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他是沪上红医。 他是名门望族。 因为一块地,他们就这么认识了。 荒废了好久,终于又有了写文的心情,这是一段老上海的故事,比较琐碎, 关于更新,也说不好,只是最近对那个年代有点着迷,于是就有了这篇文, 还是以往的设定:强强,没有娇弱的受和霸道的攻,只有两个都有点薄凉的人。 PS:这篇文基本上全部取材于陈存仁先生写的《银元时代生活史》和《抗战时代生活史》,陈存仁先生是上海名医,多年来坚持日记,所以这两本书基本上可以看为翔实的史料。文本的两个主人公是虚构的,千万不要扯到一起去,也没有原型可找,至于其他人的原型,秦未伯就是上海名医秦伯未,而徐明飞就是当年的朱斗文,不过为了剧情的需要,人物年纪都有变更,事件发生也有时间变更。 最后,非常推荐大家去看这两本书。 内容标签:民国旧影 豪门世家 搜索关键字:主角:御怀远 林北雪┃配角:徐明飞 赵六 景春 第一章:初识 十五年过去了,御怀远对父亲的死记得最清晰的,莫过于一份牛油面包。 御怀远家本是上海世家,有“御半城”之称。早年租界尚未繁华,而南市县城日渐衰落,天宝银楼,祥发布庄等大商业机构大多迁至大东门内,御家亦不例外,争前恐后置办产业,因着要借款,将一块田地压给了织布厂的李老板。三月间,李老板催促来赎,新店开业财力窘迫,一时间尚无余款,却不想各方闻风而动,存户挤提,煊赫百年的老族竟是倒于一夕。 那一天,御怀远记得自己的父亲带他去了夷场,吃大菜,看戏,坐马车,自是要全套,父亲说,牛油和面包是不要钱的。御怀远吃了很多,第二日,父亲在旧屋的阁楼里用一根麻绳结束了自己的人生,终年四十有六。 御怀远说这些的时候表情淡淡的,从旁还有赵六小姐,他修长的手指搭在赵六小姐白嫩的腕上,口气平和地应赵六小姐的要求诉说完身世后,面无表情地道:“你这症候,怕是需取一些血,才确定地下来。” 赵六小姐拨了拨额发,爽利地道:“昨日里已验过血,白血球比数不对,若御君疑心是伤寒,那就不必验了,下方子便是。” 御怀远微微点了点头,开了处方,约定早晚各去两次,而后淡漠地离开。 赵六小姐撇撇嘴,对坐在壁炉前低头看书的林北雪说:“这个人呐,就是太薄凉了些,外面总传他迷恋景春老四,我才不信。” 林北雪耸耸肩,赵六小姐是赵北辛太史公的女公子,任由性子长着,好歹在中西女塾毕了业,赵家本打算送她出去留洋,谁知道她竟一门心思的迷上了御怀远,赵北辛震怒不已,却对女儿心事无可奈何,听闻林北雪留洋刚回,拖了人递话,只说是少时玩伴应多走动。 林北雪心中明镜透亮,想来是赵北辛误认为他只是回家暂住,还是要定居国外,这才想将二人牵扯到一处,却不知道他这一回也是再不想去了的。赵六小姐虽是绝色,怎奈何郎无情,妾无意,一来二去竟成知交。 林北雪灭了香烟,当即笑起来,“景春老四,可是《晶报》上说的那位花国大总统?” 赵六嗤之以鼻,白了林北雪一眼,“哼,什么总统,不过是玩物罢了。” 林北雪道:“我同徐明飞有几分交情,可巧今日要碰面,不如下次由他请客,带了那景春老四出来,给你瞧瞧情敌面目?” 赵六啐了一口,笑骂道:“恐是你想要爬在人家裙底偷香才是当真,还要借我的名来讨巧!” 林北雪的手在扶手上点了点,也不反驳,只是自顾自笑着,心底猛地浮出一声莫名感叹,莫非当医生的人,手都是那般好看么? …… 林北雪本是不忙的,可探病毕竟耽误了一早上的功夫,下午就不得不补回来。林家虽是上海大家,声名远扬,但因他出洋多年,各方感情异常生疏,何况林北雪顶上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大哥,不作出点成效,总难立足。因此他一踏出赵家大门,就奔抛球场沙利文餐厅直去。 林北雪纵然出洋多年,也知政局风云诡变,可不变的总是浩浩中华大地,何况上海历来都是经济大都,跑马圈地是迟迟早早的事情,所以刚从父亲那里拿到一笔款,林北雪就约了徐明飞。 林北雪和徐明飞的渊源怕是不能再长,同是育才小学的同窗,数年未见但依旧交情深厚。甫一见面,徐明飞就讥笑道:“二少可知本地穿西装者百不得一,当真是鹤立鸡群了。” 林北雪落座,要了一杯三星白兰地,笑道:“你可称呼我一声假洋鬼子也无妨。”话落,两人相视而笑。 这次约徐明飞,是因为看上了愚园路的一块地。 徐明飞嘟嘟囔囔道:“买地这回事,应是到‘一乐天’去,地鳖虫手上有多的是白单纸,你何必非看好地再去找买家,何况我劝你死了这条心。” “哦?” “那块地是御医生的。” “御医生?” “御怀远,你多年出洋,定然是不知道他的,但御家你必然听说过吧?御怀远是温阳公最小的儿子,当年温阳公去世之后,一家人举步维艰,然寒门高士这句话实不欺人,御怀远的哥哥们都在清华大学做了教授,近些年全家都迁到北平去了,御怀远在上海读医,也就没跟了去,后来开馆坐诊,不想确实是有真功夫,这才三四年就红透了,诊金也要两元,比他老师倒是还多。”徐明飞唠唠叨叨地说,林北雪眼中浮现出那张表情淡漠的脸来,御怀远那个人,整个人都像是浸在凉水里,湿漉漉的在秋日子里凑在人跟前,从毛孔里发着寒气。 林北雪挑了下眉,道:“有没有办法劝他让一让?” “你就那么看好那块地?” “地段是好的,自己留着建厂或是转手都有的赚。”林北雪吸了口眼,徐明飞的表情在烟雾中有些为难。 “我听说,景春老四跟他有些交情——”林北雪只话到此处,徐明飞睇他一眼,皮笑肉不笑地道:“二少倒是打听的仔细。” “你我的交情,只要地到手,好处随便你说。” “还提好处做什么?”徐明飞盯着林北雪手中的打簧表,林北雪这只是“汉密而敦”,有着两只翡翠垂梗,看的徐明飞爱不忍释。 林北雪手中把玩了片刻,忽然凌空一抛,道:“人人都知道全上海的妓院都在租你的地皮,景春老四你还能搞不定?以你的名义请一下御怀远,办双双台,资费我全部出了,只说是生意浪,客人我来带,你只要帮我请到他就行。”林北雪冲徐明飞撇撇嘴,“这小玩意,只管拿去玩好了——” 徐明飞当下也不拒绝,拿在手中翻来覆去看了许久,两人又聊了半晌同学间的旧闻,华灯初上便分了手。林北雪开着汽车到一品香旅社去打弹子,在未回国之前,林北雪就已清楚,上海所谓的“小开”多在夕阳西下之后聚在这里消磨时光,对急于开拓人脉的林北雪来说,是一个绝佳的去处。 只是今日,林北雪一扬头便看到在他惯去的那个角落里,有一个人安静而专注地打着,陪在身边的是弹子房的职员。 林北雪轻轻皱了下眉,他认出了这个人,御怀远。 那一晚,林北雪只是静静地坐着,手边摆了瓶酒自斟自饮。 他的手指修长,白皙,有力,面孔英俊,表情冷漠,身材颀长,穿白色熟罗长衫。 这是个不好打交道的人,林北雪想。 第二章 徐明飞做事倒是爽快,次日下午便打来了电话,说是已经替他约好了御怀远,三天后在玉春阁请客。 林北雪寻思一阵,列了七八位有头有脸的宾客,着司机送去了请帖,同冯九黄商量完生意,又去了几家菜馆点了些特制菜。林北雪是个好吃的人,久别在外,别的不甚清楚,但菜馆子依旧认得门清,冷盆出自八仙桥的湖南菜馆,热炒来源四川菜馆“陶乐春”,烤鸭数梁园的最是好,白汁排翅则是鸿运楼的招牌菜,又着人备了些“马蹄土”,大烟这玩意,林北雪是不沾的,但沪上文人雅士多染烟霞,既是请客,少不得要入乡随俗。 待此间事了,林北雪便开着车往九亩地新舞台去了。 林北雪自觉是个薄情寡义的人,这种薄情非是只体现在亲情上,也体现在喜好上,他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没有太长时间的痴迷,理由也很简单,陷进去了总是麻烦,不是授人以柄就是画地为牢。 但凡事总有个例外,林二少是个戏迷。 年少时,林北雪常去小南门通俗电影院,儿童收十二枚铜元,一块白幔上放的全是默片。后来再大一点便去共和大戏院,都是放二十四本的侦探长片,一星期换一次片,再后来他偶尔回国,已是有了卓别林的影片,但大多都是一两本短片,直到《赖婚》上映,才有了整本戏看。 不过现在,风气又是变了,有了各种文明戏,林二少依旧是爱看。 今日演的是新戏《济公活佛》,布景设计者据说是日本留洋回来的,一舞台布景俱是活动立体。因为去的晚,楼上包厢票俱已售完,林北雪买了张正厅票,坐下的瞬间,他微微愣了一下。 “御医生,你好。”林北雪先开了口,毕竟是在赵家见过,面对面当是陌路也不像话。 “林先生,你好。”御怀远低声说道,他声音很是冷硬,让人莫名紧张,不如别的医生亲和,表情也淡,不柔和。林北雪想,也不知他是怎么行医的,这副面孔总似要通知噩耗一般,叫人心情沉重。 “御医生喜欢看戏?”林北雪没话找话地道。 “嗯。”御怀远的眼神始终在舞台上,一点也没掩饰他的敷衍表情。 林北雪有些好笑,照说医生是最好混的人,尤其是名医,但御怀远未免有些太傲气。林北雪整了整衣襟,没再继续纠缠,他昂着头,津津有味地看着戏,直到告一段落后,冼冠生拖着盘子兜售梅子,林北雪这才又问了一句:“御医生要吃些什么?” 御怀远转过头来,眼神挑剔地在冼冠生的盘子里扫了两眼,干脆地道:“陈皮梅。” 林北雪立即掏出银袋,买了不少陈皮梅,笑道:“看不出御医生也喜欢吃零嘴。” 御怀远轻嗯了一下,低声道:“卖陈皮梅的多,但数他家味道最好,等他做大了,再吃怕就不如现在好。” 林北雪呆一呆,瞬间回过神来,不由失笑,莫非御怀远还有相面的本事?直到后来冼冠生开了冠生园,成了上海糖果饼干大王,林北雪方才叹道:“你怎么会知道冼冠生有这个本事?”御怀远笑而不答。然而当年的林北雪不曾料到后事,当下只做笑话一听。 新戏看罢已是晚上九点,御怀远长身而起,他穿了一身格子纺绸上下装,愈发显得昂然,一张脸在灯下明明灭灭,轮廓分外分明,倒看的林北雪愣了下神,真是出乎预料地好看。 “御医生是回医馆还是回住所?” “医馆。” “那由小弟送你一程?” “也好。”御怀远应道。他不爱拒绝人,但也从不主动接近人,接受他人的好意并非是连着感情一并接受,仅仅是接受这件事。比如,他愿意让林北雪送他回家,但不意味着他愿意和林北雪做朋友。 御怀远的门诊在白克路一栋三层小楼上,林北雪开的是辆福特车,车速降到了平时的一半,还不如黄包车跑的快,御怀远也不催他,慢慢地吃着陈皮梅,一路竟是一语不发。 林北雪心中翻腾不已,让地这种事本就不能操之过急,原想借着请客先同御怀远熟起来,再做长期打算,却不想今日就遇到了,若是闭口不谈请客一事,三日后碰到想必会有三分诧异,一旦事后御怀远知道是自己请客,少不得要想东想西,再去同他提那块地,便有一早设计之嫌。林北雪思前想后,一直到御怀远下车,才拿定了主意,开口道:“御医生请留步。” 御怀远收了脚,转过身来,看着灯下的林北雪。其实他早就见过林北雪了。半个月前他出诊林家,林北雪就坐在壁炉前,和昨日在赵家的姿势一模一样,他沉默地看着书,听症候的时候抬了下眼,然后又迅速地吩咐下人去买五钱山楂和八钱石榴皮。御怀远当下细细打量了林北雪,人是极年轻的,神色也傲,长的算不上十分英俊,却贵在精神,眉间有股精明气。御怀远知道他是留洋才回,心道这位二少倒是深谙养生之道,林老爷算不上大病,只是腹泻,山楂消积,石榴皮止泻,二少已然开了方,但为了安抚林老爷,御怀远还是开了张补方,自此对这位二少印象极深。 只是,毕竟不是一个阶层,而且御怀远也没有同人攀交情的习惯。 “徐明飞三天后请御医生去玉春阁?” “嗯。” “实不相瞒,其实是我想请御医生。我打小就喜欢中医,但家里不准学,昨日里见御医生同我年纪相仿,便有了请教的念头,但怕太过唐突,这才请徐兄代请。本想瞒过御医生,谁知这般有缘,竟是碰到了,再要是欺瞒,实在是不像话——”林北雪唠叨着,他笑起来眼如新月,热情洋溢,情真意切。 御怀远拈着手里的陈皮梅,沉沉地应了一声,也不知道是答应的哪句,倒是把林北雪弄糊涂了,他心道这人可真是油盐不进,但见御怀远面色还好,便道:“不如那日我来接御医生?” “也好。”御怀远平淡地说:“我门诊五点结束,那日不出诊便是。” “好。”林北雪发动汽车,扬长而去,奔出去一段路又回了头,只见二楼亮起了灯,空荡荡的路上不见人影。林北雪轻蹙了下眉,若不是为了那块地,他委实不愿意跟这种半死不活的人打交道,尽管他长的异常顺眼。 第三章 自从那日同御怀远灯下话别之后,林北雪便忙了起来,一忙也就不太惦记此事。因新世界游乐场的跑驴场开幕,林北雪去玩了半日便认识了几位朋友,许是二十分钟小洋二角的不菲价格,跑驴认识的这些朋友也都是沪上颇有地位的人,自然与留洋新归的林二少毫无意外地熟络起来,不过短短两三日,林二少的名头在交际圈里愈发响亮,少不得各处来请,应酬倒成了头等大事。直到徐明飞打电话来问,御怀远是景春老四去接还是他去接时,林北雪这才想起,约定三日已然迫在眉睫。 林北雪下午四点提前去了御怀远的医馆,这两天往返时曾数次经过白克路,但只是偶尔仰头望一眼,从未上去过,头次来便觉得什么都新鲜,不像是国外的西药房充斥着一股怪味,医馆里有股淡淡的草木香,整个诊室大而亮堂,居中摆一张大桌子,御怀远坐在左边唱药方,对面坐着一个年轻小伙写方,离着挂号先生不远的地方,还有两三个病人在等。 “你是找御医生看病的吗?”林北雪一回头,身后站着位年轻女士,烫发,穿高跟鞋,显得很摩登,她轻声道:“你应该去那里先挂号。” “哦。你是?”林北雪反问了一句,那女士笑道:“我是隔壁编辑部的。”说着话,眼神在御怀远身上滞了一滞,林北雪当下即明,想来必是御怀远的爱慕者了。 “哦,我是御医生的朋友。“林北雪笑了笑,许是看他打扮不凡,又自称是御怀远的朋友,那女士便为了他倒了杯水,没话找话地道:“御医生朋友较少,头一次有到医馆找他的。” 林北雪轻轻嗯了一声,女士见他没有想谈的欲望,说了两句客套话离开了,不知怎地,林北雪心中忽然有个很迫切的念头,在这样安静的地方,就这么安静地看着御怀远。 下午的阳光透过玻璃不均匀地照在他身上,一头黑发宛若缎子一般在光圈中微微起伏,最夺目的当属那一双眼,黑亮灼灼却又平静淡漠,不着痕迹地瞥人一眼,却又似留了情,定睛瞧时,他分明看得又是别人,那一眼仿佛是午后充满暧昧甜香的幻梦,直叫人回味,心若猫挠,翻来覆去,总是想叫他再看一眼,灭顶的欲望饮鸩止渴般难抑。 林北雪噌一声开了打火机,这一声响令御怀远望了过来,他微微皱了下眉,然后又闭上了眼唱药方,林北雪知趣地扔掉了烟,心中却怀疑起来,御怀远先前究竟有没有看他,难道说那一眼只是自己无边的想象?林北雪越想越是糊涂,他靠着门框,双手插兜,再也没从御怀远面上调开目光,不为什么,看着他,他就觉得心安,仿佛他是一味中药,可以静气。 “让你久等了。” “反正我也是没事,来坐坐,倒是打扰了御医生。” “那是没有的。”御怀远说罢开始洗手,水哗啦哗啦响着,衬得二人愈发沉默,林北雪看着蓝色水盆中那一双修长十指交缠的手,不由道:“御医生,你的手生的很好看。” 御怀远那张处变不惊的脸总算有了表情,他扬了下眉,诧异地看了一眼林北雪,自顾自地擦手,穿外套,对于林北雪的那句说话,不置可否。 “御医生,我今年二十有五,看面相,你该是比我还年轻几岁吧?” “我二十七。”御怀远吩咐徒弟的当儿,抽空回了一句。 “那我可得叫你一声御兄了——“林北雪笑道,却不想话音刚落,就听到御怀远道:“我不喜欢与人称兄道弟。”声音中还带了几分不悦,林北雪的笑容当即僵在面上,心中略有些恼,正欲压了火重新开口,却见御怀远转了过来,挑了眉,虽是有些不耐烦,但并无不开心,他声音很低,道:“你叫我怀远就可以了。” 林北雪走前一步,两人贴得异常近,御怀远微微别过了头,林北雪顿觉可笑,不由揶揄道:“那不知道怀远是否肯叫我一声北雪?” 御怀远抬起头,望向了林北雪,冷淡地道:“二少。”唤罢,御怀远退了一步,说:“走吧。”林北雪应了一声,先转身下了楼,坐在汽车上等着御怀远,说不清楚方才是哪一个瞬间,令他莫名地心跳了一下,也许只是幻觉。 饭局设在爱多亚路的玉春阁,林北雪是头一次来,御怀远却轻车熟路。门口的相帮高呼客到,御怀远径自上了二楼,在一间小房中坐下,不过两三分钟,徐明飞就推门而入,道:“二少你同御医生且先坐坐,我去迎客,等下唤人带你们过去。” “你去忙吧。”林北雪支走了徐明飞,四下打量起这间小屋来,地方不见得大,但收拾的也不算雅致,梅兰竹菊随处可见,称的上好的也只有干净二字。 “怀远不饮些酒么?”林北雪随手倒了一杯斧头牌白兰地,御怀远摇摇头,他身旁的两三位莺莺燕燕替他拨了一只花旗橘子喂到了嘴边,御怀远也不推辞,一口吃下,林北雪道:“看来怀远深谙此中快乐。” “难道二少不喜欢?”御怀远反问,林北雪正要回话,楼梯处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几个姑娘簇拥着一个美人儿走了进来。 女子约莫二十岁上下,温婉的笑容中含着媚态,难得分寸掌握的好,媚得脱俗,容貌是倾城倾国的,一颦一笑都能勾魂,想必是那“花国大总统”景春了。 “御医生来了怎么也不知会我一声?”她说一口地道的上海话,又甜又软,亲亲热热坐在了御怀远身边,讨好似地问:“暹罗文旦要不要?” 御怀远摆摆手,林北雪见他眉间轻轻挑了一下,脸色不虞,“这些日子,没有好好养病吧?”景春像是贪玩被抓到的孩子,撒娇般地嘟了下嘴,“御医生是顶讨厌的人,人家每次好想见你,可见了你,又必会招你斥责——” 林北雪抱着肩膀靠墙站着看热闹,外界传说御怀远迷恋景春老四,但是在他看来,分明是景春老四巴巴的恋着御怀远。 御怀远果然板着脸数落了景春一通,谆谆叮嘱她一定要静养,话到一半有个小先生跨进门来,笑吟吟说徐老板请二位少爷过去,御怀远这才从红粉堆中脱开了身,同林北雪一前一后走着,林北雪道:“怀远至今未成家,可是为了那位景春?” “没。”御怀远答的干脆,“只是没有合适的人罢了。”说得风轻云淡。 夜幕初降,客如云来,开了两桌麻将打着,御怀远同林北雪一桌,他打麻将的时候神情严谨淡漠,但技术很好,到开宴时赢了不少钱,可不见得高兴。徐明飞久混欢场,每位客人都有两位小姐作陪,找了个小调班子吹拉弹唱,景春还兴致勃勃地献曲一首。因为都是些有地位的人,平日也鲜少见面,这次凑在一处,气氛好得如亲兄热弟一般,三言两语之间,林北雪便谈成了两桩生意,心想这“生意浪”果真是不同凡响, 顺着一时高兴,林北雪对徐明飞道:“今个不错,知道你们有规矩,就打个赏吧,四百元可是少了?”徐明飞一愣,附耳笑道:“你可真是大方!不若兄弟我再让你出出名好了!”话落,徐明飞对本家道:“林二少高兴,赏席四百元!”本家立即眉开眼笑,拉长了声音高声喊,“林二少赏席四百元!”一时间像是接力一般,从房间喊到了屋外,喊到了楼底,冲出大门直直喊进了灯红酒绿的夜晚中,直到声音散了,这才又爆出一轮,各处同声高喊着,“谢谢林二少!” 林北雪想,看来这四百块钱还真是不亏。 饭毕,徐明飞拉着众人去尝林北雪备下的“马蹄土”,边走边笑道:“二少手上有上好的烟土,只可惜他是不抽的,御医生也不抽,不如你们凑在一处去聊聊天?” “也好。”林北雪抄了兜道,待徐明飞等人走远后,林北雪问:“你可是着急回去?” “不着急。” “那便好。”说着话儿,两人跟着前头引路的小先生进了一间房,林北雪进房横在了烟炕上,御怀远横在他对面,俩人隔着个小桌子,桌子上有银盘放着四色水果,几个小先生爬上炕来,捏腿捶脚,忙的不亦乐乎。 “怀远十二岁丧父,也不知是怎样过活?”林北雪拨开一颗葡萄,御怀远踟蹰了一下,还是接了过去,边吃边道:“六叔供我读完中医学校,因字写得好,做些录方的工作,起初比较难,后来就好了。”御怀远的声调很寡淡,似乎不是什么值得一谈的事情,他自顾自地吃着水果,不时还塞给那些小先生,对方推着不要,御怀远就不自觉地笑起来,这时林北雪才发现,原来这个人也是会笑的,而且笑起来的时候很温和,带着些许宠溺的神情。 “哦——”许是因为御怀远笑容太和煦,也太突然,林北雪忽然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只是恍了下神,又觉得什么都不说,就这么看着也好,沉默了盏茶工夫,御怀远忽道:“二少是否相中了我在愚园路的那块地?” 林北雪心中一惊,随即道:“啊,刚回国不久曾看上过,但我听说那块地是怀远的,也就不作二想。” 御怀远轻声道:“我知道你去打听过,但那块地我是不卖的,当初就是因为这块地,我家才一蹶不振,李老板生意倒了之后,我花钱买了过来,在你们看来闲置着也是浪费,但我决计是不会卖的。”看似自言自语,但林北雪却觉得他是在给自己递话。 林北雪的心思凉了一大半,让地本就难,又有了这层渊源便是难上加难。想到此处,林北雪有些懊丧,只觉得白下了这么多功夫,好在还做成了两三笔生意,倒也是不亏,可隐隐还是有失落感。 御怀远瞧了瞧林北雪,他没不高兴,依旧笑着,但御怀远总觉得他笑的不痛快,便道:“我知道那块地放个两三年脱手,可能会赚到十倍,这么算下来,也是我让你赔了钱。” “怀远说哪里话,那本就是你的,同我没有半分干系。” 御怀远摇摇头,隔着小桌递过一颗葡萄去,林北雪伸手一拿,不经意间握住了御怀远的手,很软很细,像是没骨头似的,温度还有些烫,林北雪捏在手中的葡萄颤了一下,那只手悄无声息地退去了。 “日本有一种药,是可以戒烟的,上海遍地都是瘾君子,你若有渠道,可发一笔横财。”御怀远坐起来,走到书桌边写了个便条递过来,林北雪看了一眼,点点头收到怀中,看着御怀远一本正经的样子,忽然想要调侃一下,就跳起来,和他面对面站着,一个在炕下,一个在炕上,高出了半截身子,林北雪猛地俯下身来,凑在御怀远耳边,声音压得又低又长,说话之间有意无意地含着御怀远的耳垂,“若是我发了财,一定要好好谢谢怀远。” 御怀远猛地打了个颤,整个人晃了晃,又迅速稳下来,一如既往地冷道:“二少客气了,时间不早,我想告辞了。” 林北雪跳下炕来,穿鞋穿衣,高高兴兴地一揽御怀远的肩膀,道:“一道走一道走。”这会子,林北雪又觉得心心念念想要的地不过是个针尖子大的事。 “明个,你去看戏么?” “嗯。” “去哪里看?” “南京大戏院。” “好,我去接你。” “嗯。” 隐隐的,似乎就是这么约上了。 第四章 入了夏,林北雪忙了起来,他想来想去觉得做任何事都不如投资地产发财,所以每天一早就约了徐明飞到英大马路的“一乐天”茶楼去。徐明飞喜好点一壶茶,虽然只是八枚铜元,但味道颇香。两个人看些地产掮客递来的白单之余谈谈上海逸闻,耗了几日下来,倒也相中了几块,不过林北雪看来看去,总叹不如御怀远手中那块好。 徐明飞笑道:“你同御医生那般交好,他都不肯让地给你?” 林北雪道:“那块地我早已死了心,同他看戏不过是因为大家有同好罢了——” 徐明飞摸摸下巴,蹙眉道:“我听说了一件事,你可知道丁甘龙?” “那定然是知道,好像还是御医生的老师?” “嗯,丁老是首屈一指的名医,而且传说他家财万贯。据说前几日丁老在家宴客,请了御医生过去,说是有一世交,格外器重御医生,欲将家中年方二八的小女儿嫁给他——”徐明飞说着话,不紧不慢地饮了口茶,透过盖碗的缝隙,他若有似无地扫了林北雪一眼。 林北雪托着腮,神色如常地问:“然后呢?他同意了?” “同意?御医生若是同意,又怎么会闹得满城风雨?据说当时就拒绝了这件事,坦言自己不着急娶妻,丁老顿时震怒,他把御医生当儿子一样疼,他久不结婚,也是丁老一块心病,那一日丁老将御医生赶了出去,御医生在丁老门前足足站了两个时辰,丁老家有些好事下人,立即将话传了出去,那位小姐面上无光,短短几日就仓促谈了位未婚夫——”徐明飞啧啧嘴,“现在大家都传说,御医生是有隐疾,才不肯结婚的——” “隐疾?”林北雪诧异扬眉,“他在堂子里久混,隐疾这话又是从何说起?” “久混?”徐明飞道:“别人不知道,我还能不知道?他每次来不过是施诊,不要说是同任何一位交好,就连景春老四都不曾碰过。” “原来如此——”林北雪拿过一张白单,边看边点头,这张白单林北雪并不中意,但他久久捏在手里,表面上是琢磨单子,其实心中有些异样的喜悦。 林北雪和御怀远看了几个月的戏,但他们也仅仅是看戏。每回都是林北雪开了汽车去接,然后进场,看罢后再将御怀远送回去,一晚上所说的话也少之又少。论朋友,御怀远算不上,有时林北雪也会想,这种对自己无所裨益的关系留着不过是浪费时间,所以他会好几天不去找御怀远,但心中总会觉得有些空落落,经过戏院看到有戏上映,还是不自觉地留出时间,不自觉地开车去医馆,又不自觉地同御怀远坐在一处看戏。 起初,林北雪对自己的行为是有抵触的,不自觉了几次之后,他也不再多想,竟是刻意打听起戏询,本不是特别爱看京剧,可连孟小冬在大世界登台都没错过,两人并肩坐在台下,散了场出人意表地没聊戏,林北雪是不懂,却不知御怀远看懂了没。 再后来,在杏花楼吃顿饭,在九亩地看部戏,买一份冼冠生的陈皮梅,林北雪会觉得安心,那种夜幕般能将人包裹的沉沉的静,他很喜欢。 “今天就到这里吧,一起去吃饭?”林北雪将手上的单子递了出去,道。 “不了,我还有事。”徐明飞长身而起,“黄楚九那个人,你还是要小心些应付,他是很精明的,你想谋大世界旁边的生意,还是先同他攀好交情——” “嗯。”林北雪颔首,心思却飘远了,御怀远被人传为隐疾,自己是不是过上两年,也要站在别人口舌处,被反复地说三道四? …… 不过,纵是存了那份娶妻的心思,林北雪也没腾出空来。那时节沪上银行虽比肩而立,但皆营业至五点就闭门歇业,林北雪看中了大世界夜夜歌舞升平的景象,打算在附近开上一家“日夜银行”,十二个时辰不歇业,这想法得到了林父的支持,但地皮却不好找,因着大世界游乐场生意如日中天,附近的地皮断无出售的道理,就连租都租不到,林北雪多方打听,得知在大世界附近有家茶叶铺子是黄楚九的产业,但经营不佳,自开业初便亏本至今,林北雪不禁动起了茶叶铺的念头,从那日起,林北雪为生意奔走,就连御怀远那边都放下了,着实乏分、身之术。 夏末,九福公司发售新药,因林北雪有笔投资放在黄楚九处,所以受邀至黄氏的眼科医院开会。那日天气倒也不错,林北雪穿一件府绸白衫,一打帘子进来,早有人递上帕子,略拭了下汗,有股百合香的味道。 “二少——”林北雪抬眼望去,就见孙玉声冲他招了招手,孙玉声同林北雪是世交,私交甚厚,但那一日,林北雪一眼望到的却是他身边的那个人。 御怀远正侧着脸,和颜福庆低声说话。怕是有一个多月没见了,他好像瘦了些,穿了件蓝色长衫,头发留着寸把长,许是前几日刮了胡子,今天又长了起来,下巴上葱葱一片。 “好久不见,同你挤挤。”林北雪满面春风地走到了孙玉声旁边,孙玉声忙腾出个空来,林北雪就夹在了他同御怀远之间,刚落座就道:“御医生,你也来了?” 御怀远陡然转过脸来,林北雪不由有些吃惊,他一双眼竟是通红的,面色也不怎么好,看上去分外憔悴。 “你这是?” 御怀远客气地笑了笑,道:“只是睡的不太好罢了——”说完他回过脸去,又同颜福庆讲着话,林北雪断断续续听不清楚,好像是在谈一本医书,眼见两人聊得愉快,林北雪只得同孙玉声攀谈起来,可总是心不在焉的,因为御怀远的手同他的手贴在一处,不似往日的小炭火烙得他心疼,而似一块冰,让他心寒——他们是生分了。 林北雪不曾想到,这生分令他如此不快,本以为只是泛泛之交的。 “御医生气色怎么差到这个地步?”林北雪低声问。 孙玉声打量了一眼御怀远,附耳道:“岂止是气色差,你还不知道吧?御医生已经停诊大半个月了,说是专心在南市养病的。据说他一直在编一部书,去年卖给了商务印书馆,但商务印书馆的董事同丁甘龙不和,所以以‘存疑’为借口,一直束之高阁。” “商务印书馆为何出了稿费却不肯出书?”林北雪不解问道。 孙玉声叹口气,“商务的编辑委员会那些审查老爷,权利甚大,只要有两三个人不同意,就算是买了也不会出,二少不在这个圈子,自然是不知道,胡适之曾有一本《中国哲学史》上册,还是蔡元培交给张菊生的,就是因着审查的阻碍不曾出版,就连梁启超从中周璇也不济事,还好胡适之最后大红大紫,这才出版了。御医生的那部书是部医书,更何况——”孙玉声忙里偷闲饮了口茶,“我见过他的稿子,是费了极大心血的,插图画的极其精致,商务印书馆的设备,恐是印不出来的。” “那不是所有努力都付之东流?” “听说是编了三年的,怕是白花了这些心思。” 怪不得! 宴会开到许久方散,御怀远先走的,走之前,他同林北雪握了握手,礼貌地告别,他精神不济,话更是少,仅仅是敷衍一二,林北雪觉得以往同他坐在戏院里看戏的那个人好像不是御怀远,仅仅是一个月没有见,他就立即变了个人似的。 林北雪没有留他,也没有送他,只是开着车默默跟着他。御怀远买了一辆小型柯士甸房车,也许是因为他满腹心事,就连汽车也显得满腹心事,慢吞吞地开到南市花了许久的时间,最后停在一家面店前面。 林北雪坐在车上略一思索,尾随御怀远进了面店。 这种地方,林北雪是没有来过的,他走到御怀远身边,一撩长衫坐了下来。御怀远抬起头,一点也不诧异,只问道:“要吃面吗?” “嗯。” “可会喊?” 林北雪一呆,御怀远随即道:“晚上不要吃的太油腻,清淡点吧。” “你看着要,我同你吃一样的。” 御怀远招呼了一位伙计过来,低语数句,伙计仰头高声道:“免青,宽汤,轻面重浇,软面——”声音嘹亮,穿石裂锦。 林北雪托着腮望向御怀远,只见他倒了杯水推了过来,道:“我近日睡的不怎么好,晚上不敢饮茶,你同我喝些水便是。” 林北雪点点头,“为了医书的事?” “嗯。”提及此事,御怀远面上倒是有了三分颜色,他苦笑一声,道:“我已不再强求,昨日商务印书馆已告知我,那部书不能再出,就算是出,插画也是印不出来的,作为一名医生,我未免也不太注重心理卫生,既然事已至此,我也不便多想了。” 林北雪忽而发觉,御怀远的话比平日多了些。 “我听闻你最近同黄楚九走的很近。” “想在大世界旁边开个银行的,相中了他的茶叶铺子,可黄氏精明的很,至今不提转让一事。”说话之时,面已上来,原来免青是不要葱蒜,林北雪见御怀远已吃起来,便挑了一筷子,没想到不过是十铜元一碗的面,入口却是别有滋味。 “他那个人——”御怀远擦了一下额边的汗,道:“我一直为他家诊病,你要在他手里取些东西,必须要先给他点好处才行,上次我在玉春阁写给你的那张条子,你扔了吗?”林北雪望了御怀远一眼,御怀远仿佛毫无知觉,只盯着自己那一碗面,沉声道:“黄楚九跟我打听过的。” “哦。”林北雪低应了一声,拿调料瓶的时候,不小心掠过了御怀远的手,这会子,竟又有了温度。 “过阵子我家老爷子要去养病,你本是我家的医生,老爷子想带你一起去,你近来身体不怎么好,山上安静,趁此机会去养养病也好——”林北雪道。 “看情况吧。” 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 第五章 自与御怀远一别,林北雪对新药的事格外上心,托付了在日本留学的朋友留心打探,但总无眉目,林北雪思前想后决定去问一问御怀远,这日正推了应酬,打算下午去医馆,却听到老佣人来报说有位刘先生登门求见,是御医生介绍来的。林北雪微有诧异,连忙将人请了进来。 客厅里有一只老钟,钟摆哐哐直响,加上宅子大而静,似乎能传出几里地去。刘文峰在怪异的沉默中不自在的清了清喉咙,他抬眼望向了林北雪,因是秋老虎天,林北雪穿了一身浅色的长衫,在倾斜而入的阳光中半眯着眼,竟是一动不动的,像是生在一幅画中。刘文峰左右摆摆身子,眼波在房中扫了一圈。林北雪居于林家老屋,除了新添了些电器,倒也还是老上海的做派,陈设皆为上等红木打造,角落摆了株极大的珊瑚,姿态之美,刘文峰前所未见。 “这株珊瑚真是极美——”刘文峰同林北雪对峙许久,终于开了口。 林北雪略笑了笑,半眯的眼睛倒是睁开了,扫了刘文峰两眼,刘文峰立感寒霜加身,定了定神将御怀远抬了出来,姿态略高地道:“怀远说你是个不错的人——” 林北雪咂了口烟,口气寡淡地反问:“你同他很熟?” “我父亲曾是他家绸缎庄里的大先生——”刘文峰顿了顿,想必林二少也不会对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感兴趣,于是便提起了新药:“那新药黄楚九曾找人打探过,他财大气粗,但我不想就这么被吞掉——”话刚说了一半就被林北雪打断了,林北雪起身取了一瓶白兰地,各自倒了一杯之后,靠在大椅上,问起了不相干的事,“当年御家破败,怀远是怎么过的?” 林文峰一愣,御家有势时,可算是沪上名人,就连远方亲戚娶个小姨娘都会被报上大书特书,自打破败之后,关心的人便少了,却不想林北雪竟是这般感兴趣。 “当年怀远被过继给了御家六爷,本打算小学毕业之后就去读职业教育社,因着六爷有些家底,便供他读了中学,怀远成绩甚好,四年只读了两年即告毕业,时逢中医学校刚开办,遂师从丁翁——” “一直都是御家六爷供他吗?” “学费是六爷出的,当平日里的花销都有他自己赚取,因为他国文底子好,时常在报上发些文章,倒也可以度日。” “原来如此——”林北雪点点头,竟是越问越细,一直问到刘文峰额上冒了一层细汗,摊着手苦笑道:“二少,后来我去了日本,同怀远许多年都没有接触过,具体的事情,我也不知。” 林北雪轻哦一声,倒带了些许遗憾的表情,自顾自地沉默下来。刘文峰瞧着他这副模样,心中浮想联翩,当年御怀远的父亲如日中天时也养着小戏子,整日里流连忘返,难不成御怀远也有这个毛病?不然这林家二少怎地对他如此上心?不过风水轮流转,倒是如今得屈人身下便是了。 哐哐哐——钟摆震天动地,不知不觉在此已坐了一个时辰。 “那新药的事——”刘文峰欲言又止,他等着林北雪开口谈价。 “你把货运到上海来,钱我出便是,不过,同黄楚九谈的人是我,我只要个人情,钱我是不赚的,你放心便是。”林北雪答应的极爽快,刘文峰暗地里松了一口气,正要道谢,林北雪又道:“你可知道怀远的书有印刷社付印了么?” “应该是没有的,昨日里同他吃饭问起这件事,他说已放弃了。” “他还在南市养病么?” “嗯,倒不怎么见好就是了。” “哦。” 两人又坐了阵子,聊起了别的事,眼瞅着太阳落了西,刘文峰起身告辞,约定半月后拿了新药去找黄楚九。不过林北雪倒没把找黄楚九的事放在心上,在商言商,新药和比一间亏盈许久的铺子值钱,以黄楚九之精明,如何分不出孰轻孰重,所以林北雪用过晚饭,直奔徐明飞的安乐窝而去,在他看来,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谈。 车子停在了爱多亚路的玉春阁,早有相帮迎了上来,林北雪是徐明飞的贵客,自然有人直接带他去了一间小房。林北雪一打纱帘就看到徐明飞同一个男人横在烟炕上低声相谈,周围许多小先生簇拥着,笑谑声不绝于耳。 “你倒闲适!”林北雪笑道。 徐明飞闻声即起,讶异道:“哪股风把你吹来了?”说着话替他介绍了炕上那人,原来是中华书局的经理,林北雪心中一动,坐下来聊了片刻问:“中华书局可能印刷彩图?” “什么样的彩图?” “都是找人画的,图我是没见过的,是一些药材的图样。” “着色可多?” “不少。” “啊——二少说的应是用彩色雕刻铜板印刷,我们现在是石印的三色版,恐是不能,不过,实不相瞒,各大印刷社的高级职员多是常州和绍兴人,消息互通,我听闻中华书局以前的经理余知方要开办一间大印刷社,要从日本引进机器,二少不妨同他谈谈。” “多谢多谢。” “二少客气了,哪里敢当——” 林北雪笑着,徐明飞别有深意地睇了他一眼,道:“你家老爷子今年没去养病么?已经入秋了。” “老爷子今年夏天身体倒好,加上事忙就一直耽搁下来,不过定了三天后起程。” “医生定的是?” 林北雪翘下唇,“御医生是我家的中医,你难道不知?” 徐明飞抿嘴乐起来,偷眼一瞧,身边那位经理吸够了分量,像只懒猫昏昏欲睡,于是压低了声音凑近道:“你来找我,就是告诉我一声,你要带着御医生一起去养病?”林北雪白他一眼,捻了粒花生扔在嘴里,“我只去三天便回,这里事情这么多,怎么走的开?若不去——” “可惜了不是。” “你可精乖!”林北雪毫不掩饰地笑了笑。 “这次,你可免了吧!御医生哪是那么容易上手的人?你若是想玩玩,我可以给你介绍,你迟早都是要成家的——”徐明飞话还没说完,林北雪就穿上了衣服,他掸下衣衫道:“若我说,就是看准他不是个可以玩的人呢?” 徐明飞神色微变,他早知道林北雪的特殊喜好,却不想他自己吐了真,不由惊诧道:“你这是?” “你也说了横竖都是要娶妻的,在此之前总的要真心一次。”林北雪整整领子,“我走了,趁着还不到八点,我去一趟医馆,对了,你帮我找一下那个余知方。” “嗯。”徐明飞点点头,然后再躺下去,他是风月场上浪迹许久的人,知道人生情爱不过是游戏一场,不由笑话自己大惊小怪。徐明飞翻了个身,在一群小先生的揉搓中慢慢睡了过去,睡前还惦记着,林北雪未免对御怀远也太上心了些,可未必能有好结局。 …… 林北雪开车去了南市,七转八拐才开到御怀远的老宅子门前,因为车速慢,车后跟了一群小孩大呼小叫,是以还没停车,就有佣人迎了出来,问明是来找御医生的,佣人便道:“他出门去了,却不知何时回来,先生不若进去等?” “有劳。” 御怀远所居老宅极大,当光线昏暗,客堂之中仅挂了一盏昏黄的灯泡,衬得所有人脸上一股子煤黑气。因为很久没有客上门,御怀远的母亲便亲自在堂前陪坐,毕竟上了年纪,一盏茶之后显得精神不济,林北雪道:“伯母可先去休息,我是找怀远兄借几本书,我可否去他房间找?” “贵客随意便是。”先前的佣人忙不迭进来领路,御怀远的母亲寒暄了几句便自顾自走了,林北雪走在吱吱作响的木板地上,感到一阵夜风来袭,他不由深吸了一口,这三分清凉的感觉仿师御怀远在身边一般。 “先生请进——”佣人开了灯,放了杯茶在桌上,匆匆离开了。 林北雪抬目四望,房间不大,有一扇极大的窗户关的严严实实。林北雪信手推开,殊不料传来一股难以忍受的臭味,他蹙眉望去,原来屋后是一条臭不可闻的小河,河边还有几十家猪棚,遍地血腥,叫声凄厉。林北雪立即合上了窗扇,就连窗帘都拉的密不透风,但那一股欲呕不止的难受劲却是怎么也消不下去。 真不知道,他是如何在这里生活。 “你来了?”背后传来一声问,声音低沉。 林北雪回了下头,见御怀远手中提着硕大的木箱靠在门前,人愈发清减了,一双眼镜在明明灭灭的光线下似揉碎了漫天星辉撒进去。 “嗯。前几日给你下了帖子,总不见你的信,我就亲自来瞧瞧。”林北雪放下手中的书走了过去,他挨着御怀远站着,俩人同倚一指宽的门框,身上不由发腻起来,可也没想着脱开。 御怀远不答话,他沉默了片刻,然后将手里的东西放在了门口小桌上,林北雪一瞧,木箱打的很是别致但实在是太大了,放在桌上摇摇欲坠。 “这是什么?” “山上缺药材,我叫人打了个箱子,打算自己带些过去。” 林北雪定睛看去,箱子有很多小抽屉,用红漆写了药材名,像是可提携的中药房。 “这么说你是要去了?” “我可曾讲过不去?” 林北雪笑了,笑着笑着就收了声,因为御怀远面上没一点笑容,他站的很笔挺,灯泡印了一圈光圈在他头顶上,脸色不佳,苍黄的,当眉眼倒是有精神的挺立着,只是有些薄凉。 “你总是这么不开心么?”林北雪问得很认真。 “什么?”御怀远一时没反应过来,在他印象里,和林北雪是忽远忽近的,两个人在一处时,自己似乎跟他认识了几辈子,做什么都是理所应当,但身边若是再多一个人,又会觉得天远地远,这个人从来未曾见过面一般。 “一直都这么不开心?”林北雪逼近过来,御怀远没想着躲,看上去人是呆住了,眼睁睁瞧着林北雪的手指移了过来,他的手指很烫,拂过御怀远额头的时候,御怀远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他从来没跟人亲近过。 “你——”御怀远蹙了下眉,忽感词穷,倒是林北雪发现了自己的失仪,他退后一步,用轻松的语调说着:“这环境如此之差,你为什么还不搬走,又不是没钱。” “我自小在这里长大,倒也习惯了。” “我在夷场有套房子,不如搬过去?对伯母也好。” “不了,其实房子已买好了,正在收拾,你若迟来几日,估计就找不到我了。”御怀远说着话转身把纸包里的东西掏出来往木箱里放,林北雪盯着他的背影,握抓透拳,心中窒息一般难受,在拂过御怀远眉间的那个时候,他很想揽住他的腰,把他压在身后的床架子上去,想要干什么他也不知道,仅仅是想压着他而已。 只是,林北雪克制住了,来日方长的,他这么想。 “吃面吗?” “嗯?”林北雪扬眉,即刻答应下来:“好,一同去。” “嗯。” 交身的瞬间,彼此蹭到了,“小心——”林北雪扶住了他的腰。 御怀远抿了抿唇,没有说谢,不知怎地,林北雪忽而心花怒放。 第六章 三日后,林北雪开汽车亲自来接了御怀远,先到杭州,而后转道水路,水路将尽便有几辆汽车等在码头,林家在江浙素有产业,地方上自然不敢怠慢,每一车都配了司机,但林二少偏要自己开,林老爷本欲叫御怀远同乘一车,林北雪道有事请教,生生拉了去,林老爷只笑道怎地平日里眼高于顶的人忽然这么低声下气,还用请教一词。 对于所谓的请教,御怀远和林北雪自然是心知肚明,上车之后,御怀远本能地沉默着,林北雪亦然,两人一本正经地并排坐着,过了许久,御怀远有些气闷头晕,道:“可否开下车窗?” “不舒服?” “嗯。” “那下来走走——”林北雪说着话停了车,推开门侧了半个身子叫后面车子先行,自己则一脚跨出来,点了一根烟解乏,“空气不错,出来吧——” 御怀远把心头的腥腻气压了压,一伸手推开了车门。林北雪倒是会选停车的地方,两边皆是萧萧绿林,一阵风划过去,肥大的叶子窸窣作响,仿佛是碰破了皮,有股林子里特有的清香远远传到鼻尖来。御怀远长吁了一口气,把领口纽扣松了松,林北雪不由走了一下神,平日里只是觉得他手长的雪白似藕,今日一瞧,别处却也不差,一副风流公子态,露出的那半截脖子,肤若凝雪,一点惹人厌烦的胡茬和皱纹都没有。 “喂,没人跟你提亲么?”林北雪半眯着眼,靠在车门上问。 “有倒是有,不合适罢了。”御怀远说着话伸出手掐掉了林北雪的烟,不悦地道:“少抽些总归是好的。” 林北雪清清嗓子,打趣道:“御医生一般都这么喜欢多管闲事么?” 许是在城市中待久了,出来看着万物灵长心情也好,御怀远调了目光投在林北雪面上,微微翘了下唇,顺着他的话接了下去:“合着我关心你也有错不成?那林二少大可敞开了抽,不过是多送我些诊金罢了。” 倏然,林北雪心中一动,午后的御怀远气色格外好,一张脸因着热而显得红扑扑,配上那句玩笑话,愈发显得可爱,一双眼黑亮地望过来,难得带了欢笑,仿佛是画里的人动了动,分外生机。 “我这人最是管不住自己,御医生要在跟前还好些,若是走了,我怕是又得吸上,医者父母心,御医生天天只看我一个怎么样?横竖我也出的起诊金。”林北雪侧过身贴着御怀远,他比御怀远高了半个头,凑过来的时候弓了下身子,正好贴在他耳边,若有似无地吹了一口气,说不上有心还是无意,总归让御怀远有些痒,他不动声色地退了一步,道:“二少这是打算金屋藏娇?” 林北雪微微蹙眉,本是大好春光耳鬓厮磨彼此调情的好时候,那点到为止的心痒感觉最是受用,当御怀远猛然间说破,倒叫沉溺其中的林北雪忽尔讪讪。 林北雪重新抽出一支烟点上,三分挑衅七分调笑地道:“若御医生肯,我当然欢迎至极。” 御怀远淡淡笑了笑,又伸手掐掉了林北雪的烟,顺便轻快地弹掉了林北雪衣襟细微难察的烟灰,一边专注地看着林北雪一边笑开了,“二少,我得到和失去的都比一般人多,你问我为什么不婚配?其实,我顶怕我会束缚别人,我最珍惜的东西失去过一回,再有了,决计是不会放手的——”说着话,他打开了车门,上车时扬了扬下巴,冷笑道:“二少,你同我玩不起。” 林北雪凝视着御怀远上车的地方,阳光照在黑色的车壳上射了个光斑出来,恨不得耀瞎了眼,光圈里似乎还有御怀远的脸,来来回回总是那个冷笑,带了不屑的,仿佛在讥讽他,林北雪忽然莫名其妙地翘了下嘴角,以前怎么不知道,他会锋利的像把刀子,徐明飞说的还真没错。 虽然半路上两人有些微微不快,当路上气氛倒还好,一是林北雪和御怀远在一起的时候,两人话本来就少,沉默久了便觉得这沉默就是相处的一部分,再者林北雪也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沿途指点风光数处,御怀远也淡淡应了,似乎方才一来一往不过是午后的幻象,不曾存在过。 车子开了许久才到凤栖山,凤栖山先前是西人的避暑之地,民国成立后收回了主权,因为景色秀丽而吸引了众多军政要员避暑开会,倒也打理的井井有条。 林北雪和御怀远抵达凤栖山时已然黄昏,苍翠群山在红日的掩映下显得壮丽非凡,预定的饭店在山峰之巅,远远望去白墙掩映在红云绿树之间,愈显幽静。林北雪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在窗外指指点点,路边都是一排排私人别墅,一路行来倒说得头头是道,忽然手指在一栋木屋前顿了一下,只听御怀远道:“那栋房子是范将军的,他死了之后,子承父业,但小范将军不喜欢凤栖山,很少来也就破败了——” “你怎么知道?”林北雪讶道:“莫非凤栖山你常来?” “不过都是些几十年的旧事了,我父亲未死之前范将军同他交情极好。”御怀远口气平淡地说,那张脸仿佛是被罩死了,竟然透不出一丝心绪来。 “原来如此。”林北雪弯了弯眼角,他认为御怀远在他父亲自杀这件事上,之所以表现的那么冷静完全是因为打击太大,这么漠然不过是种保护,既然御怀远已不再提,他也便不再深究这话题,转而道:“快到半山腰了。” “也该到了,我饿了。”御怀远小叹了口气,半趴在车前,“其实我早想说了,你开车真是慢。” 林北雪不由笑出声来,“下次要记得喊饿才行!”说着话,他脚上用了力,只听一声轰鸣,车子沿着马路飞驰而去,这次竟然花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停在了半山腰,换了竹兜行了半个时辰直到天色全黑才停在饭店门口,林北雪望过去,只见御怀远窝在竹兜里没精打采地看着黑漆漆的星空,不禁打趣道:“走吧!御大医生,请你吃顿好的。” “感谢至极。”御怀远耸耸肩,神情略有些疲惫地踱过来,其时早有人迎上接了二人进去,门厅处一个矮胖浑圆的经理快步凑上,带了一脸谄笑,道:“二少,早前我已同林老爷解释过,军政在此开会,实在腾不出房间来,只剩下一间套房,你和这位先生……”经理偷瞄了一眼林北雪的脸色,压低声音道:“地方是很宽敞的,里间外间都有房,不若委屈一晚?附近有刘师长的别墅空着,今日天色已晚,明日我再替二少去借,如何?” 林北雪沉默了片刻,他的余光飘向了身后,那里有半尺浅色长衫静静地悬着,似乎没有任何不快和异议。 林北雪扬起脸,笑道:“不必那么麻烦了,住着便是,不过——先做两碗面来吧,免青,宽汤,轻面重浇,软面——” 经理呆一呆,当立即笑逐颜开,搓着双手道:“没问题没问题,二少先去房间,我派人送去便是。” 林北雪回过头,用肩膀轻轻撞了一下御怀远,“喂,你不介意吧?” 御怀远抬了下眼皮子,二话没说就跟着伙计向房间走去,林北雪跺跺脚,快步跟了上去,忍了又忍终于笑出声来,陡然,御怀远回过脸来,极快地蹙了眉,而后横过一眼,林北雪不怒反乐,总觉得在某些看不到的地方有东西在飞速地生长着,并且将他们的手腕紧紧的缠在了一起。 不觉的束缚,反而很享受。 第七章 实际上,房间也算不得小了,大外间套着里间,外带个书房,只是书房和外间是没有床的,只摆着张大贵妃榻,进门等了侍应送了两碗面,正吃着就听有人敲门,经理带了两个人前来,毕恭毕敬地道:“二少,打扰了,送张床来——”林北雪一挥手,道:“行了,凑合睡了,不用。”经理愕然,陪着笑脸应了,未了轻轻关上门,两个男人,不用也是无所谓的,他乐得清闲。 “怀远不会见怪吧?”林北雪关了门,转脸去问御怀远,那厢里已是吃罢了面,开了被人送到房里的行李箱,捡了衣衫出来,牛头不对马嘴地道:“我先去洗了。” “哦。”林北雪抿抿唇,玩笑话咽进了肚子里,本想说不如一起的,可今日里才被御怀远打了警告,想想也不急于一时逗他便忍着笑意点了点头,御怀远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无解地推开浴室房门,委实不太明白有什么好笑。 再出来,倒是看到一番奇景。 开了一天的车,究竟是累了,林北雪安静地靠在榻上,呼吸均匀绵长,御怀远谨慎地擦干了自己的头发,这才走近跟前,从里间拿了条毯子出来,轻轻盖在林北雪身上,临了转身又犯了老毛病,伸出手指头搭在了林北雪的腕子上,脉搏苍劲有力,到底是年轻,身体好。 御怀远打了个哈欠,手脚麻利地归置了下行李,一阵困意袭来,神情萎靡地慢吞吞进了里间,轻轻扣上门,没多久便声息全无。而外间的林北雪却睁开了眼,他常年在国外,生活颇是放纵,鲜少早睡,装睡只是他存了要算计御怀远的心。 若不假睡,又哪里来的同床共枕的机会? 林北雪翻了个身,贵妃榻摆在靠窗的地方,夜风丝丝缕缕挑起了窗帘,像是躲着个藏了心事的扭捏女子,林北雪思绪飘得远,想着若是御怀远藏在窗帘后,自己定要悄无声息地走过去,然后用窗帘裹了他,给他个好看,想着想着不由就笑起来,结果却笑醒了自己,仿佛真的做了这样一个梦,又觉得太过真切,预示着即将要发生一般。林北雪啧了一声,一眼看到身上被支起的薄毯,惊奇自己怎能想入非非到这个份上? 洗了澡,看了小半夜书,估摸着御怀远睡死了,林北雪这才轻轻推开了里间的门,和衣躺在御怀远身畔——他没想过要吵醒他,也断断不打算做出格的事,于是四平八稳地躺着,侧着头去看御怀远的侧脸,他真是苦大仇深,睡熟了也还皱着眉,早先不曾发现他有川字纹,这么下去未老先衰可是不好,林北雪这么思索着,忽然发现原来御怀远并不是他一开始所认识的那般冷冰冰,说穿了,他近日诸多烦恼都是因着那本医书,而御怀远出书为的又是堪实不规范医术,以免误人。林北雪扪心自问,这济世救人的情怀,他却是比不上御怀远。 这人,定然不会如他表现的那般冷漠。林北雪胡思乱想的,一个不小心,触到了御怀远的手指,想起他方才的搭指问脉,自己着实是没想到,念及至此,林北雪心中一动,一只手也就覆了上去,不过是才接触到皮肤,就心思动的厉害,像是一锅冒泡的热水,沸沸腾腾永不止歇,思来想去,天边破了曙,愈发坚定了一个念头:这个人是一定要弄到手里来的。 第二天一早,林老爷子搬至了林家的山中别墅去住,留了个字条让人传过来,要林北雪醒了再带御怀远同去,却不想林北雪一夜未眠,早上睡得十头牛都拉不起来,日上三竿侍应来敲门,御怀远便立即醒了,只觉自己身上沉的厉害,又闻耳边鼾声如雷,这才没好气地摸到了一条腿,一使劲就把半拉身子压在自己身上的林北雪撸翻在床——他求学时与人共宿习惯了,也不觉得有什么特别,只叹林北雪睡姿不雅。 开门接了字条,也没去叫醒林北雪,只是把字条压在了窗台灯下,嘱咐侍应将行李送去林家别墅,自己用过早饭之后就沿着山中小径去悠然散步,走了一个时辰,身上发了汗,想起昔日同父亲交好的徐总长就住在附近,便悠然转了方向,拜访故人去了。 徐总长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却发迹在北方,戎马半生待南京政府一统半壁江山时,他虽垂垂老矣却依旧挂着陆军总长的头衔,一年前辞官隐居归了沪上,找御怀远看过几次病,身体还硬朗,没什么可看,被拉着讲了好一阵子旧事,彼此都亲近了许多,现下他既然在山中避暑,过门不入实在不太像话。 徐总长年逾七十,御怀远突如其来地拜访令他大为开怀,扯着御怀远下棋叙旧,围棋本就不是御怀远所长,输了几盘下来,徐总长愈发开心,吩咐厨下做饭,还硬要御怀远留宿一晚,听闻御怀远同林家一道来时,不禁沉吟了好一阵子道:“这段旧事,你倒是抹开了?” 御怀远点了点头,算是默认。当年挤提就有林家一份,林家还是大户,最后兑的那份便是林家的钱,待林家的那份钱兑出去,御家就连操持丧事的钱都没了。林老爷子头一次请了御怀远去,谈及往事,不由黯然道:“事情过去多年,但依旧如沉沉巨石压在我心头,当年同温阳公交情淡薄,听闻挤提便心中极不安,所有身家大半都在温阳公处,现下想来当年若不那么急躁也不至于迫温阳公至此——”老来嗟叹总是费神,说了不过数句竟是心慌气短,御怀远却是没说什么,稳稳扎了支银针上去,道:“过去的事就过去了吧。”只是一句掀过,林老爷子心中却好受了不少,第二日就辞了家中医馆,只认御怀远一个,一来二去也这些年了,不过林北雪留洋刚回,却不清楚这段纠葛。 “人各为己也不是错。”御怀远道,徐总长忍不住再次长叹,再次说起小时同御怀远的父亲一同修学的事,正说在好处就听门外隐约有人在叫御怀远的名字,御怀远听的真切,打发了徐府上的下人去找,不多时就带进个人来。 林北雪一脸汗水,五官都要溶掉了一般,彬彬有礼地问过了徐总长后,一个劲的拿眼睛横御怀远。 “林家的二公子,留洋方回,世伯定是没见过的。”御怀远道,“最近在沪上大出风头,也许日后一代豪商便是他了。” 林北雪心下诧然,御怀远像变了个人似的,倒学会明抬实损了,只是徐总长却当了真,定睛将林北雪瞧了瞧,赞道:“嗯,有大商像。”得徐总长一句话,林北雪不认也得认了,笑道:“若成大商,他日定重谢总长和御医生吉言。” 三个人坐着说了会子闲话,徐总长终究是上了年纪的人,久坐犯困,御怀远和林北雪便做借口作别,徐总长亲自送了两人出门,告别前忽道:“国内风云突变,十年之内统一断不可能,政府交替苦的便是商人,最好是屯些金银远走国外才是上策。” 林北雪一愣,脑筋转了一转,拱手道:“小子受教了。” 这一别,御怀远和林北雪便再也没有见过徐总长。 …… 出了门,御怀远左右看看,却不见林北雪的汽车停在外面,还未曾开口就听林北雪道:“别找了,听侍应说你是步行出门的,我便步行寻来,谁料想你走了这么远。” “那现在?” “只能走回去了,我不认得路。” “我也不认得。” 林北雪微微咳了一声,嘀咕道:“你倒好胆,不认得路还到处跑。” 御怀远瞥他一眼,轻声道:“二少倒也够蠢,连自己大屋都不识。” 林北雪立即如鱼刺梗喉,一寻思便揽住御怀远的肩膀道:“那既然如此,你我不妨来个林中散步慢慢走回饭店去,待到第二日在早起搭车回去便是。” 御怀远不动声色地挣开了林北雪的胳膊,一本正经道:“只能如此罢。” 此时,雁归密林,炊烟隐现,红日徐徐西沉,夜幕缓缓而至,林北雪道:“山中路途难行,等下天黑了,你我需同袂而行,免得不慎摔伤。” “嗯。”御怀远沉沉应了,一张脸浴在红霞薄雾中,喜乐都是淡淡,若有似无令人看不清楚,“对了。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一路走一路喊,再找不到你,嗓子便要哑了。” “哦。” “你怎地也不知要心存感激。” “我又不曾要你来寻。” “……” 夜色下,林北雪握住了御怀远的手,管你乐意不乐意,好歹跑了大半天,怎么也要讨些好处才是! 第八章 林北雪本打算只住三日,恰逢章太炎借住杭州,林老爷子素来欣赏章太炎的字,林北雪便又在杭州盘桓数日求字方回。刚到府,老佣人急忙忙迎上来说黄氏已差人问过几次了,林北雪大致心中有数,翌日便派人去下了个帖子,约了黄氏见面。 近几十年,沪上多有寒门出身的豪商,黄楚九就是其中佼佼。黄氏本是在茶楼叫卖眼药,后开办诊所,靠了艾罗补脑汁发家,俨然是沪上西药第一人,发达之后便将触角伸向了娱乐业,夜夜笙歌好不风光,但不管家业铺排多大倒一直视中法药房为基业,这次的戒烟药,他是看准了有备而来。 林北雪坐在黄楚九的知足庐寓所,黄氏是好享受的人,吃穿用度十分讲究,午餐由粤菜馆杏花楼承办,林北雪常去此地,因此一下筷便尝出味来,在吃这方面有了共同语言,话题便好开了许多,一顿饭吃下来竟视对方为“吃道知己”。 “关于那新药,二少知道多少?”海阔天空聊了许久,最后依旧是落在了生意上,黄楚九夹着烟,坐在窗边的大椅上,试探地问。 林北雪倒也坦诚,笑道,“我是不知道多少的,只是同御医生有些交情,先前同他聊起来,他说有种药是可以赚一笔的,但他毕竟是医者,不习惯为生意奔忙,索性就让给我来操持。” “原来是从御医生那里听到的——”黄楚九顿了顿,“早年我也曾习医,只是后来专做眼科,御医生是极有才华的,我很尊重他。”说着话黄楚九将烟抖了一抖,“不过话说回来,赚钱这样的事,御医生确实是不行的,在商言商嘛,我很想知道二少给刘文峰多少好处?” “黄兄哪里话,且不闻买卖之外还有人情么?”林北雪笑道,“不过是同刘文峰有些渊源,他请我出来同黄兄谈上几句而已。” “那就直说吧,几成?” “三成。” “这未免太多,提高货价再赚我三成?还要带上你那份,黄某岂不是无利可图?倒不如自行去找,未必日本只有他一家可做?”黄楚九不屑道。 林北雪清清喉咙,“若黄兄早找得另外一家,北雪又何来资格成为黄兄的座上客?再说了——”林北雪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看着黄氏依旧乐呵呵的脸,语调轻松地道:“何况黄兄何必忧心北雪来抢你的生意?北雪那一成便算做是黄兄的了,只是刘文峰是旧人,纵然他提高货价,黄兄不是可以提的更高么?而且这三成也不多,还望黄兄就不要再压价,令北雪难做人了。” “哦?”黄楚九讶然挑眉,思索片刻即明白,道:“北雪如此豁然大度,黄某又岂是小气的人?那一成便是北雪不拿,黄某也该给你的——” “我是真的不要,若说有利,”林北雪侧了下身,轻声道:“北雪之利,只是跟黄兄有个小小请求——” “说。” “北雪方才回国,正想在这上海滩大展拳脚,看重了黄兄大世界那里的茶叶铺子,租金照出,还高出其他铺子一成,不知黄兄是否肯卖个人情给北雪呢?”林北雪盯紧黄楚九,却见黄楚九哈哈一声,却不回应,将话题转到别处,“大世界的生意人人都想图一份,但二少这样的小开又何必来凑这个热闹?横竖等着继承家业就有花不完的钱了……” “我的性子倒不喜欢坐吃山空的——”林北雪把心一横,黄楚九是老江湖,定是看中那铺子奇货可居才久不肯出手,又欺林北雪在沪上毫无根基,这才打算既不给一成利又不给铺子,但口舌上却占尽便宜,林北雪也哈哈一笑,道:“其实刘文峰也曾想过只与我同做新药的,砸些钱下去赚一笔即可,但我想黄兄是此中能手,不如由你做大,但现在——”林北雪收了声去看黄楚九脸色,黄楚九闻言便知林北雪是个棘手人物,而且林家在沪上煊赫有势,就算自己另找一家新药来做,有林家打对台,也不能独揽大利,更何况这新药还暂且只有刘文峰手中有货。 如此盘算,黄楚九便开了口,“二少同我这般有缘,何必说些生分话,不就是一间铺子,明日二少遣人来签下就是了,开业那天我亲自带粉菊花去捧场!” 林北雪大笑道:“黄兄果真是爽利,我最喜欢!以后但凡有利,北雪绝不敢忘了黄兄!” “那黄某还要依仗二少生意兴隆好多多带动我大世界才是——”黄楚九有些按捺不住,不禁问道:“二少这一番动作只为区区一个铺子,却不知是要做什么生意?” 林北雪打了个哈哈,“开业之时黄兄即便知道了,怎就等不得这几天日子?” 黄楚九久居商海,自然知道林北雪不想透漏,也就不再追问,两人坐着说了会子话,直到日头夕照,黄楚九重重打了几个哈欠,林北雪便趁机告辞,一抬脚出了知足庐寓所,在汽车里坐了好一阵子,觉得心头一阵空。 回国半年多,终究是要做一番事业了,堪堪起步,其中艰难和惊喜,竟不知向何人诉说才是,想了许久,奔着爱多亚路驶去了,甫一下车,相帮就报予了徐明飞,恰好徐明飞置了几桌小宴,林北雪来的正是时候,众人皆以为是徐明飞的座上客,徐明飞挽住林北雪的手,低声道:“你倒会来,看到那个人没有,那就是余知方。” “你请他何必不知会我?” “你道我专程请他?是旁人带他来的,本想着同他熟络后再请你来,你可巧,竟是撞上了,既然来了,不妨同坐——”说着话,拉了林北雪过去,两厢介绍过之后,林北雪直奔主题:“听闻余经理要办大印刷社,不知筹备的如何了?” 余知方略感惊讶,沪上文人消息通的极快,林北雪回国不过半年,名头却也响亮,余知方自然知道,但不曾料到对方对他也是这般了解甚深。 “二少对出版一行也有兴致?” “这倒没有,只是有位朋友的书出版遇到了一些问题,商务印书馆的机器印不了,都说余经理从日本买了新的机器,这才有如此一问。” “原来如此,是本什么样的书呢?” 林北雪原原本本将御怀远的书说了一遍,御怀远虽然出书受挫,但从不在他面前提及自己的书如何如何,还是林北雪左右打听才得知一二,方才说了一半就被余知方打断了,“二少说的那本书,应是御医生所着吧?” “诶?你倒清楚。”林北雪诧异道。 余知方笑笑道:“这是隐情,二少不知道的,我同御医生交情是极好的,当初也是我邀他来写这本书,只是后来书没写完我就不在中华书局做了,便推荐他去商务印书馆,本以为稿费都支用了,该是没什么大问题,却不想被耽搁了——”余知方叹了口气,神色黯淡的低声道:“不瞒二少,此事我心中也是不舒服,御医生是个极认真的人,此书一写三年,为核实各类药材,御医生带了个画师亲下湖北一种种看过去的,后来还请了三位抄书先生在家里整理各类古籍,不仅贴了一大笔款子,还费了极大的心血,如今卡在商务印书馆,我……”余知方摇了摇头,饮了一杯酒,欲言又止。 林北雪心中一沉,怪不得此事折磨御怀远如此之深! “既然余经理出来开印书馆,何不独自出了这本书?” “我又怎会不想?只是几次同商务印书馆洽谈,都无功而返,他们虽然不出,但已支付御医生稿费,如今看准了我想出,于是坐地起价——”余知方沉吟片刻方道:“也不怕二少笑话,我新馆开张,纵然有心,银钱却是不足,为了此事御医生已将稿费拿出还是差一大截,现在怕也已经死心了吧——” 林北雪仔细地听着,忽然笑起来,“我当是为何,不过是钱上的事罢了,既然如此余经理就不要再同商务印书馆来往了,这本书我去买便是。” “你去买?” “嗯,你只管负责印刷便好,彩图上可有困难?” “若能买出书来,印刷方面二少绝不用担心。” “那就好,只是我有个不情之请。” “二少请说。” “若日后御医生问起,便说是你托了关系买了出来,切不可提我的名字。” 余知方不解:“这是为何?” “我不愿他觉得欠了我的,就是这样。”林北雪笑了,余知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谈毕之后看席间小先生浅吟低唱,心中却总在疑惑这位林二少的所作所为,不禁回头看时,却发现对方闲适地靠在椅上哼着小曲,显得极开心,余知方心中倏然一动,想起御怀远那张素来不为所动的面孔,暗想,却不知道这两个人又能生出些什么羁绊? 一个热情如火,一个冷若冰霜,也不知是冰灭了火,抑或火溶了冰?总之一体是逃不掉的了。 第九章 关于御怀远的书,林北雪又想了小半夜,一早起来开着车到南洋路余知方的印刷社来,因着前阵子余知方做了一批教科书,纠集了一大笔资本,所以铺排甚盛,声势之浩大盖过了商务、中华。 林北雪到厂后,余知方倒是吃了一惊,亲自将他迎进了总经理室,新厂新装修,自然是富丽堂皇,林北雪笑道:“哎呀呀,真是个神仙洞府了——”余知方难掩得意,故作谦虚地道:“哪里比得上二少家里声威赫赫。” “我家也不过是这二三十年才骤然爆发罢了——”林北雪笑了笑,从手中拎着的袋子里提出一瓶青梅酒,道:“顺道过来,知道兄爱好这一口,所以从新雅买了带过来。” “是新开的那家新雅酒楼?”余知方打开酒瓶闻了闻问。 “嗯,余兄好灵的鼻子。” “二少真是好细心。”余知方由衷地道。新雅是一个月前才开的粤菜馆,几日前余知方才同出版社同仁去了头一次,大赞他家的青梅酒地道好喝,昨日和林北雪不过一面之缘,对方就能在第二天带一瓶青梅酒来,可见其玲珑八面。 “二少今日来可是为御医生的书?”——酒也品过,闲话说完,余知方正中主题。 林北雪燃了根香烟,慢条斯理地道:“这件事我考虑过了,总觉得再从商务手里买回来是一件不划算的事,最好是要他们主动放弃,关于那个编辑委员会,余兄可了解?” “二少果然是有备而来——”余知方笑道:“看来定是知道了我曾在商务做过销售经理的事。” 林北雪耸耸肩,等同默认。 “既然如此,二少待我打发了预约同你娓娓道来。”余知方推开门安排事宜,林北雪一人独坐,不禁思索起一些事情来,余知方当年撺掇御怀远写书,未必就是因为敬重他,只是看中御怀远国文中医都是师出名门又有才华,先前谢利恒曾写过一部《中国医学大辞典》由商务出版,是大卖,可见路子是很好的,说来说去也是为了钱。 林北雪微微叹了口气,余知方这个人怎么样,他不想置评,只要能帮御怀远圆了这桩心事,在他看来哪家出版社都是一样的。 …… 御怀远在林家别墅住了三天之后又重新搬回了饭店,这次同林老爷子住了两两相靠的套间,倒不是御怀远住不惯林家别墅,而是此时在凤栖山消暑的大员都听闻林老爷子携沪上红医同来,可以开方配药,于是拜访看病的人络绎不绝,在林家别墅多有不便,索性又搬了回来。 一时间,御怀远竟成了凤栖山上的红人,半月下来勿谈休养,人愈发疲累不堪,索性便早上看诊,下午看山,劳逸结合,也就一天天的精神起来了。 一月后,林老爷子回沪上,御怀远也一并同行,走前在凤栖山上的小店中逛了逛,空手进去又空手出来,想买点什么却又不知道林北雪好什么,只记得他喜欢吃些零食,但吃的颇杂,思来想去把前阵子病人送的一支手杖翻了出来。 御怀远在山中看病,来的多是些省长军长,但俱不透漏姓名,前阵子看了一位患风湿的老者,临别时对方赠了只手杖,后被林老爷子看到,赞不绝口。御怀远抿了抿唇,当下将手杖细致地包好,心中顿时有了思量。 三日后,御怀远回了沪上,开门看诊,中午吃饭的时候楼下停了辆汽车,余知方喜气洋洋地走进来,待御怀远停诊上前道:“贺御兄大喜。” 御怀远一头雾水,蹙眉问:“我能有什么喜?” “那本书,商务已经肯放手了!” 御怀远挑眉,一张冷冰冰的脸上有了几分颜色,“我怎么不曾听到。” “明日应该可以收到信,”余知方挽起御怀远的手,“走,边吃边说,新开的新雅你定是没去过吧,那里的青梅酒可是地道得很。” 御怀远洗了手,叮嘱几句,便同余知方出去了。新亚酒楼是新开的粤菜馆子,因陪着林老爷子去凤栖山也就没赶得及去尝鲜,今日有了这等喜事,御怀远也便来了心情,上了余知方的汽车,轰隆隆直奔新雅而去。 原来事情这般复杂! 御怀远吃的少亦说的少,只是在听余知方兴致勃勃地说话。前阵子商务印书馆五千工人大罢工,一罢再罢,罢得连张菊生都辞去了总经理一职,而闸北一战把工厂都烧光了,新上任的王云五索性将罢工工人全部解散,把编辑部的对外合约有选择性的无效化。 “他们知道你想出,又怎么会无效?”御怀远追问道。 余知方神秘地笑了笑,压低声音道:“此事另有曲折——御兄可知道高梦旦?” “自然是知道的,只是他是个新派人物,素来最反对中医。” “是的了,高梦旦也是编辑委员会的委员之一,你这本书就数他反对的厉害,何况商务当初编辑《辞源》,在报上发出预约广告,姚尔泰指出了许多错误,弄得陆尔奎也面上无光,御兄又同姚尔泰有些往来,你这本书,陆尔奎自然也是讨厌的。” 御怀远点了点头,面上倒是没显出不悦来。 “但编辑委员会里还是有些人看好御兄的书,所以为着这个也争论过,现在有这样好的机会,王云五处理罢工都焦头烂额了,解散合约还不是因着一句话的事,我听说这次是高梦旦提出来的。” “原来如此。”御怀远道。 余知方兴奋地擦擦掌,,“既然现在御兄也无合约在身,不如就由我来出,我已从日本购入了彩色雕刻铜板的机器,设备都是最新的,什么都可以印。” 御怀远淡淡地应了一声,他拭了下嘴角,道:“我为这部书已耗费了许多心力,如今没有商务的牵绊是最好不过,不过既然要出,还有些东西我需得再仔细校对,还望余兄给些时间予我。” 余知方一呆,但到底是不好去逼迫御怀远的,于是他大笑道:“应该的,应该的,御兄什么时候校完再通知我好了。” “嗯。” 两人又喝了一些青梅酒,坐了坐话些家常和沪上雅事,余知方派司机将御怀远送了回去,这才两厢分手,待回到白克路的诊所已是下午近三点,一抬头,御怀远收住了脚,低声道:“你来了?” 林北雪站在诊所门前,双手抄兜,抱怨着:“你怎么才回来——” “同故人吃了顿饭,回晚了,你可是有事找我?” “你先看病,晚上吃饭说。” “好。”说着话推开了门,屋里坐着三五个待诊的病人,御怀远沉默地换了身衣衫,坐在桌前一丝不苟地看起病来,林北雪径自在屋里逛了一圈,停在了书架前,御怀远的诊所中本没有书架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摆上了,还很新,该是去凤栖山之前的事。林北雪随手翻了翻,然后手顿在了半空中——有本英文原版书,正是他和御怀远第一次见面时,在赵六家看的那一本。 林北雪陡然回头望去,在一室肃然中,和御怀远的目光硬生生撞在了一起,两人心中俱是一惊,林北雪索性举起手中的书晃了晃,御怀远也便默默地点了点头,方才对视仿佛没有发生过一般,一个静静地看着书,一个轻轻地唱着药方,偌大的诊所似乎小的像一间居室,两人坐在一处,虽然各干各的却宛如贴在一起。 第十章 这是林北雪第一次来“高长兴”,据说是专门供应绍兴米酒的有名酒铺。林北雪留洋归来,都是喝白兰地,对这种本土酒鲜少问津,见御怀远轻车熟路,不由问道:“你常来?” “我是不爱饮酒的,但有一堆酒友要应付,少不得要常来浮一大白。”御怀远要了一壶花雕,道:“现在米价涨了,酒价也就贵起来,你尝尝——”说着话斟了一杯酒给林北雪,林北雪一口饮尽,叹道:“不过瘾。” 御怀远闻言笑道,“烈酒醉人又有什么好?” 那一瞬间,林北雪有些痴,实在没想到御怀远的笑会令人如沐春风,勾得心里直痒痒。 “你不懂,要的就是那股劲。” “你倒还有些游侠的风范——”御怀远点评。 林北雪点点头,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问到了出书的事,御怀远说已经推了余知方,林北雪难掩讶意,“这是为什么?” “闲暇之余又看了看,还有些内容需要修订,而且彩图缺少整株的样本——” 林北雪感到一阵头大,“要这么麻烦?” “也不是麻烦,只是我的性子就是这样,做一件事要做到十分的,何况医者父母心,生死都是大事——” “如此说来,当初编书也是花了一番力气的。” “说是说三年,实际上怕是有四五年,请了四位助编,四位抄写,四位绘图,两位摄影,楼房租金,餐费,那些年一到月底都觉得是很大一笔支出,是以我从坐诊至今七八年的时间,却未有积蓄。”御怀远云淡风轻地笑着,在他看来钱财是身外之物,而这是他人生中的一件大事,盈亏不计的。 “你有一技傍身,怎么也不会穷。”林北雪打哈哈道,若不是御怀远亲自说出此事,他委实不能相信,他竟是如此认真的人,怪不得徐明飞说御怀远不能玩,做事尚且如此,做人岂不是更认真? 只是,林北雪的性子就是这般,愈不能惹的,他偏要惹一惹才觉得痛快,譬如烈酒,明知醉人也要一饮到底。 “你明日派个人来我这里取根手杖。” “手杖?” “嗯,拿去送给林老爷,在凤栖山上有人看病,相谈甚欢,送了诊金又送了支手杖给我,林老爷子很是喜欢,我曾动议转送与他,他却不肯夺人所爱,横竖我年纪轻,还用不到。”御怀远饮了一口酒,“林老爷子拿着总比放在我那里落灰强。” “那你直接送他好了。” 御怀远淡淡笑了笑,只是坚持:“你还是派人跑一趟吧。” 林北雪心中顿时一暖,御怀远其实是为他着想,林老爷年少时只能算是出身小康之家,后来成了沪上数一数二的富豪便有了送子入仕的想法,十来年经营下来,林北雪的大哥现已风生水起,担任中枢要职,林家在政坛也是广结善缘,但这大好的光景同林北雪是没什么关系的,林老爷虽疼幼子,怎奈林北雪长居国外毫无建树,因此对长子更是倚重。只是,林北雪和他大哥到底是同父异母,心总是不在一块,所以林老爷子的态度便至关重要。 御怀远出身大家族,又常年出入世家,自然对豪门生存之道颇有心得。 林北雪见他深知家中之事也就不再推辞,期间说起来了在大世界附近开日夜银行的事,便道:“你那本书若是开印,什么时候可以出厂?” 御怀远思索下道:“这却不好说。” “是否赶得及我下个月开业?” “我尽力,只是要赶着开业做什么?” “横竖开业也是要请一些人来的,也要登广告,顺便替你那本书哄扬下也是好的。”林北雪停了杯,问:“你觉得怎么样?” 这一问,御怀远倒是沉思起来,他仔细盘算了一下时间,为难地道:“我还要去一趟汉口,这么算来怕是有些赶。” “去汉口做什么?” “现在的药材中转都是在汉口,我有同学在那里做药材行,规模甚大,要采集整株标本,非去一趟不可。” 林北雪心中一动,“定好行程了吗?” “本想不着急出,所以暂时还未定。” “不如我同你一起去?”林北雪自作主张地道:“就这么说定好了,你把手上的诊务处理一下,过三五天你我启程。” 御怀远尚在思索,林北雪又道:“乡下地方治安不好,你我也有个伴,我正好也可以去南方考察一番。” “好吧——”御怀远答应了,心情却是矛盾,本不想同他走太近,但不知怎么地就这么亲近起来了。 …… 御怀远去了一趟凤栖山,诊务拉下许多。沪上的名医诊金皆是自定,御怀远的恩师丁甘龙是沪上第一名医,诊金定在两元,只是行动不便从不出诊,而御怀远的诊金要两元五角,但因他相貌好,谈吐高雅,做事稳重又身名门,因此沪上富豪都喜欢邀他出诊,听闻他从凤栖山回来,预约便排满到了五天之后。 所以这几天,林北雪总是看不到他,就连手杖也是御怀远的学生拿给他的,林北雪心中不定,虽然忙着筹划着日夜银行开业的事,但一不留神心思就滑到了御怀远处,电话倒是天天有打,却总碰不到他,从上次高长兴分手已过去十日,汉口之行又耽搁下来了。 林北雪心中闷闷,这一日开车去了白克路,又扑了个空,听御怀远的学生说今日有杏林社的聚会,怀远师已赶过去了。林北雪追问道:“杏林社的聚会是什么?” 学生答道:“是中医界的聚餐会,共有三个的,怀远师都参加了,杏林社每次有三桌,都是些上了年纪的医生,但多数是成名已久的人物,同怀远师都有往来,所以杏林社每次聚餐,怀远师是必去的。” “原来如此,定在那里聚餐?” “鸿运楼。” “好,多谢。”林北雪发动汽车,奔向了鸿运楼,到了地方又踌躇起来,因对御怀远怀着别样的心思,所以往来异常低调,林北雪知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御怀远年纪尚轻但风头无二,中医界中早就有人看不惯他,虽众多名医很是爱护他,但保不齐有小人卯足劲想要他名声扫地……林北雪叹了口气,一转脸忽然察觉出一件很可怕的事,什么时候他为御怀远考虑如此之深了?且不说御怀远对他是不是有情分,就算是有了情分也未必会同他在一起,一切不过是尚未发生的事,自己却已想到如何负担。 林北雪怔了怔,这么下去,自己陷进去怕是再难脱身,然而在高长兴看到的温尔一笑又情不自禁地浮上脑畔,林北雪认真地想了想,要是真到了要分开的时候,自己未必脱得开手。这么想着,林北雪手中的烟倒是没断过了,当御怀远敲了敲窗户,林北雪才回过神来,一推开车门就见浓烟滚滚争先抢后地往外涌,御怀远皱了下眉头,大退了一步,“你抽了多久?” “啊,没多久。”林北雪咽了下口水,嘴有些发苦。 御怀远面色不虞,“看来你也是在等我吧,走吧,正好我要回家,去南市再吃点东西好了。” “席上菜不好吃?”林北雪掐了烟,问。 “没什么胃口,可能是这阵子太忙了。” “哦。” 林北雪开了车,突突的,两人也没什么话说,沉默了好一截子,道:“我师从丁老你是知道的?” “嗯。” “丁师想办份报纸,但年纪大了,所以诸事都是我操持……”御怀远话没说完就听林北雪叹了叹,“你这个人总是这样,喜欢揽事上身,是不是忧心广告的款子?” “是,毕竟也不能让丁老拿钱出来。” “人家都是办报纸赚钱,你不想赚钱也就算了,怎么还想着贴钱?”林北雪嘀咕着,想了片刻道:“这种事情你也不懂,不如全部交给我来做好了,看样子不帮你了解心事,你怕是也没有心思去汉口——” “你又从未办过报,你怎么帮我?” “办报是一回事,广告又是一回事,我自有办法的——”林北雪转过脸去看御怀远,只见他一脸狐疑地打量着自己,不由笑道:“你放心,我不会包了你的报纸下来打一堆日夜银行的广告,怎地对我这般没有信心,不说别的,这报纸怎么办,你可有想法?” 御怀远道:“丁师提出之后,我想了一想,每期十二篇稿子,我都自己来写,保证质量的,你应该知道我以前曾在《申报》的副刊上写稿赚钱。” “你这个想法不对,我若是读者,看你一个人写多腻歪?再说了,中医那么晦涩,读起来太无趣了——” “一看你就不甚读书,副刊上那些中医稿件,哪个晦涩了?”御怀远不满地道。 林北雪笑出声来,“好,算我不对,说你迂腐了,只是你认识这么多名医,何不约些稿件?而且沪上那些文人多有些身体不好的,长期下来对病自然也是有些心得的,再找些会养生的人出来提倡写些什么太极拳啊之类强身健体的小文章,岂不更对人胃口?” 御怀远闻言愣了许久,呆呆看着林北雪,直到林北雪有些不好意思,笑道:“御医生第一次发现我这般好看么?” 御怀远忍不住叹道:“北雪着实让我刮目相看。”林北雪也愣了下,心想真是个痴子,不过是些小意见竟得他如此郑重,但又隐隐有些高兴,不知不觉间眉开眼笑。 三日后,林北雪在徐明飞处置办了一桌花酒,请了中西药界的人物,御怀远心想广告这种事情最是麻烦,也就没有抱太大的希望。谁知宴席一开,气氛却不一样,众人竟皆一口答应下来,连合约数目看也不看就签。翌日林北雪又带了个厨子到黄楚九的知足庐寓借地请客,一来二去竟不要御怀远费丁点心思,只是动筷吃饭就了结了广告的一切琐事,粗粗一算竟有一万来块的进账,足够办报的支出,对林北雪也多了几分改观——本以为他只是个有些手段的花花公子罢了,年纪轻有些轻浮,却不想办起事来这般稳重可靠,条理分明。 “现在可有功夫去汉口了?”照着旧例,林北雪送御怀远回家,离老宅不远的地方,林北雪停下车问。 “嗯,这边诊务还要两天,了结之后就去。” “那可说好了,不要变。” 御怀远挑眉,“你这是?” “没什么。”林北雪忽然转过了头,“回去早点睡,稿子回来再写。” 御怀远不自在地清了下喉咙,一点小心思又让他看透了。 第十一章 御怀远终于理清了所有诊务,约了林北雪同往汉口,林北雪倒是爽快,手边事务一推,不管不顾就跟了来,路上抱怨御怀远贵人事忙。许是因为出游心情好,御怀远便多说了几句,林北雪这才知道原来沪上中医的诊金曾涨过一次。御怀远在中医学校读书时因家中景况凋敝便在丁甘龙处替他写方,后来被推荐去做了义诊医生,是以未曾毕业便开始诊病,那时不过十七八岁,待过了几年自己开馆看诊,定的诊金便是两元,林北雪生于富贵之家,听闻两元诊金都算贵时觉得不可思议,但那时节,沪上名医诊金都很便宜,就连御怀远的老师第一名医丁甘龙的诊金也不过是一元两角,平乔路上的张骧云门诊仅需二角二,因此御怀远一看诊打出两元的诊金已是天价了。 “那你怎么敢开那么多?” “那时候总觉得自己是有真才实学的,而且——”御怀远慢悠悠地道:“也是机缘巧合,准备独立看诊的时候治好了陈行长夫人数年未愈的皮肤病,所以她心生感激,替我张罗了许多客人,是以诊金虽贵,但实际上也不乏病人,刚开始的时候一天总有一二十人,我已很满足了,到现在我每天的病人也不过是四五十,出诊倒是多些,和丁师是比不得的,他一天是要看百十号人。” “那现在呢,是不是后悔自己的定的有些高?”林北雪打趣道。 御怀远笑笑,“其实定完我就后悔了,但风声已经出去,只能顶着头皮硬上,好在有很多我父亲的旧识听闻我看诊就纷纷来请,这才度过了最艰难的时日,何况医生既然开堂坐诊,就算病人拿不出诊金来,也是要治的。” 说这话的时候,两人挤在长江轮的甲板处上,江风吹起了御怀远的头发,一张脸也吹的渐青,神情却是极其放松,没了在上海时一副紧绷绷的做派。林北雪见他心情松快,自然也跟着开心,不由多问了一句:“你也算是事业有成了,怎么还不娶妻?” 御怀远偏着头问,“人家都说我有暗疾,你信不信?” 林北雪长吁一口气,“人言可畏,我才不信。” 御怀远笑道:“暗疾的确没有,但也无心成家。三年前曾与一位小姐相恋过,她出身很是显赫,也合该是巧,我在一位常客处诊病,正是她的姨妈,后来就这样认识了,她那时在中西女塾读书,闲暇时也到我诊所里来帮帮忙,没几个月就消息就传到了她家里人耳中,他们认为我是不配的,何况那位小姐毕业后也要出国,所以找我谈了谈,就这么无疾而终了。” “为什么不争取一下呢?” “也许不是那么喜欢吧——”御怀远道,他鲜少同人推心置腹地谈些心事,不知怎么地,同林北雪在一起久了,有些放在心底的秘密也便觉得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了,“我这个人性格很闷的,话也少,她正在妙龄也活泼,在一起的时候我总觉得有些勉强,感到疲惫。” “后来呢?再无人说媒吗?” “也有很多,但后来传出我同景春往来亲密,于是就无人来了。” 林北雪大笑,“再过些日子传出你同林家二少同进同出那就更不得了了。” 御怀远嗤了一声,不置可否,顿了一小会才品过味来,后知后觉地笑了,林北雪见他心情颇好,刹那间心中动了动,然后握住了御怀远的手,御怀远的笑声当即就停在了嗓子眼里,面上表情俱敛了,一双眼冰冷冷地瞧着林北雪。 林北雪道:“手好冷,风太大了,进去吧。” 御怀远抿了抿唇,沉声道:“好。”然后挣脱了林北雪的手,低头进了船舱,林北雪瞧着他消瘦的背影,响亮地咽了下口水。 …… 到汉口后,有御怀远的同学陈数仁来接,陈数仁曾师从丁甘龙,同御怀远一室而居,很有情分,见面之后极是热情,拉着御怀远左右打量,叹道:“分别数年,兄愈发英气逼人了。”说着话又问道:“这位是?” “还未及介绍,这位是沪上林家的林二少,这次来——”御怀远未说完,林北雪便接口道:“来看看蕲春的药材市场。” “久仰久仰——” 陈数仁同林北雪寒暄后便接二人回家,陈家本是汉口经营药材的世家,开着所极大的药材行,当天又请了几位当地名医作陪,在家中开宴款待。林北雪对中医只是略知皮毛,席上几位名医讨论用药听的了然无味,一心只惦记着吃过饭后带了御怀远回去睡觉,一想到睡觉便忍不住浮想联翩,好容易吃的差不多时又上了四大盆菜,林北雪低声抱怨道:“这位陈先生未免太破费了,都吃了这么多还要端四大盆菜上来。” 御怀远闻言立即别过脸去,林北雪不禁讶然,仔细看时却见御怀远身躯微抖,眼角飞扬,分明是在苦忍笑意,便好奇地问:“有什么可笑吗?” 正在疑惑间,却见席间众人放下了筷子,谦让道:“真是太客气了,我等已经吃饱了——” 这分明还有四盆菜的,林北雪不做谦虚,他正要将筷子伸过去,却被人拉了一把,只听御怀远压低嗓音道:“你难道看不出是木头做的吗?瞧那盆鸡,真真是呆若木鸡——” 林北雪愕然,定睛看去,果然是有些假,雕的又粗又劣,只是汤汁却又是新鲜,御怀远见他想不透,便道:“这是此地风俗了,照规矩这时客人应该是不动筷的,以前人请客很简朴的,所以用浇了汤汁的木鸡木鱼来充场面,现在虽是有些钱了,但还是有这个风俗。” “原来如此。”林北雪顿觉大开眼界。 一席吃罢已晚,众人散去后,陈数仁安排了御怀远同林北雪同住在自家客房,有一张极大的床,陈数仁道:“还以为只有御兄一人前来,安排的不妥当,还望二少见谅。” 林北雪心花怒放,笑道:“陈兄哪里话,有此待遇北雪已感激万分了!” 宾主又说了阵子话,深夜才散了,御怀远同林北雪收拾了一下,分头睡着躺下,过了会子,林北雪问:“你睡着了吗?” “还没有。” “你被子暖和吗?我这被子太薄。” 御怀远在求学时同人睡惯了,便大方地道:“你要是冷,可扯了我半边被子同盖,再把你的被子压上,这样就不会冷了。” “好。”林北雪说着话起身转过来,和御怀远肩并肩躺着,一拱身挤进了御怀远的被窝,靠的很近,御怀远身上的草药味就萦绕在鼻端。 “真是好冷。”这么说着,林北雪又往御怀远身边挤了一下,实在是近的不像话,御怀远便弓着身子挪向了床边,林北雪立即不乐意,“你躲什么,亏还是医生,我这么冷你都不知道暖和我一下。” 御怀远冷哼了一声,在被子里用手准确地捉住了林北雪的腕子,两指往他掌心一探,湿漉漉的有微汗,当即嘲笑道:“二少的体质还真是异于常人,出着汗还叫冷。” “嘿嘿——”林北雪倒笑了,“那不然御医生替我诊一诊?我听闻中医讲究望闻见切的,御医生想要看哪里随便看便是——” 御怀远蹙眉,认认真真地纠正:“是望闻问切。” 林北雪笑出声来,这都什么时候了,这个人竟然还有心纠正他的常识错误?越是这样,林北雪越来劲,他一不做二不休搂住了御怀远的腰,整个人贴了上去,道:“御兄曾说求学时与人同宿,是不是这样宿的?” 御怀远别过头去,林北雪身体上的某个部位正火辣辣地蹭着他的腿,令他万分不自在,但说极其讨厌也谈不上,于是他淡淡地道:“二少如此性情,未免太过火热了些,似是不懂君子之交。” 林北雪嗤之以鼻,“谁要同你君子之交——”险险说出了心里话:费了好大劲把人带出了上海等的就是鱼水之交。 “你在凤栖山对我说过的话,我一直都记得的,其实你我性格是很像,我这个人也是这样,喜欢的人或东西,总是要握在自己手中——”林北雪坦荡荡地说,算起来他已经在御怀远这里耗了大半年了,他从未在谁身上用过这样长的时日,但想到御怀远谨慎的性格,于是也苦忍了这般久,不过心意还是需得他知道。 “呵——”御怀远寡淡地应了一声,接着道:“睡吧,明日还要去乡下。” “你到底不肯跟我再近一分?”林北雪追问道。 御怀远慢条斯理地道:“睡前想些这种事情对身体没什么好处。”话落翻了个身,把脊背对向了林北雪。 林北雪微微翘了下唇角,御怀远是没答应他,可也没拒绝不是?于是他轻轻环住他的腰,将整个身体贴了在了御怀远背后,一只手按在他心上,附耳轻声道:“御医生心跳好快。” “嗯。”御怀远淡淡地道,然后闭上了眼睛,再不说话,沉沉睡去。 林北雪闻言愈发高兴,贴得连一丝缝隙也不空下了,只觉得心安到了极致,竟也不再胡思乱想,两颗乱糟糟的头就靠在了一起,丝发纠结。 黑夜中,御怀远睁开眼,林北雪的呼吸就绕在他颈间,很烫,也许会烫伤自己。 第十二章 御怀远同林北雪去乡下之前,陈数仁特定叮嘱了几句,因为两人都留着被当地人称为“东洋头”的发型,一望便知不脱洋气,于是劝两人去剪了头发。御怀远倒是爽快,当街找了个剃头匠剃了一个平顶头,虽不如往昔好看,但贵在精神。可林北雪却犹豫了好半晌,御怀远也不着急,在街角买了一份小食吃着等他。 林北雪踌躇了片刻,忽道:“等下可不许笑。” 御怀远不解,“不过是剃头发,有什么好笑?” 林北雪挣扎着去了,剃完之后御怀远才知他话中深意——林北雪的头是御怀远这辈子所见最圆的一个,于是,他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惹得林北雪一阵抑郁。 剃完头发,陈数仁派了一个家人跟随两人同去,出门之际家人道:“这两位先生这样子出门是不行的。” 陈数仁久在汉口,也不知其中讲究,便问:“为什么。” 家人道:“乡下治安不靖,这两位穿的太讲究些了,怕是容易招贼人的眼。” 御怀远拿出一张票子来,道:“那有劳老人家帮我们打扮打扮吧。” 于是,老家人带着两人找到一间故衣铺,一人买了一身旧夹棉袍,头上戴了顶旧毡帽,穿着老布鞋,御怀远背着药箱,扮作是卖药的铃医,药箱里装着许多铜元和大英牌香烟,林北雪问:“你还可以扮做医生,可我要扮作什么?” 御怀远揶揄笑道:“不如由你做一次家人好了。” 林北雪穿着旧衣浑身难受,觉得痒的厉害,忽见御怀远笑起来,便停止了抓挠,道:“这样也挺不错,走吧——”说着话接过御怀远身上装着干粮和雨伞的包袱,道:“既然是家人,总的帮你分担点才是——” 折腾至近午,时间已晚便只得第二天再做打算,翌日六点雇了个车夫启程,用木质独轮车推着两人上了路,御怀远同林北雪各坐一边,在吱吱呀呀的独轮车的声音中观赏着秋景。 林北雪很少到这种地方来,看什么都新鲜,不停地叫御怀远看这里看哪里,偏也怪,只要是植物,御怀远总能叫的上名,林北雪先以为是巧合,后存了心去考他,却不想竟问不倒他,林北雪不由奇道:“你怎么都识得?” “读书的时候总怕学的不够多,所以很勤奋。” “啊。”林北雪感叹了一声,比起御怀远,他随心所欲的多,学问也是想学就学,生意想做就做,勤奋刻苦这件事在他看来无非是老实穷人用来出人头地的本钱罢了。 “下来歇歇脚吧。” 到了蕲州东门外,车夫停了下来,老家人去找李时珍墓,其余三人自在茶棚歇息,伙计见有人前来,先捧出一盆清水来洗面,又递了块蓝花布擦脸,林北雪见布粗糙,便问:“没有毛巾吗?” 伙计答道:“毛巾是洋货,用不起的。” 林北雪哦了一声,用手背在脸上抹了抹擦在衣服上,但见御怀远却将花布接了过来,仔仔细细地擦了脸,道:“我是穷日子过惯了的人,这些小事上无所谓的。” 林北雪抿抿唇,御怀远的过去他知道的并不太多,年少丧父其中辛酸也只是被他一句带过,但看他做派,想来年少时是很不易的。 “来一根吧。”林北雪递了根香烟给御怀远,是茄力克,御怀远摆摆手,他对烟酒皆是不好的,于是林北雪便转手递给了车夫,车夫大为高兴,其时大英牌已算是昂贵香烟,茄力克就更不必说了,是直接从英国进口的,国内皆不生产。 休息完毕,付了六铜元的茶资就又上路,林北雪见茶棚伙计眼巴巴地瞧着自己手里的香烟,便随手一塞,将半包全给了伙计,伙计当即欣喜若狂。 上路后,御怀远道:“下次你想给烟,只给一根即可,半包的给法一下便叫人瞧出你不是本地人。” 林北雪应了一声,心想要改了这个毛病才是,这一路行来见路上农夫日子过得清苦,竟是连裤子都没一条的,再看看自己也实在是太浪费了点,难怪御怀远总是说他。 …… 到了中午时间便到了李时珍墓,附近有座李时珍祠,但已成为一间私塾,林北雪在一旁歇脚,御怀远就同教书的老者攀谈起来,才知对方也是姓李,自称是李时珍的后人,仿佛为了表明身份一般,捧了份家谱出来,御怀远仔细地看着,还用随身携带的柯达相机拍下了两张来,林北雪对御怀远崇敬先贤的心态不以为然,一本家谱横竖都是人家的家事,出名的是李时珍又不是李时珍的后代,又有什么可拍? 攀谈了一阵子,老者听闻御怀远是个铃医,又是远道而来祭拜,便遣散了学生,陪着几人往李时珍墓来,行个半里路即到,御怀远徘徊许久又拍了些照片,见林北雪无所事事地坐在一旁,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无聊?大老远的来做这种事。” 林北雪也不隐瞒,点了点头道:“我实在是难以理解。” 御怀远耸耸肩,“实际上我能寻到李时珍的墓,心中还是很庆幸,若是真的有那么一天,我们都无所凭吊的时候,那才是真的可悲。” 林北雪摇摇头,“我并不觉得,这些名人们留下了许多光辉着作,看懂了便好了,至于是否需要凭吊,我觉得是无所谓的。” 御怀远不再争论,只是在离开的时候,忽道:“你说凭吊不重要,若有一天你觉得重要的那个人死了呢?若是死了连墓都找不到呢?你又要到何处去哭诉衷肠?” 林北雪愣了愣,毛骨悚然,看着御怀远高高瘦瘦的背影,忽然无限惶恐,仿佛这个人真的就要死了,这么一想,林北雪竟然感受到自己的心尖子上像是被人插了一刀一般,真切的疼了起来。 …… 在汉口盘桓了几日后,御怀远同林北雪便回到了上海,因日夜银行开业迫在眉睫,林北雪杂事缠身就无暇去探御怀远,隔了十来天之后,林北雪实在受不了这如猫抓心的相思,晚上事毕后亲自驾车去了一趟白克路,不想竟扑了个空,楼上虽是灯火通明,但叩门而入却发现一群男女女中并无御怀远,一问才知道御怀远将诊所租了出去,晚上做摄影协会聚会之用,而人却在珊家园忙着编书。 林北雪闻言又驱车急急忙忙往珊家园赶,不由暗骂自己思量不周,以御怀远的性子,做事要做到十分,定然是想着在日夜银行开业之时将书印出来。林北雪想着心焦,车也开的极快,不多时便到了楼下,叩门时出来了一位青年人,一问话方知是御怀远的同学。 “御医生呢?” “御兄已病倒了。”一句话叫林北雪骤然心惊,亏御怀远还是做医生的,却总病病殃殃。 “那现在人呢?” “在南市养着的。” 林北雪叹了口气,转头去了南市,待到御怀远老屋时,夜已深了,进去又怕吵了他,又恐今日走了,明日便没有时间再来,所以想了想和衣坐在汽车上睡了,因为连日劳累,一觉也睡的安稳,直到被敲玻璃声吵醒,才发现已是旭日初升。 林北雪推开车门出来,蜷缩一夜,身上有些冷,腿脚也是僵的,他活动了一下,望着面前的御怀远道:“你起的倒早。” “我最近患上了失眠症,睡不着的。”御怀远瘦的不像样,面色青黑,神情也是涣散,道:“你怎么睡在这里?” “近日事忙,昨晚在公司熬了一夜,早上便来看看你,但还是太早了,就在外面等着,不料就睡过去了。”林北雪信口开河。 御怀远哦了一声,轻声道:“横竖你也醒了,去吃些东西好了。” “好。” 一边吃一边聊,林北雪才知御怀远从汉口回来就日夜不停地赶稿,十多天下来人就病倒了,每天都发些热度却总也不退,人也愈发消瘦起来。 “你自己便是医生,怎么总看不好?” “每日定时发些低热,是身体极虚导致的,自己开了方也不见好,到丁师那里去看,怀疑是肺痨病开始的潮热——”御怀远话还没说完就被林北雪抓住了手腕子,“走,带你去看西医。” 御怀远任由他拉着,穿街过巷,脚步也轻飘飘的,人像是一丝棉絮被人托在手心一般,林北雪见他深一脚浅一脚,心一横道:“我背你走好了。”也不管御怀远答应不答应,就将他扛在了背上,心里却把自己骂了一通,嘴上也不饶人,叨叨地训着:“头一次见到你这样的人,天天劝别人养生,你倒好,明知熬夜熬不得还可劲的熬——”正在絮叨的时候,听背上的御怀远笑了一声,道:“你不是说日夜银行下个月开业吗?” 林北雪顿时没了语言,心中一酸,轻声道:“就是为这件事来的呢,我大哥那天跟我说,有些琐事要办,所以要我迟些开业,可能还要延后一个月吧——” “哦。” 林北雪把御怀远拉到了海格路,那时节上海的私人医生是没有X光的,只有红十字会医院有一架,林北雪同院长相熟,所以不用预约,径直便去了,御怀远问:“我听闻去照一次不便宜,是多少钱?” 林北雪不禁气结,“都病成这样了,还惦记着钱?” “也不是惦记钱,是问问。” “十五块吧。” 御怀远点了点头,叹一声:“真贵,可以治好多个人了。”林北雪立即翻了个眼白给他,陪着去看了X片,见肺部无恙,两人便放下心来,林北雪要给钱,御怀远坚持自己给了,待上了汽车后,林北雪问:“既然肺部无恙,你这病又是怎么回事?” 御怀远心情渐好,道:“我自己用药调理便可了,这是虚热,要进补的,还要加强睡眠,两三个月的休息总是要的。” “进补?”林北雪想了想道:“那正好,我带你去个地方。” 御怀远也不反对,在车里见林北雪直往南市咸瓜街去就知道他心思,道:“这些东西我自己来买便是了——” 林北雪坚持:“中医我只年少时学过一些,粗通皮毛,但也知道进补素来都是以人参为宜的,回国之后要送礼,就结识了一家参茸行,我带你去又不欺客又便宜,何乐不为?” 御怀远想想也是这个理,就由着他了。林北雪下了车直奔参茸行,一开口就要老板将老山吉林人参拿出来,老板看那架势以为家中有人等着续命,自然也就不敢怠慢,又因为林北雪是常客,所以拿出的都是芦头好,芦身粗壮,参须飘然的好参,林北雪也不讲价,让人送到了御怀远老宅,要老板去他公司结账即可。 参行老板是识得御怀远的,叹道:“御医生怎地就瘦成了这样。” 御怀远淡淡地道:“不过是些琐事累人。” “也难怪二少这般心急——”听闻老板这么说,御怀远补了一句,笑道:“他是我的主顾自然上心些,为他家的事累倒了我,花些钱也是应该的。” 老板听得笑起来,但林北雪面上却不好瞧,他知道御怀远无非是担心日后老板他日向人提起来说林家二少如何紧张御医生,生出什么不好的闲话,但这么一遮掩,便是有了由头,提起也不妨事,只是——林北雪心中沉沉,很是不开心,这么久了,御怀远还在推诿他的关心。 “你这病也是累下的,照我说,你换个地方静养吧。”林北雪送御怀远到了家,但捉住了他的腕子,诚恳地道:“我在别处有所房子,虽不大但带着花园,也有几个靠得住的家人,你不若去住阵子。”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御怀远道,“你想的我也想到了,预约的诊务都拜托给了别人,也定下了一家旅馆,打算一本书也不带,去住两三个月。” “住旅馆多浪费钱,有人找你也不方便,你就住我那里好了,你放心,没有人知道那里是我的产业,不会给你带来麻烦的——”林北雪道,“你收拾下,明日下午我来接你,预定的是哪一间旅馆?我去帮你退。” “真的不用了——”话没说完,御怀远便被拉进了林北雪怀里,只听他在耳边低声道:“怀远,作茧自缚我认了,我只求你不要再让我担心了。” 刹那间,御怀远仿佛置身荒野,天地之大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 “好。”御怀远平静地说,身心渐暖。 第十三章 林北雪的宅子在法租界新区,前后都是私密的花园洋房,空气极好也幽静。林北雪把御怀远安排在楼上一间向阳的房间,一推窗就可以看到园子里的森森树木。 “怎么样?还好么?” “嗯,挺好的,你这里有书房吗?” 林北雪立即蹙眉,“你不问还好,这一问我就等下去锁了书房,免得你进去看书,耗费心力。” “消磨时间的书自然不能同医书相提并论的,我不过是太无聊打发下时间罢了。” 林北雪引着御怀远去了书房,林北雪的书架上多是些英文原版书,御怀远虽然也通英文,但毕竟没有林北雪那般纯熟,看了一页只觉得似是而非,遂翻起了别的,却不想还翻到了一本向恺然的《江湖奇侠传》,御怀远爱不释手地翻了起来,边看边道:“求学的时候我也爱看这些书的,只是太贵买不起。” 林北雪轻咳了一声,喊了御怀远过去,然后打开了自己身边的柜子,御怀远一瞧,竟存了许多,有林琴南的《江礁画桨录》、《茶花女》、向恺然的《近代侠义英雄传》等等。 “你也爱看通俗小说?” “嗯,受我母亲影响,先前她也喜欢看。” “哦。”御怀远应了一声,早就听说林北雪的母亲是上海的殷实之家出身,恋上了林老爷子,两人年龄差了二十岁,而且还是未婚先孕,只是这件事在当时是一桩丑闻,所以林北雪的母亲被逐出了娘家,没名没分的一直跟着林老爷子,生了林北雪不到十年就郁郁而终。 “平日里别人总在我面前小心翼翼地避谈我母亲,”林北雪将手中的书翻的哗哗直响,“其实在我看来无所谓的,虽然她没有被父亲风光迎娶,但父亲却很爱她,至今我父亲都很遗憾没有给她一个名分。” “我记得林夫人是早死。” “是,但死前不许我母亲进门。” “你这些年可觉得委屈?” “也没有。”林北雪说着话放下了手中的书,走到御怀远身后,抱住了他的腰,御怀远的腰很细,没有一点赘肉,身高也同他契合,一俯脸就可以碰到耳朵。 “有了那样的爱情,名分又算得上什么呢?” 一时间,两人无话,静默而立,御怀远在林北雪的怀中像是一截有温度的木头,毫无反应,任由林北雪温柔地拥抱着。 好暖——这是御怀远最直接的反应,说来可笑,堂堂男儿也会贪图片刻温暖。 “你为什么不反抗?” 是啊,为什么不反抗呢?从来都不曾想过这件事,一切就这么自然地发生着,自己又坦然地接受着,真的一点都不讨厌林北雪的举动,可是再往深了想又觉得自己将要踏进的是深渊地狱。 本来不该是这样的性格的,小时候衣食无忧有人背进背出,终日里同兄弟姐妹玩耍着,可是从那一天起就变了啊!父亲高悬在头顶的脚,僵直的胳膊,那时候御怀远不知道什么是死,就连家人也哄着他,说父亲不过是去了遥远的地方,只是后来哥哥也死了,姐姐也死了,身体不好无力医治,亲戚们也落井下石,一生从未做过工的母亲在豆大的灯火下缝缝补补艰难地赚上几个小钱,终于忍不住在某个深夜抱着他痛哭流涕。那一刻,御怀远是手足无措的,他不再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年,也想着辍了学去当学徒,但幸亏母亲制止了他,带着他去求六叔。 去见六叔的那天下着雨,六叔虽不曾大富大贵过,但一直殷实平稳,见孤儿寡母前来便一口答应下来,御怀远从衣袋里掏出一枚银元,是两年前过年姑母给的,“六叔,我想读书——” 窗外大雨滂沱,屋内众人哭成了一团。 世事就是这样无常,从富到穷只用了一夕,从穷到富却用了二十年,身边的人过世了一茬,说不上什么时候就轮到了自己。 御怀远的薄凉多半缘于这段被人拜高踩低的生活。 最艰难的时候,总想着有人庇护就好了,不用如此煎熬度日,但一日日渐大,在生活的刀锋中磨练了一副铁骨,本以为都忘记了这种软弱的想法,却不想在这个午后被林北雪抱了一抱又想起那么多的前尘往事,那么多的辛酸难耐。 “你打算把我当做你的什么人?”御怀远淡淡地问。 林北雪忽而张口结舌。 是啊,他要把御怀远当做什么人呢?一生不离不弃的爱人么?那应该怎么安顿他呢?莫非让他如自己的母亲一般,守在一方小楼避世而居?他怎么忍心看御怀远的才华被荒废? “我不知道——”林北雪道,“只是我……” “没关系,我明白,你不用说,他日待你想清楚了,再来同我讨论你我的关系。”御怀远转过身来,挣脱了林北雪的怀抱,“这附近有什么好吃的吗?” “附近是没什么好吃,你想吃什么可叫人买了来,回头我让人把你的汽车开过来停在这边,出行也便利些。”林北雪叮嘱着,“你住这里,定然会有人来拜访,附近都不知道这是我的产业,家人也都是以前跟随过我母亲的,你大可放心对外宣称是自己买下来的……” 御怀远含笑看着,听他絮絮叨叨许久道:“听二少这么说,以后都不来了?” 林北雪愕然,“你欢迎我来?” “这是你的宅子,你当然随时可以来,而且我只是问,今晚吃什么?” “不若去鸿运楼吃,然后去看戏?” “好。” …… 转眼间便到了下月中旬,林北雪回家吃饭,进得小厅就见大哥同父亲坐在一处说话。南京政府成立后,林北雪的大哥林北岳倚仗家世进入财政院,这些年下来风生水起,同各界名流多有往来,又被宋子文视为干将,风头无二。 只是因着年少心结,加之年龄差了十来岁,林北雪同林北岳情分终是淡淡。 “北雪,回来了正好——”林老爷子招招手,林北雪走了进去,先是问了下父亲的身体近况,接着问了声:“大哥最近在南京可好?” “嗯。”林北岳推了推眼镜,应了一声,林夫人年轻时才貌俱佳,林北岳自然也遗传了母亲的好相貌,甚至比林北雪还英俊几分,但穿着打扮一丝不苟,看上去气势威严。 “听父亲说,你打算开一间日夜银行?” “是的。” “上海开钱庄的,多是宁波人,你可熟?” “镇海那三家往来颇多,苏州程家也有交情——” “嗯。”林北岳点点头,“你要这条路上走,还是要多与这些人亲近的,只是现在洋人来了之后搞些经济侵略战,你要做金融,风险还是很大的。” “我只想先期靠这些赚些钱罢了,不做长期投资。” “赚钱以后可有想法?现在都在喊实业兴邦,可想过投资纱厂?” 林北雪顿感讶意,大哥素来同他谈话不多,今日却做深谈状,林北雪一时参不透其中原由,只得依实道:“办纱厂已有荣氏了,何况纱厂有盛衰亏盈,不容易经营——” “我倒是没想到你这么谨慎——”林北岳道:“你就暂且按你的想法去经营几年看看——” “好。” 林北雪略觉糊涂,林北岳今日之言都似话中有话,但父亲不表态,他也就不主动探知,三人坐着说了些政局之事,家人进来通知开席,吃了一顿便饭后,林北雪坐在窗边想了想今日林北岳的话,投资金融确实不是长久之计,开办日夜银行业只是看中了大世界的繁华,抱着小赚一笔的目的,可小赚之后呢? 林北雪头一次感到迷茫。其时上海为远东的实业之都,多是实业家,各行业人才辈出,而自己又能做些什么呢?林北雪抬头望着窗外漫天星辉,心想若是像御怀远那样做个医生也是极好的,不管政局动荡的多么厉害,人总是要生老病死的—— 这么想着,林北雪按捺不住,也顾不上夜已深,径直开了汽车出去,在法租界新区的宅子外停了下来,二楼那间房灯光已灭,林北雪仰靠在椅背上点起一支烟不紧不慢地抽着,心想自己自打遇上御怀远就如同变了一个人似的,总是要思前想后优柔寡断,本想着把他弄到手里轰轰烈烈爱一场的,可现在却想着要细水流长,就连赚钱也是,初回国时也未曾想着要长久地在某一行当里浸银,到这时又为做什么犯起难来——可见不过是短短半年,性格变得厉害。 林北雪长叹一声,真正是一石激起千层浪,自己这滩死水是活泛了,可那石子却稳稳的沉着,林北雪感到一阵丧气,直到现在御怀远都不曾表现的同自己很有情分,他只是那么平静地接受着一切,没说高兴,也没说不高兴。 第十四章 月末,黄楚九的戒烟新药上市了,在许多报刊登了广告,大世界也挂了大幕布做宣传,但都不是以黄氏所辖的公司为名宣传,署的是间名不见经传的发行所。林北雪载着御怀远路过的时候,御怀远问:“这新药生意很好吗?怎么这一次黄楚九不肯以他的公司宣传了?”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林北雪道。其实国内的瘾君子对这种药早有耳闻,一经推出就被抢购一空,刘文峰从日本带来的四十箱压根不够卖。赚了第一笔之后,刘文峰曾登门道谢,提及风靡一时的原因,林北雪不解地问:“这戒烟药如此管用么?” 刘文峰得意非常,道:“二少不知,说是戒烟药,不过是吗啡罢了,最妙的是有一股子杏仁味,特别顶瘾——” “啊,原来如此。”林北雪蹙眉,“这样的功效,御医生可知道?” 刘文峰摇摇头,面露难色,“我也知道这件事瞒着他不好,但他那个性子,若是知道是这样的用途,定然不会为我推荐的,所以我骗他说确有实效,因年少关系好,是以不疑有他。” 林北雪默然。 今日里瞧见了广告,想必也是黄氏知其功效而避嫌,此事定然是瞒不了许久,但话到舌尖却是难吐,告诉他吧,他身体欠佳怕是听了会动气,不告诉他,改日他自己知道了又道是自己同刘文峰一伙欺瞒了他。 林北雪思前想后,决定还是待他身体好些再说。 只不巧,这一拖就拖到御怀远自己知道了。 又过了一月,同行因嫉妒新药利大,遂向捕房检举说是高级毒品,捕房随即查封,刘文峰上下打点,顶了一个伙计去认账,而新药业已售出近两百箱,利润之巨大使得刘文峰立即一跃成为富翁,因事情闹得甚大,报上少不得登了些评论出来。林北雪看到这评论时,不禁暗叹黄氏之精明,既赚了钱与他的名誉又没有任何损伤,再转念一想,暗叫不好,开了车就往御怀远处来,车还没进大门就看到家人远远迎了上来,着急忙慌地道:“今早御先生就回南市去了,阻都阻不住。” 林北雪应了一声,叮嘱了家人一律如常后自己奔南市而来,打问之下御怀远却不在,又掉头往白克路去,御怀远的学生道是出诊去了,林北雪在诊所坐了一天,到晚也不见回来,心中不由憋闷,一怒之下随性去找徐明飞,刚到徐明飞处就听他笑道:“你现在可真是耳目通明,和御医生约好的么?” 林北雪一愣:“他在你这里?” 徐明飞见状便知定是两人之间生了嫌隙,打趣道:“如此看来发展却是不顺?” 林北雪叹了口气。 “你也不用这般灰心,我在康定路建了座屋,马上就要搬过去,就这几日请客,到时候请御医生过去,喝几杯就也就了了了,不过,他既然在这里,你等下还是要打个招呼的,他理不理是他的事,你说不说是你的事——”徐明飞喷着烟,不紧不慢地道,他是个浪荡公子,但却是沪上世家,曾祖父同李鸿章是拜把子,开着几家纱厂和面粉行,但该着意的也着意着,人虽然慵懒,但事业却丝毫不掉以轻心,林北雪最是喜欢这种性格,所以多年来同他格外投契。 “也不仅仅是这桩事。”林北雪顿了顿,“再过十余天我那件银行就要开业了,贸然试水也不知是盈是亏。” 徐明飞不屑地道:“你怎地如此婆妈起来?你放心,开业当日,我立即存笔款子进去!” 林北雪白他一眼,“尚未到需你救济的时候。” 徐明飞顿时笑起来,两人说话了一阵,期间徐明飞问起日夜银行之后的打算,林北雪倒是将那日同他大哥的谈话说与徐明飞听,徐明飞不禁神色泠然,寻思片刻方道:“你大哥那个人我寻常是知道一二的,听闻他在南京长袖善舞,但毕竟一直走的是入仕的路子,和产业素无关系,但近期好像是看中了纱厂,要投资。” “怪不得同我说那么多。”林北雪道。 徐明飞压低声音,“我在纱厂做了许多年,如今纱厂有我有荣氏,而且纱厂并非那么易做,奇怪的是你大哥早不做实业晚不实业,怎地偏巧进了财政院之后就想起做实业了?要我说这件事尚有下文,你不妨走着瞧,若真是要投资纱厂,我可以帮你多方打听。” “那最好不过。” “正事说过,你还不去会御医生?”徐明飞狡黠笑道。 “属你精乖!”林北雪笑骂一声,跟着小先生出了门,转了几个弯便到景春房里来,敲了敲门,景春房里的小丫头探出头来,惊道:“啊,原来是林二少。” “御医生可是在这里。” “嗯,在。” “方便进去吗?” 小丫头点点头,又低声道:“不过现下睡着了。” “景春呢?” “出去了,着我在这守着呢。” “你去吧,我守着就行了——” “这……” “去吧。” 小丫头脚步轻灵地走了,林北雪掩上了门,一屋子悄无声息,就连御怀远的那点呼吸声都被厚厚的帐子阻隔了。林北雪也不去吵他,掀起了半个角来看,和前几日见他并无不同,眼眶依旧是青黑的,浮在白纸一般的脸上像是落下的墨点,只是下巴上略有胡茬。 睡得真是熟。林北雪感叹道。 已经是夕阳西下的时候,堂子里开始忙碌起来,林北雪拿着酒壶靠在窗前,隐隐约约听得到外面的传客声,仿佛和室内是两个世界一般,闹哄哄的透着世俗的热乎劲儿。 林北雪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看血一样的余晖透过窗棂漫过墙上的梅兰竹菊,漫过桌上的茶酒烟果,又渐次地从屋里退了出去,直到暮色沉沉狂卷而来,林北雪晃了晃手中的酒壶,他对酒颇挑剔,随身总带着一小瓶,但素日很有节制从不滥饮,今天却喝了个见底。 其实——真的也没心事可想。 “景春?”御怀远终于醒来了,一开口发现自己的声音疲惫不堪,在林北雪处养了两个月,虽情况好转,但还熬不得夜,昨晚一夜未睡,今天扎扎实实睡了一个下午还是没缓过劲来,到底还是虚。 “喝些水吧。”拉开帐子的是林北雪,带着些酒味,屋子里太暗,也看不清神情。 御怀远接了过来,一饮而尽,再开口便好了很多,但口气却是异常疏离:“多谢。” “你我之间又何须提个谢字?时间不早了,一同去吃些东西吧。” “不了,我母亲叮嘱了要我回家吃晚饭,定然是在家等着我的。” “也罢,我送你回去。” “不了,我自行回去便可。” 林北雪不由蹙眉,手中攥着半截帐子,狠狠捏着,像泄愤一样。御怀远抬头看了下他,神色是木然的,这一点最让林北雪生气,但凡是惹着了他,就算是自己死在他面前,御怀远也是不看一眼的,冷冰的眼神简直是在打量一件可有可无的器物。 “你真的要如此吗?” 御怀远悉悉索索地穿衣服穿鞋,充耳不闻。 陡然,林北雪伸手捉住了御怀远的腕子,在一室黑寂中相持着。 “你到底要怎么样?”最终,林北雪还是不甘心地问了句。 许久,御怀远方才幽然开口,“我怪的不是你,是我自己,轻信于人,若知道这种药还是害人,我又怎么肯替刘文峰奔走?我虽气你不据实相告,但商人趋利,何况也是我亲自将这东西交到你手里的——”御怀远长身而起,同林北雪面对面站着,一双眼如暗夜明烛,煌煌有光,“如不是我牵线搭桥,又如何会害了这么多人?这件事最大的错便是我。” “你——”林北雪欲言又止,胸口压了块重石一般,只觉得在御怀远面前抬不起头来,若是被他骂几句,死皮赖脸说说笑笑也就过了,可偏偏他是这样认真,将罪责揽在自己身上,林北雪不禁怪他迂腐,又隐隐有些羞惭。 “我回去了。” 话落,御怀远忽然被人揽在怀中,林北雪身上有股烟草混合着酒精的味道,横冲直撞地灌进了御怀远鼻中来。仿佛是怕抱的不紧,林北雪将手扶在御怀远脑后,将他按在自己肩上,御怀远一时间呼吸困难,却没有推开他,只是闷声道:“二少,我要回去了。” 林北雪一时恼怒,别看御怀远这人只是个医生,却拜了几位有名的文人为师,不仅传承了文人的死硬劲,也学到了文人的口不对心,明明是说不怪自己的,又这般摆冷面孔。 “怀远。”林北雪轻声道,“下次,这种事就让我来做,不会粘脏了你的双手。” “在这世上,又何能不脏?”御怀远推开了林北雪,他露出了一个微笑,抖了抖身上的衣衫,“时候不早了,我先走了。”说罢,他掠过了林北雪的身畔,眼见他要出了门,林北雪紧紧地抿了下唇,大跨步跟了上去,御怀远正欲推门,就被林北雪一把拉住,尚未反应过来,就见一个阴影填了满眼眶,温热的唇贴了上来,牢牢封住了自己的嘴。 御怀远脑中空白了一瞬,像是过电一般带起了簇簇火花,冷不丁打了个颤。 林北雪愈发恣意,手横了过去勾住了御怀远的腰,将他压在了门上如同一支斗志昂扬的军队,摧枯拉朽地在御怀远唇间放肆着。 只是,林北雪的动作渐次地慢了下来,宛如一支火把奄奄一息地燃烧到了最后时分。 林北雪放开了御怀远,被他压在身下的那个人脸对脸地瞧着他,冷峻而傲岸,伸出了一只手指来抹了下嘴边,而后轻声道:“再见,二少。” 林北雪的脸一下子涨红起来,心中气的厉害,手微微颤抖着,下一秒便不由人的贴着御怀远耳边砸在了门格子上,“你在取笑我吗?” “没有。”御怀远干脆地道,话落,他拉开门走了出去,挺直的背影透着丝丝倔强。 林北雪长叹了一声,刻意经营许久,终是毁在了情不自禁,对着他,总是这般毫无自制。 第十五章 夜深,林北雪将车稳稳地停在了小河对岸,此处是杀猪所在,猪棚林立,血腥刺鼻,蝇虫蛇鼠络绎不绝,至近夜半都臭气冲天。 林北雪在此处已经待了三天了,每次都是不知不觉间开了过来,点一支烟,默默坐小半夜,等对面御怀远的卧室黑了,才开车离去。 御怀远住的是御家的老宅,屋高两层,五进,大的近似监狱又似堡垒,若他不肯出来,林北雪压根见不到他,能见到的,也无非就是后窗的一丝亮光罢了。 “最近出了件怪事。” “什么怪事?”御怀远问,他素来待家人亲和,吃罢饭后总会陪老母亲闲聊片刻。 “我听吴妈讲,对河出了个怪人,每天开着汽车来停一停,夜深了就走。” 御怀远陡然挑眉,问了一句:“什么样的汽车?” “吴妈哪里说的清楚是什么汽车,只说是黑色的,开汽车的那位先生也很年轻——” “哦。” …… 说不清是为了什么,只是被本能驱使着,就走到这里,见林北雪的汽车停着,人靠在椅背上喝酒,御怀远没有再靠近,在原地站了许久,夜里寒气一波波的侵上来,只觉得全身都冻透了,连脑袋也不清明,木木的像被砸了个箍。 其实早就原谅了林北雪,只能怪自己太轻信刘文峰。 御怀远敲了下车窗户,林北雪一时间有些尴尬,怎么与御怀远修好这件事他想了许久,本打算借着徐明飞请客的机会说几句软话,可御怀远推说抱恙不肯去,徐明飞忠人之事很是固执,亲自坐着汽车来接,却不想真的看到御怀远缠绵病榻,只得回去带了话给林北雪。林北雪本想是去看看他的,又怕御怀远见了他生气,左思右想裹足不前。 林北雪叹,不过是一场情、事,真个是要将人改性般厉害! “你好些了么?”既然御怀远寻来,林北雪便不遮掩,索性直接问了出来。 “好些了,不过是心病,慢慢调理即可。” 见御怀远肯跟他说话,林北雪心中微微一热,推开车门道:“上车,晚来夜寒,我送你回去。” “嗯。” 汽车开的慢,停停行行到了御宅门口,御怀远平淡地道:“总不能这么下去的,要你夜夜守在那里,你同我来,我有话对你讲。” 一前一后的进了宅子,屋大人少又积数年之灰,死一般清冷寂静。 “坐。”跟着御怀远进了卧室,御怀远倒了两杯热茶,拉了两把椅子出来,和林北雪面对面坐着。 “你对鸦片烟了解多少?” 林北雪摇摇头,沪上名人好烟土者多,但他留洋数年而归,对烟土很是厌烦,自己从来不沾,是以也不了解。 “起初鸦片并不流行,只是家道殷实者、文人雅士和一些富商之间有这些嗜好,这些人抽好烟土,叫福寿膏——” “难道这些人不懂鸦片的厉害吗?” “知鸦片厉害者总是少数,多的都是知道它的好,文人雅士吸烟可以助文思涨精神,小开吸了就免了出去寻花问柳,反正花费不多,可以保家产的。” 林北雪听了默然无语。 “民国十五年前是不禁烟的——”御怀远咳嗽一声,摊开手掌苦笑道:“我服侍过几个吸烟的老师,还会在雌斗上装烟,你肯定是不知道雌斗,雌斗的口子是凹陷进去的,容量大,吸起来轻松还耐吸,雌斗装烟没有三五年的功夫是装不上的,但是我可以装一个红枣大的烟泡,是不是没有想到?” “嗯。”林北雪道:“你能长期在那个环境中还不吸,也真是难得。” 御怀远自嘲笑道:“不过是因为家门清苦,但凡支出的事总要思来想去的,若是家中富裕,也是说不好的事。”笑罢话锋一转,“前年之前法律不禁烟,许多卖烟土的店铺都是堂而皇之的营业,于是沪上抽鸦片的人愈来愈多,有钱的抽产自云南又经暹罗香港运来的云土,没钱的抽川土、热河土,许多人都发了横财,更多的人因此倾家荡产——” 夜深了,御怀远又连续不断的咳了许多声,林北雪看不过眼,从墙角衣架上取了一袭长袍披在了他身上,心里不禁想着,这人也是好多事,沪上吸烟土者岂止千万,一身之力能管的过来么?纵然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没说,斟了杯热茶坐在御怀远对面听他继续讲。 “后来我出来坐诊,认识了一位盛家的子侄,他是此道中人,同我讲了许多,沪上很多名士都有囤积烟土的习惯,少的都有三五百两,遗属对烟土的处理毫无办法,而那位盛家的子侄就做起了掮客,那时节清朝的遗老极多,到了后来每一位遗老过世都来找他,所以他就这么发了财,再后来就越做越大,索性搞了一个组织——”御怀远顿了顿,一口气叹的又深又长,“他发财后,再说的事就不局限于上海一地了,他包了热河的土倾销,和各军阀多有合作,虽然你我都知军阀混战名是为国,不过是丰足个人腰包,却不知道其实他们打来打去都是为了争夺些烟土销售的地盘,而洋人开战也是因着这个,林则徐在广州戒烟就引得英国人打了过来,说到底还不是为了天大的利益——”御怀远长出了一口气,双拳紧握,一张苍白的面上因为愤怒而显出了不自然的红晕,“年少时我曾去乡间游学,地主不管饥年之灾,全部铲了作物种植罂粟,此花美则美矣却害得家破人亡,灾年到来人吃人惨剧从未绝断,可是那些中饱私囊的人哪个管了?”御怀远说着话,一拳砸在了桌上,“可笑世人还当鸦片是个宝!南市老天主堂街、愚园路整日里毒雾弥漫,瘾君子行恶貌丑简直是难以入目!” 林北雪见他心情激荡,只得默然以对,隔了许久,御怀远情绪稍稍平复后,语调悲凉地道:“身为医者,我对鸦片分外痛恨些,所以这件事,怎么也是无法原谅自己的。” 林北雪唏嘘了许久,又听御怀远说了些沪上二世祖吸烟土暴亡的事,两人谈谈叹叹就见东方隐隐现白,林北雪便顺势留宿在御怀远家中,翌日开车回去的时候忽然心思一动,转了个方向奔老天主堂街来。老天主堂街都是老式的宅子,门脸上挂着红色绿色的灯,林北雪找个合适的地方停了车,一路慢慢悠悠地走过去。林北雪虽然不知鸦片之事,但他回国已近一年,正赶上轰轰烈烈的禁烟声浪,每月总能爆出几桩吸烟土的丑闻,吸烟的人已开始偷偷地吸并羞于承认自己是瘾君子,只是这南市的烟铺却依旧是光明正大地开着。 林北雪走近一看,三开间的二进大宅中摆了好些红木大炕床,起码有十几只,竟然是排队而吸,往往榻上的人一起身,旁边立即有人窜了上去,比抢购风潮还要热烈。 林北雪倏然心惊,多见的都是在堂子里一些文人富商边抽边聊,谈笑风生,何曾见过这样的景象?林北雪站在烟雾中看着那一张张或急切或木然或满足的脸,无论老少多都是黝黑而枯槁,有的更是瘦骨嶙峋,衣衫褴褛,完全毫无生气,像是地府打开了门,魍魉鬼魅一跃而出。 林北雪一转脸走出了巷口,多多少少有些了解了御怀远的心情,只是他想的更多,底层都是这样,上层腐烂更甚,这样的人民这样的国家又有怎样的出路? 月末,日夜银行开业,黄氏送了大花篮,粉菊花登台献艺,沪上各大报纸齐齐刊出广告,大世界员工和豪赌之人尽数将钱存了进来,一时间日夜银行红极一时,林二少顿为沪上新贵,众人百邀而不得。 第十六章 林北雪的这家日夜银行说来也是畸形,鲜少与别的银行有业务往来,而是以吸引社会游资为主,主要是针对大世界内的娱乐和赌博业而开。开业不久,林北雪便被黄楚九请去作客,两人谈了许久,黄楚九叹道:“我守着只下金蛋的母鸡,竟然你得了便宜。”林北雪笑而不答,黄氏心中不甘,他心知肚明,但现在也不是表态的时候,吊一吊黄楚九的胃口,对方开价反而会更高。 从一开始,林北雪就没打算把日夜银行作为一项可以长远发展的事业。 席间,黄楚九道:“我昨日在右老那里见到了御医生,听说御医生有本书马上就要出版了,右老很是高兴,就挥笔题了几个字,据说一定要御医生加到书里去的,照我看御医生这本书没出版就有这么多人关照,一定会赚一大笔钱的,而我想着要投资一个厂子,不知御医生有没有兴趣一起?二少同御医生从往过密,闲暇时不妨替我问一问好了。” 林北雪很快速地回了一句:“御医生哪里是做生意的人?再说了,他那本书稿费尚不如投入的多,算起来是亏大了的,而且沪上名医那么多,黄兄也未必就一定邀他才好。” “哦?”黄楚九呵呵笑了,将话题转到了别处。 林北雪也觉得自己立下断言有些不可思议,但一想到要御怀远来涉足商事,他心里又说不出的不痛快,御怀远那个人本就应该坐在医馆里安安静静地诊着病的,尔虞我诈的商场只会令他毁灭。 又过了一月,御怀远的新书出版,余知方很会做事,请了好几位名人雅士前去揭幕,第二日各大报就登了新闻出来,林北雪翘着腿看报纸,一排黑压压的人里头就御怀远最精神,穿了件长衫,腰挺背直,面上带着一丝丝喜色。林北雪不由笑出声来,心想瞧这傻样,不过是出了本书,满足地跟站在南京总统府门口拍照的要员一样的——正笑着,家人进屋来道:“御医生来了。”林北雪一抬头,就见御怀远提着药箱在门口站着,午后的阳光笼在身上闪闪发光,瞧着都觉得暖和。 “怎么不告诉我一声,我去接你?” “也不是什么麻烦事,我自己开汽车来也是一样的。” “为御医生张罗点吃的。”林北雪打发了家人下去,走过去自然而然地接过了御怀远的药箱,上下打量了一番道:“你这是剪头发了?” “嗯,中午刚去的,我母亲看了报纸之后觉得我头发太长了,还专门打电话到诊所来,我中午去吃饭,顺便剪了的。” 林北雪乐出声来,“看着比先前更傻了。” 御怀远白他一眼,“你比我更傻才是,一个人坐着看报也能笑出声来——”说着话把林北雪随手放在椅子上的报纸拿了起来,自顾自地道:“副刊上有什么可笑的事吗?”话还没说完,声就消了,恰好就是登着自己出书新闻的那一版。 御怀远轻轻放下报纸,波澜不惊地问:“老爷子现在醒着吗?” 林北雪答非所问:“这报上是不是登着可笑的事?” 御怀远默然不语。 “报上是有个傻子,笑得一本正经的,你觉得吗?” “……” “听闻你的书很多人都题字了,怎么不让我写几个?” “……” “现在好歹你也算是一书成名了,不请我去吃饭?” “……” 御怀远眉间越蹙越深,听着林北雪不停嘴地打趣,终于受不了了,道:“别人来讥笑我就罢了,你也来。” “不要冤枉我——”林北雪柔声道:“我可是替你高兴都来不及。” 御怀远觉得自己的手被捉住了,他满面通红,上几次林北雪胡闹就算了,这次还是在林家,于是用力抽出自己的手,急声道:“你疯了吗?” “若说疯,也是因为你。” 御怀远一时被噎住,抬头望向他,林北雪是年轻英挺的,大家族里的白净少爷,处处透着精致,这样的人为什么总是要纠缠自己呢?而自己……明知道他怀着别样的心思,却也没有远远的闪开。 御怀远叹了口气,道:“不要闹了,我先去诊病,回来再同你说话。” “我和你一起去吧。” 御怀远抿抿唇,还是没有拒绝。 …… 林老爷子许久未曾见过御怀远,一边轻喘着一边道:“听说你前阵子身体不好?” “仗着年轻,干起活来就不加节制,说白了就是劳累过度。”御怀远笑道。 “你啊——”林老爷子喝了盏茶,这才觉得全身松快起来,亲昵地训道,“当医生的,首先是要把自己的身体治好,不然别人看你病病歪歪的,谁还放心让你治病?” “世伯说的对,以后我一定注意些,”御怀远把手指从林老爷子的腕上拿了下来,道:“这几日有些上火。” “嗯,夜来也睡不好。” “饮食上也要注意些,吃清淡点。”御怀远刷刷开了方子,林北雪接过去看了看,林老太爷不禁笑道:“你能看出个什么门道来?” 林北雪撇撇嘴,“原来父亲这般看不起我,我还想着跟御医生学些医术呢!” 林老爷子大笑数声,“你啊,还是好好做些正经事才是,你大哥写了信回来,说纱厂现在形势大好,你留心下——” 林北雪心中一凛,问:“却不知是自己建厂,还是怎么的?” “倒是有个正好脱手的厂子,此事晚些我再同你谈,对了,御医生——”林老爷子忽然面色沉重地道:“南京传来一个消息,据说是有人想废除中医,你们可是要小心些。” 御怀远不以为意,“现在的医生中,十有八、九都是中医,况且西医只是集中在大城市里,若是废除中医,乡间之人会投医无门,卫生院总不会干这种搬起石头砸脚的事。” 林老爷子摇摇头,“现在一开口就要提什么新政,提什么运动,总觉得中医都是旧时候的东西,要批评,这次的事是一个几个留学回来的西医搞的,听说由褚民谊出面联络,声势很是浩大,而且最要紧的是,有一批西药厂在背后支持——” 御怀远迟疑了下,道:“既然如此,我去打听打听。” “可认识人?” “认得张老。” “那很合适,张简斋是南京首屈一指的名医,我听闻政界的人多找他诊病,消息很灵通的。” “嗯。” 又坐着说了些闲话,御怀远嘱咐了如何用药这才告辞,同林北雪出来后,林北雪道:“也可能是空穴来风,你就别想了。” “我想南京也不会做出这么蠢的决议才是。” 林北雪笑起来,接着两人沉默以对,感情到了这种时候总是比较尴尬,说进一步却又徘徊,若要跟以前一样相处,又心有不甘。 “那个——”林北雪踌躇了一下,问:“今晚可以到你家去吗?” 御怀远沉吟许久,淡淡笑了笑:“还是算了吧,我晚上要去丁师处吃饭,回来的晚。” “没关系,我可以等你。” “还是不要了。” 林北雪有些落寞,还是点了点头,他深知御怀远一定听得懂他话里的意思,只是却拒绝了自己,到头来他还是有迟疑。 两月后,南京传来消息,中央卫生会议通过议案,废止中医。 第十七章 立春之后,御怀远和林北雪各自忙了起来。林北岳由南京回来了一趟,专门就收购纱厂的事同林北雪谈了谈,他言之凿凿说有利可图,但因在南京任职没有时间去筹办这件事,便要全权交给林北雪,林老爷子也觉得兄弟齐心做事实在是家门大幸,便从旁督促林北雪把事情定下来,但林北雪却以日夜银行业务繁忙为由一拖再拖,惹得林老爷子很是不喜,而御怀远则为废除中医一事奔走,双双一忙,见面的机会倒也少了。 拖了旬日,林北雪见报上看了一篇新闻,说是各省成立了中医协会,针对中央卫生会议通过的废止中医提案,纷纷派了代表至上海开会。林北雪忍不住往御怀远的诊所中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是御怀远的学生,说怀远师今日将诊务都拜托了出去,人去了五芳斋讨论开会的事,林北雪想了想,安排好了今日事宜开车去五芳斋寻御怀远。 御怀远这两日每日都在五芳斋与一群年青医生细致地铺排开会事宜。这次废止中医一事来的很凶,西医自称是“新医”,将中医称为“旧医”,因为那时节上海中医都是自称“国医”,是中国固有的医术,西医大为不满,这次将中医改成为“旧医”,意在申明西医是新的,要将旧的中医新陈代谢掉。而且这次提案中最为凶狠的便是一次性发给现有的中医牌照,以后则不发,也就是说在现有的中医之后,能行医的中医便没有了,中医的地位也便不复存在。 御怀远轻轻敲着桌子,心中却紧,这几日已气成了一团,夜来也无法安睡,他实在难以想象卫生院能被人利用,做出这种自伤国粹的事情来。消息一出,御怀远第一时间便去了丁甘龙家,丁老是上海中医的代表,但怎奈年事已高,听到这件事便道:“我们老一辈还不受什么影响,但你们年轻一辈就要慎重考虑了。”御怀远沉声道:“今日之事,学生从未想过自人的生存问题,而是为中医鸣不平。”丁甘龙长叹一声,道:“我行动不易,此事交予你全权负责,但要我出面的时候,我纵然要人抬着也是会去的。” 御怀远一时感慨,难以言明心中所想,深深鞠躬道:“老师大义。” 此后,御怀远便同一群人整日在五芳斋聚会,连定了几件大事,先是将上海的中医团体全部统一为仁济堂接受捐助并成立委员会主力操持此事,再借由几家医药报纸的征订信息联络到各地中医人士,要求他们成立省内协会并派代表到上海开会以图应对,又找了几位文笔的好的年轻中医,在报上与褚民谊、余云岫等人展开了辩论。 林北雪去找御怀远的时候,恰逢第一批代表即将到沪,委员会的几个人碰在一起磋商接待一事,见林北雪挑了帘子进来,众人俱是一愣,接着便打起招呼来。 各自问好之后,林北雪道:“本来是想请御医生为老父看诊的,看样子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忙。” 同室中余鸿孙道:“既然如此,二少先接御医生去便是。” “只怕是耽搁你们,现下却是为了开会一事而忙么?” 御怀远点了点头,低声道:“打算五日后在上海总工商会的大厅举行大会的。” “那么开完会呢?”林北雪追问道。 御怀远忽而张口结舌,“尚未想那么多——” 余鸿孙最是精灵,一闻御怀远此言,便道:“二少叱咤商场,不妨为我们出个主意?” 林北雪清清嗓子,本就是为了这件事而来,这次中医界主事的人都是些带着书生气的人,并不懂得与人斡旋,若要依着他们的想法,不过是抗议抗议也便罢了,但若是想一劳永逸地解决废除中医一事,并不是如此简单。 “我能有什么主意可说,不过是来请御医生的——”说罢,他冲御怀远眨眨眼,“不知道能否抽出些时间来?” 御怀远心中很是迟疑,现下琐事一堆,实在不适合离开,而余鸿孙却扯了下御怀远的袖子,低声道:“且去听听二少如何说,林家在南京颇有实力,不妨去同他打听打听。” “那好吧。”御怀远站起来,整了整衣衫道,“走吧。” 两人前后脚出门,林北雪将汽车开到了路边,找了个人少的地方停下,道:“这阵子是没好好睡觉吧?” “嗯,”御怀远坦诚道:“心里有事睡不着。” “你这个人,还未见是多大的事,就将自己熬成了这样。”林北雪习惯性地点起一支烟,刚抽了一口想起御怀远不喜,于是开窗扔了出去,道:“你先说说,这次的事,你们打算怎么办?” 御怀远道:“我们集齐了众省代表开会,写了请愿书,打算找张老递到南京去。” “书生之见。”林北雪不客气地道:“就说一点,张老年事已高,没有太多心力去管。” “那你的意思是?”御怀远没有动气,反而诚心地道:“许多人都是第一次摊上这种事,觉得很是不可思议,连我也措手不及。” 林北雪叹了口气,握住了御怀远的手,御怀远像是被烫到了一般,瞬间缩了回去,林北雪不以为意,笑道:“看你紧张的,这件事说好办也好办。” “怎么个好办法?” “第一,你们开会一定要搞得声势浩大,开完会之后就令各代表回去,然后联络当地名士在各地报纸发表文章配合你们。第二,一定要挑选几位代表亲自去上海请愿,拜访各大院长,孤立卫生院,同时也要联络南京的报纸,为你们造势。第三、联络沿途各地,大张旗鼓地进行欢迎请愿代表团事宜。第四、这一点很重要,现在的卫生院院长是薛笃弼,是冯玉祥的心腹,而我听闻冯玉祥的军医都是中医,所以不妨联络冯玉祥直接施压薛笃弼,同时联络阎锡山等人发电支持中医,如此一来,南京一定想不到会引起轩然大波,而政府上台不久就搞出这种如此不得人心的事自然会责备其中人物,那么这废除中医一事自然就是不了了之——” 御怀远听得眼前一亮,瞬间拨云见日,他苍白的脸色因激动而发红,嘴唇微抖道:“有你这一策,中医安矣!” 林北雪摇摇头,道:“这都是目下的办法,重要的是,经过这件事后,要在卫生院为中医立法,开办中医学校,令中医成为系统发展,只有从官方上肯定中医的存在体系,才能一劳永逸绝了西医的念头。” “是,得二少一言,真是茅塞顿开。”御怀远叹道,“实在是应当给你一个军师的头衔。” 林北雪顿时有些得意,飘然笑道:“若是你,就算没有军师的头衔,我也乐意跟在你身边为你出一辈子的主意。” 御怀远闻言,幽幽叹道:“二少可有一辈子能许人么?” 林北雪正色道:“若我说,真的愿为你矢志不娶,你可愿成全我这一片痴心?” 御怀远愕然,他盯着林北雪,那一张面上带着紧张和惶恐,但又多是坚定,林北雪那一双眼,温柔中带了些伤感,犹如一个被判死刑的人等待着最后宽恕的希望。 “父母之命,你能违得?” 林北雪长叹一声,道:“现下只有先拖着,到了实在拖不了了就再说,老实说我父亲现在这种情况,能拖几年算几年,若真到了那一日,我只能落个净身出户,不知你愿不愿意养着我?” 御怀远蹙眉,将林北雪的玩笑话置于耳后,忧心忡忡地道:“难道不怕人言可畏?” 林北雪乐道:“我还以为你要说些什么,你我未必就一辈子要窝在上海这个地方,现在看着是平静,谁知道过几年会不会打起仗,到时候各个都是自身难保,还有谁会多管闲事。” 御怀远闻言,沉默许久,小声道:“你怎么如此笃定我就愿意同你——” 林北雪将脸别到一边,却牢牢抓住了御怀远的手,道:“你若不愿意,现在就告诉我吧,再痛再不甘心我都愿意听着,但求给我一年时间,若能追得回你的心,就别再拒绝我,若不能,我放你走。” 车中又是长长的寂静,许久之后,御怀远低沉地声音荡了起来,“依着我的意思,你我的关系休告于外人知——”话未说完,林北雪忽然转过脸来,惊喜道:”你是说你愿意和我?” 御怀远定了定神,慈眉善目的犹如一尊佛像,看着那一张喜笑颜开的脸,平静地道:“是的,我愿意。” 林北雪心下狂喜,只觉得这个世界终究还是没有负了他,一时想着,他情不自禁的将御怀远揽入怀中,埋在他的颈边道:“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了,明明你我之间总是这么平平淡淡的,可是我却这么喜欢你,心心念念地记挂着你,你说我傻不傻?” “嗯,挺傻的。”御怀远淡淡地道,藏了十分的欢喜。 第十八章 林北雪同徐明飞坐在小室中,一屋的烟雾缭绕,林北雪盘着腿,只顾一瓣瓣吃水果,徐明飞卧在另外一边,抽舒服之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叹道:“二少不知此道之间的快乐!” 林北雪微哂:“小心抽死你。” 徐明飞摆摆手,“我是有分寸的人。” 林北雪顿时笑出声来。 这趟来是约徐明飞讨论收购纱厂的事,徐明飞虽然不如荣氏那般势大,但纱厂却没有他不知道的。 “怕是有心要坑你这一笔款子。”徐明飞道。 林北雪用手指轻敲茶盏,笃笃有声,寻思了片刻,谨慎地说:“照说林家的钱也是他的钱——” “话不是这样讲。”徐明飞道:“一日未到他手里,总归就不是他的。你可知这次你那位好哥哥为你选了怎样一个厂?” 林北雪不耐烦地道:“少啰嗦,还不快些说?” 徐明飞呵呵一下,低声道:“这是以前上海工商总会会长名下的一间纱厂,本人倒没什么特别,但他儿子却是显赫,在南京混的风生水起,是经济方面的肱骨之臣……” “意思是?” “还要我直说?” 林北雪沉沉叹了口气。他还哪需徐明飞讲明?生意上的事,林北岳是不管的,拿着钱收购了一个破厂子,为自己拉到了人情,到时候林北雪无力回天,可不就是他的不是?低价拿下的厂,现在又是纱厂形势正好的时候,赚不了钱只能是林北雪无能罢了。 “你这可是烫手的山芋,要也得要,不要也的要啊!”徐明飞感慨道。 林北雪扫他一眼,忽道:“你家纱厂不是需要扩充吗?” 徐明飞讶然,“你这是要拖我下水?” “也不是——”林北雪抽着烟,神色冷峻,道:“只是不甘心当替死鬼,我手上倒是有一笔款子,以你的名义把厂子买过来,然后并进你家纱厂,这笔钱只当是我存在你这里生利——” “这等好事到轮到我了?可这要是赔了算谁的?” “我听闻那厂子不过是经营不善,设备都是新的,何况你家纱厂前阵子不是还要扩张?又怎么会赔?” 徐明飞用手指着林北雪,笑骂道:“打听的一清二楚还来找我,原来是挖个坑给我跳罢了,我累死累活,你倒白拿钱!” 林北雪亦笑起来,“你我交情如此之深,又何分彼此,大不了你多赚些,我少拿点——” 徐明飞白他一眼、“你林二少倒是算的清楚!看在你这马蹄土的份上,我就答应替你跑一趟好了!对了,御医生那边……” 林北雪未答,自顾自笑了起来,徐明飞恍然大悟,拊掌笑道:“厉害!我算是服了你了!” 林北雪略略有些得意:“你不要想得太过龌龊——” 徐明飞急起来,“是谁龌龊来着?当初你说御医生是个玩不得的人偏偏就要玩玩看,自己抱着这样的心思……” 林北雪不满道:“我何曾这样说过?” 徐明飞道:“御医生是个心思简单的人,你骗得了他,你还骗得了我不成?”语音未绝就听门外的小丫头道:“景春姐……”徐明飞高兴起来,隔着门帘喊道:“景春?进来进来——” 一挑帘子,景春进来了,一脸疑惑地道:“本约了御医生来瞧病的,他倒匆匆走了,喊都喊不住。” 林北雪脸色骤变,道:“他来了?” 景春道:“是啊,方才看他站在门口,然后就走了——” 慌忙之间,林北雪将脚塞进鞋里去,奈何穿的是皮鞋,反倒趔趄一下撞倒了桌子,徐明飞支了身子起来,忙道:“快快,帮二少穿鞋。”一群小丫头手忙脚乱地解着鞋带,林北雪心中焦躁,一把将人甩到一边,用脚尖挑着鞋,歪歪扭扭地追了出去,徐明飞在身后喊着:“你且自去,纱厂的事不用管了。” 景春不解道:“这是唱的哪一出?” “哪一出?”徐明飞懊恼着打了自己一个耳光,“都怪我这张嘴才是!” …… 御怀远开着车子往秦宅去,明日赴南京请愿团就要起行,本打算今晚先去景春处看病,然后再找林北雪去吃晚饭,原以为赶巧碰上了是件好事,却不想…… 御怀远心中沉沉,眼皮子上像抬着千斤石块,睁着都是酸累,放眼看去却是白茫茫一片,俱是荒芜一般,本以为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的,却不想不过都是舞台上纸糊的背景,经不起那一指头就成了破烂,笑话一般的。 御怀远心思翻滚,人到了落寞的时候,反倒是没了任何情绪,只觉得这尘世都变得有重量,压在心上肺上,无处可逃,但是再多难,总还要活下去的,就当这一场相遇是刹那间的绮梦罢了。 秦未伯乃是同门至交,御怀远在秦宅外鸣了下喇叭,秦未伯推窗来看,立即撇了筷子迎上来,好奇道:“本想着明日在车站见的,怎么今天就跑来了?” 御怀远微微笑道:“想来蹭顿饭吃。” “那自然是有你的。”嘱咐着添了两个御怀远爱吃的菜,秦未伯将人迎了上来,二人把饭桌搬了进去边吃边聊,御怀远破天荒地请秦家的家人去高长兴买了些酒回来,秦未伯讶然:“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就算是为自己壮行了。” “你又不是去当荆轲——”两人边吃边聊,家人买酒倒快,不一会儿就斟在了杯中,御怀远举着酒杯,手在半空又想起林北雪来,他是一个要活得有劲的人,抽劲大的烟,喝易醉的酒,喜欢办难办的事,招惹不好招惹的人,想着想着,御怀远恍了下神。 秦未伯放下酒杯道:“说罢,有什么事不开心了?” 御怀远叹了口气,“也没什么。” “为了感情上的事?”秦未伯啧着嘴道:“你至今未曾婚配,今日可是为了哪只小白兔伤心?” “我只在想,人为了人做的那些牺牲到底值得不值得呢?因为对方随时可以抛弃你走掉,我就是一直抱着这个想法,才对身边的人不甚在意,若我在意了,他走了,我必将难过,若我不在意,他走了也便走了——可是我若是这样的话,我不在意人,又哪能奢求人在意我呢?” 秦未伯沉默许久,他连饮了三杯,这才望着御怀远道:“怀远,此言差矣,若像你那样活,同一截朽木有何区别?不曾爱,不曾恨,何谈人生?” “我只是怕,受不起那样的痛。” “你我不是要做开天辟地的大丈夫,也不是要做抛头洒血为四万万人谋幸福的革、命者,你我都是芸芸众生中平凡不能再平凡的人,做不到那种为国为民弃情忘爱的份上,所以我们活一回就扎扎实实的活一回,有人爱你,体贴你,你亦爱人,体贴人,这是最原始的生命体验,为什么要剥夺?你那完全是因噎废食的理论。”秦未伯吃着菜,嘟囔着:“再说了,大丈夫何患无妻?” 御怀远抿了抿唇,揶揄道:“我看你这夫妻感情很是和睦才是。” 秦未伯得意道:“那的确是的,所以你也不妨投身进来吧。” “我真心待人,未必人也会真心待我——”御怀远和秦未伯碰了杯,叹道:“我本以为我也会爱的疯狂爱的激烈,可现在却想着,若是他想走,就让他走了吧!” 秦未伯闻言猛然抬头,一本正经地道:“这是哪家的小姐得你如此爱慕?你能说出这样的话,就证明用情匪浅!” 御怀远骤然心惊。 为了应对此次废除中医一事,沪上组了一个六人的代表团到南京请愿,坐的是沪宁路早九点的一班火车,到了车站才发现中医药界来了一千多人送行,还带了一个军乐队,声势浩大,六人在车站一别再别,这才上车而去,御怀远远远就瞧见了人堆里拼命挤过来的林北雪,他无动于衷地将视线望向了别处,同身边同仁道别后,一脚跨上车去,待到林北雪挤进来,火车已徐徐开动,两个人脸对脸地瞧着,然后御怀远一伸手拉上了车窗上的纱帘,心中一片凉。 林北雪怅然若失的神情像是一把千里之外的匕首,呼啸着插、进了心脏,又快又准。 …… 林北雪已经坐立不安了三天,自从御怀远那日车站一别,他就如深夜临渊,半只脚悬空而立,将心提在了嗓子眼过活,每日里无事就去堂子里同徐明飞鬼混着,那里往来人杂,打听些请愿团的消息也极便利。 这晚申报的记者道请愿团在镇江出了事,镇江欢迎的人情绪太过激动,发生了踩踏事件。林北雪没听完就捉了别人的腕子问:“御怀远呢,出事了吗?”对方一怔,徐明飞圆场道:“他家老爷子的病,只御医生看的好。”对方忙宽心道:“二少不用着急,御医生没事的,出了这样的事,车站戒严了,请愿团没有下车。” 林北雪的手这才一松,默默拿起衣服出了门,徐明飞见状不对,追了出去,将林被雪堵在走廊上,“你这是干什么?” “我要去南京找他。” 徐明飞皱眉,不解道:“当初不过说是玩玩而已,你何必如此认真?你莫要忘记了,你总归是要成家立室的。” 林北雪摇摇头,他觉得自己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说话,“我不是玩玩的,我是真的喜欢他,这三天我像活在地狱里,什么都不想做,只想看到他,每时每刻都想要看到他,为了他,别说是不娶妻,就算是明日去死了,我大概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徐明飞愕然。 “其实我早就想明白了,我命中注定要遇到的那个人,就是御怀远。” 第十九章 从上海出发的中医请愿团受到了途中各地的热切欢迎,沿途中医药界的人士纷纷组织起来在车站迎接,致使走一路停一路,加上报章不遗余力地为请愿作势,是以还未到南京就在卫生院掀起了轩然大波。 数天后,一行六人到达了南京下关车站,同上海出发时一样,南京中医药界来了一千多人执旗欢迎,乐队奏乐,南京名医带头相迎,在车站接受了报章的采访后方得脱身,至旅馆洗漱一番,共同去谒见国府主席。 其时国府主席的驻节之处是一所极大的旧屋,预约见面的人已坐满了,御怀远等人被告知没有预约不能见面,且此事应当去卫生院。秦未伯闻言大怒,同人争嚷起来,期间有新闻记者正在采访,众人就推了御怀远为代表发言。 御怀远讲话极有条理,从中医渊源论到今中国行医之现状,言及全国中医有八十三万人,药铺约有二十余万家,为十分之九以上的人民做医疗工作,而西医仅有六千人,多集中在城市,多数县城乡村,一个西医都没有,若是废除中医,人民一旦有病,又去何处投医?——说到此处,御怀远情绪略微激动,因为口气急,所以一张苍白的脸上有了丝丝血色,不仅听者觉得壮怀激烈,连自己也觉得心中震荡。 不期此时,门外传来一阵鼓掌之声,御怀远抬头一望,只见林北雪在门口站的笔直,一身浅色西装衬得人神采奕奕,刹那间,御怀远有些失神。 林北雪走进门来,先冲几位请愿团的老中医问了好,然后对众人道:“我到南京来探兄长,听闻几位在这里,就想看看能不能助微薄之力,可巧听到御医生这番演说,我认为中医是断断不可废的,大家说是不是?” “是!”一番煽动下来,预约见面的人都群情激愤,记者更是当场拍板明日要有长稿见报,林北雪冲各位笑笑,自然而然地坐在了御怀远身边,却也没去看他,更没有急于解释那日的误会,就事论事地道:“诸位,今日预约已满,想通过正常渠道去见主席怕是有些困难,我认识秘书吕苾筹,各位不妨等一等,我去通融一番?” “那多谢二少。” 林北雪长身而起,扫了御怀远一眼,见御怀远也在看他,心中不由一热,忍不住露出了一个微笑,心满意足地去了。 实际上,林北雪早就同吕氏说定,他算定请愿团众人必然不知道有预约一说,所以提前打电话告诉了吕氏,吕氏见他亲来就同他走了一起走了出来,对各位代表道:“今日预约已经排定,我已替各位约在了明日,明日再来即可,主席方面也不用太担心,他听闻此事后说过一句‘谁说要废除中医’,所以各位先稍安勿躁。” 众人有吕氏一语,立即点头应允,出了门去纷纷谢过了林北雪,林北雪道:“既然时间还早,各位还有什么地方需要去拜访吗?” 有人提议去卫生院,御怀远蹙眉,道:“依着我的意思,卫生院最后再去——” “我觉得御医生说的对。”林北雪附和着,“等我们把其余的地方都拜访过一圈,府中诸公对此事有了共识,卫生院自然就该着急,倒时候他着急了,我们的事情还不好办吗?” 秦未伯大笑道:“二少这一口一个我们,倒是真把自己当个中医一样。” 倏然,御怀远像被人窥中心事一般,脸隐秘的红了起来。 林北雪一本正经地道:“御医生对我家老爷子经心经意,他的事当然是我的事。” 众人皆表示了然,林北雪随即道:“我还有几日要待,横竖没什么重要的事,而我在南京也有些熟人,不如就让我陪各位拜访各院,或许还有用的到我的地方。” “那自然是大好。” 如此,林北雪便顺理成章地留了下来,他同御怀远并肩走着,与其他几人落了两步的距离,林北雪低声道:“我太想你,所以就来了。” “嗯。”御怀远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 “徐明飞说的都不是我的真心话,我的真心话只有我说了才算数,所以——” 御怀远冷了脸,想起那日徐明飞的戏笑之言,心中依旧有些屈辱,淡淡应付了一句:”知道了。”话落立即快步跟了上去,林北雪见他尚有心结,知道此事也强来不了,只得慢慢开导,所以也就收声不言,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但看着那一系长衫,心中却是安定,又忍不住笑起来,却不想,御怀远回过头来,狠狠横他一眼,林北雪猛然压下了笑意,一张脸似笑非笑,倒逗的御怀远不由莞尔,索性真的不去理他。 林北雪低声道:“这也算是一笑泯恩仇吧。” 御怀远悄无声息地转脸过去睇了林北雪一眼,暗结于心间的冰块像是见了阳光,慢慢似有消散。 …… 去各院请愿倒是顺利了许多,各院院长明白地表示支持中医,行政院长谭延闿还请谢利恒当场诊脉处方,林北雪低声道:“把这张方子记下来,我等下交给记者,见报的话,是件好事。” 御怀远点了点,不由佩服他心思缜密。 见过于右任、戴季陶、胡汉民等人后,请愿团认为一天诸事已毕,正在轻松之际,林北雪忽道:“来了南京,我觉得有个人是一定要见的。” 众人奇道:“哪位?” 林北雪道:“林森。” 众人这才恍然。林森虽然还未做主席,但在政局中却隐隐是一个举足轻重的人,同行的陆仲安拍着头道:“怎么忘记此公了!”说来陆仲安与林森素有往来,因为林公有气喘病,曾请过陆仲安为他诊脉,所以陆仲安对林森的公馆是熟门熟路的,带了几人前去后,林公拿出了好茶待客,并告诉他们一个好消息:四川经济以国药出产为大宗,听闻废除中医一事后就立即打了电报来表示不满,说若是推行废除中医的议案,必然失去四川民心,而现在政府正在拉拢四川,所以这封电报的力量大得很。 众人听的很是振奋,陆仲安又为林公诊脉后,再聊了半个小时就告辞了。晚上南京医学会在金陵春酒家设宴欢迎,林北雪便趁势推辞,说自己还有事就不多做陪了,大家都住在同一旅馆,来往便利,明日再陪各位去请愿。众人留他不下,就推了御怀远出去送他,两人在街边走着,正值春日,暖风微熏,包裹的人也心猿意马,又兼两人各怀心思,所以许久都不曾开言,直到走了许久后,林北雪停下道:“我知道你已经原谅了我。” 御怀远默然以对。 林北雪又道:“但是有些心思我需得向你说明,这几日煎熬我已受不住了。我的出身你是明白的,母亲死后不久父亲就送我去留洋,那时候人还小,可也懂得什么都是依附不住的,所以也没有在意过什么人,回来之后遇见了你,莫名的有些心思,本想着收敛的,可是又觉得还年轻,恣情一下也无可厚非,只是不察越陷越深,时至今日,我半点戏弄的意思也无,对你唯有深情,你若是不信,我实在是没有办法。” “我若是不信,你又当怎样?”御怀远问。 林北雪一怔,自嘲笑道,“你若是不信,我就只有守着你,到你信就好了,你若厌恶我,我会在你看不到的地方看着你,你若还容得下我,我就在你身畔,触手可及。” “若我说,现在就同你一刀两断,大家只当从未认识过,你又当如何?” “那是你,你可以当从未认识过我,我却不能,你生我便生,你死我却不会死,我会为你而生。”林北雪道:“我不是一个软弱地可以谈生死的人,但是你若要我去死,我会为你而死,但你若独死,我便苟活于世,替你完成未完成的心事,照顾需要照顾的人,责任一尽,我自来寻你。” 御怀远长叹了一声,抬头去看林北雪,一双眼深沉忧郁,未言便令人怦然心动。 “你都这么说了,我又能如何?” 林北雪握拳,道:“我已同你说个明白了,你的心思,还请你告诉我。” 御怀远不禁笑了一下,浓密的睫毛遮住了眼眸,看不出什么情绪,林北雪急道:“你倒是说话啊,笑什么。” 御怀远笑出声来,林北雪眼睁睁看着他笑得前扑后跌,实在不明白这有什么可笑,便冷了脸子道:“御医生你这是在取笑我?” “没有——”御怀远直起腰来,正经地道:“只是觉得你认真的样子好傻,还什么‘你生我便生,你死我却不会死’——” 林北雪的脸刷的一下红起来,懊恼道:“我那么认真对你,你竟然……” “你说话算数吗?”御怀远忽然敛了笑意,郑重地问。 “算。”林北雪盯着御怀远的眼睛,“要我立誓吗?” 御怀远摇摇头,伸出手来,道:“大丈夫一言,驷马难追。” 林北雪伸出手,重重地在御怀远的手上击了下去,然后反手握住了,肃然道:“白马过隙,终此生,永不负君!” 御怀远淡淡笑了笑,道:“天晚了,我赶去赴宴,明日见。” “不用明日。”林北雪笑得极开心,“我住在你隔壁房间,花了大价钱让人腾出来的。” “你——”御怀远白了他一眼,转身而走。 第二十章 入了夜,林北雪方才回来,同御怀远的矛盾一解,他心思便活络了不少,拜会了位世交阿伯,又在旧友处畅饮了一番,带着七分醉意敲响了御怀远的房门。 “怎么喝了这么多?”御怀远蹙眉。 林北雪兴致却高,豪言道:“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御怀远见他闹得厉害,便冲着对门喊了一声,秦未伯听的真切,探了个头出来,见御怀远架着林北雪问自己:“你那里有没有葛根花?” 秦未伯道:“谁会随身带着那东西?再说了,现在已晚,买都没处买去。” 御怀远道:“二少喝多了,这下可怎么办?” 秦未伯不耐烦地说:“搀到你屋里,听他啰嗦几句也就睡了。”话落,立即关上门睡觉去了,生怕御怀远把烫手山芋扔给他。 林北雪附耳道:“我懂……懂,你这是故意避嫌……” 御怀远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将人搀进了屋,打了盆热水进来,就见林北雪脱了鞋和上衣,光着膀子斜卧在沙发上。 “你还是穿上衣服,别冷了。”说着话,御怀远绞好了毛巾递过去,林北雪胡乱地擦了下脸,傻呵呵地笑道:“你长得可真好看。” “这不兴你说,我自己知道。”御怀远冷眉冷眼地说。 “我知道,你怪我多喝了几杯,年轻人嘛,等跟我父亲年纪一样的时候,想喝也喝不了了,你说是吧?”林北雪讨好般地凑上来,把头支在了御怀远的肩上,靠住他道:“让我亲亲你呗?” 御怀远一张白皙的面陡然红了起来,他转过身一把扭住了林北雪的腕子,把他塞回了沙发,嗔怒道:“喝多了,就老老实实去睡觉。” “如果我不老实呢?”林北雪说罢摇晃站起来,一张手抱住了御怀远,把脸拱在御怀远胸前,从左边拱到右边,从右边拱到左边,御怀远不说话,由着他拱,拱了半晌,御怀远问:“恶心吗?” 林北雪老老实实地点点头,“恶心。” 林北雪觉得极其尴尬,虽说不是十分醉,但也已经酒气上头,晕晕乎乎,心里纵然是清醒的,知道这是一次绝好的亲近机会,奈何总有一股腥膻笼在心头,嗓子眼也似有东西,就怕是和御怀远正在亲热的时候,自己又兴起想吐的念头,这未免也太大煞风景,于是不停地在御怀远胸前拱着,既不愿意放弃这次机会,又不敢再继续下一步。 “我知道你在动什么心思,但这地方也不适合,时间也不对,你又是这个样子——”御怀远欲言又止,林北雪闻言抬头,无限期望地看着他问:“那你的意思,这要是个合适的地方,合适的时候,我也挺合适的,是不是就能对你?” 御怀远不自在地清了清喉咙,拧起了眉毛,道:“等你找到合适的地方,合适的时候再说。” 林北雪满心欢喜,这总归是没拒绝的!暗自一高兴,林北雪就将御怀远扛了起来,不过纵然御怀远很瘦却也有些重量,林北雪走了两步腿一软,连带御怀远一起跌了出去,落地的时候反应不及重重压在了御怀远身上,只听御怀远闷哼了一声,林北雪连滚带爬地起来,焦急问道:“哪里压坏了?” 御怀远站起来,伸了伸胳膊,道:“没事,扭了一下。”接着,他蹲在林北雪面前,低声道:“明日要去见国府主席,今日先睡吧,有什么事回上海再说,可好?”林北雪这么一跌,兴致全无,他点了点头,攀着御怀远的肩膀站起来,笑道:“让我讨个好彩头总可以吧——”话未说完便在御怀远的唇上蜻蜓点水般掠过,御怀远顿时呆成了一尊雕像,待缓过神来就注意到林北雪不怀好意的眼神,原来林北雪早就惦记着此种滋味,轻轻一吻又激的他邪火上脑,御怀远后退一步,一张脸儿明艳如火,有些懊恼地道:“你若再做纠缠,我就去你屋里睡了。” “好了好了,我一定做个守规矩的君子——”林北雪举手投降,“不过我现在身上有些不舒服,能不能睡在你这屋?” “好。”御怀远应了一声,林北雪便踢踢踏踏地走到床边,脱得只剩一条内裤蹦跶到了御怀远的床上,缩进被子里对着御怀远招了招手,“来,睡吧。” 御怀远踌躇了片刻,关上了灯,慢慢地躺进了被子里,像是躺进了蒸笼里,四下火热,哪里还来的睡意?似乎所有的感知全都集中在了左侧,林北雪的一呼一吸一举一动都牵扯着他的神经。 “我可以抱抱你吗?”林北雪轻声地问。 “嗯。” 林北雪靠了过来,头埋在御怀远的颈边,一股浓浓的酒气撞入鼻尖,御怀远头脑有些发昏,似乎是被熏醉了一样,晕天转地的不清白起来。 “你好瘦。” “嗯,早些睡吧。” “好梦。”——总算有个人在枕畔,总算可以说出这句话,年少时候,母亲一直陪着他睡,夜幕沉沉地时候轻轻拂过他的额发,温柔地道声好梦,只是好景不长,他空榻而卧了许多年,小小的年纪,做噩梦会哭出声来,多希望有个人陪着他。渐大了,做了噩梦也不会再哭,一身冷汗的醒过来,心有余悸地望着黑漆漆的帐顶发呆,孤单惯了就以为自己不再需要,谁能料竟会是这般安心,一句话有了归宿,心也似有了归宿一般。 御怀远静静地躺着,林北雪鼾声渐起,扣在腰上的手却没有松开,今晚一场闹剧让御怀远清楚地认识到,情感上虽然答应了林北雪的表白,身体上却没有做好准备,到底他还是个正统的人,只是走到了这一步,又哪里来的退路?更何况,他也不想退。 若是只这么平静地躺着也是好——御怀远这么想着动弹了一下,手轻轻放在了林北雪的头上,拨了拨他的额发,说来好笑,他比他大,诸事却都由他做主。 就这么携着纷杂的思绪,御怀远也渐渐地睡了,待到翌日鸡叫鸟鸣,却是林北雪醒的早,他支起半边身子看着御怀远,第一次在这样温和而不刺眼的阳光中看着他,半边脸埋在枕头里,半边脸藏在黑发下,眉头深蹙,高挺的鼻子突围而出,细细薄薄的唇抿成了紧紧一线,脸色苍白若纸,而从窗缝中挤进的晨光流光溢彩地在御怀远面上变化着,令他宛如一尊生动的艺术品。林北雪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轻轻抚摸着他的脸,然后闭上眼睛凑在御怀远唇上吻了一下,低声道:“早。” 刹那间,御怀远的睫毛不安分地颤动起来。 “醒了?”林北雪笑道。 “嗯。”御怀远应了一声,睁开眼若无其事地瞧着林北雪,他身体底子好,昨日那般纵酒,今日却丰神依旧。御怀远扳住林北雪的脸,问道:“还难受吗?” 林北雪摇摇头,“不了,只觉神清气爽,抱着你睡一觉比什么都管用。” 御怀远白了他一眼,然后将林北雪掀翻在一旁,起身穿衣洗脸漱口,折腾完之后见林北雪还卷着被子赖在床上,不由奇道:“你这是干什么?” “看你。”林北雪言简意赅,“老觉得看不够,你说奇怪不奇怪?” 御怀远顿时浑身上下有些不自在,但心中又甜甜的很是受用,看着林北雪似笑非笑的表情,于是他板起脸来,道:“我可没工夫等你,我去吃早餐。” “你等等我——”林北雪利落地自被窝里跳起来,“我同你一起去。” …… 饭后吕氏来电话,说已约在下午四时谒见国府主席,由于时间只有五分钟,所以派车来接。众人闻讯群情振奋,准备一舒胸臆,正在此时忽然有人拿了名片来访,据说是一位卫生院的科长,是谢利恒的老病家,入室便道:“昨日院长等了一天却不见你们来,这本是卫生院的事,你们又何需拜访各处?不若今日递了请愿书过去,院长也好就此事发表意见。” 谢利恒正欲说话,林北雪抢先道:“实在是不凑巧,今日我们还要去别处请愿,已决定最后再去卫生院礼貌一番。” 来人颇是不悦,闻得此言就连礼貌也欠奉,立即拂袖而去。 御怀远知他此番行为必然有原因,便道:“你这般给他下马威,那薛院长岂是易与的?” 林北雪狡黠笑道:“大家且想,现在卫生院已是骑虎难下,各方责难来势汹汹,废除中医药一事势必不能成行,昨日我已找人问过,此事虽然由卫生院倡议,但若想实行,需得立法院制定法律,三读通过方能实行,昨日诸公已见众院意见,岂能容卫生院独断专行?所以此事基本已是尘埃落地,缺的只差是国府行文,依着我的想法,如今杀一杀卫生院的威风更好说话,要让他们知道中医在中国乃根深蒂固,不容卫生院随意拿捏废立,如此一来,卫生院落在下风,而我们再去同他们计较中医立法的事就更有优势。” “二少果然好谋略。”众人不禁交口赞道,御怀远则微微笑了笑,不禁自叹为什么以前没觉得此人如此狡猾? 横竖时间还早,团中有人认识李石曾同张静江,数人便同去拜访,期间又透漏说阎锡山已打了电报对卫生院废除中医一事极端反对,中央各大员请薛院长立即中止这一提案,以消除民众方案,而牵头的褚民谊受到各路责难已经默然不出了。众人又是大大高兴了一番,不由赞起御怀远这联络各方大员的计划来,御怀远只是谦虚的笑,抽空还望了林北雪两眼,两人心知肚明地交换了个眼神,林北雪抄着手想,无论是挣多少的钱都不及此刻开心,心里暖洋洋的,有种邀功的得意。 至下午四时,吕氏派了两辆大房车来,开了好多时间到中央军校的主席官邸,客厅里坐了几名不知名的人物,每个轮番进去谈话,时间不过都是几分钟而已,最后轮到御怀远等人,也是几分钟,蒋本是糙着一口宁波土音的国语,见他们都说上海话,便直接说起宁波话来,“我对中医中药绝对的拥护,你们放心好了,我小时候有病都是请中医看的,现在也服中国药。”说完之后侍从人员便取来了出行文件,临行前还嘱咐吕氏要将御怀远等人请愿书的批谕从速发出,众人这才心满意足,纷纷辞别。 刚到旅馆,早上的访者又至,这次不同,拿了数张请帖来请,众人见卫生院客气之极,所以便跟着同去赴宴,席间薛笃弼诚恳的地同各人逐一寒暄,请求勿要太过分攻击中卫会,而轮到林北雪的时候,薛氏亲热了许多,拍着林北雪的肩膀道:“我怎么不知道你改行做了中医?” 林北雪一努嘴,“我家一门都指着御医生看病,你们卫生院要吊了执照,我可找谁看病去?自然是上心的很!” 薛氏大笑,由此便向众人承诺:“我在位一天,都不许这议案通过!” 有此一诺,众人便放心吃喝,觉得旬日以来总算是解决了一件大事,御怀远也很高兴,低声同林北雪道:“没想到你同薛氏这么熟。” 林北雪道:“确实是有些渊源的,这次的事之所以这么顺利,还是冯玉祥拍了一封电脑来大骂了一通,他对薛氏影响极大,而先前此事闹得沸沸扬扬实在是因为卫生院各部署都是留洋归来的西医,其中有背景者连薛氏都无法开罪,所以我们闹得动静越大,薛氏越好下台。” “原来如此。” …… 席间饭后颇晚,众人告辞,薛氏派了车又将人送了回去,许是卸了一桩心事,大家都觉得有些疲累,张简斋便将大家请到了府中,而御怀远不好烟土,同林北雪在外间坐着,两人虽无言,但气氛却暧昧,御怀远勾着头,神色淡淡,但林北雪的目光很是炽热,落在面上似乎要烧个小洞出来。 “我等你。” “嗯?”御怀远不解道。 林北雪笑开了,“我喜欢你,所以愿意等你全身心接受我,我不会勉强你的,你放心。” 一时间,御怀远心头生了铁炉一般,全身暖起来。 第二十一章 废除中医一事终了,御怀远便安心看起诊来,因这次去南京请愿,诊务拉下了许多,一忙起来也就无暇去顾及林北雪,连着好几日不通音讯,这日应了赵六小姐的约去看诊,才听到了林北雪的事。 赵六小姐是一心迷恋御怀远的,但两人身份有别,赵家怎么也不同意她同御怀远来往,而御怀远长久来又不为所动,渐渐的赵六也就不再执着,寻了一门亲事,打算嫁过去。 御怀远坐在赵六对面,道:“小姐身体没什么病,应该是心情不好的缘故,我开张方子调养下,得空也要多出去走走,散散心才好的快。” “嗯。”赵六应了声,又着人端了茶点上来,道:“我这阵子总是怏怏的,也没出去,闷得慌,御君陪我聊聊天可好?” 御怀远收了药箱,“自然是恭敬不如从命。” 赵六说起自己的婚事,很是唏嘘,想来对夫婿也不甚满意,反倒对那些寻常小户人家的女儿羡慕起来,御怀远笑道:“小家小户的女儿家羡慕你还来不及,你这心病还得自我调理,你和林家二少相熟,让他抽出时间陪陪你好了。” 赵六撇嘴,“他都自顾不暇,还哪有时间陪我?” 御怀远闻言上了心,挑眉道:“这怎么说?” “我也是听哥哥讲的,说是北雪的哥哥本相中了一个纱厂,就全权委托北雪去收购,谁可料竟然给徐明飞抢了先,林北岳和林老爷子为了这件事狠狠将北雪责备了一番——”赵六轻蔑道:“哼,还不是看北雪做银行做的好,就杀杀他的威风。” 御怀远吃了一惊,沪上众人都知道林北雪同徐明飞交厚,怎么徐明飞会从他那里夺食?便同赵六推敲起来:“照说依着二少同徐明飞的交情应该不会……” 赵六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御怀远素来寡语,更不同人论他人是非,怎么今日倒是转了性?不过,她巴不得他这般和颜悦色。 “说来也是奇怪,我听闻那纱厂似乎早就与林家达成了意向,而徐明飞去谈的时候说是代表北雪去的,北雪有笔款子在他处,委托他来买,那两人关系可谓人尽皆知,经理不疑有他,同徐明飞谈妥之后就签了协议,谁知道林北岳去问北雪的时候,北雪却说从未有过这样一回事,所以才又大闹了一场。” “徐明飞怎会是这样一个小人?” 赵六摆摆手,捏了块糕递给御怀远,柔声道:“御君可不要这样想,北雪现在已经认了说是委托徐明飞去的买的,据说是不想伤了和气,我之所以知道这么多,还是哥哥同林北岳交情好,林北岳气急之下才说的,只是又叮嘱哥哥不要讲出去,徐家毕竟在上海也是很有势力,事情都到了这一步,也不便得罪他们,所以外面的人哪会知道其中曲折,都以为是北雪同徐明飞合伙做生意呢。” “原来如此。”御怀远叹了一声,心中盘算着今日也许可以早些结束出诊,然后去探一探林北雪,出了这样的事,依着他的性子,定然是不好受的,这么一想,也就火烧火燎地坐不住了,敷衍了赵六几句就辞行出门。依着旧例,赵六送他出去,只是在门口的时候忽然握住了他的手,一双眼泪光闪烁,又勉强笑着,“御君,你当知我的心思!” 御怀远看着她,也略有酸涩,只是神情依旧是冷淡的,“我把小姐当妹妹一样爱护的。” 赵六似乎被击中了一般,微微摇晃了下,神情苦楚,“多谢你据实相告。” “你大婚之日,我必会到场贺喜的。” “不用——”赵六决绝地道:“御君,今日一别,你我此生不复见,只望你一世安好——”说罢,赵六极快地转脸进门去了,御怀远看着那扇骤然关上的木门,不由低低地叹了口气,而后又忙着开车离去,继续去看下一个病家。 忙到近用晚饭的点,御怀远才回到诊所去,略感疲累,想着稍微休息下再去林家,却不想一开门林北雪就坐在书柜前的大椅上低头看着书。 “你回来了?”林北雪合书笑道。 御怀远打量了下他的脸色,看上去心情挺不错,便放心了些,道:“嗯,这几日事情太多,你呢?银行不忙吗?” “还行。” “那就好。”御怀远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其实还是惦记着林北雪同徐明飞的事,但他又不是主动去询问别人的人,所以略感纠结。 “好久没有一起去吃饭了,今天是专门来接你的,吃过饭后去南京大戏院看戏,顺便去徐明飞那里一趟?自南京回来还没来得及去见他……”林北雪兴致盎然。 御怀远一怔,脱口而出:“今日去赵家,听闻你和徐明飞……” 林北雪轻哦了一声,云淡风轻地道:“这件事?待会告诉你好了。” “好。” …… 路上,林北雪将此事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御怀远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徐明飞冒着被人非议的险而这么做,林北雪便告诉御怀远,自己放了好大一笔款子给徐明飞,而且只收两分红利,实在是徐明飞得了实际的便宜这才肯的。 御怀远明了,但又觉得林北雪同徐明飞有些行事不正,但他对商业上的事知之不深,是以虽然不赞成这样的做法,但也没有提,林北雪见他冷淡以对便知御怀远对自己的做法是不以为然的,沉声道:“这些事在你来看是一些低俗的手段,但却是我们这类人生存的根本……”话未说完,御怀远转过脸来,蹙眉反驳:“我虽不认同,但也从来没有因此而看轻你——” 林北雪的话瞬间噎在了喉间,看御怀远神情不悦,嘟嘟囔囔着:“我说什么了,你看你急赤白脸的——” 御怀远倒也不再吭声,只当先前的争论未曾出现过,林北雪则想御怀远能这么跟自己上火必定是因为在乎自己的,这么一来,一路上就笑得如同春风里的艳桃妍李,止都止不住。 两人看过了戏时间已是不早,林北雪载着御怀远到徐明飞处,徐明飞正在烟榻奋战,见两人联袂而至,心知定是解了矛盾,调笑一句:“二少好一张利口,哄得御医生心回意转。” 御怀远神色定定,坦然受了这调侃,林北雪见他不反感,便笑着道:“我哪赶的上你?把纱厂经理唬得死死的!” 徐明飞立时便得意大笑,御怀远见两人有话要说,借口去看诊留了林北雪同徐明飞两人在屋里,先前林北雪同徐明飞只是交情深厚,并无银钱生意往来,但经过此事之后,两人深感契合,萌发了合伙经营的想法。 徐明飞挥手使出了小先生,和林北雪一人端了一杯茶,面对面坐着,徐明飞先问:“你有什么打算吗?” “上海这地界的事,你比我熟。” 徐明飞长吁了一口气,“我还是想着做实业的。” 林北雪点点头,算是不谋而合。 两人心思一致,剩下的事便好商量,徐明飞挑中了做火柴,林北雪亦赞同,当即便分了工,谈了一个小时左右,林北雪又道:“你久居上海,可知道什么洋货好卖?” “你怎么动心思动到了洋货上?” 其实说来话长,林北雪经人介绍认识了虞洽卿,却不想一见如故,结为了忘年之交,一来二去,林北雪就琢磨着想利用虞洽卿的水路便利来做些生意,想来想去就想到了自己尚在香港、日本的一些同学,打算买卖洋货,这才有了上面一问。 “日常用的洋货由洋行供给都已趋于成熟,蝇头小利可赚可不赚,二少不如自己开个公司代购一些工厂器械,也是一条路子,就我所知,有很多人急于搞实业而缺少机器,若真有这个打算,我必当鼎力相助。” “那以后还得都倚仗你。” “你我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还说什么倚仗不倚仗的……” “对了。”林北雪颇郑重地道:“我打算拿出一些钱来做股票生意,你要不要做?” 徐明飞闻言大笑,手指头隔空点着林北雪,“你怎么还改不了你这投机的性格?买空卖空的买卖,还是留给二少你这种人精来做好了,我可不沾!” 林北雪亦笑道:“到时候别眼红我赚钱!” 徐明飞嗤之以鼻:“你不要输的烂手烂脚叫我来救才是。” 正事说完,徐明飞抽了烟正在兴头上,欲找几位红姑来玩乐,就趁势赶了林北雪出去,林北雪施施然自来寻御怀远,推开景春房门一看,果然坐在桌边看书,林北雪从背后抱住他,轻声问:“可思我若三秋?” 御怀远笑起来,浓密的睫毛眨了眨,一双眼映在林北雪眼中,却有了无限深情,“若我说不想,你可失望?” 林北雪笃定地道:“那必定是假话。” 俩人说说笑笑,正欲起身时,看到一道人影伫立在了门边,林北雪面色一沉,道:“景春,你怎么在这里?” 景春冷冷笑着,“奇了怪了,我的房,我为什么不能在?” 三个人在怪异的气氛中沉默了许久,御怀远先开了口,“景春,这件事一定会引起轩然大波的,我想拜托你——” 景春闻言,面上掉了泪下来,冲的妆七零八落,尖尖小小的脸上带着三分凄厉,“为什么偏巧是你来求我?” 御怀远长叹了口气,早上是赵六,晚上又是景春,纵然他从未对情爱之事上心,也免不了酸涩之感。 御怀远对林北雪道:“你先回去,我来处理好了。” “不。”林北雪斩钉截铁地道:“我不会让你为我受一分苦,担一分心,我只要你安心地同我在一起就好了,其余别的事我来解决,你若珍惜我就应当明白,今日加诸在你身上的种种情感,加诸在我身上的必是十倍,你惶恐,我更甚,你痛苦,我更甚,所以——”林北雪双手压在御怀远肩上,“所有的一切,都交给我,好么?” “好,但我必同你共担祸福。”说罢,御怀远拎起药箱,竟头也不回地去了。 林北雪见他远走,这才去看景春,后者已是极仇恨地看着他了,林北雪耸耸肩,一屁股坐在桌前的小椅上,抽着烟云淡风轻地道:“我同御怀远不一样,他讲道义,我只论手段,说吧,你要什么?” 景春冷笑,“二少真是商人本色,你以为用钱打动的了我吗?” 林北雪笑得灿烂,“你放心,不管怎么样,我都会保护好御怀远,我只说一句,你应见好就收,不要逼我真的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来,再者说,你就真的下得了手去毁了他么?” 景春面上泛起浓重的悲伤之色,她呆呆地凝视着林北雪,长久地沉默了。 第二十二章 从那日后,御怀远再也没有见到景春,问林北雪的时候,林北雪道:“你觉得我会把景春怎么样?扔进黄浦江?” 御怀远摇摇头,“你不是这样的人。” “那不就是了。” 这一次,很是折腾了一回。 景春是聪明人,知道不能永距烟花之地,年老色衰必定会晚景凄凉,而她本是广东人,操一口广东话,所以林北雪给了她一大笔款子并写了一封信给香港的同学,只说是自己的表妹去香港游学寻求照顾,那位同学是位富商,又是未曾婚配的,能不能成事,只看景春手段如何。 麻烦的是,怎么放景春走。 为了这事,林北雪可是被徐明飞好好奚落了一番,不过骂归骂,徐明飞还是替林北雪出头,最后放了景春远走。 临别那日,林北雪亲自开了汽车去送,景春站在码头翘首以盼,林北雪道:“他不会来,这件事,我压根不曾告诉他。” 景春微微叹了口气,“二少可知这条路有多难?何必要拉着御医生下水?” “这不用你操心,我自会一力承担。”林北雪淡淡地道。 景春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说出话来,待要上船时,忽然落下两行泪,道:“二少可知我有多嫉妒你?你男子之身却能常伴他左右……”景春捂了半张脸,凄声苦语:“虽然内情波折,但说起来二少也是我的再造恩人,若有一日能有缘再会,景春有求必应。” “保重。”林北雪轻声道,景春回过头来看了最后一眼沪上景色,而后毅然决然地转头离去,林北雪看着她婀娜身段消失在船舱之后,心中猛叹一口气,景春算是求仁得仁,自己和御怀远却依旧在荆棘中摸索着。 作别景春后,林北雪一心投入了同徐明飞的生意中,却不想月中忽然传来挤提的事,彼时银行钱庄最怕的就是挤提,林北雪接到消息亲自开着车往日夜银行而来,只见门前熙熙攘攘,呼喝声连成一片,竟然挤不进去。 “快,去找徐明飞。”林北雪下了车,吩咐司机将此事报予徐明飞知道,而自己绕道后门,推门一看里面忙成了一片,林北雪将经理唤来问话,脸色沉了沉。 这次挤提,倒也奇怪。 林北雪的这件日夜银行做的就是大世界的生意,大世界的职工多将工资存款存在此处,而更多存着的是赌徒赌资,虽然是号称日夜营业,但早上最闲暇的六点是换班的时候,恰好今日值班经理病在了家中,让家人来通知时另外一位当班经理已按时下班,本想着是没什么大事的,却不料有人来提大笔款子,需要印章。 这一耽搁,来提款子的赌徒就火了,嚷嚷了一通便拂袖而去。 没出半个小时,在大世界豪赌的赌客们纷纷拥上门来要求提现,当班经理不在,伙计立时傻了眼,只知道劝着人,待派人请的林北雪来时,银行现存的款子已全部被取罄不说,就连大世界的职工都闻风而动,排了老长的队伍。 林北雪不由暗骂了一声蠢才,亲自出门去处理此事。 “这是我们主家请你喝的茶——“伙计们托着盘子挨个送了茶去,闹成一片的人瞬时安静了下来,忽然有人砸了杯子大吼一声,“喝什么茶,快把我们的钱交出来!我看你们不过是没钱拖延时间!” 一时间,群情激奋。 林北雪皱一下眉,走出柜台道:“各位,日夜银行是属于林家的产业,林家工厂遍布江浙,难道怕没钱给你们吗……” 话没说完,先前在人群中砸了杯子叫嚷的汉子道:“那少啰嗦,先把我的钱拿出来。” 林北雪暗自咬牙,日夜银行现下确实拿不出一个子来,但那汉子明显闹事,他又怎么能容他上蹿下跳,于是林北雪在柜台上写了张条子,递给那汉子道:“既然这位如此信不过林家的声誉,那么凭这张条子你可以在沪上林家所属的每一间工厂支取金钱,数额是你存款的十倍,你可满意?” 众人不由惊叹,汉子脸上颜色不定,冷笑一声,“林二少你好大口气,我的钱是存在你的银行里的,我为什么要去你家的工厂去支钱?我也不是贪便宜的人,你现在拿得出钱来,我二话不说立即走人,你拿不出钱来,就少说这种漂亮话来哄我们!”说着话转头振臂一挥,“日夜银行拿不出钱了,还不快点通知工友们!” 顿时场面大乱,正在挤嚷的时候,忽闻嘭一声响,接着柜台前的人若潮水一般迅速后退,原来是林北雪将柜台上的玻璃砸了个粉碎。 “无论银行钱庄来往都是现钱流通,诸位今日来挤提,非是我行无钱,只是流通之银告罄,现下已从别处来提来,只是一盏茶的功夫,各位稍安勿躁。” “哼——”男子不依不饶,“谁知道等下人都去哪了,我们现在就要!” 正在林北雪头疼之际,外面传来汽车的喇叭声,进来三五个抬着木箱的壮汉,吆喝着:“让开,让开——” 林北雪一瞧,只见徐明飞跟在人后走了进来,心中顿时一缓。 “二少,我预计存五万元在你这里,这是一部分,你找人点收下,剩下的款子还在后面——”众人立即哗然,那时节五万银元可谓是巨款了! 徐明飞环顾左右,佯作诧异,“咦?生意这么好?我等等。” 林北雪道:“不打紧,他们是提现的。” “提现?”徐明飞夸张地挑着眉,讶道:“奇了怪了,怎么这么多人提钱?” 身畔妇女道:“都说这家银行提不出款子来了——” 徐明飞哈哈大笑,“亏得你们也信?你们也不去打听打听林家在上海是什么人家?家里堆得金山银山似的,他家二少开个银行还怕倒闭?市井流言何其可怕!今日我徐明飞就把话放在这里,若说赔,你们谁赔的过我多?我都敢把钱存在这里,你们不敢?” 众人窃窃私语,虽未曾听过徐明飞的名头,但他这存钱的架势却是骇人,一箱箱银元挑进来存的奇景许多人终生仅此一见。 那汉子见众人沉默下来,便道:“他存他的,于我们何干?我们取我们的!”话语响亮,只是应声者寥寥,许多人都已经转头而去了,汉子略有些难堪,用力拍着柜台要求伙计取钱,林北雪有银元在手自然腰杆子硬起来,一边使人将徐明飞带来的银元抬了下去点数,一边取了钱来给那汉子,正碌碌忙着,有人一推门进来,当下有人相熟认了出来,高声喊道:“御医生,你也来取钱吗?” 林北雪一抬眼,只见御怀远笑着对扬声的那人道:“不是,我来存钱的。” 众人自发让了条道出来让御怀远走到柜台前,林北雪低声道:“你来凑什么热闹?” “我听徐明飞来存钱,想着我有笔款子也要存,便来了。”御怀远笑了笑,转身对身边的人道:“不要听外面人瞎说,跑来给二少添乱,林二少我是信得过的,他开的银行自然是没有问题,不用担心,不着急用钱的话就回去吧。” 这一句话,竟然比徐明飞的银元都顶用,众人闻言便三三两两去了,林北雪难掩惊诧,道:“他们认得你?” “嗯,我起初只为黄楚九看病,后来就委托我为他大世界的职工看病了。” “原来如此。”林北雪叹了叹,见柜台人散的差不多就邀了徐明飞和御怀远进经理办公室去喝茶,那当班经理早已从家赶了回来,吓得面色发白,林北雪好言好语劝了他几句,经理这才安心去了,过了一阵子领了一个人进来,道:“查清楚了,早上来闹事的赌徒是从南京来的游客,昨日存了一笔款子进来,那会子拿到钱就走了,另一个汉子则是大世界的职工,巧的是前几天已经被开除了的。” 林北雪面上一白,经理问:“我再去细细查查?” “不用了,你出去吧。” 三人又复沉默。御怀远拖着茶盏慢慢地啜着,犹豫许久方道:“也不见的就是——”话未说完,林北雪便打断了他,“亲兄弟还不如个外人,黄楚九借机来挤垮我都知道留三分情面,自家大哥反而来的光明正大了。” 徐明飞斜斜坐着,打了个大哈欠道:“定是纱厂的事怀恨在心。” 林北雪点点头,“没有不透风的墙,他若知道火柴厂是你我同营,难保不找些麻烦,还是小心为上。” “嗯——”徐明飞掏出怀表一看,“我有些事还需处理,先走了,你同御医生再坐坐。” 御怀远和林北雪起身一同送徐明飞出去,走到门口徐明飞看着这一高一矮的风流男子,不觉调侃了一句,“这可真是一对璧人。” 林北雪开怀大笑,“一早上,就数这句话听着最顺耳了。” 御怀远淡淡地笑了笑,仿佛没听到一般,同徐明飞做了别。 “你打算怎么办?”入得室来,御怀远问。 “嘘——”林北雪将指头搭在御怀远的唇间,伸手将他揽进怀里,“不要说话,让我抱着你,有你在身边,我还不至于对这世道失望。” 御怀远沉默着,两人相拥,面红耳赤,只觉心跳初时都是紊乱,贴着一阵乱跳,渐渐便静下来,齐齐的竟是一点不差,隆隆大震,拖着人进了个无边的混沌所在,唯有怀里的人才是真实。 “闭上眼。”林北雪轻声道。 “不——”御怀远双手扶在林北雪鬓边,“这一次,换我来。” 两唇相贴,御怀远的唇是冰凉的,吻技拙劣而生疏却很努力地辗转着,林北雪手上用力,两人贴得更紧,踉跄着一起跌倒在沙发上,人却舍不得分开,林北雪压住御怀远,浑身燥热,一只手灵活地伸进了御怀远的长衫里,抚摸着平坦的小腹,在耳边微微喘息着道:“此处虽不是合适的地方,我却顾不得了。”说着话抬起了御怀远的腰,慢慢地隔着衣衫磨着,见御怀远面上有了红晕,微微情动时,林北雪再也无法忍耐,长驱而入。 御怀远闷哼了一声,抓在林北雪腰间的手紧了一紧。 林北雪腰间一痛,欲念下去了七八分,见御怀远眉间深锁,便缓缓抽身而出,只是在他唇边轻啄一口,“怪我太情急,痛了吧?” “这也不怪你的——”御怀远侧着脸道。 林北雪见他面上红云煞是可爱,忍不住抱紧他,“晚上一起吃饭,然后去我那里,可好?” “好。”御怀远眯起眼睛笑了笑,答应的坚定。 第二十三章 御怀远到林北雪在租界的那套宅子时已是夜深,丁甘龙年事已高,入夏以来一直反反复复地病着,御怀远每三五日去诊一次病,不想这个月愈发厉害了,几日下来已是弥留状态。 御怀远心情极差,推了门进来,只见林北雪坐在窗边大椅上自斟自饮。 “给我一杯。” 林北雪微微诧异,但依旧倒了一杯白兰地给他,御怀远鲜少喝洋酒,一口下去只觉呛得不像话,一路火辣辣从腹中烧到了头脸上,但自己抑郁的心情也像是给烧成灰烬了一般好受了不少。 “你很少这么饮酒,出什么事了?” “丁师病危。” “啊。”林北雪关切地望向他,“要我帮忙去联系西医吗?” “不用了,治标不治本的,还多折腾许多时日,不若让他舒坦的去——”御怀远说着话,眼眶骤红,“我此生最感激三个人,一是母亲给予我生命,二是六叔赋我再造,三便是丁师,他对我爱护有加,传道授业从不藏私,若没有他便没有今日的御怀远。” 林北雪轻叹一声,今日本存了与御怀远亲热的念头,但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欲念早就撇的一干二净,于是将人轻轻拥在怀里,一同坐在临窗椅下,月光星辉穿透玻璃,温温和和地笼住了两人,干净的若恍惚梦中。 “你的事,似乎还从未同我讲起过。” “大致也就是那样——”御怀远拨了拨头发,似是陷进了回忆里,面上的表情也都朦胧,过了好一阵子,开口道:“我这人性格有些迂阔,丁师曾说我虽为医,也知情志之毒,但每每却不能自制,为人太过极端……” “这评价倒很准确。” “那时候,丁师创办的中医学校刚起步,有很多人去投考,多都是中医世家出身,我毫无家世熏陶,只可贵在尚数勤奋,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点,丁师对我倍加指点,在学校肄业最后一年的时候,丁师就带我去诊所录方,那时候想要为他录方得三个月以上方可,因为我听得懂他的宁波话,字迹也清秀又有国文底子,所以刚进去就担任录方工作。那时节丁师寓所有一间空房,阳光最好,跟了丁师两三年的师兄都没有住进去,一听我每日往来奔波,丁师便要我住在了诊所——”御怀远一口气说了许多,想到以前触动颇大,低低叹了口气,“最初我看诊,都是他鼓励我去做义诊的,那时节丁师对我那般在意,所以诊所中的师兄便多不与我往来,甚至在他面前诋毁我,可他都直面呵斥,从不相信的。” 御怀远停了停,又复道:“六叔同姚公鹤老师多有往来,所以我年少时便拜了姚公鹤为师,增长了许多见闻知识也增长了清高的脾气,所以那时人不喜我,我便厌人,从不懂的转圜。有一晚丁师便叫我去,讲了许多,我受益匪浅,从此也转了性子——” 御怀远微红了眼眶,“他待我,真若父待子一般!” 林北雪一时忍耐不住,将御怀远牢牢揽在怀中,心里也是凄切,“天下哪里有不散的宴席?只是分走的早,走的晚罢了,在有生之日真心待人,走了也是无悔——”说着话,林北雪扳正御怀远的肩膀,看着他那双满溢悲伤的眼睛,“你我亦如是。” 御怀远的神色当即就滞在了面上,许久方叹了口气,好似不堪重负一般,疲惫地道:“虽是这样,你也不该现在同我讲,可知我心里有多难受——”话语刚落,林北雪便封住了御怀远的唇,仔仔细细地吻着,不失毫厘。 良久,两人才得分开。 在这充满了生离死别和凄凉回忆的夜晚中,御怀远心底仿佛发生了巨震,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宛如海中小岛突兀而起,那些本以为湮灭的沸沸往事就连看一眼都觉得辛酸,在那贫穷的岁月中,他曾目睹兄长姐妹因为无钱医治而死去,在那些困苦的时日里,他曾被人当面唾弃而无力掩面,只是当跋涉过这些坎坷,本以为自己足够坚强的时候,才发现真正坚强了自己的,不是强大的内心,而是那些一直爱护着自己的长者亲友,他们才是撑起他内心广夏的坚实柱石,只是,柱石却在岁月的长河中逐渐磨损,濒临坍塌。 而林北雪,忽然以一种强有力的姿态出现在了他的生命之中,如此耀眼,如此夺目,像一阵狂风,卷着他不由自主地靠近了。 御怀远低下头,一吻深情且悠长。 林北雪推开他,在月光下解开了长衫的扣子,御怀远没有躲闪,在他泠然而绝决的表情中,林北雪觉得自己像一只火把,燃烧了。 得此人至情如此,夫复何求? …… 林北雪的皮肤是滚烫的,和床上那床冰凉的丝滑大被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令昏昏沉沉的御怀远产生了奇异的幻觉,像是置身冰川又似身在火炉,而眼中来回的俱是那一张脸,眉头紧蹙着的微微泛红的脸,年轻,英俊,神采飞扬,像起伏于马背的骑士,一切皆在其驾驭之下。 御怀远瘦而白皙,隐隐透着些许青色,像一尊展馆中通透灵秀的瓷器。 这也许是林北雪自有性事以来唯一一次抱着非是享受而是肃穆的心情进行的,他知道自己一定会伤到御怀远,于是小心谨慎做足了功夫,直到御怀远双颊似火,周身微颤时,林北雪却停下动作,只一只手在最敏感的地方慢慢磨着,低声道:“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御怀远轻不可察地闷哼了一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一夜风流,用了下半辈子来献祭。 林北雪早上醒来时,御怀远还在沉沉梦中,被子堪堪盖在腰间,露了半截胸膛在外面,林北雪顿觉满室春、色,于是伸手将他卷进怀里来,在冰冰凉凉的面上啄了一口,低声道:“再不起我可要做不了守礼君子了——” 御怀远半睡半醒,眯缝着眼睛看了林北雪一眼,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声音涩涩,人也涩涩,睁眼都觉得困难,周身如同散架。 林北雪按捺不住,欺身而上,御怀远推推他,嘟嘟囔囔,“大早上的,这是干什么?” 林北雪翘了下唇,趁其不备,挺身而入,御怀远似被人兜头泼了一盆水,立即就清醒过来,蹙眉道:“二少未免太过纵欲——” “我自命风流,死于玉树之下,心甘情愿。” 林北雪豪情陡生,他扳住御怀远的肩膀,虽人在斗室却若长驱于茫茫草原,突刺猛进,高歌在喉,当那足以毁灭生死的快感来临时,林北雪忽然掉了一滴泪在御怀远面上。 “我爱你。”他如是说。 …… 丁甘龙的噩耗传来是下午时分,林北雪和御怀远面对面坐着,林北雪捧着《红礁画桨录》,一边读一边同御怀远品评,两人正说到行头上,老家人敲了敲门,道:“丁宅的电话,找御医生的。” 御怀远心中顿时一沉,而后慢慢地起身,这一个动作仿佛耗去了他的全部心力。 “怀远,你要撑住,也可能是丁老病危要你去救命的——”林北雪架住他,只见御怀远眼中的泪夺眶而出,他摇着头,“不,丁师的病我是知道的,定然是——”一句话没说完便哽咽了。 林北雪默默地将他放在大椅上,吩咐家人为御怀远取来了衣服,然后自己去接电话,果不出御怀远所料,打电话来的是丁老的长子,说是丁老刚刚逝去,林北雪道御医生因悲痛过度,情绪稍平复后便去治丧,对方应了一声,语调中也满是悲伤,林北雪只得说了一句节哀顺变,于是便挂掉了电话。 再回到卧室,御怀远却已穿戴整齐了,他努力地克制着哀思,对林北雪道:“丁师到了这个岁数,应是喜丧了,这几日我要去忙着治丧,没有时间再过来。” 林北雪点点头,然后抓住了御怀远的手,“我同你一起去,给丁老磕个头,作为你的——”林北雪顿了顿,坚决地道:“爱人。” “嗯。” …… 第二十四章 丁甘龙的丧事持续了半个月,待身后事整利之后,御怀远就病倒了,而且一病一月,林北雪衣不解带地在南市御家老宅照顾,稍见起色的时候,林家家人坐了汽车来传话,说是林老爷请御医生和少爷回去,林北雪蹙眉,御怀远尚在病中便作推辞,可家人很是执拗,一定要两人前去,御怀远想了想,凉意忽然枝枝蔓蔓就将心房裹得严严实实。 定是有些传闻到林老爷子耳中去了,上海本就是个藏不住事的地方。 林老爷子坐在上首,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林北雪什么时候和御怀远搅在一起他竟是一点也不知情的。对于御怀远,他的态度很是复杂,毕竟他有负于御家,多年来将御怀远视为半子,全家和全厂五百多人的诊务全部拜托于他,而御怀远亦兢兢业业,费尽心力,从德行的角度来说,林老爷子很是敬重这个后辈,但是,若要他真的接受他……林老爷子气急攻心,一定是那个不肖子做下的好事! 林北雪和御怀远双双进屋的时候,满头霜雪的林老爷子和林北岳并排坐在大沙发上,林北雪挑了下眉,今日有林北岳在,自己休想轻松逃过一劫,想必也是为了报纱厂的一箭之仇。 今日之事,只有拼死一搏。 林北雪想透之后大大方方牵起了御怀远的手,御怀远当下大惊,被林北雪握着的那只手下意识地要缩到身后,却不想林北雪很是大力地牵着他走向沙发,坐在了林老爷子对面。 林老爷子见状,手杖脱手而去,林北雪躲也不躲,任由手杖砸到头上来。 “逆子!逆子……”林老爷子怒火攻心,气息紊乱,一下子晕倒过去,御怀远见状,立即拿出随身医包施针,待林老爷子缓过一口起来,便叫人送进了房内。林北雪同林北岳面对面坐着,林北岳满是讥讽地笑道:“原来二弟竟然是好这一口,不过眼光颇好,以御医生的品貌人才,真是也不委屈你。” 林北雪冷冷瞧着他,“你所要的,不过是林家的产业罢了,怎么当官还不够过瘾吗?我除了一间银行,你还有什么好惦记的?” “日夜银行的本金是父亲出的,你应该还回来吧?” 林北雪哈哈大笑,狡促道:“真是不凑巧,前日把银行卖给黄楚九了,现在是他的产业,你若有本事,找他去接收。” 林北岳勃然色变。 “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谁也别小看了谁,想从我这里拿东西,大哥你小心烫伤了手!” 林北岳挑眉,“我可从未小看过你,我只是不喜欢你罢了,若你肯老老实实滚出林家,我便让你们风平浪静待在上海,如果你不肯,休怪我毁了御怀远。” 林北雪掸了下自己身上的烟灰,云淡风轻地道:“你现在是拿御怀远威胁我?” “是又怎么样?你敢拿御怀远的名声冒险么?”林北岳争锋相对。 林北雪缓缓扫过林北岳的面容,他这位同父异母的哥哥远比自己英俊,细薄的唇紧紧下抿,显得果敢而阴狠,一丝不苟的精致装扮衬得他文质彬彬,若换了身份,林北雪定然要为这样的人赞一赞,只可惜,生为兄弟,结为死仇。 林北雪凝视着林北岳手上那枚硕大的祖母绿戒指,林北岳喜好装扮,一身西装皆出自名手,戒指煌煌夺目,光泽细腻,花纹若断云层层叠叠,林北雪一时出了神,心里倒惦记着,若御怀远是个女儿身,自己定要买个比这个更好的送他,也不知他收到会有什么反应? 林北岳在心中冷笑,他自小就厌恶他,这种厌恶源自于他的母亲,他母亲寡居数年,纵然有夫人之名却无夫人之实,管不了林老爷子的腿更管不了林老爷子的心,于是抑郁而终,在一场情爱中,唯一能拿的出手的战绩就是林北雪的母亲在她生前就连妾室的名分都没有捞到,所以死了也立下了遗志,不允进门——林北雪的母亲的确没有进门,毫无名分地跟了林老爷子十数年,最后也落落寡欢而死,但林北岳依旧觉得她比自己的母亲幸福,至少她可以享受着自己母亲一天都未曾享受到的爱情,而她的儿子亦可坐在林家同他共分财产。 凭什么? “怎么?看来你同御医生也只是玩玩罢了,毕竟还是财产比较重要是吗?” “嗯?”林北雪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林北岳立时大怒,拍案道:“林北雪,你不要觉得自己还有退路!” 林北雪见他有失风度,不由冷笑,“谁有退路?在我年少时送我去留洋的时候可曾有退路给我?逼我收购纱厂的时候可曾有退路给我?我的退路,历来都是我自己走出来的,何曾求你们给予过?” 林北岳一时微怔,说不出话来,但他不屑地挑了下唇,道:“既然你苛责我们未曾给你过退路,那我现在给你,滚出林家,你和御怀远的事我会替你们瞒的死死的。” “你当我会信你?”林北雪反问,笑的轻松,“我早就知道你不是易于的人,你也许不知道的是,聂云台同徐明飞私交甚厚,你不是想结谊聂家那位显贵么?若他知道徐明飞本来同林家说好各出一半的钱一起收购纱厂,而收购之后林家忽然大举撤资,陷徐明飞于艰难境地,林大公子结交显贵的目的一达成就过河拆桥。徐明飞愤懑不已,在聂老爷面前申诉,你觉得这部戏演起来怎么样?” 瞬间,林北岳面上的血色退潮一般去得一干二净,若敷粉一样苍白。 “二弟好手段,我真是所料未及。” “全拜大哥所赐。” 兄弟间一时静默。 …… 林老爷子眯眼瞧着御怀远,心中酸涩。早就听闻丁甘龙死后御怀远大病了一场,今日见他进门没有往日利落风气,脚步也飘忽,人愈发瘦的像个竹竿,现在他坐在自己跟前施针,近了瞧他,面色不仅苍白还透着青黄,稍一动弹额上就见了汗,微微喘着,但下针的时候手却依旧很稳。 林老爷子叹了口气,他并不气御怀远,气的是自家逆子,御怀远好好一个名医,这下可要毁在了他的手里。 “我林家——对不起你。”林老爷子哑着嗓子道,他一把握住御怀远的手,“若是那逆子胁迫了你,你大可告诉我,我一定不会教他再去骚扰你——” “也不是。”御怀远靠在床头桌子上,缓缓地道:“二少没有胁迫我,何况我也是真心喜欢他。” 林老爷子顿时失语,他重重叹了口气,翻了个身掩面睡去了。 御怀远枯坐许久,听闻林北雪在外面唤了他一声,便起身同林老爷子告别,只见对方充耳不闻,无奈之下,御怀远便自己走了,走到了几步就听林老爷子道:“御医生,你以后不用再来了,诊务我会拜托给别家,而那不肖子我也再不想见到他,你们的事……我会替你们遮掩,你们……好自为之吧。” 御怀远喉间紧缩,眼眶忽觉一热,转过来对林老爷鞠了一躬,颤抖着道:“多谢……世伯。” 一句世伯,牵连着林老爷子的心也动了起来,他翻身而起,老泪纵横,“我对不起他的母亲,亦对不起他,他在你身边或可幸福,请替我善待于他——” 御怀远无声地点了点头,林老爷子便摆了摆手,御怀远又做告别,这才慢吞吞走出门去,见林北雪站在客厅里,便冲他笑了笑,林北雪心中一暖,快步走到御怀远身边,挽起他的手道:“现在,你我相依为命了。” 御怀远笑了笑,在林北岳嫌恶的目光中,两人并肩走了出去。 “父亲他……没事吧?” 御怀远微觉讶然,本以为林北雪会先问林老爷子怎么处置他们的事,却不想先问了身体怎样。 “没事了,到时候看诊务移给谁,我再去叮嘱几句。” “那我就放心了……我父亲没有对你……” “没有,林老爷子没有为难我,甚至没有恶语相向,有如此老父,真是福气——”御怀远感叹了一句,不期然却被林北雪紧紧抱住,“怀远,我护你若护心,不畏风吹,不惧雨打——” “只愿君心似我心。” 天地静默,两人同声,唯此一心,亘古难变。 第二十五章 傍晚,林北雪与徐明飞约好在家里吃饭,通知了御怀远早点完结诊务回来。徐明飞坐着汽车带了小先生来时,御怀远正兴致勃勃地和林北雪摆碗筷。 徐明飞打趣道:“二少小心温柔乡中丧志啊!” 林北雪笑骂道:“闭上你的狗嘴。” 此时,林北雪与御怀远已同住两年多了。两年前,御怀远母亲寿终正寝,御怀远接连受到丧师丧母的打击,陷于哀伤难以自持,林北雪不放心他一人独居于南市,便接了御怀远来同住,对外只说这处房产是御怀远置下的,有客来访时,林北雪刻意回避,是以两人亲密同居两年,沪上竟无人知晓两人关系。 当然,除了徐明飞。 “现在出了很大了问题。”徐明飞饭后同林北雪坐在小间中,面色沉沉。 “厂子怎么样?” “冲击非常大,自倾销开始亏损至今了。”徐明飞叹了口气,当初他同林北雪信心满满开了火柴厂,从日本订购了机器,改进配方,这两年多不仅收回了成本,还有二三十余万的盈利,但好景不长,瑞典为打击民族产业,举重金收购民族火柴厂,只是各火柴厂当初经营状态甚好,自然不肯答应收购,这才引起了瑞典的半价倾销,胁迫各厂接受他们的条件。 林北雪啧了一声,忍不住骂了一句粗话,这才把更坏的消息告诉了徐明飞,“现在不仅是瑞典的火柴集团,连日本的也加入了倾销,过阵子,应该更难支撑,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徐明飞单手叩在案上,冷笑道:“真是狼子野心,一口吞了我们,整个国家连火柴都要听他们要挟,我虽然没有什么爱国之心,但这等卑劣的行径,实在无法容忍。” “现在他们财力雄厚,单我们一家厂子,无论多少钱投下去,都是难支撑的,现在的局面,仅靠同业会恐是不行。”林北雪较为冷静,除了同徐明飞一起投钱做实业之外,林北雪自己还投了一部分钱去做外汇,因此人脉较广,消息也较为灵通,这次外商倾销火柴的事,林北雪早半个月前就知道了,打定主意不肯被收购,也及早做了准备,没想到还是受到了冲击,现在沪上随处可见日商的猴牌和瑞典的凤凰牌,国产火柴竟几近销声匿迹。 “这么说来,前阵子同刘鸿生摩擦,真是不该。” “我去找他。”林北雪毅然道,“等下去大家都是个死,不如抱团将这次的倾销扛下来,共度难关,何况真让外商把持了火柴经营,不知道要流失多少白银!” “那事不宜迟,二少尽快去见刘鸿生。” “好。” …… 这一夜,林北雪翻来覆去竟是难眠。 打小,林北雪对祖国这个词就没有什么感情,他年少就被送去留洋,身边只有个老妈子跟着,多年来都是同洋人打交道,也都是洋人做派,纵然跟香港、内地的同学走的近一些,却不觉得格外亲近,回国之后,为了赚钱忙忙碌碌,更谈不上爱国,对上海的认识同外来的洋人一样:一片迅速积累财富的投机之地。 当初,他对御怀远的拳拳爱国之心很不以为然,是什么时候改变了的呢? 林北雪望着投在书桌上的半尺月光,回沪这几年像默片一样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受了御怀远的感染是肯定的,但那些亲眼目睹的经济侵略来的震撼更大。上海的地产大王,不是中国人,而是英国籍犹太人哈同、沙逊,南京路、霞飞路诸多产业,就连电车经过沙逊的花园住宅都要停两站。除个人在上海大肆敛金外,外资企业也不遗余力发起了财,通信业、汽车业、烟草等等都外商控制在手里,一国国脉,却仰人鼻息。 “想什么呢?” “胡思乱想罢了,近日外商倾销事大,凭我们一厂,恐难抵抗,若僵持太久,耗去的是自家身家,若卖掉,又心有不甘。”林北雪顿了顿,“所以,明天我打算去拜见刘鸿生,只是上次同他有些摩擦,却不知这次的事情能不能谈成。” 御怀远想了一下,他虽然只是医生,但论起在上海本地富豪的人脉,御怀远比林北雪更广泛一些,因他病家多,且医德令人敬重,所以很多人都主动邀诊,刘鸿生便是一个,御怀远于半年前曾为他施诊过一次。 “此人心胸豁达,外商倾销又是大事,应不会将你拒之门外,现在这种情况,有个中间人说一两句话也就抹开了,不若我带你去,可好?” “你认识他?” “嗯,他也是我的病家。” 林北雪翻了个身抱住御怀远,想了想道:“商业上的事,我还是自己去吧,你不好掺合进来。” “你我何分彼此?” 翌日,未容林北雪思量,御怀远就开着汽车到交易所来了。林北雪见状也不推辞,坐上车径直去了刘宅。 刘鸿生正值壮年,说话利落干脆,眉眼正气十足。 林北雪同徐明飞开厂之后,由于配方好,工艺好,所以产品一下就打开了销路,但遇到外商倾销后,生产销售受到了很大的阻力,正在艰难之际,刘鸿生递了个帖子,请两人在鸿运楼吃饭,期间谈到了收购的事情,徐明飞认为刘鸿生简直就是乘火打劫,现下各厂经营困难,他却奋力收购,同外商行径毫无两样,于是双方不欢而散,就连刘鸿生一力发起的“全国火柴同业联合会”都没有参加。 有了这等渊源,这次来刘宅拜访,用的便是以御怀远的名义。 林北雪却不知道,两人竟是这般熟。刘鸿生听到家人来报,穿戴整齐迎到了门前,见林北雪也在,只是微微怔了一下,随即热情地将两人请进门去,并熟络地同御怀远攀谈起来,听二人聊天才知是御怀远治好了刘鸿生的痼疾,这才对他这般敬重。 “这次我来,只是替二位穿针引线——”御怀远清了清嗓子,“二少听闻君是有大气象的人,前些时日在鸿运楼多有怠慢,所以特地托了我来赔罪。” 刘鸿生闻言正色,“哪里话,刘某人怎么受得起?当初邀两位谈收购的事,是想着将无力抗拒倾销的厂子都收购过来,统一管理,由刘氏注资抵抗倾销,本心是好的,但确实也是占了外商倾销的便宜,御医生这般说辞,令我卑劣之心何存于世!” 林北雪长身而起,对刘鸿生深深鞠躬,道:“小辈无礼,不明先生苦心,这次外商倾销,事关国家经济,还望先生主持大局才是。” 刘鸿生立即站起,扶好了林北雪,感慨道:“二少有此心,刘某人怎敢推辞?” 是夜,刘鸿生留了御怀远和林北雪在家吃饭,就外商倾销一事,和林北雪反反复复讨论了许久,最后两人决定分头联络各大火柴商人,联络并起收购一事。 第一次,林北雪觉得胸中燃起了煌煌火焰,光芒之万丈简直是要令人若飞蛾扑火。 御怀远见他雄心万丈,忍不住笑道:“全国那么多火柴厂,未必都要联合?” 林北雪点点头,“生死存亡之际,自然是全国上下抱为一体,方能形成有利反击。” “那——”御怀远迟疑了一下,“你们的配方?” 林北雪无所谓地耸耸肩,“给出去好了,反正不亏不死就是值得。” “君之胸怀,刮目相看。”御怀远喟叹道,林北雪厂子所出品的火柴之所以一问世就广受好评便是因为配方好,林北雪曾邀约一化学博士,用一个月的时间反复实验推敲,而配方对于火柴厂,无疑是生存的根基。 “能挺下来,自然就会有发展,火柴虽发明自国外,但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们会超越日本和瑞典。” “有此志向,当值得浮一大白!” “好!就去高长兴!” …… 五日后,林北雪在街头遇刺,命悬一线。 第二十六章 林北雪这次遇刺,事情来的却是蹊跷。 徐明飞坐在房间一角,遥遥看着坐在床边和御怀远低语相谈的刘鸿生。三天了,林北雪还没有醒,遇刺的事到现在也没有个头绪,依徐明飞看嫌疑无非就是两方面的人,一方面是林北岳,一方面则是外资的火柴集团。 若是前方面则是家事,若是后者,怕刘鸿生也得有此劫难。 “以你推断,此事是哪方面的人做下的?”刘鸿生探完了病,由徐明飞陪着出去,两人心事都重,索性也不绕圈子,开门见山,“林家的事,我多少也知道一点。” “不好说。”徐明飞紧紧皱着眉头,叮嘱道:“不管怎么样,这几日出行还需谨慎些。” “嗯,你也是。” “不过——”徐明飞附耳道:“不管是谁做的,我们放出风声去,对同行也是一种激励。” “啊。”刘鸿生点了点头,“这事我去操办。” “好。” 两人门口分别,又彼此安慰鼓励了一番,徐明飞这才又回到了宅内,见御怀远还在床前呆呆坐着,不由分说架起他,“你就算这么坐着,他也不会醒过来,别把自己又熬倒——”御怀远推开他,肃然道:“西医说他的病情已经稳定,差不多到今夜就能醒,回头用中药好好调养着就行,我想的是,怎么会这么巧?” “巧?怎个说法?” “全国有52个火柴厂,在同行业名录上有记录的,北雪都打过电话了,这件事忙了三天,没有出门,而那日出门就是要去给剩下的十几家厂子拍电报,巡捕房说北雪遇刺的时候没一个人看到,我就觉得有些蹊跷,好像是专门埋伏在必经之路的,那人怎么知道他要去拍电报?” “你的意思是?” “不管谁是主谋,这屋里一定有人通风报信,肯定是知道他要出门去邮局,这才提前布置好了一切。” 徐明飞只觉心头一跳,“你确定?” 御怀远点了点头,一双通红的眼睛里露出了坚定的神色。 “我去查。” “那便拜托你。” 徐明飞顾不上客气,匆匆忙忙走了。 下半夜,林北雪果然醒了,一睁眼只觉得眼皮酸涩,好像搭了千斤重的亭台楼阁,眼前光怪陆离,过了许久才能勉强看清房间中的一切。 时近半夜,月光从窗户一泄而入,照的房间亮堂堂的,御怀远坐在床边,握着自己的手,目不转睛地瞧着,林北雪死里逃生打趣道:“你这直勾勾的眼神是要吓死我——”才说了两句,就咳起来,脸因为抽疼而缩成了一团,御怀远绞了个帕子,仔仔细细给林北雪擦了脸,道:“以后日子还长,也不见的现在就要说些俏皮话。” “你不担心我?”林北雪握住他的手,两人静静地看着,仿佛时间就停顿在了这个刹那,跨越了时间的缝隙,翻越了千山万水,风尘仆仆地回来了,在下船的瞬间才发觉原来当初送走自己的那个人就站在原地,一直未曾离去,劫后余生地情感复杂到难以用喜悦来表达。 “你会回来的。”御怀远低声道,“你答应了会照顾我,我相信你。” 林北雪闻言慢慢闭上了眼,嘴唇翕动,轻轻托起御怀远的手,放在了胸前,那里有一颗心脏,有力地跳动着,生生不息,林北雪道:“我回来了,不会再走。” 御怀远双目通红,用力地点了点头。 …… 林北雪这一躺就躺了四个月,期间人也不肯闲着,情况稍微好一些就背着御怀远坐汽车去了火柴厂,辅助刘鸿生做合并建厂一事,徐明飞看不过眼,将林北雪连骗带哄又弄回了林宅,见他依旧不死心,便领了林北雪的差,每日里没日没夜的忙,熬了一个月,又黑又瘦像风干的腌菜,好在由他们同刘鸿生联合组建的“大中华火柴厂”运行逐渐上了轨道,产品质量过硬又刻意低价出售,隐隐于瑞典、日本等外资企业形成了三足鼎立的局面。 林北雪拄着拐杖出去买了一盒,打了个电话给徐明飞,从新雅叫了一桌菜,准备将徐明飞大大夸赞一番。 “御医生呢?” “有诊务,说是晚点回来。”一病数月,又赶上反倾销的当口,两人还是头一次这么坐着闲话家常。 “看你那个馋样,好像大烟鬼似的。” 林北雪感叹道:“可不是,也不知道他哪来那么尖的鼻子,我偷偷摸摸抽根烟,一进门就闻出来了。” “可以到花园里抽。” “衣服还闻得出味来,我抽根烟的代价就是要洗澡漱口换衣服,暂时行动不便的,也太麻烦了些。”林北雪抱怨道。 “我看御医生不是那种强求的人。” “他是不强求,只是一想到他闻着烟味不舒服,自己便也没了那个想法。” “呵——”徐明飞瞥了林北雪一眼,哭笑不得:“你倒是很痴情,只要御医生一个眼神就肯改了多年习惯……” “那一天醒来,一眼看到他,我就暗下决心,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我都要为了他而活着……” 徐明飞不禁牙酸了一下,连声道:“停停停,这话你留给御医生去听,别讲给我,我可受不了,话说……”徐明飞欲言又止,若有所思地看着林北雪,林北雪把玩着手中的小玉坠,笑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遇刺的事吧?” “我查了查,”徐明飞清了清嗓子,眉间紧蹙,困惑地道:“御医生言之凿凿说宅子里有人有问题,但是宅子里的都是老人,从你母亲到现在就没有换过,照说不应该。” “宅子里的人没有问题——”林北雪站起来,拉开窗帘看着沉沉夜幕,像一只怪兽,吞噬着天地间的一切,人心也是这样,一旦滑向深渊,此生将终不见日光。 “你查了?” “嗯。”林北雪转过脸来,笑了笑,“挨了一枪,总要知道是折在了什么人手上。” “谁?” “林北岳。” 徐明飞无声地张了张嘴,林北雪笑意凛凛,“知道么?我这次受伤,差点要了我父亲的老命,他上了年纪受不了刺激,我下午出事,晚上我父亲就背过气去,若不是施救及时,若不是我命大,现在就已是父子共赴黄泉了。” 徐明飞愕然,叹道:“真是一箭双雕,他倒是好狠的手段。” 林北雪用手杖打着地板,心中坚冰一样的凉,恨得也深,在躺在病床上的那几个月,把林北岳的名字刻在了心上,本以为不与虎谋皮还有一条生路,却不知道对方矢志不渝想要的却是他的性命。 “挑这个时间下手,就是为了迷惑我,只是他找来的那个人太蠢,每日来送菜的时候打听得太刻意罢了。”林北雪云淡风轻地道。 徐明飞听得心惊,“你打算怎么办?” “我是个简单粗暴的人。”林北雪叹了叹,“我大哥指了条路给我,我为什么不走。” 徐明飞再也没用说话,反正都是你死我活的事,对徐明飞而言,林北雪活着远远要比林北岳活着好的多。 “不说这些了,生意怎么样?” “好太多了,刘鸿生真是令人刮目相看,他统一了规格,又跟洋人学来的那套会计制度,现在真可谓是蒸蒸日上,现在已经压倒了瑞典和日本的火柴——” “我们亏了吗?” “以我们在大中华的资金比例,没有亏。” “对了,周浦那边的辅善医院需要捐款……” “捐吧,身外之物。” “死了一回倒是看得开了?” “你死一回便知道了。” …… “我父亲的病最近怎么样?” “他将诊务移到了丁仲英先生处,我前几日打电话问过,说是情况不容乐观,你要不要回去见他一趟?” “不容乐观是到哪种程度?” “林北岳对你的事,你父亲未必不知道,说来说去,都是心病太重,此一事药石无用,只是拖些时日罢了。” “……” “你想……若真是这样,林北岳的死一定会传得沸沸扬扬,你父亲没理由不会知道。” “是啊,父亲……” 只是,又是这样生死的境地。 第二十七章 年末,林北岳死了。比起林北雪,林北岳的遇难就更加蹊跷——枪手埋伏在他常吃饭的饭店,一枪爆头,然后吞枪自杀,一张脸布满旧伤,面孔难辨,丁点线索也没有留下,查来查去只能以仇杀结案,兄弟俩前后脚遇刺,联想起来也只能是林家在生意场上得罪了人。御怀远在报上看到新闻的时候,忽然感到手脚冰凉,一种从未体察的恐惧迅速攥住了他,御怀远枯坐了片刻,回过神来就立即挂了电话到丁仲英的诊所,被告知林老爷子忽然犯病,丁仲英已经走了。御怀远匆匆安排了诊务,开着汽车便直奔林宅。 然后,御怀远在大门外看到了林北雪。林北雪靠在汽车上,仰着头抽烟,天气很晴朗,万里无云,衬得碧空很高,像是一个永远无法触摸的所在,一颗心晃晃悠悠坐着气球一般飘了上去,想要摸一摸,可天却更高,只有不断向上,就像人心一样,不断告诉自己得到了得到了,临到了想要的更多,穷其一生追求,永无顶点。 起初,他想的很简单,他只想要林北岳的性命,再后来,他想要的更多了,想着既保全父亲又杀掉林北岳,这实在是个矛盾的命题。 上个月林北雪回家看过一回林老爷子,残年如风中之烛,仅是坐着就耗尽了他全部心力,面对这个又爱又恨的儿子,竟然说不出一句话,父子俩枯坐了一盏茶的时间,林北雪起身走了。才过了五天,就发现出入有人尾随,林北雪遂长居家中,更不妙的是,他发觉有人竟然跟着御怀远。 事关生死,先发制人。 林北雪想的通透,他父亲是没几天可活了,而在他死之前,林北岳一定会先干掉自己这个跟他争家产的人。 所以,林北雪先下了手,噩耗传来的时候,林老爷子一口气没上来,多亏丁仲英施针有方,这两日又找了西医来看,续命一样的残喘着。 御怀远和林北雪面对面瞧着,然后御怀远一转脸进了林宅,一句话也没有说。 说到底,御怀远难以释怀的是林北雪明知道自己的父亲活不长了,还给予了他致命一击。 林北雪望着御怀远消失在林宅花园中的身影,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痛苦。 “林老爷子情况怎么样?” 丁仲英摇了摇头,拉了御怀远出来说话,“这次恐怕挺不过去了,找了余云岫来急救,但……”丁仲英望着进进出出的家人,欲言又止。 “丁兄有话直说吧,都到了这个地步。” 丁仲英叹了口气,“主要是林老爷子自己不想活了,很不配合——” 御怀远陡然默然,待丁仲英嗟叹许久后,御怀远问道:“依兄之判断,林老爷子大概还能支撑多久?” “最多一夜了。” “哎。”御怀远沉沉叹了口气。 “御医生,我们老爷想让你进去。”家人匆匆而来,还不及作礼就扯着御怀远往里走,丁仲英道:“事已至此,我无力回天,你就多照拂些好了。” “好。” …… “御医生。” “啊,余医生。”御怀远打了个招呼,然后转眼去看林老爷子,他已然熬成了一把枯骨,面色青黄,眼窝塌陷,气若游丝。 “我已经尽力了,但是林老爷子……” “我知道。”御怀远坐到床边,握住林老爷子的手,附在耳边道:“世伯,你还有什么要嘱咐的?” 林老爷子哼哼起来,伸了两个手指头,御怀远会意,对屋中家人道:“去门外请一下二少。” “是。” 林北雪进来的时候,林老爷子已是油尽灯枯,见他进门,忽然睁大了眼睛,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坐了起来,表情狰狞地用手指着林北雪,大力地拍打床板,嘴里含含糊糊的嚷着什么。林北雪面无表情,缓缓地跪了下来,低声道:“父亲,你安心去吧——” 陡然间,林老爷子泪水长流,直挺挺地栽在了床上,气息全无。 御怀远眼眶一热,伸出手去捋下了林老爷子的眼皮。 一代商场奇人,沪上名重一时的富豪,死不瞑目。 御怀远轻飘飘地从林北雪身边略过,如风一般,不曾停留,在他的身影中,林北雪清楚地感到了裹挟着的不满和鄙夷以及……决绝。 七天后,林家治丧,林老爷子同林北岳一起葬入了杭州的林氏祖坟,林北雪全程打幡,不休不眠数日,后传出林老爷子临终前立下遗嘱,林家的房产地产全部交予长孙名下,工厂交给弟弟打理,而林北雪仅分得花园中埋下的二十八缸银元。虽然这二十八缸银元在当时已是巨额,但房产工厂却一点都没有分给林北雪,多少令人觉得林老爷子做事不公,所以沪上众人对林北雪都是一面倒的同情,就连徐明飞也不例外,去林家大宅看望林北雪的时候,见他胡子拉碴,憔悴的不像样,不由愤然道:“林伯父也是的——” 林北雪叹口气,“其实,我很欣慰。” 徐明飞讶然。 “我父亲那个人,一直觉得只有银元靠得住,在他眼里,银元才是钱,别的都不是,而且这二十八缸银元里,有八缸是他用来将林家发展至此的根本,他肯把这些留给我,说明——”林北雪一阵哽咽,将脸转到了一边,低声道:“他这辈子做的最错的,也就是养了我和林北岳,我是对不起他——” “这——也不是你的错,毕竟事情到了那个份上——” “我不后悔。”林北雪神色凛然地道:“如果让我重新选择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 徐明飞哑口无言,许久后拍了拍林北雪的肩膀,转言其他,“御医生怎么不在?” “他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再理我了。”林北雪用力吸了口烟,“他对我的作为很是不齿。” “那你……” “不过他总是会回来的,我不担心。”林北雪笃定地道,“最近这段时间,我想去一趟日本。” “去日本做什么?” “一是去散散心,我和怀远都需要一些空间和时间,二是我想去看看日本有什么好的机会,再者怀远需要一些古书,都散落在日本,我趁此机会替他买回来。” “出去散散心也好,上海的事情你无需担心。” “嗯。” 谁知道,林北雪这一走,就走了近一年。 御怀远坐在老屋天井,夜空高远,繁星若水,似乎某处有双看不到的巨臂,一直拉扯着星星往上走,越来越高,像螺旋一样,满眼星星点点的转了起来,呼啸着就卷走了人世间的一切,包括他和林北雪的前尘恩爱。 那些事,想起来像是隔了一世那般悠远。 起先因为不满林北雪的所作所为,在林老爷子去世的当夜,御怀远就搬回了南市,林北雪忙着治丧,一直也抽不出时间来找他,待除了孝再来老宅,两人坐在这个天井里相对无言,御怀远第一次觉得林北雪竟然如此陌生。 本来是要解释些什么的,可真正见了面,解释的话无从谈起,那种压抑感逼迫的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千言万语在心头拿捏了许久都不曾开口,因为林老爷子的死就像一盆清水,洗去了情情爱爱的颜色,令两人最终发现,他们的性格和价值取舍简直就是南辕北辙,令御怀远发指的是,直到今日林北雪都不曾觉得自己做错了。 既然谁都无法说服谁,那索性闭口不谈。 坐到小半夜,林北雪道,“我要去一趟日本,要很久,我会给你写信。”然后,林北雪站了起来,拥抱了御怀远,但这样的拥抱是有距离的,像是疏离的朋友,显得格外客气。 御怀远点了点,只说了一句:保重。 有种生离死别的痛,但林北雪没有回头,御怀远亦没有挽留。 说不清道不明的,他们就这样分了手。 后来,御怀远并没有收到林北雪的信,他就像一阵突如其来的风,突如其来地闯进了他的生活,突如其来地说爱他,又突如其来地消失。 宛似一场耗尽此生情爱的大梦,醒了却难辨悲喜,日子陡然间被抽离了情绪,不温不火四平八稳地过下去了,每日里看诊,回家,看书,写作,偶尔出去应酬,似乎没什么不同,却处处透着不同,不再去看戏,不再去远足,甚至不愿再去那些一起吃过饭的菜馆。 唯一证明他们曾经相爱过的证据,就只剩下了徐明飞,若没有徐明飞三不三来拜访,御怀远会怀疑这个人究竟是不是真的存在过。 次年9月,九一八事件爆发了。 御怀远看报的时候像是被人打了一闷棍,眼前一黑,国仇顾不上了,首先记得是那样一个人,白色的西装,白色的皮鞋,头发偏分,靠在车门上悠哉地抽着烟,桀骜不驯地说,御医生,我很喜欢你。 林北雪的脸陡然间活泛在了心头,是了,他不仅是存在过,还在心头播下了种子,以自己的生命为养分,在某一天窜天钻地地挺立起来。 御怀远捂着脸,无声地落了泪。 林北雪,你究竟在哪里?你还活着吗? 第二十八章 徐明飞捏着信吭哧吭哧爬上了御怀远诊所所在的二楼,昨天收到了林北雪的信,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托人寄出的,拿到手里已经皱巴巴的,拆开一看,徐明飞吓了一跳,赶着一大早就奔白克路来了。 林北雪并不是不想回,但他有心无力。 本来,林北雪到日本只是去考察一些温度计之类的生活用品,也东奔西跑的帮御怀远收些书,打算半年之后探访了同学就回上海,没想到在探访同学之后就出了些问题。九一八事变之前,日本的狼子野心就已昭然若揭,相关的政坛人物都知道,日本人也明白一下子侵占了东北,自己是站不住的,得需要个幌子来掩人耳目,这便是后来的伪满洲国。 林北雪的这位同学,偏巧就出身于政治世家,对中国的政坛人物也都一清二楚,林北岳这种南京核心人物的大名自然是如雷贯耳,当即就动了林北雪的念头,一边派人把林北雪在上海的底摸了个一清二楚,一边把人困在东京。 林北雪自然不是傻子,知道日本人想拉拢南京的人出任伪满洲国的职务,对政府的抗日热情也是一种打击,但现在国内情势还好,谁也不愿意背着千夫所指的骂名去当汉奸,因此对方的念头无非是想要他出任满洲国的经济大臣,利用林北岳的声望招拢一批人落水罢了。 但是,林北雪无论如何也不想做汉奸,便就挖空心思筹划起自己的逃跑大计了。 首先,他必须从这个无界的牢笼中逃出去,于是林北雪找了个借口:考察经济,这一考察就在日本耽搁了近一年,徐明飞接到信的时候,林北雪还在日本游山玩水泡温泉,和小日本一起筹划着东北之行,展望着在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一番。 徐明飞啧了啧嘴,一只大手拍得御怀远的诊案砰砰作响,“看信里的样子,应当是没什么大事,到底他和长喜川还有同学之谊,只是这句话我不太看得懂‘曾与御君商议买进公共租界地产一事,望兄尽快督促达成,上海银钱往来,由御君全理’,说的到底是什么生意?” 御怀远握着信,手微微颤抖,出去一年多了,就写了这么一封信回来,全然不顾旁人为他担着十二万分的心,想着想着,御怀远恨不得当即将信砸在他脸上,但又一想到他的处境,这一封信想必也是千辛万苦送出来的,虽然字里行间没心没肺总在诉说在日本吃喝玩乐的事,好歹也是报了个平安,知道他能吃能睡活得好,比什么都重要了。 砰——御怀远一直用心脏吊着的那块巨石总算落到了肚子里,整个人都松快了,不动声色地往椅子上一瘫,半分力气也无。 大劫余生后的喜悦还带着三分惊恐,令御怀远全身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好一阵子才缓过神来。 “对于这个生意,御医生可有什么看法?是不是北雪临走前交代了什么?”徐明飞见御怀远面色苍白,知他心绪激荡,所以开腔追问,转移下他的注意力。 “他生意上的事,我是不过问的。” “那这可奇怪了。” “这样吧,容我想一想,想到了挂电话给你。” “好。” 徐明飞走后,御怀远便停了诊,一觉睡到了暮色沉沉。一年多以来,第一次睡得这么沉,一觉醒来,看着空了的半边床榻,无可遏止的浓重思念紧紧攥住了御怀远。闭上眼,御怀远握住了自己的左手,就如同林北雪睡在自己身边,在七百多个夜晚中,他从未松开手。像是一个走进童话世界的小孩,御怀远拉开了眼前的幔帐,那里有属于他们的曾经,或坐着,或站着,或拥抱着,或亲吻着……仅是远远看着,便有如获至宝的欣喜。 “少爷,有电话来了。” 倏然间,那些往昔的画面不见了,它们凝聚成了一个耀眼的光斑,裹挟万钧之力击中了御怀远的心脏,迅速地溶入了他的血脉,此生,林北雪已然成为了他生命的一部分。 御怀远定了定神,低声答了句:“等一下,我去接。” 下床的时候,猛然间腿软了一下,坐在地上好一阵子才能分辨人事,他对自己太了解,大悲大喜的情志最是能击垮他,可偏生遇见了林北雪,抛起落下简直就是家常便饭,御怀远自嘲笑道,若没有铁石之心,怎耗得过林北雪这般人物? 电话是徐明飞打来的,约御怀远吃饭。御怀远开着汽车,一边往徐明飞定下的湖南菜馆赶,一边认真地思索起林北雪信里的意思。 他和他只有一桩生意,那就是愚园路的那块地,那块地虽然是在公共租界,但林北雪早就打消了那个念头,何况以两人的关系,再谈买卖也显得有些可笑,信里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御怀远和徐明飞绞尽脑子想了许久。 “也许,就是字面的意思。”御怀远谨慎地道。 “字面的意思?” “嗯,就是买地。其实想想看,现在北雪在日本,想来更知道日本意欲何为,如今各方抗日情绪都很积极,日本也不可能偏安东北,也许是以东北为跳板,这样的话,估计要爆发全面战争……”御怀远面色沉沉,他第一次认真地考量了林北雪信里传递的意思,越想越是心惊。 “这——”徐明飞迟疑了一下,其时国人都很乐观,觉得一定不会发生举国战争,所以御怀远的言论未免太过耸人听闻。 “我只是这般推论,若真的是爆发战争,闸北可能守不住,人潮必定要涌入租界,所以我觉得北雪想表达的,应当还是在公共租界置地,只是不知道现在的地价怎么样?” 徐明飞沉吟了一下,他想起了前几日听到的传闻,心中陡然一惊,吞吞吐吐地道:”我前些天听到个传闻,只是不晓得真假……” “什么传闻?” “哈同在卖地,但只是很少的部分。” 御怀远单手叩着桌案,这个习惯是林北雪的,但处的久了就连习惯都不分彼此,自己却浑然不觉,“这样吧,我近些年很有些积蓄,不如就拿来买地,我歇诊去挑些地段好的空屋,有了战争可以变卖出租,若是没有战争,拿来建厂也可,你觉得如何?” “我没有意见,财力是否有困难?” “这个不是问题。” “好,你我分头行动,我去打听北雪的消息。” “拜托。” “说哪里话。” 御怀远第二天就歇了业,半月下来人瘦了一圈,手上的积蓄全部撒了出去,把林北雪宅子附近的三栋花园洋房全买了下来,还入手了几块地皮,地皮上的旧屋御怀远原封未动,只是那么放着,静观局势发展。 两人分手后,徐明飞将御怀远的话琢磨了许久,想来想去未必没有这个可能,他向来是心细大胆,便相中了这个机会,提了一大笔款子出来,囤了许多日用品和五金材料,辗转反侧了几天,索性又将御怀远约了出来,想将两人合伙做生意这些年所得的钱一横心全换成囤货,御怀远听了徐明飞的话,索性拿出图章来将钱提出来交给了徐明飞,算是沪上最早对战争有防备的人。 1932年1月20日,骚乱开始,御怀远当夜入三友实业社经理陈万运家看诊,陈氏言,如此挑衅,日本人是怎么也不肯善罢甘休的! 次日,御怀远便从南市搬入了林北雪在公共租界的住宅,并打电话告诫徐明飞。翌日,徐明飞撤走了在闸北区工厂中的所有人员和存货。28日,情况愈发严峻,日军封锁江面,秣兵历马。是夜,日军悍然向闸北区驻军发动攻击,战事即发。 战争一打响,徐明飞和御怀远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徐明飞改了夜夜笙歌的习惯,每晚必到林宅来告诉御怀远最新的消息,两人心中都不约而同地想着,若战事一发不可收拾,林北雪再回上海的几率可以说是微乎其微。徐明飞忧心忡忡,只怕御怀远一时想不开,几次劝慰的话到嘴边都欲言又止,倒是御怀远看得清楚,截住了徐明飞的话头,“你放心,等不到他回来,我是不会死的,就算他死了,我也会活下去,因为他一定会想让我好好活着。” 徐明飞闻言,心中大为感慨,一时之间竟然说不出话来。徐明飞是久在堂子里混的,早就看透想透了所谓的情爱,碰到那些寻死觅活的痴心人便拿出几个钱来帮办身后事,临了也不过叹一句:傻。在徐明飞看来,御怀远和林北雪也是这样的傻,情情爱爱这种事情怎么能当真呢?不过是累人累己,只是今日听了这一句,徐明飞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可悲,又有些羡慕林北雪,这已经非是爱人,而是知己,更像是融在一起的血肉。 一二八战事三十四天宣告结束,彼时四乡难民涌入,地价飙升,日用五金疯涨,徐明飞每日少量出货,一夜暴富。 …… 闸北区废墟前,林北雪深深地叹了口气,一时间热泪盈眶,怀远,我回来了。 这一年,御怀远三十二岁,林北雪三十岁。 第二十九章 林北雪一脚踏进了上海,闸北区所有繁华地带已成一片废墟,中国军队压根看不到,反倒是日本军人带着枪在巡视,路上林北雪听说淞沪协议已经签订,闸北区不许中国人驻军,而日军的蛮横更是恶名远播,所以一路行来格外小心,两个月才到了这个地方,已是看到了曙光,不得不格外小心。 去租界的路上,林北雪去了一趟御怀远在南市的老宅,已是完全消失在瓦砾之间,林北雪站在废墟前,只觉得手脚冰凉,忍不住瑟瑟抖起来,又想着御怀远应该不会这么蠢,闸北的居民都跑了,他没理由还死守着…… 不会的,他都没有死,他怎么会死? 林北雪振奋心神,行步匆匆,直奔公共租界的白克路去,只是,临到租界,波折陡生。 自淞沪协议签订后,形势稳定了一些,许多四乡难民因记挂老宅,又从租界返了回去,但值岗的都是日本人,所以众人都是小心翼翼,免得横生刁难。林北雪穿着一身乡下人的黑色布衣,腰间扎了条草绳,一副苦力打扮,走到岗哨时直挺挺地过去了,刚踏进一步,就被一边三三两两的日本人叫住,在日本住了一年,林北雪的日语虽然说不上精通,但也说的有模有样,对方一见林北雪会说日语,不禁疑心大起,拉住了仔细盘问,林北雪刚应对了两句,就见从对面房间的大楼里出来了一个人,定睛一瞧却是内山书店的内山完造。御怀远热爱搜集资料,昔日曾多次去内山书店,拜托内山完造从日本搜集一些古医书,林北雪陪着去过几次,见他待人客气友善,就处了几分交情。不料今天遇到了,对方一眼认出是他,忙不迭跑上来招呼,“二少是从哪里来?怎么这身打扮?” “战事之前滞留苏杭,现在才回来。” “原来如此——”内山打量了一下四下,立即明白了林北雪的处境,便拉着一名军人去了一边说话,两人窃窃私语许久后,那名军人转身回屋,内山走到林北雪身边,低声道:“现在协议刚签订,正是紧张的时候,尤其是二少这种在上海有名的人……” 林北雪不由蹙眉,“你告诉他我是谁了?” 内山一愣,“上海的日文翻译都是有数的,二少是生面孔,他们有所怀疑,所以我才——”说着话鞠躬道:“给您添麻烦了。” 林北雪摆了摆手,“我有着急事去租界,若能成行也是无所谓的……”话音未落,先前的日本兵自屋中走了出来,客气又强硬地道:“请您跟我们走一趟。” 林北雪面色一变,“去哪里?” 对方只是反复说:“请您跟我们走一趟。”压根由不得林北雪反抗,身后出现了两个日本兵直接将人架上了汽车,内山扯住领头的那个,不断地解释着,只是容不得他说话,汽车就开走了,林北雪叹了口气,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只能兵来将挡,既然是已回了上海,靠着自己的人脉,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这么宽慰着自己,一路行过去被拉到了北四川路底的海军司令部。 会议室的门一开,林北雪倒先笑了。 他的同学,久困他于东京的长喜川,正在对着他微笑。 “北雪,一别近三月,你倒是瘦了。” 林北雪冷哼了一声,也不和长喜川客气,自顾自坐到了他对面,“老同学又见面了,不请我抽根烟喝杯酒么?” 长喜川笑起来,拍拍手让人递上了烟酒,林北雪喷云吐雾,闲适地长出了一口气,横鼻子竖眼地道:“从日本逃到这里来,一路上我可是受了不少罪,兜兜转转又栽到你手里,说吧,还想干什么?” 长喜川笑得客客气气,“北雪既然不想做满洲国的官,那我也不勉强,这次请你来,只是小事一桩。” 林北雪一撩眼皮,懒得和长喜川绕圈子,没好气地说:“说吧说吧,别假惺惺了。” 长喜川前倾身子,道:“是这样,现在战事已起,好多东西从国内运来太麻烦,所以想就地采购,由于……”长喜川顿了顿,“一些商家不太配合,所以想让北雪建厂来生产。” 林北雪挑了挑眉,现在抗日情绪弥漫,人人都不愿意做日本人的生意,自己沾了这条线,还不被人戳脊梁骨骂?林北雪斟酌许久,这件事直接拒绝怕有困难,只得迂回道:“我是不愿做这样的事,我可以推荐其他人来……” 长喜川呵呵一笑,“北雪对这场战争有什么看法?” “没有看法。”林北雪毅然道。 长喜川又请林北雪吸了只烟,这才开口,“我认为非是一时的事,最终中国是要屈服在我大日本之下的。” 林北雪心中恨极,但面上不露声色,道:“你就有话直说吧。” “以后的日子,恐怕北雪需要仰仗我的地方还很多,为什么不从现在就结成良好的关系呢?” 林北雪冷眼瞧着,心中翻起巨浪,在日本一年,他深刻地体察到对于中国的野心,日本并不满足于东北三省,而是做着蛇吞象的打算,如今国内政坛对此事也有着深刻的认识,不到紧要关头不会做无谓牺牲,所以上海陷落也是说不定的事…… 若是御怀远,他会怎么做呢?应该是宁死不屈吧? 林北雪这么想着,站了起来,对长喜川坚决地道:“我只想低调过日,厂子也不会再开,只求你看着昔年同窗的份上,放我一条生路。” 长喜川一呆,在他的印象中,林北雪不是这么迂阔的人,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固执?他从北海道孤身逃脱,留了封信给自己,说道不同不相为谋,长喜川看过信之后本不想再勉强林北雪,便退而求其次,希望扶植林北雪成为上海商界的亲日派,不想他竟连这个都拒绝了。 “既然你如此决绝,那今日之事就作罢,至于购进一事,便麻烦北雪引荐他人好了。”林北雪点了点头,两人对坐无言,长喜川叹了口气,将林北雪送了出来。门外的上海沐浴在阳光之下,建筑恢弘壮丽,林北雪心中豪气顿起,同长喜川分别时,林北雪道:“你自认是个中国通,我却告诉你,你不懂得这个国家,你们的打算是决计不可能实现的,所以在战事不利的时候,希望你对我的同胞,手下留情。” 长喜川敷衍的笑了笑,只觉得林北雪是异想天开。 林北雪转身而去,深感倏然重生。 …… “下一位。” 御怀远用帕子擦着脸,各区的人涌入租界,诊务一下子繁忙了好多,从早上到下午没个空闲的时候,昨晚又熬了夜,隐隐有些精神不济,只得擦脸提神。帕子有股茶花香,是隔壁的李小姐专门用香水熏过的,初闻觉得不习惯,久了便觉得清新。御怀远吸了吸鼻子,一抬眼,手中的帕子落了地。 林北雪坐在诊案前,在路上他设想了无数和御怀远见面的场景,一定是喜极而泣紧拥狂吻的,甚至想立时就生吞活剥了他,只是真个见了面,像是万里路上放马奔波,到了终点一丝力气也无,就这么呆呆地看着,然后鼻子一酸,落了泪。 御怀远怔住了,林北雪那么瘦,又黑,头发像个鸡窝,两颊塌陷,十足的难民相,也不知是受了什么苦,手上全是大大小小的伤口,指甲都裂了缝,攒着黑色的泥,放在诊案上,触目惊心。御怀远像是被巨石砸在当胸,透不过气来,看着林北雪红了眼眶,只觉得一股难抑的气流从心脏冲了出来,牙口一松,一下就喷在了诊案上,斑斑点点都是血迹。 坐在一边的两名学生当即吓傻,回过神来递水的递水,拍背的拍背,抢着上前抱起御怀远。御怀远摆摆手,嘴角还挂着血丝,神情却显得很愉悦,“我没事,不用大惊小怪。”两名学生惊魂未定,慢腾腾地坐回去,又惊又怕地望向御怀远,等着录方。 林北雪低声道:“我回来了,你还气着我么?” 御怀远不说话,用袖子默默擦掉了诊案上的血迹,然后把指头搭在了林北雪的手腕上,仔仔细细诊着脉,“大的问题是没有,只是有些劳累过度。” 林北雪笑了笑,“我等你歇业。” “好。” 御怀远唱罢了方,林北雪起身坐到了书柜前,信手抽了一本放在膝上,眼睛却一直盯着御怀远。这是一道永远看不够的风景,他神态安详地坐在窗下,头发留的长,遮住了半截眉毛,挨着春水一般的眼,面上总是挂着温和的笑,诊脉的时候动作又轻又缓,低声唱方的语调也平。看他这么一眼,无论多么难的世事都放下了,静的让人只想和他握着手在阳光下晒到天荒地老,原来,朝思着的非是那段爱到极致的岁月,暮想着的也非是狂欢至极致的缠绵,贪恋着的却只是坐在他身边的丁点瞬息,那么安静那么轻松。 御怀远仰起脸,林北雪看着他笑了,陡然间,御怀远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泪水长流。 第三十章 御怀远很晚才回来,诊所里事情忙,外出的诊务就只得挤出停诊后的时间。林北雪置了一桌子好菜,佣人也都有眼力界,早早熄了灯上床睡下。林北雪坐在客厅等,听御怀远的汽车突突进了花园,就埋伏在门后,待人一进来,就被揽在了怀里,御怀远惊讶了一下,全身肌肉紧绷着,继而又松下来,头挨着头靠在林北雪怀里。 “还在生我的气么?”林北雪低声问。 “气,怎么补偿?”御怀远声音闷闷的,嘴上说着俏皮话,心里却被分别的痛楚堵得满满。 “这么补偿好不好?”林北雪说着话推开御怀远的肩膀,将人重重压在了门上,俯身就亲了上去。御怀远被他这么一亲,倒是愣住了,手中的药箱落了地,砰一声响,但宅子里一点动静都没有,好像除了他和林北雪就没别人,顿时生出了一种放肆渴望,极配合地将舌头送进去,舔了舔林北雪的舌尖。 这一下,像是在林北雪的脑子里爆了一个响雷。 “怎么不回答?好不好?”林北雪柔声挑逗着,手也没闲着,从御怀远的长衫地下伸进去,贴着冰凉的皮肤,细细一根根数着肋骨,含着御怀远的耳垂道:“你好瘦。” 御怀远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空着的手揽在了林北雪身上,林北雪穿的是西裤,人瘦了,皮带束在最顶端,御怀远拉拉扯扯的,一双手哆嗦着解也解不开,反倒解出两人一身欲,火来,林北雪索性放开他,一边吻着一边自行宽衣解带,御怀远难以自抑地闷哼着,迎合了上去,极尽辗转吮吸之能事。 分别的太久,林北雪实在耐不下性子去做足前戏,爽利地将人翻了过来抵在门上,极粗鲁地摸了口吐沫,两指往御怀远股间一抹,硬生生顶了进去。 御怀远疼,林北雪也疼,一个像是被戳了一刀,一个像是被扒了层皮。 林北雪弓下身子抱住御怀远,好半晌没敢动弹。 “不然算了吧。” “别,我想要。” 头一次听御怀远说这么火热的话,林北雪心中一软,分别了两年,重新再抱住他感觉像是隔了世,身体也陌生了,只是情分却更深,搁以前,无论自己说什么,御怀远都是淡淡,也并不觉得他十分地喜欢着自己,可现下却不是,像是在长长的黑暗通道里走到了头,一脚踏进了百花繁盛的园子里,心情无比激荡。 既然御怀远都放开了,林北雪就无所顾忌了,他长驱直入,一下下猛烈地撞击着御怀远,御怀远只觉得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林北雪索性将他按了下去,半蹲着抵在他身后,情急欲猛,顾不得御怀远是不是舒服,像个猛士一般横冲直撞,御怀远在林北雪的顶撞下,死死抓着门把手,身后那个地方先是疼,每插一下便火辣辣地疼,可是疼痛中却有一股难掩的轻微快感,但每次去捕捉那阵快感的时候却有无迹可寻,御怀远昏头昏脑,忍不住说了句:“快点,不行了。”林北雪愈发斗志昂扬起来,跨前猛烈运动起来,抽,插了许久一股热浪窜了出去,快得连抽身的机会都没有,连带着头脑一麻,一层一层的战栗感从脚底漫了上来,经久不绝。 “想死我了——”林北雪长出了口一起,紧紧抱着御怀远,简直要把人骨头勒碎了,好一阵子缓过神来,停下动作沉沉压在御怀远身上,一把攥住御怀远腿间事物,用两根指头夹着用力撸了两下,手指缝里顿觉此物颤了两颤,林北雪手上加速,上上下下不一会就令御怀远泄了出来,人也跟着打了个机灵,喘了口气深深叹息一声,上半身直接趴在了地板上,林北雪扶起御怀远的腰,借着半软半硬的劲又慢腾腾抽,送了两下,御怀远又抖了抖,回过头来一脸嗔怪,“你这人可真是……” “也不知是谁想要的,自己舒坦了,怎么不想着点别人——”说着话,恶作剧似的用力顶了一下,御怀远未曾防备,一下将头撞到了门上,也不生气,一如往昔地笑了笑,讨好似的将身体抬了抬,林北雪见状不由心中一软,趴在他背上问:“疼了吗?” “不疼。”御怀远说的违心,怕林北雪有了负担,不料林北雪抽身退了出来,然后打横抱起他,御怀远再怎么瘦也是个男人,林北雪走的时候趔趄了一下,御怀远道:“放我下来吧。” “不要。”林北雪说得坚决,抱着御怀远径直上了二楼,偌大的宅子竟也没碰到一个人。 放了半缸热水,林北雪轻轻地帮御怀远解开了衣服。御怀远骨子里是旧世的人,沪上年轻一辈都穿衬衣西裤了,偏他讲究,老头一样穿着长衫,万年不换,每次解起扣子都要耗尽林北雪的耐心。 “以后还是穿衬衣吧。” “你管的倒是多。” “多么?以后你的事,我尽数都要管着——”开着玩笑,一把把御怀远推到了浴缸里。林宅的这个浴缸是三年前御怀远搬进来时,林北雪新换的,当时没存着好心,只想着和御怀远一起洗鸳鸯浴,市面上的浴缸看来看去都嫌小,索性直接找厂子花大价钱定做了一个超大的,两人一头一尾坐着一点也不挤。 林北雪脚不老实,一寸寸自御怀远身上踩过去,然后停在了两腿处,伸开两个脚趾头夹了一下,御怀远蹙眉,侧了下身子道:“大老远的刚回来也不知道有点节制。” 林北雪哼哼着,“我都节制了一年多了,还不兴让我开个荤?” “你不是已经开过了?” “没开够——”林北雪说说笑笑,一脸猥琐,脚丫子总奔着御怀远两腿之间去,御怀远左躲右躲躲不开,臊的一张脸通红,愤然道:“瞧瞧你在日本学了些什么好东西!” 林北雪闻言耸耸肩,“不瞒你说,长喜川为了留下我,什么招都用尽了,开始的时候找了一群日本女人,见我不为所动,又换了一拨日本男人,但我心里总是想着你,别人都看不上眼——”林北雪起身挤着坐到了御怀远身边,看着那张脸,眉清目秀,丰神俊朗的,这么好的人要跟自己过半辈子,一想到这里林北雪又是感叹又是开心,狠狠在御怀远脖间咬了一下,留了个红印子,御怀远也不推他,由着他去吸,幽幽叹了口气,“瞧你这样,好像好日子一下要过到头似的。” “不。”林北雪摇摇头,“我现在是穷人翻身了,空想了一年没得到,如今拥美在怀,当然要放肆一下。”话落,撩拨了一下御怀远胸前,御怀远给他撩拨的心头火起,一下将林北雪压在身下,悻悻道:“还没完了你。” 林北雪极认真地看着他,“没完。”说罢,凑上去吻住他,又长又湿,然后在御怀远身上蹭了蹭,把御怀远拉到了自己身前,“怀远,我好想你,想得不行——”喃喃自语着,又混在水底下轻轻捅了进去。 御怀远嗯了一声,“我也想你。” 第三十一章 翌日,徐明飞约了晚上来吃晚饭,御怀远便一早早起出去看诊。他是极有自制力的人,除身体实在不济才休诊外,无大事总是风雨无阻,纵然昨日荒唐半夜,早上起来全身散架一般,但还是不到六点就自觉醒来了。 林北雪支起身子,迷迷糊糊地问:“这么早?” “嗯,现在人都涌到租界来,没个闲的时候,我晚上会早点回来的。”御怀远笑了笑,顺手拉上了门,林北雪睡意全消地抚摸着身畔的枕头,然后把脸埋了进去,分开了太久,再次重逢后,就连分开一分钟都觉得难以容忍了。 御怀远今早出的第一趟诊务是在法租界,朝鲜复国党中有人得了伤寒病,今日已是第二次看。朝鲜被日本吞并时,有一拨人流亡到了山东,后来以山东商人的身份在中国活动,汉语说的极好,面相也看不出来,庇拖在法租界一个包打听的门下,结成了复国党,心心念念想着光复朝鲜。御怀远和他们相识也是因为那位包打听,应了几次出诊才知道都是些革命党人,御怀远不禁多了几分同情,每次包打听来请,也不含糊,跟着就来。 开了方,包打听送着御怀远出去,低声问:“御医生听说虹口的事了吗?” 御怀远点了点头,前阵子日本方面在虹口公园开大会庆祝一二八事变日军胜利,朝鲜复国党人尹奉吉混入了司令台,扔了两颗手榴弹上去,主持大会的白川义则重伤,重光葵足部受伤,还有一名中将当场身死,而尹奉吉坦然束手就擒。此事一出,日本方面大为震怒,到处搜捕朝鲜革命党人和与之相关的人,一时间风声鹤唳。本来平日为朝鲜复国党人诊病的有两名中医一名西医,但形势所迫之下,便只有御怀远一人肯来了。 “御医生,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我也不想牵累你,如今看起来风平浪静了,其实日方搜捕还很严,万一有事我会立即通知你,怕就怕若是你出诊找不到该怎么办?” 御怀远沉吟了一下,不方便直接说出林北雪的名字,便道:“这样吧,万一真的联系不到我,找徐明飞也是一样的。” “徐大少?好的,我明白了。” 本没放在心上的,却不想真的出了事。朝鲜复国党的党部时常搬迁,这一次走的匆忙,墙上贴的一张联系表撕了一半,偏巧将御怀远的名字留下了“怀远”两个字,由于他是上海名医,日方一打问便知,当天便集结了一队人去逮捕御怀远,包打听一得到消息就打电话去了诊所,奈何御怀远不在,包打听急了,打给徐明飞说明事情原委,徐明飞自然知道严重性,马上通知了林北雪,所幸林北雪行动快,这才在虞洽卿府上堪堪将人截住。 林北雪没有时间去责怪御怀远多管闲事,他将箱子放在御怀远手里,把身后从徐明飞那里带来的姑娘塞到御怀远身边,焦急地道:“钱放在箱子里层,我听说到苏州的船上是要自己带枕头被子的,现在天气好,只放了小枕头在里面,你将就一夜,过两日我不忙了就来找你。” 御怀远不明所以,蹙着眉道:“出什么事了?” “你不是说有个苏州的病家病得很厉害,现在倒不着急了——”说着话林北雪将御怀远拉到僻静处,肃然道:“朝鲜复国党那边出事了,现在日本人盯上了你,我把事情解决完之后就去苏州接你,你务必小心,这是先前我家在苏州厂子里当手先生的地址,是个可信的人,我都关照好了,你只管放心住着,每天打个电话报平安即可。”话落,林北雪将御怀远紧紧拥在胸前,“万事小心些,不过不要担心,相信我,我会把上海一切都安置好的。” 御怀远靠在林北雪胸前,只觉得他心跳的厉害,也不知为自己担了多大的风险,一时间心中一酸,低声道:“我晓得了,在苏州等你,你不用太牵挂我,我自会小心。” “嗯,快去吧,这个姑娘是我找来同你一路走的,路上会有盘查的日本人,你带个姑娘上路只会把你当成是游玩的纨绔子弟,不会刁难你。” “嗯。” “去吧。”林北雪说着话,手中还握着御怀远的手腕,分别了近两年,只是聚了不到十天,匆匆太匆匆,甚至来不及将他眼角这几年新生的皱纹数清楚。 御怀远咬了下唇,心中煎熬,不舍道:“这一别又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见,都怪我——” 林北雪望着御怀远,见他眼中俨有愧色,于是捏住他的手道:“你不是常对我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而且我和长喜川毕竟是同学,他不会一点面子也不给我,不过是送些钱的事情罢了。” 御怀远叹了口气,“我一想到长喜川逼着你——”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快走吧。”林北雪干脆地打断了御怀远的话,松开手帮他整理了下衣衫,又复宽心道:“估计也无甚大事,你别想多了。” 最终,林北雪站在虞洽卿宅子门口看着御怀远上了汽车,透过车尾小小的玻璃,那张苍白的脸映了林北雪满眶满眼,像是一个标志,重重地烙在了眼球上,一睁一闭全是他。 …… 送走了御怀远,林北雪这才后知后觉,惊骇不已。这时节被捕的革命党进去之后免不了要先吃一番苦头,“三套头”的苦刑是怎么躲不掉的,林北雪曾听说所谓三套头便是老虎钳拔指甲,坐老虎凳,灌自来水,以御怀远的身板,任何一项都熬不下来。 “现在情况怎么样?” 徐明飞皱眉道:“尹奉吉那个人办事干净利落,炸死白川到现在,日本人都没查出个所以然来,包打听传出消息说,这次下了决心一定要死死盯住御医生这条线索——” 林北雪忽感手脚冰凉,脑子不清白起来,若日本人盯着不放,除非御怀远不回上海,否则回来便是死路一条。 “找人活动活动,不知道有没有效果,只是跟日本人不熟——”徐明飞搓着手,也着急起来。 林北雪吸了几口烟,稳住心神,他毕竟是个冷静的人,慌乱过后便开始思考如何处理这件事。往南京方面疏通是没有用的,且不说南京现在对日本人委曲求全的态度,就论白川被炸死这件事被日本人引以为耻,是怎么都不会放过御怀远的,说来说去,还是要去疏通日本人的关系,而且还要找一个说上话的关键人物才行。 “我去找长喜川——”林北雪来回踱着步子,面无表情地道。 “你疯了?”徐明飞斥责道,“长喜川本不知道你同御医生的关系,现在你自投罗网,若是他日他以御医生为要挟,你又要怎么办?” “我当然不会告诉他我和御怀远的关系,我只是送他一大笔产业,我在闸北区新建了一所厂子,现在正在筹备的阶段——” “厂子?”徐明飞讶然,“我怎么不知道?现在闸北区多都是废墟,你怎么建到了那里?” 林北雪冷道:“闸北区这次是被轰炸的地方,下一次必然还是被轰炸的地方,我和长喜川的买卖总归是不能长久,故意建在闸北区,就是等着被炸平的一日。” 徐明飞啧了一声,忧心忡忡地道:“这样的事情,你一个人也做不来,应当告诉我一声。” 林北雪白他一眼,没好气地道:“你知道做什么?你要被人指着骂汉奸么?我一是觉得长喜川未必会真的放过我,二是日本人对中国野心不小,以后还是会起战事,若国军抵抗得力便好,若战事不利,上海可能守不住,人人不得不向日本人低头,在日本人看来,医生和舞女绝大多数都是间谍,所以就御怀远若真的沾上是非,到时总要去找日本人——” “你如何会知道会有这次的事?” “我只是未雨绸缪罢了,本想着走投无路的时候才这般做。”林北雪微微喟叹,“真是便宜了长喜川,你是不知道,日本的战马需要用一种温度计,以后也必然会委托中国人生产,他现在想扶植亲日派,我自然是不二的人选,这资敌的罪名可大可小,我不愿你也搅合进来,何况战争什么时候开始结束也没个准,被骂汉奸都是小事,怕就怕的是到时清算起来,连命都保不住。” “话是这样说——”徐明飞拖了长长的音,斟酌着用词,“现在他未必还会看重你,何况不过是委托厂子生产的事,日本人惯用的就是用枪强迫别人,哪里还会愁没人去生产——” 林北雪闻言,短促地笑了一声,面露不屑地道:“生产温度计只是一个方面,现在商界对日本人多加抵制,以三友商社为头出毛巾牙刷牙膏味精等等来抗击日货,但凡日本来的东西,上海本地就会立即生产而后畅销全国,这让日本在经济上受到了很大的打击,说到底,他是想我拉着更多的商人落水,以减少日本侵略的阻力。何况,若他不看重我,何必又要留我在日本许久?现在情势还算稳定,上海滩上家财万贯的人多的是,但除了我又有谁愿意站出来当个千夫所指的汉奸?我敢说,长喜川想培植的亲日派至今都还没着落。” 徐明飞嘴唇微翕,支吾了许久最终还是没出话来,只得重重拍了下林北雪的肩膀,脸皱得像个核桃一般,“我去找包打听问消息,你——自己一定要想清楚,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这么做。” “嗯。”林北雪耸耸肩,极潇洒地道:“我自有分寸,这阵子我可能会忙,你若是不忙,去苏州小住几日,怀远心小,这次的事情,我怕他太过惦记。” “好,你放心。” …… 第三十二章 林北雪在等长喜川上钩。 长喜川是个矮小而狡猾的日本人。昔年在国外读书时,同林北雪私交深厚,就是因为交情好,林北雪才不忘在去日本的时候探望他,也正是因为交情好,对彼此也极其了解。三天前,林北雪支使家人给长喜川送去了礼品,说是香港的同学听长喜川到了中国,所以辗转送来由林北雪转交。 长喜川素来是个心计深沉的人,他一边打电话给林北雪致谢,一边拍电报去香港。 只是,这张电报是景春收到的,她已成了阔太太,操一口广东话,对前尘只字不提,收到电报之后,当即客气有礼地回了一封。 又待了两日,长喜川又打电话来,说是要请林北雪转送礼物,林北雪推了数次,最终才勉强答应,地点就定在杏花楼。 这是一次看不见硝烟的交锋。 长喜川低估了商界的抗日之心,到沪大半年毫无建树,而林北雪又极其不配合,顶着上峰责难日子过的颇是艰难,这次借着道谢请客,长喜川还想着再努力一把,将林北雪拖下水来。而林北雪纵然因御怀远的事而焦躁却也沉得下气,若是直接找上门去,只是授人以柄,所以极有耐力地放线钓鱼。 长喜川一早就到了杏花楼,林北雪则坐在徐明飞处磨指甲。 徐明飞白他一眼,“你这到底是有事没事?” 林北雪无所谓地笑笑,“我要是忙不迭地跑到杏花楼去,长喜川才觉得意外呢——”说着又谈起昨日去虞洽卿府上的事,上海的商界领袖便是虞洽卿、陈光甫、朱三褒等人,其中虞洽卿和林北雪私交甚厚,这次的事林北雪和虞洽卿通了下气,说得冠冕堂皇。虞洽卿对长喜川其人也有印象,长喜川到上海曾挨个拜访了上海巨商,说辞无非是大东亚共荣那一套,很是惹人厌烦,虞洽卿自然也十分讨厌,但碍于面子不得不虚与委蛇,想到以后还要同此人打交道,忍不住叹了口长气,林北雪便道,横竖日本人都要扶植一个代理出来,与其真得找个汉奸和同道中人过不去,不如他去当,和长喜川还有同窗之谊,他日有事也好帮衬。 虞洽卿当即为林北雪的大义击节而赞,其实说穿了,不管真心不真心,林北雪都是要落水了,提前这么说,只是找个名头,免得日后真得被孤立。 “得了,我走了,太晚去也不太好。” “对了。我明天去苏州,有什么要带给御医生的,晚上带过来。” “好。” …… 林北雪到杏花楼时已天色全黑,长喜川等的菜都凉了,又命人换了一份,坐着边吃边聊,说起以前在国外求学的时候,气氛很是融洽,笑笑闹闹,长喜川常年有气喘病,笑的太过便有些不舒服,林北雪看了一眼便道:“怎么你的老毛病还没有好?” 长喜川摆摆手,“西医看了很多,总是不见根除。” 林北雪掐了烟,佯作不在意地道:“这种毛病西医是看不好的,上海有个内科中医不错,常年给我父亲看诊,据说对气喘病很有心得,可以介绍给你。” 长喜川喜出望外,“早听说过上海十大名医,却不知是哪一位?” “你应该是知道他的,他在上海也很出名,叫御怀远。” 长喜川心中咯噔了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地道:“北雪说他是你家的中医?最近可曾还见过他?” 林北雪惊奇地看了长喜川一眼,“怎么忽然问这个?” 长喜川知道林北雪精明,话不说透定然是别指望能从他嘴里套出话来,索性说开了,“北雪可知道虹口公园的事?” 林北雪冷哼了一声,不置一词。 长喜川脸上有些挂不住,自顾自地道:“这件案子是朝鲜人做下的,搜捕了好久的时日,这些人却像耗子一样拿不住,若是没有上海地头蛇的帮助,怎么可能逃得快,偏巧这个人就是北雪所说的御医生。“ 林北雪闻言笑起来,“长喜川你是中国通,有句话听过没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出门打听看看,御怀远是革命党?真是笑掉大牙,他出身世家,骨子里也是浮浪享受的人,现在又有身家,犯得上干这些不靠谱的事?而且上海数上着的人,一大半都是他的病家,你何不说这些人也是革命党?” 长喜川不以为意,“我们是有铁证的,朝鲜人的党部里贴着他的名字。” 林北雪耸耸肩,“那又怎样?” 长喜川冷眼瞧着林北雪,忽然转了话锋,“我听闻北雪同这位御医生往来很是密切。” 林北雪抱臂而观,空气低沉地似乎要压下来,隔着一个桌子,两人不自在地沉默了起来,许久,长喜川道:“怪我多嘴,北雪的家务事我本不应多说的——” 林北雪心中一颤,莫非长喜川知道他和御怀远的关系?但转念一想,不可能,他和御怀远都是小心谨慎的人,整个上海知道他们有关系的人不超过十个,长喜川绝对不可能知道这件事,那么又何来的家务事一说呢?林北雪在烟雾中半眯着眼,念想飞速地转着,依旧想不出个所以然,便只探视性地说了句:“他常年替我父亲诊病,当然往来很是密切。” 长喜川误认为林北雪知他心中所想,不疑有他地道:“你们兄弟的事,很遗憾……” 林北雪一点便透,心头明镜一般,既然长喜川做如此想,他何不借力打力,于是便道:“你们打算对御医生怎么办?” 长喜川呵呵一声,不答话,对林北雪还是有些防备,斟了一杯酒将话茬到了别处,“北雪如此紧张御医生却是为何?” 林北雪从鼻子里飘了个不屑的音出来,冷腔冷调地说:“他若出了事,我林北雪在上海也不用混了。” 长喜川讶然,“这话如何说?” 林北雪忽而有些愤愤,“你不是知道林北岳和我父亲是怎么死的吗?何必在这里假惺惺演戏?” 长喜川惊讶之极,但毕竟久经风浪,瞬间就明白了林北雪话里的意思:林北雪害死了自己的哥哥和自己的父亲,而这事御怀远有份参与,只是不知深浅。 长喜川谨慎地问:“御医生不是北雪的同伴么?” “长喜川,我觉得日本不是一个淳厚的民族,怎么你会天真到觉得有同伴这种称呼吗?而且又是这种事情上。”林北雪讥屑地盯住长喜川,“你是在讽刺我么?” 长喜川面色一白,“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只是不明白御怀远的死活同你有什么相干。” 林北雪捏着小酒盅,一字一顿,“若是你不小心知道了别人的秘密,而对方要致你于死地,你要怎么活着才最安全?” 长喜川想也不想,答道:“那肯定是和对方绑在一起——”话说了一半忽然笑起来,“原来你也有受制于人的一天。” 林北雪翻了个白眼。 长喜川陡然狂喜地意识到,这是一个巨大的契机,林北雪的弱点就此暴漏在他面前,他可以掌握御怀远的生死,而林北雪不得不就范——长喜川打定主意后,期期艾艾地道:“我觉得御怀远这件事也不是没有商量的余地。” 林北雪言简意赅,“你开价。” 见林北雪如此爽快,长喜川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自己这趁火打劫也太明显了,迟疑了一下道:“上次和你提过的事情——” “我有条件。”林北雪语调中透着些许不耐烦,“你们可以到我这里来采购,但我绝对不会跟你们合伙做生意,我可以牵线搭桥,愿意落水的商人你们就接受,但不愿意落水的,我也不会做你们的帮凶去逼迫别人,还有就是若是上海战事一起,我的产业收缩的话,那么你我这件事也就作罢。” 长喜川闻言,不由在心底呵了一声,林北雪还真是撇的干干净净,分明只是担个名声,长喜川犹豫了好久,一横心点了点头,本打算扶持林北雪然后拉下更多的人,现在林北雪虽然有求于他,但态度依旧是这么不配合,而御怀远至今都没有抓到,今晚透漏了这个风声,林北雪这样的地头蛇找起人来可比自己这方面快多了,万一给他先找到一刀宰了,什么都免谈,现下也只好先拉下林北雪来,再慢慢通过林北雪寻找合适的代理人罢了。 “御医生的事,麻烦老兄了——” “我会极力周旋的,以后的事那也拜托北雪了。” “好。” …… 从杏花楼出来,林北雪深深的叹了口气,若是御怀远知道自己这样的作为,大概会书生意气地宁可被日本人抓进大牢也不愿让他和日本人合作吧。 只是,天知道他一点也忍受不了他被伤害。 第三十三章 御怀远在苏州待了几天,反而比在上海更忙。林北雪家的当手先生姓杜,在林家勤勤恳恳干了大半辈子,林老爷子和林北岳先后去世后,林家在苏州的产业就折价卖给他,因此视林家人为再造恩人一般。御怀远是林北雪亲自打电话来嘱托代为照顾的客人,杜家当然不敢怠慢,当即不闻不问奉为上宾,只是御怀远不爱白受人恩惠,想方设法将这位杜先生的气喘病治好了七八分,一时间竟有好些人闻讯而至,御怀远委托杜先生辟了两间不用的屋子出来,索性看起了诊,诊金两角,传出消息后人群蜂拥而至,忙得不可开交,还临时从苏州同学的诊所借了两个人来录方。 林北雪亲自来接御怀远的时候,正是中午,天气热,御怀远坐在天井的竹林下,闭着眼睛听脉,有些微微的风刮过,像一只轻柔的手抚起了额前的刘海,平日里不怎么见到的长眉趁势出来透个风,舒缓的,平静的,只是微微挑了个尖,像是心有灵犀一样睁开眼看了林北雪一眼,就连那个尖也平了,淡淡的漾着笑意。 杜家设宴款待了林北雪,还极力邀请林北雪在苏州多住几日,但御怀远记挂着上海的诊务,匆匆去游览了一趟灵岩就订下了回上海的日子,回程依旧是水路,蓬船设备简陋至极,都是统舱,船客沙丁鱼一般排排睡在地上,约莫有五十多人,挤挤迫迫的人挨人,多是劳工阶层,坐在一起脱了袜子大擦脚趾,臭不可闻。 御怀远同林北雪挤在一处,笑道:“林二少,你可是落了难?怎么来搭这样的龌龊船?” 其实,非是只有这一条路径回上海,当林北雪心思多些,总怕长喜川不足信,特地挑了这条最不起眼的。 “可不是,如今落了难,要你养着我——”林北雪说着话捏了捏御怀远的手,御怀远倒是不由脸红了下,林北雪也是胆肥,大庭广众地调情。 嗖一下,御怀远迅速地别过了脸,不过是方寸之地,荡起一阵阵令人回味的蜜意,百转千回地将旁边一众不相干人等隔绝出去。林北雪心中极其惬意,索性枕在御怀远腿上假寐起来,御怀远左右挪挪,如坐针毡。 船行至阳澄湖关口,日军沉了许多破船在河中作封锁之用,舟子停了船做例行检查,一直闭着眼睛的林北雪顿时醒来了,无声无息地和御怀远并肩坐着,御怀远心中紧了一下,但看林北雪神色安宁也便放了下心。 一二八后,日军的耀武扬威林北雪早有体会,只是轮到自己头上的时候,他忍不下去。 所有人都站起来排成队听候检查,稍有动作慢些的,日军就劈头盖脸打过去。检查到林北雪时,许是见他衣着讲究,所以笑着在他身上乱摸起来,香烟、酒壶、怀表、皮夹全被日本人搜罗了去,林北雪一时气红了脸,那只怀表还是御怀远前些日子送他的。 “算了。”御怀远扯住林北雪低声道,日军耳朵灵,只道是御怀远说着什么骂人的话,站在林北雪身边的一个年轻日本人即刻高高扬起了手,但还没落到御怀远面上就被林北雪抓住了,反手狠狠给了对方一个耳刮子。 一瞬间,像是捅了马蜂窝,所有枪都拉开了栓子对着林北雪,高声叫骂个不停。 林北雪站得稳稳的,日本话说的有些生疏,“我要求给总司令部的长喜川打电话。” 御怀远听不懂,但却看得懂,林北雪说第一遍的时候日军迟疑了一下,说第二遍的时候日军就变了个脸色也下了枪,说第三遍的时候将两人不算客气地带了出去。 御怀远陡然间手脚冰凉。 一二八之后,全上海的人都恨透了日本人,如果有人做汉奸,那简直是要杀之而后快的。林北雪若不是应允了长喜川什么事,又怎么会大咧咧借长喜川的名头?他那么心高气傲,肯低头一定是因为自己。 “这一次,你要离开我的话,我不会怪你的。”仿佛是察觉到了御怀远的心情,林北雪声音平静地道。 “不——”御怀远倏然红了眼眶,“是我害的你,我和你一起承担这个后果,而且我相信你,你绝对不会帮着日本人做伤天害理的事。” 林北雪剧烈地摇晃了一下,轻不可闻地道:“谢谢你。” …… 为了回报长喜川,林北雪在鸿运楼大肆铺排宴客,宾客的名单是和徐明飞、虞洽卿、陈光甫定下来的,大都是些摇摆不定的商人,有风骨的则一个没请,也怕自取其辱。宴客那一日,虞洽卿、陈光甫没有到场,只有徐明飞坐了汽车到鸿运楼来,林北雪愣了一下,将人拉到了阴影处,“你来干什么?” 徐明飞整整衣领,“全上海都在知道你和我合伙做生意,我不来怎么成?” “正好一个划清界限的好机会,你跑过来不是没事找事?” 徐明飞摆摆手,“你懂什么,我和你不一样,我是要闷声发大财的,在小日本这里捞一笔,然后远走高飞。”话落,自行上了鸿运楼,林北雪叹了叹,觉得心中有些暖,以前能毫无摩擦的在一起,也是因为都是世家子弟,对钱什么的都不甚放在心上,现在徐明飞能来撑他的台,彼此倒生出肝胆相照的情谊来。 长喜川对这样的宴会还是很满意的,也都知道这些人是瞧在林北雪面上,他本人是抱着怀柔的政策来对付这些大商,满口的仁义道德听得林北雪都嫌烦,最后再搬出所谓的大东亚共荣那一套,众人也都是见惯场面,打着哈哈,真说到日本人要入股自己产业的时候,众口一词地要考虑考虑。 说考虑,实际上大多都没戏。 如此打混,林北雪竟相安无事地过了两年,而有些商人见风使舵,见日本长久不撤军,想着政府也许就这样容忍着将就过下去,见利忘义的和日本人私通往来。林北雪这样的大商,长喜川虽然没有太过逼迫,但是三不三借着他的名义在报纸上发表一些大东亚共荣的活动,树立起一个标杆,只是多数人对于这样的行为还是很反感的,所以林北雪的生意逐渐限于停滞,他索性只留了和日本人合资的厂子以应付场面上的事,剩下的一口气转给了徐明飞,自己只年末拿些红利,又投了些钱和虞洽卿做起了贩米的事,闲暇时间将精力投入了外汇交易,豪卖豪买不说又趁银元绝迹时囤积黄金,有一日粗粗算下来也吓了一大跳,竟比正经开厂赚得多。 林北雪一时之间觉得人生也不过如此,困居沪上久了就寻思着是不是提前脱身远走海外,只是提了几次御怀远不愿意,也就搁置下来,这一搁置就搁置到了1935年。 浩浩东北,被日本侵占的那一块久了,像是身体上的痼疾,就这么怪异而不怪的存在了下去,三年风平浪静的生活连人都养懒了。只是,富的更加变本加厉地刮着地皮,穷的愈发举步维艰,一潭死水下内忧外患,只差一根打破短暂平衡的稻草罢了。 初春午后,林北雪靠在沙发上看报纸,徐明飞在旁边漫不经心地吃着零嘴,指派小先生捶背。他本来就出身豪门,再加上淞沪之战的时候囤积日用品大赚了一笔,接手林北雪的产业后更是做的如日中天,在不太平的年代还是延续着太平年代的奢靡,人走到哪,小先生就跟到哪,每次来还专门带个厨子,嫌弃林家的饭不合胃口。 “其实今天找你是有正经事。”徐明飞挥了下手,两个小先生精乖地出去了,她们常来,和林家的家人都混成了一片,自行躲到厨下去找乐子,徐明飞支起半边身子,“现在银钱两业正在协助绝迹银元,现如今市面上银元已是难找了。” “我知道。”林被北雪合上报纸,“前阵子怀远去戈登路的华洋染织厂去看病的时候,回来跟我说中央造币厂未曾停工,而且工人反而更多了,他当时有些好奇,找中央造币厂的病家去问时,各个都不愿谈太多,回来告诉我时,我想也许又有什么动作了?” “都铸成了一定规格的银条,成箱装车,你猜有什么动作?”徐明飞神秘地笑道,“昨日陈光甫先生来找过我,有件事想听下你的意见。” “那他怎么不来找我?”林北雪自嘲道,“莫非是不屑同我这个声名狼藉的人见面?” 徐明飞正色道:“你这便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你可知道俞鸿钧市长的事?” “自然是知道的,日本人的特务机关已经渗透到……”说着说着,林北雪恍然大悟,“是我太愚钝了。” 淞沪战争之后,日本人的特务机关渗透到了社会的角落,就连上海市的情报处的情报资料一夜之间都被替换成了白纸,而长喜川又怎么会放心林北雪,自然会派人死死地盯住他,陈光甫虽然和日本人明面上处的还算融洽,实际上是不对付的,他贸然来见林北雪,其中可想象的空间太多了。 “历来都是觉得美国人是我们的好朋友——”徐明飞摆出了一副促膝长谈的架势,林北雪也顺手点了指香烟,聚精会神听起来,“凡尔赛条约,九国公约,都是对中国有利的,一二八开战的时候也不例外,民众都认为美国是援助的,可现在的情况是美国的议员们总是抛出许多谬论,没个准,而且美国人的秉性是唯利是图,开战以来不断地卖废铁给日本,几十万吨卖过去,日本人又锻成武器来打中国,真是说不上是帮着谁!” 林北雪微微叹气,“其实也怪驻美的外交官毫无作为,素来认为弱国无外交,自己就看低了自己,愈发不会争取什么,整日里只知道毫无目的地应酬——” “没错。”徐明飞说到兴头上,眉飞色舞地道:“你可知二月份美国驻上海的总领事高斯传出条什么消息?” 林北雪挑眉,“我听闻过一些风声……” “从长喜川那里?” 林北雪慎重地摇摇头,“是从一个美国人嘴里,长喜川应该还不知道这件事,听说是美国人邀请陈光甫……” 徐明飞点点头:“是的,美国的财长邀请陈光甫会谈。” 林北雪不由嗟叹,陈先生果然是我辈之楷模。 陈光甫这个名字,林北雪回上海才听说。那时节陈光甫已经成为上海民间银行的首脑,其创办的上海商业储蓄银行在私营银行中首屈一指,和各大外国银行直接建有商业往来。后来御怀远跟他讲起上海各大富豪时,林北雪才知道原来陈光甫是一位国学底子极好的读书人,留学美国,毕业于宾夕法尼亚大学,回国创办银行之后以服务着称,精神和毅力无可匹敌。 本来林北雪是没有机会认识他的,恰好虞洽卿和陈光甫交情不错,一来二去也就熟络了,这次既然是陈光甫委托徐明飞来,林北雪当然义不容辞。 “那他是想要我去长喜川那里探口风?” “你应该想得到美国人邀请陈光甫去打算的就是白银交易,和那帮子外交官说不清楚,就在商言商了,陈光甫也只说想咨询下你的意见,你老兄这些年在交易所投机的名头可大的很!至于探口风的事,他没有提。” 林北雪沉吟许久,“这件日本人一定拼命反对这件事,这对他们实在不利,这应该是不用想就知道的,这件事我过两日给你答复,如何?” 徐明飞应了一声,当晚又在林宅大吃了一通才离去,倒是林北雪,破天荒在书房里坐了一个通宵。 白银现已归收国有,一旦战争即起,和美国签订的这份协议很可能就是中国财政上的支撑,因此这项协议必须签订成功,而在这样的框架下,又要最大限度的争取利益。 币制独立,保持部分白银作为法币之根本。——两日后,林北雪递给徐明飞一张纸条,只写了这样一句话。 第三十四章 一二八至今已经过去了数年,虽然有风声鹤唳的时候,但基本上时局还是稳定的,许多人早已迁回闸北在废墟中重建家园,市面上也一片繁荣,叫人忘记了战争的事,想着也许就像是以前一样,划租界赔款,延续着不对等的条约,日复一日的苟全性命。 秦未伯月底的时候到诊所来找御怀远,先前林北雪曾把现在的房子送给御怀远养病,但后来御怀远又将旁边的小洋房买下来,对外只说以前的宅子太大卖给了林北雪,自己搬到了新买的小洋房,但朋友去找多数都是不在,打听去问,家人一直说御医生出诊务去了,所以大多都还是去诊所找他,要么就是打电话到林宅,这么些年来许多人都知道御怀远同林二少关系匪浅,但也都没往那方面想过,都以为是两个单身汉互相蹭饭的事。 说起单身这件事,御怀远长久不婚也坐实了暗疾的猜测,最有力的实证就是推掉了丁甘龙的大媒和景春伤情出走这两件事,而林北雪不婚的借口则是徐明飞放出来的,偶然席间有人恍然道林二少也是很大岁数了,为什么还不婚配。徐明飞从鼻子眼里哼了一声,神神秘秘地道,你们懂什么,二少是讲究的人,奈何看上了堂子里的,所以这事还是不要再多说了。 风声传出去,御怀远被林北雪笑了好些天:上海红医原来也是混堂子的。 反正各自有理由,真真假假也倒生不起闲话来。 秦未伯在诊所逛了一圈没看到御怀远,直接找上了林宅,想着饭点的时候,御怀远大概是在的。果不其然就碰上了,和林北雪一桌吃着饭,见秦未伯来了,就叫人赶紧添了碗饭,秦未伯取笑道:“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是这家的主人。” 林北雪笑道:“他当然是主人,这宅子最初还是他的。” 御怀远难得老友来访,心情大好就跟着开起玩笑,“这些年我在这里的饭钱也够当个主人了。” 林北雪撇嘴,“听这意思,御医生觉得亏了?” 御怀远倒一本正经起来,“不亏,还有赚。” 秦未伯当即笑出声来。 这次来是为了中国医学院的事,中国医学院办了也有些年头了,但在一二八中学校被炸毁过一次,这些年也没安定下来,现在时局稳定了些,国医公会就想着重建的事。 御怀远静静听完,然后点了点头,只问了一句,“要出多少款子?” 秦未伯道:“款子还是小事,我联络了几位中医,大家都一致赞成做这件事,但是怎么建总是有争端。” 御怀远蹙眉,“这件事我略知一二,原先的那块地有争端,搬来搬去总不是长久之计,不如趁这个机会索性重新买块地建设——” 林北雪欲言又止,其实他并不赞成御怀远置地的想法,现在确实看起来歌舞升平,但听长喜川偶尔走漏的口风,林北雪觉得日本人的野心应当不止于此,而且现在国弱民贫,就算没有日本也有其他国家虎视眈眈,说不上哪天就开了开战,置地不是个好时候。 但是,御怀远难得有热情干这样一件事,又是老早就心心念念着的。 林北雪决定不开腔,找人去高长兴打了些酒来,让御怀远和秦未伯聊着,自己去书房处理账务。 约莫过了两个小时,御怀远轻轻打开了书房的门。 “聊完了?” “嗯。”御怀远站在林北雪身边,无意识地将账本翻来翻去。 “别闹。”林北雪按住御怀远的手,知道他有话想说,索性就直接问他,“怎么说的?” “主张买地的人,初步看了下,觉得闸北宝通路正合适,建筑费粗算下来要五万块。” “这笔钱谁出?” 御怀远抿了下唇,笑起来,一双明亮的眼弯的像是半空新月,他盯住林北雪,轻声道:“我若说我担了一半,你会不会心疼钱。” 林北雪一本正经地皱着眉头,“哇,这么多,可是付不起了,怎么办呢?我现在这么穷……” “谁要你给?”御怀远拍了拍林北雪的肩膀,似有宽慰,“我打算签发债券的——” 林北雪忽然环住御怀远的腰,“那我要第一个把所有债券认下来。” “为什么?” “你欠我欠的越多就难以自拔。” 御怀远拨了一下林北雪的头发,幽幽道:“不需要欠,早就无法自拔了。” 林北雪闻言抬头,对上了御怀远的一双眼,难以诉说的情况似乎要满溢而出,一时间,林北雪的心在御怀远的注视下短促但有力地颤抖了一下,一股热流从心房沿着血管喷薄而出,最终在头顶炸开了一朵烟花。 林北雪陡然起身,将御怀远压在了书桌上。 “别闹——”御怀远推开林北雪,“你的账本——” “账本算什么,跟你比,没什么重要。”林北雪欺身而上,御怀远噎了一下,在温柔中沉溺地闭上了双眼。 …… 中国医学院的事定下来之后,御怀远亲自去看了地方,本来是邀林北雪一同去的,但被林北雪拒绝了,自从落水之后,他从未同御怀远一起出现在公众场合,他是声名狼藉的人,这种事自己担着就好了,何必又让御怀远蒙羞。 中国医学会选了五亩地,预计盖七栋建筑,御怀远是做事麻利的人,老早就将资金送了过来,有了钱干起活来肯定快,没多少日子就开工了,御怀远因为出了大力,所以一致被推举为总务主任,筹办起办学校的初步事宜,写章程,采购,招生,所有细碎的工作一一过手,而诊务又从来不落,忙得倒是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了。 而林北雪也没闲着,御怀远惊奇地发现他竟然在学写毛笔字,临摹的不是名家字帖,而是御怀远的。 “你这是闲的没事干了?” “我觉得别人写的字都不好看,你写的好看。” 也算是他回国以来恶补了一下国文底子,书法上也学过一阵子,没几天竟然也写的有模有样。一日清晨,御怀远收拾公文,忽然看到案头摆的整整齐齐的章程,心中骤然一阵暖意,再翻了翻,先前算的乱七八糟的账也被理好了,井然有序地抄在另外一个本子上。 御怀远蹑手蹑脚地走上楼,林北雪还在熟睡,他悄然无声地坐在他身边,静静地注视着林北雪,这么多年过去了,好像只过了一瞬间似的,一切混混沌沌的开始,也不记得是怎么一回事,他就出现在了身边,但是一点也不突兀,仿佛自己生来就是为着遇见他和他一起生活的。 御怀远俯下身,在林北雪的脸颊上吻了一下。 他有些老了,不再像初时那么神采飞扬,不过没关系,他们会一起慢慢变老。 御怀远笑着出了门,林北雪第一时间睁开了眼,那个瘦长的背影消失之后,林北雪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御怀远这一点最是让人感动,只是那么一点点的好,他就会变得如此满足。 林北雪翻了个身,自个激动地睡不着觉,想着要是去了国外,蓝天白云晒太阳多好,又想御怀远要是知道自己这想法一定会说国都不国了怎么还能老想着个人享乐的事……林北雪觉得也是有点龌龊,于是他决定再偷偷地给御怀远他们兴办的慈善机构捐点款。 数月后,中国医学院定址开学,林北雪挑了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没有通知御怀远一个人开着汽车去了学校。学校兴建的很漂亮,门房见是有地位的先生,便恭敬地问找谁,林北雪报了秦未伯的名字,门房便放了他进去,正是上课的时候,偌大的操场上也没什么人,林北雪在家里窝了好些日子,只觉得艳阳高照,暖风和煦,看什么都说不出的顺眼。 当然,最顺眼的数御怀远。 林北雪静静站在窗外,御怀远今天穿了一件白色的长衫,衬得人很精神,上课的时候虽然表情刻板,但眉梢眼角还带着些喜色,正在讲解一株植物,用粉笔画在黑板上,画的很精致,时不时和学生们讨论着。 林北雪不自觉的扬了下唇,看了这么多年都看不够,自己都觉得自己腻歪。 教室里有人看到了林北雪,然后敲敲身边的人,连锁反应一样,底下的学生窃窃私语起来,在黑板上板书的御怀远仿佛听到了什么,回过身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林北雪,一身白西装,潇洒不羁地站在教室外,像是在去凤栖山的路上一起聊天,那时候,他头一次对自己提起金屋藏娇这件事。 往昔如昨。 御怀远像是中了邪,就这么隔着一班人和窗子看着林北雪,学生们也好起哄,来来回回像拨浪鼓似得瞧两人,林北雪不得已,挥挥手对御怀远笑了笑,而这一笑这一看,时光就这么飞速地过了。 他们过到了1937年,八一三事件爆发了。 第三十五章 七七事变的消息在报纸上刊登之后,林北雪就打了个电话约徐明飞来小酌,大家情绪都很低落,御怀远破天荒取出一瓶白兰地,三个人怅然以对。 徐明飞谨慎地问:“北雪,你觉得这次的战事能很快就结束吗?” 林北雪摇摇头,“日本人对南京、上海觊觎已久,这次宛平县城的事就是一个信号,他们吞下东北消化了这些年,又以东北为跳板来入侵内陆,看样子这场战事绝不是一时的事,拖多久我不能确定,但绝对不会短。” 徐明飞抑郁至极,深深叹了口气。 林北雪看着御怀远,他一直沉默无声,坐在沙发另外一角持续地喝闷酒。 “那现在怎么办?” “闸北的生意全部放弃,”林北雪单手叩案,边思索边说,“厂子做好随时关门的准备,一旦战事一起就立即关闭,另备下一笔补贴款给工人,也不知道仗要打多久,厂子一关他们立即生计陷入困难,我们总是应该要为他们分担一些。” “嗯,那现在收缩回来的那笔款子呢?” “一旦开战,一定会有很多人涌入租界,一二八的时候租界差不多挤了三百万人,这次一定会更多,米是个大问题,我在虞公那边一直有米粮这方面的生意,现在收缩回来的款子一部分不妨投进来加大储量,另一方面五洋杂货向来都是靠外来输入,开战一定会断了水路,早期运进来一批,能运多少是多少……”林北雪话刚说了一半,就听御怀远冷笑道:“二少到底是商人,仗还没打就想着发起国难财了。” 话说的刻薄,徐明飞脸上立即有些挂不住。 林北雪无言以对,只得叹了口气,低声对徐明飞道:“不早了,你先回去吧,我明日再去找你。” “也好。” 告别的时候倒是彼此都还客气,徐明飞也知御怀远胸中气结,因此不放在心上。只是徐明飞一走,林北雪和御怀远在沙发上坐着,忽然就莫名其妙地争论了起来。 “我就问你,如果难民涌入租界,出现米荒,你怎么办?” “少量出仓。” “那就眼睁睁看着那么多人饿死吗?” 林北雪心中矛盾,实在不明白怎么跟御怀远解释,他寻思良久,缓缓道:“怀远,你从认识我第一天我就是个生意人,所以我们看事情的角度不一样。就拿米荒这件事来说,就算我可以联合几个米业巨头一起低价售米,一时间大家是吃饱了,可是谁知道要打多久的仗?要是打三年五年呢?我们一下把存货放出去,一旦水路断了,真出现抢米的事情怎么办?到时候就会有黑心的商人出来,把米价抬高至几百倍,这难道是你想看到的吗?到时候就算先前有囤米,囤的米吃完了呢?那么高的米价,还不是照样饿死?但每日里少量出货,就算米价一直都有涨,但至少是一个可控的范围之内,不会出现大范围的米荒,这才是我们需要做的——” “林北雪!”御怀远站起来,他已有七八分醉,摇摇晃晃地点着林北雪,“你这是给自己找借口,你这样的行为不是发国难财是什么?你有这么多钱有什么用,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现在不拿出来扶危济困,还想着在那些穷苦人身上捞一笔,林北雪,你有良心吗?” 林北雪一张脸铁青,他和御怀远的性格有根本不同,但双方都付出了极大的耐性去包容对方,就算御怀远言辞如此锋利,他也没有动怒,只是走上前来将御怀远扶住了,“你喝醉了。” “……” 林北雪将御怀远揽在怀中,口气极其沉重地道:“怀远,最困难最黑暗的时刻要来了。” …… 八一三之前的半个月,上海的报纸舆论反反复复,一会说要抗战到底,一会说要求和,御怀远被报章上的话搅合的心情时好时坏,但林北雪不同,林北雪自从被长喜川拖下水之后,又结识了许多三教九流,消息比御怀远灵通许多,他知道政局中人其实并不看好抗战。那时节日本人驻兵并不多,主要是特务汉奸渗透地太凶,已经遍布政府每个角落,因此大多政坛人物都主张“非到最后关头,不做最后牺牲”,所以林北雪将这次的事看的严重得多,背着御怀远做了多种准备,每日里奔波不定,两人纵然住在一处也感生疏,御怀远隐约地觉得,其实还是因为先前的一次争吵,多多少少有些疏离。 八月十一日,全上海风声鹤唳,中国医学院早已闭校,因为地处战争可能最剧烈的地方,御怀远觉得还是有必要再去一趟,却不想,快到宝通路时遇到了难民塞路,车子寸步难行。御怀远只得下车而走,数十万人扶老携幼,举家搬迁的架势若蝼蚁一般,御怀远在人潮中跌跌撞撞,乱嚷嚷中只感宛如末日临头恐惧不安,忽然想起林北雪那日的话,也不知道自己坚持的是不是错误,但是他毕竟是个医生,怎见得见死不救? 一时间,御怀远胸中悲怆无比。 到了宝通路口,正赶上了国军布防,一二八之后不准驻军,但国军这次在闸北出现,就说明了抗战的决心,御怀远觉得精神一振,和布防的守军说明了捐献一事。关于医学院何去何从,国医公会早就有了决断,反正也是守不住的产业,不如爽性捐出去做伤病医院,正好学校里的几百张铁床也算是有用武之地。 御怀远安顿完学校的事情之后就顺便去出诊,各处都是人心惶惶,众多病家扯着问到底打还是不打,御怀远只得推说不知道,但今天看闸北的架势,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是看什么时候打起来。 到了八一三晚上,传出了第一声炮响,林北雪和御怀远在客厅里坐着,电话此起彼伏地响起来,都是各路朋友通报消息的。 两人默默坐了一晚上,心情忐忑。 第二日报章上刊出消息,国军几千军队首先从闸北攻打虹口日本海军司令部,但久攻不下,双方均有损伤,第二路从“虹镇”出击,一路高歌猛进,打到了汇山码头。中午的时候又传来消息说国军空军出动,轰炸黄浦江中的日本军舰,日舰“出云号”虽然没有被击中,但别的军舰受到了很大损失。租界上闻讯欢欣鼓舞,一致要求清算甲午以来的旧账,各方也立即联络而动组织起实质性的后援工作,御怀远长期活跃于慈善机构,一时间忙得不可开交,而林北雪素来名声不好,这时节出去也是自取其辱,索性就托病不出。 到了十五日,御怀远不得不停掉了下午的诊务,他是仁济善堂的董事,这几日难民突增,整个仁济善堂难以应付,尤其是仁济善堂的育婴堂收容了几百号弃婴,本来奶妈就不太够,现下一下进入了困境,育婴堂的张堂长连打了三个电话来催,待御怀远到时,已经忙出了一头大汗。 育婴堂的大堂中一个个排满了弃婴,秽味冲鼻。 “这可如何是好?本来有几十号奶妈,一打起仗来人都跑光了,总不能看着饿死。”张堂长搓着手,御怀远随便看了几处,满坑满谷全是孩子,而前来帮忙照顾的俱是十多岁的童子军,经验也不足,一个个手忙脚乱。 “先去熬粥,没有奶妈,用粥先喂,我刚从难民营过来,那边满满都是人,你立即找人写份东西到难民营去招募,每人每日现结一元钱,奶妈是不愁的。”御怀远迅速分派着活,张堂长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也不抓瞎了,下午时分就招募到几十位正在发奶期的奶妈。 “现在还有什么问题?” “一是房子的事,你也看到了,压根住不下,二是尿布衣服远远不够,就连孩子睡的铁床都不够,三是现在要接济很多人,育婴堂一下就陷入了财务困难——” “我手上有笔款子先填给你,你先救急,但这么下去也不是长久之计,我来想办法——”御怀远将育婴堂目下琐事分类安置妥当之后,乘着车立即回到了林宅,雕花的大铁门进去依旧是鸟语花香,和外面乱哄哄的凄惨世界完全两样。 御怀远在心中叹了口气,问:“北雪呢?” “二少在书房。” 林北雪也在算账,自从开战以来,交易行里瞬息万变,就连他也摸不清局势,御怀远进来的时候,正靠在书桌上冥思苦想。 “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嗯?”林北雪挑眉,“什么事?” “你认识租界捕房的弗兰臣吗?” 林北雪点点头,不由紧张起来,“出了什么事?日本人盯上你了?” 御怀远看他紧张兮兮,不由笑开了,“瞧你那傻劲——” 林北雪看着他,这阵子以来两人之间的气氛总是怪异而别扭,但今日倏然看到他久违的笑脸,仿佛是消散坚冰的艳阳,顿感心情大好,也跟着笑起来,自嘲道:“现在这么混乱,当然要把心提到嗓子眼过活了,到底是出什么事?赶紧说吧!” “育婴堂一夜之间收了两百多名婴儿,现在就连住都住不下,旁边六栋房屋本是仁济善堂的自有产业,但现在被租户霸住不走……” “这事简单,我去找弗兰臣就行。” “哎,现在又缺钱又缺人,真是……” “这个也简单。”林北雪笑道,“我看你是忙昏了头才是,你写一份稿子,然后我找人送出去,在电台,报纸的显要位置一发,捐助自然会有的。” 御怀远一拍头,“我果然是忙疯了。” 林北雪一敲御怀远的脑袋,“忙得日子还在后头。” 果如林北雪所言,御怀远没完没了地这么忙了下去,恨不得要生出三头六臂来。 仁济善堂是上海首屈一指的慈善组织,董事多是年老的乡绅,御怀远是最年轻的一个,所以操作事务都落在了御怀远肩上,而租界对一涌而入的难民束手无策,只得依赖各方面出主意安置,御怀远为了这件事整日奔走,三天内选择了寺庙、剧院等地建立了一百多个难民安置所,统一档案,分配米粮,连续几日下来不休不眠。 林北雪实在看不过眼,将御怀远的工作担了过来,好说歹说去劝了他睡觉,没成想刚睡了三个小时就又被电话叫醒了,原来是仁济善堂召集所有董事开会。 林北雪要厨子下了一碗面,硬拉着御怀远吃完,“也不差这么点时间。” 不得已,御怀远风卷残云地将面尽数倒在了胃里,一抹嘴就要出门。忽然被林北雪拉住了,他拿了个帕子,仔细地帮御怀远拭了下嘴角,顺口问了句:“去哪开会?” “大世界——”御怀远急匆匆推开林北雪,“下午我还要去趟育婴堂,就不回来吃晚饭了。” “嗯。” 林北雪看着御怀远快步而出,他的身影在门前七彩阳光里掠了一下就消失了,林北雪看着那扇关上的门,心里沉甸甸的,这个时候若是能同他在一起并肩而立,多好! 中午时分,徐明飞打来电话:大世界门口落了一枚炸弹,死了一千多人。 林北雪手中的听筒一下落了地,头脑空白了数秒,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坐在了地下,林北雪攀着柜子站起来,颤巍巍地从衣帽钩上取下衣服,拉开门走了出去,门外烈日当空,阳光白花花的落下来,刺得人眼晕,林北雪木然地摸了下脸,湿漉漉的,他拉开车门发动汽车,极快地奔着外面就冲了出去,心中只有一个念想,御怀远不能死,无论如何不能死。 第三十六章 林北雪出了门反倒冷静了,他在大门外停车停了约莫一分钟,御怀远是去大世界开会,照时间推算人不是在大世界里面就在仁济善堂,至于那种意外中的意外,林北雪反倒一点也不敢想了,他执着而武断的认定,那是不可能发生的。 车子开到了跑马厅就无路可行,冲天的硝烟味里夹杂了烧焦的味道。 明明是不敢想的,但脑子木木的,忍不住总是要拐到那个方向去,也许御怀远就站在大世界前一脸严肃地和谁说着话,他说话的时候喜欢用右手比手势,表情沉静,语调缓慢,然后这时候炮弹就炸开了花,也许是被四处飞射着的玻璃划到了脸,也许……站立的地方成了黑色的坑,连灰都没有剩下…… 林北雪的后背汗涔涔的,太阳下只是觉得彻骨的寒冷,他机械地在茫茫人群中挤出一条路来,只记得御怀远今天穿了件米色的长衫,于是一双眼来来回回的,到处找米色的东西,灰蒙蒙中竟没有一点白。 爆炸是一个小时前发生的,地点正好是英法租界的交通中心,平日里就拥挤不堪,现下更是堵的水泄不通,逃出来的人面色苍白,神情惊悸,个个衣衫带血瑟瑟发抖,周围围了一圈人打听着爆炸的现况,而警备车、救护车被堵在路边,喇叭声叫的惊心动魄,乱哄哄地仿佛嚷进了人脑子里,林北雪望着满眼的残肢断臂,像是站在大幕布前,难以相信这样的场景竟然发生了。 大世界前,死的人多伤的人少,部分尸体已经被抬了出来,码得整整齐齐,排了六排,每一个都是残缺不全,黑得像半截焦炭,闻讯赶来认尸的家人哭作了一团,趴在尸体上哭天抢地,这是一种混杂了各种人声的哭喊,尖锐地像一把来自千里之外的利斧,直直劈开了林北雪的脑袋。 林北雪木然地穿梭在一排排尸体之间,这么些人,好像很熟悉又好像很陌生,在第五排,林北雪停下了脚步,那么扎眼的白,静静地躺在倒数第二个位置上,双手抱在胸前,缺了一条腿,一张脸也炸坏了,血肉模糊的。 林北雪踉跄了一下,倏然之间所有感观都被抽离。 他无法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那具尸体面前的,甚至没有勇气去看那只剩下半张的脸。林北雪摸摸索索地摸遍了尸体,出门的时候塞了些钱在他兜里的……兜呢,怎么会没有兜呢? 林北雪跌坐在地上,又觉得有希望又觉得很绝望。 “二少……林二少!” 林北雪费了很大力气才把心神集中起来,他看到弗兰臣那张大脸在眼前不停地晃着,像是溺水的人抓到了稻草,他跳起来,狠狠掐住弗兰臣的肩膀,摇着他问:“看到御怀远没有?没看到他没有?”反反复复地问,狂躁地要把弗兰臣撕成两半。 弗兰臣被吓到了,叽叽咕咕地讲着英文,然后镇定下来用中文一字一顿地说:“御医生在仁济善堂,受了轻伤。” 刷一下,林北雪落下泪来。 说起来,御怀远也是侥幸,炸弹落下来的时候刚好赶上散会,御怀远忽然想起仁济善堂育婴堂有许多人要求领、养孩子的事,于是拖着大家多说了几句,没说多久就听轰然一声巨响,玻璃被炸的粉碎,高速在室内崩飞开来,清脆地叮叮当当落了满地,御怀远第一时间拥着身旁的人蹲下来,接着就听到尖利的哭喊声,待爆炸过去,硝烟味涌进来,满目飞沙走石,御怀远便知道立即出了事,他第一时间赶了出去,停在大世界门口的汽车已经被炸的粉碎,车上的司机更是无迹可寻,对面的书店被炸飞了一半,残余的灰尘沸沸扬扬地飞在空中,像因风而起的柳絮。 御怀远颤抖了一下,他从未见过这样惨烈的景象,简直如入人间地狱,到处都是飞溅出来斑斑点点的血迹、被炸飞的窗户铁片、断手残肢,在刺鼻的焦糊味中,在天旋地转中,御怀远无力地扶住墙上,只觉得入手滑滑溜溜,捻了一下才发现也不知是谁身上的一片肉…… “御医生,你没事吧,啊——”站在御怀远身边的一位乡绅道:“你流了好多血,去看一看。” “我没事——”御怀远推开了对方,指挥着身边的人,“把能走的动的人都带到仁济善堂……”再后来的事,他就顾不上了,忙着安置伤员,忙着联络各方取药,只觉得脖子里粘稠的血液一直没有干过,缠在头上的布条总是湿漉漉的,大家看他的表情也越来越担心。 御怀远想,把手上这个病人处理完就去看看自己的伤口吧……陡然间,眼前一黑,整个人栽了下去,只是,没有想象中那么痛,再醒来的时候,如泥委地,只剩下一只眼能勉强看得清,林北雪出现在视野里,面色蜡黄铁青,薄唇上结了一层褐色的疤,像是脱了相。 在那么多人的注视下,林北雪扛起了御怀远,将人扔进车里,大肆地按着喇叭,生生地闯出一条路来直奔虹桥疗养院而去,那里有全上海最先进的设备和精良的西医。 御怀远这一晕,主要还是因为失血过多,爆炸的时候飞溅的玻璃划伤了头,很大一个口子藏在浓密的黑发中,他没注意到,别人也没有注意到,放任自流。 御怀远醒来已是暮色沉沉时分,林北雪坐在床边,御怀远勉强笑笑,嘴硬着:“你看,我不是没什么大事——” “怀远。”林北雪忽然开了腔,刚叫了一句眼圈就发红了,那种可怜兮兮的神色是御怀远从未见过的,他简直实在哀求他,“跟我走吧,离开上海吧,也不知道要打多久的仗,我们随便去哪里好不好,只是不要待在上海,你愿意行医就继续行医,不愿意我们就找个地方窝着,我只求你——”林北雪哽咽了一下。 御怀远呆住了,他缓缓闭上了眼睛,不忍再看。 从一开始,林北雪就没遮掩过自己要出国的目的,御怀远也是清楚的,他们这样的关系终是不能在一个地方长长久久的下去,几年,人们也许是不在意的,但十几年,几十年,总会有人瞧出端倪来。若是一个人独活于世也就罢了,只是他还有兄弟,还有庞大的亲族……所以,御怀远也没有抵触过要走这件事。 但是,却不是现在。人就是这么奇怪的动物,若是四海升平的时候走也便走了,但现在内忧外患着,又被人这般欺辱着,情绪完完整整控制了人心,怎么能在最艰难的时日说走就走?毕竟生于斯长于斯,亡了国就算是到了任何一个地界又岂能快意逍遥? 一个亡国奴,何谈生存于世?至少御怀远是无法接受的。 “北雪,再等等,再等等好么?至少,等打败了日本人——”他这样求他,他又何尝不心疼?何尝不想着跟他去?只是人又岂能分成两半?这样狠心地拒绝着林北雪,仿佛是将刀子插。进了自己身上,血淋淋地,撕裂般地痛。 御怀远甚至不敢看林北雪眼中失望的神色。 “好——”林北雪凝视着御怀远皱成一团的脸答了话,他惶恐地抱紧了他,在这人命如蝼蚁一般的世道,每一次的拥抱和见面都显得弥足珍贵,林北雪甚至不敢想象今天这样的事还要再发生几次,只是他们就是这样的关系,铁板钉钉了,再也没办法改变,所以他就这样顺着他,这是本能的唯一选择,时间久了,也便没有不愿意。 …… 数日后,南京路先施公司门口又落下了一枚炮弹,死伤者无数,引发无数家破人亡的惨剧,不胜缕述。 第三十七章 果如林北雪所料,战事没有很快停下来,到了十一月,国军彻底撤离了上海,在南翔布下防线作战,到布防完成后,上海除公共租界和法租界两块地方幸存外,四周全被日军侵占,再也听不到震天的枪炮声,激昂的民意陡然消沉下去。很多人都认为上海不是久居之地,仓皇之间逃了几十万人去江浙一带,彼时宋子文还写了一列名单,无数军政界、工商界人士纷纷撤走后方。 林北雪和御怀远都没有动,一个看似在家修身养性,一个看似每日忙碌出诊。 那时节,日军控制了上海,商业领袖没有一个逃的过,全在日本人的逼迫下出资入股共同开厂,而长喜川的怀柔政策在内部长期受到非议,现在日本人有了底气硬来,所以他也逐渐被边缘化了。这么一来,反倒不再去逼迫林北雪,随着越来越多的人纷纷落水危害一方,林北雪先前的作为反而算不上什么。 情况越来越恶劣。 十一月二十三日,无锡失守。 十一月三十日,常州沦陷。 十二月九日,日军迫近南京,发布最后通牒。 十二月十七日,浩浩荡荡侵占南京。 据日本人所着《南京占领记》所记:中国人在此一役,共丧生六十万人。 彼时,上海租界的国外报人尚未撤退撤走,拍电报将日军暴行发向世界各地,描述极其详细,各国外电又译回中文转刊上海报纸,御怀远在诊所看到时这份报纸时,只觉得手脚冰凉,想起日军占领宝山时的状况。 宝山本是吴淞炮台附近的富庶之乡,十余万人口,居民多是小康之家,富商比比皆是,穷苦之人较少。日本人对吴淞炮台久攻不下,恨之入骨,因此炮台甫一陷落就将军队开进了宝山,连抢三天,奸、银掳掠,无恶不作,很多青壮年都被拘捕,受尽拷打,而妇女受害更深,两百余名适龄良家妇女被捆绑起来送进城隍庙去惨遭蹂躏,第一天就有数十人悬梁自尽,为了防止此类事情发生,所有的妇女都被扒的一、丝不、挂,为了防止她们逃跑,日军还在周围架起了电网,许多人并不想逃,只一心求死,一天之内,电网上就挂了数具焦黑的尸体,触目惊心。 宝山几乎变成了一座死城。 宝山人纷纷逃了出来,大多住在郑家木桥附近的客栈,御怀远为老病家出诊时听到这样的暴行,几乎气得站立不住,对日本人愈发恨得深,连带对那些为虎作伥的汉奸也恨不得寝皮啖肉。 有日夜归,林北雪深夜未回,御怀远问了一句:“二少呢?” “有个日本人打电话来,出去了。” 御怀远心中一沉,长喜川已长久不同林北雪联络,这么晚了还没回来,莫非是有事?正想着,林北雪的汽车声响了起来,御怀远立即打开门迎了出去。 瘦长的身影伫立在孤灯下,显得格外孤单。 林北雪想起长喜川的话,“北雪,你若能走,便快些走吧。” 战后长喜川受到了排挤,如今要被调回国去,想到同林北雪还有同窗之谊,所以邀他出来喝一杯临别酒,只是两人之间隔着国仇,一晚上也难得说几句话,直到林北雪起身告别时,长喜川才吐了真言。 “现在政界风气变了,以为中国难以再战的人占了上风,他们都主张等待时局自然变化,希望签下一纸合约,现在德国大使陶德曼居中调停,一致得到了政界的认可,短期内仗打不起来,不过——”长喜川端着酒杯,笑得奸猾,“我对中国人的认识向来更深一些,你们有句话叫蝼蚁偷生,何况是人?看着吧,总归是要打起来的。” 林北雪冷笑,“连我这样没什么大局观的人都不愿仰别人鼻息而活,何况还有那么多的有志之士。” “所以说,这次和谈是给你们一个喘息的机会,你们的军队在浙江遗留了很多辎重,我听说趁着周旋和谈的时候都悄悄运走了,真是可笑,当局竟然坐视不理。” 林北雪默然不语,但面色极不好看。 “北雪,不用对我摆出这种表情,我们毕竟还是同学不是?” “告辞。”林北雪毫不留情地道。 一路回来,林北雪就在琢磨长喜川的话,他从来不会怀疑长喜川的判断,因为这和自己的定论是不谋而合的,注定是要有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而在这样的战争中,他应该怎么存活下来呢? 若是小家小业孤身一人就罢了,现在他有御怀远了。 林北雪从来都是一个利己主义者,长喜川靠不住,歹土更是靠不住,伪政权愈发是个摆设,日本人倒是靠得住,但林北雪虽利己却尚有气节。 “想什么呢?是不是出什么事了?”见林北雪久不下车,御怀远敲了敲车窗。 “没事的,长喜川要回日本去了,所以去见了一面。” “哦,太晚了,回去吧。” “嗯。” 林北雪决定,各方面都活动一下,但绝不深交。 …… 一眨眼,战况愈发激烈,上海陷入了“前方吃紧,后方紧吃”的畸形境地。 彼时发国难财的人很多,整个租界有三百万上下的人口,吃穿住行都是大事,许多在四乡跑单帮的人都富了起来,五金、西药、米业等行业窜起的新贵更多。有了钱自然要去挥霍,舞厅越来越多,餐厅越来越大,宵禁的时间越拖越长。 御怀远叹道,“也不知道这群人是怎么想的,一大清早就去跳舞,还有许多人家为了维持生计,让清清白白的姑娘去做舞女。” 林北雪咳嗽了一下,有些不自在。 这件事说起来可笑,前些日子陪徐明飞去舞场,林北雪是不爱跳舞的人,只坐在一旁抽烟,有个年纪也不小的舞女凑上来陪着喝,喝了几杯之后就哭诉家中困境,林北雪出手豪阔接济了她几次,不想对方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他的电话号码,一日三次的打电话来。御怀远每日出诊,林北雪又有心隐瞒,一直都不曾知道。 但做贼心虚,林北雪总想着是不是他已经知道了什么。 其实,御怀远早就知道了,事情还是一位相熟的报人捅出来的,说这几日在舞厅中林二少捧着一位舞女,品味还真是独特。言下之意那位舞女长相也是不入流的。 御怀远闻言也没当回事,毕竟他和林北雪的这种关系不被人所知,而林北雪逢场作戏被人以讹传讹也是常有的事。 只是,这几日总有电话打来,闹得不像话,林北雪也出奇沉默。 “北雪,你也常去舞场吗?” 林北雪矢口否认,“从来不去。” 御怀远的眼神从报纸边缘滑了出去,在林北雪面上溜了一圈,不动声色地收了回来。 “我听说——” “什么?”林北雪放下手中的书,闭气凝神地瞧着御怀远。 “你最近是不是同一位姓陈的小姐比较亲近?” 果真还是知道了。 林北雪一五一十地老实交代,只怕御怀远不信。 御怀远撇了撇嘴,真的不信,径直上楼休息去了。 林北雪坐在楼下转念想了想,打了个电话给徐明飞,让他无论如何都要把陈姓的舞女解决掉,这才上楼打算好言好语地去哄御怀远。 不成想,御怀远不搭理这茬。 林北雪翻来覆去小半夜,黑暗中传来御怀远低沉的声音,“我想跟你商量个事。” 林北雪立即翻腾过来,凑到御怀远头边,“说吧,什么事我都答应。” “我想请个挂号先生。” “请。” “他……是别人介绍来的,据说是个间谍,想在我这里栖身三四个月。” “……” 御怀远也知道自己过分了,他转过来和林北雪脸对脸的躺着,“只是庇护一下,不会有什么大事的,本打算瞒着你,但是我——”御怀远说着话,似乎是想调节下凝重的气氛,“你答应了我,你包养舞女的事我就不跟你计较了。” 黑暗中,林北雪模模糊糊地皱了眉,御怀远便知道自己说了句奇差无比的玩笑话。 “我知道了。”林北雪打断了御怀远的话,“你想做就做吧,不过……把人送到我这里来,我把他安置在和日本人合资的工厂里,更稳妥一些。” 危险的事,放在自己身边,总好过放在御怀远身边,省得成天为他提心吊胆。 “这怎么行,万一露出了马脚——” “怎么不行?再怎么说,我比你自保的能力强多了。”林北雪揽住御怀远,紧紧箍住他的腰,“还有,别提什么舞女的事了,难道你不清楚我?” “清楚,所以我没当真。” 两人挨在了一处,仿佛是乘着一只正在沉没的破舟颠簸在凄风苦雨的海上,只有彼此才是最实在的依靠。 “北雪,你觉得国家还有希望吗?” “有,相信我。” 一年过去,汪精卫投敌。 第三十八章 自开战以来,徐明飞一直同林北雪、御怀远保持着一周一聚,多都是在一起交流时局和经济的问题。上海那时虽然已是孤岛,但敌伪势力尚未侵入,报界保持着言论自由,反日论调高调出版,读报就成了上海人的精神食粮,报上的大多意见都是国军虽然一路败北,但日本人泥足深陷,也都抱着“最后胜利必属于我”的坚定信念,将希望全部寄托于上。 徐明飞抽着烟斗,对报纸指指点点,今日刊出一个新消息,汪精卫脱离抗战前线,搭飞机逃到了越南。“据说汪氏很有领袖欲,他的妻子陈璧君也很有野心,这次到了越南,说不定会远走欧洲,看事态发展,然后推翻现有的局面。” 林北雪摇摇头,“我看不是这样,搞不好是要投向日本人的,他断不会淡出政坛。” 御怀远轻声争辩道,“怎么可能?汪氏是早期的革命人物,清末行刺摄政王,还留下了‘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的名句,说他投敌,我不会相信。” 林北雪侧目,“你很推崇他?” 御怀远毫不掩饰,“也不是推崇,只是年少时很倾慕他,彼时小西门口的“少年宣讲团”每到星期六下午必请一名人演讲,那日就请了汪精卫,上上下下都坐满了人,汪氏穿笔挺的西装,风度翩翩,样貌俊秀,说广东国语,头头是道,极为动听,从此便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大家都说,‘此人不出,如苍生何’,我也很为他倾倒的。” 林北雪不以为然地笑了,“这位汪先生前半生一直都是反复无常,叛国怎会没有可能?在袁世凯想做洪宪皇帝之前,他就同袁世凯的长子袁克定结拜兄弟,若不是袁世凯只做了八十三天皇帝,那么汪氏定然也会是洪宪朝廷的大员了。后来在北京扩大会议,同各路军阀混在一起,武汉政府的时候又摇身一变为左,派,再后来南京政府的事,大家都是知道的,这种小人,只要给予他足够的诱惑,怎么不会当汉奸?” 御怀远抿着唇,一语不发,虽然未曾再辩,但立场坚定,想来还是不会相信这件事。 徐明飞叹了叹,“若汪精卫落水当了汉奸,对国民信心可是极大的打击。” 林北雪点点头,不屑地道:“日本人最爱玩这一套,现在的汉奸毕竟都是躲躲藏藏的,若汪精卫落了水,那局势可就要大变了,到时高唱和平主义,一呼百应,哼。” “看来局势要愈发难过了。” “是的。” 当晚徐明飞又谈了许久才离去,林北雪特地叮嘱了将租界上的宅子出售,战争时候的地产说不清楚,出手的时机尤其要看准,现在局势不定,大有一拖许久的架势,林北雪判断不久之后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安定,地产价格肯定是要飙升的,徐明飞嗯了一声,临走时林北雪还劝他在合适的时候要将纱布交易所的投资全部撤出来。 徐明飞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谁料到,这一下,反倒真的惹了事。 十二月末,汪氏在越南河内发布艳电,主张和平,内容含有投降讲和的意思,消息传来之后举国震惊,御怀远一把将报纸揉成一团塞进了垃圾桶,愤愤不平许久。 又过了几个月,传来汪精卫在河内遇刺的消息,汪氏惊慌不已,乘了日本的“北光丸”转辗至上海,住在虹口土肥原的“重光堂”,汪氏变节投敌的事板上钉钉。 而上海的风气真如林北雪所说,为之一变,众多遗留在上海的南京政府的官员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投奔汪氏,声势浩大而高调,令人震惊侧目。 只是,更多的人还是不屑,如御怀远者,接到了汪氏宅中发出的邀约,直接就回了句不去,林北雪不由笑道:“你这可算是因爱生恨。” 御怀远不悦,“那林先生可要小心些,免得到时也落到这个境地。”话刚说完就被林北雪拉到了身前揽住,逗了逗,“别闹,你才舍不得。” “那可未必。” 正在腻歪,家人就小跑溜进来,一脸紧张,“徐家的电话,说有紧急的事。” 林北雪面色突变,大跨步走过去才知道原来真是在交易所闯了祸。 上海在正常时期有纱布、物品、金业、证券四个交易所,进入战局之后,物品交易所日现颓势,金业交易所因黄金一路上涨而导致一般人无法参与,唯有纱布交易所一枝独秀,无数做投机的人都卷了进来,上至富豪下至贩夫,随时局变化而落差巨大,赚钱的人极多,蚀本的少,因此形成了一股风潮。 徐明飞就在其中,他是大手笔的投资者,一买就是几百包,高峰时一卖几千包,大赚特赚。但林北雪战后便从纱布交易所全身而退,只留做金业一项,他深知这个市场并不是有规律的自发市场,在这些投资人中,大亨们联起手来,沆瀣一气,还有政府部门的人参与其中,发布个禁令,纱布就狂跌,再宣布缓期执行,又大涨特涨,徐明飞就是风传的三大亨之一。 林北雪几次劝他小心驶得万年船,徐明飞就是不听,到了这一年各种特务机构层出不穷的时候,徐明飞终于遭了殃,同他一起操纵市场的两个人横死收场,而他自己也被绑了起来,因为身家丰厚,所以被人当做待宰肥羊。 徐家虽是上海大家,但各房离心,到了这个时候,反倒来求助林北雪这个外人。 “我去徐家议事,你不要太担心。” “嗯,如果有困难,随时告知我。” 林北雪同御怀远分手后径直去了徐明飞的宅子,女眷已哭成一团,那时节上海绑票案频发,多半都是收了钱回不来的,有几个本家亲戚高声提议要去报告捕房并找人疏通关系,见林北雪来多都不屑一顾,虽知林北雪在上海滩上吃得开,但他是汉奸身份,自然不愿同他亲近,就算是为了徐明飞的事而来,也没个好脸可看。 “二少,老太太在房里等你。” “嗯。” 徐明飞的母亲年事已高,但声威尤在,见林北雪到来只说了一句,“北雪,你与明飞情同手足,外面的人我一个都信不过,这次可否全部拜托给你?若是钱,只需你一句话的事。” “钱的事且不着急,我先搞清情况再说,明飞家大业大,对方敲一笔之前决计舍不得动他。” 徐明飞这次被绑架声势甚大,他对外一直都是毁誉参半,有人骂他发国难财,又有人赞他不与日本人同流合污有气节,林北雪找了几个人打听了打听,都说是七十六号吴四宝做出的事。 吴四宝本是青帮掌门季云卿的徒弟,李士群主持七十六号的时候曾向曹幼珊、季云卿收买人马,但两人都不为所动,倒是司机吴四宝毛遂自荐。吴四宝本是余知方的司机,后来因为打得一手好枪法被季云卿招揽,素有神枪手之称,进入七十六号之后短短半年就成了主要人物,为李士群做暗杀的事,又兼做绑架勒索,当真是令人谈而色变。 林北雪先去拜访了季云卿,在京华酒楼设宴,对方颇给面子,早早到席,吃着谈着就说起了徐明飞的事,季云卿不置一词,只是打着呵呵。林北雪是个心窍透亮的人,当即招手,雅座外进来两个伙计,沉甸甸抬着小箱,林北雪将箱盖一抬,竟是满满一箱金条。 季云卿愣在当场,林北雪拍着箱盖,云淡风轻地道:“只要季兄给个面子,这里不过是小小意思。” 季云卿是爽快人,拱拱手,“吴四宝已不是当年的吴四宝,这件事,我不一定说的成,我先尽力。”——说完从小箱中拿出一块金条扬长而去。 半夜时候,林宅来了个陌生人,别的也不说,只是对林北雪摇了摇头,林北雪抱出小箱子,但只是装着一半金条,“麻烦转告一声:有劳季兄。” 陌生人出了门,林北雪一下子瘫坐在了沙发上,就连季云卿都救不了,徐明飞到底是怎么得罪了吴四宝? “北雪,我去找吴四宝。” 林北雪抬眼,御怀远站在二楼楼梯处,这么深的夜穿着一袭白色睡袍,衬得人愈发消瘦憔悴。 “不行,七十六号是个魔窟,徐明飞出都出不来,你还想把自己送进去?”林北雪一口拒绝,“你去睡,我再想办法。” “你能有什么办法?” “我去找李士群。” “你……” “我的名声已经够难听,反正都是落水的,不在乎再搭上汪精卫,汪派还妄想着要接收海关,可见也不怎么宽裕,我带身家去投,他必然倒履相迎,区区一个吴四宝还不是受他辖制?”林北雪话落,对御怀远劝道,“这些事情,你替我煎忧也是无用,就放心让我来处理好了。” 御怀远沉默地看着他,许久才开腔,声音涩涩,“北雪,你这么做,显得我很无耻,我在享受生活,你却为了活着而挣扎,若是这样的日子,我宁可不要。” “那你要怎么样?”林北雪燃起一支烟,被御怀远锋利言辞一激,数日来的紧绷情绪终于一触即发,“现在这种局势,你想怎么样?你一出门我就提心吊胆,生怕你有什么事——”话说到一半,林北雪看到御怀远的悲伤表情,陡然失语,许久,低声道:“对不起,我不应该冲你喊,我没能克制我的情绪。” 御怀远静静地转身,上楼,换上了长衫,坐在椅子上长待日出。 这是最艰难的时节,他是,林北雪是,上海三百万的人口是,浩荡的中华大地也是。 “对不起。” “让我试一试,不成功的话我不勉强。” “不行。” “相信我,北雪,昔日我对吴四宝有救命之恩……” “不行。” 只是,林北雪最终还是没有阻止到御怀远,御怀远的汽车出了林宅转了个弯就去了沪西极司非而路七十六号陈调元的旧宅。这座住宅是陈调元出资三十万委托杜月笙代购的产业,占地广大,某年陈调元做寿时请了南北名伶连唱了三天戏,御怀远也在邀请之列。 如今重游故地,物是人非,住宅又被大大扩建,御怀远在屋外就被人拦下,递了名片进去,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有两个凶神恶煞的人走出来,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带着御怀远就去了室内,格局大体没变,但刁斗森严,各房之间都有铁栅栏截断,来往的人也都是荷枪实弹。 御怀远被带到小花园处,坐上了一辆汽车,蒙住了双眼,颠颠簸簸一阵在一所小洋房前停下。下了车,迎面站着的就是那位吴四宝。 “御医生,还认得我吗?” “你比以前胖些了。” “全赖御医生妙手回春。” “哪里。” 当年御怀远同余知方来往密切,和吴四宝认识也是因着这层关系。吴四宝昔年只是个穷苦人,也没什么钱,御怀远便不收诊金帮他母亲看眼睛,还免费送药。有一年吴四宝得了重病,就是御怀远为他治好的,所以他才敢大着胆子来找吴四宝。 “没想到御医生前来拜访。”吴四宝颇有些春风得意,好好将内宅炫耀了一番,而后两人在小厅中坐着说话,说了一阵子,御怀远就讲明了来意,岂料吴四宝当场脸色剧变,道:“看在御医生是我救命恩人的份上,我就说个明明白白,徐明飞在交易所坑了我一大笔钱,想我就这么简单放他走是不可能的,钱我要,命我也要!送客!” 御怀远被人架了起来,但他站在原地不肯动弹,若他是今日无法劝说吴四宝,徐明飞恐怕活不到明天早上了。 “你有什么条件都可以提,但是只要留着徐明飞一条命就好——” 吴四宝只是铁青着脸,坐在御怀远对面不说话。 “要钱都是好说,我同徐明飞交情匪浅,就算徐家倾家荡产,我也会竭尽所能的——” 吴四宝抬眼,“我不太贪心,只要徐明飞把吞我的钱拿出来就可以,既然御医生这般说,我不妨给你个机会,我这里有个病人,若治不好他,御医生和徐明飞都不要出去了吧!” 御怀远心中一凛,但他没有时间考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吴四宝将御怀远带入了内室,床上有一名病人,伏在茶几上不停作呃。 吴四宝道:“这人半月之前发高热,请了西医,现在热度已退,但退热的时候就开始作呃,现下已半个月了。” 御怀远翻了翻病例,最初是斑疹伤寒,发热半月,连续作呃已三天三夜。御怀远仔细查看了病人,已是气息衰弱,一心求死的状态了,若任其发展,片刻之间便有可能心脏衰弱,虚脱而死。 他与徐明飞的死活,全系此人一身,御怀远的手心微微出了些汗,他站在原地苦思许久,而后从怀中掏出一枚铜元,在大椎穴上用力摩刮,一个小时后,病人伏在茶几上已然入睡,“御医生果然不同凡响,不过嘛——”吴四宝笑了笑,旁边立即走出两个人来架住他,“此人未好之前,还麻烦御医生在此留宿。” “可否让我报个平安,免得家里人担心。”御怀远平静地道。 “御医生可以写个字条。” “好。” 御怀远拿起笔,在方笺挥毫而就:勿念,甚安。 “送到林北雪林二少府上就可以,他会代我转交,你们的人贸然去我那里,家人可能会害怕。” “御医生果然心思缜密,放心吧。” 当夜,御怀远深入牢笼,同徐明飞关在一起。 徐明飞已被折磨的变了样,素日神采飞扬,如今人已脱了相,眼里俱是惊惧不安之色,惶惶不可终日。 “不要怕,是我。” 徐明飞蜷缩在墙角,听到御怀远熟悉的声音,不自信地问了一句:“御医生,是你吗?” “当然是我,你放心,我们一定出的去的。” 徐明飞双唇不断抖动,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捉住了御怀远的袖子,半张着嘴却说不出一句话,最终流下了两行泪。御怀远听到狱中的鞭挞声、叫喊声、哭泣声,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徐明飞是个富贵闲人,哪受过这样的罪,熬了不到几天已然形销骨立。 御怀远好容易才将徐明飞安抚下来,两个人坐在牢中,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御怀远才知道徐明飞没轻没重地在交易行坑了吴四宝一笔,当时吴四宝也不是以自己的名义做投资,徐明飞自然更不知道,直到被绑进了七十六号才惊闻噩耗。 “有时我真的弄不懂你和北雪,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赚那么多钱干什么……” 徐明飞哑着声音道:“就好比你热爱给人治病,而我热爱追逐金钱,何况如此乱世,有钱的总比没钱的能苟全于世。” 御怀远会心一笑,调侃道:“现在看来,我的职业保命的效果可是要高于钱的。” 徐明飞也跟着笑开了,”那倒是,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人捧着钱求你去看病呢。” “这次出去之后,还打算再做交易行吗?” “不做了。”徐明飞幽幽叹气,“太古的船还跑着,这一趟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我也都想清楚了,打算有机会就先去香港好了,你们呢?” 御怀远一时语塞,徐明飞不等他答话,就自嘲笑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你们的文人风骨,我是比不上的,我怕是坚持不到那一天了,怕死,更怕眼睁睁看着国家……”徐明飞说不下去,御怀远也觉得眼眶一热,多么好的神州大地,却有这么多的人帮着外人去糟践自己人。 …… 七日后,御怀远搀扶着徐明飞步履踉跄地走出了七十六号,乍暖还寒,天气暗沉,不过下午时分仿佛已是沉沉日暮。 林北雪斜倚在汽车前,远远看到黑门洞里走出两个人来,一高一矮,高个的身材笔挺,矮个的则佝偻着背,待到出了门,两人齐齐遮了下眼睛,似乎不堪微弱的阳光照耀。 一瞬间,林北雪泪流满面,左手从枪柄上滑落了下来,而右手则按在了胸前,在最贴近心脏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字条,勿念,甚安。 七天,煎熬堪比七世。 第三十九章 困守孤岛的日子一天天过去,报上的文章日益沉重,每隔十天左右就能看到日军攻入各省消息,而国军却总在转移阵地,徐州失守后又遭遇了武汉会战的失利,豫南、中条、郑州、湘北大会战节节败退,待到重庆被轰炸后,许多人都开始对“抗战必胜”的信念发生了动摇。 那时节总盼着同英美结成同盟国,可忽闻珍珠港遭到突袭,太平洋各岛的战事都不乐观,导致一大批人纷纷落水。 御怀远曾提过,小日本不仅有能力在中国打长久战,还有余力对付英美,这场战事不容乐观。 林北雪不以为然:强弩之末。 战事的转机发生在美国跳岛反攻后,日本人败绩始现,随着消息往来,汉奸们相顾失色,细心的民众发现江上穿梭的军舰比从前减少了许多,上海各界大感振奋。 前方战事激烈,后方富得更富,穷得更穷。 徐明飞经过上次投机纱布的事情后变得小心翼翼,虽说要出国,但又舍不得大好的赚钱机会,最后听了林北雪的告诫,两人一心一意地做起生意来,开了一家大粤菜馆子,甫一开门客如潮水,御怀远叹道:“人常言前方吃紧,后方紧吃,看来是不错的,你又要发大财了。” 果如御怀远所言,饭店的生意蒸蒸日上。此时,经济已乱得无法节制,币值一天天的跌下去,流通量越来越大,百、千元面额的钞票早已废弃,买火柴都是以万元为起点,一个一个零加上去还是不够用,买米买菜都要成捆钞票,生意间往来亿、兆结算毫不稀奇。就算是日夜赶印钞票都不济事,银行便发明了类似于本票一样的“拨款单”,出门上路人人怀揣十几万。 在这样的恶性经济环境下,如御怀远此类有稳定收入的人都觉得捉襟见肘起来,每天的诊金仅够维持门诊运转,但囤货致富的商人和伪朝新贵因为大发国难财依旧一掷千金,林北雪和徐明飞所开的饭店生意异常红火,因林北雪兼做贩米生意,他们这间饭店就成了进入米荒之后唯一一家还供应白饭的饭店,愈发门庭若市,众富豪面对一桌数百万的饭资眼皮子都不眨一下。 上海自抗战开始,米就一直匮乏。虽然当时许多米铺还有米出售,但米价却是以黑市价格为准,一月跳个七八次都是常事,所以逼迫着成千上万的人宁可冒着被日本人打的半死的危险也要到四乡搜米,当局碍于现状无法制止,只得想出个“户口米”的办法来调节。 户口米按人口配给,质地不一,出台之后米价渐渐抑平,但由于战事实在拖得太长,封锁之后渐渐出现了米粮缺乏,白米几乎绝迹,户口米只有苞米,生硬得难以下咽,黑市米价又一路飙升,奇贵无比,众多饭店难以承受皆改用麦片代替,此种状况,很多雅人宁可变卖古董字画也要心头滴血的来林北雪所开的饭店一尝米香。 御怀远常深叹,“真真是到了为五斗米折腰的地步,这样的日子还不知道什么是个尽头。”——遥遥无期的尽头没有来,谣言却不请自来。 据说,国军将反攻上海,由沿海攻入。 战时的上海曾有过无数谣言,但仅仅这一桩特别令人重视,若一旦成为现实,整个上海就会变成战场,无论是住在租界还是日军占领区,大家都只有以身殉国一条路可走。 本来林北雪将此事看的不甚重视,但林家在后方的亲友不断相告,说真有此计划,已到了执行的阶段。 如此言之凿凿,林北雪便去找御怀远商量避难,御怀远相当淡然,“也没什么可避的,反正内心都苦闷至极了。”说罢,又低下头看自己的医书。 林北雪倚在门口,呆呆看着御怀远。 不算的时候不曾察,但一回想两人这些年经历的风雨,才陡然惊觉,竟然十年就这样过去了啊! 那一年,他二十七岁,儒雅英俊,性格薄凉,修长的手指搭在赵六的腕子上,神情冷静地诉说了自己的身世,“大抵就是这么回事了,都过去了。” 或许就是在那个时刻便喜欢上了他,兜兜转转许久才确定,浪费了那么些时光。 “怀远。” “嗯?” “就是跟你即时即刻一起死了,我都不遗憾。” 御怀远淡淡笑了笑,道:“傻。” 林北雪也笑了,眼底有看不尽的良辰美景。 想来想去,林北雪最终还是考虑了往哪里逃,和徐明飞两个人穿了身老布衫裤去了产米区青浦朱家角,在松江的街道上溜达了一圈,两边都是店铺,看起来十分富裕,也很宜居,两人找了个馆子边吃边议定,决计在这里找个房子,迁居此地避过灾难。 然而,还没等找房子,美国的原子弹就投进了日本本土。 彼时日本人在上海出过两张日文报纸,《日日新闻》的上海版和《每日新闻》华中版,但皆不对中国人发售,只邮寄往日军占领区,御怀远的病家有位在邮政局任职的职员,知道他爱看报,所以总截留一份带给他。 那时节的日文五分之三都是中国字,就算不懂日文也能揣摩个大概意思。御怀远从医馆返回之后,在饭桌上翻阅八月七日的报纸,有一条新闻被重点刊出:八月六日,暴米在广岛投下一种猛烈的地毡弹,死伤五六十万。 “北雪,快来看——” 林北雪坐在客厅前翻账本,听到御怀远一声唤,正准备过去,家人就来通知:“二少,电话。” 一个电话接的时间久长,御怀远难等,举了报纸站在他对面,指指点点。 只听林北雪问:“日本吃了原子弹?你这消息靠谱吗?” 原来,消息已经传开了,许多人偷听无线电,得到了更准确的名字:“原子弹”。 晚上八时,传来了更爆炸的消息:苏俄已向日本宣战。 御怀远和林北雪顿时坐不住,约了徐明飞去霞飞路见面,因霞飞路附近是俄国侨民的聚集地,借此去看看动静如何,令人遗憾的是俄国人的商店照常营业着,毫无异常。 徐明飞揣测道:“也许这消息不可信吧?前几年日本外相松冈洋右和苏俄签订过互不侵犯条约的,回国时还跟斯大林拥抱,报上登了很大的照片出来。” 林北雪也拎不清真假,三人又闷闷回来,只说看日后情势如何。 翌日,又有消息传来,美国第二颗原子弹在长崎爆炸,敌伪的报纸也遮不住了,一边大肆攻击美国人不人道轰炸和苏俄加入作战的事,一边粉饰太平说日本人沉着以对,必能应付。 林北雪的心情忽而大好,对御怀远笃定地道:“日本人败象已经很明显了,这两颗原子弹加速了战争结束的过程,若日本人短期内不投降,很可能会有第三颗原子弹投下去。” 御怀远倒不敢这么乐观,残酷的八年战乱,信心早就不似往前那么足。 八月十日,情况一如往昔,御怀远甚至怀疑林北雪说的投降会不会发生。 晚九时,因限电,御怀远和林北雪早早上了床,并排躺着讨论战局,楼下家人急匆匆地冲上来敲门说,“二少,徐大少的电话,很着急。”林北雪一下想起七十六号的事,鞋也没穿就奔下楼去,接起电话却是乱糟糟的,徐明飞欣喜若狂地喊:“投降了!!!” 林北雪闻言心头剧震,虽然他对日本必败的信念从来没有动摇过,但这场仗到底打得太久了,如今消息突如其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哪里来的消息?” “我在霞飞路!俄国人传来的消息,说日本宣布接受中美英等国波茨坦公告愿意投降,你和御医生到E.B.C来,太热闹了,都在这里庆祝呢!” 林北雪挂了电话,尚来不及跟御怀远报喜,冲到阳台上远眺,全市一片漆黑,只有南面法租界中心地带灯火辉煌。 林北雪冲上楼去,撞到了迎面正下楼的御怀远,他一把捏住他的肩,声音颤抖着道:“怀远,投降了,日本人投降了。” 御怀远怔怔呆立了数秒,忽然落下泪来,他猛地抱住林北雪,从不信佛的人不停地念叨着:“阿弥陀佛,老天开眼了,老天开眼了……我,我实在太高兴了,北雪,我实在太高兴了……这,这真是我平生从未有过的开心事,投降了,日本人投降了。” 看着御怀远又哭又笑,林北雪抿了抿唇,深深地吻了他,久久不停。 当夜,御怀远、林北雪、徐明飞三人在E.B.C通宵达旦狂饮,霞飞路人山人海,大喊大叫狂跳狂舞,家家灯火通明,悬挂国旗,此起彼伏的爆竹烟花照亮了漆黑了长达八年之久的上海夜空,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口号足足喊至东方既白。 次日,日本人在跑马厅开会,播放投降诏书,枪杀了上千日军中的反战分子,跑马厅附近的国际饭店、金门饭店挤满了人目睹了这一幕,不禁深感日本人的凶残,联想到对他们同胞都是这般毫无同情,对沦陷区的人民也不知道要残酷到何种地步,对日军的恨不由愈发深刻。 恨得深,庆祝得也就更加热烈。起初还有人担心日本人会不会在大撤退时发起一次兽性大屠杀,但投降带来的狂喜却一发不可收拾席卷全城,民众们已苦忍了八年,毫不在乎地走上街头,南京路游行的队伍堵塞了交通,各处商铺都免费招待,爆竹声轰隆隆震了三天三夜。 林北雪和御怀远握着手站在窗前,已换过了日月,熬过长夜中最肃杀的黑暗迎来了黎明的曙光,在漫长的时光中,他们庆幸地一起度过了春,度过了秋,没有在崎岖中丢失彼此,从青年走到中年,皱纹悄然无声地爬上眼梢眉角,可印在心头的却是那一年在凤栖山的旖旎风光,碧空如洗,层林若染,他穿着白色衬衣,领口的扣子是解开的,露出的皮肤让林北雪心摇摇若县旌,“二少这是打算金屋藏娇?” “若御医生肯,我当然欢迎至极。” 一诺无悔,他真的成了他的“娇”,成了他失之不可活的心,成了他丧之令万物失色的眼,成了他此生此世唯一的归宿。 “怀远,我定了去香港的船票,一起走好吗?” “好。” 生生世世,倚背而依,终老,不负卿,不负情。 ——正文完—— 番外 “御医生睡下了?”徐明飞低声问。 “没有。”林北雪一边摸着牌一边说,“这个点应该是在给《星岛晚报》写稿。” 哗啦啦,牌又洗开了。 林北雪、御怀远同徐明飞来到香港已经三年了,徐明飞依旧开着厂子,成了香港数一数二的大亨,林北雪则深居简出,至今也没学会粤语,遇到同乡就讲上海话,遇到别省人则操一口英文。 徐明飞曾问过,这种日子不寂寞吗? 林北雪答道:御怀远是要出去行医的,这种关系叫人知道对他不利,低调些好了。 这三年,索性将钱投入了徐明飞的工厂,自己唯一的爱好就是专注于买地。 “我有个朋友,想邀御医生去出诊,不知道他有没有时间?” “他每天要回来同我吃晚饭,如果太晚的话肯定是没有时间。”林北雪一扔牌,“我赢了。” 景春恨恨剜他一眼,“这么精,怪不得算计了御医生。” 林北雪展颜大笑。 这种日子也没什么不好,本以为自己不能接受碌碌无为,但还有什么成就能够比的上“拥有御怀远”?林北雪每每想到这里,心中一暖。 日本投降之后,没到一周,三人就离沪抵港。彼时抗战结束,轰轰烈烈地搞起了汉奸清算,林北雪这样的“大汉奸”自然是头一号被清剿的对象,他早知有今日,便提前将黄金转移至香港,也算是从容不迫。初到香港那一年,语言是最大的问题。御怀远请了两个本地人细致地教,但林北雪懒得学,他对自己的定位早就清晰,就算到了香港,他们也不是能见光的关系,御怀远是个迂阔的人,这辈子唯一会做的事就是行医,唯一感到快乐的事也是行医,所以,他依旧去做他的医生,他则选择站在他身后的阴影里。 弹丸之地,难有不透风的墙。 所以,林北雪说一把年纪还要学粤语,太麻烦了,不学。因为语言不通,他也没办法交谊往来,多数时间都是待在豪宅,像个被包养的情夫。 御怀远几次揶揄过他,心里分明知道他的牺牲,但他们之间又何谈个谢字,借着玩笑话说,你的付出我会铭刻在心。得有此人,林北雪此生足矣,圈住御怀远,甘之若饴,“你的情夫现在丧失了生存能力,你怕是要养一辈子。” 本是句戏言,御怀远就当了真。多年来御怀远从不插手林北雪商业上的事,财产转移到香港也从不知晓,只以为林北雪匆匆忙忙逃出上海,所带的钱仅够买这栋大房子,所以拼了老命要在香港立足,每晚学粤语都要熬到深夜。 待林北雪发觉不太对时,已无法解释。 御怀远一脸严肃,“虽然我没什么太大的本事,但你我二人衣食无忧还是可以的。” 林北雪愕然,转天拉了他到银行金库去看,御怀远愈发有些来气,“你何必串通徐明飞来哄我?” 林北雪再度愕然,找了徐明飞来作证,赌咒发誓说自己很有钱,有钱的这辈子都用不完……话说了一半,御怀远拂袖而去,当晚即幽幽道:“北雪,你是不是一直都觉得我很没用?”林北雪无奈地揽住他,缴械投降,诚心诚意地说:“怀远,我错了,我不该串通徐明飞骗你,我是心疼你太辛苦……”御怀远满意地睡了,林北雪枕着胳膊翻来覆去一整夜,心底暗叹:御怀远怎么这辈子都是个劳碌命呢! 拜压力所赐,只用了一年,御怀远便打开了局面,除一些老上海的病家极力宣传外,他粤语讲得好,又在报纸上开辟专栏提升了知名度,加之香港的内科中医难有可比肩的人才,一下就成了香港炙手可热的名医。 钱赚的多了,治好的病家多了,御怀远的笑脸也多了,林北雪干干脆脆吃起了软饭,一吃三年,大有吃一辈子的意愿。 “有件事你听说没有?”徐明飞理着一手牌,漫不经心地问。 “除了报上登的,基本上我什么都不知道。”林北雪闲闲道,“你又想折腾点什么?” 徐明飞一撇嘴,“我能折腾什么?我是觉得这事你和景春折腾比较合适。吴楚帆、张活游他们打算组一个中联影业公司,现在正在到处拉投资,你有钱,景春有貌,你俩不如去掺合一脚?” 景春嗤之以鼻,“我现在还需要去拍电影?” 林北雪没说话,心思却动了动,想起他和御怀远最初的交往就是始于看电影,许多年过去了,这个爱好倒是一点都没变。 “电影公司这种事情太高调了,我不太适合——”林北雪顿了顿,漫不经心地道:“不过有个想法可以试一试,我买了好多地,放着也是放着,投些钱做成片场,以后专做出租……” 徐明飞吃惊地望着他,叹道:“我一直觉得你不出来做生意真是可惜,你莫不是还打算选些有潜力的演员,签个十年八年的,然后捧红他们……” 林北雪摇摇头,颇有些得意地道,“那太麻烦,我现在的职业可是御怀远的专业米虫……” 徐明飞和景春不约而同地白了他一眼。 …… 徐明飞办事还是很靠谱的,三天后就约了吴楚帆来林宅做客。 吴楚帆自小在香港长大,被誉为华南影帝,日本投降后他也结束了颠沛流离的生活回到香港,回港一看才发现多了许多内地来的富豪,徐明飞便是前期接触的一个,本以为徐明飞已经够讲究了……吴楚帆将林宅的客厅打量了又打量,每一件摆设流出去约莫都是价值连城,而宅子的主人竟然先前从未听说过。 “徐大少,吴先生,你们先喝茶,二少去浇园子了,马上来——”家人余音未了,大门就被推开了,迎着阳光走进一个人来,身段颀长,发梢遮眼,脸部线条锋利分明,习惯性地微微抿唇,神色孤傲。 徐明飞笑道:“怎么一副美国西部农民的装束?” “没事找事打发时间呗。”林北雪在皮裤上蹭蹭手,脱下来露出一身宽阔打扮,对吴楚帆笑道:“这位是吴先生?” 吴楚帆这才看清他,不算十分英俊,但气度沉稳,更兼一种独特的薄凉感,令人过目不忘。 “林……”吴楚帆不太确定称呼他什么,二少是老上海人的称呼,有些拗口。 “叫我北雪就可以了。”林北雪笑着将人让座,双方迅速进入主题,谈起了投建片场的事,吴楚帆本抱着来谈谈看的心态,但越听越发怔,这位林先生的目标未免太过宏大……吴楚帆打断他,“……北雪,其实片场是可以改造的,而且这么多的种类,哪有那么大的地方?” 林北雪挑眉,轻描淡写,“我上面提及的那些地点,地都是我的,一早买下,放着也是放着……还有,我以为你们是想拍精品的,所以我打算建成实景,但看吴先生的样子好像不太赞同……” 吴楚帆彻底呆住。 林北雪戳了戳徐明飞,“我是不是有点太急进了?” 徐明飞皮笑肉不笑,“不是,是你太有钱了。” …… 半年后,吴楚帆递了个帖子到林宅,说是请林北雪去看片。林北雪让徐明飞找了个嘴巴紧的裁缝,破天荒将人召到林宅量体裁衣。 御怀远不解,“你衣服不够穿吗?” “是给你做身新衣服,你下个月不是要去外国给那个什么什么总统扎针吗?” 御怀远敷衍地哦了一声,不感兴趣。 又过了一日,林北雪将汽车擦的闪亮,亲自到诊所接御怀远。 “今天是什么日子?这么兴师动众?你是不是又要和徐明飞搞什么不靠谱的事?”御怀远蹙眉。 林北雪撇嘴,“听你这意思,似是不满我平时对你的态度?” “哪有,只是好奇。” 汽车开到利舞台戏院,吴楚帆站在门口迎着,见到御怀远愣了一愣,他是如今香港风头最劲的中医,一是医术高明,二是国文底子扎实,常年读报的人都知道他,三是……吴楚帆头次见御怀远本人,上下打量了一番,的确风采过人。 “北雪,里面都已经安排好了。” 林北雪眉梢眼角挂了些兴奋,重重地握了下吴楚帆的手,道:“有劳。” 吴楚帆客气一番,见两人并肩站着,心中立即洞悉,隐隐有些吃惊,但面上分毫不漏,随即将人请进了场。 “很久没请你正正经经看过一场电影了。”黑暗中,林北雪握住了御怀远的手,“今天就我们两个一起看。” “你包场了?” “嗯,所以放心吧。” 不见五指的漆黑中,林北雪感受到了御怀远嘴角的微笑,正欲说些打趣的话,屏幕一亮,开场了。 那是一间弹子房,他站在角落,身边陪着的是弹子房的职员,低头垂目,专心致志。 那一日演的是《济公活佛》,他请他吃了陈皮梅,一路将他送回了白克路的诊所。 那一地是浮夸的所在,灯红酒绿,小先生三三两两躺在榻上,两人一高一低,他附在他耳边,“若是我发了财,一定要好好谢谢怀远。” …… 两个半小时,御怀远静静坐着不发一言,灯光大亮的时候,两行笔直的泪挂在眼角。 “这……” “徐明飞把欠了许多年的红利分给我,可我想着现在有你养,用不到钱,就拍了个电影哄你开心……” “谢谢。”御怀远转过脸来,望定林北雪,“谢谢你,不,我要谢谢缘分,让我这辈子遇见你。” 林北雪的脊椎抖了一抖,此情此景倒说不出一句话来。 御怀远笑开了,“傻。” “嗯。”林北雪点点头,后知后觉一般才回过味,“是挺傻的,一爱一辈子,够傻了。” 傻呵呵的,相视而笑。 …… 音乐响起来,他和他坐在空无一人的放映厅中,牵着手,身边像是环着很多人,来了往了在岁月中冲刷殆尽,而他们却似静止的,坐着坐着就过去了数十年。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