你讲,一直讲到你说好听为止。” “好吧!”许容砚满意地点点头,“那我就,勉强地把药喝了吧。” 闹腾半天,终于哄着许容砚把药喝光。 白翌宁陪在许容砚房间里,十分违和地捧一本儿童读物,给许容砚讲了大半个钟头故事,许容砚牵着白翌宁的衣角,乖巧地睡着了。 客厅里,谢初和许浩坐在沙发上。 许浩说:“我本来不能接受小砚和他在一起,毕竟两个都是男人,有悖常理,怎么想都不容易接受。但他找到这边来后,小砚变得很开心,病情一天比一天好转,我的态度,也就逐渐动摇了。”低叹一声,“比起我这做父亲的,他在小砚心里可重要得多了。” 谢初笑道:“小砚肯定很在乎你的,不然,他不会给你夹排骨。” “呵呵,是吧。”许浩有点难为情地笑了,抬手抓抓板寸。 房门轻响,白翌宁从卧房出来,走进客厅。 许浩知道谢初和白翌宁久未见面,让出空间:“你们聊,我也得睡觉去了。” 夜风徐徐,远处山峦起伏,空气里浸润着玉兰花的清香。 谢初站在阳台上,闭着眼睛用力深吸一口气,感慨道:“这儿是个好地方。” 站在他旁边的白翌宁久久未说话。 谢初不再言语,亦安静地站着。 两人的呼吸,被晚风轻轻吹走。 白翌宁开口的第一句话是:“你变了很多。” 谢初一笑,回道:“你也是。” 然后两人都没有再说话,静静地站在阳台上,站了很久、很久。 一阵玉兰花香被晚风送过来,谢初闻着花香,说:“翌宁,很晚了,我们进去吧。” 白翌宁点点头,两人走回房中。 谢初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他抵达小城是在清晨,离开小城,则是第二天的清晨。 许浩颇有怨言,在开车送他去火车站的路上,责备说:“既然来了,就该多待几天,急急忙忙又走,你自己也不嫌累。” 谢初陪着笑意。他得赶在礼拜一之前回去,帮院长处理福利院的各项事宜,然后,才能在周末腾出时间,赶赴A城见见隔了一周的宗诚。 知道他们健康平安,已经很好。 许浩、白翌宁和许容砚都送他到了火车边。扬声器里传出广播声,提醒旅客们火车即将发动,没上车的旅客请尽快上车。 他看向他们。 许容砚眸光闪闪,冲他咧嘴大笑,绽放天真无暇的笑靥。 许浩与他紧紧地握了下手:“有时间多过来。” 而白翌宁,在短暂的静默后,上前一步,将谢初拥进怀中。 清澈到不含一丝杂念的拥抱。 “保重。”耳边是白翌宁融化了所有冰冷的温柔声音。 谢初微笑,心中从未如现在一般安宁平和:“你也保重。” 然后两人分开。 分开的刹那,他们都知道,时光带来的伤痛,又在时光里悄然愈合,他们在一个告别的拥抱里,泯尽恩仇。 谢初笑着挥挥手,转过身,快步跑上火车。 不必再回头看了……他心中圆满,他知道,身后三人心中,亦有各自的圆满。 火车兜兜转转,回到A城,已是周日的晚上八天。 他挤进每个人都将肌肉性能发挥出无限可能的地铁里,辗转奔赴有夜班车发往暖阳的公交车枢纽站。 人们摩肩接踵,谢初双脚几乎悬空,被逼至四面楚歌之境。 左侧的女孩眼眶红红地打电话:“你说你爱我,你爱我还跟她乱搞,赵强我告诉你,我再也不会信你了!”一个在爱情里受伤的女孩。 右侧的男生捧着IPAD机玩得津津有味:“药药,给我药!妈的,不信我过不了这一关!吼吼,快使用周杰棍的双杰伦,吼吼吼!”一个沉浸在游戏里的男生。 后侧的大妈冲身边的陌生人抱怨:“哎呦呦,您能让点地儿吗,我都没处站了,您说您这么个大胖子,来挤什么地铁啊!真是讨厌!”一个厉害的市井大妈。 前方的两个中年男人拎着公文包,时刻做好逃离苦海的准备。他们在即将下车的短暂时间里,议论着:“一年多了,还能起来?”“真的,真起来了,不得不说是奇迹啊!”“这可以好好当做课题研究……” 很快,他们就被人潮推下地铁。时间太短,谢初只能粗略估计,他们或许是大学教师。 谢初百无聊奈,不停地跑神,回到暖阳镇时,时近凌晨。 万籁俱静,暖阳镇发出酣眠里均匀的呼吸。 一路长途辗转,谢初困得不行,打着呵欠掏出钥匙,推门进房,胡乱洗漱一把,合着衣服往床走去。 隔着被子,隐约见到床上睡着一个人。 谢初疲乏地想,莫歧崖这小子怎么睡得这么老实了?平时都四仰八叉恨不得把他的床位使用权彻底剥夺,这会子,侧着身,还给他让出大半边地方? 谢初想着又打了个哈欠,困得想不动了,扔掉拖鞋,掀开被子钻进去。 被子里,一双手伸过来,伴随淡淡的温暖,将他紧拥在怀。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