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父亲死后被人抢去龙头位置的黑道老大独子,一直隐匿在社团幕后操盘的精英腹黑律师, 身负弑兄之仇的拼命三郎卧底,善良又二B的纯良警察。四个男人的一出港式黑帮江湖戏。 内容标签:强强 黑帮情仇 青梅竹马 报仇雪恨 搜索关键字:主角:方俊铭,何子文,余志峰,陈展飞┃配角:Mike,叶啸山,叶啸林,姚凯蒂┃其它: 引子 “妈,那么多车,是做什么?”孩子抬头问母亲。 人流熙攘的天桥上,两母子安静地站着。大手牵着小手,两双眼睛齐齐望向不远处的殡仪馆。数十辆黑色奔驰正在路口缓缓地列队拐弯,簇拥着一架铺满白色鲜花的灵车驶到殡仪馆正门。 母亲死死盯着那架灵车,紧了紧握住儿子的手,咬牙道:“出殡。” 孩子若有所悟地盯着那条阵势庞大的送葬队伍,惊诧之余仿佛也感觉到空气中的那丝压抑:“这么多人?” 车队已经停下,从殡仪馆内缓缓抬出一具棺木。停靠在路边的轿车车门也纷纷打开,陆续走下穿黑西服的男子,前后足足有百余人。他们下车,走到灵车边,默不作声地排成一列,每个人都是面色阴沉,如同他们西装的颜色。 阳光刺眼。孩子仰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又低头瞧见那片冷酷的黑,仿佛看见无尽的暗夜,仿佛听见无声的惊呼。他打了一个冷战,向身边的母亲缩了缩。 一双小小的皮鞋走在棺木之前。孩子看见那双鞋和自己的差不多大,对方该是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孩子。黑色的皮鞋,黑色的西裤,再上去是黑色的穿小西服的手,手上捧着一尊玻璃相框。而相框里的,就是那个装在棺材里的人。 孩子没能看见那个穿着小西服的人长什么样子。因为那些列队的男人们,已经除下了身上的西服,举在身前,百多件黑色的西服上衣组成了一道黑色的围墙。 然后那双黑色的小皮鞋就捧着相框,从围墙后面缓缓走上了灵车。 谁也不知道,这短短数十秒的路程,如同烙印一般镌刻在了那个站在天桥上的孩子脑中。 “妈,是他们害死大哥的?”孩子缓缓问。 “是。”母亲的声音微微颤抖。 “他们是谁?”孩子想起了哥哥的丧礼,想起苏格兰风笛演奏的挽歌,前来吊唁的人身上的制服和肩章,浩园的石碑,以及石碑旁刚冒头的青草。 陪伴哥哥入土的仅有这些而已。 他甚至没有来得及在身前穿上那身崭新的军装。 “他们是黑社会。”母亲的眼角已经有泪。 孩子终于如同他母亲一样咬牙。 黑社会。 第一章 十年后。 湾仔军器厂街警察总部,22楼。 房间里关了灯,四周窗帘拉得密实,居中的投影屏幕上是一张三合会组织图。顶端三个大字,赫然是当今香港第一社团的名字:新义和。 “何子文,新义和中西区坐馆,前任龙头何耀天的独子。十年前何耀天死后,就在社团中失势,靠他父亲的契仔方俊铭罩住。目前主要经营楼上吧和几间会员制会所,实际就是高档的夜总会、骨场兼马栏,只不过嫖客更加有米,这几年来,也算是赚得风生水起。” “方俊铭,持牌大律师,四一五白纸扇。他当律师以来,社团中凡是大底以上的犯了事都靠他打官司脱身。就是那些四九的案子,只要他出手指点,都能大步揽过。早年跟着何耀天的时候曾是打仔,后来因为人醒目,会看数,就被何认作契仔,帮他管账,很得帮中叔父们的器重。何耀天死后,他细佬,也就是现任的新义和龙头何耀光曾经出高价笼络方,但方突然入了大学读法律,宣布不沾帮派事务,直到考出律师牌后才带着何子文重返新义和。一回来就拿下了别人啃不了的中西区。但他没有去兰桂坊收陀地,反而打本给何子文开楼上酒吧和会所,经营高档色情业,自己开辟出一条新财路。” “黄Sir,这两个人跟邱杰辉出册有什么关系?”听众中终于有人耐不住打断。 黄国栋黄警司看着这个刚入O记的小督察笑笑,道:“这些社团人物的关系千丝万缕,邱杰辉是新义和的人,怎么会跟这两个人没有关系。你既然这么心急,我就长话短说。邱杰辉之所以会坐牢,就是因为他们。” 陈展飞陈小督察却更加费解,拿笔在空中圈了圈整张组织图:“可他们……不是同一个字头的吗?” 这下连旁边的老探员都看不下去了:“你当黑社会都跟警察当差一样么,拿伙计都当手足,见你摔倒就来扶。狗咬狗听过没有?他们的兄弟摔倒了,只会有人在背后补一枪。” “那……”陈小督察咋舌道,“那还真是危险。” 老探员泉叔拿手指点得他脑袋一歪:“废话,正常人哪会无端端行古惑。你以为都跟你一样,看了几部《古惑仔》就走火入魔了,非要从人事部调来O记,也真奇怪老大怎么会要你……” 黄警司咳了一声:“好了,不扯这些无关紧要的了。这两天我已经知会过中区警署,他们会派EU多去扫何子文的场,希望他们能知道收敛,不要等邱杰辉出来再闹什么事端。今晚阿飞,泉叔,高弟,跟我一起去会会何子文。” “Yes,Sir。”众人齐声应道。 十二点后的兰桂坊,就像是西游记里的盘丝洞,那些白天在中环写字楼里撞了一天钟的假和尚们一到晚上就会在这里现出原型。任凭几万块一套的西服将人包装得再怎么高雅矜持,只消一杯烈酒,就能将一切伪装消弭于无形。 陈展飞与一班伙计都穿便服,腰间别一把SIGSauer半自动,用外套盖住。路过楼下停着的冲锋车时,陈督察还顺带瞄了一眼大厦的门面——倒是闹中取静,深藏不露,好一个酒香不怕巷深。 何子文的洗浴中心开在大厦的顶层。挑高的楼底约高三层,天花竟做成了穹顶。大厅以玉石毛料和大理石铺地,周围又是镶嵌画又是土耳其挂毯,十足十异域风情。无怪乎有人说这里的一个会籍,比马会都抢手。 不止陈展飞,所有第一次上来的探员都是一样的目不转睛。何为销金窟,只有看过了这种地方他们才算是真正明白。 陈督察在原地瞪着眼珠发了一刻呆,忽然省起不能让伙计笑话,就清了清嗓子向上司道:“黄Sir,我,我入去里面查下。” EU的手足们正命令场子里的员工客人男左女右,黄Sir看着他们做事,头也不回地点点头。 陈展飞于是隔着外套按着枪套,循着走道向内走去。这地方看起来不大,越走就越是叹为观止。分明是没有天窗的过道,却用LED加天顶画生造了个假天空,还挺似模似样。音响也不知藏在哪里,每走一步都听得见虫鸣鸟叫时远时近。更别提那说不出味道的香氛,陈展飞才走出几十米,已经有些骨头酥软醺然欲醉了——这是要多会享受的人才能设计得出来! “里面有冇人,警察查牌,到大堂集中!里面有冇人……”好在陈督察还记得警校里练出来的定力,一面向前一面推开走道两边虚掩的房门,扬声喊道。 推到某一扇门,没有应声而开。陈展飞上去拧了拧把手,竟然从里面反锁。他毫不犹豫上前拍门,直觉告诉他里面有人:“里面的人听住,警察查牌,再不开门我就要撞开了!” 陈督察大概是黑帮片看多了,脾气也比一般人急躁那么一些,没喊两句已经上脚踹门。只听得他一脚下去,门锁就从里面一响,保险打开。 陈展飞抓住门把大力一推,发现门后有人又慌忙刹住,就算没有将屋子里的人撞到毁容,也把人吓得不轻。 “阿Sir,什么事啊?” 这里原来是间厕所,开门的青年额发湿淋淋的,像是刚在洗手台洗了脸,还没来得及擦干。他面颊飞红,眼神也很恍惚,整个身体软得像黏在门上似的,一副神志不很清醒的慵懒样子。 陈展飞见他相貌清秀,五官精致,约莫20岁上下年纪,斯文得来一点不像是会出入这种场所的不良青年,就猜到应该是被人下了药骗来的。 陈督察虽然世面见得不多,但行动力却出类拔萃。心里一有计较,立即大步上前把人架了出来。一面还在暗自动着脑筋,盘算着要怎么说动这年轻人为警方做证,指控洗浴中心经营不正当生意。 “先生,你没事吧?你现在神志清醒吗?能听见我说话吗?” 陈展飞只觉得那青年的重量完全压了上来,却没听见回应,便又问:“先生,你是怎么进来的?有人强迫你吗?不用怕,警方已经控制了这里,有什么尽可以跟我说。” “先生,先生?”陈展飞发现那青年最初被自己架起时还有点挣扎,现在竟然瘫了一样,彻底挂在自己身上,俨然睡死了的样子。 好在走去大堂的路并不很长,陈展飞拖着人,挪得再慢,也只花了一两分钟。到得大堂,所有男男女女已经都靠着墙趴好,军装同事拿着对讲机一个个过去查身份证,虽然时有客人抱怨,但场面还算有序。 陈展飞到得上司身边,也找不到合适的地方把背上的人放下,便架着那青年报告:“黄Sir,发现一个受害人。” 只听整个大堂忽然安静下来。所有的客人、员工,乃至警察同僚,都缓缓转过头来看着陈展飞。陈展飞也莫名地看看他们,却发现每个人的表情都是瞠目结舌,出奇一致。 趴得离他们最近的大堂经理终于忍不住,看了一眼陈展飞背上的青年,胆怯而犹豫地叫道:“文,文少……” ****** 三合会:黑社会。 新义和:取自新义安及和胜和,前任及现任香港最大社团,新义安龙头为家族继承制,而和胜和的坐馆为三年一届选拔制。 契仔:干儿子。 骨场兼马栏:按摩店及色情场所。 有米:有钱。 大律师:Barrister,源自英国的普通法制度的国家或地区(包括澳大利亚、香港等)两种律师的其中一种,区别于事务律师。 四一五白纸扇:三合会职级。 大底:三合会职级,九底以上为大底。 看数:看帐。 陀地:保护费。 出册:出狱。 O记:有组织罪案及三合会调查科。 字头:派系。 EU:EmergencyUnit,冲锋队。 SIGSauer:从2007年起,香港警察宣布采用SIGSauerP250DCc取代左轮手枪ColtDetectiveSpecial,成为刑事侦缉部探员的配枪。首批换装的包括有组织罪案及三合会调查科(O记),刑事情报科,毒品调查科及商业罪案调查科。 楼底:层高。 第二章 “你入警校的时候是不是没有验眼?又不是没看过照片,怎么会认不出来?”黄警司叉着腰,也不管一众新义和的人马在一旁看好戏,当场就冲着陈展飞吼起来。只见陈小督察的脑袋愈来愈向下耷,像是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 陈展飞被数落得很没面子,半晌,终于撇撇嘴,侧头看一眼变了身似的精神抖擞的青年,心里觉得委屈:“明明就长的不一样……” 那被他架着扛出来的青年正是何子文没错。新义和龙头家族的少爷,帮会中西区坐馆,这间会所的老板。大堂经理叫了那一声后,他就还魂似的睁开眼,拿一个明媚到让人眼花的笑容冲着陈展飞,然后拍了拍让他一路靠过来的肩膀,说了声:“多谢阿Sir。”语调里早不见半分醉意。 陈展飞当时就觉得不妙。 当然这不能全怪CIB的拍照技术。但是照片上的人只是摘掉了副眼镜,自己怎么就会认不出来了呢?陈展飞愈想愈不服气,暗想现在整容技术那么先进,去趟韩国回来搞不好连妈都不认识了,便拿手指比着自己的脸划拉了一个圆圈,冲何子文道:“动了哪里?” 姓何的还没有回答,倒是黄警司给了他一记爆栗。 何子文在旁边哈哈大笑,一点也没有要生气的样子。他打起精神来就跟之前判若两人,仔细瞧那说话神情还真是稍稍透着几分江湖气。只见他抱着臂,微微一歪头,调侃道:“原装货,如假包换。是你们的‘狗仔’不识得影相,可惜我也还没上过周刊封面,下次等有机会拍个沙龙给阿Sir送过去,免得下次阿Sir拉错了人就大镬了。” 黄警司见他态度嚣张,神色轻佻,竟完全不将在场的十来个差人放在眼里,就沉下脸来:“你最好祈祷自己不要上封面,你爸唯一一次上封面,就是他死的那天。” 这一句话,让大堂中的帮会人物们全都愤怒起来,像看见了目标的猎豹似的,绷紧了身上的肌肉,将视线集中在黄警司身上。何子文的脸色也倏地变了,两眼的目光像磨利的刀锋,直插过来:“放心,如果我有那天,一定和我爸一样,拖一个差佬陪葬。黄Sir也最好祈祷那个不要是你。” 气氛一下变得剑拔弩张。 十年前那宗卧底探员沉尸海底的案件曾令整个香港动容。当年警方一怒之下拉了新义和近百人入差馆,但最后证据不足,律政司竟无法起诉。警方无奈之下频繁扫荡新义和的场子,搞得油尖旺一带秩序大乱。最后还是保安局下令收手,才制止了这场历时一年多的警匪对峙局面。 时至今日,每个警察提起这件事都还是忿忿不已。如今这话题被何子文轻描淡写地旧事重提,在场所有当差的都觉得气血上涌,连呼吸都粗重了起来。空气中像有闷雷滚动一般,窒闷而压抑。 黄警司扫了一眼身边的同僚,见他们的手都按在枪袋上,知道擦枪走火就在顷刻之间。他当差多年,自然更加老练世故,叉腰的两手向后一扫,将西服的前襟不经意地向后一拨,露出腰间配枪,冷冷道:“多谢关心,只怕现在需要担心身家性命的,反倒是文少你。我们今天来就是来警告你,邱杰辉出册,你们最好不要轻举妄动。要是再像五年前一样,就是有方大状保你,恐怕也不会像五年前那样容易脱身。” 何子文冷哼了一声,左右看了一眼手下人,挑挑眉,丝毫没有要退却的意思:“黄Sir这番话我一定会转告方律师,看看警察威胁市民,是条什么罪名?” 黄警司见他软硬不吃,知道多说都是无益,也懒得再跟这些古惑仔废话,便挥手示意同僚们收队:“投诉请便,我们后会有期。” 与此同时,同在中环不远处的另一座高档写字楼里,有一层灯火通明。宽敞的大office里大多数职员已经下班,只剩下秘书留下来等候老板差遣。走廊尽头是一间大房,门上齐眉高的姓名牌刻着主人的名字,卒业学校以及职业资质。如果不是卒业年份写得清楚,应该没有人会相信,这间房的主人会如此年轻。 这样一间数百尺的大房,落地窗正对维港,主人可以每晚都欣赏九龙灯火交织的夜景,如同观赏一幕幕电影。如此环境,在中环寸土寸金。 “Jonathan,姚老板到了。”秘书敲过门,得到准许后拉开了一半,将凹凸有致的身体探进房来报告。 办公桌后的男人放下了手机,对秘书略一颔首:“请他稍坐。” 秘书乖巧地点点头,带上门出去。 男人拿起电话继续:“差佬扫场是意料之中的,不必大惊小怪。后天祥叔摆酒,为阿杰洗尘,那天我要过澳门,去不了。Mike,你继续帮我看着,那天霆少也都会到,别让文少出事,有情况call我。” 电话那头回答得简短,单听声音就仿佛能知道是个狠辣的角色:“知道,俊哥。” 方俊铭挂断电话,站起身整了整西装外套,站在玻璃窗前对着夜色中的海面眯了眯眼睛。此时平静的水面波澜不兴,但气象台预报,一个热带气旋正从海南方向吹袭香港,八号风球不日杀到。风云色变,就在顷刻之间。 他走到会客室,正在喝茶的客人放下了茶杯。这人身材矮小,嗓门却很大,一见到方俊铭就极其热情地伸出手:“Jonathan,什么时候有空过大海来玩两铺?好过次次都是我山长水远来找你。你知道的啦,年纪大了,坐整个小时船腰骨散了。” 方俊铭礼貌地抓住伸到面前的手掌,简洁而有力地握了一下,而后落座:“不坐船,也可以坐直升机嘛。等迟些新义和在澳门有了公司,我自然就能常过去坐了,到时候也欢迎姚生常来喝茶。姚生,请。”说罢朝着客人比了请喝茶的姿势。 姓姚的矮个子豪爽地大笑,一面赞叹地连连摆头,一面看着方俊铭道:“哈哈哈,真是后生可畏。Jonathan,你年纪轻轻又做大状又打理这么大一盘生意,还要将新义和的旗插到澳门去。哪像我家里那几个不肖子,30好几了还游手好闲。但凡他们生点性,还用得着我一把年纪出来倾生意,哎……” 方俊铭看他拿腔作势,只是笑笑,道:“姚生别这么说,一家人最紧要团圆和睦,公子们都很孝顺,这是别人修都修不来的福气。” 姓姚的抬头睨了方俊铭一眼,像只老奸巨猾的狐狸,慢慢露出尾巴:“是啊……好像何家这样,就算规定子承父业又怎么样呢,亲叔伯同亲侄仔一样没情讲,龙头的位子光叔这么一坐,恐怕是很难让出来了。社团搞成这样,要是天哥还在,不知道会怎么想……” 方俊铭架着腿,靠在椅背上,对姓姚的话中之意心知肚明。 江湖上都传言他才是何子文背后的那个推手,何家的宗脉从没落到复兴,全靠他一个人运筹帷幄。不少人都猜测他会在声势做大之后借何子文铲除叔伯何耀光,重掌新义和大权。可是姓何的生意上轨道也已经年余,一切还是没有变化的迹象。 所以人们都说,方俊铭是一个深不见底的人。 只听他不紧不慢道:“契爷当初也是白手兴家打下的江山。江湖上做事,自古以来都是看实力。现在已经不是喊打喊杀的年代了,姚生,澳门经济发展这么快,新机会只要懂得抓住,一样大把世界。你说是不是?” 姓姚的听他说话留三分,就知道挑得太明也没意思,便见好就收:“是啊,今后是你们年轻人的世界,家族门第算把鬼啊。你看那些叠马仔的,哪个不是摄住个机会就窜上位的。我们这些老家伙,不过给后生开开路,当当先锋罢了。” 这姓姚的本也是澳门的一个黑道大家族出身。只不过隶属旁支,由上一代便开始没落。加上他自己时运不济,一直没有机会出头,平时只做些牵线搭桥的生意,从中牟利。这次攀上了方俊铭,就觉得翻身的时机到了,哈巴狗一样缠着他摇尾巴。 方俊铭却不动声色:“诶,姚生,话不能这么说,我虽不姓何,但也算是何家人嘛。对不对?” 姓姚的微一愣,随即恍然,拍着腿哈哈大笑:“啊对,对对对!” 方俊铭也是一笑,道:“那……今后合作愉快?” 姓姚的敛了敛衣襟,坐直身子:“合作愉快。” ****** CIB:刑事情报科。 八号风球:强台风信号,法定学校停课,商场停业,公司放假,公共交通停运。 过大海:过海去澳门,通常也代称去澳门赌钱。 直升机:香港过澳门除了上环九龙两个码头的渡轮外,在上环还有直升机。 生性:懂事。 第三章 同一天晚上,不单新义和正在铺排着大计,警方的扫荡行动也在全面进行。除了中环何子文的场子,当天受到“关照”的,还有新义和刚出册的红棍邱杰辉在湾仔的雀房和按摩房。行动目标相当清晰,就是提醒新义和,争锋之余要记得还有警察这回事情。 其实警方知道,这些社团黑势力是扫不尽荡不平的。他们之间无非是个此消彼长,微妙平衡的关系。黑社会也如同世间所有的权力体系,兴衰起跌,都自有定律。 新义和自上届龙头何耀天去世后,一直行事低调,休养生息。十年来,他们的地盘被几个新兴的字头蚕食,声势大不如前,纵然还有江湖第一的名头,却也有了外强中干的迹象。据说社团内部已经有抗议,怪阿公不作为,一味当缩头乌龟,只知道吃老本,不给兄弟们争口气。 邱杰辉被拉之前是社团第一打仔,为人好勇斗狠,当年湾仔的酒吧不少南亚及印巴人驻守。这些人长相在香港人看来都差不多,砍了人往他们兄弟堆里一钻警察都分不出哪个是哪个,想拉个犯人难过登天。邱杰辉于是不干群架,专门找人只抽,单枪匹马一间一间酒吧打下来,慢慢揽下整条街的看场和泊车活计。他当年是新义和响当当的金牌打仔,双花红棍的职衔也正是由此而来。 后来大约五年前,不知因为何故,邱杰辉竟惹上了何子文。那时何子文刚满18,方俊铭也刚拿到律师牌。但就算他俩当时没有地头,单靠扛着何耀天的龙头大旗,一吹鸡还是能聚集几百号人。何邱双方各自摇旗,相约在社团叔父级元老祥叔刘乐祥的地盘佐敦晒马。那些日子弥敦道上天天有数百人对峙,西九龙调了几队PTU来都弹压不住,报纸头条一连卖了一个星期。 当时江湖上有传闻何子文和邱杰辉各自请了刀手买起对方性命,邱杰辉还专程找人在黑市买手枪和子弹防身,偏偏在交收枪弹的时候给警察当场抓住。两边还没开打,邱杰辉就因为物证确凿而一下子被判了五年。 陈展飞每每想起这事,就觉得这小子这么黑仔一定是出门不记得拜关公。要知道出来行,可以不敬天不敬地,唯独就是关二哥得罪不起。这是从一哥到混混都明白的道理,陈展飞也是从进警校那天就铭记在心。所以他不但每天在警局拜,就连家里也请了一尊,用神龛供起来,早晚一柱香,一天不敢少。 陈展飞回到家,敬完香,发现同屋的死党余志锋已经回来,正坐在沙发上没形象地吃盒饭。 余志锋和他是警校同期。但陈展飞因为是大学生,刚毕业就已经是见习督察,余志锋没学历,还得从环头巡警做起,天天在马路上行孖咇。 一般人碰上这种情形心里多少会有点不平衡,但余志锋偏偏不是一般人。听说他在油麻地警署的伙计们送了他一个花名,叫“癫狗”,不好听,但也没委屈他。 以前在警校的时候余志锋就声名在外,明明论体力反应脑筋都是极好的,但就是不肯守规矩。听说当差以后没几年,他的纪录已经花了,晋升也没戏。唯独余志锋自己不在意。陈展飞在黄竹坑的时候听人八过,说余志锋曾经有个大哥也当过差,警校没毕业就给挖去做了卧底,后来,后来就再也没有回来。 陈展飞也不敢问志锋为什么还要来当差。但私底下一想起这件事情,总禁不住眼湿湿,好像一首《无间道》的插曲在耳边徘徊似的,悲从中来。所以对这个同屋他很是容忍,哪怕他烟瘾大,习惯差,脾气烂,但陈展飞只要自己在自己耳边播播那首插曲,就什么都能看淡。 “返来啦?”听说志锋这两天放蛇,陈展飞看他一身油腻腻的装束,显然是刚到家还没来得及换,“你不是去餐厅放蛇,怎么没饭吃?” “查他们后厨放罂粟啊,能吃?”余志锋没好气。 陈展飞没眼色地继续问:“哪间啊?” 余志锋瞪他一眼:“规矩不懂啊,没结案,问个鬼!” 陈展飞对他这把臭口已经习惯了,走过去凑低鼻子在余志锋身上警犬似的嗅起来。余志锋给他闻得浑身难受,火爆脾气又被点起来:“狗投胎啊你!” 陈展飞却已经有了答案:“是佐敦祥记!” “还真是狗投胎。” “他们的鸡煲出了名的香料特别嘛。”陈展飞得意地笑笑,他曾专程去吃过几次,“哎……不对,他家真的放罂粟?” “少见多怪,油尖旺哪间食肆没加过料?没那么容易上瘾。” 陈展飞忽然想起什么来:“等等,这祥记鸡煲……是不是新义和的那个叔父,叫祥叔的刘乐祥开的那间?” “怎么?”余志锋已经解决饭盒,把东西往桌上一堆,就倒在沙发上翻杂志。 陈展飞眼前发亮,坐到余志锋旁边,道:“告诉你一件事,今天啊,我们去新义和扫场了。” 余志锋把杂志丢在一边,撑着身子坐起来。 陈展飞更加神秘兮兮:“我呀,终于见到何子文了。” 余志锋竟然转过眼睛来看他:“然后呢?” 陈展飞眨眨眼睛:“没啦。” “没了?”余志锋发觉被耍,脸色开始发青,声调都有些扭曲。 陈展飞好像知道自己开错玩笑了,他知道志锋一直很关心新义和的动向,本来只想逗逗他,现在话已出口,就有点后悔,连忙补充道:“那个,今天是没有,但是,但是过两天还会有的。” “有什么?” 陈展飞心里犹豫了一下,不过他知道的消息也并不是什么保密情报,江湖上早都有风声,也不怕多一个人知道:“是有动作啦。邱杰辉不是放监了嘛,叔父祥要给他摆三十桌英雄宴,听说算是邱杰辉与何子文的和头酒,也请了何耀光的儿子何少霆到场,酒席就设在祥记鸡煲店里。” 余志锋默不作声,低着头若有所思。 陈展飞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一时无话有点尴尬,就随口找了个话题圆场:“其实我看那个何子文,跟CIB报告的一点都不像。论模样可以当偶像了,就是开口一说话就有社团气,我还以为坐馆们都跟陈浩南那样的前龙后虎的周身刺青呢,原来也不都是啊。对了,我还听说,他和方俊铭……” 余志锋忽然毫无征兆地站起来,径直走回房间去。陈展飞正说得兴起,被他这么打断,有些莫名其妙。只听余志锋关门前道:“以后少看点漫画,什么《古惑仔》陈浩南,出去也好意思说自己是O记?” 陈展飞被他说得一阵没趣。 余志锋关上房门,打开书桌上方的台灯。光线投下,照亮了木松板上钉着的密密麻麻的照片和简报。从十年前的卧底沉海新闻开始,事无巨细,任何关于新义和的消息都没有放过。直到最近,何子文和方俊铭的照片已经越来越难拍到,新义和的这支宗脉这几年来是愈发小心,越来越没有把柄可抓。余志锋恐怕照这样下去,他们迟早有一天会彻底洗白,正大光明地走到太阳底下,摆脱黑道的背景。 “那就什么都做不了了。”他一拳捶在墙上。 “那就什么都做不了了,哥。” 作者有话要说:雀房:麻将房。 红棍:三合会职级,又称四二六,底数十二底。 阿公:公会,公家,代称社团。 双花红棍:双花授予曾于社团有特别贡献之人,双花红棍亦意味着此人格外能打。 吹鸡:召集人马。鸡是哨子的意思。 晒马:互相晒出自己的手下,比气势。手下也叫头马。 PTU:警察机动部队。 买起条命:买凶杀人。 黑仔:简而言之就是衰。 一哥:指代警务处处长,因为其出行车牌号是1,所以人称一哥。据说1号车牌曾是一位江湖大佬的,死后被警务处没收,原本要拍卖,但引得江湖人士争破头,为了平息纷争,就收归公有,成为警务处长的专用车牌。相当相当之拉轰。 环头:守区。 行孖咇:2001年后,香港的巡警规定两人一组,双人步行巡逻。 黄竹坑:香港警察学院在香港岛南面的黄竹坑。 放蛇:短期卧底,类似钓鱼。 怕丑:害臊。 第四章 佐敦祥记。 天文台在下午发出三号风球警告,并通知晚上7点会改挂八号。马路上的灯箱大部分都已熄掉,庙街的摊贩全都收档不开张。天后庙前的榕树被风吹得落叶狼藉,庙前几个冒着风雨来摆档的看相佬看了看天色,也赶紧调转了头回去。 隔壁的整条上海街上,除了一间7仔,就只有祥记还没有打烊。 但祥记却不是为了做生意。 马路边的泊车仔迎来一拨又一拨的大汉,这些人有的套了一色的拳馆T恤,有的背心外露出满臂刺青。每个人进门都要搜身,不准夹带武器,这是祥记不成文的规定。 新义和的元老级叔父刘乐祥就坐镇在大厅。 他背后斗大的一个“寿”字,字下三尺高的一尊南极仙翁,前面贡满各色果品。但其实无论阴历阳历,要到他的生辰最少还有三个月。谁都知道这是为邱杰辉办的英雄宴,可是不抬出寿宴的名头,何子文铁定不会现身。 祥叔年轻时候在社团里跟龙头何家两位兄弟齐名,直到近几年才逐渐淡出,平时窝在长洲的别墅里享清福。只在社团的紧要关头,才会出山主持大局。 而如今,正是那紧要的关头。 祥叔坐在主桌边,皱眉看了看大厅。 三十张桌,坐了才六成。 这一席酒,他计过数。文少十围,阿杰十围,何耀光老奸巨猾不出面,让他儿子何少霆来,也占十围。三批人马三足鼎立,加上自己的亲信们在旁边压阵,这场火怎么点都不至于烧起来。 可他没想到,约定的时间过了一个钟,何子文竟然还没有露面。 邱杰辉的头马已经开始扰攘,有几个拿筷子敲杯震碟的,被邱杰辉的手下阿豹高声喝止:“人家不给祥叔面子,我们不能不给,是不是啊!”他声量宏大,分明是故意放话给厅中所有人,特别是祥叔听。 祥叔却装作没听见,翘着二郎腿,捧个紫砂小壶,慢慢对着嘴一抿,又一抿。 坐他右首的何少霆,见他不急不躁也不气恼,便探身过去,在祥叔耳边笑嘻嘻道:“祥叔,饿不饿?饿了就先吃点东西,不要委屈了肚子。” “好啊,没问题啊。”祥叔看他一眼,微微一笑,放下紫砂壶,就站起身来,对着全厅说道,“各位兄弟,霆少说,肚饿不等了,大家开席!” 何少霆心里骂一句老狐狸,气得朝天翻了个白眼。 上到第三道热菜的时候,就听到门口有兄弟“文少”“文少”地招呼。何子文一身漂亮精神的粉色衬衫,风骚至极地走进门来,身后四五个手下抬着一块红布盖住的长匾。 厅里的众人还在等大佬们眼色,何少霆当先站起来,大步迎上去:“堂弟,怎么那么迟,别怪兄弟们不等你,贺寿都要看时间的嘛。来来,快点同祥叔陪个罪。”说罢就伸手要去勾他肩头。 何子文歪头一避,抬手拨开何少霆的手,冷笑一声:“不劳费心,祥叔他老人家可没有那么小气。这里我经常来捧场,不像有的人,在赤柱住了五年,没啖好食,才要一早来坐定定等开饭。堂哥你到得那么准时,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同个监犯坐同一条船,也是饿死狗投胎呢。” 邱杰辉的几个手下听见他话,当场拍桌站起来:“你说什么!有胆再说一次!” 何子文的手下也立即挺身上前,挡在了自家大佬前面。 何少霆被奚落得尴尬,站在原地脸青了一下,强忍下这口气,仍是好声好气的说话:“堂弟,你还是说话这么没分寸。祥叔做大寿,稍微也给大家留点面子。” 何子文斜眼打量着他,这个堂兄和他那沽名钓誉的二叔根本就一脉相承,分明心胸狭窄,却总是要佯作好人。他记得方俊铭说过,这种人虽然可恶,却并不可怕,所以也不急着拆何少霆的台,敷衍一声道:“好啊,祥叔的面子我给。今天先不提那些晦气事。” 说罢,何子文径直走到祥叔面前,拿起架势抱了个拳深深一鞠躬,恭恭敬敬道:“祝祥叔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阿文给祥叔准备了三份大礼,来人,把东西拿上来!” 一声令下,方才跟在他身后进门的几个手下便将那块用布掩住的匾额抬到主桌前。一人刷一下掀开红布,露出里面的东西,在场的所有人即一片哗然。 那是一面十几尺长的玻璃相框,框住了一副龙腾祥云图。蛟龙气势勇猛,八面威风。而拼成这条龙的不是别的,正是一张张货真价实的千元大钞,粗一算来,共值几十万。。 祥叔坐在桌子后面,笑得像尊弥勒佛:“乖,乖。” “祥叔,别急,还有。” 何子文拍了拍手,第二拨人又抬上来一个大盒,打开盒盖,是一个直径三尺的大寿桃。尺寸虽大,但看上去却是普普通通面粉做的桃形寿包,没有什么稀奇。 何子文笑了笑,道:“别急,还有第三样。”说完吩咐第三拨人抬上来的一个长盒子,从里面取出一把开山刀,像众人亮了一亮,然后转身对着那寿桃劈了下去。将寿桃外皮一分为二,露出了里面黄澄澄金灿灿的一颗纯金桃。 祥叔乐得眉开眼笑,拍了拍何子文手臂,道:“祥叔知道你一向孝顺。” 突然,邱杰辉手下的那个阿豹指着何子文手上那把开山刀,失态地大叫:“杰哥,你看那不是你的刀么!” 邱杰辉本还没发现,听他一说,定睛一看,果然见那刀背上刻了一个“杰”字,的的确确是他油麻地修车房的镇店刀无误。那间车房是邱杰辉发迹的风水铺,刀就一直挂在铺子里,由一批他信得过的人马照看。如果不是今晚赴宴,抽调了一半的人手出来,断没有这么容易将刀落到别人手中的道理。 “何子文,你搞什么飞机!连我车房的东西都敢动!”邱杰辉当下拍桌而起。 何子文拎着刀故意在他面前晃了晃,冷哼一声:“我搞什么飞机?我架车刹车让人做了手脚,如果不是我身边的阿Mike醒目发现得早,等风球一到,雨一落路一滑,分分钟就红事变白事。你说,我搞什么飞机!我不过是没有车用,到你车房兜了一转,借点零件来修车罢了。怎么,不舍得么!” 他迟到的那一个小时,原来并不是无端摆谱。只不过满腔的火气从进门一直压到现在,现在才刚刚发泄出来而已。 “你别屈得就屈!有本事拿证据出来!”邱杰辉叫道。 何子文道:“证据?你以为我当差么?出来行需要什么证据,有了证据你也尽可以推到小的身上。大家做过些什么,心照!” 邱杰辉一脚踢开椅子,有些顶硬上的打算:“好,你要算是吧。那我就同你算个清楚!五年前向差佬爆串,害我被拉坐牢的事情还未同你计。究竟谁是二五仔,谁不要脸出卖兄弟,今天咱们三头六面讲个清楚!” 当下他这边十张桌子的人都站了起来,纷纷拍枱拍凳为大佬壮大声势,一时间餐厅里响声震天,像是要把屋顶都掀开。 作者有话要说:7仔:7—11。 围:桌。 风骚:粤语语境下的此风骚与彼风骚不同,有张扬的意味。 赤柱:赤柱监狱。 爆串:举报。 二五仔:叛徒。 第五章 最后还是祥叔出来解围,一手一人将邱杰辉和何子文拉开:“大家同个字头的兄弟,入门的时候一齐发过三十六誓,都当作耳边风了么?有什么争执,等上刑堂再说。今日不管你们什么深仇大恨,在祥叔的铺子里,只能动口吃饭,不能动手开打,清楚未?是不是要我call光哥出来亲自劝你们才肯听?” 他指点着手下将两拨人稍稍分开,然后吩咐下面的服务员继续上菜。两边的人碍着他辈分高,嘴上虽吵吵嚷嚷地不肯收住,人却还是都坐了回去。 服务员将烧得火热的鸡煲一锅一锅端上桌来。给邱杰辉桌上菜的青年用火钳拨动炭盆,一个不小心将一小块红炭弹飞出去。热炭落到一个古惑仔腿上,立时把他牛仔裤烧穿了个洞。将那人烫得跳窜起来,膝盖撞到了桌子,险些将桌子也掀翻。 “什么事这么失魂!”邱杰辉正强压着火气,开口就骂那小弟。 那个古惑仔本想发作,面对大佬的责骂却也没有办法顶撞,忍着痛低头往后退了两步:“大佬对不起。”他心里紧张,一个不留心退到墙边,却哐当一声从腰间跌下样东西。 那声金属掷地的声响格外清脆,引得别桌也有人探头来看,于是便听到有人叫道:“哦……私带家伙!祥记规定了不许偷带刀入来,摆明搞事啦!” 跌了家伙的人是邱杰辉头马,被一众人当场抓包,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反应。他偷眼看了看邱杰辉,发现老大的脸也有些僵住。他们带了家伙的确是打算要今晚动手,但现在提前张扬出来,却是始料未及。 但跟得邱杰辉的,毕竟都不是善茬。什么样的大佬就有什么样的手下,姓邱的人马里十个有九个都是拳头快过大脑的。那个古惑仔只犹豫了几秒钟,就弯腰捡起了地上的刀,拔腿向何子文冲去。 何子文这边没人有心理准备,那人突然之间发难,他们甚至都没有时间避让。 眼看那把刀就要当头劈下,忽然一道高大的影子从旁边窜出来。何子文只是闭了下眼睛,再睁开,身上却毫发无伤。只见挡在他身前的人,手臂上刀伤深及见骨,鲜血不停地往下淌。 “文少,刀。”那人语调如同相貌一样冰冷。 何子文将手上那把“杰”字开山刀递给他,低低道:“Mike,小心。” “恩。”这个寡言的打手有着职业杀手般的速度,刚接过刀都不用起势,反手就一刀划开之前伤他那古惑仔的手腕,连筋而断。 那人立时松手丢了刀,窝囊地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怪叫,退到后面兄弟堆里。邱杰辉的人马见状,知道事情已经没有转圜余地,于是不再遮掩,纷纷从桌底和各自的衣服底下掏出刀棍,冲了出来。 早先失手弹了红炭的那个服务生,不知道是不是紧张得很,在这关键当口,居然一个错手勾住了桌布,将台上整煲滚烫的鸡煲打翻,淋在了好几个拿刀冲出来的古惑仔腿上。 几个人当下被烫得弹开来,失手抛跌了家伙,抱着膝盖原地跳脚。这下正好给何子文的人捡了便宜,几个人扑上去抢了地上刀就反砍回去。你来我往,两方人马立即混战在一起。 邱杰辉的人马气不过,有几个挥着刀专门追着那个服务生砍去。服务生动作倒是敏捷,回身拔足便跑,边跑边喊:“厨房有刀!” 何子文给他这一呼点醒,向着手下们叫道:“去厨房拿刀!” 大厅里已经炒成一镬,桌椅被打得散架,菜汤也周围四溅。何子文当先带着几个手下往厨房跑,阿Mike就在他身后断后。追兵虽然多如潮水,但有他一夫当关,竟然没有一个能够闯过这道防线。 何子文刚进到厨房,就听见大厅里有人叫“差佬来啦”。他一回头,只见阿Mike站在大厅通向厨房的走道上,架着两把由上劈下的开山刀,一脚踹开另一个来偷袭他下盘的人,头也不回地喊:“文少快走!” “Mike!”何子文叫他。 “俊哥吩咐,你不可以有事。”冲向来砍Mike的人马只多不少,看来邱杰辉是发了狠,压根不理警察已经来到,只想要永除后患。这时就连Mike也抵挡得有些吃力,在说话的时候,左胁已经被人划了一刀。 何子文咬了咬牙,还没开口,突然被旁边一人拉住。“婆妈什么,后门走啊!”居然是先前那个服务生。 服务生对祥记熟门熟路,拉着何子文没跑几步就出了后门,到了后巷。他探头出去,左右很快望了一下,回头道:“没有差人,坐我电单车,就停在巷口。” 何子文忽然甩开他手,拉开一步距离,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那服务生没有时间多解释:“能救你的人。有胆就跟我赌。” “我平生人最恨的就是赌。”何子文道。 “是么?”服务生看着他笑笑。 “因为,我不能输。”何子文顿了一顿,他定定看了那服务生一眼,然后便有了决定似的,豁然笑了,道,“你说的电单车在哪里?” 在这样雨疏风骤的夜晚,马路上人烟格外稀少。路灯投射出的光线把漫天纷飞的雨丝都尽照亮。尽管道路湿滑,电单车仍然风驰电掣,在劲风中一路飞驶。 何子文在后座,抱着那服务生的腰,觉得手感倒很不错。雨水扑面而来,洒在他脸上,他却笑得分外漂亮。在这样逃亡的路上,他心底居然对那服务生有了几分好奇:“你应该不是祥叔的人。” 他们两人走得匆忙,都没来得及戴头盔。驾车的服务生满头发丝已被雨打湿,白色的工作服湿透了贴在身上,露出一身操练过的完美背肌。 “我是邱杰辉的人。”何子文听见风雨中传来那服务生的声音,语气称得上光明正大,毫无掩饰。 “你出卖了自己大佬?”何子文当然知道他之前惹出的那一系列意外并不是意外,就算是祥叔的人,也没有必要偏帮自己到这种地步。 服务生的语气中只是不屑:“等他有资格当我大佬先算。” 短短几句对答后,两人便再无话。电单车骑出数公里,经过一个路口时,服务生忽然从机车后视镜里看见后方的巷子里钻出四五架电单车,尾随前来。那些人头戴防护盔,身着黑夹克。一车两人,前面的驾车,后面的持刀。刀锋明晃晃地就亮在空气里,劈风斩雨而来。 一发现这些人,服务生就在下一个路口转弯。可是地上太湿,后轮明显滑了一下,他连忙稳住车身,全力加速,可是也明白了这样的鬼天气里没有可能利用甩弯抛下追兵。 屋漏偏逢连夜雨,路前数百米处居然有红蓝相间的警灯闪烁,偏偏在这里有路障。 “Shit!”那服务生骂了一声,急拐进右手边的窄巷。但那里堆满了垃圾和杂物,电单车寸步难行,他唯有叫一声“下车”,然后带着何子文弃车就步。 阴暗的巷子里连盏灯都没有,头顶东一片西一块突出的瓦棚将散落的雨水挡住了大半,水流凝聚成一股一股的小瀑布从瓦棚檐垂落下来。巷子两旁的地沟如同小溪一样川流不息,两人越往里走,却越是安静。何子文看见墙边的杂物堆里有一支木棍,顺手抄起来,默默握在手里。 “要是想干掉你,我何必等到现在。”那服务生没有回头,却像是对何子文的举动了然于心。 何子文动作滞了一滞,然后笑道:“如果我能从这里出去,不如你过来跟我。” 服务生一哂:“你倒懂得收买人心。” “我要的人心一向不用收买。”何子文说的很是自信。 可是马上,他们就笑不出来了。追兵赶到,窄巷的两头已经被人封住。那一柄柄冰冷的开山刀,像嗜血猛兽的利齿一般,一步一步向他们逼近。 ****** 三十六誓:港澳一带三合会系源出洪门,入门仪式上要背三十六誓,二十一则,十禁及十刑。 第六章 “何子文,看你今天怎么死?”刀手中为首的一个狞笑着,慢慢向他们欺近。 “就凭你们?”何子文冷笑一声,慢慢侧转身体,与那服务生抵背而立。他这样做是冒了巨大的风险,可除此之外已别无他法。此刻唯一可以做的,只有用行动告诉那个不知是敌是友的人,他们在同一阵线。 来人显然没把他们两个人当一回事,自顾自说道:“姓何的你别嚣张,方俊铭人在澳门。现在又打八号风,所有码头都关啦,连直升机都不飞。我劝你省省吧,真当他是神仙,能插翅膀飞回来么?好心奉劝你一句,做人说话不要这么不留后路,要是肯跪下来叫两声饶命的,说不定让你少吃点苦。这世上,不是人人都会看着你死鬼老豆面子,把你捧在手心上的,何大少!” “那有没有人教过你,杀人不应该这么多话?”原本沉默着的服务生瞬间发难,捏准了那头领说话的间隙,趁他没来得及举刀,就一脚朝他下巴飞踢了过去。 那人被他重重踹到墙上,没回过神来,已经给服务生的膝盖顶在手肘上,劈手夺去了刀。 头领这么出师不利,余下的刀手们不禁面面相觑。 “看……看什么,上,咳,上啊……”受伤的头领捂着喉咙一阵咳嗽,却不忘下令。 刀手们回过神来,一齐大喊,扬着家伙杀了上来。 何子文与那服务生一人一边,分别应付两边来袭的人马。这时窄巷子便显现出它的优势,虽然来人总共有八九个之多,但巷子的宽度不够,每次最多只能冲上来两人。而且两边壁垒高耸,挥刀也施展不开,攻击因此很受掣肘。 何子文身手其实不差,只是以往干架用不到他出手,所以一直被人低估。他侧头避开砍来的一刀,趁那人来不及收招,反手拿木棍打掉了他的家伙,一脚把他踢到同伙身上。又趁着第二个人被撞了个趔趄,顺势便夺下他手上的开山刀。 当先的这两个冲锋的刀手失了家伙,收拾起来就如砍瓜切菜一般容易。他们后面有两三个刀手陆续涌来,搞得两个败将避无可避,简直成了何子文的人肉盾牌,被两边的刀锋夹在中间,叫苦连天。 “出来混,不动脑子也看看电影啊!”何子文见那两人痛得蹲在地上鬼叫,一脚踩了上去,跨过一人肩头,就挥刀迎向外围的几个刀手,想要杀出重围,冲到巷口去。 “小心后面!”服务生的喊声突然从身后传来。 何子文闻声回头,见到那个被他踩在身下的刀手竟握着一把小军刀,朝自己膝弯刺来。 “扑街!”他一怒就回身将那人的手腕踩在脚下,可是这一分心,面前的刀手就有隙可趁,两把刀同时劈面而来。 何子文只觉得眼前刀光一闪,然后,湿热的液体溅到了脸上。 他知道不是雨滴。因为在那之前,他听到了枪响。 只见握着开山刀的手臂无力地垂下,而后那两具巨大的阴影整个冲着何子文的方向倒下。 何子文后退一步,避开这两具硕大的身躯,视线越过他们背后,看见巷口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握着枪的手慢慢放下。 巷子里头阴暗,根本看不清楚外面,加上那男人被停在身边的汽车大灯照着,何子文只看见一团亮眼的白光,前面一个黑色的轮廓。 但他马上笑了,手上的刀也不再挥,像是战斗已经结束。 他这半边巷子还剩下两个刀手,想夺路而逃,却不敢去撞巷外那人的枪口,见何子文停止动作,以为有机可趁,张牙舞爪地扑过来。但他们才上前两步,就又是两声枪响。 何子文绕过这些尸体,这时整个人松懈下来,才发觉手臂上已经负伤。伤口传来尖锐的疼痛,应该割得不浅。 他捂着一条手臂,朝着巷口的那个高大的身影走去。 方俊铭的样子永远都是这样英俊,哪怕在这样凄风惨雨的夜晚里。被雨打湿的西装勾勒出完美的比例,紧贴在胸前的衬衫隐隐显出锻炼好的胸肌。平时仔细包装好的样子,仿佛是他用心经营的一副面具,此刻不经意间展露出的,才是那个最真实的他。 这世上恐怕只有何子文知道,此刻那具严格操练过的躯体,是如何散发着雄性原始的吸引力。 “怎么回来了?”他迎上方俊铭,语气中没有流露多少感激,但也不见平常的傲气,就像多年来在家里问惯的一句话,只不过换了个地点而已。 “先止血再说。”方俊铭移开他捂住伤口的手掌,看着伤势微一皱眉,抬了抬何子文的手,确定没伤到骨头,才道,“阿Mike打过给我。” 手臂一动就痛得透彻心扉,何子文倒吸一口凉气,咬牙骂:“邱杰辉这个扑街,这笔账迟早要同他算!” 方俊铭冷眼扫一圈巷子和那些倒伏在地的刀手,面无表情道:“不是姓邱的,是大圈仔,澳门过来的。” “跟你澳门那单生意有关?”何子文诧异道。 “应该是。” 两人说话的时候方俊铭带来的其他人已经将巷子里剩下的刀手都解决干净,先前那服务生也从巷子里走出来。他一面走一面抹掉脸上流出的血,一抬头,视线刚好与方俊铭正好对上。 方俊铭沉下脸,把何子文拉到一边,将那人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然后对着他问,“是你救了他?” 服务生停下脚步,状似轻松地笑笑:“严格意义上,是你救了他。方大状。” “你知道我?” “你也上了不少次封面啊,十大杰出青年。”服务生微微侧着头,隐隐有着要与他较劲的气势。 方俊铭对他话里的挑衅不以为意,只是如同上庭一般,冷静地指一指巷子里那些被击毙的尸体,问他:“我怎么知道不是你引他们来的?” 服务生嗤笑一声:“大状刚才好像在还说是我救人,现在又来审犯,是不是有点没有逻辑啊?” 方俊铭一手插在裤袋里,笑笑:“只是觉得以你的人才,没有出位有点可惜。” “那是他跟错了人。”何子文在一边道,然后看着那个服务生笑了笑,“不过今后不会了。” 这下轮到方俊铭微微诧异:“你要收他?” 何子文果断地点点头,看上去心意已决,问那服务生:“对了,传菜的,还没问你名字?” 服务生看了看他们两个,目光定在何子文脸上,深呼吸一口,然后道:“余志锋。” ****** 大圈:大圈帮,据传是澳门势力最大的帮会,结构较松散,门生也散落在北美等地。 第七章 警察很快就会赶到,何子文匆匆给余志锋留了个电话,就坐上了方俊铭的车离开。 天空中一道电光斩下,雨势愈发滂沱,爽快淋漓得像兜头泼下一整条江河。天文台的八号风球仍然高挂,中途改发了几次通告,据悉暴风雨可能持续到后天。 何子文从浴室出来,看一眼被雨滴砸得直响的玻璃窗,心情就有点烦躁。再一看书房,里面方俊铭已经梳洗完毕,换好了衣服,穿戴整齐。他坐在书桌前翻着账本,倒是气定神闲,跟平时没什么两样。 何子文披着浴袍走过去,在那把大班椅的扶手上坐下:“阿Mike有没有事?” “已经从警局交了保出来。现在在医院,没什么大碍。”方俊铭合上账本,伸手揽住何子文的腰。只有他们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就和在外面不一样,彼此说话也多一分温情。 他们两个算是相依为命。何耀天去世的时候何耀光这个所谓的二叔突然跳出来说要抚养遗孤,方俊铭二话不说就把何子文从大宅里带走。两个人在油麻地的劏房里住了几个月。何子文那个时候读中一,怕被何耀光找到大半年都没有去上学。 方俊铭彼时也才考上大学。之前学费有何耀天的资助,何耀天死后他白天上课,晚上通宵在便利店收银。为了避开何耀光,方俊铭一直忍着没有捞偏,好在为人醒目,又捱得苦,一双手赚钱两张嘴吃饭,最终也还是没有饿死。 大学读了一阵,他开始旁听法律,发现即便何耀光是何子文的亲叔伯,也还是有办法不让他带孩子走。暗地里准备了几个月后,方俊铭毅然直接拿着资料,杀到新义和的总部与何耀光摊牌。 他亮出了法律接受的证据,却没有出口威胁,只说他一个人不会成气候,求光哥给他哥机会抚养契爷的儿子报恩。他可以代替何子文答应何耀光,新义和的话事权他们不争。 十年以后,何耀光父子显然对当初相信他一事后悔万分。 方俊铭是何耀天一手教导出来的人,而何耀天又是什么角色?他活着的时候,何耀光连站直腰杆说话都不敢。 偏偏他一死,何耀光就连过去那些窝囊的记忆都跟着拿去给他大哥殉葬了。如果方俊铭没有回来,他恐怕真要以为龙头就这么好当,等到断送了前辈打下的基业还要感叹时不我与。 方俊铭一直在等待这一天。看着何子文一天天长大,他真的曾经犹豫,如果顺利拿到律师牌,生活就足够有保障,不用背见不得人的污名,也不用担心自己横尸街头无人下葬。 直到有一天,何子文从吃了一半的叉烧饭里抬起头来,懵懵懂懂地问:“俊铭哥,我们哪天去拿回新义和呢?” 他才知,自己的梦,醒了。 “邱杰辉呢?警察也给他保释?”何子文靠到方俊铭的怀里,追问道。 方俊铭将他向自己这里搂了搂,发现他浴袍上渗出的血迹,就伸手去碰。何子文吃痛,向内缩了缩,但没有避开。 “他应该祈祷警察不让,出来不比在里面安全。”方俊铭说起邱杰辉时眼神有些可怖,这表情在他脸上不常见,如果有,则表明杀机已动。 锋利的眼神一闪即逝,他再看向何子文时,却是温和了下来,见到他臂上的血迹越渗越大,叹口气道:“脱下来重新包扎吧。” 何子文站起身,爽快把浴袍除下来。里面只穿着底裤,不过在方俊铭面前,什么都不需要忌讳。 方俊铭站起来,拍拍椅背让他坐下,然后拿来医药箱,亲自半跪下来,给他拆手臂上的纱布。 何子文近距离看着那张英俊的面孔,觉得他在自己面前的表情就是比在外面生动,不禁有一点骄傲:“接下来你怎么打算?他应该会着草……” 方俊铭抬头看了看他眼睛,露出难得一见的狡黠微笑,又低下去继续拆纱布:“现在打八号风,很难走掉。不过,我会让他走。” 何子文看着他神情,猜道:“要做掉?” 方俊铭一圈一圈给他缠着纱布,看见何子文的眉头抽动一下,知道是紧了,就略松一松手再继续:“是时候彻底解决这个麻烦。给他在里面坐五年已经是个机会,可是,他没珍惜。” 何子文问:“你要怎么做?” “现在着草只有行水路,海上风大浪大,本来就是拿条命在赌。现在这种天气,很容易搞定。” 包扎完,方俊铭站起身,合上医药箱。何子文伸手摸了摸包得整齐的纱布,也从座位上站起来,让方俊铭为他重新穿上浴袍,然后嘻嘻一笑:“这样也好,他手下有个人我一直都想要。” 方俊铭转身靠坐在书桌上:“再等等。老家伙们已经开始察觉,现在还没必要挑明,不要给他们理由。” “可阿Mike始终是你的人,我的人手里,要找能打得的其实不多。而邱杰辉下边的丧坤,的确是个好手。” 方俊铭摇摇头:“丧坤已经跟了何少霆。” 何子文有些惊讶:“你这么说,那今天我的刹车……” “应该是何少霆让丧坤做的,Mike打电话给我的时候你们已经去过车房,告诉你都已经没用。不论怎样,邱杰辉都准备今天动手。何少霆就是想借他的手除掉你。这个时机不出手,以后再让邱杰辉出手就很难。姓邱的本来就拳头大过脑,在里面坐得傻了,被人摆上台都不知道。”方俊铭的语气里只是不屑。 何子文听他这样说,虽不觉得有多意外,但也不太顺气。并不是因为何少霆是他堂兄,彼此之间有多少感情,而是长久以来,他对何耀光父子鸠占鹊巢就很有怨言。一想到何少霆如此两面三刀,就更加不齿。 他不甘地看一眼方俊铭:“究竟我们要忍到几时?” “我说过,不要心急。现在动手的时机没到,等澳门的生意稳定下来,再作打算。” 何子文开始抱怨:“次次提起这件事你都说澳门澳门。澳门那边,究竟怎么样?那批刀手如果是澳门大圈的,是不是表示,今天我其实是替你挨了刀?” 方俊铭伸手摸摸他脸颊,安抚他:“姚家赌场的赌厅一向由大圈的人看场,我们突然之间横插一脚他们肯定不服。只不过我也没想到他们有胆杀过来香港,而且速度还这么快……” 何子文恶作剧似的靠近方俊铭,将两腿微微蹭进他的两腿之间,报复一般地磨蹭着他:“哦?连你都没想到,那即是说,他们很有本事咯?” “的确比想象中难搞一些……”方俊铭只是一味将手贴在何子文脸颊上,看了一眼刚包扎好的伤口,没有过多的回应,“我怀疑,何少霆同他们已经搭上线。” “哼,又是他……” 何子文一侧头,发端轻扫过方俊铭的鼻尖,微微的一点痒,让后者呼吸瞬时粗了几分。 但他仍是忍耐着:“香港的市场越来越小,要做大,始终要过海。不单止我们,其他社团应该也盯着这块肥猪肉。” “所以我们要做大,就必须继续忍耐咯?”何子文冷哼一声,继续肆意地挑逗着方俊铭。 他拿住那只抚摸着自己脸颊的手掌,拉到自己面前来,张开嘴,慢慢吸吮那修长的手指,然后凑过去在他耳边低语:“可是你知不知道,忍耐其实是很难受的?” 即便一贯冷静如方俊铭,此刻也终于有些难以把持,呼吸声渐渐粗重,看得出要维持着原来的坐姿已经十分勉强。 何子文不服输似的,整个人都靠近过来,凑到方俊铭的耳垂边,伸出舌头轻轻舔弄起来。 “你有伤。”方俊铭语句短促,口气严厉,仿佛是在警告。 “那又怎么样?”何子文不但不听,反而变本加厉,把脸埋在方俊铭的颈项间,去轻吻他的锁骨。两个人相处多年,他一向很知道怎样撩拨最有效果。 方俊铭猛地扳着他肩膀,把何子文拉开一臂的距离,沉声道:“看来,你的伤势没那么重。” 何子文其实没想来真的,只不过有心作弄。见方俊铭认真起来,气势上就有些输了:“放开,痛哎。” “惹我,你该早有准备。”方俊铭撂下这句话,就得逞地笑起来,也不管手上的力度,一把将他拉过来,趁何子文还没反应过来,将他整个人打横抱起,踢开了书房大门,径直向卧房走去。 “喂,伤口又会裂的……我同你挡刀,你怎么恩将仇报?” 方俊铭看看怀里的人,笑得不怀好意:“恩?我一定会好好报答的。” 卧室门关上之前,只传来何子文低低的一句:“你们这些臭律师,怎么说都是你们有理……” ****** 着草:跑路。 第八章 三天后。 陈展飞坐在家里,郁闷地看余志锋收拾东西。 “怎么会是这样?你告诉我,为什么偏偏是我,为什么又偏偏是你?” 余志锋一面往皮箱里扔那些不知道是洗了还是没洗的衣服,一面不耐烦道:“什么你我的,你要是不愿意,我叫你们黄Sir申请换个联络人。” 陈展飞连忙道:“不要,千万不要呀。我就是,那个,担心你而已。做卧底很危险的你知不知道啊?好似《无间道》拍的那样,永不翻身,死不眼闭的啊!” 余志锋停下手上的动作,直起腰来,狠狠瞪着陈展飞:“你再讲多次。” 陈展飞缩了缩脖子,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可他真的只是想劝阻这个死党往火坑里跳。原本余志锋只是好好地在祥记做几天的放蛇,自己告诉他新义和那场英雄宴的时候曾经担心过,会不会因此牵扯出什么关系。可想到事发当天O记一直驻守在附近,万一事态扩大也可以及时制止,就没有再操心。他是怎么也想不通,就是这样短暂的交集,余志锋竟能被何子文收进去,作为头马。 他知道自己口不择言惹得余志锋生气,看着他无比难看的脸色,连忙摆手解释:“不是不是,我不是咒你。我的意思是,你不要这么想不开嘛……你原本,你原本好好地在餐厅放蛇,怎么会突然之间就搅到黑帮仇杀里去了呢?怎么会就被何子文拉去做他手下呢?” “如果我不去卧底,一样会因为这单案子被革职。去了,反倒是一个机会。你应该说这是我运气,等立了功回来,就不会一世都是散仔了。” 陈展飞道:“但是……我听人讲,是你带着何子文由后门逃走的。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是故意这样做的,对不对?” 余志锋避开他追问的眼神,忽然拧过身子去收拾箱子,不再有任何回应。任凭陈展飞唠唠叨叨地继续追问或是劝阻,他都充耳不闻。 不多的几件衣服被他随便揉了揉,塞进箱子,日常的剃须刀牙刷毛巾之类也统统丢进去,胡乱合上箱盖。余志锋站起身扫了一眼屋子,发现行李简单得一只箱子就装完了。在这里住了三年,竟然没有什么需要带走的东西。 “喂,钥匙还给你。”他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划了个漂亮的抛物线扔到陈展飞手里,“新号码会发到你的联络手机。记住,从今天起,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 陈展飞仍是哭丧着脸:“真的不再考虑一下?上面说的革职,也不是没有商量的余地,我可以去求黄Sir,说不定……” “别再说了。”余志锋冷冷截断他,“路是我自己拣的。是生是死,都是我自己的事。” 余志锋头也不回地出了和陈展飞合租的公寓。也许是他这样做真的绝情,陈展飞到最后都没有再出声,就连到他关门,都没听到他说声再见。或许,是再见被关在了门后,自己没能听见。 直到余志锋把行李放到新的住处,脑中还是在回想这事。他高估了自己,纵然双脚已经踏了出去,记忆还是停留在原地,没能彻底了断。 他进入新义和的身份O记已经在三天内以最快的速度准备好。余志锋之前进到祥记放蛇,曾借邱杰辉下面的一个线人铺路,如今再稍微添油加醋,就成了他新的身份。 父母早亡,在育幼院长大,到拳馆做过陪练,与东主不和被炒,一直辗转于各种散工,因为打架出色而被邱杰辉手下物色,最后进入祥记结识何子文。 故事有一半是真的,余志锋父亲早亡,母亲在哥哥死后不久也随即跟去,他在考入警校前的确在拳馆练过拳,也因为那次纠纷涉及了暴力,差一点就没通过背景审查。教官的评语是,他满身戾气,总有一天需要发泄,对象不是别人,就只能是消耗自己。这样的人似贼多过似兵,警队收他,风险太大。 余志锋觉得他没有说错。自从踏进深水埗的这间公寓,看到逼仄的楼梯,墙上剥落的涂料,那种警匪之间的界限就忽然模糊起来。这里虽然阴暗窄小,但行走其间却如同将人放逐在荒野,既没有法度管束,也没有多余人会来关注。是名符其实的贼窝,也是人称亡命者的天堂。 余志锋在潮湿的单人床上躺了一会,终于撑起身子,拨通了何子文的电话。 “怎么,我亲自来接你,很惊讶?”何子文打着方向盘,车窗外的风景不停后掠。映入眼中的绿意渐多,行驶的道路也渐渐开阔。看方向,何子文在向新界行驶。 余志锋原本看着窗外发呆,听见何子文问话,即刻回过神来:“没有。我本以为会像之前入社那样,有仪式的。” 何子文一手按在方向盘上,很爽快地笑了笑:“老八股,一早没人玩啦。斩过鸡头烧过黄纸又怎样,二五仔还不是说反就反?自己安慰自己的把戏,只有老家伙们信。我呢,只信这个。”他腾出手来拍了拍放在两个座位中间的箱子。 余志锋看见上面有IPSC的标志,知道是枪会的专用存枪箱,心里突地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问:“这里面是什么?” 何子文有些得意:“枪啊。”他特意用余光瞟了一眼余志锋,没从他眼里看到兴奋的神色,略有些失望:“没碰过枪?” 余志锋心里转得快,故意摇摇头,道:“碰过,跟班朋友玩WarGame打过。” 何子文大笑:“那算什么。” 余志锋认真较劲道:“有个朋友会改枪,仿真的也能改到杀伤力很大。” “再大也过不了两焦耳。玩枪,一定要玩实弹。”前面路口红灯,何子文踩了刹车停了下来,“这样,在你要开枪杀人的时候,手才不会抖。” 余志锋在座位上没有说话,把头扭去看窗外,恶心得皱起了眉头。 香港的枪会都是会员制,每个会籍都价格不菲,超出定额的子弹要另外计费。通常枪会是不会允许会员自己保管枪支的,但何子文显然已是这里的常客,带余志锋到枪房领了护目镜和防噪耳筒等配件,然后把枪从自己的存枪箱里取出,交给枪械师检查。 “文少又改过枪啦?”枪械师似乎也是何子文熟识的,一面查看扳机、弹簧,一面与他聊天,“今日阿Mike不得闲来么?” “挂彩了,在医院睡觉。” “哗,我以为他是铁打的,原来都会受伤。那文少今天应该会闷了,都没人陪你。” 何子文拍一拍余志锋的肩膀:“谁说没有,呐,这里有一个。” 余志锋倒有点意外:“我?” 何子文笑笑:“是人就有第一次。不识用枪的,也不用留在我身边了。”说罢,他戴上护目镜,从枪械师手里接过枪,朝靶场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散仔:没有官职的小警察。 第九章 余志锋一踏进那地方,便觉得就算是位于粉岭的机动部队训练中心,大概规模也不过如此。靶场的氛围令他兴奋得汗毛直竖,空气中淡淡的火药味道,他自从离开机动部队后就很少闻到。那三个月的魔鬼训练,别的警察都当作是地狱,只有他甘之如饴。 余志锋轻轻拉起隔音耳筒,想听一听久违的枪声。 “小心震聋你啊。”何子文带着耳筒,指着自己的耳朵大声叫他。 余志锋无所谓地笑笑,把耳筒放回耳朵上。 “来,帮我计时。”何子文递给他一个计时器,简单讲了一下操作,然后有些骄傲地说,“好好看着。” 余志锋看他站到起步位上,上弹匣。然后计时器叫出滴的一声,何子文就冲了出去。沿着草地上铺设的路线跑向一个个定点,射纸靶、金属靶和移动靶。 有些障碍设置得十分刁钻,而何子文的水准,平心而论,也算不错。就是瞄准的时候左右肩不那么平衡,总是不等摆定姿势就匆忙开枪。要是他肯等那零点几秒,说不定成绩就能再有一个飞跃。 以前警校的教官跟余志锋说,看一个人开枪也是能看出个性的。 究竟什么人躁动什么人冷静,有自信还是没自信,甚至乐观或悲观,都能由一粒子弹射出的弧度看出来。余志锋知道这样说有些夸张了,不过也不是全没道理。 何子文打完一轮,清枪,退了弹匣,表情却没有很满意。他皱眉眯了眯眼睛,看着旁边的监督员走到场地中去取靶纸。 有一张霸纸竟然一枪未中,碍眼地留在原地。何子文看着监督员收走打烂的靶纸回储备室去换新的,就觉得贴在原地的那张格外碍眼。 场地内没有枪会的监督员是不可以开火的,可何子文管不了那么多,换上弹匣,就在起步点瞄准,扣动扳机。 一声枪响,似乎是个Alpha。何子文放下枪,终于满足地走过去取靶纸。 余志锋听说这些在枪会玩“公开组”的,一支枪的价钱抵得上外边十支Glock。他们不遗余力地请人改枪,将枪身凿出气孔减轻后坐力,把扳机行程改短,使其更加灵敏。余志锋虽然跟其他的军装一样烧过炮,但还从没碰过这种家伙,看着桌上的改装枪,不由得有点心痒。一时鬼使神差地,就伸出手去。 他通过红点瞄具看见场地中架起的一道道枪靶,模拟瞄准一般,枪口平稳而快速地从一个靶移向另一个靶。 当他从红点瞄具里看见何子文的后脑时,却停顿了一下。红色的准星精确地锁定致命的位置,余志锋感觉到自己的手指微微抽搐,于是他深吸了一口气。 下一秒,何子文就转过头来。看见枪管对准了自己,当即高喊:“小心走火!” 余志锋竟然被这么突兀的一声喊叫给一下惊醒。枪口移开的同时心脏飞快地跳起来,手上没有拿捏好力度,食指无意触动了扳机。于是,草皮被射出了一个弹坑,雨后湿润的土壤裹着坑边的嫩草翻卷起来。刚才那突兀的一声枪响在靶场中久久回荡。 趁监督员还没有回来,何子文几步快跑过来,夺过他的枪退了弹就拍在桌上,怒气冲天地骂道:“你黐线啊!这里不是打BB弹的游戏,这里被打中流出来的也不是红油漆。”他指指自己的太阳穴。 余志锋只是不说话,紧紧盯着何子文。他不确定后者究竟会如何对付他,是立即拔枪轰了他,还是要带回去拷问一番。这一枪是不是把他获得信任的机会都断送了? “怎么,吓傻了?”没想到何子文却是笑了笑,抬起手掌在他眼前晃一晃。 余志锋怔了怔,纵然不敢相信,也还是道:“对不起。” 何子文舒了口气,拍了拍他肩膀示意放松。他回头望一眼门口,没看见监督员出来,才笑道:“算你好彩,给人看到,你的小命已经不在了。” 余志锋微微蹙眉,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监督员终于从那扇玻璃门里走出来,拎着一沓崭新的靶纸,脚步十分匆忙,边走便问:“文少,走火了?” 何子文道:“是啊,可能改过头了。强叔。” 叫强叔的监督员个子矮,头发也稀少,面目温和且慈祥。他听了话慢慢点了点头,却抬头看了余志锋一眼。 何子文于是就道:“这是刚收的新人,叫阿锋。阿锋,这是强叔,小时候教我拿枪的就是他。阿Mike的枪法也是他教。” 余志锋看着强叔一派和气的脸,却不自觉收敛起了平日不可一世的模样,规规矩矩道:“强叔。” 何子文又补充道:“就是有强叔在这,我才可以放心练枪。因为在这里,没人能快得过他。” 余志锋看着那人手指上的茧和腰上那杆最普通却几乎从不卡弹的左轮,感觉背脊一阵发麻。他将目光从左轮上移开,暗自庆幸自己刚才神智不清时,没有对着何子文扣下扳机。 “强叔他,也是新义和的人?”离开了枪会,重新上车,余志锋终于有机会和何子文单独坐在一起,便开口问他。 何子文意味深长地笑起来:“他现在不理事了,在这里也是因为可以随便玩下枪叹下世界。想当初他出来行的时候啊,你我都没出世呢。他以前警校拿银鸡头毕业的。你见到那把左轮没,老古董了,但只要他一拔枪,连阿Mike都不是对手。” 余志锋惊讶:“强叔以前当过差?” 何子文不以为然道:“有什么奇怪?那个年代警察哪个不黑?强叔当差时候拿过几届神枪手,后来因为起了ICAC,他才不得不脱离警队。不过这也是我们字头的福气,你看现在在粉岭教差佬玩枪的那些废柴,都是他的徒子徒孙,哪个得到一点真传,教出来的也都是些废柴。” 余志锋背后隐隐有冷汗冒出,原本只何子文一个没什么值得忌惮。可刚才被逼着射击的时候,他分明觉得强叔一直抱着臂在后面看他,头皮一阵一阵地发麻。他不知道自己的姿势有没有露出马脚,只知道打出来的成绩差强人意。巨大压力之下,根本集中不了心思,总觉得强叔会看出些什么。瞄准的时候,竟连呼吸也不能稳定。 “试过实弹觉得怎么样?比WarGame劲得多吧。你都算有潜质,第一次打成这样,也算几好。”何子文轻轻一打方向盘,便潇洒地过了一辆车,朝那车里的司机竖了根中指。 余志锋在心里苦笑,要知道刚才的成绩,在警校里连个D都拿不到。打出那样屎的靶数,放在学堂里,应该直接上操场跑圈。 “阿Mike的伤应该休养几日就好,反正大事没预着你去做。听说你拳脚不错,平时跟住我,做下跟班就可以。” 余志锋听见何子文提道“听说”两个字,知道他已经对自己的背景下过功夫打听,便说:“你查过我?” “是又怎样?你有见不得人的东西?难道是拳馆的那个小妹?”何子文轻描淡写道。 “你知道她?” 何子文笑了笑:“大头威我已经找人搞定,就当作给你的见面礼。” 余志锋听了半天说不出话,半晌,才重复道:“你说,你把他,搞定了?” 何子文侧头看了他一眼,呵呵笑起来:“你这么紧张,倒似极个差人。哪有古惑仔听到仇家被干掉不开心的,早知你这样不领情,我何必多此一举。” 余志锋想起大头威那副凶悍无耻的嘴脸。那混蛋当年QJ了拳馆打工的一个小妹,又用裸照一而再再而三地逼奸,害得人家跳楼自杀。余志锋事后才知道,单拖与大头威比拳。可那垃圾仗着自己开拳馆,召集了一群人围殴他。最后余志锋重伤入院,躺了近三个月,至今身上都还保留着当时留下的伤痕。 但是,他怎么都想不到,当初凶神恶煞的大头威竟这么轻易就被何子文给解决了,切断一个人的呼吸,像掐灭一只烟头一样容易。 他思忖了半天,想不出应该怎么回答,唯有对他说道:“谢谢。”语气竟颇为认真。 作者有话要说:公开组:IPSC(实战射击)中的OpenDivision,可以允许用改装枪支参赛。 烧炮:练枪。 叹世界:享受生活。 银鸡头:银笛奖,即最佳学员奖。 ICAC:廉政公署。 第十章 同一天的中环写字楼里。 “Jonathan,那天大家等了好久,不来怎么不事先说一声?听说你人都到了码头,突然又折返香港。告诉你,为这件事,阿仪那边可是很不高兴。”姓姚的矮个子又一次坐在方俊铭的会客室里,只不过这次没有了之前的谄媚,苦口苦面,像是憋了一肚子怨气。 他所说的阿仪乃是澳门姚家的掌舵人,姚家三姐妹行二的姚凯仪。 姚家在澳门曾连续数十年独霸赌权,被称为“隐形澳督”,直到十多年前赌权开放,才给外资赌场一点点分薄本地市场。外间都知道,姚老先生没有子嗣,只有三位小姐。大姐姚凯灵爱慕虚荣,嫁了本地望族后在一直活跃在社交圈。三妹姚凯蒂则木讷呆板,平时只是埋头读书,从不过问外面世事。只有二小姐凯仪继承乃父之风,二十出头就涉足赌场业务,至今三十许岁,俨然一派大家风范,为人说一不二,巾帼不让须眉。自从姚老先生年前中风后,偌大的赌业王国就靠她一个人打理。 与方俊铭往来频繁的男人名叫姚伯源,是姚凯仪的堂叔,平时在博彩公司里挂个闲职,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接触,借着帮人疏通姚家关系,从中捞取油水。 姚家曾一度在澳门叱咤风云。后来听说内地对黑市洗钱特别是赌场内的黑金流动查得愈来愈严,而姚家赌场因此频频中招,才让外资赌场趁势兴起。偏偏与姚家合作多年的大圈帮不知收敛,坚持铤而走险,姚凯仪为了整顿赌场的风气,便起意踢走他们,找一个更守规矩的社团合作。 方俊铭一听到这个消息,就立刻找到姚伯源,期望通过他搭桥牵线,泊上这座好码头。 姚伯源好容易说动姚凯仪抽出时间来,岂知突然被方俊铭放了鸽子,失望生气那是不用说。是以一等八号风球过去,就立即飞扑来到香港,登门找上方俊铭。 “你也知道阿仪有多忙,外面有不少国际酒店和博彩集团要找她合作,一个月待在澳门只有那几日。要再找个她有空的日子,恐怕没这么容易了。” 方俊铭知道他这副为难的姿态,多半是又要来讨“着数”,也不说破,一脸和气地笑了笑,配合道:“姚生,我知道,这次的确是我的问题,突然有状况,实在脱不了身。姚小姐那边我一定会亲自登门道歉,这次麻烦姚生白跑了一趟,来往的路费就当是我的心意。”说着,从茶几上推了一个厚厚的信封过去。 姚伯源瞄了一眼信封的厚度,眯眼笑着地收起来,慢条斯理地道:“Jonathan,不是我不想帮你,实在是这单生意太多人争。你知不知道,被你放飞机的第二天早上,24K的叶啸山就跑去见了阿仪。那个时候可是在打风啊,也不知道那家伙怎样从香港过去的,简直是不要命。除了他们24K,香港澳门,甚至珠海深圳,都有大把社团盯着这个机会。你不抓紧,机会分分钟就给别人抢去了。” 方俊铭道:“姚生说的我明白,所以麻烦你再安排个机会,让我跟姚小姐当面介绍一下我们的计划,越快越好。” 姚伯源叹了口气:“我尽力。” 不日后。堂皇气派的酒店门前,停满了一架架名牌轿车。 姚伯源说,姚家老夫人的寿宴今天在这里举行。 这并非是什么群星荟萃的颁奖盛典,却聚集了城中数十间报馆的狗仔。每一扇车门打开,都有一阵镁光灯闪烁。 余志锋坐在装了遮光玻璃的轿车里,看着前面车辆的轮胎缓缓滚动。他长这么大,还从没穿过这样贵的西服,觉得十分拘谨,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都不知手和脚该放哪里。 后座的何子文在后视镜里对他笑:“我要的不是模特,是保镖。就算你有本钱,也不指望你去摆pose卖色相,这种事么,让他去做就好。”说着,拍了拍一旁方俊铭的大腿。 方俊铭没有计较,只是配合地笑笑。 汽车停在酒店门前,门童上来拉门。方俊铭和何子文相继下车。纤尘不染的皮鞋踩上柔软的地毯,在此起彼伏的闪光灯下,脚步镇定而自信。 也难为他们盛装打扮,姚家的老夫人做寿,贺寿的也不能失礼于人。姚老夫人自先生中风后一直郁郁寡欢,估计是女儿们为了哄她开心,才搞了这么大排场,在寸土寸金的豪华酒店里,筵开数十席。 方俊铭一下车就见到站在酒店门前等候的姚伯源,可未等他们走近,就被一拥而上的狗仔们堵在原地。 “方大状,听说新义和日前发生火并,堂主邱杰辉被捕,后来弃保潜逃,请问你知不知道这件事?” “听说发生冲突的现场还有另一位堂主,不过走脱了,请问是不是何生啊?” “请问邱杰辉的失踪与两位有无关系?” 狗仔们连珠炮的提问,录音笔直戳到人脸上去。 余志锋这时尽责地踏前一步,伸展双臂将这些人挡开。何子文满意地笑笑,拍了拍方俊铭,示意闲事莫理。 忽然有把年轻人的声音从人群背后传来:“你们这样乱讲话,不怕被黑社会追斩吗?” 那人从重重狗仔身后钻出来,险些被摄影师的录像机给砸到头,皱着眉头把那机器往旁边拨了拨,道:“你啊,没经过人同意就拍,不怕人家用机器爆你头啊。” 然后他伸手拽了举着录音笔的狗仔一把,指着那个狗仔的鼻子道:“喂,你啊,要是戳坏了文少的脸,分分钟整条手臂都会被人卸掉哦!做事不要这么搏命啦,大家打工而已嘛。” 几个狗仔被他这么无厘头地数落一顿,刹时无名火起,有的反问“你乜水?”有的索性问候“你老母!” 那人也不生气,从西装内袋里慢悠悠掏出一条挂绳,牵了一张警员证出来,挂到脖子上。狗仔们一见到,顿时收了声,默默地向后退去。 那警察正是陈展飞,他朝着何子文一行扫视一番,然后将视线停留在何子文身上,笑嘻嘻地道:“文少,这么巧,又见面了。” 何子文见是这毛没长齐的嫩口警察,一手插在裤袋里,反而气定神闲起来:“陈Sir,你们当差的真没的说,这么夜都要加班。今晚的宴会没两三个钟怕是完不了,如果出来的时候再这么有缘,不如我请宵夜好了,听说差馆不派加班费,就当是慰劳你同伙计。” 陈展飞对上次的乌龙耿耿于怀,一早准备了许多套对付何子文的方法。没想到一开口,还是被夺去声势,当下气得一滞:“何子文,你别这么嚣张!邱杰辉弃保潜逃,你们有脱不开的嫌疑。别以为警察没在做事,告诉你,天网恢恢,只是早晚而已!黄Sir要我带话,这阵子最好小心点自己的言行,不然一有机会,一定请你回差馆试试O记的咖啡!” 余志锋原先挡着那些狗仔,这时狗仔们散了,他就走到陈展飞面前,轻轻一拨,将陈展飞推了个踉跄。见到何子文在一边笑得开心,于是有意在他面前拿彩,上前一步,由下至上故意扫了陈展飞一眼,指着他鼻子道:“O记是吗?听班兄弟说O记的咖啡出了名的难喝,我看还是阿Sir自己留着。那些马尿一样的东西,人是不会碰的,留给狗去舔还差不多。” 陈展飞刚才一眼就看到了他,打心底觉得余志锋像变了个人似的,一身江湖气,怎么看怎么不习惯。他自己怕露出马脚,也不敢盯着余志锋太久。谁想到这家伙胆子大到竟然主动挑衅,陈展飞想像以前那样骂他“扑街”,却怎么都说不出口,只有瞪着眼睛,气得整张脸都绿了,到最后,憋得表情竟是有点委屈。 何子文笑着拉了拉余志锋,道:“阿锋,大家都是文明人,别讲这些了。阿Sir还不知要守多久,万一晚上要喝咖啡,你让他怎么办好。” 他说完,连方俊铭都是莞尔一笑。余志锋撇嘴笑笑,一脸不屑,他看也不看陈展飞一眼,就跟着两位大哥朝酒店大门走去。留下陈展飞兀自站在原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不自觉皱起了眉头。 第十一章 他们前脚刚走,陈展飞的手机就响了起来。他接起电话,听见居然是黄警司的声音,立刻警醒起来:“Sir,有情况?” 酒店前声浪阵阵,狗仔们像赶海似的扑向接踵到来的贵宾,陈展飞不得不堵住一只耳朵,才勉强可以听见电话那头的声音。 “是,是,是,真的?好!我即刻去!”他一面听一面点头如捣蒜,开心到忘形,不觉竟大叫出声,引来周围一群狗仔围观。 “看什么看,阿Sir做事没看过啊!”陈展飞心情好得像要飞起,也不生他们的气,摆摆手,示意他们散开,“走开走开,自己做自己的事去。记着,别做亏心事啊,小心有天收。老天爷啊,可是很灵的!” 另一边的酒店宴会厅内,一片歌舞升平。姚伯源引着方俊铭一行去休息室拜会了姚凯仪一家。虽然只是几句寒暄,没有谈及正事,但看得出,上次失约一事姚凯仪没有放在心上。外间传说她心胸宽广,豁达大度,看来堂堂姚家的掌门人,确实是有些肚里撑船的气量。 方俊铭与何子文与她寒暄完毕,折返自己在宴会厅中的席位,不想走在半途,迎面见到两个人。 那两个人见到他们,也当即停步。显然,他们也没想到会在这里与方俊铭一行狭路相逢。 来人是24K的叶啸山叶啸林兄妹。 余志锋在何子文身后探出头去,看到叶氏兄妹挡在面前,心底不禁替何子文感叹一句冤家路窄。 在香港地头上,就是不混黑道的平头百姓都知道,新义和与24K形同水火,势不两立。但凡两家的场子有相邻或相近的,总是纷争不断,不得安宁。所以道上一贯都有个规矩,叫“王不见王”。凡是请了新义和的场面,就不能有24K出现,而有24K出席,新义和就不会赏脸。 谁曾想,这样的局面竟然会在今天被打破。 叶氏兄妹是赤手空拳打出来的天下,24K虽不由他们当家,但他们一堂却是朵最响,点子最硬的。当年,新义和的邱杰辉在打下湾仔之后,曾一度想将地盘拓展至铜锣湾。可铜锣湾那时由24K管辖,双方为此苦战数月,几度血洒鹅颈桥底。邱杰辉最终元气大伤,不得不放弃大计,而24K的叶氏兄妹便自此叫响了名头。 此时在姚家寿宴出现的叶啸山和叶啸林,身后远远跟了有十来个人。他们看见对头挡路,早都有些按捺不住。这些人原是跑走私出身,带着一群印巴人在铜锣湾街头卖水货和翻版,多的是刀丛里滚出来的铁胆,怎会把新义和这样半上岸的公司制社团放在眼里。有几个嘴巴不干净的,已经开始碎碎念起来,说的话也很不入耳。 “人来狗也来,鼻子倒挺灵……” 余志锋是两个大佬下面唯一的跟班,按道理要做出些反应,可他才挪了半步,就被方俊铭一声叫住。 方俊铭独自上前,对着叶氏兄妹彬彬有礼道:“啸山兄,啸林,好久不见。” 叶啸山打量了他一眼,扯着粗嗓门道:“见什么见,邱杰辉出来和你们一见就至今没有踪影。不知道方大状何时开始打24K的主意,不如早点通知,让我们兄妹早点作准备啦。” 方俊铭笑笑:“啸山兄说笑了。我只是觉得意外,没想啸山兄也会对姚家也这么有心。” 叶啸山是直脾气,没耐性跟着方俊铭多兜圈子,一上来就开门见山:“方俊铭,我听讲大圈仔已经盯上了你,你难道以为自己还有机会?姚家的赌场生意是个人都要眼红,我劝你早点收皮啦!这场游戏,你已经出局,没得玩喽。” 方俊铭敬叶啸山是条汉子,并不愿意在这里撕破脸面,仍然彬彬有礼道:“啸山兄,球赛还没有鸣哨,现在议论胜负还太早。如果啸山兄有心落场,小弟倒不介意比一场。” 叶啸山是打仔出身,说起明刀明枪的比试反倒最合他心意,当即放声笑开:“好,要比就光明正大!要是拿你五年前对付邱杰辉那套出来,我不把你斩成八块,跟你姓!” 方俊铭笑笑道:“如果是啸山兄你,值得光明正大。” “你们听到没有?听到没有?”叶啸山转头去对手下念道,回过头,一脸正色,狠狠看着方俊铭道,“好,你记住自己说过的话。” 他说毕,领着身后的人马趾高气扬地从他们身边过去。 余志锋看着他们耀武扬威的背影,忍不住低声抱怨:“为什么怕他们?”。 何子文睨他一眼,“谁说我们怕?” 余志锋瞄了一眼叶啸山背后的十来个小弟:“那十条蛋散未必是我对手。” “以后有的是用拳头的时候。”方俊铭看着叶啸山的背影,意味深长地笑,“他会是个好对手。” “凭他区区一个24K的坐馆?他连话事的资格都没有。” “他迟早会是。”方俊铭笃定道。 “这么肯定?”余志锋半信半疑。他方才只是在扮演一个冲动的小弟,没想到却套出方俊铭的这句话来。叶啸山在警方的档案里,不过是普通的一介社团小头目,论人马,不及邱杰辉,论潜力,不及方俊铭,甚至论背景,还不及何子文。可就是这样一个不起眼的莽汉,竟然被方俊铭视为对手,不知是姓叶的荣幸,还是不幸。 方俊铭并没有回答他,而不久以后,叶啸山在O记的内部档案里,很快被升为了特别关注对象。 当姚家二小姐姚凯仪推着母亲来到宴会厅的时候,以方俊铭和叶啸山为首的两批人堪堪散开。她秉承大家风范,气度超然,对着偌大的宴会厅数百名嘉宾,举手投足皆表现得从容大方,十分镇得住场。 一轮祝酒词讲罢,姚凯仪目光向台下巡视一圈,自自然然将话锋一转:“今日家慈做寿,难得各位亲朋好友赏面,也要多谢大家一直以来对姚家的支持。想必有朋友已经听说,姚家的赌场近年遇到很多挑战……” 何子文与方俊铭对望一眼,他们预料到姚凯仪如此铺张办事,应该是有所图谋,但万没料到她会把事情放在这样的场面上公开张扬。 只听姚凯仪继续:“外界环境瞬息万变,有挑战不可怕,就当是给我个机会重新突破,重新发展。做生意,就怕不变。环境变,人不变,人就要被环境淘汰。众所周知,姚家所有赌厅的承包权今年5月到期。这段时间,也有不少公司对此表示了兴趣。但生意归生意,谈合作终究还是要看实力。既然蒙各位抬爱,为了不伤和气,我宣布,接下来的5年承包权,开放给所有公司公开竞标。” 方俊铭与何子文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不远处的姚伯源,脸色简直比灰黑的地毯还难看。 宴席中即刻有人问:“姚小姐,开放给所有公司,意思是不是不限于澳门,香港甚至内地的公司都有权竞争?” 姚凯仪微笑点头:“是,不论是港澳也好,内地也好,甚至台湾,东南亚,只要有能力,我们就愿意合作。但前提是,请拿出让我们承认的实力。” 她这样说,已是摆明要挑起一场恶斗,不管其中伤亡多么惨重,只要最后有一方胜出,那么这方就是她合作的对象。 “要是最后赢的是大圈,姚小姐怎么说?”大门外响起一把高傲至极的声音。话说到一半,门已被打开,一个茶色头发的时髦年轻人带着一批健硕的跟班走了进来,一群人一下把门口给堵得严严实实。 宴会厅中顿时议论纷起。这个年轻人是大圈龙头赖从驹最器重的才俊,负责香港堂口,据说也是个大学毕业生。赖从驹早年被澳门警方下过全球通缉令,后来虽然撤销,但被许多亚洲和美洲国家禁止入境,无奈之下只好将境外业务交给信得过的门生打理。这个茶色头发的青年就是其中之一。 姚凯仪在台上拿着话筒,神色不变,保持着一脸微笑看着那青年:“我说过,有能者得之。如果大圈经得起考验,那么我也一定不会食言。” “好!”青年慢悠悠地拍起手掌,“有姚小姐一句话,我周明扬一定奉陪到底!” 作者有话要说:朵响:名声响亮。 第十二章 那个叫周明扬的年轻人说完话,就傲慢地带着一众小弟走入厅中。他们原没有受邀,在厅中自然也没有安排好的席位。服务员站在一边吓得不知所措,由得他们赶走了两桌客人,光明正大地鸠占鹊巢。 姚凯仪方才的那一番话,已经再明白不过。若想得到姚家赌场的承包权,首先要对付的就是大圈。厅中在座的社团中间,除了新义和与24K,没有一个有自信能与之抗衡。就连新义和,前不久也刚吃过大圈的亏。如果方俊铭所料不错,前些日子追砍何子文的刀手,应该就是周明扬的意思。 姚凯仪之所以出此狠招,明显是不相信只凭单独一个社团的力量就能完全铲除大圈。她这次不仅仅是要把大圈从自己的赌场赶出去,还要彻底让他们在澳门没有立足之地。要达此目的,唯一的方法,只有逼使其他社团联手。而按道上的习惯,一直就是吃独食易,分猪肉难。要想找个合适的伙伴,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方俊铭不由看了一眼叶氏兄妹。 叶啸山是个爽快人,为人极重义气,所以跟得他的兄弟全部都赤胆效忠。但他个人的影响力毕竟有限,因而社团的规模一直也扩大不了。方俊铭知道叶氏兄妹一直想坐24K的龙头交椅,以往总是差半口气。如果这次自己能以此作为筹码助他们一臂之力,或许,两家联合的事情就会有商量的余地。 宴会厅中因为有了大圈,形势显得微妙。姚凯仪是东道,无论如何,都需做足主人家的派头。于是她由一群手下簇拥着,双手推着姚老夫人的轮椅,下场逐一向赴宴贺寿的宾客致谢。 轮椅行至一张圆桌边,却被一只脚由横里伸出来,挡住了去路。那脚上套着紫红色漆皮皮鞋,和主人一样的张扬和傲气。 “老夫人精神几好啊!”周明扬收起脚,站起身,似笑非笑地弯下腰去,在姚老夫人面前一鞠躬,招手令人捧上一大束鲜花,“我代赖哥向老夫人拜个寿!呐,这扎花,特别送给夫人,祝您青春永驻,延年益寿!” 姚老夫人生来有哮喘,闻不得花粉。这么大束花突然捧到面前,摆明是有心挑衅。她脸色霎时变了,喉咙里像堵塞了似的喘起来,呼吸急促得像要窒息一般。 姚凯仪急忙蹲下去,一边摸索哮喘药,一边紧张道:“妈,妈!” 姚家的保镖立刻将周明扬围住,周明扬手下的两桌人也立刻起身。姚凯仪给母亲用过药,皱眉看了嚣张的周明扬一眼,咬了咬牙,忍住没有发作,只是挥一挥手让保镖退下。 不远处的叶啸山把这些看在眼里,抬手一拍桌子,当即几个大步过来,从周明扬小弟手上劈手夺过花束,看也不看,就丢给自己的手下叫去扔掉。 他嗓门大,声量响,凶神恶煞的眼睛一横,被他抢走花的小弟都吓得都不敢还手。单是他一个人的气势,仿佛就能顶一打好手。 叶啸山仰着脸,目光由上而下狠狠盯着周明扬,眼神满是不屑:“姓周的,要争生意就出去堂堂正正开打。你在这里欺负女人,不合道上规矩!在场几百双眼睛都看着,你这样做,只叫人笑话你澳门的大佬没眼光,收了个烂仔出来出丑!你想揽赌厅生意是不是,问过我叶啸山再算!” 周明扬扫了一眼四围窃窃私语的人众,不以为意地牵了牵嘴角:“问过你,你边位啊?”边说边不甘示弱地挺身上前,一手抓住了椅背,已把椅子的两脚提起离地,俨然有下一秒就要抬起砸人的阵势。 叶啸山连眼都没有眨一下,微微冷笑。下一秒,却是周明扬发出了一声痛呼。他的手腕被人捏住反折,因为吃痛放开了椅背。椅子双脚落地,前后摇晃了几下才站稳。 叶啸林面无表情地松开手,站回到兄长身边。 周明扬揉着自己的手腕,忿忿道:“男人婆,你大哥想做姚家女婿所以擦人皮鞋擦得勤。你替人出头这么起劲,姚家也有你份咩?怎么,不要男人啦,你变性啊?” 叶啸林一头短发,常做中性打扮,性格冷硬更甚兄长,本来背地里就被人中伤得不少。听周明扬这样公然诋毁,她也是眉头都不动一下,神情冰冷依旧。 叶啸山虽是火爆脾气,却对妹妹十分维护,上前一把抓起周明扬领口,怒道:“姓周的,你把口放干净点。记住这里是香港,不是澳门!你在这里搞事,信不信明天就去公海喂鱼!” “呵呵,地头蛇,现在比人多是嘛。”周明扬拍拍叶啸山的手让他松开,嬉皮笑脸起来,“不错,论在香港的实力,我们大圈是输一筹,但不知大圈加上新义和,你24K够不够打?还有没有刚才这么大口气?” 他这句话一出,坐在不远处的何子文一行也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他们从未听说大圈和自己的社团有过什么接触,更何况何子文前几日才被他们伏击,怎么可能转眼就成为盟友? 何子文看看方俊铭,方俊铭皱眉摇了摇头。看他神色,却并不像是把周明扬的话当做笑话来听。 周明扬朝着远处一桌扬了扬手,高声道:“霆少,老朋友都在这里,怎么不过来打声招呼?” 众人顺他招呼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穿西装的年轻人背对大家而坐。眼尖的人一下就看出,那是新义和现任龙头的儿子,何子文的堂兄,何少霆。 何少霆似乎知道今天局面复杂,虽然答应了大圈到场,却一直保持低调,自进场到现在,都在极力避开别人的注意。就连何子文与方俊铭,也都没发现到他的存在。这时被周明扬在众人面前点名,他再不情愿也只好乖乖站起来,走到场中几人对峙的地方,脸上神情尴尬至极。 周明扬却有心在众人面前摊牌,一把拉何少霆过来:“来来,少霆兄大家都认识,新义和的实力大家也都有数。正好姚小姐宣布了赌厅要招标,我也就顺便公开,大圈已经与新义和谈妥,两家拍住上,五五出资,成立新公司竞标澳门赌厅的承包权。姚小姐,你说过的,赌厅承包权,有能者得之。最后胜负揭晓的时候,姚小姐可不能食言啊。” 饶是姚凯仪也没有料到大圈的出手这么快。何少霆与周明扬究竟什么时候牵上了线,外面竟是一点消息也没有。 何少霆似乎也没料到他们的合作会这么早曝光,在旁配合得一脸不情愿。以往从没有香港帮派与澳门帮派联合的先例,而大圈做事又是出了名的不合规矩,是江湖道上人人嗤之以鼻的烂仔帮。如今新义和被踢爆与大圈合作,不免有点自甘堕落的意思。所以厅上众人虽然畏惧周明扬的声势,却不见得多么看好这场联合。 “这是怎么回事?”余志锋尚有些摸不着头脑。 何子文已经猜到了大半,气到极处,反而笑起来:“哼。现在好了,牌坊都懒得立了。原来他们早就已经勾搭上,做婊子的现在才总算把真面目露出来。这场戏,我看是没有必要留下来继续看了,看见这东西我就恶心。” 余志锋稍一回想,很快就明白了。当日何子文在祥记出逃,随后立即遇到大圈追杀,并不是纯粹巧合。何少霆早就在暗中与周明扬串通,恐怕他们之间的合作,并不止于帮大圈标得姚家生意,还有一项,就是除掉何子文,巩固何耀光何少霆父子在新义和的势力。 周明扬狼子野心,何少霆也是心术不正,两人狼狈为奸,倒是一拍即合。只是这样一来,江湖上的局势就更难预测。如何在各方夹击中杀出一条血路,也仿佛更加困难了。 “不想看,那就走吧。”方俊铭道。说毕,就站起身来。 第十三章 离开宴会厅的路上,何子文见方俊铭一时无话,便知道他在思考今后的对策。 一行三人刚出去,晚风就扑面而来。夏秋交际的夜晚,空气中已经有了些凉意。酒店门前空空荡荡,狗仔们已然无影无踪,只有一个碍眼的身影依旧倔强地戳在那里。 陈展飞站在路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伸出食指抹了抹眼角犯困流出的泪水,然后不紧不慢地朝何子文走了过去。 何子文正郁闷着,见他来,便不客气道:“阿Sir还真的等人请吃宵夜啊。可惜我今天心情不好,宵夜没有,请食蕉不知合不合口味?” 陈展飞像是有成竹在胸,看见何子文发脾气也沉得住气,一点不恼火。他慢条斯理将证件举到何子文面前,清了清嗓子,道:“咳,何子文先生,警方刚刚在大澳沙滩发现了邱杰辉的尸体,在附近码头有人证曾见到过外形疑似你会所员工的两名男性出现。现在怀疑你与这起凶案有关,请你立即跟我回警局协助调查。你听住,现在不是势必要你讲,但你所讲的一切将会成为呈堂证供,明白未?” “你讲多次?”何子文难以置信,几乎以为眼前的陈展飞疯了。 方俊铭上前一步,制止何子文继续说下去,然后神色郑重道:“阿Sir,我是他的代表律师,要求与当事人一起去警局。” “没问题,”陈展飞笑笑,“方大状嘛,知道你办法多得是。不过行得夜路多,都有会翻船的一天。他有事你辩护,不知道以后万一你有事,谁来同你辩护呢。” 方俊铭动一动嘴角,面无表情:“放心,不会有那天。” 审问进行了足足48小时。 情况比预想的还要糟糕。邱杰辉的尸体被发现时身上有枪伤,他杀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何子文不知道警方是怎么找到人证证明自己的手下在那片海滩出现过,但是那48小时中,以何子文会所名义购买的游艇却在附近的离岛上被水警发现。 出去办事的人绝不是坐着这架船去的,就连何子文自己办事都不会这么不动脑子,更不用说方俊铭了。 这件事,从头到尾都透着蹊跷。 “文少爷,别以为方俊铭有本事通天。现在大把证据指向你,想出这间房,等48个钟头后吧。” 何子文坐在单薄的审讯桌前,对着灯光看自己的指甲,没有抬头。 黄国栋笑了笑:“48小时,够我们好好聊聊了。” 何子文斜斜抬眼,声音慵懒中带一点挑衅:“你是变态吗?” “不是每个人都像邱杰辉一样。” 何子文的神色倏变。 “五年前的那场风波,你以为警察就一点风都收不到么?”黄国栋坐镇O记多年,审过的大佬不知凡几。何子文虽不是最稚嫩的一种,却也绝不是最难对付的那一种。他停顿了一下,见何子文的脸色慢慢平复下来,又继续:“那间酒吧O记当时已经盯上了,你进去的时候不少伙计都在场看到,要是你想要张当时的照片留念,我们也……” “闭嘴!”何子文的脸色涨红,显然那段往事让他不堪,哪怕提起一个字都令他难以忍受。 黄国栋渐渐正色:“现在是在差馆,不是你的地头!何子文,如果当时你报警,就不用闹到今天这个地步。邱杰辉做的事,警方会将他绳之以法。可是你偏要私了,偏要自己报仇,是不是邱杰辉做的事,只有让他死才能解恨?是不是!” 何子文倏地抬起脸,直直盯着黄国栋的脸,想要把他看出个窟窿似的一言不发。双方僵持了一会,蓦地,何子文又靠回座椅后背上,嗤地一声,竟然笑了:“黄Sir,不要套话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不会说的。” 黄国栋有些意外,也随即知道这一轮侦讯是不会有效果了。现在的何子文,已经不是当年那个18岁的少年。他现在十分后悔,后悔五年前因为一时的心软和不忍,就轻易地让他走掉。因为看到孩子那无助绝望的眼神,竟然忘记了他骨子流的是何家的血液,竟放任他的仇恨恣意生长。时至今日,就算他想弥补当日的疏忽,似乎都已为时太晚了。 况且,还有一个人,是五年前的黄国栋无论如何都没有计算到的。方俊铭,这个在别人横冲直撞的年纪就学会韬光养晦的小子,谁能想到他竟能有今天。又或许在未来,整个江湖都会因此改变也未可知。 “你真是那么信方俊铭?”黄国栋点起一支烟,看自己吐出的眼圈在灯光下一点点散开。 何子文不回答。 “你知不知,他现在究竟有多少人,多少钱,多少实力?” “……” “你知不知,如果你不在,他就是新义和最有潜力的接棒人?” “……” 一支烟很快燃尽,黄国栋把烟头在烟灰缸里狠狠掐了掐,皱眉道:“你就一点也不怀疑,这次的事情,不是自己人落手栽赃?你知不知,就在刚才,方俊铭知道这次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你,已经头也不回地出了警局。你现在还指望他来救你?” 何子文依旧不为所动。 黄国栋苦笑道:“是不是不论我现在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 何子文终于抬起脸来,看着他,微笑点一点头。 “为什么?” 何子文讽刺地道:“因为你是警察。” 黄国栋深深叹一口气,撑起身,像是放弃了继续问下去的意思。他走到墙边拎起电话听筒,通知同事换班。几个小时的侦讯,黄国栋也显得有些疲倦,临走前转身又看了一眼审讯桌前的何子文,见到那似曾相识的面容,像是有些感慨,无意识地低声道:“你父亲,也坐过这个位子。” 何子文转头看着他,眼神有些诧异,又不自觉带了几分期待。 黄国栋于是继续:“他最后,也是死在自己信任的人手上。” 何子文的眼神一下子狠厉了起来,咬牙道:“那是他信错了警察。” 黄国栋看见那眼神,就知道自己再说什么都无益。何子文的性格竟是出乎他意料的执拗,这样的人,不知为什么,黄国栋觉得,是不适合江湖的。 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方俊铭偏偏要把何子文培养成这样一种人。一种与他方俊铭,完全相反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食蕉:差不多是吃屎的意思。 第十四章 虽然在警局只待了48小时,何子文走出大门的一刹那却还是不免俗地感觉时间漫长。头顶没有灼热的太阳,他进去的时候是半夜,所以出来的时候自然也只有满天的星光。 给他办理保释手续的是方俊铭事务所的另一个律师,余志锋也跟了来,就是见不到方俊铭的身影。 自上车前何子文就不停地拨电话,似乎一直没接通。 “等48小时之后,你再出去看看,方俊铭会不会在外面等你。”就在他离开差馆之前,黄国栋还如此告诫他。 何子文重重靠在车座上,闷声看着前方被大灯照亮的道路,眉头不由自主蹙紧起来。 “找俊哥?”余志锋开车,用余光看见何子文的表情,才想起来方俊铭临走时吩咐的话,“他昨天从警局出来,就去澳门了。Mike跟他一起,大概有事情要办,说是要离开几天。” “Mike也去?”何子文当然不会相信黄警司的话,但不知为什么,隔了两天没见到方俊铭,心里就有些不安稳。他想他大概是太习惯依赖了,一到大事临头,竟然连自己决断的能力也没有。既然这趟方俊铭要拉Mike一同去,显然是有重要事情需要处理。这个时候自己多心,也对自己的处境于事无补。 “俊哥说,找到机会他会联系我们。原来的号码暂时不能打了,差佬一定有监听,要换太空卡。”余志锋见何子文沉闷地哼一声,觉得气氛不佳,就继续找话题说下去,“我听律师说了,邱杰辉的尸体发现的地点太刻意,枪伤也是。把人抛到海里居然不套麻袋,也不加石块,不是太奇怪了吗?” “是自己人做的。”何子文麻木地看着前方,“我从来都不相信差佬。但这次,他们说得没错。” 余志锋听他切入重点,当差的本能就立刻反应出来:“你怀疑是谁?” “怎么,要给邱杰辉报仇?”何子文揶揄道,难得他还有开玩笑的兴头,大约是从来没防备余志锋的心思,“你跟过的大佬好像都没命了。八字是什么,找师傅算过没有?” “不用了,现在跟的不会有事就行了。”余志锋也顺着他的话玩笑一句,心底却有些冒汗,担心自己表现得太露痕迹。 方向盘一转,汽车驶进了通往何子文住所的私家路。只见一大群记者聚集在何家铁门前。看阵势,已经等了不少时间,声音扰攘,颇为不耐的模样。 余志锋还没来得及问何子文怎么办,后者已经伸过手来抓住方向盘一扯,命令道:“走!” 轮胎与道路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守候的狗仔们闻声看过来时,汽车已经调头绝尘而去。一阵徒劳的闪光灯亮起,却只拍到逐渐远去的车影。 “来得真快,看来明天头条是逃不掉了。”余志锋看着后视镜里逐渐消失的闪光灯,舒了口气,“现在去哪?” “有人放料给狗仔。”何子文蹙眉沉吟了一下,突然想起了什么,“去兰桂坊,到会所去。” 余志锋诧异:“这个时间?” 何子文默然点了点头。余志锋没有再追问,依言打了方向,转弯进了过海隧道。 华灯初上的中环兰桂坊。夜半时分,正是这里最热闹最喧嚣的时辰。 何子文的会所已经结束营业。两人坐电梯到顶层,打开门。何子文进去后推开总电源,大厅里自动瀑布的引擎就开始运作。潺潺水声缓缓流淌出来,让人紧张的神经也放松了几分。 余志锋不清楚何子文到底要干什么,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走进二楼办公室。他想,这个时间来洗浴中心,总不见得是为了洗澡,或许何子文想起了什么与案子相关的线索,所以要来寻找。 办公室墙边的一座文件柜被锁上了,钥匙大概在已下班的员工身上。何子文没有办法,叫余志锋帮忙直接把锁砸开。 “在找什么?有什么能帮你的?”余志锋不由问。 “找档案,员工的档案。”何子文在柜子里翻找了一阵,终于抽出一本文件夹,翻到其中的两页,反复端详了一阵,才放下来。 余志锋凑上前,见档案上是两个身强力壮的男性,明显不是一般打工仔,多数是何子文手下的看场,有新义和的社团背景。现在的公司制社团都兴给手下一个正当职位,每个月买医疗保险,还交MPF,跟正常公司没两样。 “差佬说海滩上看见的,就是他们两个?”余志锋问。 何子文沉默,看了一眼余志锋,没有回答。 余志锋小心道:“老实讲,究竟是不是派他们两个去做的?” 何子文微微出神,叹口气,道:“不知道……” “你都不知道?” “我没有经手。”邱杰辉的事他的确没有直接插手,方俊铭说过会让稳妥的人去办,于是他就没再过问。可现在偏偏联络不到方俊铭,所以何子文自己也不知道,这次的事情究竟是什么人做的手脚。 余志锋诧异:“那就都是方……不,俊哥的主意咯?他做事,都不用先问过你么?” 何子文睨他一眼:“什么意思?” 余志锋耸一耸肩:“我的大佬只有你一个,我只说我认为对的想法。你要觉得不妥,我也没有办法。” 何子文顿了顿,问:“什么想法?” “做掉一个人这么简单的事,都能爆出大镬。偏偏紧要关头,人又消失不见。你说这事情是不是太巧了点?” “……” “现在何少霆都找了大圈合作,看来姚家那边的生意我们抢到的成数都好低。俊哥是个聪明人,如果他有些什么想法,我们能逃得过么。文少,你真的没想过?”余志锋认真道。 何子文像听到笑话似的乐起来:“你倒是有胆量。我跟他识了十几年,跟你识了十几天而已。凭什么信你胡言乱语?记住,以后别再提这些,连想都不许想!听到没?” 何子文放回档案,正准备关灯离开。忽然,报警系统毫无预兆地鸣叫起来,声音尖锐而高亢。 余志锋与何子文对视一眼,指着被打烂的柜子,开玩笑道:“因为这个么?好像反应慢了点吧。” 何子文却摇了摇头,神色严峻:“不,是有人闯进来了。” 警钟响了数十秒,嘎然中断,似乎是被人用暴力方式破坏。何子文打开办公桌上的电脑,输入密码,调出一个窗口,上面是会所的所有监视摄像头视频。 会所大门外的摄像头画面里有五个杀气腾腾的黑衣人,其中一个抬头看到了摄像头,无声枪抬手一射,屏幕就黑了。 “这一定不是来偷东西的。”余志锋道。这么明刀明枪,说是追杀倒还差不多。 “是邱杰辉的人。”何子文道,“冲着我来的。他们大概知道了自己老大的死讯。有人放料出去。” 余志锋想说什么,话到口边,还是忍住了。 屏幕上跳出一个框框,红色警报。似乎大门的电子锁正在遭到破坏。 何子文飞快看余志锋一眼:“带枪没?” “在车上。”余志锋怎会想到刚离开差馆就会有人杀上门,也不知道他与何子文哪个运气更背一点,每次仇家杀到,两人都是手无寸铁,“这里难道没有其他出路?” “48楼,你要从窗口跳落去就自便。” 余志锋叹了口气,却并不显得多么气馁,手上也没有停下,已经拿起刚才砸锁的扳手,递给何子文,道:“搏一搏?” 何子文却把扳手推回给他,率先跑出办公室,道:“去下层,搏一搏!!” 作者有话要说:太空卡:不记名的电话卡。 MPF:强积金。 第十五章 余志锋跟着他一直跑到楼梯才想起来。陈展飞说过这里扫荡了很多次,总是一点把柄也抓不住。本来以这里的背景,底子绝不可能干净。想来应该是有什么暗格,把家伙都收藏了起来。 他们跑到下层,已经能听到弹壳从大门飞弹出去的金属撞击声。余志锋路过墙角时见到齐眉的一个开关,问何子文:“音响?” “是。”何子文一闪身,已转入了一间房间。 余志锋顺手将那中央音响的开关打开,将音量调到最大,整个会所霎时虫鸟声齐鸣,仿佛热带雨林一般。比起墓室一样的安静,这样起码能稍稍隐匿两人的脚步,拖延对手追来的时间。 何子文进去的是间桑拿房,余志锋开门,见他拿了瓶洗发水正往门后的地上倒。 何子文抬头看见他,道:“你到对面房间。” 余志锋回头见对面是间美容室,丢下一个“好”字便闪了进去。 两人刚刚准备好,就听外面嘭的一声,大门被人踢开。 会所的走廊由大厅开始向左右两边延伸,闯进来的五个人为首的留在厅中,其余两人一组,分别往左右走廊搜查而来。 房间里的灯都暗着。走廊上的杀手一人一边,踢开两边的房门,逐一开灯。何子文待的桑拿室门被推开,但开门人没来得及碰到开关,脚下就一滑。 何子文趁此间隙,窜上前去,斜刺里一拳猛击在来人脸上,同时抓住他手腕在门边上磕,撞脱他手枪。可惜枪落在地上便滑远了,屋里没有开灯,一时也找不到在哪里。 杀手的一个同伙似乎发现了异常,闻声赶来。他在门外见到同伴的背影有些异常,凝神张望却又看不清漆黑的屋内敌人的情况,伸手将同伴的身体往旁边一把扯开,举起手枪就要朝屋内盲射。 此时,余志锋从正后方的美容室冲出来,举着扳手对着那人肩膀狠砸下去。后到的杀手痛呼一声,手臂一软。他这一松懈,就被屋内的何子文趁机夺去了手枪。接着余志锋一个肘击,把那人打晕在地上。 何子文也一脚把先前那已经被打倒的杀手彻底踹晕。然后开灯,捡起那把跌落在地的手枪,食指穿在扳机位,拿尾指在枪把上一拨,潇洒地调转了方向递给余志锋。 两人已经是第二次配合,意外地默契还不错。余志锋觉得何子文的动作十分熟悉,尤其那转枪递过来的手势,总让觉得像在哪里看过。 “出去,还剩三个。”何子文道,“记得要留个清醒的,我有话要问。” 余志锋点头。 他们一出走廊,急促的脚步声就从远处传来。两人立即闪身,分别贴在走廊两侧门框的凹陷处。 这次过来的杀手一前一后,像是知道同伴已经中招,走得十分小心翼翼。何余二人也是屏息凝神,直到双方距离近了,才同时窜出来,一人一枪射中前面那人的双膝。 那人反应也算快,见到有人出来便即发枪。只是稍微慢了这半拍,扣动扳机时膝盖已经中枪,子弹也随之射偏。他身子歪斜下去,倒地的途中,正好误吃了身后同伴开出的一枪,吐出一大口鲜血,躺倒在地上不住抽动。后面那一人见同伴被自己打死,吃了一惊,待要举枪再开,已被余志锋一枪射在肩上。何子文补上一枪,打中他手腕,手枪便哐当掉落在地。 余志锋走过去,一个手刀把人给打晕,然后双手持枪,靠着墙壁,谨慎地向大厅移动。 奇怪的是,厅中竟一个人也没有。 余志锋托着枪,尽量绕着大厅边沿行进。何子文伸手关掉了中央音响,大厅里重又安静下来,只有瀑布的水声,哗哗地不停。 余志锋走到大厅的另一边走廊入口,把背靠在墙上,停下,望了望何子文。何子文对他摆一摆手,退了一步,站到大厅墙边的置物柜前,开了其中一扇柜门,摸到面镜子,抛给了余志锋。 最后的那个人,多半就藏在走廊之中,这么贸然攻入风险太大。余志锋明白他的意思,伸出镜子放到走廊入口,转了个角度,走廊左边一抹黑影一闪即逝。 他以为自己眼花,再调了调镜子的角度,黑影却无处可寻。直到再次换了个方向,终于看到走廊右边第二扇门处露出一角黑影。蓦地,一颗子弹飞来,将镜中人影击得粉碎,镜架也打飞出去。碎裂的玻璃片飞溅出来,滑过了余志锋的面颊。一抹血痕快速渗了出来。 但是那人的踪迹因此暴露,余志锋顾不得自己的伤,转身朝着刚才子弹射来的方向开枪,另一边的何子文很快加入战团。消音枪的闷响持续了几分钟,最后,走廊内终于不再发出枪声。 “把枪放到地上,踢出来。双手放在头顶,慢慢走出来。”余志锋叫道。 最后一个杀手终于束手就擒,被反剪了双手强迫跪在地上。何子文以前曾与他照过面,他是邱杰辉手下的老人,早在邱坐牢之前就一直跟着他,算起来也已经有些年月。 何子文问:“是你们阿嫂派你来的?”邱杰辉名义上有个妻子叫May姐,虽然谁都知道那家伙男女不忌,整天在外面乱搞。但他那老婆贪钱多过贪人,一点不忌讳这个,是个泼辣角色,邱杰辉坐牢的五年里,他的地盘就一直归她管。 杀手冷哼一声,扭过头,不肯回答。 “这个不答不紧要。谁要杀我,我本来也不关心。不过,下个问题,你必须答我。”何子文缓缓举起枪,指着那人太阳穴,“邱杰辉着草,是谁安排的,都有哪些人知道?” 第十六章 杀手诧异地抬头,在他眼里这不应该是何子文关心的事情,不知怎么他会感兴趣。 何子文拿枪顶一顶那人的脑袋,道:“我知道你一定不会信,但你们大佬,很有可能不是我害死的。” 那杀手果然当他说了一个拙劣的谎话,索性把眼睛都闭上。 “虽然我比谁都想杀他。如果可以,我都希望是我的人杀了他。”何子文狠声道,顺便打开了手枪的保险,咔的一声轻响仿佛敲击在人的心上,“但可惜,这次看来,好像真的不是。因为我的人,实在没有那么蠢。” 杀手听到保险打开的声音,喉结滚了一滚。然而阖上的眼皮颤抖着,仍然没有睁开。 何子文笑道:“如果你告诉我谁知道这件事,搞不好就能找到杀你们大佬的真凶。就算你不在乎自己条命,起码也把它用在有价值点的地方吧。” 杀手果然缓缓睁开了眼睛,静静看着何子文。 何子文知道他动摇了:“如果我估得没错,这个帮手安排着草的人,也是来通知你们大佬死讯的人,是不是?说不定,他来得还早过差人。因为在阿嫂入殓房认尸之前,你们需要先对供词,好钉死我,我讲得对不对?” 那人显出惊讶,而后心虚似的眼神飘移开去,望着地上的大理石,犹豫了一下,吐出几个字:“是何少霆。” 何子文听见那个名字的刹那略微怔了一怔。虽然这也是他意料中的,可猜得太准了未免又让人感觉荒唐。他哈哈大笑起来,止也止不住。到后来,竟真的像是遇到了十分好笑的事情似的,连眼泪都笑了出来。 “自己人,死差佬讲的没错,还真是自己人。”他自言自语道,“这个世上,最想我死的,不就是这个‘自己人’吗?” 余志锋看见何子文这样,不知怎么竟觉得有些同情。短时间内两次断正何少霆,偏偏这人还是他在世上唯二的血亲。就算是冷血,也不可能当作没事。更何况眼前的这个青年,其实并不算是个冷血的人。 他等何子文稍稍平静些,才问:“那这些人怎么办?” “等阵我打电话叫人来清理,人全部都送回去。”何子文看着那跪着的杀手,拿脚轻轻踢了踢他,“喂,留着你条命,等有机会,给你大佬报仇。” 后半夜的香港,依然没有要休息的征兆。微凉的晚风格外清爽,吹在脸上有些提神。 何子文待小弟赶到会所,便与余志锋一齐离开。两个人谁都没有睡意,一走到楼下,被乐声震天的兰桂坊吵得心烦,索性就开车上了太平山。 从山顶往下看,眼前五彩斑斓的灯光尤其震撼。鳞次栉比的高楼各自绽放着不同的光芒,路灯照亮的街道上仍然有车辆来往。这个城市仿佛没有一刻静止,没有一刻休息,像一颗顽强的心脏,永远跳动不息。 何子文打开车门,把从便利店买的一袋啤酒拎到车前盖上,一手撑着跟着坐了上去,双腿踏在前方的栏杆上。他拍了拍身边的空位,让余志锋也坐,然后递了罐冰啤酒给他。 余志锋打开易拉罐,倒下一大口冰啤酒,痛快得五官都拧起来。但刚刚结痂的伤口却因此扯动,马上又流起血。 何子文见他抹了一把又一把,血还是没止住,就从胶袋里又拿了罐啤酒,笑了笑递给他:“来,把这个放上去。” “你也知道这个?”余志锋接过冰凉的罐子,贴在伤口上,马上冻得微微一震,但同时也觉得分外爽快,不由赞叹道,“就是这招最有用了。” 何子文道:“是啊,最紧要是把伤口冻麻,不觉得痛……” “然后你的脑就忘记你受了伤,所以血也就忘记要流。”余志锋接口。 何子文灌下一大口啤酒,扬了扬手中的罐子笑道:“是啊,而且敷完了还有酒喝,物尽其用!” “看不出,你也是个傻佬。”余志锋笑。 “喂,你讲话小心点。”何子文的语气里并没有恼怒的意思,他已有些醉意,之前的不快已经消散了大半,“给我律师听到的话,一定告你诽谤。” “……” “喂,这个,你自己发现的?”何子文指指啤酒罐。 “不。”余志锋听到问题,才从酒精的陶醉里清醒过来,忽然沉默片刻,道,“是我大哥。” “哦,倒没听说你有哥哥……” 余志锋连忙警醒过来:“不是亲的,旧街坊,小时候他成日带我玩,教我很多。” 何子文似乎听出他口气中的惆怅,道:“现在呢?搬家了?” “……” “看你样子,现在没联络了?” 余志锋仰头一口气干掉罐子里剩下的啤酒:“他死了。” “……对不起。” 余志锋将空罐捏扁,紧紧攒在手心里:“没关系。你不提,我都几乎要忘记。至少这样也提醒我,不要忘记……” “嗯……”何子文点点头,扯开话题似的,讲起自己,“我是俊铭教的。对了,还有这个,你练过没?” 何子文从车上拿出枪来,将食指伸在扳机位置,然后尾指拨枪把,看手枪在手上转几圈再停下,反复几次,看最久能转几圈,就像中学生转笔一样。 “喂,喂!看呆了啊?”何子文见余志锋盯着枪发愣,就推了推他肩膀。 余志锋从恍惚中惊醒。方才有一刹那,他真的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之前就觉得手势眼熟,现在看着何子文反复转枪,才确定了,这跟小时候兄长教自己玩的,一模一样。 何子文见他反应迟钝,不满道:“别小看这个。拍电影的那些是道具,转起来好易,真架生都重四五磅,没那么简单。不信你试下!” 余志锋接过枪,手指伸进去,尾指用力一拨,手枪就在手上熟练地转动起来。 “不错嘛。你也练过?” “没。”余志锋摇摇头,却问,“你这是跟谁学的?” 何子文道:“还不是俊铭。小时候他和……和社团的兄弟租了《全职杀手》回来,看完说刘华的枪玩得假,就跟强叔讨了真枪来练。别的细路仔玩转笔,他们却教我转枪。你说,刺不刺激?以前枪重,练到满手水泡,哪像现在,轻得似玩具。” 余志锋想起大哥余志浩也陪着自己看过《全职杀手》,当年兄弟两个还专程上街买了面具,回来套在头上扮刘华。自己拿两本作业本黏在一起当枪对着大哥“砰砰”两下,大哥就会配合地抖一抖肩膀,躺倒在地上装死。 有时候神枪手的戏演多了,大哥还会加戏。他嫌弃戏里刘华的手势,还说拔枪要转几圈再开才显得拉风,自己编了套动作,从拔枪到瞄准到开枪,看在当时的余志锋的眼里真是酷得无以复加。 男人的梦,有时候就是这样幼稚。当英雄是太多男人的梦想。余志浩大概就是小时候英雄片看得太多,刚入警校几个月,就被上级选中做了卧底。他殉职后,警察交给家属一个牛皮纸袋,里面有两封余志浩出发前写下的遗书。一封写给母亲,一封给弟弟。 给余志锋的信上说,阿锋,我们两兄弟只能有一个做英雄,剩下的一个,要照顾妈。如果你见到这封信,对不起,大哥已经自私先选了英雄做。妈一定很伤心,你是乖仔,要替我安慰她。这辈子我抢了你的机会,真抱歉。来世如果再做兄弟,大哥就让你先选,大哥保证。 可是就在余志浩出事之后不久,母亲就病倒了。病情急速恶化,药石无灵,未几撒手人寰。余志锋还记得母亲倒下前,他们站在天桥上看着新义和浩浩荡荡的出殡队伍。他问母亲是不是那群人害死了大哥,他们究竟是谁。 “黑社会。” 母亲咬牙说出的三个字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短短几十秒,余志锋童年的记忆里却深深印下了当时的情形。他清晰地记得那尊精致的棺木,相框里男人的样貌,以及捧着相框的那个一身黑西装的同龄孩子的模样。后来他才知道,那个孩子,叫做何子文。 母亲过世后,余志锋跪在灵堂上,手里依然握着大哥留下来的那封信,守完灵,就把它和其他的祭奠品一起烧了。再后来,他中学毕业,先生让填志愿。他几乎是想都没想,就写了:警察。 是谁说非要等下辈子。一世人两兄弟,只有一个人做英雄,太孤单了。 第十七章 反正江湖中生生死死都是拿命来赌,像这样一铺定输赢,未尝不是痛快的玩法。 余志锋大概骨子里就有点赌性,情况越是危险,他反倒越兴奋。现在何少霆在各处狙击,搞得何子文焦头烂额,可余志锋却直觉事情并未到绝路。 “接下去,你怎么打算?”他又开了一罐啤酒,问道,“邱杰辉的老婆,会就这么算了?” “你说May姐?”何子文讥讽地笑笑,“她从来就不在乎他男人的命,也不志在报仇。下面小的不知头知尾,跟着起哄,她又怎么会不清楚。如果何少霆没有应承过她好处,她也用不着这么配合。新义和现在都是些狼心狗肺的垃圾,整个字头烂透了。哪有以前的样子?” “以前难道就很好么?” “以前赏罚分明,有规有矩。欺压老幼的事情不做,制毒运毒的也一点不准碰。谁敢出古惑,讲大话,就一定要照足帮规处置。哪像现在,杀人放火金腰带,卖丸仔卖到学校。收的马仔大把不足秤,真是发钱寒发到癫哂。”何子文提起过去,便不掩向往与缅怀。好像在他眼里,何耀光与何少霆从来就是地底的一滩烂泥,除了看不起,还是看不起。 “那我帮你拿回来啊。”余志锋一面沉默着听他讲完,忽然挑挑眉毛说道。 何子文看他说得轻描淡写,像是不知轻重一般,不禁笑起来,末了道:“你倒说得轻松。” “怎么?你不想?想的话,我帮你拿回来啊。真的。”余志锋望着他,眼神看上去不甚在意,语气却听来认真。 “用你条命换么?”何子文看着他。 余志锋耸耸肩:“没所谓啊。” 何子文听了眼睛一亮,余志锋渐渐已经习惯了看他露出这样的表情,又不知为什么每次都觉得不甚自在。就像他每次骗陈展飞似的,就算成功也并不感觉光彩。 “干了这杯!”他怕给何子文看出来,举起啤酒罐与他的酒罐一碰,仰头饮尽。 两人喝完了成打啤酒,喝到天际透出青白色,迷迷糊糊地在躺车盖上睡过去。余志锋醒来的时候天光已大亮,眼前大厦的窗户暗下去,楼房的轮廓现出来。一面面灰色的墙体,蓝绿色的玻璃幕,密密麻麻的,都是大同小异。 他甩了甩头,拿手在自己脸上拍了拍,算是彻底醒过来。他把一旁仍迷糊着的何子文拖进车里,做了一个尽责的司机,把他送回大宅。 大门口的狗仔早都散去。余志锋等红灯的时候经过家报纸档,全港发行量最大的几家日报无一例外地拿邱杰辉的命案做了头条,配图是昨天晚上他们轿车掉头的照片,旁边的小框里还放了以前拍下的邱杰辉、何子文肖像。 何子文回到家的时候也已醒了,家里的佣人见到是他,匆匆忙忙赶过来,用蹩脚粤语说道:“先生,你终于回来了!Mike先生找你,等了一晚上!” 她刚说完,就看到沙发上的人站起来,脸上的血迹还没洗掉,一身风尘仆仆的样子,眼圈也是黑的。 “文少,你没事吧?俊哥在澳门听到你出事,又联络不到你,就让我快点回来,他自己一个人留在……”Mike看见站在何子文身边的余志锋,突然就住了口,不再说下去。 何子文知道他还不熟悉余志锋,只是这一时半刻也解释不清,便转头道:“阿锋,你先回去休息。” 余志锋看了一眼Mike,那张充满倦意的脸上却有鹰一样的眼神。 “好。”他点头。 离开何宅后,余志锋就从怀中拿出联络陈展飞的专用手机,开机,拨通了号码。 大概这一夜真的让人疲惫,躺在按摩床上,余志锋闭着双眼,任由技师在自己身上擦了按摩油,然后慢慢沿着经络推拿。泰式的手势较重,但用在他身上正舒服,推着推着人就有了倦意。当他几乎睡过去时,忽然腰上被人一掐,疼得他从床上弹了起来,张口就要骂脏话。 “说!昨晚怎么回事?” 余志锋回头,身后的按摩师不知何时换成了陈展飞,一身工作服加上个头套分外碍眼。 “你下去行不行?重死人。”余志锋想撑起上身,才发觉腰给陈展飞用膝盖顶住。 “你受伤了哎……”陈展飞见到他脸上结痂的伤痕,忍不出伸出手。 余志锋一手拍开他:“看见你这身行头才内伤,眼都要瞎了。” “放心,这间按摩店的老板是警方的线人,我们都安排好了。没有摄像头没有监听,全封闭的,最安全。”陈展飞理一理歪掉的假发,一本正经道,“对了,你还没答我。昨晚何子文的会所是不是有驳火?我们的人到场时所有痕迹都已经清理干净,你有没有参与,有没有开枪,怎么不及时同我联络?” 余志锋动了动腰,可陈展飞半个人的力量都压在上面,他懒得用力,索性又躺回去,懒洋洋道:“昨晚要陪何子文去晦气,跟他一齐招妓去了。” “啊?”陈展飞疑惑了片刻,便坚定道,“不可能,他是弯的,要招也只会招鸭。你,你对男人又没兴趣。” 余志锋把头搁在枕头上,一脸你能拿我如何的表情:“你怎知我没兴趣,我煲咸碟打首枪的时候你又不在隔篱。” 陈展飞脸上微微发烫,他实在是好学生的典型,不正经的事情就是过一过脑子也偌大反应:“瞎讲,你,你哪有咸碟?” “不信你回去我床底翻,都没带走。喜欢就拿去,不过你要是看弯掉可不关我事。”余志锋闲闲道。 “这,这件事你怎么不早告诉我知?” “什么?” “就是你是……你是……”陈展飞像是还不能消化这个事实的样子,踟蹰半天,还是没把“同志”两个字讲出来。 这时余志锋觉得身上的压力轻了,一个翻身,将陈展飞从腰上甩下去,在按摩床上坐直。 他看到陈展飞满脸通红,也有些意外,尴尬地笑笑:“骗你的。说了不要太相信人,你这样怎么当警察?” 陈展飞抬头,不太明白的眨眨眼睛:“啊?” “我要是弯的,跟你合租这么久,怎么会没下手?你动下脑筋啊拜托。”余志锋笑道。 陈展飞似乎在思考这话的意思,一时搞不清他这是否在夸奖自己,抬头看看余志锋,又低头不出声。 余志锋投降道:“非要下次带条女给你看你才肯信。” “不不不,”陈展飞连忙摆手,“我信,我信。” 余志锋挠挠头:“反正昨晚会所枪战,警方都没有证据了,我这里也没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开枪要写报告,太麻烦。你替我想个借口,瞒过去就算。倒是我有事问你,方俊铭去了澳门,你们有没有线索?” 陈展飞听他讲到正事,就不再扭捏,连忙正色道:“嗯,有消息。CIB发现他过境,就通知了澳门警方,我过来之前,刚刚收到最新情报。” 余志锋来了精神:“说来听听。” 作者有话要说:一铺:一次。 出古惑:玩猫腻。 发钱寒:想赚钱想疯了。 隔篱:旁边。 第十八章 “方俊铭和Mike过澳门,是去找赖从驹。”陈展飞看见余志锋大咧咧坐着,赤裸的身体上随便盖一条毛巾,就只是盯着他的眼睛说话,一动不动,“听说邱杰辉的案子,是何少霆串通周明扬做的。他们派人杀了邱杰辉,又留下明显的证据,让警方怀疑到何子文身上。” “你们明明早就知道,还是拎他返差馆关了两天?” 陈展飞皱皱眉:“谁叫他那么嚣张……再说,他坏事做得也不少。你不要跟他几天,就被他洗脑。” “得,得,你继续。” 陈展飞继续道:“你应该听说过,周明扬的大佬,是那个曾遭全球通缉的赖从驹。现在虽然通缉令取消,但他在澳门案底过厚,很多地方都拒绝入境,所以他在香港的这块生意全仗姓周的打理。可是周明扬太精明了,也手段太狠,近年势力发展很快,几乎要与赖从驹的澳门势力比肩。外间有人传,他迟早要自立门户,而且会反过来吞掉他大佬。” 余志锋接下去推理:“所以方俊铭想去澳门离间赖从驹和周明扬的关系,趁姓赖的对大圈还有影响,让他出面帮何子文,顺便达到打压周明扬的目的?” “Bingo!”陈展飞见余志锋换了个姿势坐,一动腿,遮住腰部的毛巾滑了开去,不由尴尬地咳了一声,眼睛飘开,“那个,赖从驹,咳,其实是个老狐狸,从来不做亏本生意。方,呃,方俊铭带着Mike过去,也特别给他准备了见面礼……” 余志锋发现自己的毛巾掉了,扯一把重新盖好,道:“继续说。” 陈展飞抿了抿嘴,继续道:“赖从驹早年在香港有个死敌叫豹叔,那个人江湖地位很高,又有米,雇了一大群保镖成天围在身边。姓赖的几次想动他都不成功,据说是豹叔还用钱买通了周明扬,令姓周的也不听他大佬命令,对杀人这件事百般推脱。方俊铭这次不仅拿到了人,还活生生把他带到了澳门赖从驹的面前,任姓赖的处置,以此表示合作的诚意。” 余志锋点头:“这个礼也不算小了。我今早见到Mike已经回了香港,事情应该已经谈成?” 陈展飞严肃地摇摇头:“不,精彩的还在后面呢。Mike昨晚回到香港,方俊铭一个人留下来跟姓赖的讲数,谁知竟有一批香港的杀手这时候追到了澳门。原来那些人是豹叔买来的人,他一早预备定一笔钱,在自己遇到意外的时候买了一队雇佣兵来救。赖从驹这个老狐狸,见到麻烦上门就把事情全推到方俊铭身上,说自己从没下过什么绑人的命令,全是方俊铭自把自为。于是那些人就追着方俊铭一个人砍,听说他好不容易从落脚的旅店逃了出去,还受了伤。但澳门警方也自此跟丢了人,我离开警局的时候,仍然没有他下落。” “那即是还未死。”余志锋冷冷道。 “我看是凶多吉少。虽然听人讲方俊铭后生时很打得,毕竟也多年不动手了。”陈展飞说着说着就兴奋起来,“何况他单枪匹马,势单力孤,月黑风高,重重包围之下,没有可信的兄弟在身边,总是很难杀出一条血路……” 余志锋斜他一眼:“他不是陈浩南。” 陈展飞悻悻收口:“呃,反正他要是挂了,新闻一定会报。现在还没动静,多半还活着。你回去后等等消息,何子文知道这事,肯定有动作。他一有部署,你就通知我。” “知道了。” “那这次简报就到这里。”陈展飞再次正了正假发,象征性地拉了拉身上的按摩技工服,行了个军礼。 余志锋看得差点没笑出声来,陈展飞却一本正经地道别:“我走了。” 就在他出门前,余志锋突然叫住他:“等等。” “什么?”陈展飞回头,语气听来愉悦。 “写报告时就算写我嫖,也别写得好似山鸡。”余志锋牵起嘴角笑道,他这样子倒真有几分古惑仔的痞气,“还是陈浩南靓仔些。” “你才不像!”陈展飞哼一声,然后头也不回地关门离去。 “……是,因为我比还他靓仔许多。”余志锋望着关上的房门,厚脸皮地自言自语道。他重又躺平在按摩床上,觉得下身没穿光溜溜的不舒服,伸手到旁边柜上摸来自己的底裤套上,然后盖上毛巾毯。 反正两人不能同时出去,他就索性在这里先睡一觉。 与时,何宅内。 方俊铭被追杀并且失踪的消息似乎是刚刚传到何子文和Mike的耳朵里。Mike一听到,就把烟头掐灭在烟灰缸里,抓起茶几上的枪,站起身来。 何子文把他按下去,他自己的眼睛已经红了,说话的声音不大,极力地要稳住声线:“先别动。你都不知他在哪里,去也是送死。” Mike始终是听方俊铭更多一点,立在原地站了一刻,才坐下来:“我不该返来。” 何子文看他一眼。 Mike这才意识到刚才的话有不妥,但他是一贯冷硬的人,也不屑于辩解,只说道:“俊哥当时太急,应该先联络这里的其他兄弟。我也忘了提醒。” 何子文明白他的意思,伸出手去拍了拍他肩膀。他其实不需要Mike解释,此刻更懊悔的是他自己。昨晚打斗时把手机忘记在会所,想到反正不能用手机联络方俊铭,就没有在意。现在最坏的事情发生了,他却不敢深想最坏的结局会是怎样。 “没事的。”他说。 这是真心话,何子文不能想象没有方俊铭的日子,没有他,一切就都结束了,从父亲死后身边就只有方俊铭一个。所以不论是差人也好亲信也好,谁说方俊铭的坏话他都不听,也不信。因为他不愿意。 一旦相信,他从此就真的只有自己一个人了。 所以方俊铭不会死的,他会平安无事。何子文在心里告诉自己。 Mike重新点了烟,抽了几口,低声道:“我去找强叔吧。” “强叔年纪已经大了……”何子文闷闷地说道,可他心里也实在找不出其他更适合的人选来帮助他们解决这次的危机,他面对Mike坐着,等一支烟在Mike手里燃尽,终于还是在焦躁的寂寞里下定决心,“还是我同你一起去吧。” Mike连话也没说,立即掐灭了烟,站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后生:年轻。 陈浩南:《古惑仔》中角色,讲义气的黑帮大佬,郑伊健饰演(花痴脸)。 得:好了。 山鸡:《古惑仔》中角色,弱点是好色,陈小春饰演(半张花痴脸)。 第十九章 “强、强叔?他不在啊。”枪会的看门是个龅牙的中坑,乍一见到何子文与Mike找上门来的气势,吓得差点从座位上摔下去。要不是警卫室空间狭小,何子文觉得他大概要一步跳开。 “其他人呢?今天怎会不营业?不是星期二么?”何子文看了眼枪会紧闭的大门,一口气不停地问道。 看门人无辜地摇头。他不是新义和的人,只不过是招来看门的,看上去身家清白,估计连面前两人的身份都不知道:“你问我我也不知啊。强叔说要出去旅行,前天就放假啦。其他人我也不知道在哪的啦。要找他们的话,你自己打电话吧!” “有电话吗?”何子文转头问Mike。 Mike掏出自己的电话,何子文接过,拨号,然后迫不及待地贴在耳朵上。 无一例外,全部关机。强叔的号码却是忙音。 他反复拨号,直到手机电源几乎耗尽,屏幕上弹出一个警告讯息,然后,自动关机。 何子文气得想砸机器,手已经扬起,想起还是要拿他联络,就又收回来。 他不能再让自己的冲动坏事。 “换块电池,”他说,然后不死心地看了一眼大门紧闭的枪会,“先回去。” 两人又开车回大宅。出门前让人去会所找的手机已经拿回来,何子文翻了翻上面的通讯记录,除了Mike昨晚给自己的电话外没有其他号码。 “先生,外面有人找。”菲佣在门口报告。 Mike仍旧在抽烟,刚才澳门那边来过电话,方俊铭仍然没有消息。他住的旅店房间已经被澳门警方封锁,可是看来连警方也没有他的下落。唯一值得安慰的,是有线索显示他不是一个人逃走。从现场枪弹痕迹看来,他应该有人接应,至于是谁,却不知道。 何子文头也不抬:“这个时候,是谁?” 房间里已经充满了烟草味,Mike一支接着一支抽,连烟灰缸都快被塞满。菲佣忍着不敢咳嗽,小声道:“是一位姓姚的女士,和一位姓叶的先生。” 姚凯仪和叶啸天。何子文想不通他们为什么这个时刻上门。如果是想趁这个时候捞什么着数,他根本没心情招呼。但是万一,他们是知道了方俊铭的最新情况,自己放着也不见就等于是放弃机会。 “请他们进来。”何子文道。 姚凯仪端起茶几上的铁观音,浅浅抿了一口。茶入口已经凉了,他的口也说得有些干,面前何子文的表情却是没有变过。 “只有扳倒赖从驹,才能解决问题的根本。”姚凯仪很少重复自己的话,但这句话,已是她进门第二次说。 “除掉大圈,再找方俊铭,就容易得多。”姚凯仪上身微微前倾,她是个商人,明白什么姿态最合适谈判,讲话也循循善诱,“顺便,也可以除掉周明扬。这次的事情,根本上是由他而起。是他与何少霆串谋给你设的圈套,我想你大概清楚……” “这已经不重要了。”何子文打断她,口气咄咄逼人,“现在追杀他的不是赖从驹,也不是周明扬,是豹叔的人。我相信,以姚家的本事,如果想在澳门找一个人,不至于真的那样困难。这跟做不做掉姓赖的,一点关系都无。” 一旁的叶啸天听他如此说,分明是在讽刺姚凯仪找借口,不肯出手救方俊铭,他的嗓门生来就大,一出口就直切要害:“你别忘记,方俊铭是去找赖从驹合作的。” 姚凯仪飞快地瞪了叶啸天一眼,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满。何子文现在没心思跟她计较这些,兀自冷冷道:“你们是怕先救了他,他转头就继续跟大圈合作,然后赌场那边,就再也摆脱不了大圈了?” 姚凯仪沉默了一会儿,商海的历练让她很不习惯坦白,但何子文那样看着,仿佛除了实话就没有办法打发。 姚凯仪终于还是选择说实话:“何少霆已经投靠了大圈。新义和有一半的势力都站在他们那边。” “所以?”何子文终于耐不住,“你们觉得方俊铭也会去投诚?所以要合作,就必须以铲除大圈为前提?你们要不要把我想得那样天真,等除去大圈,我恐怕连他条尸都捞不到了,还救什么人?” “这样那就没得谈了。”叶啸天站起身,已经是要走的样子。 姚凯仪仍旧坐着:“新义和的基业,本来应该是你的。你应该认真考虑清楚,像现在这样的机会并不是那么多。让姚家和24K同时登门提议合作,这样的事情不会发生第二次。” 何子文哼哼冷笑了两声:“当然不多,不是俊铭不在,你们没机会说出这些话。要是我们太平无事,你们来谈合作又怎么会有便宜可占?” “既然如此,多说无益。”姚凯仪也终于站起来,向何子文伸出手,“我只能说,祝方先生好运。” 何子文没有去握,看着姚凯仪收回手,和叶啸天转身走掉,突然叫道:“叶啸天。” 叶啸天停下脚步,回头。 “俊铭说过你是条汉子。我没想到。”何子文极讽刺地微笑起来,“他也有看错的时候。” 叶啸天脸上抽搐了一下,眉头蹙了蹙,终于一个字也没有说,转身跟着姚凯仪走掉。 何子文看见两人的背影被关在大门外面,转身重重倒坐在沙发上,浑身像是被抽干了一样。 Mike一直在旁边,一句话也没有说。他本来也不是个多话的人,这时道:“还是我去澳门。” 何子文看着天花上的吊灯,有些晕眩,他似乎是再也找不到其他办法,叹了口气:“我和你一起去。” “保释期内不能出境。昨天会所的事差佬已经知道了,刚才就有车跟我们。弃保潜逃的话,你会被通缉。”Mike道。 何子文闭上眼睛,显出一脸疲惫:“Mike,今天我说的话够多了,实在没有力气同你争。这趟我无论如何都要去,我知你有办法。就当不是为了我,是为了俊铭。你去安排吧。” Mike看了看他,最终没有再劝说,向何子文点一点头,转身出了大宅。 何子文前一夜没有休息好,从早上回家到现在,一点食物也没入口,竟也不觉得饿。菲佣把午饭加热了给他端过来,他还是提不起胃口。有这些时间,还不如闭上眼睛休息,他想。等去到澳门,也不知要什么时候才有机会阖眼。 可仰卧在沙发上,阖上眼皮,也没有一点睡意。何子文睁眼一看,才过了五分钟而已。 他索性起身,到二楼书房,打开暗格取了手枪和子弹,一枚一枚装填起来,当是为一会过海去做准备。 他坐在方俊铭常坐的皮质转椅上,想起以前刚搬进这栋大屋时,自己和方俊铭还争过这间书房。最后是方俊铭说,辛苦的事情我来做就行了,你要书房做什么。 何子文当初心里还得意,想着这样都好,你多操心,即是我少操心。他自小到大衣来伸手惯了,对方俊铭给的一切都觉得理所当然。就是在最落魄的日子里,他也没为衣食住行发过愁。方俊铭总是有办法,给他挣得他想要的一切。 现在方俊铭落难,何子文却生平第一次感到力不从心。这是以前不曾有过的。何子文装弹的手微微颤抖起来,就连他自己被人追砍的时候,都没有过这种感觉。浑身战栗,孤独而恐惧的感觉。 作者有话要说:中坑:中年。 第二十章 何子文装完子弹,从书房下来,就听到客厅的电话响。菲佣帮忙接了,再把听筒递给他,道:“是Mike先生。” “怎么样了?”何子文拿着听筒问。 “安排不到船。他们说已经全被强叔要走,前天要的。” 何子文把枪和一盒子弹放到茶几上,在沙发上坐下,皱眉:“有人看到哪些人上船吗?” “没有。听说强叔带了自己人,目的地是哪里管船的弟兄也不清楚。” 何子文沉吟了一会,道:“强叔他不会做对不起社团的事情。” Mike没有说话。 现在证据不足,谁也不知道该乐观还是该悲观。 每到这种时候,何子文总是跟随习惯,选择前者。或者说,是因为他现在还承受不起后者。 “你之前说过,澳门那边的消息说,俊铭能脱身是有人帮手?”何子文换了个手握听筒,才发觉手心出了汗。 Mike的声音在电话里听来硬得像快钢铁,一如其人:“是的。” 但此时,这冷酷的冰山一样的声音,却成了何子文唯一可以信任及倾诉的对象。何子文顺着那回答追问道:“那会不会是俊铭通知了强叔做后援?” “有可能。” Mike的回答虽然简短,还是给了何子文一点信心,他随即命令道:“船还是继续找。也派人到可能靠岸的码头守着,一有消息就通知我。” “知道,文少。” 挂掉电话,何子文看着茶几上的手枪发了一会呆。强叔已经很多年不理江湖事,何子文以前缠着他问过,他说自己老了,是时候退休,年轻时打打杀杀是痛快,到老安安稳稳才是福。何子文当时点点,就没有再逼他出山。 他对强叔的情分是仅次于父亲的。想起小时候第一次摸枪,就是强叔抓着他的手教,当时父亲也在旁边。那个年代新义和的老一辈的几个兄弟都还是手足情深。何氏兄弟,强叔,还有祥叔。那是字头最强大的年月,何子文记得一次跟父亲去球场看球,一面看台的人都站起来行礼。 当时何耀天在社团兄弟眼里虽然是无所不能,论枪法却不及强叔。何子文知道父亲肩膀里留着一枚弹壳,直到去世也没有取出来。那就是强叔当警察时的杰作。在那个黑白界限模糊的年代里,差佬和古惑仔可以因为一枚子弹而成为兄弟,怎知过了几十年,父亲却会死在一个卧底小警察手里。 何子文隐约记得那个面目模糊的年轻人,跟在父亲身边,和年少时的方俊铭同出同入,备受器重。那时候的方俊铭待何子文还没有后来那么无微不至。何子文看着他们两个人,仿佛父亲的左膀右臂,如影随形,干一些他不敢想象的大事,心里总是羡慕不已。 方俊铭身旁的那个年轻人似乎很爱笑,笑起来好不好看何子文倒已不大记得。他只记得以前的方俊铭一身煞气,没有那个年轻人在的时候,自己从来不敢靠近。只有他们两个同时出现,他才敢粘过去。他们偶尔带着他玩,也常因此受何耀天的责罚。即便如此,何子文还是喜欢找他们,并且希望自己快点长大,可以跟他们一样,成为社团的中流砥柱。 后来何子文听说那爱笑的年轻人是警察派来的卧底,父亲发现了他身份,本来想劝降。不料那人倔强,导致两人同时拔了枪。然后,两人就互相轰枪死了。 父亲的尸体被送去火化,年轻人被压了石块沉到海底。谁也没有那青年的照片,他用的名字不用说一定是假的。警方为了保护他的家人也没有公开真名和遗照,所以时间一长,何子文就渐渐忘记了他的模样。 父亲过身,社团的形势一下颠倒。何子文觉得好像从这时起方俊铭才真正开始注意自己,至于原因,他从来没心思去关心。记得那天晚上,方俊铭爬进他的卧室,把他从何耀光身边带走。何子文居住的那间大宅此时已经成了叔叔的物业,也不知道方俊铭怎么避过那些机关和守卫的。总之他不顾一切闯了进来,摇醒何子文,一手捂住他的嘴,防止他叫出来。 何子文那时根本没有睡着,发现方俊铭更是只有高兴。他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每天夜里,他都在期待他来,高兴都来不及,又怎会蠢到叫人进来。 他想当时自己能那么快从丧父之痛里走出来,一定跟方俊铭的陪伴有关。当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之后,方俊铭就变得柔和许多。 何子文小时候的脾气比现在更加糟糕一些。小孩子发脾气没有分寸,又恃住自己没了父亲,他也不知道那时候对方俊铭发泄过多少脾气,倒是方俊铭对他一直忍让,甚至称得上溺爱。外面的风浪再大,何子文都感觉不到,像是坐在一艘大船上,因为船身够大够稳,船上的颠簸就只会让人觉得刺激。 何子文抬起手放在胸口的位置,隔着衣服被他按着颈上挂的一枚护身符。这是方俊铭刚救他出来时候送的,一戴十年,如今颜色都退了,红绳已经换了白金链子。他依然戴着。只可惜这十年来,他一直没来得及送方俊铭什么,何子文想到这,就不无遗憾。 傍晚的时候Mike回到大宅。何子文依然坐在客厅,一抬眼就对上了他的眼睛。也知道事情没有任何进展。差佬一直守在大宅附近,他们没办法做出更多行动。 何子文的脑中忽然窜出一个荒唐的想法,他想,既然警方一直跟着这案子,那一定有很么线索。或许,报警可以有所突破。 这的确匪夷所思,但他一想到那万分之一的可能,就蠢蠢欲动了。 何子文把这想法告诉了Mike,但一拎起电话,就被Mike冲上来挂掉。这种时候,Mike竟然比他这个做大佬的更加理智。何子文再次拿起电话,又被夺掉一次。为此,两人几乎扭打起来。 菲佣在一边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就怕他们操起茶几上的手枪。 敲门声忽然急促地响起,菲佣焦急地看着和Mike挣作一团的主人,跺了跺脚还是去开了门。门才一打开,就听见她兴奋的声音喊道:“方先生!你回来了!” 第二十一章 方俊铭一条手臂架在强叔背上,左腿受了伤,用布裹住,血迹颜色已经干涸变深。他被强叔扶着进门,脚步有些不便。何子文一看见他,立刻冲了过去,从强叔手上把人接过来。 方俊铭脸上带着血迹,由得何子文把他一条手臂移过去放在肩上,然后另一条手臂自己伸了过去,圈住他的脖子,低头在他耳边轻声道:“我回来了。” 何子文说不出话,顿了一顿,应道:“嗯……”尾音里却带了哭腔。 方俊铭觉得肩上一点湿湿的,就伸手在何子文背上轻拍了两下,然后微笑:“扶我过去坐吧。” 何子文很快在脸上抹了抹,原本抽干了似的身体像又有了精神,小心翼翼架着方俊铭的一条臂膀,扶他坐下,又吩咐菲佣去准备热水给他擦脸。他亲自打了电话叫医生过来,然后去洗了手,再来拆方俊铭腿上裹伤的布条。 强叔其实也受了点轻伤,Mike在一旁帮忙料理。昨夜在澳门的旅店里救走方俊铭的正是他和他手下的人。这是方俊铭一早的部署,社团内外都没有人知道,连Mike也不知情。只能说,方俊铭办事滴水不漏。 其实他并不知道豹叔一早买定了雇佣兵来救自己,这样做只是出于一贯的谨慎。赖从驹肯定没有料到方俊铭在那种情况下还有命逃走,所以挨后半夜,他们就趁敌人松懈时反攻了回去。 雇佣兵的折损很大,大概是超过了预想,因而嫌先豹叔给的酬金不够,要求加价。豹叔一转危为安就变得吝啬,结果反被他们绑起来送到方俊铭面前。方俊铭丝毫没有犹豫就答应了雇佣兵提出的数目,然后一枪解决了豹叔。 赖从驹后来看到送到面前的豹叔尸体,态度就又180度转变。老狐狸说先前不过是要考验方俊铭的实力,觉得他太年轻,肩头责任过大未免扛不起。方俊铭笑笑没有反驳,拿出的条件还是之前谈的那些。 赖从驹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收下豹叔的尸体,当着他面答应给何子文一个交代,并且吩咐人去刮周明扬派去杀邱杰辉的人。 尽管如此方俊铭依然在澳门留下了人。他们坐上船回程的时候接到电话,大圈已经有人向澳门警方投案,很快澳门就会通知香港,何子文的嫌疑马上就会洗清。 至于被警方点相的那两个所谓出现在凶案现场的新义和马仔,的确是原先方俊铭派出去解决邱杰辉的。他们没有坐上预定去泰国的船,之后便音讯全无,据大圈传来的消息是已经被做掉。新义和中安排那两人着草的人怕上面怪罪,一直瞒住知情不报。方俊铭在澳门的时候,说过要按规矩处置,现在他平安归来,Mike自然回去办妥。 何子文看见方俊铭腿上曝露在空气中的伤口,倒吸一口冷气,然后感觉方俊铭的手在自己头顶摸了摸,听见他轻描淡写地笑说“没事。” 医生来到后皱了眉头,说是手术工具带得不够,枪伤溃烂到这种程度手术会复杂一些。何子文生气得几乎要扇他而光,为了后面的手术才勉强忍住。 等到工具准备好,伤口处理完毕,又包扎妥当,已经快到半夜。强叔和Mike全都回去了,方俊铭一个人躺在床上。手术只是半身麻醉,他就一直靠坐在床头。何子文坐在床边握住他的手,两个人的眼睛从头到尾都没有分开。 大概何子文从小到大都没有这么乖巧过。方俊铭腿上的麻醉渐渐退了,也没有露出疼痛的表情,眼神柔和,问床边的人:“饿了吗?” 何子文这才想起一天没有吃饭,反问:“你饿了吧?” 方俊铭点头,看上去竟像撒娇似的,出人意料的示弱眼神吓得何子文立刻吩咐菲佣准备饭菜。两个人在床上吃完,方俊铭就拍一拍大床上空出的位置。何子文把外套脱掉,踢了拖鞋躺上去,靠在他身边,也不敢压得太重,侧着身,另半个身体靠在床头。 “这次让你吓到了。”方俊铭的口气里,仿佛过去的一天已经不值一提,甚至带着一丝歉意。 何子文的头温顺地向他靠过去,难得的安静。他的视线依然离不开方俊铭腿上的纱布,眼睛里就只有上面渗出的血迹。他沉默了一会,终于把脑子里萦绕了几天的话说出来:“俊铭,我想,以后字头夺过来,不如……你来做龙头,好吗?” 方俊铭立即皱起眉,看着怀里人的板起脸道:“这两天,是不是有人跟你说过什么?” 何子文摇头,平静道:“你知的,别人说什么都没有关系。是我自己这样想,也不止一次。其实龙头由我做或你做,没有分别。好像现在,一切也都是靠你,我不过做个样子而已。” “不要胡思乱想。像你说的,既然你做或我做没有分别,为什么要换?新义和从来都只有一个姓,就是姓何。社团本来就是你的,不可以让给任何人,就算是我也不可以。”方俊铭的语气坚定,不容置疑。 何子文坚持:“其实……你也算是何家人的。别忘了,你是我爸的契仔。我何家就算对你有恩,这么多年也已经还清……” 方俊铭神色冷了下来,打断他:“我这么做不是为了报恩。” 何子文愈发不解,从前自己不想深究,凡事依靠方俊铭还觉得心安理得。经过这次他终于开始愧疚,也懂得摸摸良心,学会反省。就算两人的关系亲密可以不分你我,但社团毕竟不是小事。方俊铭一心扑在上面,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会希望自己的努力得到应有的回报。 何子文比谁都了解方俊铭,知道他不是毫无野心的人。只是怕他一心为了帮助自己,受了委屈。如果没有个正当的名头,方俊铭这辈子都要带着野心家的帽子,也永远不可能得到别人的尊重。就像这一次,别人巴不得他客死异乡,自己想要求人都没有名正言顺的理由。 “可是……”何子文仍想做最后的坚持。 “你不明白么?”方俊铭没等他把话说完,就抬起他的下巴吻了上去,让何子文再吐不出一个字来。 这个吻十分漫长,漫长得何子文觉得几乎喘不过起来,脑袋里像缺了氧,也终于忘记了之前执着的话题。他不由自主伸手勾住方俊铭的脖子,由得他慢慢把自己放倒在床上。 他这难得一见的从善如流让方俊铭很有兴致,停了上一个吻让他换气,紧接着又落下一个深而长的吻,舌上的技巧灵活而透着狡猾,带着异常汹涌的热情。 何子文所知道的一切亲热技巧都是方俊铭教的。自己的所有弱点对方也都清楚知道。他现在顾忌方俊铭身上的伤,丝毫不敢挣扎,感觉这样辗转来回的亲吻就好像要抽干自己似的,浑身战栗着,却不敢乱动。 方俊铭看他满脸都是被催情的深吻激起的红晕,微微一笑,在他耳边压低了嗓音道:“我腿上有伤,不太方便,要不要今天你坐上来?” 何子文看了看他,蹙着眉头犹豫了一下。方俊铭笑得深了,带一点得意,继续追问:“怎么样?” “……嗯。”何子文应道,慢慢坐起身,开始帮方俊铭脱衣服。他已经小心,但不知道服侍别人是这样困难,略显笨拙地给他脱裤子,最后还是碰到了伤口,需要受伤的人自己动手。 脱光了方俊铭,何子文跪坐在床上,把自己也剥了个干净,然后抬起光裸的大腿,跨坐在方俊铭的腰上,回头看了看他腿上的伤,担心地问:“这样痛吗?” 重量压在腰上其实还是影响,何况麻药已经完全退去,正是疼痛全面发作的时候。但方俊铭只是轻轻摇头,云淡风轻道:“不痛。”然后微笑地等候何子文下一步的动作。 作者有话要说:点相:认出样子。 第二十二章 何子文刚把手放在方俊铭的下体,就听到他极低的一声赞叹。方俊铭看见他尽职的动作,仿佛欣赏什么珍贵的画面一般,忍耐住一把按倒他的冲动,只由得目光留连在他脸上的表情和他手指的动作之间。 手上的触感渐渐变硬,何子文见到方俊铭有了反应,便探到床头,拿了润滑剂做准备。就在他微微抬起上身,准备慢慢坐上去时,方俊铭终于忍耐不住,忽然一把拉低他的头,与他接吻,舌头探进去,难以抑制地与他纠缠。而后那原本应该因为受伤而无力的人,爆发出异常巨大的力量,一条手臂撑住床,一条手臂揽着他把他翻了过去面对面压在身下。 “好像一条腿还是可以的。”方俊铭在何子文耳边道,压低的声音显得分外性感。 然后他把何子文的一条腿抬起来,将自己的下体挤在他胯间磨擦了一会,趁着何子文还没有缓过气来的时候,用力挺了进去。 何子文觉得方俊铭今天的欲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强烈。即便有伤在身,也阻挡不住一次次剧烈的冲刺。相较之下,以前每次亲热,方俊铭倒都似有理智支撑,都称得上温柔,也无论如何都不会弄痛他。 唯独今夜,像是伤势成为了抛弃理智的借口,伤处的疼痛反而激起了最原始的欲望。何子文感觉到那一次又一次的冲击力,释放出的力量比以往更霸道更肆无忌惮。 他忍不住想推拒,手抵在方俊铭的肩上,却记起那腿上的伤,只好别过头去咬牙忍住,喉咙里却不能抑制地呻吟出来。 这一个晚上,就在无法抗拒的激情和肆虐的欲望里过去。 第二天,医生又过来重新缝合了一次方俊铭腿上的伤口。听到医生说伤口可能会留下疤痕,何子文担心地问有么有办法补救,方俊铭却开玩笑似的道:“疤再大点都没关系。” 病人大过天,方俊铭因为需要调养,暂时都待在大宅里处理事务。何子文也天天在家陪他。两个人时时刻刻黏在一起,相对的时候多了,不免也做得多。有时玩得过火,伤口又渗出血来,就要惊动医生。最后何子文怕再这样下去永远好不了,只好用嘴来帮方俊铭解决。好像这样反而令方俊铭满意,终于坚持了几天,伤口开始正常愈合。 过了这些天,大圈帮投案的那几个人已经被移交给香港警方,他们上缴的枪支经过弹道比对,与邱杰辉死亡现场发现的弹壳一致。证据确凿无疑,警方正式落案起诉。何子文的嫌疑被撤销,需要最后再去警局拿回保金并签字。回到家的时候,Mike正在向方俊铭报告社团的情况。 “May姐的人受伤的有三十几个,何少霆手下伤的也有二十几。本来听说已经惊动了O记,后来光叔到场,两边人就散去了,事情没扬到差佬那边。”Mike说完,背手站在一边。 方俊铭看见何子文进门,抬头微笑:“回来了?” “我好像听见了有趣的事情。”何子文走过去,很自然地坐在方俊铭身边,“你不介意再讲多次给我听的哦?” 方俊铭把腿上的账簿放到茶几上,道:“是May姐的人跟何少霆的人开打,两败俱伤。” 何子文拍手道:“果然有趣得很。这八婆哪根筋不对,居然会想起给她男人报仇?” 方俊铭道:“不是为了邱杰辉。何少霆最近收了班后生仔帮他卖糖,听说不少卖到了学校。有个细路仔吃多了从天台上摔下去,送了命,刚好是May姐的亲生仔……” “邱杰辉几时有个仔了?”何子文插嘴道。 方俊铭笑笑:“不是姓邱的种,May姐同别人生的。” “哦……野种。”何子文若有所悟,“何少霆这个人渣,搞阴鸷野搞到细路身上,劈死他都算活该!只是我觉得奇怪,他几时起胆子变这么大?散货竟散到学校里,不知道现在差佬重点排查么?风险这么大的事情不似是他做得出来的。” “是周明扬指使他做的。”方俊铭道,“姓周的上次功败垂成,蚀了底,听说澳门已经落命令要招他返去。他当耳旁风,这阵在香港拼命捞钱,估计是想留个后路,迟些自立门户。” 何子文摊摊手:“姚家的生意,看来他是不会死心了。也好,大家就继续斗下去。看看谁笑到最后。” 方俊铭笑:“这么有信心?” 何子文看着他也笑:“对你有信心而已。” 晚饭的时候May姐追到了大宅来。菲佣在门口说两位先生在用餐,她没听,径直往里冲。方俊铭撑住拐杖刚在餐桌边坐下,隔着玄关听到动静,就吩咐说:“让她进来。” May姐看上去同以前完全两个样子。女人大概可以没有男人,但没有孩子就真的等于天塌地陷。何子文想起从前见过的那个精明强悍的May姐,跟眼前蓬头垢面的落魄妇女一比,全然联想不到是同一个人。 “May姐,坐。要不要给你加对筷?”方俊铭坐在餐桌边没有起身,手上已经夹了一筷子菜给何子文。 May姐没有坐,红着双眼,眼神像能喷出火,对他的邀请充耳不闻,隔着桌子直勾勾瞪着两人:“要出多少钱你们才肯借人给我!不够?我再加!以前结下的恩怨,我加倍补偿!不要钱么,好,那杰哥的场?全给你们!开个价,只要能帮我做掉何少霆,什么都可以!什么都可以给你们!” “May姐,你冷静点。事情我已经听说。既然光叔都出了面,大家还能有什么话说?阿杰人已经不在,没必要再跟兄弟们闹得不愉快。你一个女人家,无谓再惹这些是非。”方俊铭的口气不冷不热,一面说话,一面吃饭,俨然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他的态度显然激怒了女人,她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你们,你们也是怕那老东西是不是!好啊,新义和这条船要是沉了,最多大家揽住一起死。你们别以为这趟不关你事,就可以架起双手看戏!你也迟早有报应的!” May姐的手下迟她一步才赶到,见到阿嫂这样在人前发癫也有些惊诧,连忙上前把人拉住,口中“阿嫂阿嫂”地叫她,就是起不到什么作用。 何子文认出来那人正是之前在洗浴会所追杀自己的五人之一,是那个最后被捉住的头领,就叫住他:“喂!” 那人抬头看了他一眼,难堪地点一点头,继续沉默着拖着May姐往门外走。May姐口中仍胡言乱语不休,什么“下一个轮到你们”“一样不得好死”云云,发了疯一样大闹,拖她的男人额头上都渗出了汗滴。 以那男人的本事,在邱杰辉死后还能跟在阿嫂身边,也算得上是有情有义。何子文最看重义气,也可惜他屈才,放下了筷子,说道:“喂,你们阿嫂要是想报仇。干掉何少霆虽是困难些,让他吃点亏倒还不难。” 那人停在原地,似在琢磨何子文话里的意思。 何子文起身,到一旁的矮柜上撕了张便笺,写下个几行地址,走到玄关处,递给那男人:“他屯货的地址无非这几个,以你的身手,应该不难找到的吧。” 男人接过便笺,瞄了眼上面的字迹,塞进牛仔裤后袋,顿了顿,道:“多谢。”然后转身,终于把May姐带出了大宅去。 社团里因为这次的内讧搞得乌烟瘴气。不出几天,何少霆的一个仓库被警方捣破,发现了里面藏有巨额氯胺酮。缴获的毒品数量之庞大,已是全港近三年之最。据说是有人暗中破坏了守备,又通知扫毒组,才令警方长驱直入。不然以其保安及保密的程度,绝不可能如此轻易击破。 传闻收藏这批氯胺酮的幕后主脑是周明扬,并且毒仓破获时被警方当场断正。可惜他为人太过狡猾诡诈,四面包围最终还是设法走脱。警方当即发布告令全港通缉,悬红金额高达百万。何少霆是仓库的主人,脱不开干系,一知道事发就立刻潜水。警方四处找人,都是毫无音讯。 作者有话要说:糖:即K仔,氯胺酮。 野:事。 细路:小孩子。 蚀底:亏本。 断正:抓现行。 第二十三章 何子文听见这个好消息,自然大叫痛快。 方俊铭的伤势好些之后,何子文要求亲自去看看强叔。方俊铭见他陪自己在家疗养憋得发慌,就没有阻拦。甚至看到是余志锋开车来接也没有表示任何不满。 他俩一直都互相存有一分敌意,何子文也不清楚是为什么。只是有意无意地,他没将自己和余志锋一同在会所遇袭的事情告诉方俊铭知道,觉得万一为这些事情引起多余的误会,未免不值。 余志锋开车载着何子文去看强叔,回来的路上何子文提议要行东区走廊看海。阳光不错,从高架上转弯下来的时候何子文看见维园人头攒动,声浪滚滚,像是又有什么集会。 “又不是星期日菲佣放假,怎么又开party。”何子文说的开party当然不是传统意义上吹蜡烛切蛋糕的生日会。近年来香港游(he)行(xie)变得频繁,每每看到新闻上播出某党派又上街了,何子文就要感叹一句,这么好心情开party,怪不得现在社团招人越来越难,社会比个黑社会还不和谐。 余志锋打方向盘转弯,想兜过维园到轩尼诗道上,谁知维园的人龙一直排到这里。道路前方一圈军装PTU拿着透明盾牌拉着防线,道路似乎已被封锁。 “真是要买六合彩了。”何子文坐在副驾驶位上自嘲道。 他们的车跟前面的车辆一起排队调头。不远处的人龙忽然骚动起来,几个PTU跑了过去,人群涌动着把封路用的塑胶警戒线拱得来来回回颤动。何子文看见争执的一圈人中,有个长发的女孩倒是眼熟。 女孩被众人围住,指指点点,看来明明是怕羞得头都不敢抬的样子,被一圈人围在中间却还是纹丝不动,看上去竟有点倔强。 “见到认识的人吗?”余志锋见何子文专注地盯着前方,问道。 何子文伸手朝那女孩指了指:“你也见过的。” 余志锋定睛一看,才想起来女孩是谁。上次在姚家老夫人的寿宴开席前,他跟着何子文与方俊铭见过姚凯仪一家。女孩当时站在姚凯仪后面,一直低垂着脸,与现在神情相差无几。他想不出那样文静害羞的小姐怎么会出现在这地方。怎么说,她姚凯蒂都是姚家的三小姐。 余志锋把手搁在方向盘上,侧头征询大佬意见:“怎么样,要英雄救美吗?” “算了吧,坏蛋行善要被雷公劈的。”何子文把头靠回靠背上,反正他也反感姚凯仪,懒得多管闲事,“救了我也不能娶回家,还是把机会让给别人好了。” 人群中忽然又起骚动,姚凯蒂不知道顶撞了句什么。就见到围住她的人激动起来,手脚也没那么斯文了。有个中年女人手势很大,在她头上重重推了一下,把她整个人推了个踉跄。姚凯蒂的眼圈立即红了,眼眶湿润得像要掉下泪来。 何子文眯着眼,叹了口气:“算了算了,毕竟是个女人。”在他有点老派的社团价值观里,女人和老人都是应该被保护的。这是洪门三十六誓里白纸黑字写明的规矩,只不过现今那些自命时髦的古惑仔早就没人记得了。 余志锋听何子文的吩咐,把车停到路边,下车钻入人群中,在一群人的推搡里把姚凯蒂硬拉了出来。姚凯蒂看上去弱小,却意外的不听话,被强行塞进车里还拼命想挣脱。余志锋把车门关上后,发现自己的手臂上都有她的指甲掐出的红印。 何子文看见她身上的T恤写着一句标语“反对验毒才是毒害青少年”,复抬头,看见游行退伍中高举的标语都是“反对验毒,尊重人(he)权(xie)”“还返信任,换返未来”诸如此类,一下就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这几年香港的校园毒品事件泛滥,有议员提案要进行全港校园验毒,遭到巨大反对。有人说这是浪费公帑,滥用税金,有人说这是对孩子的信任危机,还上纲上线说强制验毒是罔顾人(he)权(xie)。 也只有姚凯蒂这样的大学生会公然站出来反对大多数人的意见,在众口一词的口号声中支持对所有青少年强制验毒,杜绝毒品在年轻人群中的传播。这样特立独行的做法自然成了主流的眼中钉,也难为她一介弱质女流孤身站出来,就算势单力薄也要发出自己的声音。 何子文不禁觉得有趣。这位三小姐,与她姚家的两位姐姐倒是很不一样的。 只可惜,姚凯蒂对他们并不领情,她上车看了一眼何子文,又看了看余志锋,表情就变了。她大概记起了两人的身份,依然是垂着头,眼神中却显出厌恶。通常黑社会与毒品二字都是脱不开关系的,何子文就算不捞这行,也懒得多嘴解释。 余志锋不等她夺门而逃,就锁上车门,发动了引擎。姚凯蒂的声音很小,却无比坚决:“让我下去!” 何子文看了看余志锋,然后对着收视镜里的女孩笑:“三小姐,我们不是劫财也不是劫色。你一个女孩子,不要想着凑热闹逞英雄,把你放到前面地铁站,你就乖乖回家,听到没?怎么我们都算有过一面之缘,我不想看见女人挨打。” 姚凯蒂没有接话,看眼神好像并不会听话。 车子停在地下铁入口,余志锋解了车门上的自动锁,姚凯蒂立即开门跑出去,没进地铁站入口,转了个弯,就消失在人群里。 何子文见她如此,竟觉得新鲜,叹道:“倒是硬脾气。” 余志锋笑笑:“可惜生在姚家。” 本来每个月月底,新义和都有一次大会。各区话事人要坐在一起议事,顺便上交账本。如今May姐与何少霆的事情一出,风头火势,谁都没有了心情。 方俊铭与何子文为了避嫌,索性开了游艇出海,一方面不用担心再有人登门闹事,一方面也当是散心消遣。 海鲜的香气从船头飘来,新鲜的虎虾和生蚝,以及刚刚钓上来的海鱼,正在烤炉的铁丝网上散着热气。 Mike站在船上用的便携烤炉边,细心翻着穿在竹签上的海鲜。他轮廓刚毅,个子也高,穿着贴身背心露出一身健硕的古铜色肌肉,在明亮的阳光下充满了男性的魅力。 何子文坐在甲板上啜一口葡萄酒,对着面前的蓝天展开手臂,极享受地深呼吸一口,然后赞叹:“出得厅堂,入得厨房。啧啧,阿Mike,好彩你中意女人,不然连我也要对你动心。” Mike戴着墨镜让人看不清神情,只见到嘴角浅浅一弯,算是表现出对这个玩笑的欣赏。 方俊铭坐在何子文边上,故意拿拐杖敲敲甲板,玩笑道:“怎么,这么快嫌我瘸了?” “别这样,三妻四妾,是男人都想啊。怎么,你没想过么?”何子文故意逗他。 “没啊。”方俊铭挑挑眉毛。 “真没情趣。”何子文耸耸肩,嘴上却笑开。 余志锋在船头收了钓竿回来,手上拎一条一尺来长的青花鱼,走过来烤炉边退勾。他对Mike道,“这位置好像只有这一种了,看来要换一块水域再钓。” “你看火。”Mike除下隔热的手套,把炉子交给余志锋,然后绕到船后收锚,再到驾驶室发动引擎,转舵开船。 余志锋站上Mike先前的位子,也脱下外套,露出贴肉的背心,带上隔热手套。他虽没Mike那样高大,但一身练拳而来的肌肉条理分明又毫不夸张,十分对得起观众。 何子文闻着烧烤的香气,仍是习惯性地向烤炉方向瞄。 方俊铭原本对方才的笑话是不介意的,这时候看见看炉的换了人,何子文的眼神也没换过地方,就低头把他的脸扳过来:“还在想你的三妻四妾?” “怎么敢?”何子文做出一个“不敢”的表情,然后指指自己的肚子,“是它在想。都饿得打鼓了……烧烤要什么时候才能吃?” 方俊铭笑起来,亲自起身到炉边察看食物。他穿一件V领的麻质白衬衫,休闲宽松的款式,下面米色的裤子,卡其色休闲鞋,跟Mike还有余志锋看上去完全是两种类型。他的个子也高,平时持续的锻炼让他有着匀称而紧实的线条,臀部曲线鲜明而挺翘。 何子文笑着盯着那个背影,宽松的着装并不能看见什么春色,但他觉得,只要那个人在那里,自己就想被磁石吸住一般,再也移不开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菲佣放假:星期日是香港家庭佣工的公休日,很多菲佣会聚集在维园野餐兼聊天,场面壮观。 人龙:排队的队伍。 糖:即K仔,氯胺酮。 野:事。 细路:小孩子。 蚀底:亏本。 断正:抓现行。 风头火势:风声鹤唳。 第二十四章 有了方俊铭帮忙,食物很快弄好。他招呼Mike过来,打开折叠餐桌,四个人坐在甲板上席地而食。 好不容易有这样好的天气,阳光,大海,一望无际的碧天白云。头顶偶尔飞过海鸟,据说向西再开得远些还可能会见到海豚。这样不谈公事的日子,惬意得让人都忘了身在香港。 四个人开了几罐啤酒,一边吃一边闲聊。Mike和方俊铭话都不多,于是就剩何子文同余志锋说话。 余志锋以前练拳的时候有个朋友做过电影武师,他也跟着去串过几个剧组,帮忙设计设计动作或者替身赚个外快。何子文喜欢电影,听他聊起这个就十分起劲,还鼓动旁边的Mike与余志锋拆招看看。 Mike勉为其难地答应。比试时两个人也仍旧坐着,随便挑了个套路来拆。看得出双方都没出全力。何子文有些扫兴,说不知两个人徒手究竟哪个更厉害。余志锋说那我一定不够Mike哥打,Mike哥看上去身经百战,大概天下无敌。Mike听他说得夸张,难得腼腆地笑了笑,说也不是的。 这样在海上吹风吃海鲜,有种忙里偷闲的逍遥,以至于太阳偏西的时候,谁都有些舍不得。 Mike把舵,将游艇开回码头。进港的时候放慢了船速,小小的避风塘里泊满了游艇,大概明天天气不好,大家都不再准备出海。他们的游艇避开这些船只,循着水路慢慢驶向自己的泊位。 快靠岸的时候,远远见到码头上站着十几个西装男,一字排开,看向游艇驶来的方向。 余志锋定睛看了看,确定不是便衣的警察。Mike已经默默从驾驶台底摸出了手枪,别在腰上。 登岸时,他和余志锋先下船,然后接方俊铭与何子文。 西装男往两边让了让,露出后面站着的一个中年男人。那人个子不高,先前完全被前面的人影挡住。四人此时才认出来,这人竟是姚伯源。 “姚生,怎么专程过来?有事找我?”方俊铭把拐杖换了个手拿,腾出右手朝他伸过去。 姚伯源不自然地跟他握过手,脸上的表情摆明是为了什么事而来,吞吞吐吐道:“不……我是来找,文少的。嗯,想麻烦文少,跟我们走一趟。这个,去趟姚家。” “去姚家?”方俊铭没有让路,反而不动声色地将何子文完全挡在了背后,“能告诉我原因吗?” “这个……阿仪没有说。是阿仪想请文少到府上坐坐,打听些事情。”姚伯源为难地看着他,眼神闪烁。 方俊铭礼貌地笑:“姚生,你知我为人。没有足够的理由,人你是一定请不回去的。”他的口气轻松,但谁都不会怀疑那话里的决心。 姚伯源也不是第一次接触他,姚家派他来找人,主要也是避免与方俊铭直接冲突。他是来“请”人,也正说明姚家现在有求于何子文。 姚伯源皱了皱眉头,犹豫,终于还是开口:“哎,是阿蒂,她不见了……” “三小姐?”方俊铭问。 “姚凯蒂?”方俊铭的身后也传来一声,说话的正是何子文。 几天前在维园见到姚凯蒂这件事,何子文没有告诉过方俊铭。他觉得这是无关紧要的小插曲。先前姚凯仪带着叶啸山上门的事情他同方俊铭提过,当时方俊铭的脸色就不大好看,何子文想这件事方俊铭多半也会怪自己多管闲事,就索性当没有发生。 他怎么也想不到,姚凯蒂自那天之后就没有回过家。姚凯仪派人去学校还有她的同学朋友家找过,没有一个人看见她。姚凯蒂仿佛人间蒸发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姚家平时的生意虽在澳门,可姚氏夫妇医病都在香港,姚凯蒂也在香港读书,因此他们浅水湾的豪华别墅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姚宅。而澳门的老房子,平日只有姚凯仪居住。 大宅里,姚凯仪一脸憔悴地坐在沙发上。卸去了精明的女强人面具,她现在只是个担心妹妹安慰的姐姐,一个头发散乱面色苍白的女人,持续的焦虑让她的眼神变得格外敏感。 姚家人前天已经报了警。姚凯蒂原本就是瞒住家人偷跑出去的,警察查到她八达通上的消费记录,最后一次拍卡显示是在铜锣湾地铁站。调出当天的案件记录,发现正好在同一日,维园有游行。 机动部队维持游行治安通常会派出摄像队,将现场拍摄下来。警方调出了视频比对,终于在一盒带子里看见有个身高长相貌似姚凯蒂的女孩。影像显示,她被拉上了一辆轿车,再查车牌号码,发现主人是何子文。 事情因此变得复杂起来。 何子文并没有办法证明他没有绑架姚凯蒂。谁都没有办法证明自己没有做过某事,毕竟事情只有做过才会留下证据。没做过,又要怎样自证呢? 何子文遗憾地看着姚凯仪:“三小姐的事情,我听到也觉得抱歉。可是我确实不知道她的下落。如果你们有需要,我想新义和可以提供帮助……” “没有用的,警察到处都找过了。”姚凯仪沮丧地摇头,显露出一个女人该有的软弱和无助来,她毕竟才三十出头,平日顶着的强势姿态一多半是硬撑起来的,真到要紧要关头,该有的情绪还是无法遮掩,“……他们什么也没有发现,也让我不要接触你。可是三妹失踪这么久,就算是勒索,也该有个电话通知的。我实在是,等不下去了……” 姚伯源走过去拍拍她肩头,安慰道:“阿仪,现在没有消息反而也算是好消息。有希望总未至于失望吧。姚家还要靠你来撑,你要是倒下了,表哥和表嫂……” 方俊铭已经没有心思听他们再继续这出苦情戏,无情地打断道:“姚小姐,既然你已经报警,警方也采取了行动,那就请尊重警方调查的结果。目前并没有证据能证明这件事与我们的关联。阿文前几日碰见三小姐,只是偶遇,说明不了任何问题。而且我们与姚家也没有深仇大恨,并无作案的动机。” 他分析的头头是道,俨然有出庭辩护的大状风范。姚家既然贸贸然怀疑到何子文头上,他就没有理由站到同情他们的一边。他方俊铭从来都不是同情心泛滥的好人,也无所谓别人责怪他冷血。他们生存的世界,更多是讲实力,而非靠感情。 一旁的姚伯源看见方俊铭变了脸色,连忙琢磨打圆场的方法。姚凯仪被妹妹的事情扰乱了思绪,已经不知道讲话的分寸。而他名义上作为姚氏家族的人,到这个时刻,就算是装样子,也该拿出些长辈的姿态。 “阿仪也并不是要怀疑文少。说不定事情只是误会,我也相信文少不会……”姚伯源正字斟句酌地要解释,忽然茶几上的电话骤然响起。 突兀的铃声打断了他的话尾,也把坐在沙发上出神的姚凯仪吓得浑身一震。她瞪着铃声大响的电话发愣,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姚伯源过去推了推,才清醒过来似的,探身出去,颤抖着把听筒拿起来。 电话那头的声音一响起,姚凯仪的脸色倏地就变了。姚伯源又给她打手势,姚凯仪看到,意会过来,按下免提,然后把听筒放回机座上。 对方的声音经过电话线有一些变样,但语气和腔调却是不变的。那不可一世的嚣张,和略带神经质的自大,让在座的每一个人都记忆犹新。 “姚小姐,别来无恙啊!是不是很想念凯蒂小姐?先让你三妹跟你问个好吧!” 这声音,是周明扬。 ****** 打得:能打。 八达通:香港的电子交通卡。 第二十五章 只听电话的扬声器里传来一声虚弱的哭腔,然后一把纤细的声音传来:“家姐……” “阿蒂!阿蒂!”姚凯仪扑倒在电话边。她双手抓着机器,声嘶力竭地呼唤妹妹,好像要把她从那个小小的黑匣子里叫出来一般。 “呵呵呵,听到了么?”电话那头再次换上周明扬的声音,幸灾乐祸的语气听起来简直丧心病狂。 “你要什么!你这个疯子!强盗!变态!” “嘘……”周明扬听起来非但不恼怒,反而更加得意,讲话时带了笑意,“讲多了会成真的。你也不希望我对你的宝贝妹妹做什么坏事吧。” 姚凯仪忍耐着诅咒那个疯子的冲动,表情因压抑而变得扭曲。 “哈,真听话。今天就到这里,迟些再联络你啦!”他口气轻松地切断电话,扬声器里剩下一串刺耳的忙音。 姚凯仪整个人仿佛虚脱一般滑坐到地上。 方俊铭与何子文也觉得十分惊讶。毕竟他们是黑社会,与杀人越货的强盗还是有所区别。大圈的人做事一向过界,但像周明扬这样,公然绑架一个无辜的女孩,实在是超越了公认的底线。 何子文的嫌疑一得到撇清,方俊铭就当先站起来,向姚家人告别。姚凯仪在失神中清醒过来,整理了一下头发拉了拉衣服,最终还是亲自送出门来。她站在别墅的大门外,红着眼睛对何子文说对不起,抱歉误会了他,因为妹妹的失踪让自己着急得失去了应有的判断,如果有所冒犯请他多多谅解。 何子文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毕竟还有良知,就算洗清嫌疑也不会幸灾乐祸。安静地点点头,说如果有什么帮得到的地方,随时派人通知。 方俊铭从头至尾在旁边看,没有搭话。他不知道当初自己在澳门落难时,姚凯仪找上门说过些什么。何子文转述得粗略,可当时的语气嫌憎分明。现在看来,何子文好像又忘了当初自己说过的话了,满眼都是对眼前女人的同情。方俊铭把他这份心软看在眼里,这虽与他自己的行事准则大相径庭,但是由何子文做出来,就不让他觉得反感。 Mike与余志锋都等在姚家大宅外面,见两人出来就拉开车门。 “Mike,帮我查查何少霆,这件事情,跟他多数有牵连。”何子文说毕,才想起来问方俊铭,“你觉得呢?” 方俊铭笑着点点头:“你决定就行。” 绑架案的事情,风声已经走漏给了媒体。余志锋也很快联络了陈展飞。几大周刊都拿字母姓氏Y做了标题暗示姚家,有些善于联想的已经开始翻姚家的旧账,逐一列举早年姚氏结下的仇怨,还罗列出个排行榜,从一到十图文并茂。 警察部为此成立了特别小组,但是姚家一直拒绝警察进驻,警方便只好在他们家门口摆了两架货柜车当移动总部。 余志锋与陈展飞见面还是在按摩店。余志锋心情不好,早早把按摩师赶了出去,光着上身坐在按摩床上抽烟。 陈展飞进门时被呛了一口,拿手挥开浓浓烟雾,皱眉道:“怎么可以在这里抽啊?” 余志锋吞云吐雾,语气中透出不耐烦道:“你们那有什么进展?” 陈展飞知道他是问姚家绑架案,也明白他心情不好的原因,双手一撑,坐上按摩床来,侧头道:“没有线索。姚家报警之后,警方就已经在他家的电话装了追踪器和录音器。但是周明扬控制了通话时间,在我们查到他的位置之前,就挂掉电话,切断了线索。” “录音呢?环境音响分析的结果怎样?”余志锋道。 陈展飞摇头:“没有结果。收不到任何环境音,他用的麦加强了除噪,估计他待的房间也刻意做了隔音,听不见值得分析的音频。” “看来他是早有准备。”余志锋若有所思,一支烟很快就抽完。 陈展飞探身到边上的柜子拿来一只瓷碟,递给余志锋放烟头,不让他乱扔。 “准备得这样周全,他一定跟踪过姚凯蒂,如果那天我送她回家……”余志锋的眼神在烟雾里显得迷茫,好像那烟里能隐约看见那天的记忆,仿佛那个羞涩而倔强的女孩子就是这样转头消失在拨不开的浓雾里。 陈展飞安慰道:“别这么想……我也看过那段录像,当天游行人很多,情报科花了几天时间比对了所有人的脸,都没发现周明扬。姚凯蒂应该不是在那里被直接绑走的,整件事或许另有帮凶。发生这样的事谁都不想,你不要太过自责……” “帮凶?”余志锋反问。 陈展飞的喉咙被他口里的烟味熏得发干,轻轻咳了两声,道:“恩,周明扬的准备很周全。他毒仓被破,已经遭到警方通缉,相貌早就在新闻滚动播出了很多次,以他的性格,没理由冒险到亲自跟踪。如果有人跟踪,那也一定是个替罪羊。” “你是说,何少霆?”余志锋问。 “也不是没有可能。听说之前赖从驹在澳门落过命令,说要收回香港盘数,不再让周明扬看。当时何少霆闹着要同他拆伙,是后来被周明扬抓住了把柄才勉强继续合作。所以对周明扬来说,何少霆早就是个随时可以抛弃的棋子,只要在有价值的地方用一次,就可以毫不费力地扔掉。” “那他现在拿姚凯蒂做什么?姚家生意做不成了,难道为了钱?还是纯粹想……报复?他以为毒仓的事是姚家做的吗?”余志锋皱起眉头。 陈展飞抿了抿嘴唇,看着余志锋,想说话又没有开口,手指抠在床沿,紧紧抓着。 余志锋看见了他的小动作,眼神立刻如鹰一般锐利:“你有什么瞒着我?” 陈展飞道:“你的情绪看上去不太好……先不要激动,不是的,事情还没有那么糟。真的,我们没有证据断定他究竟是什么目的,人也还活着。就是……” “就是什么?” 陈展飞不忍道:“今天上午……姚家,收到了一条视频。” 第二十六章 视频是装在USB里,通过快递送到姚家的。 为免家属受到刺激,警方派了人找姚凯仪谈,说家属如果不愿意,可以不用亲自看。如果警方发现片中有线索,可以再转告她。 可姚凯仪却说,给我吧,我要亲自看。 视频开始播放不久,几个男性警察就避嫌地离开了房间。留下来的女警也看得不忍,几度从屏幕前扭头。只有姚凯仪眼睛一眨不眨,看着自己的妹妹被人虐打轮奸,依然坚持在屏幕前从头坐到了尾。 本来警察以为她会失控,谁看到那样的情形都会觉得痛苦,就连听声音都是一种折磨,更何况画面中受难的是自己的至亲。 可视频结束后,姚凯仪一双眼圈红肿着,语气却平静:“还好,还活着。” 旁边的女警看见她抓着鼠标的手微微颤抖,点不中屏幕上的光标,就过去帮她,默默地把USB退出来。 “姚小姐,这视频……”女警踟蹰着,这时说出要分析视频的请求显得有些过分,但这是唯一的线索。 “拿去吧。”姚凯仪说,“如果有其他线索,也不要瞒我。一切有需要的地方,我都会全力配合。” 她从椅子上撑起来,脚有些发麻,差点站不稳。旁边的女警要扶她,被她挥挥手挡开。她坚持一个人走,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慢慢挪出了房间。 连日来她承受着巨大的压力,这件事一直蛮着中风住院的姚父,但瞒不过家里的姚母。为了老人的安全,医生每天都来一次,测量心跳血压,然后必要时开些镇静剂。 姚凯仪也被建议用些安眠药,但一直没吃。她听说吃安眠药睡过去就很难醒来,怕半夜万一有电话自己会错过,就只是在失眠的第二天早上一杯接一杯地喝黑咖啡,任凭自己的黑眼圈一天比一天深。 女警看着她孤单离去的背影,这才感觉到姚凯仪的不同。眼前这个看似憔悴却无比坚强的女人,确确实实,是撑起澳门第一家族的话事人。 姚家的业务范围广,仇家自然也不少。杂志上登出来的那张排行榜,其实只是现实的九牛一毛。负责这件案的特别小组根据案件的进展罗列了除周明扬以外的嫌犯,将各个嫌疑对象交叉分析后,发现只有何少霆动机最大。 “何子文与方俊铭不会轻易放过何少霆,偏偏这时他和邱杰辉的遗孀又结了仇。”在按摩房会面的时候,陈展飞和余志锋分析过警方怀疑何少霆的根据,“毒仓破了之后,他几乎无路可走。以他犯下的事情,就算是何耀光要包庇,也无能为力。所以何少霆要孤注一掷,也是不无可能的。” “除了动机以外,还要证据。”余志锋听完分析问。 陈展飞道:“证据,其实也有……就是不够完整。我们拿姚凯蒂的手机号码查过电讯公司,那天她见过何子文之后接到过一个电话。那是个没有登记所属人的公共电话,通话时间很短,一开始我们也没有注意。后来第二次再追这条线索,找到了那部电话所在的电话亭。正巧附近有个银行,门口的监视器拍到了附近街道的情况。我们发现,那个时间用那部电话的人,是个带了口罩和鸭舌帽的男人……” “身形能够做比对吗?”余志锋问。 “不行,应该是伪装过的。不知道确切身高,外套里好像垫了东西,不能作为参考。”陈展飞道,“所以上头有命令,要你去查出何少霆的下落。说不定能顺便找到姚凯蒂被藏匿的线索。但是记住,千万不要私自行动,这班人现在狗急跳墙,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不可以擅自冒险,一旦有了线索,一定先要向我报告,你听见了吗?” 余志锋看着陈展飞一脸认真,抽了口烟喷向他:“向你报告?是你自己加的吧。” “总之,咳,就是,咳咳,不可以冒险……”陈展飞被他呛到,一手捂着嘴一手驱散烟雾。 “知道了。我会自己看着办的。”余志锋捶一捶腰,面对陈展飞已是拿出逐客的表情,“最近有些骨痛,你记得出去的时候帮我叫按摩师进来松松骨,要重手的。” 陈展飞没动,仍旧坐在原地,担心地看着他。 “你要亲自来?我习惯除掉内裤的。”余志锋站起来,抓着自己的平角内裤就往下拉。 陈展飞逃也似的冲向门口,回头期期艾艾又重复了一句:“那你自己小心。”然后头也不回地跑了。 余志锋看见房门关上,把脱了一半的内裤穿上,轻叹一声,又躺回了按摩床上。 上次新义和的社团会议何子文虽没有去开,但账本还是要按时上交。余志锋开车送何子文到社团的办公室,还没敲门,就听见里面噼里啪啦,一片砸东西的声音。 “你们就是把香港翻转也要刮这小子出来!听见没!”何耀光的声音听上去气急败坏,“反了天了,同那个姓周的搞在一起,他还认不认我这个老豆?找到这条衰仔,我非打断他一条腿不可!” 何子文的手在门把上停留了一会,听何耀光不干不净地又咆哮了几句,才推门进去:“二叔,这么大火气?” 何耀光扬起的巴掌还没放下,旁边几个挨了打的小弟看见何子文进门,就缩着头行礼:“文少好。” 何子文朝他们摆摆手,然后自顾自在沙发上坐下,把账簿放到茶几上推过去:“二叔,上次开会正巧有事情忙,这是上个月的数,交给你过目。” 何耀光仍是拿鼻孔出气:“你的确是忙,社团有事也请不动你。” “有堂哥帮你不就行了?哪用得着我。”何子文笑笑。 “别同我提那个衰仔!”何耀光提起儿子就是一脸气,从桌上拿起紫砂壶对嘴吸了一口,然后神色慢慢和气下来,“阿文啊,你们好歹也是堂兄弟。二叔知道之前有些事情你们闹得不愉快,都怪二叔不识教仔,让他不分轻重,为了外人跟你伤了和气。大家都是一家人,有不妥的就坐下来谈妥嘛。要是你有机会见到你堂兄,还要帮我多劝劝他。新义和啊,迟早是你们两兄弟的。” 听到最后一句话,何子文抬起头来,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二叔说的对。新义和,本来就是何家的。” ****** 潜水:不露面的意思。 SDU:飞虎队。 老豆:老爸。 第二十七章 走到办公室楼下,何子文一脚把路上的一只空汽水罐踢开, 余志锋见机道:“看来何耀光也不知道自己儿子在哪儿。” 何子文哼一声:“谁知道老东西是不是在扮野。Mike说昨天有兄弟查到他在西贡街的一个窝,在那家潮州餐馆附近。今晚他会跟过去看看,到时候你就知道老东西有没有在讲大话了。” 余志锋故作不经意地问:“我倒不知道西贡街还有潮州菜?整条街不都是茶餐厅么?” 何子文顺口道:“转角还是有的,是你去的少。” “那下次有机会一定要去试试。”余志锋笑。 回到家,方俊铭已经回来,他昨天拆线,今天开始回office办公,因为还算是在疗养期间,每日只需要去半天。 电视新闻里在报道姚家绑架案的进展。警方目前不愿意透露案情,媒体就靠东拼西凑编故事来满足观众的想象。几辆直播车停在姚家大宅的花园外边,更不知从哪租来了吊车把记者举到大宅窗外,拼命程度媲美成龙的武打片。 “听说叶家兄妹被叫去了姚家。”何子文进门换鞋,接过佣人递上的一杯参茶,也坐到电视机前。 “病急乱投医。”方俊铭伸出一条手臂,让何子文靠着,“姚家大概以为靠叶啸山帮他们翻转香港就能把人揪出来。听说他们最近又收到了一条视频,姚凯仪应该是被逼急了。看周明扬的架势不像是要善了,这趟除了要钱,大概有报复的成分在。” 何子文从沙发靠背上微微挺起身,问道:“视频……是关于什么的?” 方俊铭在他额头上摸了摸,柔声道:“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这是姚家自己种下的因,怪不得人。出来混,就预了会有风险,姚凯仪应该明白……” “换做是你,会怎么做?”何子文抬头问。 “我?你觉得我会允许这种事有发生的机会?”方俊铭自信道。 “我是说如果……”何子文坚持。 “我会杀了他。”方俊铭的眼神透出一丝寒意,“不管是谁带走你,我都会杀了他。” 半夜的时候,何子文在楼上的卧室听见汽车声。能用密码打开大闸并一路将车开到这里的人不多。他不知道是哪个胆子这么大,半夜冲上门来。方俊铭也被这声音惊动了,披着睡袍从床上爬起,走到窗边,掀开窗帘一角,看着楼下的汽车大灯和车牌,微微皱眉。 何子文听见车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然后方俊铭说:“Mike来了。” “Mike?”虽然觉得惊奇,何子文还是乖乖披衣起床。 两人下了楼梯,被吵醒的菲佣已经给Mike开了门。无需通报就能自由出入,这也是方俊铭与何子文给Mike的特权。 他进门,手上还抓着一个人的脖子。那人双手被绑住,脸上有青紫,原本被压低了头,进了门又给拎得抬起,是余志锋。 没等屋内人问话,Mike就把余志锋一把摔在玄关地上,用冰冷的声线道:“这小子,是二五仔!” “怎么回事?”何子文上前一步,一手扶住余志锋的肩膀,把他摇晃的身体稳住。 方俊铭却冷冷站在一边,对Mike点头示意:“进来说。” 事情其实很简单,Mike受命去西贡街找何少霆,到了地点发现余志锋也在附近,他上前查问,两人发生争执,然后就不小心让何少霆跑了。 所以Mike怀疑余志锋是何少霆的人。 “你怎么解释?”方俊铭不动声色,听完Mike的话,接着问余志锋。他坐了下来,架起腿,仿佛拿出了耐心要听他怎么为自己辩白。 余志锋被Mike按住肩膀,跪在地上。他拼命挣扎着抬起头,叫道:“我不是!我也没必要!何少霆是什么东西!凭什么诬赖我!” “你是从邱杰辉那里过底过来的,本来就不干净。”方俊铭的指节隔着丝绸的睡衣轻轻敲着膝盖,“凭什么让我信你?” 余志锋冷笑两声,忽然扬起一个不驯的笑容,盯着方俊铭反驳道:“方大状你也总被人怀疑立心不纯,你又凭什么让大家相信你不是二五仔呢?凭文少么?哼,你以为你可以,我就不行?” “啪!”方俊铭已经站起身,弯腰赏了余志锋一个响亮的耳光。他的眼神里有危险的火花,让人觉得在这一瞬间,即便他要杀人,也不是不可能的。 余志锋啐了一口血沫在地上,抬头狠狠盯着方俊铭,嘴角带着血笑道:“我不过随口一句,就那么大反应。方大状,你也知道被人诬陷的滋味多么难顶。” “啪!”又是一记耳光,出手的却是何子文。他放下手,就皱眉斥道:“你说够了没有!” 余志锋这下有些讶异,没料到何子文会动手,一时说不出话来。 何子文转过身,正好隔在余志锋与方俊铭之间,道:“那地方是我告诉他的。下午刚听Mike讲过,就顺便说了。这小子是想抢功,跟何少霆应该没有关系。” 方俊铭的眼睛在何子文脸上停留了一会儿,两人相处这么多年,对彼此的一举一动甚至一个眼神代表了什么,都了如指掌。 何子文站在原地,尽量让自己看起来理直气壮。方俊铭看了他一会,眼神黯了一黯,终于退后了一步,对Mike道:“把他放开。” ****** 扮野:装腔作势。 西贡街:那什么,西贡街不在西贡,在佐敦哦。 二五仔:叛徒。 过底:之前有提过,转跟另一个大佬叫过底。 第二十八章 余志锋的手被松开,伸到嘴角一抹,全是溢出的鲜血。舌头在口腔中抵了抵伤处,疼得呲了呲牙。 “这几天,你先不要来了。”何子文递给他一张纸巾。 余志锋没有接,眼神中还带了不服,忿然转身,只留下一个背影。 然后Mike也离开。何子文跟在方俊铭身后回到卧室,躺到床上,翻了几个身,却仍是毫无睡意。他回想起方俊铭之前的那个眼神,心脏不安地跳动起来。那一闪即逝的失落,实在对他杀伤力巨大。 何子文为此辗转反侧,莫名联想到之前隐瞒起来的那件事。要是方俊铭知道之前他一个人孤身在澳门落单时,自己是与余志锋在一起受伏继而出逃,不知又会做何感想。 想到这里,何子文忽然有些后悔。既然他和余志锋一清二白,那自己当初就不应该瞒着方俊铭。只是事到如今再来坦白,好像又显得不是时候。 黎明尚未来临,半开的窗口透进一丝凉风,吹得窗帘被轻轻晃动。月光洒在窗帘布光泽的缎面上,来来回回,有一些晃眼。 何子文想下床把窗关了,却感觉身后一双手围了过来,圈住他腰。然后那双手越收越紧,让他整个人都淹没在背后的怀抱里。 他感觉到方俊铭的头向自己的肩头靠来,他的鼻子磨蹭着自己的后颈,略带瘙痒,用意鲜明。然后柔软湿润的触感落在肩膀上。方俊铭张口咬住了何子文的肩头,用舌舔舐着他的皮肤,缓慢的,却很刻意地带了情欲。 这种不言而喻的挑逗让何子文微微战栗,双手不自禁去握环在腰上的手,却被那五指反扣住,拉到前面覆在小腹下方,慢慢摩挲。同时,他感觉到股间有东西在顶着自己,火热的,坚硬的,触感清晰。 朦胧的月色中,何子文缓缓闭上了眼睛,任由自己陷入一片黑暗。他感觉方俊铭的另一只手伸到了自己的睡衣下,拉下了丝质的睡裤和里面的内裤,然后,有手指在自己股间探入。 何子文的身体就这样僵直着一动不动,在被进到两指时抽了口气,然后努力地放松。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何子文就这样侧身躺着被方俊铭从后面进入,然后感觉到他动起来,越来越快。平静的前戏与这样突兀的抽插反差激烈,方俊铭动起来的方式比以前很多次都要更剧烈,也更粗暴一些。 何子文咬着牙,几乎被弄得要流出眼泪。他也很意外自己竟不是因为痛,而是因为别的什么。 睁开眼,看到那片白而清淡的月光,在清冽的晚风中,仿佛随着窗帘摇摆。忽然就想起很多年前,他们的第一个晚上。 那是父亲去世三年的时候,方俊铭已与何耀光成功摊牌,带着他蜗居在深水埗一间堪比鸽笼的小房子里。当时何子文已由先前的贵族学校转到果栏的官办中学,平时步行上下学,不再有司机接送。就在父亲忌日那天,他在街边的一间烧腊铺买了半只贵妃鸡打算回家祭奠,无意中碰见了以前读名校时的几个同学。 在原先的学校里,何子文曾一度威风八面,叱咤校园。学校里的同学虽然各有背景,但论势力全都矮他一头,当时跟在他后头做“小弟”,足足有几十上百。 何子文小时候还不知到什么叫收敛,脾气上来了就打,心情不爽了就骂,不少人受了委屈就只敢在背地里恨他。这几个面对面碰见的曾经是跟过他的“小弟”,虽然气没少受,可好处也没少拿。 十五六岁的孩子已经是半个大人了,见风转舵的本事学得一点不差。何子文的一餐盒贵妃鸡给打翻在地上,白花花的鸡肉印着黑魆魆的鞋印撒了一地。何子文抡了拳头就上去和他们打,双拳难敌众手最终被按在地上,蹭了一地的灰尘和鸡油。 何子文两手空空灰头土脸地回去,看见方俊铭一个人坐在狭小的客厅里,桌上摆着几碟做好的饭菜和一支空了的酒瓶。方俊铭平时从来不烟不酒,但这天是何耀天的忌日,大概他同何子文一样觉得伤感。 何子文一身狼狈,憋着满腔委屈,张口就要求方俊铭帮他去教训那些混蛋。方俊铭却像是受了酒精影响,抬起了眼看着他,只是一脸漠然。 这样冷漠的眼神深深刺痛了何子文。他越发不讲道理地闹起来,对着方俊铭叫嚷,大肆数落那班旧同学的忘恩负义,仿佛恨不得将他们生吞活剥,千刀万剐。 “他们只不过把你揍了一顿,你就想要人家的命?”方俊铭听他情绪激动地说完,仍旧漠不关心。 何子文愣住了,他嘴上说得过分,不过是期望能获得一点安慰。方俊铭的这句话,却仿佛是在责怪他心胸狭窄。这让何子文觉得委屈,物是人非时移世易也不是他所能选择的。这些日子里,生活困苦他可以忍,白眼拳脚他也可以忍,但是回到家里,看到方俊铭也这样对待他,就叫他无论如何忍不下去。 “俊铭哥,你不是说,我要什么你都会帮我?为什么你不帮我?”何子文忍着眼泪,咬着嘴唇紧紧盯着方俊铭的双眼。 “你不能一世都指望别人。”喝醉了的方俊铭像是变回了以前的那个他,变得和三年来无微不至的温柔大哥截然不同,变回了以前那个让人不敢亲近的男人。 何子文觉得恐惧,瞬间感觉到面前的人与自己之间的距离。他不愿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更不愿像以前那样,只是看见方俊铭在面前,却无法接近。焦急之中,何子文的眼泪夺眶而出:“可是……我在这世上只有你,你也只有我了呀!” 方俊铭见到他哭,仿佛更厌烦了,一把将他按在沙发上,语气危险而带了狠劲:“只有我,你要不要知道,什么才叫做只有我?” 他口中浓重的酒气喷在何子文脸上,喉间粗重而低沉的喘气,仿佛野兽的呼吸。何子文当时给惊得懵了,不知道该作何反应,睁大了眼睛看着压在自己身上的人,连带头皮也麻了,脑袋里一下子全是蜂鸣,连脑筋都停转了。 方俊铭的手已放在何子文的校服皮带上,膝盖顶住何子文的双腿,另一只手抓着他的双手手腕,然后,僵持在这个姿势,艰难地喘息。 不知过了多久,他好像终于从酒醉中清醒过来,松开了何子文的手腕,要从沙发上起来。 何子文的心脏突突乱跳,脑中蜂鸣依旧,看着方俊铭眉头紧皱的脸孔从相距自己咫尺的地方移开,忽然鬼使神差地,抓住了他的衣襟。 “让我知道。”他小声道。 方俊铭愕然地看着他。 何子文犹豫了一下,再一次小声重复道:“你说我不知道。……那就让我知道。” 方俊铭的眼神变得深邃,静静看了他一眼。然后,俯下身来。 蜗居的房子窗户狭小,月光却依然能透进来,照在两人的身上。何子文记得那是他第一次看到方俊铭的身体,虽然以前偷偷望过,但没有一次这样靠近,这样清晰。皮肤的触感,和亲吻的感觉,是他从来没有想到过,也从来不敢想象的。他完全没有奢望过会有这一步,以至于像在做梦一般,全程都恍惚得不能自已。 只记得那晚的月光和今晚一样,明亮,皎洁,像能照出人心里所想的一切。 他不能失去方俊铭,何子文想。无论因为什么人,或是什么事。哪怕全世界都不相信方俊铭,他相信,全世界都要放弃方俊铭,他却会抓住。因为从那个银光泻地的夜晚起,他们就只有彼此了。 何子文感到自己的眼睛有些湿润。可是背后方俊铭伸来的手又揽紧了他,何子文的手臂被箍住了够不到眼睛,不禁就抽了抽鼻子。 方俊铭也许是听到了,把他轻轻扳转过来,吻上他的嘴唇,灵巧的舌缠绕在何子文的口腔中,越吻越深,直过了很久才终于离开。 “没事了。”他把何子文的头埋在怀里,轻声道。 第二十九章 因为半夜被Mike和余志锋吵起来打搅了睡眠,第二天何子文起得晚了一些。一睁眼,阳光已经洒在被子上。身旁的方俊铭已经醒了,坐靠在床头,手上翻着书,腿还伸在被子里。 何子文觉得这段时间以来发生了太多事情,两人不论一起还是分开都在为彼此担心。昨晚虽然颇为感慨,可现在看着方俊铭线条分明的侧脸,想起他最后的那句低语,就觉得是自己过分忧虑了。 何子文想闭眼装睡在他身边再多躺一会儿,却听到方俊铭带了笑意说:“不饿么?” “不想起来。”何子文往被子里钻了钻。 “太阳这么好,不出去走走浪费了。”方俊铭合上了书,掀开被子的一角,从上方看着缩着脑袋的何子文笑道。 “你今天没公事?”何子文好奇睁开眼。 方俊铭淡道:“可以推掉。” 何子文一翻身爬起来,立刻下床去衣柜找衣服,一面难掩兴奋地自言自语:“穿你上次送我的衬衫怎么样?” 方俊铭在床上见到他忙碌的背影,盯着某个部位看了一会儿,道:“还是先选内裤比较好,如果你不打算再回床上躺一阵,耽误出门的话。” 何子文没有应声,耳朵立刻红透,而后飞快地从抽屉里拣了条裤子穿上,可一套上才觉得尺寸不合适。 “那是我的。”方俊铭说,他遗憾地叹了口气,下床走过去,把背对着他的何子文转过来,扔掉他手里的衬衫,拿食指伸进内裤的边沿,轻轻拉扯着,道,“看来还是得脱掉了……” 两个人又回床上纠缠了两个钟头,等到想起吃饭的时候,已经饿得肚子打鼓。 为了快些果腹,饭也没有心思出去吃了,随便让佣人准备了些食物将就了一餐。何子文一面喝着饭后茶,一面漫不经心翻开报纸。这时,客厅的电话响了。 方俊铭接起,简短地应了几声,然后挂断。 “什么事?”何子文问。 方俊铭答:“是祥叔,让我们到总部的办公室去一趟。” 祥叔不是会无事打电话的人,更何况去社团总部而已,连通知都要出动他老人家亲自致电,何子文与方俊铭都直觉有事发生。 两人坐车到的时候,看见会议室门口的两旁站着的不仅有祥叔的人,还有强叔和何耀光的人。Mike给他们拉了们,然后也背着手留在门口外面。 会议室里面坐着祥叔、强叔,还有现任龙头何耀光。旁边的空座有两个是留给何子文和方俊铭的,还有的两个空席应属于还没出现的何少霆,以及应该暂代邱杰辉的May姐。 何子文感到何耀光的眼神盯着自己,从进门直到坐下,就有赤裸裸的恨意投射在他身上,前所未有地强烈。 在两人进门前,叔父们似乎在谈论着什么,一到他们进门就停了。祥叔在喝茶,强叔吐着烟圈,而何耀光,默不作声只是盯着何子文。 方俊铭坐下后,扫视了一圈会议桌,问道:“请问找我们过来是商量什么?” “商什么量!我有话要问你!”何耀光已经忍耐不住,凶相毕露地将目光移过去对准了方俊铭。 “哎,阿光别这样。”祥叔论年龄还长了何耀光一岁,这时摆了摆手示意他压下火气,自己放下茶杯,慢悠悠道,“听说,昨晚Mike去过少霆的地方。” 何子文大致猜到事情的方向了,爽快地点头认下:“是,不过没有找到他。” 祥叔“哦”了一声,突然又转了话题:“好像阿May之前也去找过你?” 何子文不知他怎么将这两件事联系起来,道:“来过,大叫大嚷不知说些什么。她情绪不好。有什么问题吗?”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或者,自己做过什么不敢认!是你,是你害我阿霆,害我阿霆……”何耀光是拍着桌子站起来的,说到后来却语气中却带了怆然。 强叔一直没有说话,这时在烟缸里掸落了烟灰,冷着面道:“要说阿文害阿霆,还早了点。” 何子文不知何耀光指的是什么事,摊手道:“等May姐到了,大家可以对质。” “有鬼用,现在,现在少霆都……”何耀光重重一掌拍在桌上,咬牙转过头时,眼圈已经发红。 祥叔叹了一声,双手在靠背椅里撑了一撑,身子向前倾了倾,语气颇为感慨:“阿文,少霆死了。……是阿May的人做的。” 祥叔继续说下去,原来在昨晚Mike与余志锋闹起来的时候,警方也不知从哪得到了线报,搜到了西贡街。Mike离开后不久,警察就在另一个街区抓住了个貌似何少霆的人。但带回警局一看,原来这人只是穿着何少霆的衣服,根本不是何少霆本人。他的真实身份,是May姐的手下。何子文听祥叔的形容,发现那人正是曾袭击自己后被活捉的那个马仔,听说名叫阿诚。 警方从阿诚所穿的那件属于何少霆的衣服上搜集到了一些土壤,凭线索找到了一座山头,发现那里有属于何少霆的汽车,接着在不远处,找到了何少霆的尸体。 阿诚知道自己无法脱罪,坦白承认了杀死何少霆的罪行。并且声称,之前捣破毒仓的案件也是他打的举报电话。那天他先破坏了仓外的几处岗哨和监视器,然后趁何少霆进入毒仓时报警,等警方杀到时打晕了何少霆的司机开着他的车在后门接应。何少霆慌不择路,根本没有看清开车的是谁,等发现异常,凶手已将车子停到僻静处,从司机位上转过头,举起了枪。 他穿着何少霆的衣服回到何少霆的藏身处,原本是想假扮何少霆未死,继续引出周明扬。没想到在附近发现了Mike与余志锋,匆忙逃跑的时候,又被警察撞上。 何耀光去殓房认过尸,何少霆的尸体在地底埋了几天已经开始腐烂。那一刻,何耀光扑在发着尸臭的儿子身上,瞬间觉得自己下半辈子除了报仇,就只有报仇。 他已下了命令捉May姐回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而对于何子文,虽没有确切的证据证实他是否牵涉其中,但凭他何耀光的直觉,何子文与这件事绝不会毫无瓜葛。 独生子已死,何耀光此生的希望一下破灭了大半。新义和的几个叔父里强叔站在何子文一边,祥叔又是个不会下水湿鞋的人。剩下何子文与方俊铭的势力,与龙头这边称得上是旗鼓相当,就算何耀光有心迁怒,一旦动起手来,竟也是没有必胜的把握。 这一场不算会议的会议终于草草散场,无疾而终。从总部出来,何子文看着满街亮起的路灯,盯着那夕阳里并不显眼的光晕,觉得有几分恍惚。 他以为何少霆的死会很遥远,刚才听到消息的时候着实吃了一惊。并不是觉得伤心,他这个堂兄,与其说是亲戚毋宁说是仇人,况且何少霆坏事做尽,有这一天也只能说是天理报应。只是等了这么多年,斗了这么多年,何子文一直以为会有一天自己亲手送何少霆上路。没想到这么突然,只是几天不见,这个可恶的人就永远不再出现,从这世界上彻底消失。人命的消亡,实在比他何子文想象中更快,更偶然。 何子文有些出神地看着旁边马路上飞速来去的车辆,问方俊铭道:“在牢里,你可不可能安排到人……” 方俊铭看看他,问:“你想保May姐的那个人?听说他之前还追杀过你。” “那小子比我想象得能干,也够忠义。”何子文道,“你说过的,凡事要看得长远。他现在认了罪,关进去坐监,老家伙一定会派人在里面动手,那样的话,他就铁定没命活着出来。” “就算你要保他,也得先看他领不领情。”方俊铭道。 “他会的。”何子文笃定道,“不然,他就不会对为什么发现毒仓,只字不提了。” 第三十章 何少霆一死,姚凯蒂的绑架案就断了线索。按照警方的尸检报告,何少霆的确是毒仓破获的当日就已经死亡,照此说来,他不可能协助周明扬绑架姚凯蒂。那么打电话给姚凯蒂的男人,另有其人。 叶氏兄妹几乎是天天出入姚家,但周明扬在寄出视频之后就一直没有联络。姚凯仪动用了姚家所有的影响力,还是没能打听出一丝消息,到现在,她都还不知道周明扬要求的是什么。 警方动用了最先进的侦查系统,还是没能定位到周明扬的位置,而那份快递,更是转了几手才寄出,最初的源头已无迹可寻。 战线拉得越长,只能越增加受害者家属的压力。姚母的病情已经因为压力恶化,姚凯仪也因为持久的精神紧张,出现了体力不支的症状。 就在外界传说姚凯蒂已死,或周明扬已伏法等等小道谣传时,姚凯仪却避开了众人的耳目,秘密造访了方俊铭的写字楼。 “方先生,时间不多,我们长话短说。”姚凯仪看一眼手表,推开了桌上的茶杯,拿出一叠文件,“我需要请一位律师,帮我处理一些资产。” 姚家的赌场没有上市,但隶属于姚家占大股份的一间博彩公司。总公司名下除了赌场还有一些赌船和地产项目,有的交叉持股,有的还分拆上市,股权结构复杂,牵涉到港澳两地的几个大家族。姚凯仪忽然要来找方俊铭参与资产买卖的相关文件处理,这实在让人意外。因为区区几张纸,就可以改变价值上亿的资产归属。 “姚小姐,你需要钱?”方俊铭也不算没有眼力,稍一转动脑筋,便猜到了她的目的,开口便一针见血。 “是的,三亿。”姚凯仪直言不讳,她看上去气色不好,但双目依然不失神采。在经历了妹妹被绑架时最初一波的打击后,她已慢慢承受住了压力,逐渐恢复了冷静与思考。她找上方俊铭,不仅仅因为这件事需要冒极大的风险,更因为她相信方俊铭的头脑。她知道方俊铭会明白自己的需要,并且只要给予足够好的条件,他就能帮她办到。 这样大的金额连方俊铭听了也有一时失神,姚凯仪竟愿意为了妹妹付出这么大的代价,这有些让他出乎意料。但方俊铭很快反应过来:“周明扬是不是联系过你?你没有通知警方?” 姚凯仪神色稍稍黯然,点头。 方俊铭追问:“这次他送来了什么?” 姚凯仪吸了口气,回答的语气带着一丝颤音:“……一只手指。” “抱歉。”方俊铭知道这触到了她的伤心处,但随即又绕回正题,“钱要怎么处理,三亿全部换成现金?” 姚凯仪毕竟不是感情用事的人,很快收起了情绪,回答道:“现金。” 方俊铭问:“他给你几天,怎么交收?” “三天。交收由叶家兄妹去办,方先生只需要负责帮我把钱兑现出来。到时候,叶家兄妹会来取钱。”姚凯仪这样安排,一方面是信得过叶啸山和叶啸林的为人,一方面也是为了周明扬见钱不交人做两手准备。叶家在江湖上是出了名的狠角色,如果交在他们手上的事都不能办成,那么能办成这件事的人恐怕这世上就再找不到了。 方俊铭微微一笑,靠回椅背上,平静打量着姚凯仪:“那么请问姚小姐,为什么要选我合作呢?” 如果是以往的姚凯仪,会礼貌地回他一笑,但现在她没有时间可以浪费,在这里多待一分钟,就有可能被警察发现,从而破坏整个计划。于是她不甘示弱道:“方先生,我并不是来找你合作,我们之间谈的,是交易。” “好。”方俊铭喜欢她这样的痛快,问道,“你的条件?” “澳门赌厅的承包权。”姚凯仪道。 方俊铭笑了笑,姚凯仪提到“交易”的那一刻他便知道她要拿这个作为诱饵,可是时移世易,现在这个赌权对他来讲早就不如之前诱人,而姚家对他的需要却是迫在眉睫。此消彼长,现在拿赌厅来交易,以方俊铭的胃口而言已经不会满足了。 “不如大家都坦白一些。赌厅的承包权虽然炙手可热,但这终究还是放数追帐叠马仔的生意,我听说姚家前阵子正在求购邮轮,现在澳门的竞争激烈,转攻公海上的赌船生意也不失为一条好途径。”方俊铭早就将姚家的动态了解得一清二楚,他并没想到会有同姚凯仪坐下来讲数的一天,不过机会向来只青睐有准备的头脑。 “听说方先生有意将新义和带入正行,看来传言不假。既然你对赌船有兴趣,也不是不可以,5%的股权,你看如何?我必须考虑其他股东,如果他们不满分配而撤资,到时候生意一样做不成。”起初姚凯仪皱了皱眉,但随即不动声色地掩饰了过去,她对方俊铭狮子的大开口显然不喜,但情势逼人,唯有让步。 方俊铭温文尔雅地微笑,比了个数字:“10%。” 姚凯仪看上去沉吟了一下,最终像是极为难一般,说道:“好,10%,一言为定。我稍后会请人把文件带来给方先生签字。” “不,”方俊铭道,“股份转让书上受让人不是我,是何子文。” 姚凯仪怔了一下。 “没有问题吧?”方俊铭微笑。 “没有问题。”姚凯仪摇头,受让人是谁,这并不是她需要关心的重点。只要方俊铭帮她把事情办好,那么无论谁接受这笔股份,都不重要。况且如果是何子文,只会更好,她没有理由拒绝。 半个小时后,姚凯仪离开了方俊铭所在的那幢中环写字楼。明天,方俊铭会帮她办理完各账户的提款手续,带着她的授权,联络好各个银行,准备定额的旧钞,让叶氏兄妹后天去取。 他们做这件事的时候何子文还蒙在鼓里,他只知道方俊铭又给他做了份投资,也没细看合同内容,就在那份股份转让书上签字,成了价值数亿赌船的股东之一。 姚凯仪这次为了救妹妹真的费尽心血。方俊铭后来从其他途径听说,姚家大姐姚凯灵一知道二妹要花三亿赎人,当天就冲回娘家大闹了一场。 姚凯灵大概是以为姚凯仪动的都是父母的资产,这笔钱在姚氏夫妇百年以后将会作为遗产分配给三姐妹。也就是说,姚凯灵以为姚凯仪拿了属于她的那份钱,所以上门兴师问罪。她怪二妹没有通知警察介入,自作主张向周明扬妥协。直到姚凯仪拎出方俊铭准备的那些文件,姚凯灵才知道,原来那三亿原是姚凯仪的个人资产。双亲的财产,她分文未动。 姚凯灵自知理亏,悻悻离开,但这件事也因此张扬了出去。外界谣言四起,赎金的数目也传了好几个版本。姚家有份参股的几个上市公司股价受到影响,而姚家客厅的电话铃声自此没有中断过。 “姚小姐,你有没有想过,这案子拖得那么久,或许是有内应呢?”方俊铭在将准备好的文件交给姚凯仪时,顺便说道,“虽然我没有接触过这样的case,但是警方封锁如此严密,周明扬如果不是知己知彼,也不会特意绕开他们把手指直接交给你。” 姚凯仪沉吟道:“不是没有这样的可能……” 方俊铭接口:“如果姚家不方便插手调查,或许我们可以帮忙。” 这次他没等姚凯仪问,就继续说道:“不需要拿条件交换,就当是我帮姚小姐一个忙。不过,也希望姚小姐帮我一个忙。” “说吧。”姚凯仪道。 方俊铭将签过字盖过章的股份转让书给她,道:“赌船的股份,不到必要时候,还请姚小姐保密。” 第三十一章 “烧卖,虾饺,叉烧包……” 酒楼里人声鼎沸,大人管不住小孩哇哇乱叫乱跑,耳背的老人又中意大声聊天,中年夫妇为了小费的事情争吵,叛逆的青少年埋头抓着游戏机开着吵闹的音效。 余志锋改换了装扮,坐在角落的一张桌边,身子靠在廊柱后面遮去了自己的脸。他时不时望一眼不远处的中年那人,那人只是在与同龄的朋友喝茶谈天,看起来并无异常。 手机传来震动,他掏出来,是陈展飞的短信,他一听说陈展飞跟踪姚伯源,便执意要他随时报告,此时已是第三条∫Ms:那边情况如何? 余志锋低头飞快的打字:一切正常。 陈展飞:你在吃什么? 余志锋:虾肉烧卖……可不可以不要每个点心都报告? 陈展飞:不可以,你还有点心可以吃,我只能啃菠萝包,总该让我有点安慰吧? 余志锋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将手机翻转扣在桌面上。 他因为被Mike抓包后,就一直被何子文“放大假”,直到今天突然接到电话,说让他去跟踪一个人。听何子文说,方俊铭认为姚家绑架案有内鬼,他们受到委托,要帮忙追查。 余志锋奇怪怎么新义和也搅了进去,转念一想,姚家内部有鬼,一定要外人出马。叶家兄妹和24K已经卷进事情里去,现在只有找没有合作过的社团负责调查。要跟踪的名单不少,新义和的马仔里头只有他和Mike见过姚伯源,Mike走出去太显眼,所以跟踪的任务只好分给他。 这对余志锋来讲是小菜一碟,警校的培训里教过跟踪,课上的要点他还记得一字不差。 姚伯源近来因为姚凯蒂的案子,一直住在姚家。余志锋从他早晨去公园散步跟到下午饮茶,没见到他跟一个可疑人物接触,只是变幻着地方,好像漫无目的一样。 余志锋拿了本杂志挡住自己,看姚伯源一个人坐在远处的桌边,时不时翻看报纸,叫上一盅两件点心,自斟自饮喝茶。 这情形看起来正常,仔细一想却又奇怪。姚凯蒂的三亿赎金在同一天里就要交给周明扬,姚家人全守在家中等候消息,姚伯源虽不是姚家至亲,但这时候跑出来也显得不合时宜。况且他出门游荡到现在,竟是什么正经事也没做,仿佛无所事事一般。 陈展飞的短信又来:他看的什么报纸? 余志锋回复:看不清。 陈展飞:可能有暗号。 余志锋:…… 就在他打字的时候,姚伯源忽然起身结账走了。余志锋也在桌上留了钱,不动神色地跟过去,经过桌旁的时候顺手拿起桌上留下的报纸,翻了翻没发现异常。 他掏出手机,打字:今早的《苹果日报》。翻过了,上面没有记号,你可以买一份回来通读一下上面的马经和广告。 陈展飞:他的脚有没有打什么拍子? 余志锋:……少看些电影。 忽然旁边吵闹起来。邻桌的中年妇女拿手点着推点心车的服务员,大声抱怨道:“刚才明明就有的,怎么我要就没了?你这是什么态度啊。” 服务员好脾气地解释:“对不起,我们店不卖流沙包的。” 那妇女不依不饶,指着姚伯源刚刚离去的桌子,道:“什么不卖?我明明看见他同服务员叫了流沙包,你还讲大话?信不信我找你们经理投诉!” 服务员委屈道:“太太,我真的没撒谎,不信你可以看菜单……” 余志锋记得刚才似乎是听姚伯源要过流沙包,他转头看见桌子上的那屉蒸笼,里面的包子被扒成两半,露出红色的馅料。却并不是流沙包,而是豆沙包。 余志锋脑筋一转,便明白了怎么回事。现在电讯信号都会被截听,把纸条塞在包子里看上去虽然蠢,却是最没有后顾之忧。 余志锋拔足飞快地向店外奔了出去,可是除了酒楼的大门,姚伯源已经没了踪影。他左右看了一圈,唯有恨恨地踹了路边的垃圾桶一脚,吐出一串脏字,懊恼异常。 后来他折回酒楼想要追查那个递上流沙包的服务生,也是一无所获。临时工,假证件。酒楼雇人草率不规范,谁也拿他们没办法。 余志锋沮丧地回到何宅,见到何子文面色沉重,问他怎么回事。何子文道:“……刚刚收到消息,叶家兄妹带着赎金到指定地点,被周明扬伏击,目前只有叶啸山逃了回来,叶啸林和姚凯蒂都下落不明。” 余志锋把姚伯源的事情告诉他,却见何子文毫不惊讶:“今天俊铭刚刚查到姚伯源的儿子在姚凯蒂被绑架之前失踪,姚伯源一直没有报警,也封锁了所有消息。如果理解为他受到周明扬的威胁,这事情就解释得通了。” “我非把姚伯源找出来不可。”余志锋不甘心道。 何子文道:“俊铭已经去找电讯公司定位电话信号,只怕时间……” 姚伯源的电话信号在下午就中断了,最后显示的位置是大埔的一座山里。姚家最终将这条线索通报了警察,发动上千人深夜搜山,终于在凌晨时分找到了满身疮痍的叶啸林和姚凯蒂。而姚伯源和他儿子的尸体,也在附近被发现。 原来就在当天下午,周明扬打伤了叶啸山活捉了叶啸林,把后者和姚凯蒂以及几条恶狗一起关在笼子里。然后周明扬把姚伯源骗来,嘴上说是要放他儿子,手上却开枪杀了他们父子灭口。 姚伯源中了两枪,直到周明扬走后还没有完全死透。大概是因为当初是他打电话引姚凯蒂出来,心存愧疚。他在死前挣扎着爬到了铁笼边,给叶啸林递了一根铁棍,然后叶啸林就凭着这根棍子砸死了野狗,打烂铁锁,带着姚凯蒂艰难地从山上的废弃屋中逃了出来。 叶姚二人得救后,警方就投入全力追查周明扬的去向。黑白两道发散人手,几乎反转香港,但搜查进行了几个月都还翻不到半个人影。有人说周明扬去了泰国,有人说他去了台湾,还有的说他北上去了大陆。一时间传言四起,众说纷纭。 总之,这个疯狂的凶徒就像会变魔术一样,带着三亿港币的现金,消失在了茫茫人海里。 第三十二章 姚凯蒂历尽劫难,毕竟还是活着回来了。姚凯仪丢了三亿,没有皱一皱眉头。她对这次出手相助的人都表示了谢意,给叶家和方俊铭何子文也都送去了大礼。 这趟绑架风波过后,江湖局势被大幅洗牌。周明扬人间蒸发,大圈在香港的势力可谓瞬间瓦解,姚家对叶方二派释出好意,表示未来愿给予更多合作机会。何耀光因为痛丧独子,已然拉开架势准备公开对付方俊铭与何子文,现时正四处招兵买马,养精蓄锐。 几日前,何子文按江湖规矩去到何少霆的灵堂祭奠,刚一进门,便发觉气氛异常。到场出席的人里十个有九个他都不认得。除了祥叔和强叔,其他都是生面孔。 听方俊铭说,何耀光不依规矩,以社团利益为诱饵,挖了一大批境外的社团人士过底。这些人多是经验丰富的叔父辈人马,有的甚至已经金盆洗手。不知何耀光演了多少苦情戏,许了多少好处,才把他们一个一个请回香港。 其中代替何少霆坐上尖东坐馆的,名叫刀纹忠,是前台湾三联的一名大佬。他原名马浩忠,生就一张恶煞面,小时候父母带他去算命,师傅掐指算出来个“入世业障深,祸害千百人”的命格。他父母听得害怕,不但从小带他念经,更走火入魔地给他绣了满背经文。后来刀纹忠果然走了歪路,嫌这些刺字太正气,索性在上面纹了把开山刀遮住。于是这刀纹便成他绰号的由来。 那个给他算命的师傅也说得准。刀纹忠原先干走私一直没有什么起色,后来改行贩人头,做起人蛇帮人偷渡去东南亚和欧美。自从沾上人头买卖,他就好似蛟龙入水,顿时混得风生水起,声名大噪。 除他之外,何耀光的身边还有一个中年人,长得高鼻深目一张混血面孔。这个人方俊铭见过,名叫雷天南,花名阿鬼,原本是大圈赖从驹身边的重要助手。传闻他开得一手好车,年轻时参加澳门房车比赛还捧过奖杯,如果不是因为烂赌欠债落格,之前也不至于让周明扬爬过他头顶去。 其他还有几个人物,都是从加拿大和澳洲唐人街回流的大哥,身边带着自己的马仔。这些人多数跟何家没有交情,过来办事就是看钱说话,一个个看着何子文走进灵堂就仿佛猎人看见猎物一般,连杀气都毫不收敛。 何子文对此只是视而不见,反正类似的情形十年前已经有过一次。当时何耀光父子站在一边,佯哭的表情里分明就藏着小人得志的快意。自己年纪虽小,却已经能分辨出那些表情的真假,对那时发生的一切也记忆犹新。偌大的灵堂里一眼望去,真心落泪的寥寥无几,自己一个人孤苦伶仃,着实令人寒心。 何耀光虽说与何耀天一起打天下,又是亲兄弟,可不论头脑还是拳脚与兄长相比都差了一大截。可以说,只要有何耀天存在一天,何耀光就不会有出头之日。兄弟俩的矛盾就像血缘一样,无法回避也无法切断。 何子文并非不明白龙头宝座的吸引力,但他不齿的是,当初何耀光坐上那位子凭的就不是实力,现在他来对付自己,凭的又不是实力。何耀光与何少霆这对父子,始终像是活在何耀天的阴影之下,卑微胆小,总幻想依附强大的力量来解救自己。但他们又何曾想到,那不可掌控的力量,却往往是招致暴风雨的开始。 “各位听众,天文台报道今日稍后有雷暴骤雨,揸车的朋友们记住一定要注意行车安全!出街的朋友记得一定要带伞!万一不小心没有伞也没有揸车,那就只能求老天爷保佑,到路边看看有没有好心人载你一程啦。”何子文一打开电台,就听到主持人聒噪的嗓音,“下面,为大家送上一首老歌:雨季不再来。” 车内的音响悠悠响起黎瑞恩缠绵的歌声。这首歌走红时何子文还太小,但那曲调婉转,歌喉动人,就算不熟悉,听来也别有一番味道。 一曲唱完,车玻璃上正好有雨滴稀疏地砸下,渐密渐疾。待到头顶雷声轰隆一炸,车窗上的雨声瞬间像敲响了密鼓,噼啪直响。 感应雨刷自动运作起来,何子文在摇摆的雨刷间看到远处的路边有个人影。隔着朦胧的雨幕,他见到那人拖着个行李箱,伸出一只出手来比了个拦车的姿势,于是放慢了速度,慢慢靠近。 雨中拦车的人见到有辆车开到自己面前停下,没等车里的何子文降下车窗说话,就径直拉开了后面的车门把箱子塞进后座,然后自己也跟着钻进去坐下。 他这样老实不客气的样子倒让何子文一时语塞。他看了看后视镜,发现这被雨淋湿的青年长得出奇得漂亮。其实何子文自己的相貌已算得上十分出色,但这青年的容貌简直堪称完美,从眼睛、鼻梁到唇形无一不标致,融合在一起却又相当匀称自然。 何子文的目光在那精致得不真实的五官上停留了一会儿,青年立即像有感应似的抬起头来,扬起一个媚气十足的笑容:“真是谢天谢地,老天爷让我在这里遇到你。” 何子文随即挑眉:“你该多谢的不是老天,是我才对。” 青年立即从后座探了脑袋过来:“真的要我谢你?”他的头伸在何子文头侧,睫毛又长又密,好似化妆品海报上的那些被PS过的女明星。说话的时候气息拂在何子文耳旁,又轻又痒,动作如猫一般悄无声息,双手伸过来搁在驾驶座的靠背上交叠,将头靠在手臂上,微微倾斜,又向前探了几分。 何子文瞬间就明白了什么。都说他们这类人有灵敏的雷达,有时单从一句话一个眼神就能了解一切。 可惜何子文虽然明白,却并不领情,重新发动了车,淡淡道:“到了市区,有地铁的地方你就下去。” “随你啦。”青年识相地一笑,立刻从靠背上撤了下去。 他好容易搭上车又避过了大雨,就算碰了钉子,心情似乎也没有被破坏,双眼盯着车厢内饰上下左右考察了一番,好奇道:“这车是你的?不错哦!” 何子文把着方向盘,看也不看他就随口编了句大话:“我男朋友的。” 青年听了,全然没有为“男友”这个词感到意外,撅起嘴道:“你真好命!我刚刚跟我条仔吵架,就被他踢下车来了。哎,一想起就气死人!” “哦?为什么?”何子文应付地问道。他早知这青年是同类,但没料到他如此坦白,敢再自己这个陌生人面前大谈私事。 “因为我又去动张脸咯!”青年指指自己的鼻梁还有眼角,毫不避讳地道,“呐,在韩国做的。刚刚拆纱布没多久,靓不靓?” 何子文顾着开车,草草瞄了他一眼,心里觉得那脸倒做的一点看不出人工痕迹,嘴上只是敷衍:“靓。” 那青年又很沮丧似的,靠在座椅上长叹一声:“哎,可惜刚做好男朋友就没了。这下不知道给谁看……” 何子文笑笑,安慰道:“总会有人看的。” 青年又把头向前靠了靠,紧贴着何子文脑后,吃吃地笑起来。 “是说有人看你,没叫你看我。”何子文感到有视线在后面盯着自己,看得他周身不自在,忍不住抬眼看着后视镜,警告那青年。 “不解风情。”青年抬起手捧着自己那张矜贵的人工脸,难为表情依旧生动,“你男朋友究竟是有多好,我倒有点好奇呢……” ****** 过底:转跟另一个大佬叫过底。 落格:中饱私囊。 揸车:开车。 雨季不再来:黎瑞恩1992年的歌曲 第三十三章 何子文笑而不答。青年一路变着话题没话找话跟他聊天。终于到了市区,何子文停在一座地铁站边,提醒那青年下车。 青年依依不舍,从怀里摸出张纸币拿笔写了自己的号码,硬塞给何子文:“呐,几时你看厌了你男朋友,记得打给我。” 何子文把纸币推回去,笑道,“他很靓仔,看不厌。” “你这人真是讨厌。”青年抱怨道,将纸币在手心里捏皱成一团,眼睁睁地看见何子文扬长而去。等到汽车消失,那张精致的脸上却又扬起一抹别有深意的微笑。 港岛西,薄扶林玛丽医院。 姚凯蒂从绑架案之后就一直留院疗养。她的病房是豪华的独立间,电视音响沙发阳台一应俱全,平时的日常有专职的护士料理,姚凯仪在忙完工作之后也会来看望。倒是大姐姚凯灵,在姚凯蒂刚入院的时候来过一次,之后就再没见人影。 何子文与方俊铭象征性带了个果篮去,真正的探病礼物几日前已经送到。他们从美国聘来了一位心理专家,特别请到香港给姚凯蒂做创伤治疗。姚凯蒂本来就是内向含羞的个性,经历过巨大的伤害后,情况愈发严重,变得无法与人相处,尤其害怕男性。她现在一看到男人就要惊恐得发颤,又不懂得叫出声来,一味将恐惧埋在心里,有时怕得厉害了能晕厥过去,强大的心理压力已经有了抑郁的前兆。 何子文与方俊铭去探望时,姚凯仪不在。二人不知道姚凯蒂病情的进展,进到病房才觉出不妙。姚凯蒂的脸色刷的变白,浑身微微颤抖着额前渗出汗珠。何子文想上前问她需不需要叫医生,被方俊铭一把拉住,示意不要靠近。 这时病房洗手间的门被拉开,一人快步走出来,赶到病床边,站在姚凯蒂面前挡住了她的视线。姚凯蒂一下扑到那人身上,双臂紧紧环住,用力到指节都发白,包着纱布的左手尾指分外显眼。何子文听到她抽泣的声音,才意识到姚凯蒂的恐惧症状比刚救出来时有增无减,他比方俊铭要心软许多,盯着看了几秒,就别过头避开。 被姚凯蒂紧紧抱住的人终于转过头,对方何二人做了个口型示意他们先出去。方俊铭认出来,这人竟是叶啸林。 “是啸林救阿蒂出来的。阿蒂所经历的环境,只有啸林最明白。所以现在对阿蒂来说,可以信任的人只有她一个。连我这个姐姐都不行。”姚凯仪回来见到病房外的方何二人,立即把他们引进了隔壁的休息室。三妹的病情一直是她多日来的心病,这单事情目前对外间严格保密,但日子一久,恐怕纸也包不住火。姚凯蒂以后的前途,还有她的幸福,分分钟可能就此毁掉。 “之前请的专家如果没有用,我们可以替二小姐再物色一位。”何子文道。 姚凯仪道:“两位有心。阿蒂的情况恐怕还是要靠时间来解决,医生说她现在最需要稳定,先让心里对环境的认知转变为安全,再进行下一步,改变她对周围人物的观感。” “如果有需要,请随时告诉我们。”方俊铭道。 姚凯仪点点头,道:“多谢。两位既然今天来了,不介意的话一起用个便餐。之前方生提过要在澳门开分店,铺位我已经派人物色好了。稍后要人拿文件给你,如果没有问题,这个礼拜就可以入驻。” “要开分店?”何子文诧异地看看方俊铭。 方俊铭微微颔首:“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兰桂坊那间会所生意很旺,尖东的分店也马上要开张,我就考虑不如趁最近的势头,一鼓作气把店扩张到澳门。现在有姚小姐帮忙,就更加事半功倍。走吧,吃饭时再细讲。” 起意开洗浴会所的本来就是方俊铭,主要出资的也是他,但兰桂坊总店与尖东分店的老板名字就只有何子文一个。以往方俊铭出面,从来都是代表律师的身份。反正何子文事无巨细都听他的,这样办事,也没有任何的区别。 他这样的鞠躬尽瘁,看在外人眼里,却未必拿得到彩。从来人们都觉得,精明人不打无目的之仗。方俊铭越是不求任何回报,看起来就越是别有居心。何子文为了封那些人的口,这次坚持要把澳门的分店给他。没想到,方俊铭一口就答应下来,出奇地爽快。 何子文当时也没有深想,事后省起,觉得事情本应该是这样。自己早就不是小孩,不能一直要求方俊铭照顾。就算是父亲早年对他有恩,这十年奔波劳碌,方俊铭也早就还清了。 这些何子文嘴上从不肯承认,无非是因为少爷脾气,好面子难开口。但在心底里,他却知道,这世上恐怕没有人会比方俊铭对自己更好,也不会有第二个人再像方俊铭那样重要。 他不是没想过要有所表示,当初给会所命名时,何子文曾想过要在方俊铭的名字里挑一个字。但是方俊铭说那样不好听,替他另改了个“昊”字。说是有何耀天的“天”字在内,加上“文”字,“昊文会”,读音好,意思也好。何子文想,大概这世上只有方俊铭最明白自己对父亲的那份感情,也只有他,能继承父亲没有完成的事业。 尖东昊文会很快就在良辰吉日开张,醒狮的队伍在店前舞了很久,最终踩着桩登高一跃,采到了店门上高悬的一个青,拉出一张写有“生意兴隆”四个金漆大字的正红直立条幅。何子文与几位名流以及重金请来的当红明星一起并排剪彩,店门口几乎被当地大小媒体狗仔挤爆。 兰桂坊昊文会是男女客都做,而尖东昊文会则专做男客。这样当然有市场的原因,何子文原先也没有料到。近来中意男色的富商越来越多,类似生意他们也不是第一家。只是客源难抓,各地会所各出奇招,有的斩价钱,有的比服务,还有的脑子进了水,拼数量。何子文知道,这些有的有用,有的也没用。做这行,最重要的,还是“公关”的质素。尖东的生意怎么做响,全看有没有打得响的红牌。只要找到一个,就算立起了招牌。在这圈子里,宣传永远是靠把口,服务质素高,自然客似云来。 “文少,到了件正野。”这天他刚进门,当值的经理便迎上前来,一脸讨好的笑容,简直像要抽筋,口气神秘,像是献宝一般。 “有几正?看你笑成这样,好似没碰过男人一样。”何子文怪他大惊小怪。 经理忍不住回嘴:“我叫他出来文少就知道。不但人靓,功夫也好,难得要价又平,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大笋盘。” “老吴,从前没见你这样赞人。老实讲,你拿了几多着数?”何子文揶揄道。 “别急着不信。好不好,要亲自试下才知呢。”一把熟悉的嗓音响起,语调又软又腻,像是能从人耳朵直钻入胸腔,把人的心都搅得麻痒难当。 这声音在何子文听来,竟觉得有几分耳熟。他一抬头,对上那张异常精致的脸,就立刻想了起来。 眼前的这个,正是几天前在雨中搭过自己便车的那个青年。 ****** 拿彩:得到褒奖,好评。 正野:好货。 平:便宜。 着数:好处。 第三十四章 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巧,何子文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还会再撞上这青年。 “是你?”他皱眉问道。 “文少,”青年笑笑,看上去并不意外,“不,现在该叫老板才对。不知老板需不需要试工?”说罢便侧转身,一只手朝何子文肩上伸了过来。 何子文避开他手,毫不领情:“我对假货没兴趣。” 那青年忽然捂着肚子大笑起来。他的动作夸张,原本应该不甚雅观,奈何相貌占优,即便大笑失态,看在人眼里也一点不显丑,反倒有种爽朗的朝气。 “假又怎样,真又怎样?”青年笑得稍稍收敛些,话中语调暧昧,“只要用的地方是真的,不就行了么?” 会所里的公关说话大多直接,但直接成这样也算是极致了。 何子文问:“你叫什么?” “Aidan。” 何子文傲然看着他,态度并不比那天在车上好出多少:“Aidan,你听住,我管你真也好,假也罢。只有帮公司赚到钱,你才有资格同我说话。” “好,”青年胸有成竹地笑道,“一言为定。” 写着“生意兴隆”四只金漆大字的红绸布仿佛才揭下不久,新张志喜的炮仗声也似乎刚刚从耳边散去。短短半个月时间,尖东昊文会已迅速窜升为城中豪客最钟爱的消遣去处,日日爆满,夜夜旺场。 Aidan在其中最是功不可没。他有一副老天爷赏饭吃的卖相,又玩得来放得开,不论多刁钻的客人到了他手里,最后都会被乖乖收服。有他在会所就像有了块生招牌,很快有口皆碑,客似云来。 只是Aidan为人张扬,做事高调,人一红是非就多。做这行的最见不得有人独树一帜,没多久会所里就传起他与何子文的风言风语。平日里谁都不愿同Aidan扯上关系,大家像商量好了一般,联合了一条阵线,同他划清界限。 “之前在兰桂坊一个月也不见文少几次,最近倒是成日来见多,这么得闲,不是为那个骚货吧……”离会所营业时间尚早,更衣室里几个早到的公关一面慢悠悠地除衫,一面议论起最新鲜的八卦。 “文少这样玩,方大状也肯?听社团的几个兄弟说,姓方的可是个狠角色咧!”一个敞着领口的公关道。 正在套裤子的公关嬉笑道:“你怎知姓方的没有一起玩?” 抽烟的公关张嘴吐了个烟圈:“哗,③ρ啊……这么大食,当心后面撑爆啊!” “你怎知人家要撑爆,说不定人家天赋异禀,天生就特别松呢!”最初挑起话题的公关又接道,说毕,周围的几人都哄笑起来。大家前俯后仰,有的连裤子都没拉妥,就拎着裤带笑得弯下腰去。 迅捷而响亮的脚步声传来,有几个在笑的即刻就停住。剩下几个反应慢的,还无知无觉地沉浸在自娱的气氛里。 “谁动过我的储物柜?”Aidan气势汹汹,眼神扫过更衣室内的众人,问话声将仅余的几把笑声都无情截断。 众人面面相觑,互相使个眼色,没有一个答话。 “好,全都扮哑是不是?”Aidan双手交叠,眼神中尽是不屑,冷哼道,“柜里的两皮贴士我当是喂狗了。下次谁这么手紧,也不用鬼鬼鼠鼠去偷,过来吠两声,撞见我心情好的,随便打赏也未定。” “你说什么?”最初挑头议论的公关忍耐不住,没好气地反问。他本是这一拨公关中的头目,如果没有Aidan,也该算得上是红牌。现在Aidan一个人独领风骚,当然叫他看不过眼。 Aidan也不示弱:“怎么,Ricky哥,你没做贼,做什么这样激动?” “谁借你胆子在我面前嚣张!”Ricky本就不服他,在一众跟班面前,更不好失了面子,当即扬起手掌,要照Aidan脸上扇下去。 “你做什么!”何子文不知何时出现在Ricky身后,喝斥的声音听来愤怒而严厉。 Ricky是从兰桂坊跟过来的公关,在何子文手下也有些年头,这时被他怒喝,虽知自己做错理亏,也觉得何子文偏心。他身上也有些当年风光时养出来的傲气,硬生生顶撞何子文道:“文少,你知的,我受不得人屈!与其被人冤枉,还不如我走,眼不见为净!现在不是我不想做,是他逼得我无法做!” 何子文抬眼看他:“你现在是威胁我?” Ricky噎了一下,他本是讲气话,想何子文给自己个台阶,怎么都没料到他会如此反应,一时有些吃惊。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他是好面子的人,身后太多双眼睛看着,如果这时缩口,恐怕今后在圈子里都要被人看低。于是Ricky只好硬着头皮道:“我向来有什么说什么。” “那好。”何子文随便点了一个公关,“叫吴经理来,现在就计清楚尾数,找给你,我们两不相欠。” 被他点到的公关仍是呆在原地,万万没想到这一时意气竟闹大到这样地步,难以置信一般,迟迟不肯挪动脚步。 “去啊,你还要我自己去么?”何子文不耐烦道。 公关看了Ricky一眼,无可奈何地拔脚走了。Ricky的眼睛已经发红,说不清是愤怒还是委屈,机械地点着头,口中只是喃喃反复:“好,好……” 吴经理匆匆赶来,他听了那公关转述起初还不信,亲自来问何子文。何子文板着脸把命令重复了一遍,没有丝毫犹豫。 Ricky终于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收拾东西走了。一屋吓傻的公关全部在原地立定定,谁都不敢抬头,更不敢与何子文对视,生怕自己是下一个遭殃的倒霉鬼。。何子文看了看他们,厉声道:“这是第一个,也是处罚最轻的一个。今后再给我听到一句谣言,你们就别妄想站着走出这道门。听到没有?” 众人都被这话唬住,连连点头,谁也不敢出一口大气。 Aidan在一旁看完这一场大龙凤,正是说不出的爽快,喜孜孜地跟在何子文身后,得了骨头的看家狗一般。何子文走了几步想起了什么,忽然刹住脚步,回过头来,面对面又差些撞上跟在身后的Aidan。他刻意拉开了一些距离,皱眉道:“你也别这么得意!” Aidan一脸好脾气地笑笑,不反驳,也不解释,只眨着一对讨人喜欢的眼睛看着何子文。 这样让人厌憎不起来的表情真让何子文苦恼,只有放低了声音,严肃道:“别以为当红就大哂,当年Ricky都有过和你一样的时候。” Aidan的笑脸终于一点点淡下去,满腔欢喜像是给盆冷水当头浇灭。那样对比鲜明的失落看上去也十分惹人怜惜。 何子文叹了口气,道:“对了,Ricky的那些客户,以后,由你去跟。” ****** 两皮:两万。 贴士:小费。 大哂:了不起。 大龙凤:闹剧。 第三十五章 入秋已久,香港还是没有什么秋天的实感。没有落叶,也没有枯枝,何家大宅的庭院里草木都还是绿的。晚上风大,也看不见草木的颜色,站在客厅的落地窗前只见到无数片叶的黑影在清凉的月光下簌簌抖动。 何子文披了件毛衣在睡衣外面,捧着斟满热茶的杯子从窗前走回沙发边。方俊铭仍在看手上的文件,何子文替他把搭在肩上滑下半边的毛衣又披上,挨着他坐下。 澳门的店面还在装修,开张的事宜也准备得紧锣密鼓。何子文原不想打断他,但看着那密密麻麻的英葡文对照文件,就觉得有些犯困。 他喝了口茶,慢慢说道:“最近尖东开了好几家骨场,摆明来争生意。我找人查过,是何耀光在背后做手脚。” 方俊铭没有放下文件,口上“嗯”了一声,又翻过一页。 “他们出高价挖人,把市场都搞坏了。现在会所里的公关个个浮躁得很,他们觉得昊文会生意这样好,只出现在这些薪资是亏待了他们……”何子文一面讲,一面看方俊铭的脸色,“有的人胆子大了,竟然在会所里面造谣生事,这样的人不处置,以后就不可收拾……” “你说Ricky?”方俊铭放下文件,微笑地看着何子文,语气温柔。 何子文直了直身子,他不意外方俊铭那么快得到消息,本来有什么事,就都瞒不过他的眼睛:“我知道,Ricky是你的人,手上也不少大客,一路都靠得住。但最近有好几个经纪找过他,捧得整个人得戚起来,不知自己重几多斤两,心眼又窄。这样的人,留下来也没有好处,还带坏一群细的。” 他才说了一半,方俊铭就了然地伸展手臂在他肩头搂了搂,道:“你的意思,我当然没有意见。不过Ricky的事,手尾要做足。这么多年生意,他手上又都是大客,随便爆一两句出去,得罪班客人事小,给差佬捉住把柄,就前功尽废了。” “你是说……” “我已经叫人去做事了。”方俊铭口气依旧温和,这样轻描淡写的口气在何子文听来却有些发凉,“Ricky的客人多数是我chamber的client,保护他们的私隐,本来就是我应分的职责。” 他说得理所当然,何子文想接口都找不出合适的话来。但他是真的没想到,今天的一时之气,竟会累得Ricky连命都送掉。何子文觉得,就算他们走江湖,处境不能同常人相比,但有些事情,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 方俊铭行事,有时候狠辣冷酷到连他都难以想象,好像人命在他手里,完全不值一提。这十年来,尽管他看上去愈来愈温文尔雅,礼貌谦和,但本质上,他好像根本没有变,依然是当年那个满身戾气的帮会小子,依然是个狠厉决绝的罗刹,叫旁人不敢靠近。 “这个人,你识不识得?”当陈展飞拿出Ricky的照片放到余志锋面前时,Ricky已经消失近一个礼拜了。 余志峰伸手在自己衣袋里摸烟,听见陈展飞喉咙沙哑地咳嗽,就又放回去:“嗯……是尖东的公关,从兰桂坊调过来的,听吴经理说一个礼拜前已经被何子文炒掉。”Ricky被炒的事情他也是事后才知晓。这些公关平日太缠人,他每次跟何子文去昊文会总是被三五成群地包围。好像他这样的类型,在那个圈子里太过稀缺,所以难得一次出现,就成为追逐的目标。于是对于那种场合,余志峰总是能避则避。他自己也不知道那种微妙的厌恶,是逃避,还是恐惧。 他见陈展飞神色憔悴,不知他是因为身体欠佳还是因为疲于公务,就想开句玩笑来调节气氛:“怎么,O记什么时候开始关心扫黄了?之前报告的时候还说不要打草惊蛇,现在又来关心一个公关的下落,难道是你喝醋么?” 陈展飞似乎是真的病得不轻,掩嘴咳嗽了几声,在身上摸纸巾,却一时没有找到。他掩着口,眼神却是正经,一点没有跟他开玩笑的意思:“这个人从离开昊文会那天起就失踪了。” “这些人本来就见不得光,过段时间自然会蒲头的。”余志峰摸了摸自己身上,又朝左右看了看,见到墙角的矮桌上有盒纸巾。狭窄的按摩房里空间有限,要俯身过去拿动作就很显眼,他拿余光瞟了一下,终于没有动。 陈展飞自己也看到了那盒纸巾,探过身去抽了一张,捂在嘴上又咳了一阵。 “吉房有人租了?”余志峰看着天花板问。 “啊?”陈展飞一时没听懂,愣了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是在指自己以前的那间房,“……没。” “……我书桌柜筒里有药。”他微微犹豫了一下,继续道,“西药不好多吃,喝点枇杷膏。” “哦。”陈展飞习惯性地应了声,又擤了把鼻涕,把口鼻都揉得发红,也没注意余志峰盯过来的眼神,继续谈他的公事,“盯Ricky的一直都不是扫黄组,他三年前就是O记的重点跟踪对象。这人表面上是公关,实际是方俊铭重要的‘线’,专门负责帮他联络和招待那些大客。方俊铭同人倾生意,每次都在不同的地方,大多都靠Ricky联络。我们过去摆了不少‘针’在Ricky身边,但他嘴很严,一点马脚都不露。何子文从不过问方俊铭的生意,大概不知道Ricky还有这么大用处。Ricky也是恃宠而骄,以为有方俊铭在头顶罩住,就算得罪何子文也不紧要。我们查过电讯公司,他的手机最后一次通话对象是方俊铭,但是之后,就没有了讯号。” 余志峰在脑中回想Ricky的那些客户,但会所每天出出入入的人太多,几十张面孔一下涌出来,全都轮廓模糊,分不清谁是谁。 陈展飞见他蹙眉,知他想些什么:“那些客户的事不用你操心,我们有‘针’会继续追查。我只是负责招呼一声,如果你看到这几个人,一定要尽快通知我。‘线’没了,方俊铭一定会转其他联络方法,这次线索断了,就很难再有头绪了。” 余志峰看了看他推过来的几张照片,点点头,忽然抬头问:“尖东除了我……”头抬得仓促,余志峰的鼻尖几乎抵上陈展飞的鼻尖,两人的姿势便一时僵直住。 陈展飞捂住鼻子忽然打了个喷嚏,侧过身去抽了张纸巾猛擦。 余志峰便又低下头去,看着那几张照片,目不斜视地继续刚才中断的问话:“尖东除了我,还有谁?你说的‘针’,是谁?” “你知规矩的……怎么,你怕在外面花天酒地被举报违纪,到时被上面高层审查?”警队规定所有卧底和线人都不得知晓对方的身份,每条线必须保持单向联络,陈展飞怕余志峰要继续追问,便随口开了个拙劣的玩笑。 “高层不是就坐在我对面?”余志峰无所谓地道,论耍赖,陈展飞拍马也追不上他,“我是几个月没解决过,不介意验身检查。”说罢他迅速从按摩床上下来,转身面对陈展飞,作势将手放到皮带上。 ****** 骨场:不正经的按摩店。 得戚:不可一世。 细:小。 Chamber:大律师的办公室叫chamber。 蒲头:现身。 吉房:空房。 柜筒:抽屉。 针:线人。 第三十六章 不出所料,陈展飞立刻涨红了脸,无头苍蝇一般左突右撞了一番,好不容易找到个缝隙绕到余志锋身后去。余下的公事他都是埋头说的,仿佛地上装着提词机,连珠炮交代完一切,便找了个借口要走。 “哎!”余志峰叫住开门的那个背影,清了清嗓子,仿佛也有些沙哑,“下次换个地方啦,地方这么小,空气都不流通。” 陈展飞吸了吸鼻涕:“哦。” “别挑天台啊,不吉利。” 陈展飞没料到脑中弹出的第一选项还没提出便被否决,微有愠色:“还叫我少看些电影?” 余志峰笑笑:“其实天台也无所谓。你要不想看见我,拖个三年又三年还不简单……” “不会的。”陈展飞突兀地打断他,“这单事很快就会完结,你……很快能回来的。” 余志峰本来只是随口一个玩笑,没想到陈展飞忽然认真起来,他顿了顿,说道:“……那我把每月房钱给你。” “不好,”陈展飞果断地拒绝,“最后一起算。” 余志峰看着他关门的背影,喉咙已经明显地感觉到干燥,又麻又痒有种说不清的滋味。他想这里真的太不通风,大概自己已经被传染到感冒。 “该死……”余志峰自言自语。他想他实在应该去买樽感冒茶饮,等病毒彻底发作起来再治就晚了。感冒茶虽然苦口,总比加糖浆的药剂要好。他从来就喝不惯甜药,不论是西医诊所开出来的止咳水,还是药房买来的枇杷膏。 这种小孩子的口味只有陈展飞才喜欢,他自己从来都不碰。只不过,陈展飞大概并不知道。 另一方面,尖东的局面越来越混乱,好似七国大战,一时看不出定数。 在何耀光的授意下,刀纹忠的场子开在昊文会正对面。他有做蛇头的优势,手上大把东南亚货源,店里混杂着台湾、星马,甚至泰国等多地的公关,量大价平,大小通吃。昊文虽然靠大客罩,但经不住刀纹忠这样的攻势,稍不懂行的客人也很轻易就被撬走,生意因而受到不少影响。 “不用不用,不用客气。”余志锋摆摆手,拒绝一个迎上来的公关。他见过陈展飞后,就找了借口跟何子文要求调来尖东看场,为此还受了何子文不少玩笑。实在是余志锋魅力太劲,只要一踏入昊文,就像一块磁铁吸着形形色色的公关过来搭讪。一开始,他还勉强应酬两句,后来不胜其烦,索性不再掩饰,一律臭脸拒绝。但这样也没有效果,不知那些人的雷达出了什么问题,好像认定他是弯的,换着方法试探,屡战屡败,屡败屡战。 余志锋曾试过在泡澡的时候被三个公关冲进门来要求共浴,自此以后,他再也不敢在这鬼地方解开自己的皮带,更别说是冲凉换衫了。 他这样忍辱负重,无非是为了守株待兔,查那几个照片上大客的去向。陈展飞既说他们会到这里来消遣,伺候的便不应只有Ricky一个,只要吊到其中一只的尾巴,再跟下去也会方便许多。 所以从方俊铭带人进门那刻起,余志锋便打起十二分精神,远远跟在后面,一直上了楼梯。尖东昊文的二楼装潢成VVIP区,只有拥有相应权限才能打开那道门。方俊铭陪着人进去后门便自动锁上,余志锋在门前徘徊了一阵,正打算离开,忽听门上的指纹锁一声轻响,大门由内打开。 “吴经理,等阵。”余志锋一步赶上前,拿手卡住门,掏出手机扬了扬,“文少有话托我传给方生,他是不是在里面?” 吴经理狐疑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大概碍在余志锋是何子文的心腹,不好不信他,便点头道:“办完事不要久留,不然我可不好交代。” “知道。” 余志锋动作矫捷地拉开门闪身进去,可方俊铭一行已经没了踪影。走廊幽深,灯光昏暗,两侧的房门内关住的不知是什么样的世界。余志锋贴着墙壁慢慢移动,见到尽头的房门底下透出一丝光亮,再靠近,隐约有话音与笑声。 他正要上前查探,忽然远处的指纹锁又发出一声轻响,有人进来。还是个拥有进入VVIP区权限的人。 余志锋稳住脚步,飞快地试了旁边几扇紧闭的房门,终于试到一扇没有锁的,他敏捷地一转身,就闪了进去。 走廊上的脚步声堪堪响起,很快从余志锋刚闪入的房门前经过。 不远处的房门被敲响,站在走廊上说话的,听来是何子文的声音:“没人进来过么,刚才走廊上好像有个人影?” “我叫人来看看。”方俊铭的声音响起,有一股不怒自威的神气。 余志锋听了倒吸一口冷气,同时,他听到身后也传来同样的声音。 “谁?”几乎是听见的同时,他压低声音警觉地问。 走廊上的灯光骤然变亮,光线透过门缝传进来,而后纷杂的脚步声在走廊上来回响动。 “嘘……”那人忽然靠近过来,原本细软的声音也努力压低了,十分迅速地吐出两个字,“别动。” 余志锋感觉到两篇柔软湿润的物体压到自己嘴上,而后,房门被人打开,灯光大亮。 “阿锋,Aidan?”何子文的声音听来很复杂,似乎是眼前的场景让他觉得啼笑皆非,惊讶之余带上了一份看戏的闲情。 Aidan眼色迷离,慢慢悠悠从余志锋的唇上离开,拢了拢自己大开的领口,低声抱怨:“就知道这里不安全,你偏偏等不及。吴经理说今夜二楼不准上来的,你偏说这里没人,看,不是一样断正。” 余志锋差点没给这句话噎到,好在他反应也快,接道:“是你自己发姣,现在又来卸膊?会不会太无赖了点,这种事不是你情我愿,谁能强逼?” 何子文看看两人,十分好笑道:“真是估不到……” “不是所有人都似你这样不近人情的嘛,文少。”Aidan飞了个眼风,身子又朝何子文挨了过去。 何子文侧身一避:“你还是省点力气,我受不起。” 余志锋在原地不自在地干咳一声。 “不过你们两个,”何子文脸色一变,又带起了老板的面具,一本正经地教训,“把公司当成什么?明知这里来不得,当规矩是流的?Aidan,罔我将Ricky的权限给了你,你就这样回报我?” Aidan扁了扁嘴不服气道:“文少你是将Ricky的大客拨给过我,但这么多天,连条鸡毛都见不到。多得你那一句,仇家倒是立了不少。现在会所上下,哪个都恨不得扒我皮饮我血,要不是锋哥,我哪有命好好地站在这里?”说到后来,已是两眼湿润,像是委屈极了,要当场飙泪的样子。 何子文最是吃软不吃硬,况且Aidan说的有七八分也是真的。经过上次一场闹剧,大家虽不敢再明里议论,但暗中的报复一点没少。Aidan受的欺负何子文隐隐约约也都知道。他一直不出声,不过是觉得Ricky的下场自己有责任,不想再让其他人步其后尘。但这样一来,就换做是Aidan受苦,总之这两边的冲突,要在其中找出一个平衡来,是难之又难。 几个负责搜查的手下听到响动已经渐渐聚拢过来,何子文朝他们挥挥手,示意自己会向方俊铭解释,让人散去。他回过头来看着两个人,也没有继续追究的意思,说道:“呐,今天的事我就睁只眼闭只眼,下不为例。阿锋,Aidan可是全会所最贵价的公关,出场一次的费用你赚成年都未必够数。半路刹车的滋味难顶,我也明白。你跟我这段时间,也都算尽忠,今日就当我放你们两个大假,别再怪我没人情味。以后要办事就自己放工后搞定,别在会所偷懒。好了,你们记得别玩得太狠,明天还要开工,回去吧。” ****** 天台:著名的《无间道》里卧底陈永仁和负责的警察黄Sir就是在天台接头滴,陈永仁后来挂了。 三年又三年:又是《无间道》…… 等阵:等一会。 发姣:发骚。 卸膊:推卸责任。 流:假。 第三十七章 直到在街边的排档坐了足足一个钟头,余志锋的脸色还是红如猪肝,对着一桌的海鲜与煲仔,一筷也不动,只一味低头喝闷酒。 “喂,喂……”坐在对面的Aidan放下酒杯,不满地敲了敲桌子,企图吸引他的注意,“你够了没?这样失魂,究竟是因为销魂还是嫌弃,总不见得……是因为被文少误会而伤心吧?” 余志锋对Aidan的问话置若罔闻,自顾自又灌下一大杯酒。 “千万别同我说是因为你有心上人,被我夺走了初吻,所以现在心中懊悔。”Aidan不齿道。 余志锋被针扎到似的猛然抬头,眼神凌厉得好似把刀,像自卫的刺猬一般,随时都准备戳得人鲜血直流。 Aidan被他眼神吓得一滞,却又不忿:“哼,你以为我同其他人一样,不惜倒贴都要你上?你不中意,我还不情愿呢。” 余志锋没有理会他的不满,忽然又问:“你为什么在那?” Aidan笑了笑,透出一丝狡猾来:“我都没问你,你倒先来审我?我先问你,你敢不敢同我一样讲真话?要是大家都不肯,无谓编谎话浪费你我力气。做了一晚戏,不累的么?” 余志锋想起陈展飞提过的那根“针”,眼神在Aidan脸上停留了一阵,终于决定不再追问下去。 “我看人一向很准,”Aidan拿手指抹了抹自己的嘴唇,仿佛对之前的事情意犹未尽,“像你这样,尝过滋味都毫无反应的,倒真是少见。好似你这样不解风情的,在你之前,我也只见过一个。” 余志锋抬眼看他。 Aidan大方道:“就是文少嘛。……也不出奇,他跟方大状爱得痴缠,两人之间连条缝都不留,旁人怎么插得进去?你就不同,孤家寡佬一个,又不似要做和尚食一世斋的,身边这么多选择都一点也不嘴馋。除非……” “你别以为自己什么都懂。”余志锋冷冷道,话里已经带了愠怒,不是有心情跟他开玩笑的样子。 “好好,我不懂。”Aidan拿手作势挡了挡,拎起一只筷子拨弄盘中的菜肴,“不过锋哥,有些事情就算不讲,你自己心里也清楚。做人何必这么紧绷,事事都摆在心里。中意或者讨厌,说出来给别人知道,也是给自己个痛快。……你知不知我为什么那么中意文少?” Aidan见余志锋不答话,自己笑了笑接下去:“因为他什么都摆在面上。他们这些少爷出身的,都不屑去骗人,习惯了别人讨自己欢心,就不会去迎合别人。我知道,等到他真的望住我笑,那就是真心喜欢我,这同外面的虚情假意又怎么能相比。逢场作戏久了,总也有厌烦的时候,好比一个人顺耳的大话听得多了,也会想念逆耳的真话……” 余志锋本想开口讽刺他一句“犯贱”,忽然脑中想起一个人,一个同样也是喜怒形于色,单纯直接得让人经不住要逃避的人。 面对他,余志锋表面越是张牙舞爪得似个恶霸,心内就越是心虚气短。何子文至少表面上还披着件强悍的外衣,而那个人,一旦知道了余志峰那些不可告人的心思,说不定会吓得即场当机,就算事后懊悔想要删除记忆,都未必能够遵照指令执行。 这样的风险,他真的不敢冒。 Aidan无趣地坐了一阵,见余志锋对自己连敷衍的心思也没有,多少有些挫败感,他扒拉了一下没吃多少的海鲜,就敲敲盘子叫埋单。 等了一阵没反应,他已觉不耐,站起身要亲自叫人,一转身,就听不远处的桌子一阵喧哗。 眼前的场景大约只能在电影里看到。Aidan望着动静传来的方向,不禁惊讶得张开了嘴。 几十个人手持三尺长的西瓜刀,从马路尽头飞奔而至。被他们追在前头的,是一个破衣烂衫的女子。女子慌不择路,扑跌在排档中的一张桌前,桌旁食客们立即四散跳开,桌歪椅倒,菜汤四溅。 女人的身体才从桌面离开,几把长刀紧随其后地劈上桌面,深及寸许。众人这才意识到眼前当真不是拍戏,刀刃稍偏一点,那女子的胳膊就要落地。 女子口中呜哇乱叫,像是发了狂,随手抄起桌面的菜盘酒樽就朝追兵乱砸。她也顾不得烫,温在小炉上的清酒煮花蛤也是一手拎起来就掀。这样毫无章法,倒也把几个持刀的青年阻得一时无法近身。 一张桌上的东西砸完,她就扑到另一张桌,整个排档很快就被洗劫一空。女子最后冲到了余志锋所在的桌边,余志锋才看清她血污掩盖下的相貌,叫道:“May姐?” 这一叫像是把女子的魂给叫了回来,她在原地怔了怔,看着余志锋的脸,像是在回忆他的身份。 只这一下停滞,背后就有两把长刀斩到。余志锋一把扯住May姐的胳膊,将她甩到一边,自己也同时后仰侧身,避过刀锋。他一脚勾起桌边的折凳,抬左手接住,右手抓住凳脚把凳子折拢,飞快地举在面前挡住了随后砍到的另一刀。 他这本能的反应,就算没打算揽下这事,也已被默认是加入了战圈。May姐之前不知经受过什么,脑子转速慢了许多,一直愣愣站着,回想不起余志锋是敌是友。这也不奇怪,他们过去交集就不算多,现在May姐脑筋不够用,一时也想不起来也是情理之中。 余志锋要应付攻击,外加保护一个反应迟钝的May姐,已经有些吃力。另一边的Aidan更是火上浇油。他被眼前的场景吓得花容失色,一面大呼小叫,一面拖住余志锋的衣角,像个巨大的包袱,缀在他身后。 余志锋觉得自己简直像只老母鸡,拖着一窝鸡仔,同三十只老鹰在搏斗。 他手上的折凳已经吃了几十下劈砍,横七竖八布满了刀痕,虎口也因为一次次的冲击和发力而渗出血迹。 “啊,血!锋哥,你流血了!”Aidan大叫。 余志锋头也不回:“再这样叫下去,我耳朵是要流血了。” “不是不是!”Aidan急道,“你手臂,你手臂流血了,你中刀了!” 余志锋还真没留意,闻言瞥了一眼,发现手臂上的确半尺余长一条伤痕,衬衫也破了,染红了一大片。 “帮我包起来!”他命令道。 “怎么包?”Aidan见血就慌了神,余志锋伤口上的血已经沾到他身上,淋淋漓漓的,很是可怖。 “自己想!” Aidan左右看了一圈,还是心疼自己身上的名牌衫,最后揪住余志锋的衬衫尾巴,用力撕下一大条来,折了一折,给他绕在臂上。 “你!”余志锋连发怒的功夫也没有,手臂给Aidan抓住,就用脚照着来犯的敌人踹下去。他有功夫底,下盘也扎实,Aidan抓住他一条手臂包得磨磨蹭蹭,已有几波攻势趁着这空隙来袭。 好不容易Aidan打完了结,松开手,最初被余志锋用脚踹开的人扶着肋骨又冲了过来。余志锋顺手扬起折凳。岂料这凳子毕竟不是武器,经不起长久的格斗,这一刀吃毕,终于散架。余下的几把刀见状扑袭而知,无遮无挡,眼看就要落到余志锋头上。 “别动!差人!”一道声音在身后不远处响起,余志锋似乎能听见那强装镇定的口气背后剧烈心跳的声音。 第三十八章 陈展飞是接到排档老板的报警通知赶到现场的。 挥刀砍人的社团分子有一个狂妄至极,见到警察到场还要继续动粗,被他一枪轰在肩上,手上长刀立时落地。 附近值勤的EU还有医院的救护车随后赶到,有军装警员来给斗殴分子拷上手铐,再为现场的证人录取口供。 陈展飞拎着手铐来到余志锋面前。 余志锋一脸委屈:“阿Sir,我是无辜的。” 躲在他身后的Aidan探头帮口:“是啊,阿Sir,我们不过出来吃个宵夜。见到群黑社会追斩一个女人,路见不平而已。锋哥不过是自卫,要拉也应该拉那些扑街才对,关我们什么事?” “锋哥?”陈展飞挑挑眉,“你们是一起的?” “是。”“不是。”Aidan和余志锋同时答道。 Aidan十分奇怪地看看余志锋。 余志锋道:“……我是说,他没有斗殴。只有我动手,锁我一个就行了。” “可以。”陈展飞面无表情道。 “锋哥,要不要我通知文少?”Aidan担忧地道,“刚才包得不好,又松了,血也没止住。哇,又流了好多。”说罢他就伸手去解余志锋臂上包扎的布条。 余志锋侧身一让,余光见到陈展飞皱起的眉头,口气也有点急:“不用。救护车到了,让他们弄就可以。你先回去,文少他以为我们……今晚就不要打搅他了,没事,这么多双眼作证,不用猫一夜就会出来的。今晚让May姐住你那,可以吗?明天我跟文少招呼声再看怎么办。” Aidan叹了口气:“好吧,那你要小心。锋哥,有事给我电话。反正我今夜也会担心你,一定是睡不着的。” 余志锋嘴角抽了抽,道:“你快走吧。” 陈展飞在旁边一直听得耐心,这时终于微笑道:“那我们也可以走了吗?锋哥?” 警局审讯室。 “可以把我的手铐解开了吗?陈Sir。”余志锋双手搁在桌面上,拿手铐砸了砸桌面,发出刺耳的响声。 “你说呢?锋哥。”陈展飞笑眯眯地看着他,食指转着钥匙圈。 “要我讲多少次你才信,我跟他之间什么事都没有。”余志锋口上信誓旦旦,心中却忽然回忆起稍早前与Aidan的那一次肌肤相亲,这种说谎的认知也让他有些烦躁,不由地自暴自弃起来,“好吧,那就当我是要跟他去开房打炮的,行不行?为了完成任务,我要获得对方信任,我自愿牺牲色相,你应该颁个勋章给我。再说,同性恋犯法么?前两日还有立法委员要求同性恋结婚合法,你怎么不去拉他?” “你……”陈展飞被他逼急了,“你不要混淆概念。我们是警察,不是古惑仔,做人做事都有底线,不可能无所不用其极。要是为了达成目的,需要你介入何子文与方俊铭之间,你也照做么?” “……” “看着我,回答我。”陈展飞认真道。 “你是以什么身份在问我?”余志锋与他视线相对,像要从他眼中看出些什么,“如果是handler,你自己也清楚,这种事情在警局不是没有先例。如果是……” “有区别吗?”陈展飞道。 余志锋的眼神黯淡了一下。 “我以为我们是那么多年的朋友,我应该很了解你。”陈展飞把手铐钥匙推到余志锋面前,然后走到门边,把审讯室的监控摄像头关掉。 余志锋自己拿钥匙解开了手铐,两手交替握着手腕放松关节。 一张褪色的照片被陈展飞放到桌面。 “也许,我也不算完全不了解你。你习惯把重要的东西粘在桌子内层,对不对?我去你间房拿药的时候看见了这张相。大概粘得时间太久,胶水剥落,相就跌在柜桶里。”陈展飞说话时候神色冷静,“他和你长得不太像。就算是我,也一时猜不到他同你的关系。但你知的,我记性不算差。学校毕业拿银笛奖,当时在教官房间看过历届得奖学员的名单,2000年的得奖学员,我记得就是这个样子。” 余志锋听他一点点说出来,反而镇定下来,将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等待陈展飞继续抽丝剥茧。 “然后我上网查找得奖名册,2000年得奖学员的照片被隐藏了,我的权限只能查到姓名。我当时就明白了,他一定是被派去做UC,反正当UC都是用假名,所以档案上的真名和警员编号才保留着。2000年,银笛奖,符合这几个标准的UC我只知道一个,在2003年殉职,因为还有家人在港,所以追授功勋的时候也没对外透露真名。……阿锋,我真希望你告诉我我猜错了,余志浩他不是你的大哥。” 余志锋咧嘴笑了笑,他知道,陈展飞并不是一个没有能力的警察。 陈展飞却被他的无所谓激怒了,搁着审讯桌拎起他的衣领,厉声道:“余志锋,你说,你做卧底究竟是为破案还是为了给余志浩报仇?你到底要查些什么?你知不知道为了私人恩怨而做UC,有什么样的风险!” “这话你怎么不去问黄警司?”余志锋把手放在陈展飞揪住自己衣领的手上,见到他神色一闪,便了然地笑道,“你问过他了,是不是?他是不是答你,为公同为私,有什么不同,何必计较?” 陈展飞皱着眉头,抓住领口的手指已经松开,却仍给余志锋抓住,怎么都挣脱不了。 “你以为差人同社团有什么分别?不外乎求结果,只要可以破到案,谁会理过程合不合规矩。哪似你,事事依足规矩,会不会太幼稚了点。”余志锋道。 “你究竟想怎样?”陈展飞终于挣扎着抽回自己的手,上面已有被余志锋抓住的指印,“你想要何子文的命,还是方俊铭的命,或者,是要搞垮整个新义和?” 沉默。余志锋毕竟不愿意欺骗陈展飞。这十多年,在他接近封闭的人生里,如果说有唯一的出口,那就是陈展飞。要是将这道门关上,那他的人生就真的再没有希望和信任可言。 “你肯不肯帮我?”余志锋结束沉默。 “……” “我需要你帮忙查一件事。”审讯室里不能抽烟,余志锋只能握着自己的手指,认真地看着陈展飞,直到后者被他郑重的神色逼得点头,他才继续道,“我哥在出事前给过我消息,新义和有人知道他是UC。” “你跟他有联络?”陈展飞吃惊道。 “我知道,这不合规矩。”余志锋道,“是我不好。我不信大哥会捞偏,几次三番去找他,跟他场子里的兄弟打架,差点连命都丢掉。他为了救我,才不得不告诉我真相。” 陈展飞沉吟了一下,道:“所以……这消息你没有跟黄Sir报告?” 余志锋道:“大哥他……告诉我这消息不久就出了事。我没有证据,也不知他交给黄Sir的记录里有没有这一条,万一没有,我这样说出去……” “你怕会让黄Sir怀疑他变节?”陈展飞明白他担心什么。 余志锋反应激烈:“我大哥不会变节!” “我信你。”陈展飞道,“但是有人知道他的身份,却没有马上动手?是为什么?难道这个人被他策反成功了?” 余志锋痛苦地摇头,这是困扰他十年的迷局,一直如同梦靥般笼罩着他:“……我不知。” “按新义和的说法,他是被何耀天杀死的。”陈展飞道。 “他们也说何耀天被他同时杀死。” “事实是怎么样,我们并不知道。”陈展飞思忖了一下,看着余志锋,“你需要我帮些什么?” “帮我查我大哥做UC期间的记录,应该保存在黄Sir那里。至少要知道,那个知道他身份的人是谁。” ****** Handler:负责和卧底接头的人。 UC:undercover,卧底。 第三十九章 余志锋第二天回到昊文开工的时候,见到何子文一脸和颜悦色,想来Aidan也识做,对不该说的事情并没有多嘴。 “看你气色不错。我还当你是和尚,女也不碰男也不碰,听Aidan讲,你还很厉害?”何子文笑道。 余志锋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瞥见Aidan正从何子文身后路过,脸上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 “是他夸张。”余志锋尴尬道,心中总算明白为何今天一入会所,那些公关看待自己的眼神都不一样。那分明是酸葡萄的心理,又妒又恨,又不敢撕破脸面。一个个见了他,只敢暗中指指点点,面上却不如往日那样殷勤。 “Aidan还告诉我,昨天你们酒店出来,撞见了May姐。”何子文道。 余志锋答:“是,昨天太晚,就没有报告。那群人给我点了相,有几个熟面孔,是何耀光的人。我跟了差佬入差馆做笔录,May姐就暂时托Aidan照顾,她精神出了问题,不知老家伙用过什么手段折磨,看上去像是刚逃出来。文少,你看,我们是保还是不保?” 何子文摸着自己的手指,沉吟道:“May姐的事,外边也有些传言。何少霆出事,阿诚被抓后,她就藏了起来。怎知被何耀光刮到跟她有路的那个野男人,就是同她有个嗑药跳楼死的仔的那个。野男人没骨气,被人打断几条肋骨就吐出May姐的藏身处。她就这样被抓,然后断了消息。我还以为她早给何耀光做掉,没料到折磨到现在。老家伙的火气真是旺,烧到现在都没停,看来我们这头,他也不会轻易罢手。” 两人在休息室说话,何子文坐着余志锋站着。房门忽然被人敲响,而后吴经理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文少。” 何子文道:“进来。” 吴经理是个谨小慎微的人,从来都是低头哈腰恭恭敬敬的,今日一反常态,踩着小步一下跑到沙发边,慌张道:“文少,出事了。对面刀纹忠的人找上门来,说我们藏了他们的人,要我们交人。” “他们找的是什么人?”何子文皱眉问。 吴经理额上冷汗涔涔:“说是个女人。年纪……年纪三十岁上下,这要是出来做也太老了点,再说,我们店里不是,不是……怎么会有女人?” 余志锋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今天Aidan一个人来的?” 吴经理一脸茫然:“今天他来得比我都早,这我倒不知。” 余志锋没等他说完,拔脚就冲出了房间。 Aidan自从接替了Ricky,就有独立的更衣室。他平时人缘不佳,从来没人敢乱闯。余志锋抓住门把,一转,知道没锁,就径直拉开门进去。 Aidan正脱了裤子要换,见到余志锋进来,便站定在原地,手上动作也停下,大大方方转过身来,望住他笑得一脸得意:“怎么,昨晚放过机会,现在后悔啦?” “你把May姐带来了?”余志锋劈头问。 “喂,我一个人住,放个颠婆在家,整烂我的名牌衫怎么算?”Aidan理所当然道。 “人呢?” Aidan朝墙边的一排衣架努努嘴。May姐正抱着膝盖,瑟缩在角落里。 余志峰无声地骂了句脏话,然后没好气地道:“没我通知,不要出来!”他丢下一句,就关门走掉。 Aidan本还想叫他,见门被大力甩上,不满地哼了一声,赌气道:“听你才奇怪。” 刀纹忠是亲自来的,身边还有最近常跟着何耀光的混血硬汉阿鬼,手下各自领了十多个小弟,齐齐在昊文门外排开。何子文对这阵仗倒有些意外,看来刚才一语成谶,何耀光对自己并没有罢休。今日May姐的事可能只是个由头,他们真正要动手的对象,应该是自己。 好死不死昊文会这时间除了一个余志锋和他手下三两个小弟,就只有一群软骨头的公关,要他们上阵砍人,步子还没迈出去就已经全软倒在地上。 何子文背着手对吴经理打了个手势,叫他call人过来,一面走到队伍前面,微笑看着刀纹忠和阿鬼:“两位都是字头的新血,也是江湖上的前辈,之前在堂兄灵堂见面也没机会聊两句。你们的新铺开张这么多天,不是来请我吃拜神剩下的乳猪烧味的吧。” 刀纹忠个子高大,嗓音沙哑,操一口客家味浓重的国语:“文少,你既然敬我们是前辈,就不要在这里兜圈子啦。我们哦,今天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啦。你乖乖地把阿May她人给交粗来,我们就好来好去,相安无事啦。不然吼,别怪我们不客气啦!” 何子文笑笑:“对不住,忠哥,我国语不好,实在听不明你说的什么?” 阿鬼看来是个寡言少语的,这时踏前一步,冷声道:“文少,你不合作,我们就自己搜。” 余志锋终于赶到,一步挡在何子文面前,拿手抵在阿鬼胸口:“字头规矩不懂?这里是文少的地方,容得你们说搜就搜?” 跟在刀纹忠身后的几个包了纱布的小弟正是昨晚在余志锋手上吃了亏的,这时在人群中认出他,立即大声叫:“是他,大佬,就是这小子!还有个不男不女的,个八婆一定是给他们藏起来了。” 刀纹忠得意地笑起来,道:“文少,你都听到了吧?我的小弟挂了彩,也都是拜你这位兄弟所赐啦。这样好了,阿May呢她欠了我们一笔巨债,需要每天接客赚皮肉钱来还。昨天她跑掉没有进帐,这缺掉的一笔数怎么算?就是本钱不计,还有利息呢,利息怎么办?你要是想讲义气,没问题。反正你的店里这么多赚钱的高手,随便借我一两个,把钱还清了我就把人还给你。比如这位兄弟,啧啧,我看就很结实,就他怎么样?”他毫不理会余志锋发怒的眼光,摆明是找借口挑衅。 “他有什么好。皮粗肉厚,连技巧都生疏得很。”Aidan不知何时已挤到门口来,这时突然插口,引得所有人都向他注目,他骄傲地昂着头,从人群中站出来,仿佛不可一世的孔雀,“这位大哥,你挑他,就真是没有眼光。” 刀纹忠以往贩卖人口,见过的好姿色也不少,但看到Aidan还是眼前一亮,笑不拢嘴:“好,这个好,这个再好不过。美人,今天就你跟我们回去,好不好?”他一声“美人”叫出口,听上去既猥琐又下流,简直要让人作呕。 Aidan不置可否地笑笑。 “Aidan,别闹。”何子文沉声道。 “文少,这哪里叫胡闹?你有这么贴心的人应该高兴都来不及,干什么不领情?你这意思,是不是要逼我们进去搜?”刀纹忠道。 已经有人来拉扯Aidan,余志锋上前,一脚将那人踹开。几个小弟立刻涌上来挥拳,几个人瞬时战成一团。 余志锋臂上有伤,没挥几拳,刚愈合的伤口便即裂开,鲜血染红了半条手臂,一直蔓延到手腕。 Aidan看得焦急,就跑去何子文身边,道:“文少,我过去有什么所谓。反正一样都是接活做,在哪里做不一样?” 何子文咬牙:“不一样!你给他们折磨到死,我可不替你收尸!” “你担心我?”Aidan先是惊讶,但随即转为惊喜。 何子文不再回答 “不管你是不是担心我,”Aidan道,“有你这句话,也足够了。” ****** 有路:有一腿。 拜神剩下的乳猪:铺子开业要拜神,通常用乳猪烧味做祭品,摆完请附近街坊和到场嘉宾吃。 第四十章 余志锋带着几个小弟同人打,人数相差悬殊,终于还是落了下风。 昊文的几个凑在门口看热闹的公关,见势头不好,纷纷发着抖缩回屋内。何子文虽在一边强撑架势与刀纹忠及阿鬼僵持,手心也微微有汗。他心中盘算过,万一不济,给对方破门而入,抓住May姐事小,给人扬出去说他给几个新来的猛人掀了场子,面子就损得大了。所以他同吴经理早就约定,万不得已时,宁愿报警。 店门前一堆人打得胶着,谁也没有心思关心别的。不知是谁大喜过望地叫了声:“兄弟们来了!”众人的眼光才朝街上瞧去。 只见以Mike为先,黑压压上百个刀手正从街口碾过来。刀纹忠与阿鬼的脸色瞬间就变了,朝手下使个眼色。原本正混战中的小弟,很快停了下来。 余志锋脸上挂了七彩,正打到火起,见对方罢手,仍是不忿地继续挥拳,直到何子文过去拉他,才真的住手。 “文少。”Mike站定在何子文面前,依旧一脸雷打不动的酷样,“我来迟了。你有没有事?” 何子文摇摇头,见他来,心中终于有了底气,转头开声叫阵:“两位前辈,要入店搜查不是不可以,只要你们的人过得了我这位兄弟,想搜多久都可以。” 刀纹忠与阿鬼对视一眼,便知不能硬拼。刀纹忠上前嘻嘻哈哈地胡扯一番,给自己找了个台阶,拍拍屁股终于撤队走人。 阿鬼似乎尚不甘心,他也是打仔出身,在澳门称霸一方,正想在香港试试拳脚。他临走时与Mike对望一眼,鼻中哼声出气,仿佛公牛一般,挑衅意味甚浓。Mike却毫不受激,仍旧站在原地,稳若泰山。他与阿鬼这类人不同,虽然有打手的能力,却无地痞的流气,没有方俊铭或何子文的命令,绝不会无端地惹事生非,也不会意气用事。这一点,连余志峰都及不上他。 Aidan见包围已解,立即恢复本性,大呼小叫地向余志锋飞奔过去。他见余志锋身上血迹斑斑,便嚷着要给他处理伤口擦身换衣。 “你小声点行不行,我已经要看伤科,不想连耳科也要去看。”余志锋抱怨道,“还有,拿你那些衣服给我换,我宁愿什么都不穿。你那些名牌衫,留着自己慢慢享用,多谢。” 何子文不知来龙去脉,还以为他们是情人怄气,安抚道:“好了,我会所里也摆了几件衫,给你拿去换。” 到了何子文的休息室里,当他从衣柜翻出T恤来,余志锋却呆了。 他万万想不到何子文拿出来的衣服竟然如此眼熟,仿佛久远的记忆一下子从箱底被翻出,岁月的尘埃呛得人一时无法呼吸。余志峰手脚都僵硬了,看着何子文递过来的衣服,竟忘了伸手去接。 “怎么了?不中意?”何子文问。 “不,这是……03年的,《枪王》限量版T恤?”余志锋喃喃道。 何子文有些惊喜:“你也知道这套戏?这衣服已经很多年了,听说当年十分抢手。这size我穿本来也有点大,你就应该正好。我这里你穿得下的大概就只有这件,你别嫌旧就是。” 余志锋接过衣服,翻了翻领口,的确正好是自己的尺码。当年他受余志浩影响,特别中意看枪战片,这套戏上映,他跑遍港岛的戏院都买不到纪念T恤。余志浩知道之后,就答应托朋友给他弄一套。当然,对余志峰提的条件就是不能再缠着他,以免惹上不必要的危险。岂料,就在那次之后,兄弟俩就再也没机会相见。 “这……是你自己买的?”余志锋问。 “不,人家送的。”何子文道,“你要是中意,就拿去。” 余志锋捧着衣服,心中感觉复杂。当年那个知道大哥卧底身份的人,他始终没怀疑过会是何子文。实在是因为十年前,何子文不过是与自己同龄的一个孩子。但谁又说,孩子就不会背地里告密呢?单凭何子文如此崇拜父亲,如此忠于社团,如果知道真相的是他,完全有可能为了帮会而出卖余志浩。哪怕他当时只是一个没有行动力的孩子。 余志锋在心中反复推敲着这种猜测的可能性。这原本只是一句问话就能解决的疑虑,他却竟然犹豫了起来。这几个月待在新义和,余志峰仿佛真成了何子文过命的兄弟,与他一同出生入死,跟他一起同甘共苦。他知道文少从来不讲大话,要套他话并不困难。但万一,余志浩的死真的与何子文有关,乃至是他间接所造成,自己又会不会照以前所计划的那样,拿起枪,用一颗子弹为大哥报仇呢。 这样的想法让他自己都震惊了——他竟第一次为要不要报仇而感到迟疑。而就在他迟疑的时候,休息室的门被人打开。 不敲门就进何子文房间的,除了方俊铭,自然没有别人。 “有没有事?”他快步走到何子文面前,显是放下了手头的事务,匆忙赶来。 何子文笑笑:“你跟Mike一样,一上来就只问我有没有事。给兄弟们听见,还当我是瓷做的,一碰就散。” 方俊铭回头看一眼余志锋,眼光在他手上的衣服停留了片刻。 余志锋抓着衣服的手垂了下去,低头道:“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去吧,好好养伤。”何子文道。 “你把那件衫给他?”余志峰一走,方俊铭便问道。 “怎么了?”何子文没听出他语气中的不妥,只觉得方俊铭一直以来对余志峰存有偏见,似乎是不信任自己看人的眼光,因而回答的口气也有些生硬,“他为我打架流血,我把自己的衫给他着,有什么问题?” 方俊铭拿手指摸着桌上的玻璃杯沿,口气忽然冷了下来:“自己的衫?你好像忘了,这件衫是谁给你的。” 他这话一出,何子文瞬间就记起,这衫是方俊铭十年前送给自己的第一件礼物。但那责怪一般的问话口气,让何子文听了实在不快,一时少爷脾气上来,就故意顶撞道:“那么旧的衫,恐怕也有十多年,我哪里记得那么清楚?不过一件衫而已,何必这样小题大做……” 突如其来的异响把何子文的话截断。桌上被方俊铭把玩着的玻璃杯竟忽然碎裂。鲜血滴落在不规则的豁口上,慢慢流淌到桌面。玻璃渣尖锐的边沿仿佛锋利的刀尖,让人用眼就能体会到被它们触碰的痛楚。 何子文吃惊得说不出话来,怔了一刻,才猛地冲过去,抓起方俊铭的手,深吸着气给他一片片拔出深陷进伤口的玻璃碎片,抽了一大把面纸用力压在他的伤口上。 “究竟怎么回事?”何子文早已将方才的怒气抛诸脑后,看着纸巾上渗出的血迹,头皮也觉得发麻,好像伤口像是在自己心上一般痛苦,“你不喜欢我将你送的东西送给别人,我要回来就罢了。这样……不似你平时的样子。” 方俊铭蹙着眉头不言语,皮肉的痛楚仿佛不是他郁结的来源。他的脸上不常显露表情,此刻看着何子文,眼神却是意外的深沉,让人一时难分清究是失望还是痛苦。 何子文的不安因那难测的目光而加深,一退再退:“如果……你不喜欢看到阿锋跟在我身边,我可以调开他,让他去看其他场。只是你……” “不必。”方俊铭终于收敛起神色,拿没受伤的手拍拍何子文压着纸巾的手背,“该走的终归会走,该来的也迟早会来,无谓勉强。只要你开心,什么都没有所谓。” 他的脸色又变得温柔,像大海一般,把所有湍急的暗涌都消化在看不见的海底,只留下一片风平浪静的水面,让人以为暴风雨永远不会来临。 何子文有些诧异地看看他,终于还是顺从地点了点头。 第四十一章 天台上。 维港的海风扑面而来。深秋的风不似夏天那样潮湿,却也带了海水的粘腻。 “何耀光要有大动作。他的头马最近很出位,刀纹忠和阿鬼已经插手尖东的地盘。”陈展飞站在天台的边上,对着一览无余的维港和对面港岛的天际线说道。海风吹拂着他柔软的黑发,英姿飒飒好似电影明星。 “有什么可大惊小怪。”一身皮衣墨镜的余志峰从他身后走出来,戳戳陈展飞的背脊,“喂,你讲话的时候可不可以对着我,那边没有摄像机。” 陈展飞像个小心思被他戳穿的孩子,显得有些窘迫:“……这是附近最高的天台,我是不想浪费这么靓的风景。” 余志峰走到他身边同他并排站着,一脚踏在围栏边沿:“说过天台见面不吉利,你看那么多戏,还是偏要拣这里?” 陈展飞不服气道:“街上那么多车祸,你不还是一样要过马路?” “怎么了?那么躁。要不要来碗凉茶给你去下火?”余志峰皱眉。 陈展飞看看他道:“你同他们交过手了,刀纹忠,还有阿鬼他们,是不是?” 余志峰想起来昊文里除了自己以外还有那一根“针”,便不奇怪他对自己的情况了如指掌:“不过一班蛋散而已。那天你见到的,May姐被他们追,我们暂时收留她,后来就被刀纹忠上门找碴。不过后来May姐自己跑了,也就没有了下文,不算什么大事。” 陈展飞却像是急了:“你次次都是这样!几时才能认真点?”他伸手去拉余志峰,感觉到不自然的回避,立即敏锐地捉住那被皮衣包裹的手臂。 “你受伤了?”陈展飞道。 余志峰抓住他的手,硬生生从自己手臂上掰开,呲了呲牙。 “把墨镜摘下来。”陈展飞蹙眉。 余志峰要拍掉他伸来的手,陈展飞却十分固执,两人相持不下。最后余志峰的墨镜在争执中被甩开,而陈展飞的双手也被牢牢钳住。 “你可不可以不要再这样婆婆妈妈?你是我老婆还是我条女啊?”余志峰控制不住情绪,大声吼道。 陈展飞愣了一下,脸上倏地红了,然后就变得委屈,眼眶也有一点发红,小声道:“不管你,你出事怎么办……那个May姐,警方刚刚在山里发现她条尸……” 余志峰有些惊讶,但回神一想,也在意料之中。 陈展飞似乎是犹豫了一下,叹了口气,又说道:“周明扬,他回来了。” “什么?” “May姐尸体上的伤痕,鉴证科说,是周明扬的手法。”陈展飞的神情里闪过一丝恐惧,发现尸体的现场他去过,周明扬本就丧心病狂,他被警方端掉毒仓,又狗急跳墙地搞绑架,最后被迫着草,可以说与May姐的报复不无关系,所以这次用上的手段格外残忍,“我们推断……可能是何耀光接应他过来的,他们一定会联合起来对付方俊铭与何子文。所以现在的形势不是你想得那样简单,你知道么?那条友是丧的。他什么都做得出来!” “来的这么快……”余志锋似乎也意识到情势严峻,松开了抓住陈展飞的手。 陈展飞活动了一下手腕,叹口气:“这是内部机密,不可以……” “我知道。”余志峰道。 “你不知道!”陈展飞被他这样的自以为是激恼了,愤怒中,口气也意外地强硬,“我是你的上级,有权评估任务的危险等级!如果我认为事态的发展不适合继续这项行动,或者是你的冒险行为会令你身陷险境,我有权随时calloff!你听清楚没有!” 余志峰抿着嘴,像是努力控制着盛怒的情绪,最后说出的话竟然十分平静:“就算不当差,我也不会终止行动。” “为了你大哥?” 余志峰毫不避讳,点点头,问道:“你知道就好,省我些口水。对了,上次托你查我大哥的UC日志,有结果了?” 陈展飞点点头:“历届UC提交的日志和相关案件证物都在总部22层的机密资料库里,你大哥的也是。我想办法进去,找到了你大哥的日志……” 余志锋急切道:“结果呢?” 陈展飞似乎预料到他的迫切,从怀里拿出一叠复印件:“我做了拷贝。你可以自己看。” 余志峰接过那份文件,手指微微颤抖地飞速翻动着。但他越是焦急,就越是无法找到自己想要的内容,额上的青筋也微微凸出,双眼一行行地扫过那沓纸张,在那熟悉的笔迹中寻找“何子文”的字样。 陈展飞看他如此,知道他报仇的执念之深,自己已经不可能动摇,于是心中就升起不忍:“知道你大哥UC身份的那个人,是方俊铭。” 余志锋手上动作停下,微微蹙眉,难以置信一般,抬头看着陈展飞。 陈展飞正色道:“记录上写的也并不清楚。只提到他知道了你大哥的身份,但没有说是否已经倒向警方,或者是否存有敌意。” “这么说,当年何耀天的死也……” “不清楚。”陈展飞摇摇头,“这事我问过O记的一些老差骨,听说当年何耀天死的时候在场共有四个人,你大哥,方俊铭,强叔,还有何耀天自己。要想知道当时的情形,如果不能找方俊铭,恐怕就只有从强叔下手。” 余志锋若有所思:“何子文什么都不知道么?” 陈展飞道:“当年他才升中三,又能知道些什么?听黄Sir说,他从以前开始就是个被保护过度的大少爷,以他老爸为偶像。何子文大概从来不知道,他那看上去义薄云天的父亲,才是最两面三刀的阴险小人。他一面在社团中禁毒,一面自己独揽东南亚的毒品货源和香港的几个大拆家,就因为毒品的利润最高,所以不愿跟任何人分享。何耀天包揽了省港澳的生意,是当时独霸一方的超级毒贩。而且何耀天心狠起来,连自己的亲兄弟都能不认,也难怪何耀光在他死后就立刻翻脸。要是何耀天的死真的和方俊铭有关,何子文被瞒着这么多年,也一点都不奇怪,他连他自己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都不知道,何况方俊铭……” 余志锋似乎能想象到何子文万一得知真相后的表情,一想起他脸上会出现的反应,就不禁微微蹙眉。 “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陈展飞异常敏锐地捕捉到余志锋的脸色变化,几乎是直觉般地知道了他担忧的原因,“你不是在同情何子文吧……喂,你不记得了吗?你同他,一切肝胆相照都是假的!做卧底,最紧要懂得抽离。再怎么称兄道弟,都只不过是虚情假意。你别告诉我,你现在觉得他可怜,觉得不忍心了……” 余志锋勉强地笑笑:“你醋喝够未啊,余太?那么紧张做什么?我伤口痛啊,忍不住不行啊?” 陈展飞立刻闭了嘴,心虚地低下头,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担忧地抬起来,低声问:“那你要不要紧?要不要去看医生……” ****** 蛋散:小喽喽。 我条女:我女友。 丧:丧心病狂。 老差骨:老警察。 打拆家:算毒品生意中负责散货的大经销商(?)。 省港澳:也称粤港澳,广东+港澳。 第四十二章 余志锋伤口换完药回到昊文,已经过了开张时间。会所里却不见何子文的身影,连一贯聒噪的Aidan也不在。 “文少去哪了?”余志锋见到吴经理,便抓过来问。 吴经理茫然地摊了摊手:“之前Aidan说肚饿,拖着文少去了宵夜。你不在,我叫了几个兄弟跟住,现在可能快回来了吧。” 余志锋哦了一声,让他继续做事,但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妥,掏出电话来拨了Aidan手机,响了一会儿就被人掐断。又call何子文,好像关机。于是他接着call那几个小弟,一个个都没有人听。翻来覆去几十通,最后的一通响了十几下,终于被接起。 “文少在哪里?”余志锋劈头就问。 小弟的声音断断续续:“锋、锋哥……我、我们被,被人埋伏……” 余志锋的头皮即刻就麻了起来:“文少人呢?” “被、被他们,带、带走了……” “带去哪里?喂,你出声啊!”余志锋追问道,但那小弟像是真被人打得奄奄一息,就连刚才那几句都已经是极限。他忍住粗口,还要再问,却见到Mike领着人从门口进来,身后的马仔扛了几个带伤的弟兄。 “文少出事了。”余志锋迎上去道。 Mike道:“我知道。我们跟住他的人也被打伤了。” 余志锋这才发现那些被扛着进门的,并不是一向跟着何子文的人,而是跟着Mike,归属于方俊铭的人。他皱眉:“你们一直有人跟住文少?” Mike直认不讳:“我们在暗中保护文少。” “俊哥的意思?”余志锋见Mike点头,想到这么多日子以来自己已经被蒙在鼓里,忍不住就讲话不客气起来,“部署这么周详,你们还不是一样由得他被人带走?” Mike脸色微微变了变,似乎他也知道这次事态严重,并没有找理由为自己开脱,只是皱眉:“这次出手的人这么突然,我们也没有料到。” “你们不是一直有人盯着何耀光的么?难道不是他?”余志锋道。 “不是他。”方俊铭已经从门口进来,他的声音比往常更阴沉些,脚步也快了许多。似乎是一接到Mike的通报,就立即前来。 “俊哥。”余志锋垂头,尽量显得恭敬。即便他心中现在对方俊铭存有无数的好奇,但所有的问题,现在来提都不合时宜。 Mike很例外地没有出声,沉默地站在一边,已是认错受罚的样子。 方俊铭经过余志锋身边,并没有理会,径直走到Mike面前,抬手一个响亮的耳光,扇在他脸上。声音之大,把房间里的所有人都吓到,鲜红的五指印一下就清晰可见。 “对不起。”Mike丝毫没有躲闪,也没有回避,仍是站在原地,似乎时刻准备着再领一个耳光,毫无怨言。 “我不要听对不起。”方俊铭冷冷道。这时所有人才知道,他是真的生气了。以往不论什么时候,方俊铭就是再不满再愤怒,最多都只是明嘲暗讽。而这次竟然当众动手,并且打的对象竟然是爱将Mike,那真的让人不由心惊。 方俊铭转身在沙发上坐下,脸色严峻,显然没有心情带起往常的假面具,只是用冷酷的语调道:“告诉我详细经过。” Mike如实报告了他所知道的一切。 何子文和Aidan出门后不久,他们就发现后面有人盯梢,双方动起手来。来人众多,并且明确知道他们在附近的位置,像是早就查探清楚,摸好了所有路线。何子文走的巷子非常不利于Mike突围,那帮人的目的也只是要堵截,Mike一行被他们阻得这一阻,再追上去时,就只见到被打趴在地上的新义和兄弟,和散落在地上的,何子文那部被踩烂的手机。 Mike把手机交给方俊铭,方俊铭深吸了口气接过,一直握在手里。 “应该是……周明扬。”方俊铭沉声道,“他已经回到香港。May姐的尸刚被警方发现,何耀光一直抓着她不杀,就是要做这个人情,等到他回来,交到他手上。因为对老家伙来说,还有更大的鱼要钓……” 他说完这些,便不再继续,沉默地靠回沙发上。房间里没有人敢打搅他,也没有人敢出声,静得好像医院的殓房。 “Mike。”方俊铭忽然抬头。 “在,俊哥。”Mike应道。 “……刚才,打得你太重手。”方俊铭道。 Mike脸上的红印还没有退去,他一贯硬朗的声线这时忽然也软了下来:“没事。是我不对。” 方俊铭站起来,走过去在他肩上拍了拍:“再帮我一个忙。” “有什么我可以做的,俊哥尽管吩咐。” “好。”方俊铭道,“同我翻转香港,把文少找到。” 这时正是晚上十二点,方俊铭与何子文辖下的马仔收到命令,全部出动,逐条街逐条巷地搜索这座不夜城。他们在灯牌林立的闹市区里穿梭,这里即便在午夜也仍旧有人头攒动,仿佛香港的夜晚天生就这样嘈杂忙碌,没有停转的时候。 这里的夜晚亮如白昼,而另一个却截然不同,仿佛无底的深渊,看不到尽头。何子文的蒙眼布被揭开的时候,周围一偏漆黑,铁皮屋的小天窗里只透出黑压压的一方天空,看不到一丝星光。 孤零零的一盏灯泡悬在屋子中央,发着暗淡昏黄的光。难闻的骚臭和各种不知名的异味从四面八方传来。墙角悉索作响的似乎是老鼠啮咬垃圾的声音,窗外还有各种虫鸣。何子文猜到,自己所处应该在深山,要扬声呼救看来是无望。 他的眼睛适应了眼前的光线,看见离自己不远处的木箱上坐着个男人,茶色的头发已经因为缺乏打理而显得杂乱,头顶一截黑发与原本染成浅色的头发已经界限分明。那人身上的衣服污渍斑斑,双手抓着一只烧鹅,送到嘴上啃得油汁四溅。 尽管他这一通烂嚼显得面容扭曲。但何子文还是清楚认得那人的样貌。 那是周明扬。 这个名字在心头滑过的时候,他的心好像也不自觉地一颤。姚凯蒂所遭遇的一切,仿佛只是昨天发生的事。 旁边的Aidan也被人揭去了蒙眼布,他同何子文一样是手脚被绑,躺在地上。重见光明之后眼睛扫视了一下四周,然后向何子文这边缩了缩,声音颤抖地问道:“文少,这是哪里?” 那边的周明扬似乎听到,放下啃了一半的烧鹅,拎起一樽啤酒对嘴灌了一口。然后拿手抹了抹嘴,走过来蹲在Aidan的身旁,露出一口可怖的白牙,笑道:“这里是天堂。” 第四十三章 “文少……”Aidan害怕地向何子文身上靠,声音已几乎带了哭腔,“他,他是谁?” “我是谁?哈哈哈哈……”周明扬仰天大笑,神态很是异常,“天堂里的当然是天使啊!” 何子文注意到他身后的地上躺着针管,猜到他这样子,应该是刚注射过毒品,不禁皱眉问道:“你想干什么?” 周明扬绕到何子文这一边,蹲下凑过脸来,拿看货物一样的眼神打量着他,又伸出那残留着油渍的手在他脸上摩挲:“姚三小姐值三亿,你估你能值多少呢?” “你拿了三亿还不够,究竟要多少?”何子文道。 周明扬伸出手指在他面前极缓慢地摇了摇:“错,大错特错!你以为钱对我能有多重要?钱只不过是把尺,好度出你的地位,还有本事,有几大,几巴闭。如果没有二五仔将我的毒仓告诉别人,我到今天,一早已经上位。用得着好似过街老鼠,窝在这垃圾堆都不如的地方?” 何子文听他说得头头是道,似乎之前绑架姚凯蒂并非为钱,心中就诧异:“那姚小姐……” “是姚凯仪那八婆一开始不肯将生意给我!”周明扬面色狰狞,“要是她乖乖将澳门的赌厅交给我管,不搞这么多花样,我用得着找别的方法搞钱?用得着去卖糖?一切都是她自己找的,一开始就不该惹上我!至于你……” 何子文想起了什么,又见到他眼神危险起来,不由一阵心寒。 “听那个叫阿May的八婆说,我跟何少霆的那个毒仓,是有人把地址爆给他们的……”周明扬危险的眼神在何子文脸上来来回回打转,像匹研究怎么对猎物下嘴的野狼,“你说,我是不是该好好招待那个人?” 何子文咬着牙,死死盯着他,眼神中充满防备。 周明扬又夸张地笑起来,拿着酒瓶灌了几口,醉眼迷离地看着何子文,道:“你放心,我对男人没兴趣。姚三小姐那套,对付你我都恶心。啊,不过讲起这个呢,我一直就有个问题,今天正好来问问你。你说你们这些死基佬,世上大把女人不要,偏中意捅男人的屎忽。你告诉我,捅屎忽究竟有什么好?难道说,那里不是臭的,是香的?” 何子文听他说的不堪,嫌恶地转过头去。 谁知周明扬竟不肯罢休,拿酒瓶贴在何子文的脸上,将他脸拨正过来,神经兮兮地道:“你,告诉我啊?是不是香的?” 何子文闻到熏人的酒气喷来,已是忍无可忍,一口唾沫吐在周明扬的脸上。 周明扬先是愣了一下,但随即变了脸色,抡起酒瓶,朝何子文头上砸落。何子文苦于手脚被绑,动弹不得,只得闭起双眼,就像砧板上的猎物,除了任人宰割再无其他退路。 玻璃樽碎裂的声音在近处响起,何子文感到自己的脸上一痛,似乎是什么尖锐的东西飞速弹起划伤了脸颊,但痛楚远不如预想的强烈。他睁开眼,看见Aidan的脸在自己上方,脸上也有被碎片划伤的痕迹,殷红的鲜血正从伤口渗出来。 “Aidan……”何子文惊讶道。Aidan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刚才竟挣扎着跃起把周明扬撞得一歪,玻璃樽因而没有落到何子文的头上而是砸到了地上,只有碎渣溅起,将两人的脸稍稍划伤。 周明扬被Aidan撞得坐到在地上,愤怒之余似乎又非常的意外,盯着Aidan竟嘿嘿笑起来:“有意思,真有意思……” “你别碰他!”Aidan的口气意外强硬。 “你中意他?”周明扬不怀好意地笑起来,似乎那变态的脑袋里又想出了什么新的折磨人的把戏,他眯起眼睛,歪着脸看着地上依偎在一起的两人,道,“我正好奇知道基佬是怎么插屎忽的,正好,给我送来一对。” 何子文听到那笑声,背脊都是一寒,恐怖的直觉在身体里蔓延开来,连脚趾都微微麻痹。 Aidan的眼神愤怒地盯着周明扬。周明扬视而不见,手伸到腰后,拔出枪,打开保险,顶住Aidan的脑袋,道:“来啊。给我看看嘛,听说你们那里,那个什么会所,就是做这个的,不是吗?表演一下,让我长下见识啦。” 何子文已经气得无法言语,Aidan也是一脸敢怒不敢言,枪口顶在他脑袋上,只要他一个不服气,就会随时要了他的小命。他僵了片刻,终于是不敢拿命来赌,只好委曲求全地看着何子文,放软声调道:“文少,听他的,好不好?” 何子文难以置信地看着Aidan。可是那黑魆魆的枪口分明就在眼前,他只是嘴唇动了动,就见到枪口逼近一分,于是再吐不出一个字来。 周明扬嘿嘿笑了声:“还是你识货。”然后掏了把折叠刀,甩开来,给Aidan松了手脚上的捆绑,命令他爬到何子文身上。 Aidan只好依然抬起一条腿,跨坐到何子文的膝盖上,手指颤抖地摸上他的皮带,慢慢解开,再拉开拉链。他冰冷的手指触到何子文的皮肤时,何子文剧烈地震动了一下,像是刚刚反应过来一般,动了动腰,道:“不……” “快点!不要命了!”周明扬坐回木箱上,恶劣地拿枪口对准Aidan手下的位置,急促地晃了晃。 Aidan微微皱眉,没再理会何子文的反应,把他膝盖压紧了,将裤子连着内裤一起猛地扯下来。 何子文感觉到肌肤曝露在空气中,脸色刷的白了。然而他双手被缚捆于身后,双膝又被Aidan顶住,就是拼了命挣动双腿也毫无效果。他侧过头,瞥见周明扬猥琐的目光紧紧贴在自己裸露的地方,邪恶的脸上还泛着得逞的微笑,身体里所有的血液就仿佛凝固了一般,从头顶到脚底都一片冰凉。 然后何子文感到身下忽然一阵温热。只见Aidan正低着头,将嘴凑在他腿间那敏感的地方,慢慢地舔舐,小心地吸吮。 周明扬在一旁看着,脸上笑意加深,在一边拿食指不住摩挲自己油腻的嘴唇。 Aidan却对此毫不知情,小心地握着何子文的下体,伸出舌头由根部慢慢舔起。他的手指灵巧,不断在那私密的地方抚摸。恰到好处的碰触和爱抚是任何人都难以抵御的,何子文的呼吸也不由急促起来,却强自压抑着,用力咬着下唇不发出丝毫声音。 Aidan的动作愈来愈卖力,他在这方面的技巧毋庸置疑,只消稍稍挑逗便能令人诱惑,可这样高超的本领施展在此刻的何子文身上,却只令他感觉痛不欲生。 当Aidan完全含住他的时候,何子文几乎将嘴唇都咬破,口腔涌起一阵浓重的腥味。Aidan抬起头,眼神带了点愧疚,伸出手在何子文脸颊上摸了一下,触到一片湿冷的痕迹,似乎是刚才从他眼角滑出的泪水。Aidan因此愣了愣,看见何子文紧紧闭着眼,像是受刑一般,躺在自己身下一动不动。 周明扬又是不耐烦地一声催促,Aidan继续低下头,慢慢吞吐起来。一双双手探到何子文臀后,逐寸逐寸地摸索。 何子文觉得胸腔内的氧气几乎被抽走,极度的耻辱与愤怒几乎让他脑筋空白。可这时听觉因视觉的封闭而分外敏锐,不远处陌生的喘息传入耳中也格外鲜明。隐约听来似乎是周明扬的声音,粗重的呼吸仿佛像被撩动了情欲,正变得愈来愈失控。 “别停下。”周明扬一面喘着粗气,一面低声命令。 Aidan只有加快速度,尽责地用嘴巴侍弄着,用唇包覆着那物体来来回回进出。何子文被绑起的双手压在自己身下,指甲一下一下地抓着地上粗糙的水泥,眼前模糊着只有朦胧的一线光亮。 Aidan感觉到何子文即将释放,特意将含着的家伙吐出来,一手按住他前端,伸出舌一点一点仔细地舔弄。另一边,腾出一只手拉开了自己的拉链,将自己肿胀起来的家伙拿了出来,奋力抚弄,让原本已挺翘的家伙变得更硬。 何子文感觉到来自下体的刺激减轻了一些,可那肿胀的感觉却分外煎熬。Aidan的嘴忽然离开了,而后何子文感觉到自己的双腿被人抬起,他惊恐地睁开眼,看见Aidan正试图将自己的腿抬到他肩上,而在Aidan手上的物体已经涨得硬挺而粗直。 “Aidan!”何子文惊呼一声,嗓音嘶哑。 Aidan抬头看了一眼何子文,用极温柔的语气哀求一般道:“不会弄痛你的……”而后猛地用力,将他双脚架过头顶,然后低下头去又吻了吻何子文的下体,伸出手指,向他后茓探进去。 ****** 巴闭:了不起。 糖:摇头丸等。 屎忽:屁眼。 第四十四章 何子文几乎是带着惊颤地挣扎起来,被异物侵入的感觉让他一下清醒,不愿意也不想要再屈服于枪口的威胁。他忽然生出种拼死一搏的勇气,仿佛在这勇气的支持下,与那漆黑的枪口搏斗也多一分胜算。 何子文转头向周明扬的方向看去,那变态佬坐在木箱上,似乎也被眼前的情形所撩拨,不知何时解开了自己的裤链,一手正在奋力地解决自己的欲望。举着枪的手只是撑在木箱边,形同虚设,根本没有瞄准任何人。 “Aidan!”何子文低声叫道,腿上用力,踢了踢Aidan的肩膀。 可Aidan却像是有些昏了头,一时间都没有要醒过来的意思,感觉到何子文腿上的动作,竟伸出手来压住他,而后扶着自己的下体,朝他后茓送去。 不远处周明扬的喘息声也越来越快,何子文无法更大声地提醒Aidan,又知道错过这个机会决难再找到。他焦急地左右看了看,见到刚才被周明扬砸碎的酒樽碎片散落在身旁,努力蠕动着上半身靠过去,吃力地抬起被绑住的双手,将玻璃片勾近,然后捡起来。 但他这一动作,Aidan就没有顺利插入。Aidan面颊有些发红,脸上似有几分不耐,重又扶正何子文的身体,握住自己的下体,再次准备进去。 何子文已经顾不上再挣扎,手指摸索到玻璃片最锋利的一角,感到皮肤被划破的尖锐疼痛,就用那尖端对着手腕上的绳索迅速拉扯起来。 手上的桎梏忽然松开的一刻,他感到下身也传来一阵钝痛,Aidan已经进到他的身体里,微微叹息了一声,正准备动起来。 何子文在他身上猛地推了一下,Aidan才猛然回神,看见何子文的手已经松了绑,不禁愕然。 何子文手腕和手指上满是割烂绳索时弄出的伤痕,这时顾不了太多,见Aidan反应迟钝,怕他生张,连忙伸手捂住Aidan的嘴。 周明扬这时敞着裤子,一手只象征性地抓着枪,另一只手多了支空掉的针管。显然刚才他又打了一针毒品,现在正是意识最不清醒的时候。 Aidan看到那情形,似乎是终于明白了状况,对着何子文点一点头,虽然脸上还留着情动的余韵,但也没有犹豫,依他眼色乖乖退了出去。何子文嫌他动作慢,又气他刚才乱来,踹了他肩头一脚把他踢开,然后自己捏着玻璃片去解脚上的绳索。 两人几乎是手忙脚乱地穿上裤子。周明扬已经躺在木箱上昏睡过去,口中迷迷糊糊不知说些什么。何子文知道他正受毒品的影响,被幻觉笼罩,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想拿走他手上的枪。半梦半醒中的周明扬忽然动了一下,何子文刚抬起的脚便僵在半空,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旁边的Aidan也吓了一跳,朝何子文猛打手势,示意他不要打草惊蛇。何子文心想也有道理,便跟在他后面,悄悄移到门边,打开了门上的保险。 Aidan轻手轻脚地拉开门,小心探头看了一下,然后走了出去。 守在屋外不远处的守备似乎听到了这边的动静,扛着AK就向这边察看过来。Aidan向何子文指了个方向示意他先走,自己去引开那人。何子文觉得刚才那一脚或许还是踢重了,拉了拉他手臂,示意两人一起。Aidan却强硬地一把推开,坚持要分头行动。 何子文用嘴巴做了个口型,要他“自己小心”,然后猫低身子,向草丛走去。还没走出几步,身后传来异常的动静。何子文正要回头,感觉颈上一痛,随即便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的时候,何子文后颈还残留着疼痛,一阵天旋地转的晕眩过后,才勉强能借着门缝里透进的一丝光亮,看见周围的环境。他的手脚再次被绑起,可四周却空空荡荡,没有周明扬,连Aidan也不在身边。 说话声从屋外传来。何子文屈起脚,小心翼翼地把身体一点点挪近门边,将耳朵贴在门上,偷听外面的动静。 “好彩及时抓回来。不然真是前功尽废!”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是何耀光,正气急败坏地职责着什么人。 何子文心中一沉,他猜到周明扬不可能孤身一人返港,但何耀光的出现,实在出乎他意料。他们这样的叔侄,的确已经谈不上什么血缘,也早没有任何情分。何子文讶异的并不是何耀光的心狠,而是在何少霆死后,他竟不动声色地演了这么一出大戏。让自己以为那声势浩大的各方人马就是他全部的筹码,岂料这一切都只不过是烟幕。何耀光大概一直在等待自己防备松懈,而今他也终于得偿所愿,自己被囚禁在这里,要逃脱是难过登天。 只是还连累了一个无辜,何子文想。Aidan不知已经曝尸何处,如果自己不能逃出去,到时的死相不知更他比如何。 “死道友,看看看,你看够未?刚才看得还不够彻底?要不是你半途又打那一针,他会跑得掉?你个死变态佬……”另一把声音又细又软,与周明扬的完全不同,却也是何子文极为熟悉的声音。等听到这把声音,他才真的怔住了。刚刚还在脑中惋惜过的名字,忽然生猛地从泥土里跳出来,张牙舞爪,活蹦乱跳地,好像在指着他的鼻子嘲笑一般。 “你自己不是也有爽到?”周明扬的声音响起,嗓音几乎不用辨认,那副神经质的声线无时无刻不令人反胃,但对话的口气却像是与先前的那把声音认识已久。 纤细的声音这时听来丝毫不娇弱,口气里满是漫不经心:“还差了一点啊。再说,谁准你在旁边看的?你不怕长针眼,我都觉得被你看过会生皮肤病呢。” 周明扬的笑声肆无忌惮:“哈哈,别食了猪肉怪肉骚!我看你明明就很陶醉。好心成全你,你还反咬我一口。你望住这块肉馋了很久,我难道看不出?做人不要这么不知恩图报,Aidan少爷!” 何子文身上一震。 只听Aidan的声音又道:“别叫我少爷。我不做少爷很多年,现在也无亲无故无资格再被人叫一声少爷。” 何耀光的声音道:“呵呵,出来自己混世界的是不一样,不似里面的那个少爷仔,被人卖掉还要替人数钱。” 何子文只觉得脑筋一片空白,他努力回想是不是被人打坏了脑袋,出现了幻听,可惜双手被绑住,连拍一拍耳朵的能力也无。何子文努力地挪开门边,脚下用力,踢到一件硬物,当啷一声响,似乎撞翻了什么。 门外的谈话声止住。脚步声响起,而后何子文听到头顶的门锁被打开的声音。 光亮猛然虽然打开的大门一起泄进来。何子文不禁闭了闭眼,明亮的白炽灯下,三个人影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是周明扬,何耀光,……还有Aidan。 ****** 道友:吸毒者称为道友。 第四十五章 何子文看清了三个人的样子,最后目光落在Aidan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儿,才将眼睛闭上。 Aidan皱眉:“你都听到了?” 何子文只是死死闭着双眼,嘴唇紧抿着,一言不发。 何耀光道:“知道又有什么关系。莫非你还希望瞒住他一世,好像姓方的小子一样,把他当宠物一样圈住养?” 何子文的眉毛动了动,睁开眼来瞪着何耀光。 何耀光笑了一声,口气却极是鄙夷:“乖侄仔,你可以自己去问问姓方的小子,你爸死时究竟是什么情形。呵,他骗你这么多年,要捞的早该捞尽了,说不定大话也都已经讲厌,肯同你讲出真相也未定。” 何耀光说得漫不经心,并不像那些存心挑拨的人编好了一整套绘声绘色的故事。而何子文也确实知道,何耀光并没有那样的演技。 “你骗人!”尽管如此,他还是瞪着何耀光大吼。 何耀光道:“你信不信都好,我只管拿你们的命来祭我少霆,用得着特意编大话来骗你?当年你爸死时人证只得强叔一个,他早被方俊铭买通,要讲人是边个杀就是边个杀。你凭什么信他讲的就是真话,当日的一切难道你亲眼看见过?” 何子文语塞,他连辩解的理由都找不出来,索性闭上眼睛,仿佛这样,就可以一句刺耳的话也不用理会。以往类似的风言风语当然不少,但他从没有过机会亲耳听何耀光说出这话。因为这整整十年间,他们这对有名无实的叔侄都未曾有过真正的对话。 “强叔花钱手脚大,你不是不知道,当年他欠社团的钱为什么突然还得那么痛快,后来又是谁出钱给他经营枪会,这中间的风声,你不会没有听到过……” 何子文蓦地睁开眼,看着他,声音微微颤抖:“是!这些我都知。但这……证明不了任何事!” 何耀光笑了笑,慈眉善目得好似一个关怀小辈的尊长一般,好笑地看着何子文:“乖侄仔啊,要话蠢,你应该也算不上。但大哥那么精明狠辣,怎么一点都没遗传到你身上?你想想,就算大哥死得突然,但他怎么会一点遗产都没留给你?他当年势力那么庞大,出出入入都是宾士车队开道,几十个兄弟列队,怎么会除了一栋大屋,一点私人财产都没交到你手上?” 何子文心中一凛,仿佛想起了什么,感到有凉意从心里攀升而起,嘴唇也渐渐发白:“那是因为,他那副身家都尽给你夺去……” “笑话!”何耀光毫不犹豫地截断他,“我拿的不过是我应得的那份,是姓方的信口开河诬赖我,你听他一面之词就真信?你爸那么本事,真是他给你留的钱,没有你的授权,我又怎么动得了!话说回来,还是姓方的小子想得远,社团不混,走去学法律,什么遗产都不过是一张纸一个签字的事情。哪用得着好似我们两父子,为了社团打生打死,最后还把少霆的命也赔上……”说到这里,他已经有些唏嘘,眼眶红了,仰起头要收住眼泪,不再说下去。 “我不会信你的。不会的……”何子文的脸色已经白过白纸,嘴里只是无意义地重复着同一句话。 他知道,何耀光说的实际并不是大话。还记得自己十八岁生日那天,方俊铭拎了一沓文件入睡房,递了支笔到自己手中,让自己签字。那时何子文睡意朦胧,刚刚庆过生,饮得大醉,头脑发昏,混混沌沌地连纸上的字都看不清。当时他被方俊铭抓住手放到文件上,半梦半醒间也不知事情的前因后果,迷迷糊糊中就签下自己的名字。 只记得签完字后,方俊铭说了一句“今后你的就是我的,我的也是你的”,然后在他额上吻了一吻。 何子文从来都没有深想,方俊铭让他签的那些文件究竟有什么意义。他自跟他走后,两人便一直相依为命。方俊铭对他无微不至,何子文亦没有理由不信任他,不依赖他。岁月渐长,他只觉得这个人已成为他生命中唯一的依靠,渐渐也就切断了一切退路。如今想来,就好似行一座独木桥,既已斩断了身前身后的绳索,万一有错步,就会从桥上跌落万丈悬崖,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阿文啊……我们叔侄这么多年,要是能好好坐下来谈一谈,今天也不至于会变成这样。要是当年你不被姓方的小子带走,不躲着二叔,今天,新义和都还是你和少霆这一辈的天下。可是那新方的,无时不刻不找人跟住你,二叔是一点机会也……”何耀光擦去了眼泪,此时又仿佛一个苦口婆心的长辈,忽然又温情起来。 “你收声!”何子文眼中已有泪水,愤怒地叫道。 何耀光本还假惺惺地扮着委屈,被他这歇斯底里的一喝给激怒了,似乎对他的冥顽不灵很是厌烦,也无心再多兜圈子,眼中立时浮起狠辣的神色,气急败坏地哼了一声,口气一转,厉声道:“可惜时至今日,后悔当初也是无用。你我叔侄没这个缘分,也实在怨不得我!如果少霆还在,我们相安无事,互不想干。你有你做,我有我做,还可以维持着局面,大家各有各赚。可现在少霆死了,我一个老不死的在世上,还有什么指望?如今我一个老家伙也没什么好怕的,无牵无挂,没有什么可盼,只盼拉你们两个去陪葬。你要怨也不要怨二叔我,等下去阴间,要记得找方俊铭算账!” 何子文转过去,手被绑住了无法捂住耳朵,只有把脸对着地下。他不想当着那些人的面哭。房间里的每一个人,都好像在看他的笑话。或者,这世上的每一个人,其实都在看他的笑话。看他表面上多么的自以为是,事实上却愚蠢到家。 ****** 边个:谁。 第四十六章 Aidan走上前蹲下来,看见何子文把脸埋在地板上流泪,就回头跟其余两人道:“你们先出去,我有话同他讲。” 周明扬吸了下鼻子,像是毒瘾又有点抬头:“你都被踢爆了,还有什么好讲?是想继续搞还差不多,死基佬装什么?” Aidan瞪他一眼:“滚出去!” 何耀光拉了一把周明扬:“他这个样,还能插上对翼飞掉?接下去要对付的是姓方的小子,这条友麻烦很多,才应该好好想想办法。对了,你要的粉,我已经叫人带来。” 周明扬听他提到这个,旋即眉开眼笑,也不再管何子文,搓着手看着何耀光:“这个老家伙,真识做……” Aidan等两人出去,把身后的门关上,打开屋里仅有的一盏灯,又拖来两只椅子,把何子文像捡瓷器一样从地上小心捡起,放在一把椅子上面,自己坐在他对面。 何子文不愿意看他的脸,即使面对面坐着,也是努力侧转脸,拿视线盯着别处。 Aidan叹了口气,似是早知道会有这一天,没有多少失望,只是口气带点唏嘘:“你知道我是什么人么?” 何子文没有反应。 “你当然不会知道。”Aidan自嘲地笑了下,然后自顾自地接下去,“那个人,你连面都没见过。恐怕连他的名字都不记得了,又怎么会想到?” 何子文的眉头动了一动,仍是没有转头。 Aidan笑了笑继续说道:“豹叔。这个名字方俊铭同你提过没有?就是那个他为了替你脱罪,拿去给大圈的赖从驹当谢礼的人。” 何子文侧转的脸上的眉头动了动,睫毛垂下来,微微有震动。 “豹叔是我老豆,我是他个仔,独生仔,不孝子。我在十六岁的时候跟男人搞在一起,被他发现,赶出家门。后来快十年都没有回去,不论在外面混得多落魄,多狼狈,哪怕把自己卖了赚钱,我都没想过要回去。……因为我一直觉得是老家伙欠了我。” 何子文的脸一点点转过来。他知道豹叔,那个退隐的江湖大佬,被方俊铭用千方百计刮出来,打包成了给赖从驹的一份大礼,换取大圈对何子文的支持。豹叔被带到澳门之后曾有一群雇佣兵救援,但最后因为他自己的吝啬被那队雇佣兵倒戈,方俊铭趁机买通了那批亡命之徒,一枪解决了豹叔,仍把尸体送到赖从驹手中。姓赖的与豹叔有不共戴天的大仇,听说最后把尸体绞碎了泄愤,连骨头都喂了狗,一点渣滓也没剩。 Aidan决不会不知道这些,只是提起父亲的时候,脸上神情仍旧平静如水,像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老家伙那么有钱,又贪生怕死。我听说他很早就金盆洗手,这些年,一面在家里养老,一面全世界派人找我。——他大概是后悔,当年与我断绝关系的时候,他还算壮年,也不知道自己再生不出儿子。后来他退休,听说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守着大把财产,身边却没有一个信得过的人。我偏不露面,要他一世不安乐,谁叫他当初打得我面上留了疤,搞到我中意的男人不要我。”Aidan指了指自己的脸,那上面已经一条疤也看不出,只有完美无瑕的五官,和完美无瑕的皮肤,“我要老家伙心不安。因为是他对我不起,这是他应得的报应。可是方俊铭,哼,他破坏了我的计划。他把老家伙引出来,活捉到澳门的仇家面前,然后把他做掉,将尸首送给人家。多么干手净脚。对了,他怎么引老家伙出来的,你知不知?” 何子文蹙眉,轻轻摇了摇头。 “他派人跟老家伙说,有我的消息了啊。”Aidan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听来,却有些说不出的悲凉,“多简单,多方便。一句话,只是一句话,一点功夫都不费,老家伙就乖乖上钩,把命送出去。” 何子文吸了口气,看着面前的Aidan,觉得他与之前已截然不同,神态仍旧是高傲的,可那嬉笑怒骂的姿态却让自己觉得陌生。眼前的人再不像以前那样,万般奉承讨好,只为博自己一笑,相反,Aidan现在本性毕露,毫无掩饰,锐利得就似一把尖刀。 何子文知道自己被骗了,Aidan演技一流,自己眼睁睁踩入他的圈套,而这张罗网,恐怕在一开始两人相遇的那程顺风车上就已经张开,他对自己有些失望,低声道:“你去整容,就是为了来报仇?” “脸上的疤没了,老家伙就不欠我什么了。”Aidan一派坦然,点头承认,“剩下的,只有我欠他的。现在轮到我还债了,那些累他送命的人,我要一个一个找出来让他们填数。” 何子文垂下头,这世上的是非恩怨本就很难说得清楚,冤冤相报何时了这种话,也不适合他们这种人。他知道Aidan的杀父之仇,自己与方俊铭都难逃干系,但事情的前因后果,又岂能三言两语就说得清:“你要找我报仇,我无话可说。” Aidan反问:“你是无话可说,那么姓方的如何?” 何子文猛地仰头看了他一眼,复又低下去,咬了咬唇,没有回答。 Aidan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恶毒地追问道:“你是不是不舍得他死?” Aidan牵动嘴角了然地一笑,那笑极美,带了点寂寞,也显出几分怜悯:“其实你和我,我们都是一样的。” “不!” “……方俊铭都是我们的杀父仇人。” “……” “所以我们应该在一条阵线才对。” “……” “我老豆的死,说到底不关你事。你由头至尾,不过是方俊铭的一粒棋子。他养着你,也是为了有一天,可以借你这面旗夺新义和的话事权而已。他要抢澳门的生意,要同光叔斗,一切都是为他自己。你想想,你有什么本事,让他拼死拼活,却为你做嫁衣?” 何子文张了张口,无数言语涌到嘴边,末了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喃喃道:“不,不是的……” Aidan牵了牵嘴角,火上浇油道:“我与你唯一不同的,是你被他害死了老爸,还给他上了这么多年,一直到今天,都还对他死心塌地。你比我,更固执,更愚蠢!” 何子文仿佛被戳到了痛处,咬着牙,露出极怨恨的神色。 Aidan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何子文面前,半蹲下来,让自己的视线与他平齐,而后伸手扶住何子文的脑袋,手指在他耳廓上轻轻扫了扫。 “可是这么固执,这么愚蠢,”他的语气忽又温柔下来,像看一个孩子那样看着何子文,叹了口气,“同以前的我,简直一模一样……”说罢他将头靠了过去,轻轻地吻上何子文的嘴唇。 浅吻逐渐转深,浓烈的血腥从舌尖传来。Aidan感觉到自己的舌头被何子文咬破,血液在口腔里随着唾液蔓延,味道随着舌头翻搅的动作进步一步加深。可直到夹杂着血丝的唾液从口边溢出来,那吻势也没有丝毫要减弱的样子。 何子文不停地挣扎。可这样的挣扎,不单是为了拒绝那个吻,更像是不愿意承认他说的那句话。 终于,Aidan松开了他,拿手背擦了擦嘴唇,气息仍没从激烈的接吻中平复过来:“你真不应该这样不听话。好在是我,如果是别人,话不定直接就给你一针。到时你不老实都不行。” “你们应该直接杀了我。”何子文瞪着他道。 “不会的。”Aidan站起来,居高临下看着他,“因为我舍不得。” ****** 踢爆:戳穿。 填数:还债。 第四十七章 夜晚很快过去,不久天光大亮,整个城市从一场漫长的睡梦中醒来,迅速投入新一轮的运转。这时距离何子文被绑架,刚过去十个小时。 方俊铭坐在大宅里,一夜没有阖眼。这一夜大宅内人来人往,香港各个社团的头面人物都被连夜请来。方俊铭似乎动用了所有的手段,用上了他在江湖上的一切影响力,打听何子文的下落。 他甚至一早就吩咐Mike去银行开他名下的保险箱,将几张不记名债券脱手,套取现金。 “这里是五千万。剩下变现的那些股票银行还需要调度,要明天才能全部领到。”Mike已将装有现金的银色金属箱拎回来,放在客厅。 方俊铭正站在面向花园的落地窗前,听到他话转过头,声线听上去平静:“去找黑市。今天一定要筹到一亿,至少一亿。” “可是黑市吃掉的手续费……” “我在乎这些?”方俊铭反问,口气听来并没有发怒,可是却让Mike把后面的话生生吞了回去。 方俊铭低头看了看手表,又抬头望墙上的时钟,好像这一天里时间走得特别慢,连每一下呼吸都令人疲惫。熬了一晚,方俊铭只是还不想睡,又转眼去看窗外,仿佛在远处的某个地方,有他一直等待的人。他叹了口气,静静道:“我现在只希望他们找我要钱,越多越好。” Mike走到玄关的时候,见到菲佣匆忙由门口折返来。何宅规矩森严,没有特别的事情决不允许横冲直撞。Mike常在这里进出,知道一定是有非同一般的贵客前来。果然一打开门,就见大名鼎鼎的姚家一把手姚凯仪,就站在门外。 绑架何子文的事,与何耀光的设想有所出入。 他完全没想到事情会如此棘手。人才刚到手,还没来得及威胁方俊铭,已经闹得满城风雨,周身麻烦。何耀光知道方俊铭与本地众多势力有勾结,但万万想不到他们的关系如此紧密,如此深入。更让他惊讶的是,在不顾一切的方俊铭背后,还有一个更不顾一切的姚凯仪。姚家的介入,让何耀光开始后悔当初拉周明扬入伙的决定。如果没有姚家,形势也不会如此被动。他们不必一次又一次改变地点,迟迟都不出面提出条件。 周明扬不再负责看管何子文,似乎因为上次的疏忽,何耀光开始不放心再让他干预太多。本来老狐狸拉他下水的目的,就是等万一出事时,有个替死鬼可以顶罪。至于周明扬在行动中扮演什么角色,反而没有所谓。 原本周明扬也没有这么容易受人摆布。但他在上次离开香港前已经染上毒瘾,这次回来,毒品全靠何耀光供应。没有何耀光,姓周的几乎连一天也熬不下去,因而在何子文的事情上,他只有看何耀光的脸色,没有置喙的余地。 三人之中,Aidan可算得与何耀光平分秋色。他有父亲留下来的大笔遗产,又掌握了当年跟他父亲一起混过江湖的前辈人脉,这些资源足够他在东南亚一带铺条万全的后路。何耀光胆小,虽说这次孤注一掷,但后路一事也绝不会轻视。因而他对于Aidan,也不得不顾忌三分。 Aidan会时不时来看一看何子文。后者但凡醒着,就没有一刻安分。周明扬本来要把何子文像姚凯蒂一样关在狗笼,被Aidan挡着,没有成功。即便如此,当Aidan离开后,其他看守就完全不讲仁慈。何子文身上大半的瘀青和擦伤大半来自他们的拳打脚踢,另一半,来自他自己一次次逃脱的尝试。 好在这群人里面对男人有那方面兴趣的除了Aidan并没有别人。Aidan每次过来就只是对着何子文身上的伤痕长吁短叹,好像自己的东西被碰坏了一样痛惜不已,又是搂又是摸。这一幕被其他看守见到,就觉得他们身上是有艾滋的。这也好,他们连会见血的刑罚也不敢上。发脾气的时候只穿着靴子在何子文身上踢两脚,踢得他奄奄一息咳出血来就吓得窜开,生怕接触了血液传染到绝症。 何子文看到他们就觉得好笑,何耀光手下的人,同他们父子一样的胆小。 但只有一个人不一样。那家伙完全不知道害怕为何物,他吸毒和不吸毒的样子差不了太多。有时何子文都分辨不出来,不知道周明扬那种超出常人理解范围的残忍,究竟是因为药物的催化,还是他与生俱来的本能。 “你真烦……”看守换岗的间隙,周明扬从门口探了进来,伸出干瘦的手挠挠背脊,懒懒地打了个呵欠。原本何子文趁着无人,正在努力攀着墙试图够到墙壁上方的天窗,听到周明扬的声音,瞬间就麻了头皮,连动作都变得僵硬。 周明扬不耐烦地皱皱眉头,用抱怨饭菜不合口味一般的语气说道:“如果不是娘娘腔心软,我早把你斩成八碌,把你的头切下来风干,再蒸熟了送到姓方的手上。” 何子文心中一寒,不自觉地向后挪步。他的手脚都被缚住,缓慢移动中,背脊触到身后的墙壁,似乎已到屋子的尽头。 “可惜我的粉在老家伙和娘娘腔的手上,他们没想好怎么处理你,又不肯听我的,我就是想帮,忙……也帮不,上……”周明扬吸了吸鼻子,他呵欠连连,像是毒瘾严重,身体已经微微颤抖起来,慢慢蹲下身子,趴在地上,像蜘蛛一样手脚并用地爬到何子文身边,“可是你,实在太吵……我刚睡着,就被你吵醒……实在讨人厌到不得了……” 何子文见他颤抖得越来越厉害,鼻涕也不受控制地淌下,心里的恐惧从头顶一直扩散到脚底。 周明扬在距离何子文两三米的地方停下,从怀里摸出一个铁盒打开,翻出一张锡纸,倒了些粉末和不知名的液体上去,用针管吸了混合后的溶液。把那铁盒子不管不顾地一扔,就捋起袖子,一手将针筒戳进去,将里面的液体全推进自己血管里。 这是何子文第一次这样清晰地看见别人注射海洛因,起初周明扬筛子一样地颤抖,头发都因为发作的毒瘾而汗湿了,仿佛即将窒息而死一般。但一针下去,他舒服地仰天舒了口气,大张的嘴慢慢拉成一个微妙的弧度,双眼失神地望着天花板,而后像慢动作一样后仰倒下,躺在地板上。 何子文几乎因为震惊而无法动弹,连呼吸声都停住一般,看着眼前这奇异而恐怖的景象。 他见过浴血厮杀的场面,也经历过不少格斗与枪战,但如此近在咫尺的吸毒场面,却真的把他吓到了。不论多么危险的厮杀,他都能确实地意识到灵魂在指挥自己做着什么,而周明扬在吸毒的时候,何子文仿佛看到有一只无形的手,在将他的灵魂一点点抽走。 没有了灵魂的人,还是人么? 周明扬似乎从舒适的梦境中醒来,慢慢侧过头,以一个不自然地角度看着何子文。然后他脸上扬起一个诡异的微笑:“你真安静。” 何子文盯着那双有些失焦的眼睛,不知道那被幻觉占据的脑袋里现在看到的是什么,但一种不祥的预感却席卷而来。他倚着退无可退的墙壁,只有朝旁边移去,不多时,已顶到了墙角。 “只是看就这么乖,要是你也尝一点,是不是更乖呢?”周明扬慢慢爬起来,摇摇晃晃地去捡散落在地的锡纸、针筒还有装了粉末等物的铁盒。 何子文努力跳跃着试图逃离周明扬,被绑住的双脚一个踉跄,整个人扑倒在地上,嘴唇被牙齿磕出血来。他几乎是翻滚着从墙角逃离开,可是房间就这么大,周明扬慢吞吞地,举着吸饱了海洛因的针筒朝他走去,像跟他玩贪吃蛇一样,慢悠悠地追着他在屋子里来回走动。 终于,他蹒跚的脚步追上何子文,一脚将他踢得翻转过来,跪下来用膝盖顶住他的背。一手将他袖管拉高,顺便在那白皙的手臂上弹了弹,像护士注射前一样,找寻那条最清晰的血脉。 何子文的嗓子已经喊得嘶哑,他明白叫喊一点用处都无,但还是止不住地呼喊。他百试百灵的救世主像是瞬间远离了他,可他还在像寺庙里那些信徒一样盲目地渴望奇迹出现。 “别急,乖,尝一点,一点你就不会吵了,乖,来……”周明扬拿哄小孩的语气在何子文的头顶俯下身来,凑在他耳边说道。 何子文只感觉到手臂一痛,然后所有的痛苦,内心的焦虑,失落,甚至心底深处的那份伤感,矛盾,痛苦,都随着手臂上这微细的刺痛而消失。一股暖流从小腹散发出来,蔓延到四肢。通体舒畅的感觉令他不能自已地微微抽搐,过电一样,周身都荡漾着酥麻的快感。 周明扬很满意地从他身上下来,欣赏马戏一般欣赏着何子文的反应。 此刻何子文的眼中,却是什么也看不见。他仿佛已经不在这个狭窄阴暗的封闭空间里,他仿佛回到了属于自己和方俊铭的大宅。 早上阳光透过窗户洒入屋内,他揉了揉眼醒来,方俊铭已经坐在床上看书,见他醒了就摸一摸他头发,催促他起床早餐。他偷懒要赖床,方俊铭吩咐佣人将早餐端到卧室,让他坐在床上漱口,然后往他嘴里送一片去了边的方包。 时空忽然扭曲了,时间又推前了一点,何子文和方俊铭仍然蜗居在深水埗的小房子里。何子文的功课不好,方俊铭被先生叫去,带回他一片F字样的成绩单,佯装要体罚,面对抓着耳朵跪在床边的何子文,却只轻轻拍一下作数。 好像还有无数个日子,回忆就像美梦,让人沉醉其中,不愿意醒来。何子文觉得自己的脑子沉甸甸,有一个黑洞在远方吸着自己过去,自己手脚都轻轻飘飘,旋啊转的,就随着一股气流被卷了进去,再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在失去意识之前,他只听到破门声,而后一把熟悉的声音斥骂道:“死道友,你在做什么!你!这会要他命的!” 然而何子文已经无法思考这话代表什么了。 第四十八章 何子文大概想不到自己还有醒来的机会,隐约间感到手脚已经被人松绑,身下是柔软的布料,干净的被褥香气和充满弹性的床铺令他痴迷,像一个沉湎梦境的人迟迟不愿意醒来。 他的发丝正被人抚摸,那双手用温暖而湿润的毛巾擦拭他的脸和脖颈,然后解开他的衣服,一点一点仔细擦他身上的皮肤。何子文舒服地挪了挪身体,禁不住睁眼。他看见方俊铭正在上方看着他,自己的一条手臂抬被起来,就像小时候打完架带一身伤回来的时候一样。方俊铭打了一盆水在床边,沾湿了毛巾替他从肩膀擦到手指。 何子文知道这是一定梦境,闭上眼,双手环在方俊铭的脖子上,把他拉低下来,头往那颈窝里送了送,轻轻叫道:“俊铭……” 他感觉到方俊铭手上的动作微微一滞,怕他就这样离开自己了,主动抬起头,凑到那熟悉的唇边轻轻一吻。 方俊铭果然把毛巾放掉,把床边的水盆也推开,腾出手来抱住何子文,把他缓缓放到床上,然后俯下身来接吻。 何子文的身体像是装了什么感官放大器一般,稍一触碰就格外敏感,连对一个亲吻的反应都格外强烈。方俊铭的手指抚摸他的顺序和往常有些不一样,没有那么体贴,却有些急切。他的技巧依然是高超的,只是跟何子文所习惯的又有所区别。绵长的亲吻里,意识像是忽近忽远地戏弄着他,眼前的一切都恍惚了,只留下舌尖和皮肤的触觉,忠实地传递令人战栗的快感。 何子文意识到床上的被子被掀开,自己的衣服被脱光了,方俊铭帮他把双腿打开,然后伸手为他开拓。他顺从地接受一切摆布,在方俊铭进来的时候更配合地抬高自己的臀部。 一开始的缓慢抽插只持续了一阵,然后速度就骤然加快。何子文在突如其来的一阵阵冲击里被顶得几乎无法呼吸,在应接不暇的冲击里只能手抓着床沿,张大口吸气。 印象里时间好像过了很久,那激烈的攻势在一阵战栗过后停了下来,然后有吻落在自己的身上。以那爱抚的姿态好像没有要就此罢休的意思,他只是顺从地被人抱起来,然后跨坐在那身上,又缠绵地做了一次。 只因为视野里是尽是方俊铭温柔的影子。 后来大概又有几次,何子文到最后睡意浓重,渐渐就睡了过去,记忆并不清晰。当他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发觉自己果然躺在床上,浑身赤裸地盖着被子,抬头看了看周围,却是完全陌生的环境。有床,有桌椅,却并不是他所熟悉的房间。 一种无可名状的空虚与恐惧像海啸掀起的高浪,席卷过过他的脑海。 门被打开,Aidan从外面走进来,手上端着食物,看见何子文,就漾开一个愉悦的笑容:“醒了?” “是你?”何子文诧异道,想撑住身体坐起来,才发现一只手和一只脚分别被绑在了床头和床尾。 他意识到之前的一切是怎么回事,但仍不想放弃一丝渺茫的希望,紧盯着Aidan:“俊铭呢?” Aidan笑笑:“他如果在这里,我又怎么能好好地站在这里?” “之前的……是你?”何子文的声音变了,那几乎不是一句疑问,而是一声悲鸣。 Aidan把手上端的一碗粥放下,似乎对他的语气有些不满:“怎么,很失望?我应该令你很满意了啊。记得么,最后是你抱着我要的呢。我平时也不喜欢做上面那个,不是你缠住我,我也……” 何子文没有回答他,突然剧烈地发起抖来,好像受冷发烧一般,努力将自己蜷缩起来。Aidan坐到床边把他的脑袋从被子里捞出,见到他的瞳孔已经有些涣散,眼泪和鼻涕断断续续地淌下来,皱眉道:“怎么这么快?” 何子文从被周明扬注射到现在,才短短几小时,已开始了天堂地狱的轮回。 Aidan去拿了瓶水来,给他勉强灌了几口。但何子文一躺下去,就抓着被角用力撕咬。Aidan把被子拉开,他就伸出自己空着的那只手,咬自己的手指。 何子文第一次接触毒品,症状就这样严重,与此刻心思环境不无关系。Aidan不愿看他真的就此上瘾,想把他捆绑起来控制他不去自残,可找遍整间房没有多余的绳子,只好匆匆冲出门去。 何子文煎熬的声音,甚至在房门外都能清楚听见。他大汗淋漓地拿背脊挨蹭着床单,却怎么也消不去从骨髓中蔓延出来的麻痒,恨不得把自己撕成碎片,才好彻底停止痛苦。 房门轻轻打开,何子文艰难地抬头,看见周明扬带着一脸邪恶的笑意,向他扬了扬手中的铁盒。 Aidan再回来的时候,何子文已经安静地躺在床上,不哭也不闹,双眼失神地望着天花板。 恍惚间,何子文似乎听到Aidan与周明扬的争吵声,但那声音遥远,他也不想去管。此刻他的眼前只有一片明亮温暖的阳光,在最耀眼的地方有方俊铭的身影。他像从前一样,正站在光晕里,对着何子文宠溺地微笑。 自此之后,何子文的情况急转直下,一开始注射的间隔太短,之后如何戒断都是徒劳。Aidan把他放在自己的屋内,不许任何人靠近。但何子文哭闹挣扎的动静实在太大,他到最后也不得不像周明扬一样,为了换取安静,就给他在手臂上来一针。 每次注射过后,何子文在床上总是迎合得特别积极,Aidan知道这是为什么,只是除了自己之外,再不让别的任何人进出那间房间。 “你告诉我,这是什么!”Aidan将一盒针筒扔到周明扬面前,里面的微型摄像头因为撞击而跌了出来。 周明扬吸了吸鼻子:“你都已经看到还问我?眼睛有问题?” “我问你拍来做什么?”Aidan怒道。 周明扬扯起一个猥琐的笑容:“做什么?跟对付姓姚的八婆一样啊!你自己玩得high,还怕人看?” Aidan脸上已经变色,在那摄像机上狠狠踩一脚,将它彻底踏碎:“带子呢?” 周明扬得意地大笑:“早就寄出去了,现在姓方的应该正在欣赏你同那位少爷主演的大片吧……” 何宅。 Mike背手立在书房外面,方俊铭进书房已经三个小时,至今仍没有动静。 他们在下午接到速递,方俊铭坚持要亲自打开。他清楚姚凯蒂被绑架的经过,因此看到盒子里的那一支USB,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又过了大概半小时,方俊铭终于打开房门。Mike看了看他的脸色,便知道什么也不能问。他跟随方俊铭这许多年,曾见过他经历生死难关,也见过他经受威胁恐吓,但从没见过他的脸色像现在这样,苍白而没有血色。好像他全部的血液都已凝在了那双眼里,酝酿着肆虐的杀机,随时准备爆发。 沉默中,方俊铭忽然抬头,率先开口:“刀纹忠和阿鬼呢?” Mike垂头道:“都在地下室,等你发落。” 方俊铭面无表情,拿一种平淡得甚至有些冷酷的语调道:“都处理掉。” “是。”Mike毫不犹豫地应下,但想起何子文的线索没有着落,犹豫了一刻,才小心提醒道,“可是线索……” “不用。”方俊铭抬起眼,眼里闪过一线阴冷的神色,“他们很快就会自己找我。” 第四十九章 Mike没有追问,他比其他马仔更出众的一点其实并不在于能打,而是晓得分寸。他看上去并不圆滑世故,然而方俊铭的话哪句该听哪句该应,Mike却比大多数人都明白得多。方俊铭也正正看重他这点不外露的眼色,才一直将他留在身边。Mike这几日并不比方俊铭好过,来回奔波,大陆也去了几趟,为了捉刀纹忠和阿鬼又伤到了左臂,这时裹着纱布隐隐还看得到血迹。 方俊铭让他回去之后,自己站在空荡荡的大起居室里,显得分外孤单。窗外树叶簌簌作响,秋风开始扫过半山,带上初冬的凉意。何子文喜欢的几株盆景方俊铭已叫人移进屋内,隔着玻璃门,并没受到风的侵袭。何子文在意的东西,哪怕是再琐碎的细枝末节,他都会记得,也会安排周到。 菲佣已经被赶回与大宅分离的佣人房去。他们的脚步声会令方俊铭产生错觉,仿佛何子文就在这屋里。这样的误会令他原本就紧张的神经绷到极点,再持续下去,恐怕会出现幻听。方俊铭并不是容易紧张的人,什么事情对他来说都不会失控,但是所有的例外在这几天里都发生了。他再也不能像以往一样淡定,所有不必要的刺激,都必须清除干净。 几天来,他似乎总能听到何子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记得便在不久之前,姚家三小姐的绑架案发生时,何子文还曾问过他:“换做是你,会怎么做?” “你觉得我会允许这种事有发生的机会?”方俊铭记得自己当时回答得自信满满。 “我是说如果……”何子文一直坚持要一个答案。 “我会杀了他。不管是谁带走你,我都会杀了他。”方俊铭靠在空荡荡的沙发上,对着壁炉上何子文的照片仿佛发誓一般地重复着当日的话。 照片里的人仿佛很信任他似的,安静平和地微笑着。 十七八年前,方俊铭第一次见到何子文时,他就是这样。 时间过得飞快,距离何耀天过世已经十年,方俊铭分明感觉到岁月留在自己身上的烙印。可是何子文却纯真得一如往昔,好像匆匆流逝的时间不过是他鬓角拂过的一道清风,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 他们原本就是截然不同的人,应该有着截然不同的命运,如果不是多年前的那一场相遇,兴许两个人的命运都会不同。方俊铭可能客死异乡,而何子文,或许还在做着他无忧无虑的小少爷。 然而就是那极其偶然的一场相遇,将两个人的命运彻底改变,自此牢牢地联系在一起。 方俊铭并不出生于香港。他十一岁时候随父母一起从海上偷渡而来,中途遭遇大浪。一船人几乎死个干净,包括他的父母。只有方俊铭一个人死里逃生,他水性好,在颠簸的海浪里拼命地踩水,一直游到见到香港的海岸线,才精疲力竭扑倒在沙滩上。 那一天,还在读幼稚园的何子文正拖着何耀天的手在海边散步。见到沙滩上躺着个人,少不更事的何子文就拼命摇晃父亲的手,叫道:“爹地,人!那里,人!” 何耀天早年曾在海上跑船走私,这样昏死在沙滩上的偷渡客见过不少。通常附近的渔民发现这些人后就会报警,然后海关就会把他们抓回去遣送回原籍。何子文还小,第一看见有活人趴在沙滩上,而且背脊起伏,还在呼吸,活似一条被冲上岸奄奄一息的大鱼。他抓住父亲的手就往方俊铭躺的地方跑,何耀天像牵着一只发癫的小哈士奇,拦也拦不住。 “喂,你在干什么?喂喂,你在睡觉吗?在这里睡觉会冻啦。”方俊铭感觉到柔软的手指戳在自己面颊上,那是他从鬼门关回来后听见的第一句话。 带着咸味的海风低掠过海面,退去的潮水带走细沙,沙子粗糙的颗粒留在了方俊铭的脸颊上。方俊铭从朦胧中醒来,肚子叫得厉害。他很久没有吃东西,只觉得眼前那一截粉嫩的小手指颇像一条美味的凤尾肠,一张嘴,差点把那手指给咬下来。 何子文给他吓了一大跳,抓着自己的手指噗通一声向后倒坐在地上,然后哇哇大哭起来。 何耀天看着儿子纯真的样子,忍不住大笑出声。似乎是被身为一名父亲的自觉给触动了,一贯冷血的何耀天竟大发慈悲,把这个沙滩上半死的方俊铭也给救了起来。 方俊铭恢复神智以后,被何耀天丢给手下的几个弟兄随便照管。黑社会不是福利院,没有那么多好心人免费施舍饭菜。方俊铭要得到食物和衣服,就必须照规矩为他们做事。 他有时候帮着看翻版碟摊位,有时跟着几个年长的古惑仔在欠贵利的人家门口淋红漆。一面做这些偷鸡摸狗的事,同时还要躲着入境处,生怕被捉到就要送回那连父母都已经不在的故乡。 当时何耀天还没有做到龙头,但已经相当有威望,方俊铭总是听到几个欺负他的古惑仔满口天哥天哥地吹嘘何耀天的丰功伟绩。好像在他们中间,只要能跟着天哥做事,就是莫大的荣耀。 方俊铭十三岁的时候,个子已经比寻常小孩高大。平常小偷小摸的事情他很快就做得顺手,平日的生活吃穿不成问题。但他不满足,香港不是他的家,他要在这里扎根,就必须打出一番天下。他知道十三岁不算小,当年何耀天在慈云山混出头的时候,也不过比他现在大两岁而已。 几乎是凭着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方俊铭来到何耀天的住所,几天几夜不肯走地守着要求见他。何耀天当然早就忘了他是谁。方俊铭这样缠着他也没被那些马仔打残,已经算是好运。 有一天,守候在门口的方俊铭看到何子文一个人步行回来。经过两年,何子文已是个有名的私立小学的学生。穿着神气的制服,套着干净的高筒袜,踩着锃亮的小皮鞋,背着崭新的名牌书包,每天有菲佣陪着,由私家车接送上下课。 可是这一天,他却自己走了回来。菲佣跟在后面,像受了气一般不敢走得太近,只是给他拎着书包,远远尾随。 何子文经过大门边时,方俊铭看到他脸上一大块瘀青,身上漂亮的校服也弄脏了。菲佣上前来,按响门铃。何耀天亲自迎了出来,看见宝贝儿子脸上被人打的痕迹,连忙皱眉问怎么了。他这一副慈父的面容,跟在外面凶神恶煞的样子天差地别。就在前一刻,他还在驱赶一条野狗般驱赶方俊铭,而这一刻,却成了最温柔最体贴的好父亲。 方俊铭在那个时候是第一次对一个小孩产生了妒意。人的命,好像天生就有高低贵贱之分,毫无公平可言。 何子文在他父亲怀里抽抽搭搭哭起来,说同班的同学说他是古惑仔。说他天天由黑社会保护,谁惹他不开心,就会被切掉手指头脚趾头,所以所有的小朋友都不愿意跟他玩。因而何子文放学死也不愿意上父亲安排的车,一见到带着墨镜一身黑的司机,就有多远跑多远。连皮肤黑黑的菲佣他也觉得像是黑社会,命令她与自己保持距离。 何耀天拍拍他的背脊说,没有人保护你怎么办,爹地担心你的安全。 何子文把头从何耀天的腰上抬起来,认真地说:“不怕,坏人来,我就打跑他!” 面对这样的天真,何耀天有些哭笑不得。 方俊铭从一开始就在旁边听着,这时忽然从门柱后走出来,道:“天叔,我可以保护他。” “你?”何耀天道。 “天叔不放心,可以去问堂口的兄弟。这两年我为社团做过的事,没有一件让社团失望。我为人如何,身手如何,弟兄们都亲眼看得见。”他说得有条有理又兼自信满满,已经让何耀天听得十分满意。 其实就在方俊铭在门外守候的第二天,何耀天已经派人去查过他的底细,知道这个孩子小小年纪做事就十分老成,脑子转速快。即使不是为了何子文这事,等到了时机,何耀天一样会打算用他。 “你觉得呢?”何耀天摸了摸何子文的脑袋,询问儿子的意见。 何子文认真看了看方俊铭。方俊铭为了来拜访何家,特地挑了身干净的白衬衫,头发都是仔细梳过。虽然等了这么久,衬衫有些发皱,但那身装扮加上他英俊的五官,看上去倒格外帅气。像个青春片里的童星,又神气又斯文,一点不像他平时常见的黑社会。 “嗯,不错。”何子文毕竟跟着何耀天耳濡目染,一想起这是自己的第一个小弟,就不自禁学起父亲的口吻来,又转头对方俊铭道,“喂,你跟我,愿不愿意?” 方俊铭低头看了这个小不点一眼,压抑着心里的种种情绪,低眉顺眼恭敬道:“随时听候大哥吩咐。” ****** 贵利:高利贷。 第五十章 这天以后,方俊铭开始负责接送何子文上下学。何耀天也给方俊铭找了所中学就读,位置就在何子文的小学附近。 方俊铭生来聪明,没有辜负这番好意,文科理科样样出色。反观何子文,对学习既没有兴趣,也没有耐心,功课一直差强人意。何耀天虽不指望儿子将来当医生或律师光宗耀祖,但也希望他能扎扎实实学些本事。这样,将来儿子接了班之后,也不至于把家业都败光。 何耀光第一眼看见方俊铭就知道这小子是可造之材,所以在不久之后,又交给了他一项新的任务,就是每天给何子文补习功课。 何子文是极其讨厌读书的。他自小被捧在手心里长大,谁说的话都听不进去,几乎要骑到老爸头上去。一切皆因他是何耀天的老来子。何耀天在年轻时曾发过一个断子绝孙的毒誓,那时他以为自己活不过半百,更没想到日后会娶妻生子。所以当何子文出生时,何耀天一直担心这个儿子没法顺利活下来。之后他妻子早逝,剩下两父子相依为命,更是让何耀天对何子文倾注了所有感情,宠爱备至。 何子文脾气坏,每天都想不同的鬼点子来捉弄方俊铭。不是在方俊铭的茶水里胡乱加料,就是在他坐的凳子上抹胶水,又时不时捉点昆虫放在他的笔盒里,整蛊不断。方俊铭当然不会被这些幼稚的把戏骗到,也根本没心思理睬这自以为是的小东西。每次何子文胡闹,他都是强按着耐心,扮演一个稳重的兄长,让何家上下交口称赞。 只是在何家人看不到的时候,他正眼也不瞧一下何子文。每次放学在校门口接人时,自顾自在前面走得飞快,也不管何子文迈着两条小短腿在后面跑得气喘吁吁。 何子文对此虽然生气,但出于倔强不愿跟家里告状,只想着如何在方俊铭面前挣回面子。有一天放课后,他跟几个同学一起出了校门,见到方俊铭远远跟在自己身后,就想在他面前炫耀一下。何子文给了每个小朋友一颗朱古力,让他们跟在自己身后叫老大,一面回头去看方俊铭的神色。 方俊铭当然是一眼看穿他的伎俩,脸上面无表情,心里却在嘲笑他的幼稚。小鬼们的吵闹声令他格外烦躁,尾随的距离便不自觉越拉越长。几个路口转下来,何子文就失去了踪影。 他拉了那些同学中的一个询问,说是看见个叔叔过来跟何子文搭话,然后把他带走了。 方俊铭心中一紧,知道事情不妙。他猛地想起小孩说那怪叔叔穿一身油腻腻的白色衣服,猜想可能是厨师,就朝着附近的餐馆旁搜寻。终于在一条阴暗的巷子里,见到脱了裤子的何子文,和蹲在他身前的一个肥硕的男人。 看到这一幕的瞬间,方俊铭觉得自己脑袋里有什么东西点燃了,轰的一声,毁灭一切的怒火占据了整个头脑。他甚至都没有时间思考,为什么自己会因为这个讨厌的小鬼而如此愤怒。 他发狂地抡起地上所有的东西,朝那猥琐的男人砸去。男人发现了他,捏起拳头也准备对方俊铭动手,却被后者的狂性吓得停滞不前。后巷的动静似乎惊动了餐厅的人,那厨师怕被铺里的伙计撞破这事,就匆匆忙忙闪回门内,拉上了铁闸。 何子文愣头愣脑地原地站着,似乎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不很明白。方俊铭走过去,弯下腰,帮他提起裤子穿好,又上上下下仔细检查了一番,看看是否有什么外伤。何子文安安分分地站着,像只温顺的雏鸟。方俊铭见他难得这么安静,就伸出手摸了摸他脑袋。 岂料这一摸,何子文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 方俊铭叹了口气,皱眉:“刚才那个人……他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何子文止住了哭声,揉揉眼睛道:“叔叔教我变魔术。” “变魔术?” “恩。”何子文认真地点点头,然后伸出手,“他说摸摸这里,就会咻地变大,好像条金箍棒那么神奇。”说罢,他白白嫩嫩的小手就放在方俊铭的腿间,揉搓了两把。 方俊铭这时正是刚刚开始梦遗的年纪,那地方最经不得刺激,被何子文轻轻一碰,瞬间就有了反应。何子文见到方俊铭腿间撑起帐篷,一下子竟转悲为喜,高兴地拍掌叫好。反倒是方俊铭,蹲在原地动也不是,不懂也不是,尴尬不已。 何子文倒像是忘记了之前那微妙的孤独带来的恐惧,只顾盯着方俊铭,追问他到底怎么回事。方俊铭僵硬地待在原地,脸都几乎发青,心中腹诽,这小孩简直是个魔鬼。 “你真是个魔鬼。”方俊铭背着何子文回家的路上,终于忍不住一吐为快,“不,应该是笨蛋才对。你怎么会蠢到跟陌生人走掉?你不会告诉我一声吗?” 何子文沉默地趴在方俊铭肩上,抽抽鼻子,却没有回答。 方俊铭似乎发现了什么,试探道:“是因为我不理你吗?” 何子文的手环在方俊铭颈前,不自在地握了握,轻声道:“你讨厌我,对吗?” 方俊铭愕然,沉吟了一下,回答道:“不,我不讨厌你。” 何子文的声音透出一丝欣喜:“那……你会陪我玩吗?” “我会陪你念书。” 何子文失望道:“你果然讨厌我。” 方俊铭只好放软口气:“念完书就可以玩。” “真的?”何子文半信半疑,双臂在方俊铭脖子上环紧,探出头来问,“你不讨厌我,会一直陪着我吗?” “真的。”方俊铭举起并拢的三指,放在头侧,作出发誓的样子,“关二哥作证,我方俊铭,今后每时每刻,都会陪在文少身边。可以了吗?你的手掐得我快喘不过气了。” 谁也想不到,当初两个孩子玩笑一般的誓言,竟一直持续了许多年。这许多年来,方俊铭都如同当年所许诺的,一直陪在何子文身边。好像他们这一条路,可以一直走到永远。 而直到USB被送来的那一刻,方俊铭才醒悟到,他的誓言已在破灭的边缘。何子文,很有可能再也回不到他的身边。 第五十一章 又是无眠的一夜过去,屋外的汽车引擎声让方俊铭清醒过来。他走到窗边,掀起窗帘的一角。汽车在微弱的晨曦里亮着前灯,从大宅的门前绕了个弯离去,他看见坐在里面的人神色严肃,带着这类人身上特有的一本正经。 Mike刚刚进入房间,他站道方俊铭身旁,解释道:“是差佬们换班。一天两次,他们有特许令,我们可以不让他们进屋,但没法把他们从大门前赶走。” “他们大概以为只要截住邮差,就不会错过绑匪的信息了。”方俊铭眯了眯眼睛,语气刻薄地评价道。 他放下窗帘,皱眉看着Mike,后者不经传唤就进来,必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报告。方俊铭第一个想到的,自然就是之前让他准备的赎金:“怎么?黑市变现遇到了麻烦?” Mike摇头,眼神却说明事情比那重要得多。 方俊铭的眼神瞬间凝重起来:“有消息了?” Mike点头,从裤袋里掏出一部老式的2G手机,道:“今天早上在我车里发现的,里面有一条短信……” 方俊铭没等他把话说完就接过手机,老旧的绿色屏幕上显示着粗糙的像素点组成的文字。不用说这样的手机一定是太空机,没有任何记录,没有任何历史,用过即弃,不留后患。 【准备一亿五千万现金,时间地点另外通知。有胆通知警察,后果自负。】 方俊铭读完短信,紧紧捏着手机。这样的机型电源最多支撑一天,屏幕上电池电量只剩下三分之二。意味着今天之内电话就会打来,这同时也表示,在今天之内,他们必须得筹到一亿五千万。 Mike来之前已经看过短信,自然知道方俊铭现在最担心的是什么:“黑市周转的成本太高,就算抛掉剩下的债券,也凑不齐这个数目。如果现在把半山的别墅脱手……” 方俊铭立即伸手打断了他的话,反常地深吸了一口气,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而后突然开口说道:“只是一条短信,还不能确定文少的安危。……谁知道这是不是有人想浑水摸鱼。” Mike的表情十分意外。没有收到绑匪信息之前,方俊铭就十万火急地让他到处筹钱,他不明白为什么现在到了关键时刻,方俊铭却表现得一百八十度大反转。一亿五千万,真的和一亿有那么大的区别么?Mike不相信一亿五万是一个值得方俊铭犹豫的数字。 方俊铭手中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是一条图像彩信,发来的是何子文的照片。何子文看起来憔悴虚弱,甚至比视频中的还要消瘦一些。方俊铭的拳头渐渐握紧,他的视线几乎无法从这些照片上移开。然而他始终不发一言,也制止Mike发出任何声音。 Mike似乎明白了什么。他看了看手机,仔细回想了一下自己在捡到机器之后是否说过什么不该说的话。好在他不是个喜欢啰嗦的人,直到见到方俊铭前,几乎没有动过口。 方俊铭强迫自己关上了那张照片,口气显得分外焦虑:“我亲自打电话筹钱,你去黑市看看,不论多高的手续费,今天一定要把现金筹到。”一面说话,他却一面从桌面上抽了张便笺,潦草地写下一行字,摊给Mike看:有窃听器,搜查附近,找接收站。 Mike点头示意,拿手在脖子上比了个灭口的手势。 方俊铭摇摇头,在纸上又写下两个字:活口。而后他用疲倦已极的声音道:“你出去吧,我要打几通电话。半山的房产,之前有买家说要接手,价格太低一直没有交易,现在看来,不应该是该在乎损失的时候了。” “是。”Mike应道,又额外向他点一点头,示意会按吩咐行事。 接下来的一整个上午方俊铭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个电话接着一个电话。佣人在门口就能听见方俊铭严峻的口气,仿佛筹款一事进行得不尽如人意。 要求赎金的电话终于在傍晚打来。如方俊铭所料,何耀光临时把赎金降到了一亿。看来金钱并不是他所执着的目的,交易的时间才是他最不愿意妥协的因素。这一场游戏拖了太久,终该有个了解。这么多年的恩怨,或许就能在今晚结束。 “接下来要做什么,你都知道了。”方俊铭看着Mike,把键入电脑的部署文字转给他看。 下午,他们的人已经盯上了窃听器的接收站,接下来要做的,不过是是将计就计。方俊铭见到Mike点头示意,便道:“你们开车载我到山下,我会一个人上山带着赎金去换人。有没有问题?” “没有。”Mike道。 方俊铭合上电脑,说道:“那么,把余志锋叫来吧。” 不久后,他们的汽车从大宅后门悄然离去,无声无息。停在前门监视的警车也像心有灵犀一般,在他们离去不久之后,纷纷撤去。 夜色初临,傍晚的山里骤降了一场大雨。雨后的山林到处都是虫鸣,空气里弥漫着草木的气息。大张的塑料布被人猛力一掀,上面所盛的雨水播洒得到处都是。 “长点眼!炸药湿了就没用了!你有冇脑啊!死蠢!”一个纹身大汉踹了一脚身边的古惑仔,急忙去察看木箱是否受潮。 “放心啦,这么多火药,整座山都能炸平!别说几条友啦!大佬,你安心啦!那么紧张做什么!这单这么好捞,等今晚做完,兄弟们一起去happy啦~”古惑仔吊儿郎当,全没有大汉的紧张,仿佛不知道他们的炸药所要对付的对象。 纹身大汉显然知道其中的利害,压低声音严肃道:“你小子总是这样,迟早要吃亏!咱们埋伏的是谁你知不知道!是方俊铭!要是留了活口,从你老母到你十八代祖宗都不得好死!” “我老母?我老母本来就死了啊,怕什么!听说姓方的一个人来送死,还带着上亿现金,要是就这么炸了不是太可惜了。不如我们顺便捞一点……哈哈哈……” “嘘,什么声音!”大汉忽然站直身子,警惕地朝窗外望去。这是一处山野弃屋,所有通向屋子的道路上都部署了兄弟,不可能有人越过岗哨接近,更别提突袭了。 但是那声音越来越响,由远及近,轰隆隆好似闷雷,竟仿佛从头顶传来。 刹那间,有数道亮光从窗口射入,引擎和螺旋桨的噪音震耳欲聋。大汉和他的古惑仔小弟们被面前的景象怔在了当地。直到身手矫健的飞虎队破窗而入,他们似乎还搞不清楚状况。 “不许动,把手抬高,放在脑后,原地蹲下!”蒙面的飞虎队像鬼魅一般,迅速控制住了屋内布置炸药的人。 “怎么回事?”古惑仔一脸茫然,望向他的大佬,“不是说姓方的会一个人来么?什么情况?这些人难道是……差佬?兄弟们呢……” 纹身大汉已吓得傻了,直升机亮如白昼的高瓦数射灯从屋外精确地照亮了他苍白的面孔。蒙面的飞虎队走到他们跟前,拿枪口指着他们厉声问:“人质呢?把人质交出来!” 纹身大汉吓得浑身颤抖,蹲在地上像发了癫痫一般,脑袋不自觉地避开枪口,喃喃道:“人……质,什么……人质……我不知、不知道哇……” “到现在还敢讲大话,我们接到线报,何子文就在你们手里!说!他人呢!”从飞虎队身后走来一个便装,胸口别着警员证,一脚踹在纹身大汉身上,把他踢得歪倒在一旁。 “陈督察……”飞虎队对O记的暴力审讯方式似乎有些不太适应,轻声提醒他。 陈展飞对这劝阻置若罔闻。飞虎队在进来的一分钟内早已将这间屋子翻遍了,有什么不详的预感正在他脑中升起。不论他与何子文以前是否曾有过节,他知道,自己都不希望听到任何关于何子文的噩耗。 陈展飞转向那个小古惑仔,煞白的灯光把他的表情衬得格外狰狞。 古惑仔向后缩了缩,看着眼前的黑影向自己逼近,拧着身子后退了两尺,终于还是知道避无可避,瑟缩着道:“人、人质早就被、被撕票了啊……” 第五十二章 “找不到人,俊哥。全搜过了,没有。”Mike站在方俊铭面前报告道。 “再去找!”方俊铭不假思索地喝道。 “是。” 屋里恢复寂静,只剩下晚潮的声音轻轻拍打着耳膜。没有飞虎队,没有射灯,也没有炸药和陷阱。这里是何耀光远离交易现场的老巢,一幢闲置已久的海滨别墅。方俊铭知道何耀光老奸巨猾,所以在怀疑电话里安装窃听器后,便刻意放话试探。何耀光果然上钩,一面传来何子文的照片,一面又在听到赎金筹措困难时降低金额,让方俊铭更加确认了窃听装置的存在。 方俊铭知道,何耀光此刻最急切的,一来是取他性命,再来,就是事后自己逃命。所以他敢肯定,位于深山的那个交易地点,何耀光一定不会亲身到场。而且何子文也不会在那。因为何耀光的目的,无非就是要除掉他为何少霆报仇而已。 然而他们找到这里的时候还是太晚了,除了何耀光,建筑物里已经人去楼空。想必他们一早就做好了撤离的打算,而何耀光留下来的唯一原因,只是为了等方俊铭被除掉的消息。 方俊铭从腰间拔出枪,对准眼前的宿敌,漆黑的枪管在月光下反射出黯然的光。何耀光已被揍得面目全非,在知道自己在劫难逃之后,这时反而气定神闲了起来。他抬眼看着方俊铭,慢慢地,扬起嘴角。 “你终归还是晚了一步。”何耀光吞了吞口中涌起的鲜血,开合着被染红的嘴唇说道,“阿文他,已经早你一步被我送去见阎王了。呵呵!呵呵呵……” 枪口又逼近了一点,直抵何耀光的鼻尖。方俊铭咬牙切齿地看着他,恨不得立即扣动扳机。直到这一刻,他的心中还是存着渺茫的希望,希望何耀光在丧心病狂之余还顾惜一丝血缘亲情。他说道:“我再说一次,何少霆不是阿文杀的。从以前到现在,他都没有欠过你什么。你的一切本来都属于他,如果你念他还是你的亲侄子,就告诉我实话。只要你说的有一句假话,这颗子弹就会穿过你的头,让你的脑浆溅满这面墙。”最后几个字,仿佛刀尖一般锋利,有着能洞穿血肉之躯一般的力量。 何耀光啐了一口血沫,用手抹了一把,笑道:“我欠他,你有脸跟我说我欠他?我又没杀他老爸,哼哼,我也没骗走他成副身家。怎么了?不要这副脸色。有胆做为什么没有胆听?怎么,你想要给他报仇?那就开枪啊,反正落到你手里,怎么都是死……” “闭嘴。”方俊铭嗓音阴沉,脸色却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变得苍白。 何耀光知道死期将近,更无所顾忌了,像豁出去了一般,表情狰狞地嘶叫道:“阿文对你来说,不过就是个玩具!怎么,以前低声下气伺候的少爷随便让你搓圆捏扁里是不是很爽,很得意啊?那小子也真是死蠢。跟他讲这些,怎么也不听。现在好了,到黄泉地下,让他爸亲口跟他说,当年你究竟是怎么开的枪,怎么杀的他!一定……” 轰然枪响,硝烟从枪口扩散,何耀光的胸前蔓延出一片血红。 他圆睁着双眼,死不瞑目地瞪着方俊铭,用微弱的声音道:“一定和现在一……个……样……” 紧接的枪声截断了他的话音。方俊铭连续扣动扳机,把断了气的何耀光打得彻底垮倒了下去,胸前一片血肉模糊。 Mike闻声赶了过来,看了看屋里的情形,然后试探着问了声:“俊哥?” 方俊铭整理了一下呼吸,胸膛仍起伏着,却扬手示意他:“我没事。” Mike不确定他是否如所说的那样无事,毕竟他从未见过方俊铭会激动到在一个死人身上补枪,但眼前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他抓紧时间道:“还是没找到踪迹,不过有线索了。后面有人被拖动的痕迹,可能是文少,方向是东面的山坡。” “带我去。”方俊铭立即道,他的反应几乎是机械的,此刻的他像是连最后一丝愤怒的力气都没有了,连语调都毫无生气。 山坡上的痕迹的确颇为可疑,因下过雨,足迹格外明显,但是也混乱。方俊铭和Mike一路走,一路心底发凉。谁都知道,山坡的尽头是断崖,而这条山路,必然是断头的死路。把一个人质带到这样的地方,不为其他,为的就是灭口后推下山崖,毁尸灭迹。 方俊铭每走一步都在担心自己会看到何子文的尸体,却又不能放过一星半点的蛛丝马迹。这个时候,哪怕是一丁点的血迹,都会让他失去镇定。 “这里有血迹!”Mike说道,然后弯下腰察看了一下血迹,改变了行进方向,朝路旁的矮木丛中走去。 方俊铭的脚步却止住了,这一刹那他竟然有一丝犹豫,怕自己跟过去,就会看到让自己后悔一辈子的东西。 “俊哥,你过来看!”Mike的声音里带着惊讶。 方俊铭终于挪动脚步过去,看到躺在地上的,却是另一张无比熟悉而又令人厌恶的面孔。茶色头发,苍白面色,因为毒瘾而消瘦得病态的身形,周明扬。他横陈在地上,双目死鱼一样上翻,露出大半眼白,整个人已经没有了呼吸,脖颈上有紫红色的勒痕,证明是被人偷袭致死。 方俊铭不由松了口气,不论偷袭他的人是不是何子文,至少方俊铭现在有理由相信,何子文很可能没有死。 何耀光之所以信誓旦旦说何子文死了,可能是他真的这样相信。因为他知道是周明扬负责将何子文灭口,所以很难会出差错。可现在既然周明扬已死,那么何子文的下落也就是个未知数,很有可能,他已经顺利逃脱。 方俊铭当即分散了所有人手在山坡周围寻找。 知道了何子文还有生还的希望,他整个人终于像召回了几分魂魄,脸上也恢复了一些血色。周围的影像和声音,仿佛冲破了之前无意识垒起的屏障,像潮水一样涌进脑袋。他开始正常的思考,千头万绪地,然而却是终于开始恢复了理智。他开始感觉到自己指尖的颤抖,从扣动扳机干掉何耀光的那一刻开始,这种战栗就没有停止过,甚至愈发严重起来。 “阿文对你来说,不过就是个玩具!” “怎么,以前低声下气伺候的少爷随便让你搓圆捏扁里是不是很爽,很得意啊?” 何耀光死前的话再次在耳边回响。 过去不是没有人这样说过,方俊铭也一直清楚自己和何子文的关系在旁人口中的样子。然而从以前到现在,清楚见证着他从一文不名到如今独当一面的,毕竟寥寥可数。何耀光便是这寥寥可数的其中之一。 他,方俊铭,的确曾是一个谁都看不起的偷渡仔,没有背景,没有实力,甚至连一个合法的身份也没有。更早之前,他也曾经有一个完整的家,有一对疼爱自己的双亲。可是那一场海难令他失去了一切。为了生计,他不得不卑躬屈膝,委曲求全,费尽心思去做那些令他不齿的偷鸡摸狗。 没有人生来就喜欢混黑道。他的今天,不论旁人如何艳羡,至少他自己丝毫不觉得骄傲。他知道,他现在过的是令他骨子就本分的亲生父母陌生恐惧乃至鄙夷的人生。可身边的无数人,或由衷或奉承,都说他是天生的领导家,或者更贴切地说,野心家。命运的这个玩笑还真是大。仿佛没有当年的一场意外,他的世界就会完全不同了一般。 方俊铭不知道别人的人生会否因为自己的出现而受到影响,至少有一个人,是确确实实地,被自己亲手改变了命运。 那就是何子文。方俊铭至今还记得小时候的自己对何子文切齿的痛恨,那是一种奇妙的嫉妒和羡慕交织而成的产物。起初他不止一次地幻想过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少爷拖到不为人知的暗处,狠狠地痛揍一顿。就算在他担任何子文的保镖后,这样的想法还是不时闪现。因为何子文身上拥有的一切,都时时刻刻地反衬着他的不幸。那种与生俱来的资本,仿佛在嘲笑世间一切徒劳的打拼。这种遥远的差距让方俊铭又是绝望,却又不甘心。 然而一切都在十年前的那一天瞬间反转。何耀天的猝死,令原本被捧上天的何子文一下从云端坠落。而方俊铭,这个平日只配给他拎书包,连走路都要看着鞋跟的跟班,却成了何子文唯一的依靠。这在原本就算不上明朗的方俊铭心中,无疑激起了一种微妙的不能明言的变化。方俊铭甚至觉得,以前自己在何耀天那里得到所有嘉许,都比不上何子文那一个依赖的眼神所带给他的满足。 这仿佛是一种病态的补偿,仅仅是自己过去和今天的对比还不足够。他需要一个坐标,一个光亮耀眼,骄傲而自尊的坐标,来映照出自己的成就。 方俊铭凝视着自己的双手,这才发现,那几发疯狂的子弹,并不是因为自己的愤怒,而是因为恐惧。 ——自己的想法,他和何子文之间的一切,全被何耀光说中了。 第五十三章 山的轮廓逐渐在视线里清晰起来。方俊铭已经连续几个夜晚无眠,然而海边微凉的晨风让他的头脑格外清醒。搜索在整个山坡全面铺开,每一寸土地,每一截草皮都被翻动检视过。方俊铭不知疲惫地走在崎岖的岩石之间,大概因为是在海边,风吹在皮肤上有股湿冷,在身体出了汗之后就更加如是。或许有了阳光就会好一些。千篇一律的树木和杂草让人几近迷失,在这样没有指示,也没有路标的地方,就像一个不会醒的噩梦一样让人烦躁。 不多久,阳光终于冲破了层层雾霭。淡金色的光芒从云层中穿透而过,笔直地投射到海和陆地交际的这一片空间。树叶和荒草被一点点照亮,显得不再狰狞,灰蒙蒙的山林开始显现青绿色的光彩。 就在迷离交错的荒草之间,有一个显眼的影子吸引了方俊铭的注意。树影遮去了他大半的面容,然而那隐约可见的五官、肤色,手和脚抱在一起仿佛襁褓中婴儿的姿势,让方俊铭一下子就知道了他是谁。 这样的一个身影,并非如何特别,也并不怎么耀眼,却仿佛一个恒久的坐标,一块磁石,让方俊铭不由地想去靠近。他以自己最快的速度走过去,探了探沉睡中人的鼻息,确认呼吸平稳,才放轻手脚,将那人轻抱起来。 何子文好像还是被那动作给惊动了,朦胧中并没有醒来,也没有睁开眼。他含混不清地咕哝了一声,然后伸出手,紧紧地抓住抱起他的方俊铭的前襟,再也没有松开。 “方生,文少的外伤没有大碍,只是皮肉挫伤,调养几天就可以复原。只是他的……”医生顿了一顿,不知是出于医德还是摄于威吓,终于把话续了下去,“他的毒瘾要戒断,症状可能会比较严重。通常刚染上的病人剂量不会太重,但他的情况有些特别……也不是说不可能戒,但一定要陪护的人下足够的耐心,和狠心,才可以的。” 何子文只被送到医院急救室待了一下,确诊没有严重外伤后就被方俊铭带回了大宅。毕竟只有这里才能避开黄蜂一样的记者,安安静静养伤。方俊铭把医生请到家里,不单准备让何子文在家里养伤,也准备让他在这里戒毒。所有的设施和药剂早已命人第一时间采购,带有固定设备的病床,美沙酮,等等等等,一切能够设想到的准备,都以最快的速度置办齐全。 医生前脚离开,何子文后脚就迷迷糊糊醒了。他像睡了一个大觉,醒来对眼前的一切变化都反应迟钝,甚至没有诧异自己已经回到了大宅。方俊铭抱着他,突然想起这两天由于毒品的作用,他可能根本不晓得发生了什么,就什么都没问,抱着何子文让他再睡一会儿。 然而何子文却睡不着了,像个小孩似的止不住地流鼻涕,又像感了冒一样发冷,连手脚都抽搐起来。方俊铭乍然之间有些慌了手脚,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眼前的情况。等到想起何子文这是毒瘾发作,他的眉头立刻皱紧了,制住何子文的手脚不让他胡乱磕碰。现在他总算知道何子文身上的瘀伤是怎么来的了,除了是被何耀光派人下手殴打外,有一大半大概是他发毒瘾时自残造成的。 何子文虽然虚弱,却并不安分,挣扎之中把方俊铭也抓伤了。佣人想要上前帮手,却被方俊铭斥退。如果何子文清醒,他也一定不希望自己此刻的窘态曝露于人前。方俊铭不让任何人进屋,只留下自己和何子文两个,任凭后者如何挣扎,只是牢牢钳住他的双臂,僵持着。直到何子文终于精疲力竭,大汗淋漓地瘫软下去,他才终于打横抱着何子文去浴室。 “先生!你不可以进去的,先生!”菲佣不甚流利的广东话同她的阻挡一样毫无力度。 “我们有搜查令,有几句话要问你们主人。”陈展飞快步绕过菲佣,径直冲进房间。 远在门外的Mike堪堪赶到,正要上前驱赶他们,却被方俊铭示意退下。 方俊铭坐在床边,给何子文擦干刚洗完的头发,又给他喂了口温水,才转头看着门口的陈展飞等人,不紧不慢地道:“阿Sir不去找嫌疑人,反倒拿着搜查令来找受害人,难道警察部查案的新手法?” 陈展飞不满他这样端架子,哼了一声,踏前一步,从口袋里掏出一沓照片撒在方俊铭身旁的茶几上,冷着脸道:“今天早上西贡的船家发现了周明扬和何耀光的尸体。根据海水流向,估计是清晨从清水湾方向抛入海的。这么巧,我们查到清水湾附近有幢空置的别墅,发现那里就是绑匪的老巢……” 方俊铭淡然笑了笑:“绑匪,什么绑匪?陈Sir,我好像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装什么算?”陈展飞愠怒道,“呐,何子文身上的伤痕,就是铁证!你报不报警是你的事,警察还是有权利查我们认为可疑的案子!” “陈Sir,你大概搞错了一件事。”方俊铭安然坐在床头,架着腿,一手放松地搁在膝头,另一手极为自然地伸到何子文脸侧,百般柔情地抚摸他的脸颊,“情人之间有些特别的情趣,留下一些痕迹,不是很正常的么?” 这下就连警察之前也纷纷响起尴尬的咳嗽声,谁都没想到他会来这一招。警方在方何的大宅前守了这么多天,什么线索也截不到,等收到线报赶去,却扑了个空,只抓到一批鱼虾蟹。更可恨的是,周明扬和何耀光竟然都被灭口,这样惊动全香港的大案,竟然就这样不了了之。 这时陈展飞已经涨红了脸,警告道:“方俊铭!” 方俊铭又是不以为然地笑笑,然后敛色道:“更何况,陈Sir有什么证据证明我跟那地方有联系?周明扬与何耀光……如果说这两个人是仇杀而死,也不足为奇吧。听说当初何少霆就是因为跟着周明扬才会出事,何耀光要杀他,不算完全没有动机。他们狗咬狗,跟我们好像没有什么关系吧。” 这一番话把陈展飞堵得哑口无言,他看看方俊铭,又看看何子文,想到自己身后都是一同当差的伙计,怎么也不想就这样让人看了笑话。陈展飞脑筋一转,说道:“那方先生十万火急提出一亿现金又是为了什么呢?总不会是在家闲得发闷,专程把钱拿出来数钞票玩吧。” “看来警方的线报真的有问题,现金周转是公司间再正常不过的运作,我们的每一笔资金都有清晰的去向和明确的缘由。即便要查,恐怕也该是ICAC,而不是警察部吧。不过也不出奇,看今天早上的报纸说昨晚飞虎队得到线报全team出动,在山上演了一出大龙凤。看来香港的警力真的是太过充沛了,怪不得政府总部前面天天有人抗议,说纳税人的钱都拿去养了一堆废物。现在回想,其实没有说错,哦?”方俊铭一番话,已将一班警察气得咬牙切齿,却又无言以对。 他身为大状,唇枪舌战乃是本业。陈展飞和同僚们知道他精于此道,再纠缠下去只能自取其辱,所以再不忿也只有悻悻撤队,离开了大宅。 方俊铭在他们出去后把门关上,又象征性地上了锁,这才回到床边,察看何子文的情况。何子文在他和陈展飞争执的全程都很安静。方俊铭仔细一看,发现他裹在被子里已然睡着了,执起何子文的手正准备帮他放回被窝里,却发现那手是微微颤抖的。 何子文的毒瘾又发作了。 ****** ICAC:廉政公署 第五十四章 “等等,刚才方俊铭说什么?线报,线报是不是?”陈展飞迈出大宅,沉重的铁门在背后落闸,他忽然一个激灵,脑海中闪电般回忆起了什么。 “是啊,我记得他是这样提过。”身旁的伙计点头。 陈展飞警醒起来:“可我们对媒体的说法是常规扫山,意外发现了火药库。对任何一家传媒,都没有提过线报两个字。一、家、都、没、有!” 伙计不明所以,反问:“所以呢?你的意思是?” “方俊铭为什么会知道我们是得到了线报?这个说法从来都没出现过,除了我们自己人,谁都不知道!”陈展飞反复强调道。 “有……有没有可能是他猜到的?他们这行,你也知道,熟悉差人办事的套路嘛……”伙计被他搞得也有些紧张,想办法找理由解释,以安抚内心被陈展飞触动的忧虑。 “不,不可能。没有那么巧!不可能!” 伙计道:“你怎么知……喂,喂陈Sir你去哪里?” 陈展飞没有理会身后的呼唤,飞奔到车边,也不管同僚还在远处,发动汽车,匆忙驶出了大宅前的私家路。 在山里发现炸药和埋伏的时候他就觉得有什么不对,有什么东西像石头一样堵在胸口,只是说不上来。这块石头如今被方俊铭轻轻一拨,终于从陈展飞胸前移走,一切也就随之明朗起来。 当初余志锋告诉自己的线报是说方俊铭得到消息,何子文被窝藏的地点就在山里,警方先一步去可以将他们一次铲除。然而去到现场陈展飞才发现,事情与余志锋报告的根本就是两回事。如果余志锋没有说假话——陈展飞也认为他没有理由这样做,那么方俊铭就是故意给他假消息。可方俊铭为什么要给余志锋假消息呢?他这样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陈展飞不敢再想下去,也拼命阻止自己再想下去。身份是一个卧底的生命线,如果这条线断了,难以想象接下来的后果会是怎样。 车轮在公路上飞驰,陈展飞的座驾好像一艘乘风破浪的船只,在湍流中勇往直前。一股强大的力量,正催使着它航向重要的彼方。他要尽快,找到余志锋。 而另一面,在真正的海上,巨大的风浪使得渔船颠簸异常。一个船客正支撑不住,俯在栏杆上呕吐。而另一个也明显的面色苍白,因为晕眩而精神不振。 呕吐的船客支起身体,向另一个说道:“少爷,我们为什么要改道台湾?要是按原计划到了泰国,就可以直接转飞美国了。现在临时改变计划,一时半刻也没有办法安排好证件跟机票哎。” “说了不要叫我少爷。最讨厌听到这两个字,叫我Aidan!……你叫接应的人别急着买机票。到了台湾我们先等几天,听我命令你们再办事。”Aidan看着船外的海面,约莫是朝着香港的方向。 “等?等什么啊?”手下没有眼色地问。 Aidan横他一眼,厉声道:“等人!等什么?我等什么轮到你来管啊。” 先前说话的手下乖乖闭嘴,他似乎是很早就跟了Aidan,已经习惯他的脾气,此时也没有什么不满或委屈。 Aidan默默看着不断变换波光的海面,海水的颜色已经渐渐变深,证明他们离开香港已经有一段距离。可是他还是不能释怀,眼前仿佛还浮现着他离开时,何子文拼命挣扎的模样。 为了摆脱他,何子文竟然想要纵身跳崖,幸亏自己适时把他拉了回来。可也是因为这一个波折,才让何子文有机可趁,找到空子逃跑。之后Aidan在山中找了一阵,发现有人来,不得不放弃。他知道何子文毒瘾已深,近来又因为拒绝饮食营养不良,身体极度虚弱,或许走不出两步就会晕倒。万一他倒在了沟壑深隙之中,无人问津,也许就会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或者,被山中的毒蛇猛兽碰见…… Aidan就是无法阻止自己思考何子文的下落。差一点点,只差一点点他就可以把他带上船。他已经成功引开了何耀光,已经杀掉了周明扬,只差那把人带上船的最后一步,却功亏一篑。Aidan不甘心,也不相信何子文会那么容易就死掉。他要等到了台湾之后,打听何子文的消息。Aidan相信,只要何子文没有死,他就有机会再把他带走。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忽然这么执着于此。这在过去从没有过。或许何子文的誓死不从加剧了这种欲望,让这件事变得更像是一次挑战,对象是谁并不重要,过程才是重点。然而Aidan真的觉得,自己冥冥中是注定能带何子文走的。带他离开香港,离开方俊铭的身边。 “不,我不去!我不要去!” “听话,这样对你没有好处。这几天你的情况完全没有进展……”方俊铭扶着何子文的肩头,把他扳过来,面对自己。 “我不去戒毒中心,死也不去!别再逼我了,求,求求你……”何子文挣扎着,却挣不脱方俊铭的桎梏,泪水又一次止不住地涌了出来。他只能反复地抗议,却怎么也不愿意说拒绝去戒毒中心的原因。 方俊铭知道他是碍于面子,那几乎是何子文的半条性命。为了掩护自尊,何子文可能什么都做得出来。见到何子文这样绝望的样子,方俊铭心里也不是滋味,好不容易才把他从火坑里拉出来,又怎么再把他往困境里推呢。终于,方俊铭还是决定让步,叹了口气,道:“好吧,我答应你可以不去。但是你好好听我讲,美沙酮的剂量必须要减少了,你不能放任自己。我会看着你,陪着你把瘾戒掉,你相信我吗?” 方俊铭抓着何子文的双臂,让他看着自己,认真地给一个回答。 何子文停止了挣扎,发怔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带着些木讷地一字一顿道:“我、相、信、你。” 接下来的日子里,方俊铭推掉了一切公事,每天都留在大宅,陪何子文共度难关。何子文的情况却不容乐观,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情绪十分反复,而每当情绪不稳时,就是戒断反应最强烈的时候。 “对,这一笔先不要动,过到澳门的账户,再转到瑞士去。好的,文件我会准备好。现在我是监护人,他没有行动能力,我有授权。嗯,迟点再联络。”方俊铭挂掉电话。这几天他虽然推掉了公事,但每天还是陆续有电话打进手机,极个别的几个号码,也没有显示人名。方俊铭每次看到那几个号码,就会拎起手机单独到书房去接听。 只是这一天,他碰巧没有锁门。 “是谁啊?”书房的房门被打开一条缝,何子文在门缝朝他问道。 方俊铭有些意外,但依旧镇定地笑了笑,站起身向门口迎去:“是地产佬,澳门的那层门面,就是要开会所的那间。在催我交尾款。” 何子文看看他,很快低下头去,闷声道:“哦。” 这两天他的情况比之前有明显的好转,神智已经算得上清醒,也能在屋内正常走动。戒断反应出现的时候,也不会剧烈到需要被捆绑在床上。就是偶尔的时候,方俊铭会看见他望着屋子里的物件发呆,有的时候是一些旧照片,有的时候是一个不起眼的旧东西。像是魂魄游离在身外,并不真切地生活在现在的这个空间。 谁也不知道何子文在想什么。有时方俊铭问他,他只是很勉强地笑笑,然后回身抱住方俊铭,很久都不肯从他身上离开,像小时候一样。 “有点冷。”何子文倚着门道。 “回房间吧。”方俊铭走过去把他揽在怀里,最近也不知怎么回事,何子文的身体像是怎么也捂不暖,一直冻得仿佛是在冰箱里待过似的。 何子文被他带着走了几步,忽然停下来,抬头说道:“我想出去走走。” 方俊铭笑笑:“好啊,先给你拿条毛毯,然后我们去花园。” 何子文摇摇头,轻声道:“不,我是想,去外面,走一走。” 这让方俊铭颇有些意料之外,何子文的身体才刚有些起色,他并不是很确定现在他的状态能维持多久。何子文的要求太突然了,方俊铭甚至没有时间来得及想好一个温和的借口,只能坦白道:“现在你的状况还不是太适合,等你好一点,我们再出去吧?你的脸色也还是这么苍白,天气又已经开始转凉,再等两天吧。” 何子文失望地看着自己的拖鞋,耷拉的头轻轻点了两下。 方俊铭又安慰道:“不如今天我先陪你去花园走走吧。” “不。”何子文道,“我想回房了。有点累,想休息。” 方俊铭看着他,顿了一下,道:“好。” 第五十五章 天气的确一天冷似一天,往常人们的印象中,香港从没有过真正意义上的冬天,但今年秋天据天文台报告,一开始就比去年同期凉了许多。街上不少行人都已经穿上外套,夜里的秋风实在是太过清凉。 “喂,你去哪里?”陈展飞正在往饭桌上放碗筷,看见余志锋披上外套,就紧张地杀到他面前,说道,“你现在是被保护时期,哪里都不能去,知不知道?” 余志锋无奈地摊手求饶:“知道知道,我就是下楼到士多店买两支啤酒,就算是坐牢也要给我时间放下风啊,陈Sir。” “那你把车钥匙拿出来。”陈展飞插着腰道。 余志锋嫌弃地啧了一声,从口袋里把钥匙摸出来给他。 “还有皮夹,信用卡。对了,还有八达通。”陈展飞不依不饶。 余志锋眉头蹙起,摇摇头乖乖上缴,抱怨道:“哗,谁要是嫁给你真是上辈子作孽。” 陈展飞瞪他一眼,反驳道:“这是为你的安全着想,不要不识好人心!你的身份很有可能已经被方俊铭怀疑了,万一他们想要灭口,就是有九条命也不够你死的!” “放心,方俊铭现在哪有空闲管别人……”余志锋心不在焉地答道。陈展飞正在上上下下搜他的身,搞得他周身不自在。 “等他有空就晚了。”陈展飞又从他身上掏出各种乱七八糟的杂物,两手都抓得满满的,他满意地看着被洗劫一空的余志锋道,“谁叫你死也不愿意换身份避出去。黄Sir也真奇怪,竟然同意让你留下。好了,清干净了,你去吧。” “喂,买啤酒要钱的!”余志锋摊出空空的两手。 陈展飞从搜来的一团纸币中摸出两张十块,放到他掌心,见他手不收,又数了两张,再放了几枚硬币。 “没了?”余志锋不满地问。 “喝酒太多伤身。”陈展飞果断道。 “伤身还是伤肾呐?”余志锋忿忿地推门,最后还不忘回头加一句,“你一定是一个称职的管家婆,可惜这世投错胎。” 陈展飞配合地笑笑,顺便为他关门,道:“多谢夸奖,早去早回。” 余志锋待门在身后关上,捏着手里的钱在原地站着没有动。陈展飞担心的没错,他并不是真的要买啤酒。在余志锋的心里,有一件事始终没有得到解决,那就是方俊铭知晓他大哥余志浩卧底身份的事实。如果没有何子文的绑架事件突然阻挠,他早就该找上方俊铭当面对质。可是经历了这么一番波折,现在反而没了登门质问的时机。 余志锋知道,现在就算自己想办法找上门,方俊铭也根本无法分心应付他。再说,方俊铭对他的身份是否已经产生了怀疑,也存在很大的问号。 陈展飞当初怀疑得并非没有道理。方俊铭如果真的信任余志锋,那为什么在出发营救何子文之前,独独告诉了他错误的消息? 余志锋用力摇了摇脑袋,挥散这些混乱的思绪,决心还是到楼下去买两瓶啤酒。 不论是陈展飞,还是余志锋,都有一点都没有猜错。就是方俊铭现在真的无心他顾。何子文的身体好不容易有了恢复正常的迹象,此时的方俊铭正是最紧张的时候。另一方面,他长期在家,积压了不少公务,不论是明面上的事务所,还是暗地里的帮派事务,都渐渐要不堪运转。 何耀光死后新义和的话事权毫无疑问落到了方俊铭的手里,之前何耀光狗急跳墙留下的烂摊子也需要人收拾。现在正是百废待举的时候,此时再没有人出手,很可能帮派会一夜崩塌,造成难以收拾的局面。 方俊铭坐在床边,看着何子文听话地喝光一碗老火汤,接过他的空碗,又从床头抽了张纸巾给他擦嘴。 何子文拿过纸巾,显示恢复成果似的,给自己擦嘴:“我没事了。这些小事,我自己来就可以。接下来你也不用再像看护一样陪着我,小时候都没有这样,我真的好不习惯。” 方俊铭溺爱地摸着他的头发,道:“就是小时候没有这样,现在才有点后悔。” 何子文似乎真的不习惯听他这样肉麻,停了一下,然后像是想要调节气氛似的,故意添油加醋夸张道:“你自己也知道?小时候你的脸总是比关公还长,像我欠你高利贷一样。说起来,我可还是你救命恩人呢。” 方俊铭温柔地搭着他肩膀:“是啊,是我不好。我做错了,现在补偿你好不好?”说罢就势在他头顶亲了一下。 何子文浑身一震,侧头不自然地避了一下。 过分亲密的举动,自何子文回来之后,两人就有意无意地避免着。被绑架期间的事,Aidan的事,何耀光的事,他们谁都没有提过。但是不提不代表不存在。何子文就算被注射了毒品神志不清,记忆却没有被抹掉。这样亲密的举动让他一瞬间回忆起经历过的一切,当下最本能的反应就是想要拒绝。 方俊铭敏感地察觉到了这一点,他只是维持抱着他的姿势,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他已经做好了准备,无论何子文希望的是什么样,他都会满足。 何子文镇定了一下,然后缓缓抬起头,对着方俊铭的眼睛,眼神是那样清澈,已经完全褪去了上瘾时候的浑浊,他说道:“俊铭,我是不是已经全好了?” “嗯……”方俊铭深深地看着他。 何子文笑笑,道:“那你带我出去走走吧。你答应过,说等我身体好了就能出去。” 方俊铭微微一怔,然而何子文的眼神那样期待,他也不忍心拒绝。正如他之前心里告诉自己的,无论何子文希望的是什么,此刻自己都只想要满足他。 “好。” 夜晚比白天更凉得多。五色的霓虹灯非但没有将夜点缀得温暖,反而像是盘只有丰富围边的菜肴,徒有空虚而盛大的欢喜。 方俊铭坐在后座,一手握着何子文的手不放。Mike在前面开车,一贯地沉默。车子从大宅驶出去,缓缓走进市区。何子文看着外边五彩的灯光,一时有些出神。 “去哪里?”方俊铭问。 何子文思忖了下,道:“去德丰看看吧。” 德丰全名德丰大押,本是一家典当行,坐落在深水埗。方何两人最困难的时候,隔三差五就会过去当点东西。德丰的掌柜是个典型的势利眼,方俊铭有次为了给何子文买课本不得不当掉自己心爱的一块手表,却被掌柜把价钱压到一成。当天他就发誓,日后一定要把这家当铺买下来,还要建成书店,24小时营业,给那个黑心掌柜看看。 这个愿望早几年前就已经实现了。德丰成了深水埗唯一一家每天亏本还24小时开张的书店。多得方俊铭肯投钱,这里倒是便宜了不少买不起书的穷孩子。每天都有人通宵看书,在全香港都极其少见。 “要进去看看么?”车子在德丰门前停下,方俊铭问。 “不用了。”何子文道,“外面看看就可以。反正我也不喜欢读书,就只有在它还是当铺的时候进去过,现在装修都变了,进去又有什么意思呢?” 方俊铭正色道:“你要是想它变回来,我明天就叫人弄。” “不要啦。说笑而已,何必那么认真。”何子文淡道,他收回视线,放空地望向前方,呓语似的说道,“对了,我肚子突然有点饿。不如我们去吃点东西?” 第五十六章 “开去来记。”方俊铭直接命令Mike。 晚饭的时间已经过了,来记茶餐厅里只稀稀落落地坐着几桌人。何子文对着菜单研究了半天,最后还是像以前的每一次一样,叫了一碟叉烧饭,一杯冻鸳鸯。方俊铭笑笑地帮他把菜单放回去。 以前住在深水埗的时候,两人是这里的常客。他们也有过一碟叉烧饭就能当年夜饭的日子。但自从两个人的经济状况好转之后,就少来光顾了。现在坐在账台上收银的都已经是不认识的新伙计,店里的大部分侍应也换了的认不出的生面孔。地板和天花经过了翻新,可谓灯火通明。以前那个破破烂烂的来记,现在变得和外头的中式连锁相差无几。 冻鸳鸯端上来后,何子文拿吸管捣了捣杯子里的冰块,啜了一口。方俊铭观察他的表情,问道:“不好喝?” 何子文皱着眉头:“味道变了……” “变了就别喝了。”方俊铭伸手去拿他的杯子。 何子文护着自己的杯子,问道:“为什么会变呢?冻鸳鸯这么简单的东西,只要一半咖啡一半茶,再倒上淡奶和糖浆,怎么……怎么会变呢?” “你变了……”旁边卡位上的年轻女子忽然失声叫道,她的声音吸引了餐厅里几乎所有人的注意。何子文和方俊铭也不由转头看向他们。 那似乎是一对情侣,正为什么什么事情而争执。女子染了一头浅黄色头发,大烟熏妆,哭得眼妆都化成两道黑线淌下来。只听她说道:“你以前总是迁就我,我生气也会想尽办法哄我。可现在呢,只知道问我要钱。你的信用卡帐一直都是我在还!可是每次都是还完了又欠!现在,现在你又问我要这么多钱,你是怎么了?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你不是说你爱我吗?” 坐在女子对面的男子解释道:“我是拿钱跟朋友做投资,是为我们的未来着想。我们要结婚,总不能没有楼吧。要买楼,就要先赚钱啊。” “你爱我吗?”女子的眼泪又留下来。 男子猛地抓住她的手,用力说道:“我当然爱你啊。就是爱你才需要钱,才要快点投资赚钱啊。我要给你更好的生活,我们要结婚,然后生很多小孩……” 何子文静静听着,这时候忽然突兀地走了出去,到那对情侣的桌上拿起女孩的杯子,把里面的半杯柠檬水都泼在男子脸上。 这下连方俊铭都没能反应过来。 “他都是骗你的。”何子文冷冷道,“从头到尾,都在骗你。他根本就没有变,因为他一直都是这样卑鄙的人。你只不过是在利用你而已。傻瓜!” 柠檬水从男孩鼻尖上滴下,流到桌上,又从桌角滑落到地上。男子愣愣看着他,等反应过来,立刻火了,拍桌站起来道:“你发什么神经,疯子!讨打吗?” 这时候就连一旁的男子也完全不领何子文的情,站起来帮着男子指责何子文:“我们吵架,关你什么事?你有病啊!” 没等男子对何子文出拳,周围涌上的大汉已经把他制住了。这种场面甚至不需要Mike出手。自从何子文上次出事后,方俊铭每次外出都非常谨慎。今天虽然同车只有Mike,但附近跟了三辆车的兄弟,都是新义和的得力打仔,远远保护他们的安全。本来这些人都站在餐厅外,听到动静第一时间冲了进来,将所有对何子文有威胁的人都制住。 倒霉的男子没说两句话,头上已经开了花。 马仔们还要再打,却被方俊铭制止。他大概是在场唯一讲理的人了,知道这场纠纷己方理亏,叫Mike拿了些钱,勉强平息了事端。 “傻瓜。”何子文临出门时还回头看着那女子,忿忿道。 所有恋爱中的人都是这样的,只听自己想听的,看自己想看的。在别人眼里再明显不过的事实,到他们眼中,却都成了别人为了破坏他们恋情而搬弄的是非。 他何子文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当初骂过他傻瓜的,并非只有何耀光一个。还有黄警司,还有大街小巷的周刊,以及认识的不认识的社团兄弟。他们有的当着他面公开嘲笑,有的背地里窃窃私语。可他就是充耳不闻,从来都不去考虑那百分之一,乃至千分之一的可能性。以至于这种假设成真时,自己毫无防备,好像手无寸铁的人被人当头一棒。 何子文走出茶餐厅,忽然有些晕眩,脚步趔趄了一下,几乎歪倒下去。他推开了方俊铭伸出来搀扶的手,摸到打开的车门,慢慢地将自己塞进后座。 方俊铭没有干预他。两人回到家,也没说什么,就好像这样的沉默也算是一种默契。何子文默默回到了房间,方俊铭则径自去浴室放水洗澡。时钟在墙上不快不慢的走,那样规律而沉闷的动静,很让人生出种抓狂的烦躁。 温热的水流冲刷着浴缸,热气很快扩散充满了整间浴室,洗手台前的镜子上罩了一层雾气。方俊铭在镜子上抹了一把,划开一道痕迹,镜子上映出他阴沉的脸色。他拧开洗手台的笼头,并不俯下身冲洗,双手撑在乳白色的瓷边上,死死盯着镜中的自己。 一些东西正在迅速从他和何子文之间流失,就像龙头里源源不绝的水流一般,无可挽回。如同一个词语所形容的,覆水难收。 更可悲地是,这个过程如同刀锯挫骨般既迟缓又尖锐,而他却只能眼睁睁地旁观,束手无策。 方俊铭开始一颗一颗地解自己的衬衫扣。浓重的水汽让他的轮廓朦胧起来。然而水流声却盖不住门被打开的声音。何子文从门口悄然进来,同样被水汽遮去了面容。 他们彼此看不见对方的表情。何子文从方俊铭身后走近,越过他伸手到洗手台,把热水龙头开到最大。逐渐积聚起的热气使他们的温度都升高了起来,呼吸因为窒闷而变得急促。他们的身体很快赤裸了,慢慢紧贴在一起。 因为距离,也因为雾气,彼此的视线没有交集。方俊铭感到何子文的手慢慢环上自己的腰,邀请一般地,抬起腿在自己腿根磨蹭。他忽地抓住何子文的手,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两个人都停滞在原地。 又过了几次呼吸的节拍,方俊铭转过身来,俯下头按记忆亲吻何子文的肩膀。轻微的颤抖在唇下传来,何子文的上一次还是被Aidan强迫的,这样的行为在他身体记忆中自然触动了往日的伤痛。 方俊铭没有停下,只是让绵延的吻顺着肌肤一点点游走。呼吸渐渐盖过了流水声,方俊铭抱着何子文坐上大理石制的洗手台,将自己的腿挤进他的两腿之间。不经意间,两人的眼神交错。一种无法言说的涌动与隐约的痛楚在彼此的眼底交汇,仿佛一股推拒的力量,想要把他与何子文往相反的方向拉扯开。 方俊铭避开了那眼神,越发紧地抓住何子文的手臂,越发用力地亲吻和爱抚。然而还是有什么像火焰一样灼烧着他的皮肤,他闭上了眼睛,第一次没有再迎战那刺痛他的力量。也是第一次,方俊铭感觉到他在这场亲密关系中失去了自己的掌控权,好像坠崖的人无力反抗引力一样,只能任由四肢躯干被那力量牵引着,等待在落地的一刹那粉身碎骨。 第二天方俊铭从床上醒来,浑身几乎脱力。他记不清昨晚做了几次,只记得何子文很热情,自己也全力配合。过去也总有各自兴致高昂的时候,但两个人同时卯足了劲做,还是第一次。仿佛一生中就只会有这样一次,错过了就再不可得。 醒来后,方俊铭只是睁开眼,并没有动。他看着何子文半趴在自己肩上,如往常一样枕着他的手臂,睫毛垂下来覆盖住下眼睑,整个人有一种让人心满意足的安宁。 方俊铭知道这种安宁在那双眼睛张开后就会消失。果然如他所预料的一般,何子文醒了,第一件事,就是撑起身子,从他身上离开。 窗外的阳光透过浅色窗帘毫不客气地照进屋里。何子文拿手挡在自己眼前,阳光从指缝里溜进来照亮了他的脸。 谁都在等对方说第一句话。何子文没有转头,依旧盯着刺眼的阳光,说道:“这些天辛苦你了。”一句话,不知是感激,还是告别。抑或,只是一种客套的敷衍。 “嗯。”方俊铭只是一味看着他被阳光照亮的脸庞,无意义地应着。 “这里我自己能够应付。”何子文语调平稳,并没有过多的情绪,也让人无法从中揣测出更多的含义,“社团和chamber应该都有很多事要处理。” “嗯。”方俊铭又应了一声。他不想从何子文口中听到更直白的逐客令,微笑了一下,便从床上起身,如同寻常日子那样穿戴整齐,站在穿衣镜前打领带。 镜子对着大床,从角落里可以看出床上的人侧过头,背向着自己。方俊铭望着镜子站了足够长的时间,领带戴了又解,解了又戴。墙上的时钟分针走了半圈,他依然立在镜子前面。 以前他也总是这样在镜前为自己穿戴。何子文是从不会体贴到来为他打领带的,但穿衣镜的的角落里,总有他噙笑的眼睛在偷偷地望着自己。 最终方俊铭还是没等到那个眼神,他开门出去,沉默而安静地,挥别那个漠然的背向他的身影。 ****** Chamber:大律师的办公地点 第五十七章 “我去差馆返工,你乖乖在家。”陈展飞用手指穿过钥匙环,拎在手上走向大门,回头道,“有什么需要的打给我,会让差馆的伙计帮忙送来。千万不要乱跑,你的手提电话、车钥匙、现金、八达通可都在我这里。另外我们也有伙计24小时在附近保护,遇到危险你就大声叫……” “当我未成年少女啊?”余志锋躺在沙发上看电视,歪斜着身子看着陈展飞穿鞋,道,“在PTU的时候我创的搏击记录到今天也没人能破,OK?专心破你的案去,香港没有你会很危险。记得多救几个人。” 陈展飞知道这两天把余志锋闷坏了,不同他计较嘴上的输赢,道:“恩,我早去早回。” “还是不要,不如早去晚回的好。”余志锋抛了颗花生到自己嘴里,又摁着遥控器换了个频道。 陈展飞回了他一记白眼,然后绑好了鞋带,推门出去。 余志锋待他一走,一翻身从沙发上起来,关掉了电视,抖落干净身上的食物碎屑。他弯下腰,掀开身下的沙发坐垫,从沙发缝里摸出事先藏好的IC电话卡,放到自己的裤袋里。过了几分钟,他走到窗边,翻着百叶窗看陈展飞从大厦门口出去,开车驶上道路,在视线里远去。然后他披上外套,向公寓的大门走去。 “方律师,这里是这两天的账务明细。”陌生的男人坐在方俊铭的办公桌对面,见他没有反应,禁不住重复道,“方律师?方律师?” 方俊铭很少出神,特别是在外人面前。这显得他心不在焉,而心不在焉又是力不从心的表现。他从不会在人前示弱,也很少犯这样的错。方俊铭回过神来,微微欠身,道:“抱歉,你刚才说什么?” “一亿现金我已经通过各种渠道转去瑞士的四个账户,另外还有姚氏赌船10%的干股。账户的所有资料、密码,都存在本港银行的保险箱里。”男人没有丝毫不耐,展现出足够的专业精神,这大概也是为什么许多富豪都青睐他们这些私人理财顾问的原因,他把一份文件和一把钥匙放到桌上,“这是资金往来的明细表,这是保险箱的钥匙。” “好。”方俊铭抽出支票簿,在上面写了一个数字,递给男人,“这两天辛苦你了。这里是酬金。” 男人笑笑,两指放在支票上,却不急着收回去:“谢谢方生,这个其实不用着急。我今天来,是有一件事……” “你说。” “打开保险箱除了需要钥匙,还需要比对所有人的姓名和资料。当然,这些信息完全是保密的,只在所有者开箱的时候,才会经过银行的保安系统验证。”男人略略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所以所有人的名字,您是打算……” “何子文。”方俊铭想也不想便回答。 男人似乎有些愕然,一时反应不过来,道:“所有人也可以不止一个,方生如果想……” “不用。只需要一个。”方俊铭斩钉截铁道。 男人会诧异也难怪,方俊铭趁着何子文没有个人行动能力的时候,掌握全权代理权,将原本用作赎金的一亿全数转去海外,一切又是在机密之下执行。换做谁,都会怀疑这其中的动机。何况方俊铭早就是人所共知的野心家,这些事安在他身上,简直是顺理成章。 男人毕竟还是有专业精神的,刚才追问已经有些失准,现在总算回过神,心领神会地点点头,道:“好的,我明白了。会办妥的。” “那就麻烦了。”方俊铭笑笑。 男人不多打扰,起身告别。身材火爆的女秘书如同往常一样进门收拾剩下的杯盏,亦如同往常一样只拿一对风情的眼角就勾得出门的男人七魂出窍。 门在身后依依不舍地关上。秘书见人走了,端起空杯,放下张便条在方俊铭桌上,道:“Jonathan,刚才你开会的时候,强叔来过电话。” 方俊铭点点头,也不看那张便条,问:“有什么事?” “他说要出去一阵子,去疗养。” 方俊铭抬头:“哦?” “要不要通知Mike哥?”这个秘书跟着方俊铭已久,她或许还不足以明白各路人马的利益纠葛,身家背景,但足够聪明地知道在方俊铭皱眉的时候,一定要找Mike。 “不必。”方俊铭拿指尖悠悠敲着桌面,道,“他无非是想避开我。文少的事他没有帮忙,大概觉得没脸见我。那么又何必再勉强?” 强叔上次在澳门出手后已经落下了伤,他年纪大,再不像后生时修养几天便能生龙活虎。方俊铭听人说过强叔的状况,也抽身探望过几次,的确不如从前。岁月是个不治之症,时间会慢慢夺去你的精力、反应、神智,到最后就是全部生命。 因而何子文出事时,他没有勉强强叔出山。不过何子文的遭遇,最后还是传到了强叔耳朵里。如果说新义和的这批元老里到最后还有谁忠心于何耀天,那就只有强叔了。从小他就对何子文格外亲,强叔说过,何耀天胸口那颗没有取出的子弹,就是他欠何耀天的一条命。而不论是黑是白,是当差还是混社团,义气都不能不讲,命也不能不还。 可是何子文落到今天这般境地,与强叔的袖手旁观不无关系。所以何子文回来后他没走,待到何子文康复了,他却决定离开。他坏时,他心不安,他好时,他面有难。 方俊铭倒是无所谓。要走的留不住,要留的你也赶不走。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又岂是三言两语就能改变。 从过去到现在,他见了太多聚散离别。即便是权势滔天如姚家,最后还不是折在了姚伯源手里。何耀天以前教过他,这世上,谁都不可信,能信的只有钱。 方俊铭对这句话体会深切,在何耀天去世之后的几年,如果他们有足够的钱,也不至于那样举步维艰。人一定要懂得为未来找些保障,现在他们拥有的一切,都是风雨飘摇朝不保夕。这个事实何子文或许并不懂得,但方俊铭懂。 只是一切还没到摊牌的那个时机。 方俊铭伸手摸到男人留下的钥匙,指腹抵在钥匙侧面的浮凸上,慢慢摩挲着。半晌,他还是打开办公室的保险箱,把钥匙和那份财务明细一起放了进去。 剩下的公事方俊铭已经没有心思再理,阖上面前的文件夹,就起身回去。 ****** PTU:警察机动部队。 第五十八章 夜色降下,房间里却没有开灯。电视的声音大得有些扰人。男星A的绯闻又爆出新转折,公民党上街抗议地产霸权,新任特首在宣布政纲时被人当众扔香蕉……每一段都是风风火火,却又无关痛痒。就像这个城市,看似每天忙忙碌碌,实际却日复一日,一成不变。 陈展飞开门进来的时候,看到余志锋还是跟早上一样瘫倒在沙发上,面前只是又多了两袋开过的薯片,十多罐啤酒,还有两盒吃光了的杯面。 “小心胆固醇啊!还没中年你就等不及发福啦?”陈展飞踢开地下的一个空罐,抱怨道。 余志锋抱着肚子打了个抱嗝,斜眼看他:“怎么,嫌弃我啊!”说罢他人来疯似的捡起桌上的薯片袋和啤酒罐朝陈展飞扔去,一边捏细了声音故作娇嗔道:“你金屋藏娇等得难道不就是这一天么,死鬼!” 陈展飞侧头险险避过,又徒手接住空罐子,一脸不自在地道:“别搞。” 余志锋啧了一声。 “门开过?”陈展飞把垃圾简单收一收,又拨开余志锋翘在茶几上的腿,说道。他早上临走的时候在门底偷偷插了张纸片,拍下了位置,只要门被开过,回来时就能知道。 “哦,有个推销蟑螂药的,门铃按个不停,我开门把他骂走了。”余志锋依旧是心不在焉地看着电视,手下不停地按着遥控器。好像他从没有偷溜出门一样地心安理得。 “这样哦。”陈展飞半信半疑,又多看了一眼余志锋的表情,坦然自若毫无破绽,便点点头没说什么。他只想着要尽快在门口装个摄像头才好,不然没有证据余志锋什么都不会认的。 余志锋见他把餐桌上的杂物往边上推开,从装外卖的胶袋里拿出两个餐盒,便问:“有外卖?” “对啊,光吃杯面怎么吃得饱?”陈展飞抽出对一次性筷子,递给他。 “总算有点良心。”余志锋从沙发上若无其事地起来,接过筷子前,把电话卡悄无声息地塞进了沙发的缝隙。然后上桌,吃得狼吞虎咽。 相比起这一餐陈展飞带回的简陋外卖,何家的晚餐要丰盛许多。 方俊铭回家的时候何子文在卧室里午睡还没醒。佣人说他午饭后就躺下了,一直没敢打搅。方俊铭走进卧室,何子文睡得沉,睡颜看上去毫无防备。他在床边坐了一会儿,末了还是握起何子文的手帮他放回被子里,才起身离开房间。 现在何子文毕竟还在这里,他们还要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或许连方俊铭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分离”两字,从来就没有存在在他的字典里。在他的思想中,仿佛何子文还是昔日那个缠着他,粘着他,发着少爷脾气要跟着他的小孩子。他们曾经相依为命,也将一辈子相依为命下去。 何子文睡醒了下楼,看到满满一桌菜很是意外。那都是自己以前最爱吃的菜,方俊铭亲手下厨炮制的,每一味都带着记忆的香味。以前两人蜗居的日子里,只是为了省钱而自己做饭。花样来来去去都是那几种,却总算有点家的滋味。现在想来,两个人最快活逍遥的,也就是那段时日。 这样丰盛又体贴的心意,让何子文原本冷酷的没有表情的脸又有了一点点动容,在桌旁站了一会儿,终于拉开椅子坐下来。 两个人相对而坐,佣人都走开了。偌大的空间缩小得像只有餐桌这么大,对方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好似高清电影那样清晰。 方俊铭笑了笑,给何子文夹一筷子虾仁滑蛋,轻描淡写道:“强叔今天打电话来,说出去度假休养。澳门回来就听说他身体变差,最近事情多,一直没有同你讲。也别怪他没早来看你,老人家,年纪越大越会怕死。他无儿无女,总不能要他为我们再豁出性命。” 何子文低着头吃饭,听到他这话,把筷子放下,道:“你待强叔很好。” “强叔待我们如父。” 何子文点点头,道:“待他好是应该的。”然后埋下头继续拨饭。 方俊铭很想当下就扳着何子文的肩跟他把事情讲开,他知道何耀光一定跟何子文说过什么。不论是什么,怀疑的种子都已埋下,而方俊铭也知道,光凭他自己的解释,即便是真的也打了折扣。他心中暗讽着何时自己的形象会沦落至此, 想着还是找个机会请强叔回来,让他亲口告诉何子文。至少强叔口中的话,他能听进去几分。 “明天是我爸的忌日。”何子文毫无征兆地抬头说道,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便让他愈发地面无表情,“我想去祭扫。” 方俊铭算了算明天的日期,这才反应过来。最近日子颠倒,他又天天在家,真的没有留意日子。哪晓得何子文突然这一句,倒显得他缺乏关心。 “好。我陪你。”方俊铭道。两个人每年都是一同前去拜祭。今年也不会有例外。 当晚,方俊铭说要让何子文好好休息,并没有一同回卧室,自己去了客房。第二天凌晨,何子文几乎是毫无征兆地醒来。他似有预感一般,趿上拖鞋,出了房门,走到方俊铭歇下的客房前等了片刻,终于壮胆推门进去。果不其然,床上早已无人。 何子文并非听到了什么动静,只是在昨晚方俊铭提出分房睡的建议时,就似乎有预感,今天他一定会出门。 何子文这次回来以后,想起很多事情。每天,他都盯着家里的旧照片,努力回忆幼时的每一个细节。越多细节浮现在脑海,他就越觉得一切并不是无迹可寻。 小时候方俊铭对他爱答不理,却与那个害死父亲的卧底形影不离。那卧底大了方俊铭几岁,相貌俊朗,能力出众。平时对方俊铭也诸多照顾,百般提携。方俊铭那时候跟着他,真像是磁石相吸一般,连条让旁人插足的缝隙都不给。 而何子文记得,这个与父亲同时死的卧底,忌日也在今天。 一时间,过去方俊铭在父亲忌日所喝的闷酒,他的郁郁,他的寡欢,他在这天同自己故意拉开的距离……好像一切都有了解释。 这些事实根本早就存在,只是何子文从不曾联想到一起。 父亲、卧底、方俊铭,还有强叔,当日在场的,就只有这四个人。 何耀光说强叔收了方俊铭的钱,这些话何子文当时不愿信,但不代表事后他不会思考。万一何耀光说的是事实,那么强叔为什么要收方俊铭的钱?方俊铭又为什么要给强叔钱?有什么事,是值得给钱才能解决的?有什么话,是给了钱才能不说的? 何子文不知道答案。于是他飞快地冲回房间,换上衣服,出门寻找答案。 第五十九章 浩园。意取“浩气长存”,乃是安葬因公殉职的公务员所用的墓地。 清晨的浩园仍弥漫着夜的湿气。方俊铭的黑色风衣拖着长长的下摆,在逐渐变亮的天色里益发显眼。 余志浩也爱穿这样的风衣,高调好似电影演员,生怕旁人不知他是古惑仔。方俊铭那时还不晓得他卧底身份,问他为何如此张扬。余志浩只笑笑道,黑色与身份相称,我们都见不得光嘛。再说了,黑色衫血溅上去也不会脏。 方俊铭后来才晓得那是经验之谈。余志浩身手很好,初入新义和便屡建战功,亲历过的大小战役不下百场,受伤见血也是家常便饭。 那时候港岛群雄争霸,新义和并不是势力最大的一家,甚至不是实力雄厚的一家。余志浩的加入,令整个社团犹如神助,只要他出马,便无往不利。很快,他助新义和拿下了港岛的大片地盘,特别是中西两区。而他所带领的分区也迅速壮大,但凡出入,都有数十个马仔跟随,一时风头无俩。 现在想来,当初他的累累战功竟有不少都是反黑组暗中帮忙的。可余志浩终究还是一个特别的人。他生来爱笑,被人砍伤也会笑,同人约架也是笑。仿佛这世上尽是好笑的人,好笑的事,让与他在一起的人都禁不住同他一起笑。 黑社会本来是个阴暗险恶的环境,古惑仔们不论是迫于生计还是生性暴力,总是和积极阳光沾不上边。所以余志浩的出现,让社团都为之一亮。当时他身边常常围绕大班兄弟,呼朋引伴,好不风光。 方俊铭起初只是毫不起眼的一个跟班,有些小聪明,心肠也硬。按何耀天的话说,就是小小年纪急功近利,所有的戾气和聪明都写在脸上。 他被调去跟着余志浩的第一天,就被余志浩扯着两边脸皮打趣道:“小鬼,我知道你,成天扮cool。其实你还是笑起来比较好看。” 方俊铭后来的确是笑得多了,倒不是他听话。是任谁跟着余志浩,不由自主就会多笑一点,好像生活原就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大事,哭或者笑,都是过一天。 方俊铭跟了余志浩四五年,从一个半大小子成长为血气方刚的青年。每天朝夕相处,很快就情同手足。那时方俊铭真的曾觉得,这世上他愿意付出真心的人,就只有余志浩一个。 直到那一天他发现余志浩的身份。 方俊铭记不得那天具体是什么情形,印象中余志浩与一个孩子有拉扯,孩子扔掉了他们价值不菲的丸仔,还威胁说要报警。方俊铭正巧碰见,揪住孩子要送去社团给大佬处置,却被余志浩叫住。 余志浩叫方俊铭放人,方俊铭不肯。两人在无人的小巷里僵持着,气氛剑拔弩张。方俊铭还记得,那时他第一次看见余志浩脸上没有了笑容。 “放他走。”余志浩说。脸色阴沉,语气危险。 方俊铭从没见过他露出那样的神情,一时失神,就真的松手让小家伙跑了。 孩子刚溜他就要追,被余志浩一把拦住,压低声线道:“他是我细佬。” 方俊铭愕然。明明记得余志浩说过,他全家人被大佬泉杀光,为了报仇才踏足黑社会。谁曾想会凭空掉下个弟弟。那明天是不是会掉下个老母,后天掉下个老爸?要是他家人健在,为什么当初又要讲那通大话? 余志浩拉着方俊铭走到后巷,点了根烟,在渐渐升腾的烟雾里思索着该怎样跟他解释。方俊铭不是随便编个理由就能够打发的马仔,他会观察,也会思考。虽然他是个古惑仔,可他绝对不蠢。 而就在余志浩思索的同时,方俊铭也在自己的脑海中拼凑线索。比余志浩更快地,他联想到了答案:“你是二五仔。” 说这话的时候方俊铭咬牙切齿,带着被欺骗的委屈和愤怒。余志浩原本还指望着编一个合理的借口搪塞,但听方俊铭说得坚定,知道一定无望。 方俊铭依然站着,大有要与余志浩打一架的阵势。他似乎忘了,当时的余志浩身上有枪,而他,不过赤手空拳一对肉掌。 一段时间之后,当两人可以坦然释怀,调侃此事的时候,余志浩曾对方俊铭说,如果你当时的选择是拔腿便跑,那很可能就已经见了阎王。方俊铭反驳说如果你想杀,那看到你细佬被抓时就可以解决我,又何必等到后来,难道你傻? 余志浩笑笑说,你要不要这么叻,事事都一针见血。 方俊铭哼了一声说,你就不怕我两面三刀? 余志浩又笑笑,一臂勾在他肩上,说怕什么,你也是我细佬啊。 然后两人高举啤酒罐空中相碰,白色泡沫溅了一脸一身。那时他们以为还有一辈子兄弟可做,还有无数举杯痛饮的夜晚,对酒高歌的时刻,又有谁能想到后来。 方俊铭拎着一打便利店买的啤酒,走在浩园清冷的小道上。石碑前已经放了罐打开的啤酒,啤酒前奉着三支烟,烟前坐着一个人。 石碑上的照片还是当年的模样,而多年前那个跟余志浩拉扯争执的倔强小孩,已经长成石碑前挺拔俊朗的青年。只是,神情与他兄长完全不像。 方俊铭从第一眼看到余志锋的时候就在想,真的一点都不像。 他知道余志浩的身份,也见过余志锋,自然第一时间就能认出来。不过认出来又能如何?难道苦口婆心地劝他不要卧底,还是掏心掏肺地告诉他自己与余志浩的前尘往事?方俊铭不点破,只是因为没有必要而已。 并不是什么都要交代清楚,也不是什么都要黑白分明。 余志锋听到脚步声,从地上站起来。坐得久了,脚下已有些发麻,站起身的时候微微摇晃。听到脚步声的时候,他就知道陈展飞的猜测是对的。所以方俊铭的出现并不令他意外,而他相信,自己的存在同样不令方俊铭奇怪。 方俊铭把那一打啤酒放下,看着他,说道:“这不是他爱抽的烟。”说完从口袋里拿出一包,敲了三根出来,换掉了原先供着的三根香烟。 余志锋冷笑一声,道:“方大状打招呼的方式真是特别,我不应该先问问你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么?” “何必呢,在你大哥墓前做戏。”方俊铭道,“你们应该都知道了,绑匪的假地址我是故意告诉你的,你的身份已经暴露,所以警方才把你特别保护起来。” 余志锋听他把话讲开,与陈展飞所料一致,当下不再同他绕弯,正色道:“你几时知道的?” 方俊铭没有答话。 “跟何少霆被Mike抓那次?”余志锋见方俊铭依旧讨厌地笑着,眉头拧起来,又追问道,“冲上会所VVIP层那次?” 方俊铭摇摇头,双手插在风衣口袋,淡然道:“第一眼那次。” 余志锋似乎噎了一下,他从没想过自己从一开始就被方俊铭看穿,但仔细回想,一切似乎有不是没有迹象。他说道:“你既然……早就知道我要来做什么,为什么还默许我到何子文身边?” “我没有默许你到阿文身边,”方俊铭道,“我只是默许你进入我的视线。” “为什么?” 方俊铭笑笑:“就算戳穿你,把你撵走。你难道会放弃?你不过是寻找一种更加危险的方法来报仇而已。到时候你做什么,怎么做,我就看不到,也控制不了了。” 余志锋不服气,狠狠道:“控制?别以为你自己很万能!你又凭什么控制我!” “我只不过替你大哥管教你。”方俊铭淡道,手从口袋里伸出来,指指石碑,“你真叫他失望。” “你没资格教训我!”余志锋叫道。 “我有资格!你大哥死前叫我看住你,不让你报仇。你呢,他希望你做什么样的人你不知道吗?你为什么不走自己的路?为什么好好地警察不做,像他一样来做卧底?”方俊铭冷冷道,“别跟我说你是为了正义。你不过是为了私愤,为了你自己的感情用事。” “收声!你害死我大哥,有什么立场站在这里说教!你帮着何耀天杀了他,少来这里猫哭老鼠!”余志锋习惯性地朝腰后摸枪,却发觉今天并没带枪。 方俊铭的牙齿隐隐咬起,他沉声道:“我没有。” “你没有?我大哥的枪法连SDU狙击队都比不过,在IPSC是三届冠军。如果他有机会跟何耀天对轰,怎么可能给何耀天机会杀他?除非……”余志锋恶毒地看着方俊铭,道,“除非他们是前后死的,除非是有人杀了他们其中一个!” 方俊铭脸色变了,然而他死死看着余志锋,几乎是要咬碎牙齿一般,重重地一字一顿:“我没有杀你大哥。” “而且我听说,强叔也刚刚离开了香港。”余志锋前一天出门,正是为了打听这件事,对于当年的真相,就是有一丝线索他也不会放过,“当年只有你知道我大哥身份,是不是他杀了何耀天,你怕被他爆出是二五仔,所以杀人灭口?如果外面的传言不是假的,他们不是对轰而死,那为什么急着要强叔离开?现在强叔走了,何耀光也死了,没人知道你的丑事,你还要怎么解释!” “强叔并非是我逼走。”方俊铭不由恼火,“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没有杀你大哥。” “那你究竟要隐瞒什么?你没杀大哥,除非是你杀了何耀天!”余志锋的话刚说出口。 方俊铭不说话。 这下换余志锋。他虽然不能洞察人心,但这种情形下,一个人是不是在撒谎,他还是能够分辨得出来。方俊铭面对指控没有反驳,便表示,他默认了。 “是谁?”余志锋发现不远处有人影,当即大喝一声。 两人都同时回头,背对他们的一个人影慌张地向前走去。脚步仓皇,仿佛逃离地狱一般,逐渐加快,最后,拼命似的飞奔起来。 “阿文!”方俊铭脱口叫道。 ****** 二五仔:叛徒,卧底。 第六十章 太多信息,多到难以消化……何子文感觉自己的后脑隐隐作痛,他抱着自己的头,跑到窄巷的转角蹲了下来。 高耸的楼房笼下巨大的阴影,将他包裹其中。何子文缓慢地瘫坐在地上,目光发直地盯着自己的膝盖。好像心脏停止了跳动,呼吸没有了氧气。 愤怒?悲伤?后悔?都是,也什么都不是。那种感情已经超越了他的理解,仿佛过去的十多年,不过是大梦一场,浑身的骨骼都散了架,失去支撑的肉体塌陷下来,像要化作了血水,顺着沟渠流干。 当初听到方俊铭在暗中转移资金,何子文安慰自己反正钱财他不在乎。听到强叔远避他乡,甚至暗暗松口气,心想至少不用再犹豫是否要去质问当年的真相。就连早晨怀疑方俊铭知道余志浩的身份时,他也强词夺理认为这与父亲的死未必就有联系。 可是余志锋说的话…… 何子文的眼前模糊起来,膝头被冰冷的泪水浸湿。他抱着自己,感觉清晨的冷意从脚底钻入骨髓,寒入心脾。他微微发着抖,像株垂死的枯草,孤独地被遗弃在角落。一切阳光、空气、水源,都与他断绝了联系。他宁愿就这样干枯着死去,也没有力量再挣扎着求生。 那于他而言实在太累太累,而他,已经用尽了全部心力。 焦急的脚步声从巷口传来。方俊铭的呼唤声听起来格外陌生,如地狱使者的追魂令,一声紧似一声。 何子文从懵懂中惊醒,慌乱地从地上爬起来,手脚并用。他撑着潮湿的墙壁,脚步踉跄地,朝向远离方俊铭的方向逃逸。 就算是生命的最后一个愿望,他只希望不要再面对那个人。 “俊哥。”Mike赶来,看着方俊铭,只是摇了摇头,并没有带来令人欣慰的消息。 方俊铭找遍了所有可能的地方,依然没有何子文的下落。一切都来得太快,快到让人毫无防备。方俊铭从没有想象过,事情会以这种态势发展。 他知道何子文接近真相了,他有所预感。当年何耀天被杀的真相,总有一天要大白天下。只是他还没有准备好,还没有把握。没有十成胜算的事情,他从来不会去做。 可世上事,又岂能事事等你准备妥?要是早知如此,他一定会先把一切告诉何子文。不论他相不相信,不论他还愿不愿意原谅自己。 其实当初,方俊铭也并不是存心要杀何耀天。 余志浩的身份被他知道后,一直劝说方俊铭成为警方的线人。他说方俊铭还年轻,未来大把好时光,没必要一头栽在这里到老死。方俊铭只是笑笑说你们当差佬的也好不到哪去,同僚手足一样勾心斗角,每天出生入死朝不保夕,不一样也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说不定哪天你给人识破,就一命呜呼见了阎王。 余志浩啐他一口,说衰仔,早知不同你说这些,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谁知真的给方俊铭不幸言中。余志浩被何耀天抓住了马脚。一天趁着带他们几个出海,何耀天突然发难。方俊铭几乎来不及拔枪,何耀天已经一颗子弹正中余志浩心脏,心狠手辣连眼都不眨。在一旁的强叔似乎也是毫不知情,正待劝说,忽然间何耀天已经拿枪已对准了方俊铭。 “你早就知他背景,是不是?你这个二五仔。”何耀天说这话时眼光如刀,杀机四溢,全没有平日里的和气。方俊铭知道他根本没想给自己解释的机会,也知道自己的命与余志浩一样,在何耀天眼里都是轻于鸿毛,不值一提。 当时他的手已经摸到枪把,何耀天扣下扳机的同时,他也拔出枪,一面向旁边倒去,一面做拼死一击。事出突然,两个人几乎在同一时间倒下。强叔跑去何耀天身边探了鼻息和脉搏,知道回天无望。另一边,方俊铭慢慢从甲板上爬起来,却只被子弹擦伤了手臂。 强叔的手枪顶着方俊铭的脑袋时,后者没有央求,只是拿诚挚的语气说:“想想阿文吧,强叔。我死了,阿文怎么办?” 扳机就这样的指间犹豫了。 “强叔,我知你已经打算金盆洗手。可是你走了,天哥的仇家会放过阿文吗?”方俊铭甚至交出了手上的枪,显示自己无意反击,他直直看着强叔的眼睛,道,“阿文是无辜的。今天是天叔要杀我,我是被逼才……我没背叛过天叔,更没背叛过社团。这是一个意外……你就当给我一个机会,向天叔赎罪。强叔,可不可以?” 强叔的枪仍旧举在半空,已渐渐开始松动。他没有儿女,从来都是把这些孩子当做自己亲生子侄看待。在他眼里,方俊铭对何子文,这么多年来也一直是亲若手足。有方俊铭在,就一定不用担心阿文的安全有虞。 强叔想道,自己年纪渐大,总会到力有不逮的时候。再说,他真的也不想再理会江湖事。如果没有今天的意外,他本要向何耀天提出退休的。 方俊铭似乎知道他内心的交战,又在那逐渐倾斜的天平上补了一枚砝码:“强叔,让我来照顾阿文,你就可以放心退休。不会有人再来找你麻烦。如果我死了,你会放阿文一个人不管吗?可是以你的辈分地位,到时候,光叔又怎么会放过你和阿文?” 强叔叹了口气,终于将枪放下,他看着方俊铭,正色道:“如果你敢对阿文不利,我第一个杀了你。”也许他自己也不愿承认,但当时强叔确确实实,把何子文这个包袱丢给了方俊铭。 方俊铭的确犀利,别人的死穴要害,总是很容易就被他洞悉。他看穿强叔不想理会江湖事,也看透他不忍心丢下何子文不理。当时他提出的条件,其实是个无法拒绝的offer。从开口的那一刹那,他就预料到了结果。 现在回想起来,连他自己都已经分不清,当初那番话究竟是否出自真心。 总之他确实兑现了诺言。这些年来,何子文被他照顾得很好,好到他自己也在不知不觉中投入了这段关系,好到当真相大白的这一天来临时,心计深沉如他,也开始用起了最愚蠢的方法,逃避躲闪,顾左右而言他。 方俊铭大概从来都没有想过,何子文是他自己给自己套上的紧箍咒。他一辈子都摘不下,脱不掉。要想让他们分离,若非你死,就是我亡。 电话铃骤然响起,方俊铭几乎要忘记,Mike还在房间里。没有等到指令,他便就这样沉默地站着,像一尊塑像,没有表情,却毅然坚定。 等Mike接完电话,方俊铭即警觉地问道:“怎么了?” Mike的脸色微变,道:“找到文少了。” 第六十一章 昊文会的更衣室外聚满了窃窃私语的人,Mike走过去,挥挥手将他们驱散。几个男公关本还要回头再好事两句,看到方俊铭的脸色,不由闭了嘴,一声不吭乖乖闪走。 何子文躺在更衣室的长凳上,微微抽搐着,汗湿的头发挡在额前。没有人听得清他口中喃喃的是什么。 在方俊铭和Mike赶到前,他就已经是这样,神志颠倒,意识混乱,只要一有人靠近,就发了疯似的踢打。如果走近看,很容易能发现他眼神浑浊。可那并不是疯癫,好像是有什么画面出现在他眼前,令他时而喜悦时而愤怒。 是幻觉。毒品造成的幻觉。 方俊铭看到长凳下的针管时,几乎有了杀人的冲动。 “谁的?”他的声音也透露出杀意。昊文会虽不像其他低档场所龙蛇混杂,但终究不是什么正经地方,公关里头有几个瘾君子也一直是不宣之秘。 过往何子文屡禁不止,眼开眼闭。他当然知道哪几个locker有毒品,身为老板的他,要砸开locker也没人敢上去阻止。只是谁都没想到,方俊铭会为此暴怒。他的怒火,似乎是烧了整间会所都不能平息。 当下没人敢出声,原本躲在远处的几个公关,已经吓得瑟瑟发抖。 方俊铭走到被砸开的locker前,看了看上面的名字,指著名牌对Mike说:“你去处理。” Mike离开,不久后惨叫声从远处传来。除此之外,偌大的会所里没人敢出一声。整栋房子安静得好似冰窖一般。 何子文仍不清醒,看到方俊铭走进,照例手脚并用地反抗。之所以只是踢打,是因为他根本认不出来的人是谁,是无关痛痒的看客,抑或是方俊铭。或许此刻对他来说,这也已经没有分别。 方俊铭知道何子文这样不合作,要抱起他很困难,把人拦腰一扛,就架在了肩上搬了出去。 大宅里那些用来绑人的工具,还是前些天才撤下的。何子文手腕上被磨出的伤口刚刚痊愈,又被绕上了绳索重新绑到床头柱上。所有喂到口中的食物也被他吐了出来,弄得床上、方俊铭身上都一片狼藉。 “强叔要是知道你变成这样,一定恨不得杀了我。”方俊铭皱眉叹了口气,放下洒了一半的粥,抽出纸巾给何子文抹去身上的污渍。 何子文拿没有被绑住的手打开方俊铭,似乎连碰都不愿意让他碰,蜷缩到床角,避寒一般。 方俊铭放下手,没再前进。坐在床边,看着他,竟也第一次显出束手无策的样子。 “阿文,你听我说。天叔的死,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他无奈道,知道自己说什么也于事无补,何子文现在根本听不进去,只得继续道,“你乖乖地,等强叔回来,让他亲口告诉你。要信我……” 这话他已经说过许多遍,但每一遍都起不了作用。方俊铭已经派人通知强叔尽快回来。不然再拖下去,他都不确定何子文的身体是不是能撑得到那一天。 话刚说完,只见何子文的头慢慢从枕头里转过来,一双眼半信半疑地看着方俊铭,迟疑道:“真,真的……吗?” 方俊铭很快地点点头,帮他拨开额发,勉强扯出一个笑容,道:“真的,所以你要等到他来,就算要杀我报仇,等到听完真相也不迟……” 忽然有一道黑影扬起,方俊铭本能地抬手一隔,只把那突袭的手臂打歪了方向。他脸上一热,已多了道寸余长的口子。慢慢地,刺痛感鲜明起来,鲜血逐渐从伤口流出。 方俊铭紧紧地握着何子文的手腕,后者手上是一块瓷片,看花纹是昨天被打碎的杯子的一部分。瓷片是朝着方俊铭的颈动脉而去,这让方俊铭震惊。他真的没想到何子文会突然施袭,更让他想不到的是,何子文居然会狠得下心。 手腕被用力一捏,瓷片就脱手了。方俊铭捡起瓷片抛出窗外,他胸膛剧烈起伏着,像在压抑着什么,深深地看了何子文一眼,却什么也没有说。对视许久,最后方俊铭终于站起来,摔门而出。 方才打开的窗户忘记关上,风安静地吹起窗帘。轻薄的布料来回摆动,飘飘渺渺,起伏不定。 方俊铭在想,何子文究竟是何时开始变的,自己竟然也没有发觉。在一起生活十年,从来习惯的都是注目的眼光。不论是小时候粘人的何子文,还是长大后嘴硬的何子文,方俊铭知道,只要自己一回头,就能迎上何子文的眼神。 好像……养了一只宠物,只要定期投喂,就能换它忠心耿耿。 连方俊铭自己也不知道,这种被人依赖的感觉,是多么地令他自己依赖。他从来都是形单影只,说好听是无牵无挂,说难听就是生无可恋。每个人在世上,总要有些值得惦记的东西。过去何子文就是让方俊铭记挂的东西,如海上灯塔,只是小小的一盏,却指点着船的航向。 如今灯火将灭,方俊铭还无法适应。刹那间被夺去光线,如在黑暗行船,漆黑一片,足令人心悸。 他举杯,将红酒一饮而尽。身边空了的红酒瓶从脚边滚开,互相碰撞着,发出寂寞的声音。 佣人们早被支走,酒柜里的酒已经空了一半。方俊铭脚步不稳地站起来,无意识地走向何子文的房门。他只想再看一看,侥幸地幻想那依赖的眼神,会再次投向自己。 何子文从半梦半醒中突然感到身上的重量,没能理解眼前的状况,唯一自由的一只手已被绑上床头。方俊铭身上的酒气扑面而来,那张令他陌生的,褪去了掩饰只剩原始欲望的面孔,跟过去所见到的方俊铭截然不同。 以前的方俊铭,再愤怒都会压制着,什么都在掌控之中。而今天,风暴像是冲破了牢笼,呼啸而出,裹挟着伤人的碎片向他席卷而来。 何子文还没来得及侧头,就被方俊铭一把捏住下巴,吻了上来。 粗暴霸道,毫无柔情可言。何子文感觉到对方的舌在自己口腔中索需,自己却不想给予。他闭上眼,脖子僵硬着,耳中听到的,皮肤上感觉到的,都让他想起被禁锢时Aidan做过的一切。令人发麻的战栗从毛孔中散发出来。 “你被他害死了老爸,还给他上了这么多年!”Aidan说过的话好像魔咒一样又浮现在脑海。 何子文疯了一样地开始挣扎,他仿佛看见Aidan的笑脸就在面前,欣赏好戏一般地看着方俊铭伏在他身上,还在摊着手跟他说,你看,这就是你要的结果。 何子文绝望地冲那满含笑意的身影喊:“不!Aidan!” 方俊铭忽然停下了,撑起身体,看着何子文泪痕斑驳的脸,眉头一点一点皱起来。 Aidan这个名字,让他想起了曾在视频里看到的一切。 也是这个名字,抽走了他最后一丝理智。何子文的挣扎已经无法阻止他接下去的行动。方俊铭甚至没有润滑,直接就抓起何子文的脚腕,把他两腿分开,然后解开了自己的皮带。 何子文已经不知道究竟是因为痛,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整个过程都比任何的刑罚更加难受。没有任何前戏的插入真的只有痛楚,手腕挣脱不了禁锢,磨出了血痕。他的腿上和腰上,也因为方俊铭没有节制的动作留下了瘀伤。 整个过程,他都怕睁开眼,怕看到那张自己全心全意爱过的脸,正在全心全意地伤害自己。 天亮时方俊铭发现何子文已经早一步醒来。这一次何子文的眼神里不再有冲动,也没有怨恨,只是微微失焦地望着窗外的天空,淡漠地,没有一丝情感。 方俊铭知道,那盏在茫茫大海里的微弱灯光,终于无声地熄灭了。 第六十二章 “Aidan少爷,我们现在回来,不会很危险么?”男人把背囊从船舱扔到岸上,看着远处香港市区的天际线,忧虑道。 Aidan还有些晕船反应,撑着膝盖呕吐。吐到只剩胃酸的时候,他抹抹嘴,站起来,啐了男人一口,骂道:“乌鸦嘴!现在要抓我们的只有姓方的,他又早以为我们跑路。谁会知道我在香港?阿忠,以后讲话动动脑子,出来混,胆子比鸡还小,顶鬼用!” 阿忠好脾气,被他骂了也只是憨憨道:“是哦。那少爷,我们现在去哪?” Aidan望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灰蒙蒙的高楼,口气仿佛像在许一个愿望:“去接人。” 橘色的火光在垃圾桶上被碾灭,余志锋看着救护车呼啸着驶出和驶入医院,遏止住再抽一支烟的欲望,整了整外套,走进那道玻璃带着消毒水气味的大门。 “伤势怎么样?”余志锋看见陈展飞,便问。 陈展飞摇摇头,警员证在他胸前挂着,摇摇晃晃就跟他垂头丧气的样子相差无几。几个穿制服的警员在走廊上,来回走动给轻伤的人员录口供。 “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你还有印象吗?”警员抽出笔,在记事板上写写画画。 “阿Sir,真的不记得了,那么突然。就看到眼前一道亮光,还没反应过来,车就撞过来了。你看看,我伤得这么重,当时保命都来不及,怎么有心思看人家车牌?又怎么知道人家是不是故意撞过来?”的士司机脑袋上包着纱布,脸上还留着未干的血迹。 他在车祸中死里逃生,玻璃砸破了他的头,然而保险带和安全气囊救回他一命。警车和救护车赶到的时候,只有他还算清醒有意识。送到医院后,头上的外伤止了血,又缝了十数针,现在已经没有大碍。 他的主顾就没有那么好彩,被推入手术室至今一个多小时,手术灯依然没有熄灭。 “通知亲属没有?”余志锋闷闷道。 陈展飞摇头,指指手术室门,说道:“你知的,强叔他没有家人。” 余志锋道:“我是说,方俊铭和何子文。” 强叔出车祸,陈展飞接到通知,那时他正好和余志锋一起,便把他一起带来。 事故现场异常惨烈,红色的士被撞至地盘朝天。四面玻璃粉碎,车头更是没有一块完整的好铁。肇事卡车早就不知所踪,多亏好心的路人及时报警。警方赶到时,油箱已经开始漏油,大量的失血令伤者面无人色。 听说强叔是刚下飞机,搭上这架的士才没多久。行李也还后备箱,谁都没想到,他一回香港就出了事。 他是警方列入关注名单的人士,警察到现场一看他身份证,自然就知道他什么人,于是便第一时间通知了O记。 像这样的事故,又发生在社团格局颇为动荡的今日,很难不引人联想。肇事人逃逸,事发现场刚好没有摄像头。种种细节与常见的黑帮仇杀别无二致。 可是谁会要买强叔的命? 或许谁都有可能。混黑社会本就是半只脚踩进棺材,每一天都有数不尽的恩怨仇杀。强叔虽说金盆洗手,但说不准有一长串名单的仇家酝酿已久,等待时机。 只是不知道这个名单里,有没有方俊铭。 余志锋在心头盘算,总觉得强叔的死,对方俊铭不见得有好处。那天何子文的反应他见到了,也看到了方俊铭自辨不清的样子。即便强叔是当年唯一的证人,选在这个时机杀人灭口,未免也太过招摇。这简直就是在对全世界宣扬当年杀何耀天的人是他。 余志锋总觉得,事情有蹊跷。 “方俊铭已经通知到了,正在赶往医院。”陈展飞放下手机,看看余志锋。 余志锋点点头。不论真相如何,都先看看方俊铭如何反应。他相信,方俊铭的脸色一定不会好看到哪去。 空药瓶被扫到地上,接着是桌面上所有的杯盘,瓷器碎裂的声音一波接着一波传来。佣人跑上楼,看见一地狼藉欲哭无泪,央求道:“文少,方生出去之前已经打电话通知医生来了,马上就有药了。麻烦你忍耐一下。” 何子文充耳不闻,又跑去壁炉边要摔相架,被佣人当先扑过去护住。他起了戒断反应,美沙酮却刚好用完。偏偏这时候方俊铭接到强叔出事的电话,匆匆交代了两句就赶着出门了。 何子文这两天情况不佳,医生说绑缚影响血液循环,便让方俊铭每天放他走动几个小时。可这么一放,屋里大大小小值钱的东西都被他砸得差不多了,就连服侍的佣人都伤了几个。 门铃响起,佣人仿佛得了救星一般飞奔下去。 “你好,方生打电话叫我来的。”穿着西装的男人手拎药箱,向佣人递上一张名片,上面写着诊所和他的名衔。 佣人端详着那张俊美而年轻的脸,疑惑道:“你好像不是……” 那张精致得过于出挑的面孔笑了笑,金丝边眼镜遮不住他晶亮的双眼和修长的睫毛。他不疾不徐道:“Dr.Wong临时出诊去了,我是诊所的另一位大夫,代替他过来的。方生吩咐过我,我把药都带来了。”说罢,他拍拍药箱。 现在这关头,美沙酮就是救命稻草。佣人听他提到Dr.Wong又提到方俊铭,当下不再有疑,开了门请他进来,亲自引他上楼。 何子文已经把壁炉上的相架都变成了一摊碎片,佣人带人上楼的时候,他手上正举着一只花瓶。 佣人大惊失色,而在她身后的医生就镇定很多,对着何子文扬了扬手中的药箱,说道:“文少,不要冲动。方生call我来解决你的痛苦的,先把东西放下。”说完,他手指放在唇前,做出一个让人噤声的手势。 何子文怔怔地看着他,反应虽没有往常那样快,但脸色还是慢慢地起了变化。他停顿了一下,慢慢地,把花瓶放在了桌上。 佣人如释重负地抢过去,把花瓶摆回原位。 “来,我们进屋看看你的情况。”年轻的医生带着他走向卧房,又回头对佣人说,“不好意思,病情是隐私,你能先回避一下吗?” 他说话时的笑容太好看,像霓虹般炫目。佣人险些看花了眼,后来想起过去医生来时方生也没让陪着,便没有坚持要跟进去,点点头,退了下去。 关上房门,那位医生放下药箱,松了松领带。他把药瓶递给何子文,看着他急不可耐地吞下后,用像要把他剥光的眼神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末了心疼道:“怎么不好好照顾自己?才多少天,就瘦了好多……” 第六十三章 何子文侧头避过向自己脸颊伸来的手,冷冷道:“Aidan,你来干什么?” Aidan收回手,打量着何子文防备的表情,笑道:“来救你出火坑啊,傻瓜。” 何子文厌倦地别过头,Aidan虽然救过他的命,但对不起何子文的地方也不少。他不想再在这里和他纠缠。于是何子文低声道:“你走吧。我的事,不用你理。” “我知道,之前的事你还在怨我。不过没关系,我也不是急着今天就带你走的。”Aidan趁他没有防备,将手覆在他手上,紧紧握住,然后柔声道,“不报杀父之仇,你走也走得不甘心,对不对?” 何子文抬眼看他,眼神复杂,眼底仿似滚动着熔岩一般。Aidan的话奏了效,浓烈的怨恨仿佛要从何子文眼中翻腾而出。 Aidan得意地笑了,继续说道:“我也希望你报仇成功,对,是为我们两个报仇。别忘了,我们的仇人是同一个。” 何子文看着Aidan,道:“你有什么办法?” Aidan却放开了手,身体后倾,悠闲地靠在椅背上。他斜斜看了何子文一眼,道:“只怕你现在还是狠不下心吧。不然以你的身份,你的位置,怎么可能干不掉方俊铭?” 何子文说道:“我没有武器。” “好借口。”Aidan哈哈笑了,那笑声又像是戳穿谎话的自得,又像是对何子文的羞辱。直笑得何子文头皮发麻,头脑发涨。 片刻后,笑声停下。Aidan打开药箱,从里面拿出一支曲尺手枪,放在床头。 “不知道这样,你还有没有借口?”Aidan脸上已经没有了笑容。 何子文有些惊讶地看着那把枪,手掌不由自主地抚摸上黝黑的枪身。冰冷的触感让他皮肤战栗,仿佛他已闻到了方俊铭血液的气息,听到那轰然的一声枪响,看到了子弹射穿他的胸膛。 Aidan满意地看着何子文的表情变化,看着杀意一点点浮上他的面孔,恨意在他眼中涌动。 何子文抓起那把枪,握在手中,咬牙道:“我会杀了他,我会的。” 方俊铭直到半夜才回家。手术在他到达医院后不久就宣告结束,身穿手术服的医生从急救室推门出来,宣布了死亡时间。 强叔就这么走了,何子文竟是连最后一面也没有见上。方俊铭看见盖上白布的病床从自己面前被推出去,在手术室外的走廊上坐下。他沉默着,思考究竟该不该告诉何子文,该如何告诉何子文。 老实说,强叔对他们两个,一直都算不错。何耀天刚去世的时候,偶有燃眉之急,也都是靠强叔救火。虽然强叔自己经济状况算不上好。他好赌,手脚也大,远离社团事务之后更是没有了油水,平时就靠教人练枪和帮人改枪过活。 方俊铭是后来才知道,强叔当时之所以激流勇退,其实一方面是由于压力所迫。之前他因赌债压力,吞过社团一笔钱,是何耀天出面作保,才让他免于被剁手。 但没多久,何耀天死了。追数的人很快就开始故态复萌,一点情面不讲。何耀天生前立下过字据,说愿意为强叔担保。可他一死,别说强叔,连何子文都自身难保。 这一切在何子文成年之前还好说,他一满十八岁,作为担保人遗属就要自动继承责任。方俊铭当时大学刚刚毕业,正在律所实习,也有了一定收入。对着那份借款协议研究了半天,终于拟了份债务转让的文件,让何子文在生日那天签署。 他把何子文的所有债务责任转给了自己。 然而他却不知道,正是那份低调签署的文件,却成了何子文怀疑他的根源。 世事有时实在弄人,一辈子自私的家伙偶尔做一次好事,反而带不来好运。方俊铭从来都是铁石心肠,只从这一天开始破戒,老天爷却偏偏在这件事上给他吃亏。 打开房门时何子文已经安稳的睡了,方俊铭在医院坐得腰酸背痛,很快也在床上并肩躺下。他想到强叔设灵的事可以拖到明日再说,就不由松了口气。 何子文平稳的气息就在耳边,借着月光可以看出他侧脸的轮廓,方俊铭凝视了许久,终于还是压抑住想要拥抱的冲动。 自那天以后,他已经不沾一滴酒,也再没碰过何子文一根手指头。即便是一起躺在床上,他也是规规矩矩,秋毫无犯。两个人就像年少时那样,只是同一张床上而已。只不过这一次,是同床而异梦。 第二天,方俊铭被阳光晒醒。起身时,发现身边床铺已经空了。他心头一空,一种奇异的预感在脑中掠过。这预感其实由来已久,只是他一直却拒绝承认。不过这一次,方俊铭知道自己无法回避了。 不久,何子文端着餐盘进来,盘子里都是方俊铭爱吃的食物。以前这些事情从来都是方俊铭做。这一天角色对换,方俊铭才觉得,这样的感觉真是陌生。 他接过托盘,也没有管这是不是反常。看得出来早餐是何子文趁着清醒时亲手做的。不美观,但不影响口味。 方俊铭望着它们幸福地笑了笑,举起刀叉,细嚼慢咽,仿佛这普通的吐司和咖啡是人间珍馐,值得细细品味。只是一个早餐,却吃得足有两个午餐那么长。 何子文默默看着他,没有催促。两个人的默契奇特地在这一刻有了共鸣。好像这真是一个寻常的早上,眼前是一顿寻常的早餐。吃完这一顿,他们就要亲热吻别,然后出门忙碌各自的事务。 方俊铭吃完最后一口面包,拿手指擦去遗留在唇边的碎屑。喝光的咖啡杯放回托盘,发出清脆的声响。 像是仪式终于完成般,何子文站起来,平静地,抽出床头柜中准备好的手枪。 “是时候了结了。”他说。 方俊铭平静地看着他,没有躲闪,甚至没有惊讶。那表情似乎是早有准备。然而平静的眼神终究掩不过那一丝失望。 何子文扣动扳机的同时,闭上了眼睛。 机簧的声音在空响,没有子弹破空,更没有火药爆炸的声音。 何子文睁开眼,退出弹匣,发现里面根本空空如也,不知何时已给人取走了子弹,。 “你在找这个?”方俊铭打开了另一个抽屉,两颗子弹在抽屉里来回滚动,他说道,“昨晚我已经拿出来了。” 何子文抢上一步,方俊铭却快他一分,已经将两颗子弹捏在手里。 “你要杀我,一颗就已经足够。”他缓缓从床上站起,掌心摊开,两颗冰冷的子弹仿佛冰块,躺在手心,寒意透过皮肤,一点点渗入心里,他问,“告诉我,为什么是两颗?” 何子文咬牙,眼睛死死盯着子弹,甚至不肯抬一抬眼来看方俊铭。他绝对不会告诉他,另外一颗子弹,是留给他自己的。 直到今天,何子文还是不得不承认,他不知道没有方俊铭的世界要怎样活下去。甚至,是否还有意义活下去。 在他二十多年的人生里,有一大半都是看着方俊铭,伴着方俊铭度过。后者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他死了,何子文的人生也会随之逝去。这是无法选择,也无法改变的事实。 然而方俊铭却似要逼他做这个决定。他捻起一枚子弹,放还到桌上,说道:“我尊重你的决定。可是,你只有这一次机会。” 何子文愕然看着方俊铭,对方的脸上仍是平静,仿佛没有什么值得犹豫的东西。仿佛他的动作不是在逼他,而是在体谅他。 就如之前的岁月中每一次遇到困难那样,方俊铭总是无微不至地为他扫清生命中的一切障碍。可那时的何子文却不知道,方俊铭才是他最大的障碍。 杀了他的父亲,夺走了他的家庭,改写了他的命运。 他这样十恶不赦,偏偏还理直气壮,堂而皇之地站在自己面前。那姿态好似示威,也似挑衅,好像他就料定了何子文没胆杀他,看死了他这一世都要受制于他。 何子文咬着牙,伸手夺过那颗子弹,入膛,瞄准。 枪声响彻屋宇。 殷红血色从何子文胸前蔓延开来,他甚至不觉得痛。片刻惊讶过后,是失血带来的凉意。然后,是前所未有的清醒。前仇旧怨,恩爱缠绵,往事如同电影一幕幕从脑中飞掠而过。 何子文缓慢地倒下,慢动作一般,脸上绷的表情也慢慢化开,闭上了双眼。 半开的门边,站着刚刚放下枪的Mike。 第六十四章 急救病房内架满了医疗仪器。病床上的生命化为仪器上的一项项指数,一条条曲线,无情而机械地跳动着。苍白的顶灯照着雪白的床单,何子文的脸在一片素色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苍白。 病房里除了他,就只剩下方俊铭。他身上留着送何子文到医院时沾上的血迹。血液干涸后,变成暗红色,黯哑地一大片,显眼地映在胸前。方俊铭紧紧握着何子文的手,目不转睛地坐在床边。 医生说,那一枪的位置十分凶险。 手术足足进行了3个小时,结果很成功,但何子文就是没有醒来。 他似睡着了一般,一脸无辜地,眉头舒展着。好像对他来说,这才是最轻松的出路。不用再面对仇怨,也不用思考两难。只要这样睡着,凶残的现实便永远不能碰触到他,不能奈他如何。 方俊铭的脑中却不停地回想着那噩梦一样的枪声。 那个时候,Mike只是刚好来找他。以Mike的身份,够资格在大宅内自由走动,也够资格自由配枪。他虽常年跟住方何二人,但说到底,这二人对他而言还是所有不同。 当时何子文背对着门,子弹已经上膛,匆忙之间Mike没有选择。而即便要他选择,何子文与方俊铭,他也只能选择他效忠的那一个。这样的逻辑在他而言是简单的,明晰的,甚至没有对与错的分别。他只是决定了,便去做,从没有动摇过。 可谁又知道,他这样做究竟是不是方俊铭所期望的。 病房外人影幢幢,有人发生了些口角,继而是肢体冲突,玻璃门被撞得啪啪直响。方俊铭被吵得不耐,说道:“别阻了,让阿Sir进来。” “方先生,很抱歉现在要打搅你。”陈展飞看了一眼躺在病床上的何子文,不知怎么的,心里并不开心,甚至没有一丝的幸灾乐祸,他强迫自己把视线从病床上移开,说道,“关于这次的事件,警方需要向你录一下口供。” 方俊铭的视线仍是没有离开病床上的人,冷冷道:“有匪徒冲入我家里行凶,人已经逃走。我家的佣人可以作证。”他的口气听得出敷衍,可内容却没有破绽。 陈展飞皱眉道:“方先生,有几个疑点希望你解释……” 方俊铭面无表情地打断他:“阿Sir,我已尽到我市民的责任。其他案情相关的资料,麻烦你们自己调查。请。”说罢他已做了个逐客的手势。 陈展飞知道再问也是徒劳,带着身后的两个同僚,出了病房。 方俊铭重新握着何子文的手,把它贴在自己的脸颊上,道:“抱歉,吵到你了。” 何子文在床上纹丝不动,像块石头,看不出生命的迹象。房间里只有仪器的声音,枯燥地循环。 “现在清静了,没人会打搅你休息了。”方俊铭语调温柔,眼神更是柔软,只是声线里透出一丝沙哑,显露出深深的疲态,“刚才我们说到哪里?对了,你不是一直说,等我们完成心愿,就放下一切,出去旅行?” “现在新义和是我们的了。没人会再挡我们的路,我们也不需要看任何人的脸色。你的心愿已经达成,你开不开心? “我会叫人把德丰改回当铺的样子,叫那个吝啬鬼老板再回来,当里面的掌柜。你每天想骂就骂,想打就打,让他专门来给你出气。……好不好? “来记以前的厨师我已经派人去找,他全家移民去加拿大,搬回来可能需要一点时间。不过也快的,不用多久,你就可以喝到他泡的鸳鸯。味道跟以前一模一样。……好不好? “你说过想家,明天我们就可以回何家老宅。所有的布置都已经恢复成原来的样子,花园也叫人改成以前的格局,泳已经填掉,盆景也会再买回来。一切都会是天叔还在的时候的样子……” 一连几天,方俊铭每天都坐在床边自言自语。这一说到往事,就不由低下头去,顿了一顿,才道:“天叔的事……我不是有心所为。当时他举枪杀我,我没得选择。强叔帮我隐瞒,也是为了让我继续在你身边。那时候你还小,我们都担心你没人照顾,会撑不过去。” “其实你很坚强,比我们想得都要坚强。对不对?这一关你一定会挺过去,你会好好地站在我面前。就算你再想要报仇,想要杀我,都要等你好了以后,才有机会。” “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 “你恨我是理所应当的。 “你杀我也是合情合理的。 “可就算知道你会这样,我还是认真地想过,如果可以,我要一辈子骗下去。因为……” 方俊铭忽然说不下去,他肩头颤动着,慢慢俯下脸,亲吻何子文冰凉的手。 “因为我不要你走。”低沉的声音从喉头吐出,第一次,他留下了眼泪。 那声音几乎是央求。仿佛方俊铭自己也明白,许多话现在说已经太迟。如果不是何子文倒在眼前,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何子文已经这样重要。重要到他后悔自己提前取出子弹,后悔没有让何子文早点开枪……哪怕中枪的那个会是他自己。 医疗仪器发出尖锐的声响,分贝之高直刺耳膜。方俊铭看见各项指标都开始不稳,心跳和血压急剧下降。何子文的状况恶化,仪器自动发出警报,接通了负责的医生和护士。 很快,医疗人员赶到。方俊铭看到他们掀起何子文的病服,拿通电的机器在他胸前一次次按压。他的身体被那机器吸得向上拱起,又重重摔落下去,仿佛一条失去了水分的鱼,无力地被抛到岸上。 方俊铭被推到抢救圈的外围,看着一支支针头戳向何子文的血管。他都不知道原来人是这么经得起折腾,那推送药品的针管,粗得让人心惊,而心肺复苏的动作,也重得好像会压断何子文的肋骨。他们好像不把人当人似的,随意地摆弄折腾何子文的身体,仿佛他只是一台机器,而他们只不过在维修零件。 一番功夫之后,医生终于抹了抹额上的汗,把急救器材从何子文身上撤走。他看着稳定下来的读数,对方俊铭道:“伤者的求生意志不强,不知是不是没有生存的动力。像他这样的情况,我们已经做了能做的,接下来只能靠他自己。如果伤者不想活下去,抱歉,我们也没有办法。” 送走医护人员,方俊铭默默坐回病床边。他看看何子文,试图想象他和自己说话的样子,却发现记忆中何子文的表情已经模糊一片。那些曾经鲜活的,丰富的神情,好像太久不曾看见。留在脑海中的,全都是何子文眉头深锁,郁郁寡欢的样子。 “是因为我吗?”方俊铭静静问道,眼里满是失落和悲伤,“因为我,你宁愿死?” 第六十五章 之后的整整一天,方俊铭没有再说一句话。 警察偶尔来查问一下枪击案的情况,但是毫无进展。Mike已经跑路,凶器也不知所踪,案件断了线索,根本无从查起。 一天后,方俊铭再坐回病床前,并没有握着何子文的手。 他清了清嗓子,要说的话在这一天里酝酿已久,这时说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好像没有那么残忍。他紧紧盯着何子文,平静地说道:“既然你已决定要死。有些事,我想还是说开的好。” “你知道的,天叔并不是真欣赏我,不过是顺手利用,用完就弃。”方俊铭缓缓道来,语调没有起伏,只是平淡叙述,“他让我打理的都是高危生意,万一出差错,只会让我背黑锅。你就不同,你连他做哪些生意都不知道。他的真面目,你也永远都不会见到。他保护得你太好,好到让人嫉妒。我那时候就常想,没有了老爸在背后撑腰,你还能威风到几时。想你一个没用的少爷仔,到时候是不是只会哭着在地上打滚,跪着向人讨饶。” 仪器上的读数轻微地跳跃了一下,一阵波动过后,又恢复了平静。 “天叔一死,我的预想果然应验。这么多年,你从来没有令我失望。看到你这样,我也觉得平衡了一些。”方俊铭死死盯着何子文紧闭的双眼,说道,“你以为自己还是当年的大少爷?没有我,你一分钟也活不下去。你不过是条寄生虫,凭什么觉得自己可以杀了我?没有我,你连你自己都养不活。何子文,你知不知道自己真的很没用?” 仪器上的指数开始不稳,很快,信号声大作。医生匆忙赶来看了看,按了几个键,又检查了一下输送氧气和药品的胶管,对方俊铭喜道:“是好事,伤者开始出现好转迹象了,心肺的功能在恢复!” 方俊铭点了点头,然后握着何子文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笑了笑道:“如果你不承认,好,我就再给你一次机会。等你醒来,再杀我一次。这一次,你有本事,就不要再失手。” 一连几天,方俊铭重复着这番话。不厌其烦似的,一次又一次,用各种刻薄的语言,在何子文耳边复述。 而何子文的身体却一天天好起来。医生也终于说,他度过了危险期,接下去只要好好疗养,应该就能痊愈。 只是何子文一直都未曾醒来。 方俊铭觉得,或许等他醒来的那一刻,就会有刀或者是别的什么对准自己的心脏。尽管如此,他还是希望看到何子文能睁开眼睛。 他渴望何子文的眼神,像久旱的人渴望甘霖。 这一天方俊铭被护士叫走,说是主治医生有些关于何子文的伤情需要与他讨论。但当他走到医生办公室,却发现叫他去的医生根本没在当值。当下方俊铭警醒,他反应过来,飞奔向何子文的病房。 一路上推车的护士,过路的病人都几乎被他撞倒。他似疯了一般地奔跑着,用了自己所有的力气和最快的速度。 然而当方俊铭终于拉开那扇病房门,却发现还是迟了一步。病床上空空如也,留下一套病服,而何子文已经不见。 没有迎面而来的利刃,也没有呼啸飞来的子弹。然而却比那一切更叫方俊铭失望。 他像失去了方向一般,顺手拨倒了床边的仪器,继而是一边的沙发、茶几,再下来连病床也被推倒。头脑混沌之中,动作只受情绪驱使。病房外的护士们听见里面传来一阵剧烈的声响,不知屋内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声音之大,令谁都不敢贸然靠近。 待把所有的仪器和家具都砸得面目全非,方俊铭才罢手。疯狂的破坏起不到补偿,他好像失去了坐标一般,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断迷路。没有人能告诉他方向,也没有人能为他导航。 他觉得,自己正离何子文越来越远。 汽车驶出医院后门,开上高架路。何子文躺在汽车后座上,不发一言。 Aidan把他的头扶到自己腿上搁着,轻轻抚着他的后脑,道:“你已经做出决定,就不应该后悔。” 何子文睁着眼,略有些茫然地透过车窗看外面的天空。久违的天,湛蓝的底色上有一团团云絮,以风也无法改变的速度缓慢地飘浮着。 “报仇的事,只要留着一条命在,就总有机会。”Aidan以为他是在遗憾这个,安慰道,“何况我们要投奔的靠山,实力不比方俊铭弱。有他的支持,到时候不单可以要方俊铭的命,连他夺走的一切,你都可以要回来。” 何子文只是不说话,出神似的盯着窗外。明亮的日光有些刺眼,看久了,连眼泪也被刺激出来。 Aidan见他哭了有些发怔,呆了一下才用指尖给他抹去。何子文的表情令他想起过去,相似的痛苦也曾打击得他一蹶不振。他们背负相似的记忆,不论醒悟得是早还是晚。Aidan心想,时间都会冲刷掉一切伤痛,到那个时候,才是真正的涅盘。 “会过去的。”Aidan轻轻抚摸着何子文的头发,说道,“等到一切都过去。你会知道,即便是只有你自己一个人,也能好好地生活下去。到时候,你就再没有束缚,也不需要依赖。真真正正地,靠自己一个人活下去,也为自己一个人活下去。” 头顶的太阳先前被云遮住,现在慢慢探出一点,光线便随之投射下来,穿过车窗,照耀在何子文的脸上。那张面容虽然还是苍白的,不过似被点亮了一般,终于有了神采。 靠自己而活,也为自己而活。 何子文眼前闪过记忆的片段,曾经生活的细节,那些令呼吸都发痛的过去,一点点在眼前展开。他阖上眼睛,把这些都收进心底。像把回忆打了个包,深深锁了起来,然后新的路程就在眼前铺开。 独自面对回忆是太过痛苦的选择。然而这种痛楚,于有些人而言,却是唯一感受生命的方法。方俊铭没有搬回何家老宅,留在了他和何子文一起住过的大宅。一切布置,都保留了他们以前的样子。 何子文不见之后,方俊铭就彻查了房子里的录像,发现了前几日Aidan的那次到访。他几乎可以确定,从医院带走何子文的不是别人,只可能是Aidan。 社团里所有人都被派去搜索Aidan,但毫无所获。他们谁都不及Mike,而Mike已经远在他乡。方俊铭像是一下子失去了左膀右臂,再没有往日呼风唤雨的本事。一次又一次突如其来的打击,把他弄得有些措手不及。 “报告方生,码头、海岸,全都布置了人手日夜监视,但……都没有动静。”前来报告的马仔战战兢兢,先他之前的几任兄弟都被罚得不轻。何子文的下落还是没有一点音讯,他只怕自己也要步他们的后尘。 “你下去吧……继续派人盯住,有情况就来报告。不论何时。”方俊铭却是真的累了,憔悴到连一场怒火都发不起来。 他仰靠在转椅里,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从身体里被抽走了一般。也不知从何时起,他已习惯了何子文在身边,没有了他,仿佛生命被斩去了一半,连世界都不再完整。 失去何子文,并不比何子文失去他的痛楚更少。然而,他永远没机会让何子文知道了。 “时间到了。”阿忠领着行李跑过来说道。 “你说什么?”Aidan拿手拢在耳上,震耳欲聋的引擎声盖住他大部分的声音,他唯有说得更响,“再说一次!” “我说,登机的时间到了!”阿忠点点自己的手表示意,几乎是在Aidan耳边吼出那几个字。 Aidan推推一边的何子文,道,“走,别再看了。又不是再没机会回来。” 何子文看着眼前的飞机,道:“回来?” “傻瓜,你如果在外面站稳脚跟,当然可以卷土重来!”Aidan说得信心十足。 何子文回头望了一眼,当然,视线里除了庞大的机场什么都看不见。没有熟悉的山脉,也没有起伏的天际线。那一切记忆,他只能带走模糊的一个影子,没有机会再看得真切一些,认得清楚一点。 Aidan以为他是在留恋故乡,安慰道:“不用担心啦。雷家在台湾有一等一的实力,雷公子又那么有能力。我爸之前救过他爸的命,看在这点情面上,他没有理由怠慢我们的。看,这台私人飞机不就是他特别调来接我们的?你呀,收拾好心情,向前看吧。” 何子文点一点头,道:“登机吧。” 舱门关闭,飞机起飞。随着高度升高,舷窗里的视野变得更加广阔,整个香港终于尽收眼底。翠绿的山峰,蔚蓝的海面,还有高耸的写字楼,密密麻麻的住宅。无所谓美或不美,对何子文来说,这一切只是回忆。 他的童年,他的少年,还有他的青年。他人生至今为止,所有的一切。 飞机一路上升,冲破了云层。白茫茫的一片,遮住了香港,和与之相关的一切。 何子文仰头靠在自己的椅背上,深呼吸,闭上双眼。 香港,再见。 上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