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九幽之地群鬼之王
“彼岸花似火,冥河尽荼蘼;鲜血引魂魄,遗忘是与非;浮名散天地,情归忘川心;埋葬哀怜苦啊,轮回又一生,借问客是谁……” 十三四岁的女孩子坐在客栈最不起眼的角落里,稚嫩的声音唱着生死怨叹的调子绝称不上惊艳。不管是长相还是那身粗蓝布衣都比她的曲子更平淡。 来往客栈的人并不少,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这个孩子。 车马喧嚣人声鼎沸,她唱歌的声音有时候简直根本听不出在唱些什么。唱了半晌,她面前的小碗里还是空空荡荡,连一个铜子都没有。 “这个孩子挺可怜的。”苍魇狠狠的把红烧肉咽了下去,又舔了舔嘴角,“有银子没有?” “你要可怜她就拿自己的银子。”玄清细细的嚼着一根油炸豆腐干,简直当那是鱼翅来品。 说起来也好笑,玄清如今后脑明明包着绷带,偏说怕引人注目弄了个大斗笠顶着,连吃饭也不肯取下来,结果这客栈里来往的人注意他的人比往常还多。 这才叫掩耳盗铃画蛇添足此地无银三百两。 “就当借我的行吗?” “借你?你有银子还我吗?” “喂喂,做善事多积点福德不好吗?将来没准还能提前飞升呢!” “可为什么是用我的银子替你积德?” “……何医师真狠啊,那一大群鸡要是留下来拿去卖了也能换一大包银子。”苍魇悔恨的捂脸。这世上最残酷的事情不是没机会做善事,而是上天给了你做善事的机会,结果你没钱。 “你真相信那是鸡?”玄清提着嘴角冷笑。 苍魇回忆了一阵:“不就是长尾巴山鸡么?” “山鸡哪值得他这么费心费力的去养。那是鸩。” “饮鸩止渴的鸩?那咱们一直吃的都是……”鸩是传说中剧毒之鸟,把它的一支羽毛浸在酒里就能做出媲美一切世间毒物的剧毒,相反的,它的骨血则是解毒圣药。 玄清笑了笑,不置可否。 好家伙,与何医师几次见面,也不知吃了他多少只鸩鸟。 苍魇总算想明白了。 先以鸩毒浸透他全身的血肉,蛹乙为了躲避剧毒,只得松开勾爪脱离宿主,随后再阻塞全身经脉,喂以鸩血挂在树上,靠着阳光的热力把余毒排出体外。 何医师的医术果然已臻化境,只怕以医术闻名天下的须弥山和他比起来也要稍逊一筹。 养了这么大一群鸩鸟还伪装成鸡带着到处走这种荒唐事,全天下恐怕也只有他一个人做得出来。 “赵大哥,你听说西边林家峪的事情没有?最近鬼王宗好像又不太平了。” “……真是太惨了,听说全村上下连只老鼠都没留下。” “不能吧,他们年年都请鬼王神像,朝九晚五供奉祭祀,三牲九礼从来没少过,怎么也被那老怪物给吃了?” “李兄,你说这鬼王是不是行将就木才会这么饥不择食啊?” 隔壁桌的几个人压低了嗓子讨论着,一个字都没逃过苍魇的耳朵。 苍魇反过筷子捅了捅玄清:“喂,他们在议论鬼王。” “他们议论鬼王关你什么事?” “你从那个老怪物养的血鬼降手里捡了一条小命,再听见鬼王什么的难道就不觉得害怕?” 玄清斩钉截铁的回答:“不觉得。” “为什么不怕?” “为什么要怕?”玄清气定神闲的回答,“我马上就要离开这里去水月洞天了,两地相隔甚远,有什么可怕的。” 苍魇不得不点了点头:“……有理。” “为什么你看起来如此紧张?你得罪鬼王宗了?” “废话,不是因为你才得罪的吗!” 动不动就想挖人心肝的老怪物,不死不灭阴阳怪气的两个护法,一群野蛮愚昧的教民,一大群以人为食的血鬼降。 上次要不是刘扬帆来得及时,只怕他这会儿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 若不是为了救玄清,谁会想招惹上这么大的麻烦? “既然遇见,那是你与他们有缘,不要栽赃到我身上。”玄清轻描淡写的一句,完全把他的救命之恩化成了多管闲事。 “嘿嘿,老妖怪老妖怪,你们说那老妖怪到底长什么样啊?” “活过了一两百岁,现在八成就跟鬼差不多,谁还知道他原来什么样。” “不对啊,我怎么听人说他是个少年呢。” “少年?不是没人见过他的样子吗,又何以知道是个少年?” “这些年来总有从鬼王宗逃出生天的人吧?据传鬼王倪戬的声音听起来很年轻,偶尔出手杀人,那手上的肌肤嫩得……啧啧……” “那你说……现在的倪戬会不会是假冒的?” “哟,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各位爷啊,这地方离鬼王宗太近,当心祸从口出。”小二给隔壁桌添了茶,听到那群人还在议论个没完,立刻面露惧色,“鬼王宗的手段你们是知道的,吃完了赶紧上路吧。” 他神色如此惊恐,那群人也跟着立刻噤声。 客栈之内一时间居然鸦雀无声。 这倒是实话,苍魇和倪戬这么近距离接触过,自然知道这些传说所言非虚。 九幽之地,群鬼之王,他说话的声音确实如同少年。 难道他不但和那两个不人不鬼的护法一样不死不灭,甚至还有永不消逝的青春? 果然是个老怪物。 “吃完了,咱们走吧。”玄清站起来,从袖子里掏出一点碎银子放在桌面上。 “等等!”苍魇眼疾手快的把银子抢在手里掰作两半,一半放回了桌上,一半扔进了唱曲女孩面前的小碗里。 叮!银子跌在碗里,碰出了沉闷的响声。 “你这外乡客官真是不知死活,你……”小二上前一步,欲言又止,“罢了,你们快走吧,快走。” “干嘛一惊一乍的,我这是在替你们店里做善事。”苍魇把剩下的半块银子塞到小二手里,“拿着,也没差多少。” “这个还是您自己留着垫棺材板吧。”小二立刻把银子塞了回来,推着他朝外走,“快走吧,快走吧,趁现在还来得及。” “干嘛干嘛,别推……”袖子忽然被人扯住。苍魇顺着袖子望下去,先看到了那个唱曲孩子苍白的手指,然后是血色全无的脸庞。 “九幽阴灵,诸天神魔;以我血躯,奉为牺牲。” 这是鬼王谷里那个祭司念过的咒文。 如今这咒文从这小孩子口中念出来,大白青天的无端多了几分阴森的气息。 “你要和我订立契约吗?你要养我吗?”女孩不笑的时候和其他人并没有丝毫区别,笑起来的时候,苍魇便清晰的看到她唇角尖尖的虎牙明显长于正常的孩童。 “你不是人吗?”苍魇惊骇道,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劲,若她不是人,怎么可能大白天坐在这儿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卖唱讨生活呢。 “他连自己都养不起,怎么养你。”玄清狠狠的推开了那个孩子,拉起苍魇就走。 苍魇惦着小步跌跌撞撞的跟在他背后:“喂,她还是个孩子,你这样也太狠……” “你不用担心,就是刀枪都不能伤她分毫。”玄清冷冷道,“不要回头,不然会被她缠住。” 寒意瞬间爬过了脊梁,苍魇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不敢再作声,跟着他一通疾走。 双手相牵加上那顶大斗笠,难免引人侧目。 玄清温暖的手掌坚定而有力。 这好像是玄清第一次主动牵着他。 走了很久,苍魇终于憋不住了:“玄清,那孩子到底是什么?说她是妖怪,可她有呼吸有体温,还得赚钱养活自己。说她是人,那对虎牙……” “她是鬼王宗的放生偶。” “放生……偶?” “她是活人,也是偶。鬼王宗养了很多孩子,他们一旦过了六岁,没有培养价值的就会被杀凝练鬼降。若是资质尚好,就会被种上蛊放生出去。他们还是人,照样吃喝生长,但已经像木偶一样没有了属于人的感情。从外表上看起来他们很正常,如果有人愿意抚养他们当然是求之不得。一旦订立了契约,在他们成年之前都会是很乖的孩子,甚至还可以为饲主做很多事,包括杀人。” “成年之后呢?” “作为契约的代价,饲主将会成为他们的粮食。” 苍魇咽了咽口水:“鬼王宗哪来那么多孩子?” “有不少是孤儿,不过他们炼鬼降需要那么多孩子,抢掠来的应该也不少。” “可他们怎么养得起?” “就是因为养不起所以才会做成放生偶让他们自行谋生吧。” 苍魇皱眉:“别人放贷,他收利息。这个倪戬真是个从商的天才,不去做生意真是屈才了。” 玄清的背影微微发颤,却听不到笑声。 真是死鸭子嘴硬。 想笑你就衷心的笑出来吧。 苍魇赶上一步拽住玄清的胳膊:“喂,你说他们养这么多放生偶做什么?若要卖命,养僵尸不是更好。若要教众信徒,又何必从小开始培养?” “我怎么知道?”玄清连头也不回,“闭嘴。” “玄清啊,清啊,清清清啊!你站住歇会儿行吗?”苍魇大喘了几口粗气,“你不是不想引人注目吗?天天鸩肉滋养确实够劲道,可咱们这一会儿就走出好几里地了,你难道没觉得作为一个凡人来看,你的体力实在是强得吓人?” “也对,若是这么走在路上,万一被鬼王宗或是谨王府的人发现岂不糟糕。”玄清走路的速度立刻就慢了下来,撑着腰用力喘气:“哎呀,呼呼……真是累死了……” 苍魇哀伤的望着他:“玄清啊,现在装已经太迟了。” 28.无论男人还是女人 华灯初上,船头划破深碧色的流水,轻快得就像雨水溜过鸭背。水藻在琉璃般平滑的水面之下随波漂荡,像一丛丛浓郁的黑发,总想要缠住什么东西似的。 两人都没什么银子,只能五六个人一起挤在一条小船上,就是伸个胳膊都要碰到别人,更别说还能躺下来安稳的睡会儿。坐着小船溜溜的走了一天一夜,总算到了青萝山北边的乌集镇。 “玄清!玄清!我们到了。”苍魇推了推靠在他肩头的玄清。 “哦,到了?”玄清揉揉眼睛站起来,立刻精神抖擞,手脚利索的蹦上岸狠狠伸了个懒腰,“走吧,肚子好饿,也不知哪里有好吃的。” 小船摇了一路他就睡了一路,连叫都叫不醒。 这家伙这么心宽居然还没长胖,真是个奇迹。 “喂喂,你倒是给我搭把手行吧?”苍魇颤巍巍的站起来,小船晃了两下,他又一屁股墩回去了。 “亏你还是道门中人,就这么点路程就喊苦喊累,我都替你觉得丢人。” “丢人?你让我靠着睡十几个时辰试试?”玄清倒是睡了个舒服,给他当枕头的苍魇从肩膀到大腿全部都酸麻到没知觉了。 玄清把眼一眯,毫不领情:“下次你可以把我扔在一边。” “下次我一定直接把你扔到水里。”苍魇咬牙切齿的撑着腰腿朝岸上蹦,忽然从摇晃的小船上了实地,反而像踩进了棉花里,身子一歪就朝水里摔。 玄清眼疾手快的把他拽了回来。 “道爷祖宗,你轻点,手都快让你拽掉了……”苍魇的鞋底已经沾了水花,结果顺着他的势头朝上一冲的时候却忽然觉得脚下踩到了什么湿答答软绵绵的东西。 那种触感不是软泥更不是水藻,而是肌肉骨血组成的躯体。 瞬间毛骨悚然。 小船和岸边同时爆发出一阵惊呼:“死人!船下面漂着个死人!” 苍魇赶紧回头。 小船边缘果然有个女人面朝上漂着,身上是艳红的嫁衣,发髻早就被流水冲散了,满头的珠翠估计早就落进了河底,长发正和水藻纠缠在一起。要不是这样,她大概早就被汹涌的水流送到下游去了。 明明她脸上毫无血色,嘴唇也变得惨白,偏偏圆睁一双眼睛。 死不瞑目。 看见这付惨景,妇人孩子们无不惊叫失声竞相奔逃。男人们有的去报官,有的赶紧带着孩子女眷匆匆回家,胆子大点的围了过去,不多时就把女尸给捞了起来。 “穿着嫁衣投河,真是想不开。”玄清望着那女人的脸,竟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 “你就不能积点口德?老这么刻薄你不怕折寿啊?”苍魇悄悄的念了几句记不全的《太乙救苦天尊说拔罪酆都血湖妙经》,就当是替她祈祷早日超脱了。 “你这三五句经文还到处漏字顺序也乱七八糟,那怨魂听了你的也不知道要被导到哪里去。”玄清这回是赤果果嘲笑加讥讽了。 “我求你别说话了行吗?”苍魇捂脸,“你难道不知道死者为大?” 玄清不开口的时候他总想听玄清说话,等他一开口,苍魇立刻就觉得生不如死。 “死者为大我知道,不过这人现在还没死,我饿肚子的事情比她大。”玄清一付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 “没死?这都死得不能再死了居然还说没死!” “在你眼里是死的,在我眼里却未必。” 苍魇恍然大悟。 玄清到底是何苏叶的徒弟,就算不能活死人肉白骨,救个这样溺水不久的人却是小菜一碟。 “既然还没死,那你快救救她啊!” “不用你说我也会救。只是你拽着我的袖子,让我怎生救法?”玄清冷冷的甩开他的手,自腰间摸了装金针的木盒子出来,跟着拨开人群蹲到女尸身边,先自脊椎当中刺了下去。 “若要把昏厥的人救醒不是该先刺人中么?” “她的症状是昏厥吗?” 苍魇很诚实的回答:“我看她的症状是溺死。可你扎的是死穴……” “已经是死人了,再多扎一次两次又有何区别?” “这……”苍魇很想告诉他除了仵作查案之外私自对尸体乱来也是要入罪的。 “既然你不懂医术,那就安安静静的看着。”玄清不但学了何苏叶的医术,就连何苏叶的脾气都学了个八九不离十,也就差点猥琐差点风趣了吧。 “好好,你慢慢来,我不吵你。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救活了她,也是功德一件……”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救她么?” “……不知道。” “穿着红色嫁衣投河,身上不带辟邪之物,就是想让冤魂驻留世间。如果我猜得不错,她一定是想要找背弃她的薄情郎复仇。”玄清的嘴角几乎辨不出弧度的微微提起,手上的金针忽然使力,朝女尸脚心深处扎了下去,“因为她想死,所以我偏要她活。” 啊! 那具女尸忽而发出一声怵人的怪叫,噌一声直挺挺的蹦了起来。 “诈尸啦!”也不知是谁先喊出了第一句,整个埠头都炸了锅,围观的人顿作鸟兽散,走了个一干二净。 “你……你这哪是救人!这是诈尸!诈尸啊!”苍魇瞬间也是汗毛倒竖。 虽然僵尸他见得也不少了,可这么现场尸变的还是第一次撞见啊! “诈尸就诈尸,你自己就是降妖捉怪的,还怕什么诈尸?” 话音才落,那女尸又歪倒在地上,哇哇的吐着青紫色的脓液。大半天她才缓过劲来,苍白的脸露出痛苦至极的表情,拼命扯着自己的衣襟大口大口的呼吸,好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了呼吸。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你别过来!无上太乙渡厄天尊……急急如律令啊如律令!还来!赶紧西奔极乐去吧,去吧去吧!”苍魇拽着玄清往后缩,女尸仍靠着五指的力量拖着那身水淋淋的嫁衣一点点朝他们靠近。 “你不用害怕,她在水里泡了这么久,骨头早就酥了。别说是杀你害你,就是想碰到你都难。”玄清笑得云淡风轻,“更何况,现在她还是人。” “救我……救我……救救我……”她一点点的靠近,但爬行的速度越来越慢,呼吸也越来越艰难,最后只能拼命的用五指抓挠着自己的脖子,就像是要生生挖出几个气孔来透气一样。 玄清望了她一眼,淡淡问道:“你还恨吗?” “恨!我恨不得杀了他……他们!” “那你还想死吗?” “不……我不死了,不!我不要死!死……死太痛苦了……” 玄清不说话了,只是站在原地静静的看着她。 “救我……水草缠住了……缠住了我的脖子……我好痛苦……救我……” “玄清,救人救到底,你只救一半未免也太不厚道了吧!”苍魇实在不忍心再看着她那张因为逐渐窒息而从苍白变做青紫的脸,“玄清!你到底救不救啊!” 玄清眯着眼睛微笑:“她现在想活了,所以我要她死。” “你这是病!得治!”苍魇把袖子一挽就去扶她,“镇上总有医馆吧!你不救,我救!” “救我……救救我……救……”察觉到有人靠近,她就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忽然间像是立起身子的眼镜蛇,拔高了一截疯狂的扑了上来。 嚓! 苍魇察觉不对立刻闪避,手臂上却已经多出了十根被抓破了的血痕。 “嘶!我是在救你!你怎么……怎么……”其实已经不用再说什么了,那个女人的呼吸已经完全停滞,尸斑飞快的布满她的肌肤,脸庞和手指也开始逐渐畸张变形。 瞬息之间,她已经彻底变成了僵尸。 “还不砍下她的头么?再过一会儿就真的可以欣赏到吸血僵尸满天飞了。”玄清还是那副欠揍的刻薄模样。 “为什么会这样?刚才明明还是人,怎么忽然就变成僵尸了!” “她死得不久,魂魄还未离体。我只是暂时压制她身体里的尸毒让她起来说完遗言而已。” 苍魇一愣,低头望了一眼血淋淋的手臂,依旧难以置信:“你明明说她还是人,她还没死……” “是不是我说什么你都会相信呢?”玄清笑得那么好看,就像花火衍生罂粟绽放。 但他打从心底就是冷的。 或许连血也是冷的。 “够了!”苍魇只觉得怒火直窜头顶,顺手抽出问仙一剑斩下了僵尸的头颅。 那颗离体的头颅咕噜噜的滚出一截,忽然爆出一团火焰,飞快的化为灰烬。 “别生气了,呆会儿官府的人就要来了。到时候你可没办法解释那颗头颅的去向。”玄清的神情还是那么怡然自得,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这镇上有什么好吃的,咱们先去填饱肚子。” 苍魇没有动弹。 玄清像是想起了什么,难得主动过来牵他的手:“一会儿还得去镇上药铺抓点药敷上,不然伤口会化脓的。” “玄清,我们分开走吧。”苍魇缓缓推开了他的手。 “嗯?” “我们分开走……你让我一个人静静。”苍魇此时真的不知道带他回水月洞天这个决定到底是对还是错。如果师父和无上道法也不能感化他,那么让他带着恶的种子进入水月洞天会不会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 “你要反悔?” “不,我只是要想想。好好想想。” 玄清微微蹙起眉头:“我做错什么了?开个玩笑至于发那么大脾气么?” “人命也能拿来开玩笑的么?玄清,我真不懂你……为什么你这么冷酷?” 玄清对待任何人都是冷漠甚至是冷酷的。 不管对方是男人是女人。 “冷酷么?”他的表情忽然间温柔起来,“苍魇,至少我对你没有冷酷过。” 苍魇愣了一愣。 忽然间玄清的气息就落在颈边。 想要退开,腰却被他揽着。 玄清抱着他。 太过意外,太过突然。 风从耳边掠过,绕着发丝缓缓飘动,染着水藻和河水的清气。 还有未及散尽的血腥味。 “好,我走。”玄清的声音响在耳畔,暖意自颈边拂过,一暖,一凉,分不清是他的鼻息,还是夏夜捉摸不定的晚风。 “等你想明白的时候……再来接我。” 玄清走得那么潇洒,连一次头也没回。 弱水一瓢惹尘埃,寂寞九重染秋风。三千红尘负明月,袖染余香过江东。 29.陈年旧事已俱往矣 久违的水月洞天,桃花梨花都已经开过了,枝桠上碧绿浓郁的叶子里面已经挂满了初生的细小果实。 看情形像是刚下过雨,山间水雾氤氲,山色青更青,翠色浓更浓,一道七色彩虹挂在半山腰。飞泉流瀑水声淙淙,水声比平常要宏大许多。 此去不过两三个月,竟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师父!师父!”上了山苍魇就忙不迭的朝诀尘衣的小屋那边跑。 在路上晃晃悠悠的时候倒还无所谓,想不到越靠近了他才越觉得自己思念师父。 心头好像有许多猫儿在抓挠,再多等一刻多待一瞬都是无法忍受的事情。 “师……” 推开屋子进去,里面连半个人影都没有。蒲团被褥都摆放得整整齐齐,桌椅上亮堂堂的明显是新打扫过。明摆着这里有人打扫,却没人居住。 苍魇愣了愣,扭头又朝诀尘衣往常闭关的璇玑洞跑。 “哟,你还知道回来!”璇玑洞口斜里杀出个抱着扫帚的老桃翁,着实吓了苍魇一跳。 “老桃翁!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还想问你呢,这些日子你到底偷跑到哪儿胡闹去了?”老桃翁把扫帚翻过来拄在地上开始数落,“你师父去接你,居然也弄得一身血。问他他也不说,我还当你出了意外回不来了。” “您老别那么乌鸦嘴行吗?”虽然他几番出生入死,差点是真的回不来了,可这话听起来真是不吉利。 “行行,那不说了。你回来就好,我回屋歇着去了。”老桃翁朝烟管里又添了些烟丝,满面都是疲惫倦怠之色。 “等等,我师父又闭关修行啦?” “修行?他伤成这样,还修什么行。他这是疗伤。”老桃翁道,“你不在身边,老翁我一大把年纪还得拿把扫帚在这儿护法,你说你这是造的哪门子孽……” 诀尘衣的修为这么高,即使是被蛹乙附身留下的伤对他来说本也不算什么。就连苍魇这会儿都能活蹦乱跳了,他怎么还会…… 苍魇脑袋一热,直接就冲进了洞里。 从小到大,师父在他眼里都是最强大的存在,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化光为剑指划为符,无论是什么精怪魍魉都敌不过他。六大派之内,即便是人数较少的极乐宫也有数万弟子,而仅有三个人的水月洞天仍能占得一席之地,只是因为诀尘衣。 只他一人,足以睥睨天下。 幽暗的璇玑洞内没有点蜡烛,苍魇适应了好半天才终于看清诀尘衣现在的样子。 双眼紧闭,面无血色。 因为面部过于苍白,所以嘴唇微微泛紫的颜色就更加触目惊心。 像是中了毒。 衣襟和蒲团旁边都是血。 “师……师父……”喊了好几声,诀尘衣仍然毫无反应。苍魇立刻想到了分别之前诀尘衣把他从神游的恶魇中拖回来的情景。他出来了,诀尘衣却沉了下去。 好像是生死诀别,万劫不复。 苍魇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脸庞。 廋削得很厉害。 皮肤只余着最后一线余温,好像随时都会消逝。 诀尘衣终于睁开了双眼。 第一眼看到苍魇的时候好像并没有意料当中的惊诧,干裂的嘴唇蠕动了几下,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这也难怪。 就算是天塌地陷估计他都不会露出半点惊诧的表情吧。 “师父,你渴了是不是?我去打水。”苍魇刚想转身,却被诀尘衣拽住。 润凉的手指抚上额头,微微的麻,微微的痒,细腻柔软的触感带着虚弱的潮热。 “我不是鬼,我还活着。你摸摸,还热着。”苍魇抓着他的手贴在了脸颊上,笑得眼泪都快落下来,“我还没好好孝敬你呢,怎么敢这样就死了?” 诀尘衣点点头,又摇摇头。 嘴角带着笑。 “嗨,早知道就带两只鸩回来给你补身子了。”苍魇见他微笑,心里立刻松了一口气,“那你等着,我和老桃翁去做饭。” 胳膊又被拽住。 诀尘衣被他的力道牵扯着身子一震,立刻翻涌出一口黑红色的血。 “师父,你怎么了!”苍魇连忙过去扶他。 诀尘衣倒在他怀里,还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檀香的味道。血的味道。还有……邪气。 那股再熟悉不过的,属于姽婳的邪气。 苍魇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忽然间明白了。 难怪这股邪气再也没有出来作祟,原来是是被诀尘衣溶进了自己的身体,然后靠自己的修为来试图净化它们。 姽婳的修为还在他体内,邪气却不在了。 就是父子之间也未必有这样的宠溺。 一直都是这样。他闯了祸,却让师父替他受罪。 “师父,徒儿错了,这回我再也不乱跑了,再也不闯祸了,我再也……”苍魇抱紧诀尘衣,心疼得浑身发颤,“你别死,千万别丢下我一个人……” 诀尘衣颤抖着嘴唇,眼神恰如将死之人开始逐渐涣散。 颤抖的手指紧紧抓住了他的胳膊,被僵尸抓出来的新伤一阵紧似一阵的痛。苍魇生怕这是回光返照,反过手来紧紧把他抱在怀里:“师父,你别死!求求你了……别死……” 怀里的诀尘衣似乎积攒了全身的力气,嘶哑的喊出一个名字:“青城……” 苍魇就像当头挨了一记雷击。 青城。 师父在这种回光返照般的弥留时刻喊的名字不是苍魇,而是夏青城。 “师父,我不是夏青城,我是苍魇。我……” “青城,青城……你回来了吗?”诀尘衣喃喃的喊着这个名字,紧紧的拥着他,“青城……” 苍魇不住的发颤。 这一次的拥抱和以往的都不一样。 心跳忽然间诡异的失控了。 诀尘衣就这么睡过去了。 苍魇从丹房找了一堆杂七杂八的仙药来喂他,差不多把家底都败光了。好在虽然现在诀尘衣不省人事,至少性命是保住了。 “你这孩子真不懂事,就这光景还不肯放你师父走?你要是别这么扯着拉着,他早就登仙去了。”这么没日没夜的折腾,老桃翁再怎么精神矍铄也熬不住了。两人才就着小木桌吃饭,他就开始边吃边犯困。 “你怎么知道是登仙?万一不是呢?”苍魇扒拉着饭粒理直气壮的回答,“我绝不会让师父的魂魄去九泉之下轮回,白白受些杂七杂八的罪。” “你怎么知道是受罪呢?去轮回一遭没准还比照顾你这个败家闯祸的徒弟来得省心。” 苍魇立刻没了底气:“我……我就是知道。” “老翁没空和你拌嘴。吃完了是吧,那该干嘛干嘛去,收拾了桌子我好去睡觉。” “先别忙睡觉啊!”苍魇鼓足了勇气,“老桃翁啊,你跟师父已经很久了,夏青城的事情你知道么?” 老桃翁愣了一阵才回答:“怎么忽然想起问这个?” “这……一时好奇不行吗?就你这年纪,肯定是亲眼看着他俩长大的,出了什么事你能不知道啊?说吧说吧。” “夏青城我倒是看着长大的,你师父嘛……他的年纪可比我大多了。” “什么!师父的年纪比你还大!”咔吧,苍魇听到自己下巴砸脚面上的声音。 “我原来是朝廷的河吏,奉命到渭州督造水工。那年说也奇怪,原本渭州河上风平浪静,第一块奠基石一下去,整条河忽然掀起了翻天巨浪,瞬间没了下游的两个村子。这时候你师父出现了,说是河里有河妖。那时候他就是现在的模样,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变过。” “说,你继续说。” “三天之后,他真把妖怪抓着了。老大的一条鲶鱼,头大如斗,跟老头一样的咳嗽,被抓住还流眼泪呢。结果你师父心软,给它下了一道符就放了。无凭无据,我和朝廷也没法交代,再来也没修仙的灵根,只好和他回水月洞天做了个洒扫翁。” “那夏青城到底是怎么来的?” “莫急莫急。”老桃翁又填了一管烟丝才不紧不慢的继续往下说:“那时候他们的师父不老尊还在。在我到水月洞天后不久,他俩降妖伏魔回来的时候就抱了个刚睁眼的孩子,听说全家都被妖怪害了,就剩下他一个。那孩子就是后来的夏青城。” “然后呢?” “夏青城从小就聪明伶俐,对师父恭敬有礼,对师兄更是亲近。那会儿我也是受人侍奉惯了的,哪里懂得照顾人的手艺。虽说夏青城是你师父的师弟,实际上却是被你师父一点点把他带大的。” 苍魇立刻打岔:“岂不是比对我还好?” “那是自然。你师父的个性一直都这样,不管对夏青城还是对你,都比爹爹对孩儿还要好。” “既然这样,夏青城为什么要叛离师门呢?听说他是喜欢上了极乐宫的弟子,所以被扫地出门的。难道真是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这个还真不好说。夏青城那会儿救了那个叫方琦的姑娘是没错,可我老翁明明白白看出来他对那姑娘没什么心思,更没有逾矩之想。谁知道是怎地,一夜之间他们师兄弟就翻了脸。你师父当年可是亲自把那两人给赶出水月洞天的。” 极乐宫有无数勾引人的手段,夏青城少不更事只怕也难以抵御诱惑。 夏青城是被诀尘衣赶出去的,那随后他们被屠满门魂飞魄散,只怕诀尘衣都当做是自己的错了。这么些年来内心不安,所以才把他当成夏青城。 有理有理。 苍魇终于松了一口气,正在走神,又听见老桃翁加了这么一句话。 “说起来夏青城也跟你一样顽皮,小时候撞倒了丹炉,背上烫了老大一个疤,我到现在还记得。” 30.心头魔起痴妄顿生 老桃翁一句话,直说得苍魇全身发冷。 诀尘衣睡了三天,苍魇便在他身边失魂落魄的守了三天。 “臭小子,你终于舍得回来了。”这天苍魇在山间泉水里好好洗了个干净彻底才转回自己的小屋,刚进门就听见了水镜的揶揄。 “哦。”苍魇随便回答了一句,一屁股扎进了椅子里。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既回来了,怎么还如此愁眉苦脸?”镜子里的水波动荡不止,“你师父不会有事,只是元神损耗过多,修养些时日就会醒过来。” “水镜,让我看看。”苍魇走到镜子面前解开衣带,水镜的镜面立刻恢复平滑。 黑色道袍从肩头哗啦啦的直滑到地上。 把湿发拨到一边,背后那个早已经愈合了的烫伤痕迹清晰的刻印在肩胛后面。 圆圆的痕迹,中间好像有些花纹似的东西。 恰似丹炉角上的兽面云纹。 还是夏末的天气,山间还不时传出蝉鸣,若是多动两下就会出上一身薄汗。 但苍魇此时只觉得浑身发冷。 “臭小子,为何忽然对这伤痕如此在意?” 水镜没有五感六识,全靠波动来感知外界。尤其是情绪变化这类细微的改变,更加逃不过它的探知,就是想说谎也会被瞬间揭破。 “你知道我这会儿心绪不宁,有些事我实在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那就挑你想说的吧。” “水镜,你在这儿多久了?” “多久?”水镜居然很难得的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用听不出感情的口气回答,“时间对我没有意义。我只记得我的主人或者死去或者登仙,前前后后总有二十几个吧。应该是很久了,久到我自己都不清了。” “夏青城的事情你还记得吧?” 水镜只回答了两个字:“记得。” “师父伤得很重,在意识不清之即,他把我唤作青城。”苍魇直截了当的问,“我是不是夏青城?” “你哪儿来的这么可笑的想法,从脾气到长相,你们有哪一点相似?夏青城小时候纵然也很顽皮,和你这个惹祸精闯祸王比起来真是小巫见大巫。”水镜回答得清楚明白。 苍魇愣了一会儿:“可是这个印记……” 他自小就在水月洞天长大,且不说夏青城自己的年纪和长相与他不符,夏青城一家子都已经灰飞烟灭魂飞魄散,就是想扯上关系也难。 唯一无法解释的就是这个烫伤的印记。 “我不能告诉你这个印记从何而来,但你绝对不是夏青城。” 水镜从不说谎,也不懂得说谎。即使是不能说,它也会回答得直截了当。 “哦,可是……” “你师父的气息波动有变化了,想是快醒了。” “醒了?这么快!”苍魇早先还焦头烂额,若是师父一睡十几年,水月洞天到底该如何打理,实在想到他不过睡了短短三天就醒过来了。 “你若不想赶过去,我就用锦囊里的分~身通知去知会老桃翁来照顾他。” “别!我去我去!”苍魇光着膀子在衣柜里一阵排山倒海的神挖。 水月洞天生活简朴,绝不能像极乐宫那么奢侈的给弟子添置一大堆嵌满珠宝的衣服。苍魇箱子里原本也就只有两三件替换,这次来回一折腾,撕破的撕破,染血的染血,就身上这件还脏得惨不忍睹。 “你还在磨蹭什么?” “没什么,我去了。”苍魇忙不迭的披着脏袍子出门,一路奔到了藏书洞,翻出了那两只藤箱里的古旧道袍。虽然看上去已经有些年头,那些衣服都散发着浓浓樟脑味道,不过布料的雪青色却还明艳。 虽然他很不喜欢这种蓝中带紫的古怪颜色,不过总比光着身子跑去见师父要好吧。 匆匆整理了一番,又冲到厨房把老桃翁提前煮好的粥端了出来。 才一进门,苍魇就看见师父斜支着身子倚在床头。 听到有人进来,诀尘衣便睁开的眼睛。 看到苍魇的时候他的眼神里略微读出了一点诧异。 “师父,你醒了就好!喝粥喝粥!哎哟!”苍魇加快步子却被长长的衣裾绊住,赶紧原地借力飞旋了两圈,跟杂耍似的稳稳把粥碗接在手里。 “总这么冒失。”诀尘衣无力的一笑。 平时总束在发冠内的长发垂落在身侧,他的声音和神情都淹没在清明透亮的月辉当中,出奇的缠绵温柔。 这一切都溶化在朦胧的月色里,仿佛置身于梦境之中。 苍魇立刻看呆了。 “苍魇,你过来。” “哦……哦!”苍魇赶紧甩了甩头,端着粥跑到床边坐下,“师……师父你好点没有?” “净化邪气耗费了不少功夫,不过已经不碍事了,调息两天即可痊愈。” “哦,那就好。”诀尘衣外表那么温和,骨子里却要强得很。诀尘衣若是没有了,水月洞天也会跟着陨灭。两天之后就算再勉强他也会说自己痊愈了吧。苍魇叹了口气,把粥捧了过来,“师父,喝点吧,我还朝里边扔了两颗消渴丸,吃了生津止渴,有病治病没病强身啊。” “丹药放在粥里?”诀尘衣的表情很复杂,不知是在心疼那两颗被暴殄天物的丹药还是感叹这种惊天动地的用药方法。 “嗯,甜的。师父你试试?”苍魇的面子有点挂不住了,赶紧献粥。其实粥里放药到底什么滋味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万一真的难吃到极点也只能算师父倒霉了。 “好,我喝。”诀尘衣刚想伸手接过来,忽然顿了一顿,“你胳膊怎么又受伤了?” 平常穿的道袍短裾束袖,胳膊上的伤是不会被发现的。 长裾大袖的道袍穿起来果然除了看起来比较上道之外一无是处。 “没事,摔的。” “这伤不是摔的,是指甲抓出来的吧?伤口发青,还残留着些许尸毒。”诀尘衣托着他的胳膊,手指在还没完全愈合的伤口上轻轻抚过,“上药了没有?” 润凉的手指在伤口上移动,那种熟悉的微微麻痒却无端的引起了一道古怪的热流。 还是那双手,感觉却完全不一样了。 苍魇猛的一颤,粥碗碎在地上。 “怎么了?你……”诀尘衣再次伸手,苍魇却慌忙避了过去:“师……师父,我手滑了。你别起来,我再去给你盛一碗。” 苍魇简直是落荒而逃,诀尘衣在后面喊了一声,他连头也不敢回。 脸在发烫,头在发晕。耳鼓里是杂乱无章的心跳声。 若是对玄清有这种莫名其妙的反应还情有可原,但对情同父子的诀尘衣…… 他已经不敢再想下去了。 这些莫名其妙的悸动来得太突然,太诡异。 好像身体里有一颗种子忽然滋长起来了,有些东西立刻开始随之改变。 苍魇不敢再去见诀尘衣,把老桃翁硬扯起来去照顾病人之后就一头扎进山间的溪水里。 这道寒泉自地底涌上来,不管气候是冷是暖,泉水的温度常年都是冰冷彻骨。 但纵然被寒泉包裹,身体的温度却没能降下来半分。 脑子里乱作一团,这些日子经历过的情景全部交织在一起,却分不清到底是谁,到底是在哪。只是身体亢奋得无法自遏,罪恶的渴望在心头燃烧成赢天大火,将这些年的修行都在一夕之间化为灰烬。 “别来打扰我!滚!都滚!”无法纾解的焦躁和罪恶感化作了无端的暴戾,一股热流自泉底爆发出来,凝作一道水龙卷直把泉水轰上了半空。 哗啦啦。 泉水碎作一场纷纷扬扬的细雨当空洒了下来。 发泄之后,身体的热度和所有的气力也随之而去。 “怎么会这样……我不想这样……”躺在泉水底部的卵石上仰望天幕,苍魇心里涌出一股绝望。 身体麻木到已经没有感觉了。 不觉得冷也不觉得热。 只是累。 “哎呦,小祖宗你怎么越闹越大发了?大半夜不睡你跳到寒泉里作甚!”群星璀璨的背景里多了老桃翁惊魂未定的脸,“早晚水月洞天的山头都得给你削平了!” “哈哈哈哈哈……”苍魇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这也像是一种力量的发泄。 只要把自己完全掏空,就不会再想也不用再烦了。 “还笑!这孩子……”老桃翁忙不迭的把他捞了出来,“哟,你身上怎么这么烫?是不是染了风寒?” “若是风寒倒好……”苍魇苦笑着披起衣服想往回走,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里。刚走了两步就站不住了,只能搂着旁边的古树又坐了下来,“我不碍事,你去照顾师父好了。我只是玩累了,一会儿就回去睡觉。” “你就闹腾吧!万一老翁被你吓得一命归西,看你师徒俩谁来侍候。”老桃翁已经照顾了个老的,哪有空再管这个小的,陪着站了一会儿就絮絮叨叨的走了。 苍魇把发蒙的脑袋重重的朝树上磕了两下。 树叶和新出的果实下雨一样噼里啪啦朝下落。 简直是一场毫无保留的嘲笑。 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身体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究竟应该怎么纾解。 看来还是得去问师父。 好不容易拖着一身湿衣服去了诀尘衣的小屋,还没进门就听到了老桃翁的絮叨:“这孩子怎么越来越古怪了,大半夜去玩水,还把个好好的寒泉也给糟蹋得七零八落。” “我听到龙啸声,他是不是用的极乐宫水龙吟?” “是啊,他没借助任何物件,全拿自己作媒介就引发了水龙吟。这孩子内息向来是极差的,现在收了这股极强的内息,也不知是福是祸。” “苍魇只是还不能控制这股力量,以后总会好的。他平常是顽皮些,但善恶对错还是分得清的。” “好吧,希望你这个混世小魔王别有一天成了灭世恶魔才好。” 诀尘衣轻轻的咳嗽了两声:“我相信他。” 他的声音还是被酿在喉间辗转一般的温润。 就像桃花露。 浅醉微醺,清和不争。 脑袋嗡的一声,苍魇瞬间便觉得浑身再次燥热起来。 那些悖逆天理伦常的画面,即使是他自己想到都会觉得恶心。 可他的身体却亢奋着,雀跃着,渴求着。 就像期待着桃花露的香气和暖意穿肠而过,顺着经脉流向四肢百骸。 猫儿抓心一样的难耐。 痒到发痛。 苍魇连忙捂住了嘴扭头就走。 怎么忽然间就连听见声音都会这样?这么下去还怎么照顾师父? 总不能每次都去轰个寒泉或者山头发泄吧! 坐在山口上呆呆了吹了半个时辰的风,他终于想明白了。 是时候去把玄清找回来了。 31.剔骨尖刀噬心之瘾 再次回到乌集镇的时候,苍魇忽然傻眼了。 玄清走的时候一点线索也没留下,如今偌大的乌集镇十几家客栈数千人家,谁知道他到底是投宿呢打工赚钱呢还是混吃混喝呢? 沿着河边一路打探,居然没有一个人见过他。 雁过留声,人过留痕。 偏偏玄清这好端端的大活人就像变成了一阵青烟,风一吹就没了,连一片渣都没给剩下。 “玄清?这名字听着怎么那么像和尚?”从河边一直问道了镇子另外一头,门口晒太阳的老大爷一听这名字就乐了。 “不是和尚,是道士,道士。”苍魇刻意加重了道士二字。 佛家道家虽然都导人向善,这年头在外面降妖捉怪抢饭碗的云游僧也不少,不过究其根本到底还是两家。和尚成佛,道家成仙,大道通天各走一边。 “哦,是道士,是道士。和尚不能娶媳妇,道士能娶。” 老大爷看上去年纪跟老桃翁差不多,早已经是老眼昏花加耳背,只怕连人都糊涂了。苍魇知道和他解释也是白搭,只好笑着回答:“是是。” “再朝前走半个时辰就有处大院子。那里面好多稀奇古怪的人。你要找的人不知道是不是也在啊。” 苍魇实在没闹明白这两物件到底有什么关系。 稀奇古怪的人就等于道士么? “谢过老爷子,那我告辞了。” “我家老头子糊涂了,你可别乱闯上门去惹一身晦气。”老大娘从屋子里端了一簸箕干豆铺在院子里晒,“那里不是道观,也不是庙,只是一座没什么香火的祠堂。” “祠堂?祭祀山神土地的?”乌集镇不像凤凰山,风调雨顺也不闹妖怪,好像来从来没有过大灾大难。这种地方香火要旺根本不可能。 “那地方供奉的不是山神,是药王。” “药王?听起来是个好神仙啊,怎么会惹晦气?” “药王不是神仙,是人。”老大娘神秘兮兮道,“乌集镇年景一直都不错,四十多年前渭河泛滥,下游有两个村子被淹,有些难民就顺着河朝上逃难,结果把瘟疫也带来了。那年的瘟疫特别怪,惯常辟瘟的药都用了,就是半点效用也没有。那时候现在药王祠那儿住着个古怪郎中,平常总见他疯疯癫癫的,到头来却只有他的药对瘟疫有效。上门求药的人多了,他就干脆关门装死,后来官府只好兴师动众上门请他。后来呢,瘟疫平了,郎中却莫名其妙的去了。虽然他救人救得不情不愿,百姓还是感念他的恩德,建了座祠堂供奉他。” 苍魇都不知道要怎么搭腔。这个药王救人救得这么不爽快,难怪香火旺不起来。 “药王祠下面埋着药王的尸骨,年年受着香火。可这个药王跟死不瞑目似的,祠堂最初立起来的时候倒还太平,越往后闹得越凶,白天阴气森森,晚上鬼哭四起。前些日子还有人说亲眼看见药王祠附近有死人变的僵尸,吓得大家都不敢再过去了。” “这个药王真是奇人啊奇人……死了还是怨气难消吗?”救个人还救得这么怨气冲天,这种心理阴暗的家伙不管是人是神都算不上好鸟,能不招惹就别去招惹为好。 “听说官府请了人去镇妖,和尚道士也去了不老少。早先去的,折了法器的和吓破了胆的多见,却没一个人能镇得住。最近去的,更是一个也没能回来。”老大娘叹了气,“所以那种不详的地方,惜命的还是别去了。来来,看你也累了,喝碗水再走吧。” “谢谢大娘。”苍魇也不好拒绝她的好意,乖乖喝了水之后告辞出来,朝来路上走了几步又绕了回去。 能找的地方都找过了,既然药王祠那里和尚道士去了不少,玄清那家伙会不会也走投无路跑到那里去凑热闹了? 看来药王祠再凶险也只能去走一遭了。 山下的果树枝叶浓密,山上才刚刚挂果,天气也要略冷一些。午后的太阳照得人暖洋洋的,正好多了几分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慵懒。 溪水如同一道白练自山顶挂下来。 山风一吹,就有一股沁着凉意的水雾轻轻的扑到脸上。 衣衫下摆自深草间趟过,就像是小船划破了水面一般,蚱蜢欢快的蹦着躲避着不常遭遇的惊扰,各色野花在风中自在摇曳,无拘无束。 一路上无惊无险。 大白天里,这药王祠附近还真景色怡人,丝毫察觉不出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山腰上一处四合院一样的古怪祠堂,远远的就看见门楣上挂着一块匾。这地方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修缮过了,匾额上‘药王祠’三个金字早已经褪得很难分辨字形,门外的灯笼都积了一层厚厚的黑灰,屋头墙角瓦片下面到处浓密的网,早已经成了蜘蛛的乐园。 果然,药王祠就是这个唯一不和谐的存在。 “有人没有?有……”苍魇走近,还没拍门,那门却自行开了。 指尖触碰门扉的瞬间隐约有些许发麻,也不知是谁布下了似像非像只能算是半调子的天雷网。 院子里不是没有人,而是有很多人。 和尚道士都有。 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戒备。 大家僵持了一阵,终于有一个四五十岁模样的道士站起来迎他:“贫道奉真,这位新来的小道长不知从何而来,又要如何称呼?” “我来自水……水云观,你们叫我苍道人就好。”道人的自称也是身份地位的象征,一般自号道人的多半都是有些修为的道长,再往上道尊天尊玄尊什么的,都是修行百年根基深厚的老道了。感觉到了周围射来那些不明所以的古怪视线,苍魇自觉自己失言,赶忙撇清干系:“我不是来抢生意的,你们不用搭理我。我只是来找人的,找到了就走。” “找人?不知道你找的是什么人?” “你见过一个叫玄清的小道士么?” “小道长真是说笑了。这里来往的道士这么多,大小道观里玄字为名的少年弟子更是多如牛毛。光乌集镇附近千里,玄真玄机玄清这样通俗名字的只怕没有两三千也有七八百吧。” “哦,他大概这么高,长得很好看。对了,他那会儿一身白道袍,头顶琯着个道髻,戴着大斗笠,披散的头发到这儿……” 奉真摇了摇头:“人已经都在这儿了,在的便是活的,不在的,只怕已经不在人世了。” “那我上别处去寻,告辞了。”苍魇眼神自院子里粗略的扫了一遍,果然不见玄清的踪影,眉头一皱就要出门。 身体刚刚挪到门口,门洞里方方正正的空间却似忽然生出一股推力,立刻把他推了回来。这股力道无形无质,想要破解都无处下手,比之进来时那道天雷网不知道精妙了多少。 “这地方被下了咒,只要进来便出不去了。”奉真摇头苦笑,“能自由来去的,只有死人。” “我进来的时候明明只察觉到天雷网……” “天雷网是我们布下的,为的只是不让僵尸进来。药王祠外面还罩着一道禁咒,只能进,不能出,我们这些人都被困在里面很久了。在这道禁咒之中分不清晨昏变化,也觉察不出冷热饥渴,究竟被困了多久,谁也说不清楚。” 苍魇揉了揉太阳穴。 为什么这种稀奇古怪的事情总会让他遇上。 玄清果然是命里带衰之必备佳品。 既来之,则安之。 这么一大堆和尚道士都聚集在这里,若是能出去,只怕他们早就一鼓作气拼死冲出去了。 仰头望天,院子顶上的天空不见日月,只是灰蒙蒙的一片,恰似风雨欲来之前彤云密布的样子,却久久不见有雨滴下来。 有极其宏大的哀嚎哭叫声隐在云里,忽远忽近。 周围的人似乎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那么那些声音应该是只能被法力感知而无法被真正听到的。 阴阳道中,万鬼哭灵。生死徘徊,不得解脱。日月昏聩,无生寒暑。 好像这整座药王祠都被搬进了属于亡魂的领域——阴阳道。 这里只能进不能出,若是有无常指引入了幽冥之地,然后就是生死轮回重新来过,若是心中还有未了之愿,就只能永远守着执念在阴阳道徘徊。 不管那一种选择,都是有来无回。 他一步步走向药王祠的正臀,既没人拦他,也没人敢跟上去。 奉真也不敢靠过来,只是远远的招呼他:“你可别乱走,大家聚在一起也好有个照应。” “我只在臀里走走,你们不用管我。”苍魇大步迈过了正臀的门槛,周身忽然一凉,好像是从水里上了岸。回头看时,外面又是一片灰蒙蒙,什么也看不见了。难怪那些和尚道士这么害怕,若是真的退回去,还不知道又会去向哪里。 大臀上打扫得十分整洁,几百根长明烛齐齐燃烧,把整个大臀都照得通明瓦亮,颇有种庄严肃穆的感觉。只是那龛位上供奉的并非是惯常的泥塑造像,而是一具盘腿坐着的干尸骷髅,顿时多了几分阴森可怖。 苍魇看了好一阵,终于看出来它到底怪异在何处。 佛家有即身佛,道家也有元神飞升之后留下肉身让人供奉的金身灵骨。若是惯常被供奉的肉身都是很规整的盘腿坐化状,枯骨之上也还剩着皮肉腐朽之后的痕迹,可这具骷髅坐姿古怪也瘦得可怕,活像是用道袍包了一堆乱骨放在那里。 没有牌位,没有功德碑。 好像建造这座药王祠的人刻意想要隐瞒什么。 苍魇直接跳上了供桌一顿翻找,终于在那骷髅脚下的香炉底上找到了这么一行小字:时年鬼瘟横行,药石无医。有郎中何独有特法,谓之食脱。初时分血骨少许救民,为朝廷知晓,劝其广施医德,为之所拒。后民间盛传此法可治鬼瘟,灾民涌至,何殉身以救,功德圆满。何苏叶者,封为药王,永受香火。 何苏叶? 苍魇手一抖,香炉砰然落地,香灰散了满地。 同样的名字,同样的医术如神,同样的乖张古怪,难道这只是和巧合? 跳下供桌,重新捧起香炉。‘殉身以救,功德圆满’这八个字尤为突兀。若是要救,他早就救了。若他根本不愿意救治那些灾民,为何又在灾民涌至的时候忽然殉身以救? “我当是谁呢,敢在我这儿翻箱倒柜。原来是你这个惹事精,每次都是天顶有门你不走,地狱无缝你钻进来。” 何苏叶的声音陡然响起,苍魇又是一阵手抖。 香炉叮铛的一声落在地上,彻底摔成了扁壶。 他赶紧朝龛上望了一眼,幸好不是那具骷髅在和他说话,不然这噩梦至少得缠他大半年。 何苏叶靠着臀内的柱子站着,冷峻的眉眼,棱角分明的轮廓,双鬓各有一束雪白的头发,绕到脑后系住。 也就是三十五六岁的模样,绝对不超过四十。 而这个药王何苏叶,在四十多年前就已经死了。 “何……何医师?你怎么会在这儿?”苍魇咽了口吐沫,硬把那句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的猜测咽了回去,“你跟这个药王……有何渊源?” “我就是他,他就是我。”何苏叶一惯的慵懒,“别一脸见鬼了的表情,我是死了,但是借尸还魂这种事情在修道之人看来应该是很简单的。” 灵魂出窍这种事情确实很常见,只要在短时间内找到一具适宜的肉身,自然就能借尸还魂。 这么想来倒还真没什么可怕的了。 苍魇松了口气:“既然药王是你,那些和尚道士和乌集镇的人都跟你无怨无仇,你闲着没事捉弄他们干什么?” “捉弄?你看不出我是在报仇么?”何苏叶笑着,一步步走到龛前,直接把那副枯骨拽了下来,“你看,我身上所有的血肉都被掏空了。若不是还有人站出来护着,只怕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下了。” “什……什么意思?” “你知道食脱吗?吃下病人的血肉,医师就可以获得对抗这种疾病的能力,而医师的血肉就成为了拯救病人的灵药。要救那么多的灾民,我就必须得死。”何苏叶抱着那副枯骨笑得格外灿烂,“我可没有这么伟大,我不想死啊。” 苍魇立刻双腿发颤,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不用说也能猜到了。 “我也真是傻,为了天下无双的医术,去研究这么残酷的方法。呵呵……”何苏叶笑了两声,“有人悄悄的把我治疗鬼瘟的方法透露出去,于是那些灾民就像恶鬼一样的涌来,我避无可避……我是被他们吃掉的呀,一口一口……” “够了够了。”苍魇按着胸口,生怕自己立刻就会吐出来。 “苍魇啊,当时是他代表朝廷来找我的……他知道若要救人,我就会死。到了弥留之际,我还傻傻的相信他不会害我。”何苏叶做出一付天真无邪的模样,一字一句之间却都是恨得快要滴出血来的浓情,听来阴森可怖,“可透露消息的人,就是他。是他一步步的,把我推进地狱。” 他说的那个人,必定就是刘扬帆。 恨极怕极,却要一分一分用骨血来受着,道是无情胜似有情。 问世间情为何物,剔骨刀,噬心瘾。 32.五行之外冥界魂虫 苍魇总算明白了。 何苏叶系出昆仑又拥有如此惊人的医术,却在修真界籍籍无名,那是因为他早已经是个死人了。 “何医师,你既然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有什么恩怨也都该了结了吧。当年伤害你的人即使在世也老得快入土了,你还要找这些人报仇吗?” “那是当然。”何苏叶大大咧咧坐在蒲团上,“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你……上次咱们遇见刘扬帆,他不是也没对你痛下杀手么?要是他那晚现时发难,我们大概全都难逃一劫,哪能容你悠闲逃脱?” 何苏叶立刻笑出声来:“傻瓜,你以为他不想当场杀了我么?要杀死肉身容易,要困住元神却非易事。他若是杀了我,难保我的元神不会再次借尸还魂。若是把那个山头全用九龙神火罩关住,我的元神纵然逃脱不得,你们俩的元神也会跟着魂飞魄散。毕竟是被称颂的大将军,即使从小就被教诲为了降妖除魔可以不择手段,他仍然对你俩网开一面。” “那他……究竟何为要杀你?” “因为在他眼里,我已经成魔了。”何苏叶抱着自己前身的枯尸笑得前仰后合,“不死不灭还能操纵他人的生死,当然是魔。” 苍魇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他能把整个药王祠都搬进阴阳道,这样的力量不是魔又是什么? “苍魇,你怎么会到这里来?”何苏叶的笑声忽然停了,“难道你也和外面那些人一样,是来杀我的?” “不是。”苍魇老老实实的回答,“我是来找玄清的。” “玄清?你来找玄清?”何苏叶笑得更加肆无忌惮了,“哎呀哎呀,笑死我了。” “我找玄清,有什么好笑的!”苍魇不悦。 “哦,他不在我这儿。”何苏叶忽然间又是正襟危坐,“不过我倒是很好奇,你找他做什么?” “带他回水月洞天啊!我答应他的。” “哦,那你只怕要失约了。”何苏叶连连摇头。 “此话怎讲?” “药王祠被我搬进了阴阳道,这里只有死人才能来去自如。我早已经跳脱五行之外,非生非死,而你明明白白还活着,怎么出得去?” “这……”苍魇确实犯了难。 “你也不必苦恼,要不要我给你治治?” 嗖嗖!迎面响起了金针破风的声音。 往常何苏叶也总拿这招和他们开玩笑,苍魇对此早已经是再熟悉不过了。可这一次,他的身体却莫名的有了反应,立刻将问仙自背上斜里挥出去。 只听得一阵如同骤雨打金荷般的噼啪声,几百根金针都被扫到了大臀的柱子上,根根入木三分,外面罩着一层白霜一样的东西。 嗡嗡。问仙剧烈的震动起来,剑身上古拙的青光一闪,立刻把沾染在剑锋上的白霜排斥开来,就像一阵严霜,瞬间熄灭了臀上百多根蜡烛。 何苏叶的声音如此平静,察觉不出丝毫的杀气和邪气。 但一直像块破铜烂铁似的问仙却第一次有了反应。 “何医师,你真的想杀我!”何苏叶平素慵懒又迷糊,好像没有一点攻击性,但他若真想取人性命,也不过是探囊取物的难度。 “此言差矣,我不是杀你,我是在治你。” “治?”望着柱子上那一片金光灿烂,苍魇只觉得背后汗毛倒竖,“你这就叫治啊?” “当然是治,我若不把你治死,你怎么回去找玄清?”何苏叶回答得理直气壮。 “你!”苍魇刚想说话就觉得腹中隐隐作痛,忽然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你带了不该带的东西进来。”何苏叶看着他,脸色骤然一变,也不知从哪儿变出半碗米汤色的稠浆。 “干嘛!行凶不成改灌毒药么!”苍魇立刻举剑横胸摆好守势。 “现在问仙醒着,我跟你硬碰硬也占不到便宜。更何况你并不是我真正要对付的人,我没空和你纠缠。”何苏叶大步到了门口,指尖一扬,门口虚迷的雾霭当中便似有一股无形的吸力自碗里把稠浆吸了出去。 虽然隔着阴阳道的迷雾看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但那一阵阵痛苦的嘶吼和哀嚎当中夹杂着法器鸣响和诵经唱喏的声音,想来应该正是坐在院子里的那些和尚道士。 “何……何苏叶!你做了什么!”苍魇忍着疼痛挪到了门口,“那是什么东西!” “那是喜欢附在生灵身上的冥界魂虫。放心,它们没有任何毒素,也并非是作恶的妖灵。” 苍魇捂着肚子,眉头却略略松开:“真的?” “当然是真的。”何苏叶摊摊手,“只不过我在它们身上种了鬼瘟之后可就不好说了……” “我就知道你肯定还要玩花样!”苍魇怒极,刚想跨过门槛,却被何苏叶拦住。 “你去了又能怎样?和他们一样被附身?” “你!” “放心,我不会再把他们困在这里。附身完毕之后我就会把他们都放回人间。” “你哪里是放!明明是他们没了性命所以才能走出门外!” “这孩子真是越来越聪明了。”何苏叶欢畅的笑起来,“我是个很有原则的人,冤有头债有主,鬼瘟只会维持三天,而且绝对不会蔓延过乌集镇的边缘。” “鬼瘟蔓延速度极快而且无药可医,三天过去整个乌集镇早就变成鬼城了!” “那又如何?” “那我只好替天行道杀了你!”苍魇挥起问仙,照准他胸口一剑刺去。 何苏叶不闪不避,硬挨了这一剑。 剑锋没入血肉,瞬间就弥漫成一道血泉喷溅而出,在地上开出团团火红的繁花。 “你……你为何不躲!”问仙本是没有剑锋的剑,平素里真想砍什么的时候多半砍也是白砍,这会儿苍魇原本只想逼他退开,没想到这一剑却砍到了实处,岂止是伤筋动骨,简直是要命! “为何要躲?我若能被你杀了,也就算是解脱了。”何苏叶笑得淡然,仿佛丝毫也感觉不到疼痛,伸手沾了自胸口坠落的血珠放到唇边一舔,“唉哟,原来……我的血还是热的。” 问仙醒着。 苍魇忽然想起何苏叶先前这么说过,立刻倒退一步把剑抽了回来。 何苏叶还是这么慵懒的站着,好像正从身体里流失的根本不是他的血,他的生命。 “你……再不止血就死了!”腹痛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苍魇忍不住后退了两步,用问仙重重的拄在地上才能维持平衡。 “我若现在还忙着止血,只怕死得更快。”何苏叶一回头,把自己的血也混进了那碗冥界魂虫里面。 “住手!”苍魇还没喊完,何苏叶已经扬手把碗里的东西朝着门外的虚迷泼了出去。 刹那间整个阴阳道的空间都被染上了一层红,那些混合了血肉的虫子就像卷起了一道追魂噬骨的飓风,自斜里朝下翻卷着泼洒而下! “糟糕,来不及了!”女人的声音陡然响起,苍魇立刻被吓了一跳。幸好那声音的存在虽然和他重叠,不是自他体内传出,应该是藏在与他并行的另一个空间里。 诸多烛火齐齐摇曳,地上的影子反而变得极淡。 但即便颜色极淡,他还是能看出那个影子正在飞快的分裂成三份,除了他自己的之外,还有一男一女。 影子的边缘模糊动荡起来,眨眼的功夫就凭空变出了两个大活人。 “你……你们……”苍魇定睛一看,不正是他之前问路的那对老夫妇吗! 这两个人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咒,居然能藏身在他的影子里! “闪开,别挡路!”老大娘凶狠的一脚踹开苍魇,斜里挽了个漂亮的剑花,一剑砍向何苏叶的胳膊。 即便苍魇的剑法稀松平常,可他也还知道剑势都是刺而非砍吧。 满身是血的何苏叶依旧不闪不避,只是这么轻松随意的站着,可苍魇早已熟知,每当他看起来最脆弱的时候就是他最危险的时候。 这时候贸然上去绝对是送死! “别去!”苍魇下意识的伸手想把她拉回来,匆忙的一扯却抓住了她的发髻。 苍白的头发哗啦啦的散开,原来竟是个假发头套。 里面铺开锦缎一般黝黑的长发。 三根金针自她脸畔飞速掠过,带着血气直接没入墙壁。 先前那个痴痴呆呆的老大爷身法却快得吓人,直接挺剑就刺。只见那剑锋之上爆出青蓝电光,恰如雷云惊电,剑招虽不好看却直白犀利,一开始就摆出了同归于尽的架势,逼得何苏叶立刻收手,硬是没能把第二把针洒出来。 “臭小子!你给我撒手!你跟这个怪物是一伙的是吧!滚开!”老大爷和何苏叶缠斗到一起,那个女人却尖叫着朝苍魇连砍了三剑,吓得苍魇赶紧撇下了头套蹦出老远。 “我明明救了你,你怎么还砍我!”何苏叶虽然只射了三根针,但根根直没砖石,绝对是夺命的杀招。亏得苍魇这一打岔才能救了她的小命,谁知道她居然不分青红皂白就乱砍过来。 “谁要你救!谁稀罕你救!”那女人脸上还戴着人皮面具,看不出原本的模样,不过听声音就知道是个妙龄少女。 “不救就不救,你俩费那么大力气才跟着我进来了,不去堪魔你缠着我干什么!”这两人明摆着是昆仑弟子,苍魇也不好直接得罪她,只能左躲右闪分外狼狈。 “一会儿再来收拾你!”女人很恨的又挥了一剑才又朝何苏叶冲了过去。 何苏叶原本就是医道出身,除了针术和药毒之术以外的功夫都差得可以,体力更是差得没法见人,若要他与人缠斗,不出一柱香的时间他就要因为气力不继直接累趴下了。 “没良心的臭小子,我三番四次救你,你却恩将仇报把我害成这样……”何苏叶果然没有傻傻的和那两人纠缠,身影忽然一闪,移形换影一般直接到了苍魇背后。 “我……不是……”苍魇很想解释自己并不是为对付他而来,可实际上他非但把这两个人带进了这个空间,更亲手照这个救命恩人身上狠狠刺了一剑,他又有什么资格去辩白呢。 “好,我放你们出去……好好去看看我的地狱。臭小子,好好去玩吧。把你欠我的,统统都还给我。”何苏叶显然又爆发了恶趣味,他话音才落,苍魇只觉得脚下一空,周围立刻陷入了一片混沌,整个药王祠好像 33.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睁开眼睛,第一时间映入眼帘的是猩红色的天空。 就像是沉浸在梦魇里一般,浓重到快要滴下血来的天空。 苍魇翻身起来,脸上围着的面巾立刻被沉滞的风吹得紧贴在脸上,即使隔着布料,依然可以闻到浓重的尸臭。 靠近苍魇容身这座半塌的草屋边拉起了一道围帐,把遮天蔽日的蚊蝇挡在外面。屋子里三口大锅里翻腾的药汁散发出浓重的苦味,也分不出是老君神明白散还是度瘴散。 隔着围帐能看见外面很多昆仑服色的男女正在把一息尚存的病人源源不断的朝这里运过来。遥远的河边升起一道焚烧尸体而成黑烟,无数黑色的鸟儿正在那道烟的顶端盘旋不去。 草木枯黄,满地尸骸。 真正的人间地狱。 “你醒了?”熬药的大锅那边传来的声音吓了苍魇一跳。 回头一看,正在锅边守着熬药的人居然是宁远和一个素未谋面的少女。 宁远在这,那刘扬帆也一定就在附近。 “嗯。”苍魇小心翼翼的点头,何苏叶和刘扬帆的纠葛实在说不上到底谁对谁错,但无论如何他都不想再扯进他们之间。 宁远倒没什么表示,那个少女反倒是一脸杀气,好像恨不得活吃了他。要说长相,这少女长得倒挺好看,与极乐宫的惜音比起来少了华丽柔美,却多了雷厉风行不拘小节的爽利。 “拿着,快喝!”少女满脸怒气的端出一碗药汁朝苍魇脚边重重一顿,滚烫的药汁直接泼了满脚。 “唉哟!烫死道爷了!”苍魇大喊一声蹦了起来。 “烫?烫死你就算为民除害了!”少女狠狠的踏着地上的稻草走回大锅边上,“要不是你从中作梗,我和十锋师兄早就把那怪物打到魂飞魄散了!” “我明明是在救你,怎么变成从中作梗了?况且若不是我带着你们进了药王祠,你们又怎么进得去?真是好心没好报。”苍魇已经猜到她就是之前易容成老大娘的人,再听她提到十锋,立刻就猜到她是昆仑年轻一辈最有名气的女弟子白潇潇。虽说这白潇潇长得水灵,可不分青红皂白的刁蛮性子也实在让人受不了。 “哼,谁说我们进不去了?我们之前也有弟子悄悄潜入药王祠,只是去了之后就在没有音讯而已。对啊!凭什么你就能见到那怪物的面?你这果然是不打自招,明明是你和那怪物串通了!” “我懒得跟你说。”与何苏叶相识的来龙去脉岂是一时半会儿说得清的,“不过你们明知道那里不对劲,怎么还敢潜入药王祠?莫非你们能在阴阳道自由来去?” “我只说能潜进去,又没说还能回来。”白潇潇呐呐道,似乎眼角微微泛着泪光。 “你们明知道去了有可能永远都回不来,居然还是让门下弟子进去了?”苍魇一愣:“值得吗?” 天理循环,报应不爽。虽然眼前的一切过于触目惊心,但只要经历过何苏叶当年的痛楚绝望,今时今日的报复也是昔日种下的因果。 “只要能为天下苍生铲除妖孽,昆仑必当全力以赴,牺牲几个弟子又如何?”白潇潇虽然也为那些一去不回的同门哀伤难过,却还是认为昆仑所做的牺牲十分值得,“我们才不是无谓的让低阶弟子去送死,就连十锋师兄和我都进去了,我们早就有与妖孽同归于尽的觉悟了!” “我还什么都没说,全被你自己说完了。”这都哪跟哪儿啊,她要是不说苍魇还没想那么远呢。 “为天下苍生倾尽心力乃是修道者的本分,有什么值不值得。”门帘一掀,外面前前后后进来三个人。最前面说话的是刘扬帆,后面跟着两个年轻人,一个是何欢,另一个背后长剑闪现青蓝电光,沉着脸色也不多言语,相比之下他背上的长剑反而更抢眼几分,想来此人应该就是先前扮作老头的那个人,昆仑大弟子十锋。 “有什么本分不本分的,老天又没规定一个人生下来必须去做什么。不求无愧于天地,只要对得起自己。”苍魇这番道理听起来市侩得很,任何一个修道之人听到必然都会斥之离经叛道,更何况是出身昆仑的刘扬帆。 “将军。”宁远看见他进来,赶紧站起来给他让出位置。 “诀尘衣就是这么教你的?”刘扬帆摆摆手,把银枪靠在身后,挨着屋脚的草堆坐了下来。 “我说错了吗?”苍魇望着刘扬帆,没有一点妥协退让的打算。 刘扬帆倒没有因为他的不敬恼怒,反而轻叹一口气:“你说得对。值不值得确实只在乎本心,与他人无关。” 他忽然间改变了态度,苍魇反而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何苏叶在哪?”刘扬帆继续问道。 “我不知道。”何苏叶即使是死了依然能再次复活,又有将药王祠也搬进阴阳道,若不是他自己想出来见人,其他人想要找他简直是难如登天。 “只是他一个人的怒火,却活生生的造就了一座地狱。如今……他的仇恨和愤怒是不是都已经烟消云散了?”刘扬帆喃喃道,“为了今天这一幕,遁入地狱万劫不复是不是也值得?” “这些话,你自己去问何苏叶吧。”隔着面巾,苍魇看不到他脸上此刻的表情里是不是有几分愧疚,几分无奈。 何欢一直盯着自己的脚面,好像是打算直接装不认识苍魇,呆呆的在旁边站了一阵就朝刘扬帆一揖:“师叔,陈师弟他们去北边搜救巡视到现在还没回来,弟子出去接应他们,先告辞了。” “等等!何欢你等等我!”苍魇赶紧把问仙在背后栓紧,扭头跟着何欢朝外面走。 宁远在背后招呼他:“你去哪里?” “去帮忙,不然你觉得我能去哪?”苍魇无奈,“何苏叶总不可能再回来找我吧?你就算留着我也没用。” “由他去吧。”刘扬帆摆摆手,面巾外露着的双眼略微显出疲惫的神色。 苍魇说话的时候何欢压根就没等他,只顾低着头朝前赶。 “站住,站住啊!我怎么得罪你了,犯不着装不认识吧?”苍魇三步两步赶了上去,一把拽住他的袖子。 何欢连头也不回,只是冷冷道:“放手。” “何欢!你到底在气什么……” 何欢直接扬手打过来,苍魇赶忙伸手架住,就这样还被震得胳膊发麻,足见他这一掌就算没运动真元至少也使足了力气。 看来何欢这回不是跟他打闹。 他是来真的。 “我气什么?”何欢压低着声音,显然不打算让任何人听道,“那一夜……你为什么不阻止他?因为不牺牲我就要牺牲你自己是吗?你不觉得自己很卑鄙无耻么?” “我……”苍魇自问对这俩哥们儿还是很够义气的,唯一亏欠何欢的,就是上次罗曼被蛹乙附身时他袖手旁观的那一夜。 “没办法解释了?”何欢的眼梢洋溢着冰冷的笑意。 “虽然我不想你们中任何一个人死在我面前……”苍魇顿了顿,“好吧,我真的很卑鄙无耻。即使是那种情况下,让我用那种方法救人妖小子我真的做不到。” “你不能承受的,为什么要让我来承受!”何欢握紧了拳头,却还是强忍着没动真元,很显然他并不想让人知道他得到了本属于罗曼的一半内息。要是他动了杀意,搞不好可以一拳把苍魇像苍蝇一样拍扁在墙上。 苍魇很诚实的回答:“因为我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呗。” 何欢的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这样还能忍,真是好涵养。 “其实,我觉得人妖小子很在乎你,他答应了不会伤害你,你也得到了他的一半内息……” “够了,别说了。”何欢立刻放下了拳头扭头走开。 “何欢,别走那么快,我去给你帮忙啊……”也对,因为觉得罗曼对何欢好所以才不阻拦,这算哪门子的逻辑啊。 “你看不出我是为了避开你才找借口离开的吗?”何欢连头也不回,“我不需要你帮忙,别跟着我。” “何欢,何……”苍魇跟了两步,忽然间周围的空气骤然变冷,好像一只无形的手忽然间把他从白天拖入了黑夜。 一模一样静默的树林,血红色的天空却骤然变作了璀璨星空。 月光如水泄了满地,月光中飞舞着无数透明翅翼的蝴蝶。 何欢就在前面不到两步远的距离,苍魇却再也触不到他。 蝴蝶扑动着双翅,月光在透明的翅翼边缘离合闪动,恍如漫天飞雪,翩然而至。 像一场雪,飞快的模糊了何欢的背影。 苍魇又追了两步,眼前的场景如水波般动荡起来,乌集镇的人间地狱彻底消弭无痕。 漫天飞雪般的蝴蝶也似溶化在了清冷的空气里。 眼前已经不再是乌集镇,而是青萝山。 那棵被他揪成到处凸枝的老树静静的立在路边,像是等待着他的归来。 “天地归神,万法归宗。”苍魇伸出手指轻轻按在那棵大树上,眼前错综复杂的盘山小路却变得更复杂了。 门口的五行八卦阵完全是忽悠人的,闭上眼睛乱走反而能长驱直入,如果试图去解开这迷阵,近在眼前的通路反而会越来越错乱繁复。 对,这是水月洞天,真正的水月洞天。 苍魇松了一口气,一步迈了进去。 包裹着身体的寒意忽然间变得很强,忽然间又彻底消逝,好像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上穿了过 34.似梦似醒真假难辨 “臭小子,你又跑到哪去了?”在师父的小屋扑了个空,苍魇才钻进璇玑洞,迎面就挨了老桃翁一烟锅。 “我闷得慌,出去走走。”苍魇揉了揉脑门,遁入阴阳道再从梦魇般的迷局走回来,现在这种真实的痛感反而变得好像做梦一样。 “才守了几天就喊闷,你病那会儿哪次不是你师父不眠不休的守着你?真不知道他是不是上辈子作孽太深,这辈子才会遇到你这个小讨债鬼。”老桃翁在鞋底磕了磕烟灰,“现在你师父正在冥想调息,你就给他护法吧。别在旁边瞎折腾让他分神,万一走火入魔……” “这个我知道……不过……”话还没说完,老桃翁已经敲着背头也不回的走了。 苍魇叹了一口气,拖着步子走进了洞内。 诀尘衣静静的坐在蒲团上,法印形成一个银白色的护身力场,明灭之间连月光的影子也彻底消弭于无形。 冰雕玉砌一般的脸庞停驻在过去的时光里,从不曾苍老半分。 眉梢眼角的淡漠静谧,好像是谁都不能打破的禁咒。 那个没有感情的诀尘衣才是可以睥睨天下的诀尘衣。 苍魇静静的靠着洞壁坐下,远远的凝视他的脸庞。 先去那种燥热难耐的感觉并没有再次出现。 苍魇闭上眼睛跟着调匀气息开始冥想。 心如止水,灵台清明。 对,这样才对。 一定是这段时间和玄清接触太多脑子里才会冒出这么多古怪的想法。 玄清既然消失了,就让他暂时消失吧。 等到一切都平息之后,等到一切都恢复如初…… 嘴唇上传来了温热的气息。 药草清苦,血气腥甜。 还有若有若无的花香。 像一条巨蛇,忽然间缠绕住了苍魇的灵魂。 “唔……”从神游状态被硬拽回来绝对不是件令人心旷神怡的事情,苍魇头晕目眩了好大一阵才算是把眼前那一堆乱七八糟的重影归了位。 “你想我了么?”玄清捧着他的脸,微微提着嘴角。 仿佛午夜间蓦然开启的美梦,花火衍生,罂粟怒放。 “我……我还在做梦?”苍魇的心跳瞬间失控,猛然朝后一让,脊背重重的撞上了坚硬的洞壁。 “是美梦……还是噩梦?”玄清半眯着眼睛凑到他怀里,沁凉的发丝缕缕散落到他颈项里。 发丝相互纠结,玄清眼梢带着邪魅的笑意。 又是这种古怪的笑。 又是这种心痒难耐的冲动。 如果这是梦倒好了。 诀尘衣就坐在不远处闭目调息,脊背的疼也是实实在在的。 但玄清就在他面前,笑得像只狐狸精。 如果不是做梦,那一定是他疯了。 “玄清,你是怎么进来的?”苍魇扭开脸,无意识的又屏住了呼吸。 “当然是你带我进来的。” “我什么时候带你进来了?你以为你是鬼啊,附在什么东西上都能进来!闪开闪开,压死我了。”苍魇很是无奈,为了找玄清还白白进了一趟阴阳道,差点就把小命也玩没了,结果这家伙忽然出现在他面前还没心没肺的寻他开心,就是佛也有火,“别消遣我了,一会儿师父调息完毕我就给你引见,以后安分点!你入门比我晚,得叫我师兄知道吗?” 玄清又靠近了些许,鼻息自他耳边慢慢氤氲:“用不着引见,我根本不可能拜入水月洞天。” “什么?”苍魇一愣。 “你以为他真的在冥想调息么?”玄清的声音且徐且轻,却甜蜜得像是恶魔的挑逗,“他分出了一分魂魄,时刻都在守着你呢。” 无论是玄清此刻的表现还是说话的语气都让苍魇觉得危险,刚想扭头避开,玄清却凑在他颈边轻轻呢喃:“躲什么?你不是喜欢我么?” “玄清,别闹了。” 他的手指一划,苍魇的衣袍就像开花一样噗啦啦的散落在地面上。 “玄清,玄……”苍魇清晰的感觉到了脖子被啃的感觉。 那是放肆的吻,带着仇恨的吻,恨不得把他的骨血全部吸干的吻。 嘭!笼罩着诀尘衣的光球砰然炸裂。 诀尘衣剧烈的喘息着,嘴角的血不住的迸流而下。 “师父!”苍魇本想把玄清推开,想不到玄清的手指却牢牢的扣着他的后颈,分毫也挣脱不得。 “苍魇,闪开!”整个洞窟之内的真气忽然逆转,似乎都在瞬间凝聚到诀尘衣掌中。只听得他一声喝,掌中凝聚之气圆转冲出,恰如青色虬龙出海咆哮而来。 玄清上前一步,手掌略微一紧,苍魇全身的真气都似在一瞬间被抽得一干二净。 他陡然运气一掌挥出,脱掌而出的却是一条炽热的黑龙。 轰!青黑两道气龙交错着分别撕裂了璇玑洞的东西两侧,龙啸声如同炸雷一般,直接把整个洞顶都掀到了半空,再炸裂成细雪一般的碎片,纷纷扬扬落满了水月洞天。 “玄清!你会法咒!”苍魇惊呼一声。 这明显是废话。 他不但会法咒,而且还强得可怕。 “诀尘衣,别来无恙。”玄清的声音霎那间彻底变成了另一个人,带着嘲讽的笑意,“这么多年了,你还真是一点都没老啊。” 风过云动落花扑窗般温和淡漠,淡得听不出丝毫感情。 “你也没见老……”诀尘衣捧着胸口努力止息翻腾的内息,嘴角艰难的拼凑出一个破碎的微笑:“……倪戬。” “倪戬?玄清,你……你是鬼王倪戬?你怎么可能是倪戬!”苍魇就像从盛夏瞬间跌进了寒冬,背后汗毛倒竖冷汗涔涔。 倪戬,群鬼之王。 相识相知到那一线莫名的心动,不是对着悬壶济世尖酸刻薄的昆仑弃徒玄清,而是群鬼之王倪戬。 “我为什么不能是倪戬?呵呵。”玄清的手指忽然间收紧,“诀尘衣,这是你的恶趣味么?你所钟爱的人每一个都是这么顽皮自负又……愚蠢。” 诀尘衣静静的坐着,好像眼前的一切与他毫不相干。 “师……师父……”苍魇已经喘不过气,颈间冰凉的手指已经把他的呼吸近乎温柔的掐断。 从手无缚鸡之力的玄清到刻意隐藏力量的倪戬,原本也只有一步之遥。 现在他总算明白了,很多麻烦都是自找的。 “诀尘衣,你不心疼么?” “既然你们有这么一段缘分,这是他命里的劫数。生死有命,我无意插手。” “哦?难得找到这么像青城的孩子,我以为你会爱逾至宝呢。” “即使再像青城,他也不是青城。你要杀就杀。” “哈哈哈,真没意思……”倪戬稍微松开了手,低头在苍魇耳畔低低的笑,“诀尘衣,你还是这么无情。” 倪戬问得漫不经心,诀尘衣回答得更是冷酷淡漠。 苍魇心头一痛,像被钢针猛的刺了一下。 无论是倪戬还是诀尘衣,都不在乎他的死活。 “如果你真想杀了苍魇,他就是有九条命也不够用。”诀尘衣连看也不看苍魇一眼,“说吧,你花了那么多心思潜进水月洞天究竟要做什么?” “呵呵,你是看出我不想杀他才这么有恃无恐吧。”倪戬眯起眼睛,“好吧,我问你,青城是不是还活着?” “青城是你亲手杀死的,这个问题你不该问我。” 倪戬静默着,什么话也没说。 “青城一家的坟冢就在后山桃林。”谈论着他曾经这么在乎的人,诀尘衣居然还能笑得这么云淡风轻,“拜你所赐,他最后只落得灰飞烟灭,连一根尸骨都找不到。” “是么?”倪戬的手指微微一颤,又扣紧了些许:“水月洞天遍布迷阵,若没熟人领路还真不好走。唉,我这般无法运转周天的废人,若不请你的爱徒为我引路只怕就得一辈子被困在山上了。” “请便。”诀尘衣把眼睛一闭,还真是不管不问了。 倪戬是残忍冷酷的。 诀尘衣却是真正的心淡。 淡到对尘世间的一切都毫不在意,无所牵挂。 苍魇怔怔的望着诀尘衣,任由倪戬拖着他朝外走。 对,无论是倪戬还是诀尘衣,都不在乎他的死活。 就在快要出门的瞬间,背后传来了诀尘衣的声音:“倪戬,现在身上觉得疼痛么?水月洞天乃是极阳之地,尤其是破晓与日落时分阴阳交替之际,山上的阳气都会自行聚集以抵挡阴气入侵。黎明到来之前你若还不离开,到时候只怕要身受兵解离魂之痛了。” “多谢提醒。”倪戬还真是客气的谢过了。 “你要带我去哪?山上直上直下就一条路,犯不着要我领路吧。我打不过你,要杀就给我个痛快……”苍魇被拖着亦步亦趋的跟着走,身上疲惫至极,几乎连腿都要抬不起来了。 “我暂时还不想杀你。”倪戬步伐轻盈的拽着他,“陪我走走。” 苍魇不敢再说话,心里却恨不得赶紧送走这个瘟神。就算倪戬现在并没有杀他的意思,难保他等会儿见了夏青城的坟冢会不会一怒之下把他的脑袋掀飞呢。 “我不能产生真气更不能运转周天,你怕我做什么?”倪戬一脸无辜,轻轻的揉着他颈上刚刚被掐出来的指印,“疼么”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害怕了?我不疼,不疼……” 开什么玩笑,不怕才怪。 倪戬确实丹元空虚不能运转周天,但他能吸取别人的力量为己所用。 即使吸取来的力量并不算强大,他依然能瞬间把苍魇的微末道行放大多倍来对付诀尘衣。 黑白骨,姽婳,血鬼降,僵尸,放生偶。 这个曾经觉得可以抱在怀里疼惜的人实际上却是这个世上最可怕的人。 从九天仙界坠落到十地黄泉的感觉也莫过于此吧。 “说真的,那座坟墓也没什么好看的,反正也就是个衣冠冢。”苍魇浑身冒着鸡皮疙瘩,极力躲避着他的抚摸。 “我知道。” “咳咳,你……你知道?”苍魇一愣。 倪戬笑道:“过来找你之前,我已经把那座坟冢轰开看过了。” “你……你狠。”即使他从玄清变成了倪戬,那种糟糕的个性倒是从头到尾都没变过。 “狠?我对你好像一直都很仁慈。”倪戬终于放开了他,靠着路边的小树坐下,重新开始仰望已经开始发白的夜空。 “仁慈……上次以倪戬的身份相见,你差点把我的心挖出来。”苍魇摸着疼痛的颈骨,也不敢再说什么,只好赶紧送客,“既然你已经看过了,过不了不多就要天亮了,你赶紧出去吧。” “你究竟是担心我,还是担心我会再去对付你师父?”一针见血的刻薄毒舌本色也保持的很好。 “冲你们相看两厌那德行,要真能杀了他,你刚才就动手了。”苍魇不服气的顶了一句。 “相看两厌,呵呵,算你说对了。可他现在也杀不了我。”倪戬靠在树干上,发丝从肩头丝丝滑落下来,“调息入定当中冒险打断周天运转,他这会儿大概比兵解离魂更痛苦。” 他笑的时候是极好看的,犹如花火衍生罂粟绽放。 自始至终都让人觉得危险。 就像他现在的表情。 “玄清……倪戬,你为什么……”苍魇忍不住问了一半,却忽然发现没什么可问的了。 最初在鬼王谷邂逅,他只看到了被推进地穴的白衣少年,却根本没有看清那个人的脸。 为什么不杀他? 为什么三番四次的救他? 为什么要一直呆在他身边,装作一个根本就不存在的玄清? 从头到尾他都在演戏。 “你想说什么?” “我和你,好像没什么可说的了。” 他为的就是能走进水月洞天,为了能在两次晨昏交替之间亲自来证实夏青城的死亡,还是……来杀诀尘衣? 35.妖星现世神州巨震 “苍魇,你觉得我骗了你,很难过是么?”倪戬笑着看他。 玄清的脸,玄清的笑容,但那个人却不再是玄清了。 “我怎么敢跟鬼王耍性子闹脾气。人生苦短,就算修不成仙我也想多活几年。说实话,我是真的不想死。”苍魇顿了一顿,“当年是我不懂事,误打误撞招惹了鬼王宗,现在你利用我也利用完了,就当高抬贵手放我一马吧。从今往后咱们天各一方毫不相干,行吗?” “天各一方毫不相干?”倪戬好像听到了什么可笑的话,唇角勾出半月般的弧线,脸上的表情全是不属于他自己的邪魅,“你这么喜欢我……从今往后都不见我,你舍得么?” “是,我是喜欢你。”苍魇忽然间握紧拳头,“但喜欢你是我自己的事,关你什么事?” 初恋果然都像一场梦,一半甜蜜,一半苦涩。 而且多半都没有结果。 倪戬忽然间笑得前仰后合。 “是你!第一次在凤凰山东村,那个附在何欢身上的魔就是你!” “信不信我一巴掌把你拍墙上,抠都抠不下来,是么?”倪戬侧过头来,“尽管用的是别人的躯壳,但这世上有胆子这么威胁我的人,你还是第一个。” 苍魇倒吸一口凉气:“怪不得第一次见面你就好像认识我,我早该想到的……” 就算是他露出过多少破绽,又表现出了多少的残酷,但那是玄清,是他喜欢的人。 无论如何苍魇都不会把他和一个杀人如麻的恶魔联系在一起。 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所以才有今天的痛彻心扉,所以才有今天倪戬的肆意嘲笑。 他自己先种下了因缘,如今的果报统统都是自找的,怨不得任何人。 “你恨我?” “恨你?不,即使从一开始就是圈套,我也要喜欢你。”苍魇鼓足了勇气,“可惜……我喜欢的人是玄清,不是倪戬。” “有区别么?玄清是我,倪戬也是我。” “玄清已经不存在了。”苍魇指了指胸口,“从师父喊你倪戬的那一刻起,玄清就死了,死在这里了。” 倪戬止住了笑,静静的望着他。 “你要真是玄清多好。”苍魇转过身,“天真的要亮了。我走了,不送。” 蓦的似有一股大力卷起了苍魇周身的空气,整个人都被扯得飞了起来,呼吸忽然间被颈间那只冰冷的手狠狠掐断。 “怎么又来这招!”苍魇欲哭无泪。 “我没让你走。” 苍魇努力的吸了两口气:“……那我看着你走行吧?” “跟我回鬼王宗,做我的徒弟。” “师父对我这么好,叛出师门又会被整个道门中人唾弃,我不干。”开什么玩笑,这个人真是一阵一阵的,从玄清变成倪戬,他凶残不讲理的本性也跟着一览无余了。 “你天赋魇来,所学杂糅不精又顽劣不教。诀尘衣那么多年教你的东西,还不如我一夕之间教你的化荣转枯。你不是更适合做鬼王宗的弟子么?” 苍魇苦笑一声:“叛出师门,受尽唾弃,然后像夏青城一样魂飞魄散么?” 提到夏青城,倪戬的心情果然急转直下……但只是一瞬间而已。 “死也好,魂飞魄散也好,都是他咎由自取。” 他还是笑。 还是那么漫不经心的刻薄。 夏青城对他这么重要,但他仍然可以连眼都不眨的让夏青城一家魂飞魄散。 他对待任何人都是残忍的。不管对方是男人是女人。他漂亮得如同有毒罂粟的外貌下藏匿的灵魂是绝对属于地狱的,而且他也没打算爬回来。他漫不经心的实施着他的罪恶。与其说他心肠太冷酷,不如说他根本没有心。 他代表了一种不可逾越的强大力量。 代表了强横的,无妄的,永远不会获得宽恕的沉沦。 和这样的人在一起,无疑只能让自己伤痕累累。 “天真的要亮了……咱们好聚好散,让我走吧。”苍魇推了推他的胳膊,想不到他居然真的放手了,立刻如蒙大赦扭头就朝山上跑。 “苍魇,你会回来找我的。” 苍魇不敢回头,继续埋头前进,生怕下一秒他又变了主意。 “你以为你师父真是什么超脱凡尘的圣人么?救你也好,照顾你也好,其实他更想你死。” “你不用挑拨离间,我不会信你的。”苍魇依旧没有回头,却忍不住捂住了耳朵。 “他对你动了逾越师徒之情的心思,只要你还活着,他就无法超脱,无法羽化登仙。” “你少胡扯,我说了不会信你的。” “我是不是胡扯,你很快就会知道了。种在你心里的艳骨昙不是已经发芽了么?” “艳骨昙是什么玩意儿!”苍魇猛然回头。 晨曦初现,漫山雉鸡啼鸣不止。 倪戬的影子已经荡然无存,就好像彻底溶化在了裹着氤氲雾气的阳光里。 终于送走了煞星,苍魇赶紧三步并作两步冲回了璇玑洞。 “师父!我回来了!师……”才进门苍魇就看见老桃翁扶着诀尘衣服食丹药,赶紧上去想搭把手帮忙。 “别过来!”诀尘衣忽然一掌挥出,苍魇完全没有防备,直接撞在了山壁上。 肋骨痛得钻心,胸口一阵腥甜,立刻有血涌出来。 对面的诀尘衣捂着胸口心脏的位置,同样呕出一口鲜血。 这一掌虽然没动内息,却使足了力气,就在一掌击中苍魇的时候,还有劲道回逸。 伤人七分之时,故意自伤三分。 惩罚苍魇的同时也在折磨自己。 “师父……你还生气么……”苍魇轻唤一声,艰难的挪了半步,“我不知道他是倪戬……我真的不知道……” “出去!”诀尘衣背转身子不去看他,只是捧着胸口轻轻咳嗽。 “师父……” “你这孩子真不懂事,惹了这么大的祸事还在这吵闹。”老桃翁一顿脚,“你看不出你师父情况很危险么?快出去!” 刚才苍魇已经觉得不对劲了,诀尘衣的脸色褪尽了苍白,却泛着一线诡异的红光,这是走火入魔的先兆。 “怎么了?师父你是不是走火入魔了?”苍魇又要靠近,却被老桃翁拦了回来。 “就是走火入魔你也帮不上忙,快点出去吧,小祖宗。”老桃翁把他推了个转身,“要气死你师父才甘心啊!” “好……好吧,师父你好好调养,我就守在门口,有事你就喊我。”苍魇从没亲眼见过走火入魔的人究竟会怎样,典籍上说有的人会神昏错乱躁狂疯颠,还有的人会气息逆流筋脉尽断,反正不会是什么好事。 “不用,你走远点。”诀尘衣冷冰冰的回答道,“越远越好。” “好……徒儿知道了……”苍魇咬紧牙关抵受着疼痛,不肯露出半点痛楚的表情。诀尘衣忽然间对他如此冷淡,可能确实是走火入魔所致,等他回复本性,没准要有多自责难过呢。 “以后没有我的传唤,你都不能来见我。”诀尘衣的声音听不出一点温度,“记住了吗?” “好……徒儿……记住了。” 苍魇完全不记得自己到底是怎么走回小屋里的。 脚步虚浮,像踩在棉花上。 诀尘衣刚才看他的表情这么的厌恶,这么的愤怒。 从小到大苍魇都是这么随心随性顽劣不教,就算他三番四处胡闹惹祸,诀尘衣也从没真的冲他生过气。 第一次生气,就是从苍魇误入鬼王宗开始。 诀尘衣真的这么恨倪戬,恨到甚至迁怒于宠溺了十八年的徒弟? 还是真的被倪戬说中了,诀尘衣本来就想他死,然后彻底解脱? “臭小子,你的气息太过混乱了,小小年纪没必要想得太多。”水镜的声音听起来犹如从井底发出来的,“你这次历练之后修为大有长进了啊,连我探知外界的气息都跟着你紊乱了。” “哈哈,知道道爷我是有仙缘的人了吧!”苍魇揉着脑袋强笑。 “但这不是好事。”水镜冷冰冰的回答,“你的修为忽然长进了,你却没有控制它的能力,早晚伤及自身。” “水镜,你就不能说句好听的么?”苍魇又颓丧的一头倒回床上。 水镜没有再搭腔,屋子里立刻安静下来。 明明奔走了大半夜又受了伤,可苍魇始终无法入睡,心里乱七八糟的理不出头绪。 绿萝幽幽,满屋晨光。 苍魇望着屋顶整齐堆叠的瓦片,遥遥的伸出手,却不知道自己究竟想抓住什么东西。 就算已经服了止痛和愈伤的丹药,胸口依然撕裂般的痛。 到底是他想得太多……还是想得太少? 苍魇烦躁的爬起来又躺下。 以后没有我的传唤,你都不能来见我。 诀尘衣已经不再亲近他了。 对,无论是倪戬还是诀尘衣,都不在乎他的死活。 窒息般的酸楚自心底泛出来,忽然间超越了肉体的伤痛,即使大张着嘴,他依然透不过气来。 “小子,你没事吧?” “没……没事。”苍魇捂紧胸口趴在床边拼命喘息,“对了,水镜,艳骨……艳骨昙是什么东西?” “你不该提这个名字,艳骨昙不是什么好物。” “那你就是知道了?”苍魇继续追问道,“告诉我……告诉我!它到底是什么东西!” “艳骨昙是鬼王宗秘蛊的一种,成熟的时候就会像昙花一般在午夜于中蛊之人的胸口开放。忘忧蛊教人绝情断爱忘却前尘,艳骨昙正好相反,但凡人心里有一丝感情,都会肆无忌惮的滋长,至死方休。” “艳骨昙……”苍魇苦笑出声。 因为中了艳骨昙,所以他才会对玄清如此痴迷,甚至对师父也生出奇怪的念想? 嗡嗡! 挂在墙上的问仙忽然剧烈的震动起来,全视之眼彻底睁开,其中的瞳仁不住的四下扫视,妖光毕现。剑身上古拙的青银光焰被燃烬一般的黑红色焰光所代替,亮得连屋外的阳光都为之失色。 不,并不是强光令阳光失色。 屋外的阳光早已经消失殆尽,就好像黑夜在须臾之间再次降临。 “水镜!这是怎么回事”苍魇急唤一声,却没有听到回应。 屋角水镜的镜面动荡不安,丝丝血线自水面以下浮上来,似乎有汩汩的水声,却又辨不出它的声音。 苍魇不敢再去碰明显不太正常的问仙,三步并作两步飞跃出门。 四野俱黑,太阳孤伶伶的挂在东边,只剩下一个清晰的黑影。 没有光,没有热。 天空是猩红色。 就像是沉浸在梦魇里一般,浓重到快要滴下血来的天空。 极其宏大的哀嚎哭叫声隐在那些血红色的云朵里,忽远忽近。 一个光点自天际破空而来,迅速变成了光球,光华灼灼,色如焰炬。 水月洞天漫山的生灵无不噤声。 聚敛的邪气令人窒息。 “这是……扫帚星?”扫帚星苍魇是见过的,那时候与师父在山顶一同观星之时他也明明说过这颗扫帚星七十六载一现,如今十年不到,它怎么会再次现身?更何况这颗妖星虽然也有尾巴,却时隐时现,更引得世间魔物蠢蠢欲动。 轰! 妖星掠空而过,坠落西北,神州巨震。 天空留下了一道血红色的轨迹,恰似渗血的伤痕,久久不散。 36.一具躯壳两个灵魂 妖星坠落之后,阳光复现,但太阳的边缘始终蒙着一层浓厚的血色。 仿佛一件血红色的纱衣笼罩着整个天下。 苍魇三步并作两步的冲向璇玑洞,到了洞口刚要往里钻,诀尘衣却已经缓缓的自洞里走了出来。 “师……师父?”苍魇的下巴都快掉到脚面上去了。 诀尘衣之前险些走火入魔,情况已经十分危急,可他入定调养到现在也不过就那么一两个时辰,竟然就能行动如常,他是真的已经强逾神境还是在勉强自己? “妖星现世,神州大祸将至,你随为师去一趟昆仑。” “哦……师父,你真的没事吗?”苍魇想上去扶诀尘衣,却被他一挥袖重重甩开。 诀尘衣眉峰一扬,冷冷道:“我没有准许你靠近我。” 苍魇窘迫得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盯着脚尖跟蚊子似的轻声哼哼:“哦……” 诀尘衣没有说话,苍魇也不敢再随便打岔。 “那师父你先等等,我和老桃翁去收拾行装。”两个人都不说话,再这么站下去气氛只能越来越尴尬。 “你都这么大的人了,收拾行装还需要假手他人么?” “那……那我自己收拾。”苍魇知道倪戬的事情令他非常生气,但就为这么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训斥他一顿,怎么看都是没事找茬了。 但没事找茬这种事,根本就不是诀尘衣的风格。 “师父,你……你真的没事么?” “你看我像有事么?”诀尘衣伤在肺腑,又差点走火入魔,但他此刻的气色却是异乎寻常的好,就连寻常几乎没有血色的脸颊和嘴唇都染了绯红的色泽。 “看起来是挺……挺好的。”苍魇看得有点发怔,赶紧扭头就走,“那徒儿这就去收拾行装。” “等等。” 诀尘衣每次用这种口气说话都是准备责骂他,正准备大步出门的苍魇连忙提心吊胆的转了回来。 诀尘衣擦拭了一下嘴边的血迹,第一次在苍魇面前露出了嫌恶的神色:“这身衣服脏了,你回屋去把我箱子最底下那件拿来。” “好。” “算了,还是我自己去吧。”诀尘衣望了一眼衣服前襟和衣摆上的血迹,忽然间又改了主意,“你跟着我。” “……是。”苍魇彻底被他绕晕了。 一会儿一个主意,这样的多变易怒,和平常的诀尘衣更是一点边都不搭。 诀尘衣在前面轻飘飘的走着,苍魇乖乖的跟在他背后,不远不近。 血色弥漫,就像一个来得太早的黄昏。 满溢着邪气的风掀着诀尘衣的道袍翩然翻飞。 跟在背后的苍魇闻到了浓烈的血腥味。 小屋就在近前,门口的树木长得郁郁葱葱,显然此处的灵气汇聚得比其他地方更加浓厚。 师徒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屋子。 “苍魇,去箱子里把衣服拿来,最底下那件。” 又来! “好,我去拿。”苍魇无奈的走到墙边掀开了那个半大不小的衣箱,里面还是往日那几件道袍,洗得光洁如新,染着檀木箱子温柔清雅的香。 唯独最下面那件是白色,月色一样朦胧的白。 “是这件么?”苍魇一个回头,差点当场背过气去。 诀尘衣背对着他,一颗颗解着腰带上的系扣。 每松一扣,道袍便自肩头滑下一分。 诀尘衣的肩头并不是很宽,就连体形都保持着那些本该随着岁月逝去的美好。 他弯下腰的时候,长发总是从肩头缓缓滑落,如同星河流泻。 伸手,自耳根撩起发丝在耳后顺在胸前,亵衣领子里露着一段后颈优雅的弧线。 心头又开始发痒。 痒到发痛。 苍魇狠狠的拧了自己的胳膊一下,心头的可怕的骚动没能减少一星半点。 理智告诉他,此刻他必须逃开,否则就会万劫不复。 “师父……我……我让老桃翁来服侍你更衣。行吗?” 诀尘衣静默了片刻:“老桃翁只是凡人,这些日子辛苦他了。难得他才歇下,这种小事就不必麻烦他了。” 浅醉微醺,清和不争。 他此时的语气和往常一样,但表情却像是在玩味。 “你出去吧,我自己换即可。” “是,是!”苍魇如蒙大赦,放下衣服就飞快的溜了出来。 背后传来细微得几乎无法察觉的笑声。 回头的时候,诀尘衣正在缓缓把门扉合上。 门缝里恰恰还露着他的笑脸。 诀尘衣心淡,淡到早已对世间的一切都毫不在意,无所牵挂。所以无论他笑得多么温和亲切,能从他的笑容里读出的感情却近乎于无。 此刻他只是轻轻的提着嘴角,眉眼里却显露着真实的笑意。 就好像黑白的世界忽然开始色彩斑斓。 苍魇一阵窒息。 那笑容是极美的。 但那绝对不是诀尘衣的表情。 “老桃翁,老桃翁!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开门啊!”苍魇实在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好跑去和老桃翁商量。 “来了来了,拳打脚踢的做什么!”喊了许久,老桃翁总算是来开门了。 “呼,再不开门我还以为你直接睡死了。”苍魇一步跨进门里,忽然发现桌上放着一个大包袱,零零碎碎塞了不少东西,禁不住一愣,“你这是……要逃难?” “神州天劫,逃到哪里不是个死。”老桃翁把烟锅磕干净塞在腰带上,“我打算趁着灾劫到来之前到处走走,最后再看看那些许久不见的老亲戚老朋友。” “背着这么多东西去?” “老翁我如今也算功德圆满,往后就不再侍奉你们师徒俩了。屋后地窖里的桃花露全都留给你了,省着点喝。”老桃翁也不答他,只顾低着头拾掇着那个超大包袱皮。 “老桃翁,你这一去就不再回来了?” “那是,臭小子你往后就好自为之吧。”老桃翁连头也不抬。 “你可不能走,你先去看看我师父啊!”苍魇抓住他的袖子狠狠拽住,“他先前差点走火入魔,这会儿身体忽然完全康复了,整个人也怪得很,就连性子脾气……” 老桃翁整个身子颤抖了一下。 虽然老桃翁向来都是胆小怕事的模样,却很少真的显露出恐惧的情绪。 “老桃翁?” “命运皆是天注定,该来的总会来,由不得人改动半分。”老桃翁重重的喘了两口气,“苍魇啊,你不用太过担心。你师父受伤之后走火入魔乃至妖星恰好在此刻坠落,这些都是上天注定好的因果。只是从今往后,你要多多小心你师父。” “此话何解?”他不解释倒好,越解释苍魇反而更是一头雾水。 “天机泄露太多,只怕我还来不及走完亲戚就要被天打雷劈了。”老桃翁扛着大包袱磕磕绊绊的出了门。 “这么大的包袱,你带得走才怪了。”苍魇急忙上去想帮他提包袱,“天都要黑了,又四处都妖气横生,不如明天天亮再走吧。” “对我来说黑夜和白天也没什么差别。”老桃翁拖着包袱缓缓走到屋前的水塘边上,又重重的舒了口气,“好了,你就送我到这儿吧。” 那一泓浅水静静的横在那里,波澜不惊。 水塘里的白鹅摇摇摆摆的上了岸,沿着竹栅栏静静的卧下。 “苍魇,以你的高贵身份本不该扯进这一场纷争,但既然来了,这就是你命中注定的灾劫。纵使你师父躲不过这场浩劫,我也希望你可以幸免于难。”老桃翁回过头来,忽然间朝苍魇重重一拜。 “老桃翁,你这是干什么!老桃翁,你快起来,起……”苍魇想去扶他,手指的触感却冰凉滑腻,再也不是人类的温暖。 嘭! 老桃翁身上忽然腾起一阵白烟,巨大的黑影跃上半空,划了一道弧线之后重重的落进水塘,站在岸边的苍魇立刻就被泼了个透心凉。 定睛看去,老桃翁的衣衫全都落在地上,水塘里却有一条巨大的鲶鱼正在来回游弋。 “老……老桃翁?” 鲶鱼停在他面前,鱼头大得就像一架马车,嘴里不住发出老头一样的咳嗽声,缓缓吐出了两个字:“保重。” “老桃翁……你也保重。” 鲶鱼重重的一甩尾,叼着大包袱掉头朝水塘底下猛的潜了下去。 水声汩汩,水面上不住翻腾着自塘底搅起的水花。 这浅浅的水塘竟然深得像无底洞一样。 苍魇站在水边上发呆,震惊过后是长久的无奈。 照顾他长大的老桃翁根本不是渭州逃难而来的河吏,而是诀尘衣当年在渭州河抓到的鲶鱼精。他不但修成了人形,还能把自己的妖气藏得那么好,纵使相伴生活那么多年,苍魇依然没察觉到他的真身竟然只是一条鲶鱼。 水月洞天的地下水道纵横交错,总有一条水道能送它回渭州河吧。 赎完了罪,他终于可以回家了。 苍魇缓缓抬头,忽然看到了站在远处的诀尘衣,立刻站起来招呼道:“师父!” 诀尘衣的身形刹那间就来到了身边,就像从草尖上飞过来一样。 “苍魇,他对你说了什么?” “他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说!我才来他就衔着包袱跑了!”苍魇迅速横在了诀尘衣与水塘中间。 “真的?” “真的真的!比珍珠还真!”纵然老桃翁真的说了什么他也通通听不懂,说了和没说丝毫没有差别。 “苍魇,”诀尘衣的语气还是那么温柔,但他的眼神里却透露着令人胆寒的杀气:“是不是为师平时对你太过放纵,你才会一再对为师说谎?” “没有……我……” “好,你不说,我只好请他回来说个清楚明白。” 咕噜噜,背后的水塘慢慢的翻滚着气泡,水面上笼着一层温热的水汽。 只在一瞬间,冰冷的水塘就变成了翻腾的热泉。 诀尘衣的左手背在背后,依稀可以看见有火红的焰光从他背后透出来。 晷景明光咒。 再有片刻,这个水塘就会变成滚烫的开水,不管这个水塘到底有多深,潜藏在里面的生物注定无一幸免。 晋书有载:峤旋于武昌,至牛渚矶,水深不可测,世云其下多怪物,峤遂燃犀角而照之,须臾,见水族覆出,奇形怪状。 就是说通过燃烧犀牛角,利用犀角发出的光芒,可以照得见肉眼所看不到神怪之类。但此刻即使不用烧犀,也可以清晰的看到在水面之下挣扎翻腾的古怪水族。 它们好像知道此刻逃命已经无济于事,于是全都聚集在水面上张合着嘴,像是在求饶。 温热的水雾浮着诀尘衣的发丝,白衣翩跹。 他依然在笑,眉宇间云淡风轻。 “师父!你别杀它们!” “它们都是无法成形的精怪,和时间的蝼蚁山间的杂草毫无区别。”诀尘衣的眼睛里看不到一丝悲悯同情。 “师父!师父你别杀他们!别杀老桃翁!”苍魇脑子一热,忽然扑上去抱住了诀尘衣。 轰!晷景明光咒的光球轰然碎裂,光的碎片四散飞逸,像一场红色的雪。 “苍魇……你在做什么?我……我怎么会在这里?”诀尘衣放佛自梦中惊醒,揉着额侧不住的蹙眉,脸颊和嘴唇血色全失。 苍魇彻底愣了。 这才是诀尘衣,平常的诀尘衣。 同一个躯壳里莫名其妙的出现了两个灵魂,两个完全不同的诀尘衣。 37.魔王降世毁天灭地 清冷的风从耳畔疾速掠过,云影游移,把地面的光影撕扯拼合成一片片离合的光点。 黝黑的山峦,灯火疏离的小村,璀璨有如星河的城镇。 苍魇拉紧了领子,乖乖盘腿坐在的飞剑前端,连头也不敢回。 “苍魇,冷么?” “没事,我不冷。师父你安心休息,这里离昆仑还有数百里,少说也得飞半个时辰呢。”苍魇勉强提起嘴角笑了笑,还是没有回头。 “还说不冷,脸这么凉。”润凉的手指抚上他的脸,细腻柔软,丝丝入骨,微微的麻,微微的痒。 “师父,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不用这么护着我吧。”他越想抚慰苍魇,苍魇越是止不住的发颤。 “在师父心里,你永远都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 “没事的,咱们一会儿就上昆仑去喝雪水烹的香茶了,哈哈。”苍魇赶紧插科打诨,“这么晚了,不知道昆仑厨房里还有没有什么糕点啊素面什么的充饥?” “昆仑弟子众多,也并不时兴辟谷,吃的喝的一定不会亏待你。”诀尘衣在背后温柔的笑着,苍魇却莫名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是往常的诀尘衣,总是把他当孩子一样小心呵护的诀尘衣。 可是自从那个喜怒无常多疑善变的灵魂出现过之后,苍魇就越发不知道该怎么和他相处了。 说话间,昆仑已经近在咫尺。 飞剑从云层上盘旋着飞落而下,落满积雪的练武场上已经有十几个人提前等候着了。 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断崖上的积雪直垂下几十丈,就像一道流了一半就被彻底封冻的冰河。 风隔着厚厚的棉袄也能把凛冽送进人怀里。 所有人都裹得像长毛的粽子,半夜里睡觉要是不小心把脚伸出被子,估计到早上起来脚就没了。 神州广阔,无数洞天福地,这群人偏偏选这种西北边陲的苦寒之地,就算真的是苦其心志饿其体肤,也没见昆仑弟子比其他派系要强出许多。 这是严重的自虐加找不自在。 “师父,咱们到了。”还没等飞剑落地苍魇就一个纵身从上面跳了下来。 “昆仑十锋奉师尊之命在此迎接水月洞天诀真人。”这一行人应该已经站了好大一会儿,个个搓手跺脚一脸不耐烦,唯独只有这个十锋神色恭敬谨慎,在这铺天盖地的风雪中挺直着身子不偏不倚,眉宇间皆是正气。 “道兄,有礼了。”苍魇对十锋的侠名一向还是挺钦佩的,立刻像模像样的行了礼。 “有礼。”苍魇赶在诀尘衣之前跑出来的抢词的行为很是失礼,但十锋还是一丝不苟的还了礼。昆仑一向尊师重道,十锋低了头,后面的何欢和白潇潇再有什么不满也只能跟着乖乖的作揖行礼。 “哈哈,何欢你也来接我?不生我气了吗?”苍魇一个大步抢到何欢面前笑眯眯的打招呼。 何欢微微欠身算作是打了招呼,可表情却没有丝毫的变化。 很显然还没消气。 旁边的白潇潇直接从鼻孔里冲他不屑的哼了一声。 完全是不友好的表现。 “何欢,昆仑厨房里还有吃的没有,饿死我了!快带我去!快带我去!”苍魇直接无视了白潇潇,一把抓住何欢的手。 昆仑一行人的表情都跟见了鬼似的。 “去见过师尊之后,自会有迎客道人领你去用茶饭。”何欢皱眉看他,不动声色的甩了甩手,却没能顺利甩脱。 “哦,先见主人再吃饭,应该的应该的。”苍魇揉了揉确实饿到前胸贴后背的肚子,表情痛苦。 老桃翁这一走倒是干净,水月洞天再也没了做饭的人。 若是没有要上昆仑这一出,苍魇还真想出去随便抓个山鱼怪啥的来做个洒扫翁算了。 “你要是真饿了……我先去厨房给你拿个馒头垫垫吧。”何欢就是这么嘴硬心软,即使决裂到了这种程度,他还是那么容易同情他厌恶透顶的人。 “何欢,你真好!”在食物面前每个人都是坦诚的,苍魇这是由衷的感概,没有半分虚假。 “说话就说话,牵手作甚!何欢师兄和你很熟么!”白潇潇不乐意了,刚想劈手拽开两人,背后却传来了诀尘衣的声音。 “苍魇,即使与人相熟也要以礼相待,不要随意胡闹让人笑话。” 诀尘衣从漫天风雪里信步走来。 一弯清浅,一回颦蹙。 就是在被冰封于尘世之外的雪国也能开成傲风立雪不染纤尘的奇迹。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师父,我就是讨点吃喝,没有胡闹,哈哈。”苍魇赶紧放开了何欢,三步并作两步跑回诀尘衣身边。 诀尘衣为人低调,甚少在人前露面,即便是五年一次的须弥山听道会他也会和各派掌门一起坐在幕帘之内,这些年轻弟子当然不可能见过他。 诀尘衣和昆仑掌门灵虚子差不多是同时成名的。 整个道门都知道灵虚子是个白发苍苍古板严厉的小老头,却很少有人知道诀尘衣的外表依旧是个容颜倾世的少年。 要不是听见苍魇对着他喊师父,大概根本不会有人相信他真的是诀尘衣。 “诀真人,昆仑十锋有礼了。”十锋恭敬的一揖,“请随我移步大臀,鄙门师尊已经等候多时了。” 诀尘衣还了礼,跟在十锋背后一步步踏着雪水积成的坚冰施然而行。 苍魇跟在后面就跟溜冰似的东倒西歪,好几次差点摔倒,就听见白潇潇在后面偷偷的笑,完全是幸灾乐祸的嘴脸。 忽然间听到一阵叹息,何欢无奈的牵着他的手:“跟着我的步子,留神脚下。” 苍魇终于找到了着力点,站稳了之后重重的拍着何欢的肩头:“好兄弟,讲义气!” “别瞎套近乎,我和你不熟。”何欢没有回头,语气却并没有他说的话那么无情。 后面的白潇潇发出愤怒的磨牙声,被苍魇彻底的无视了。 昆仑大臀内灯火通明温暖如春,一行人沿着阶梯鱼贯而入,昆仑边陲的极寒就像被隔绝在了门外。 “诀道兄,灵虚子有礼了。”灵虚子领着一干昆仑弟子迎到了门口,身形精瘦,鹰一般精光内敛的双眼,恰似能把世间都看个明白通透,古板稳重之外全是严厉的神色,果然一眼就能看出他是十锋的师父。 左边的素服女道和把一只外袍袖子系在腰上的道人正是须弥山主左清秋和樊真派掌门仪华,他俩都是经常露面在人前主持事务,苍魇以前也都见过了。 “诀道兄,这次你来得真晚,莫非在路上耽搁了么?”站在灵虚子右首的人摇着缀满宝石明珠的华扇微笑,晃得一片华光乱闪。虽然外表看起来已经有了岁月的痕迹,从满身的布料绣花到每一根簪子每一颗明珠都考究得不得了,每根发辫都自中间挽过来聚在头顶,宛然如同一朵莲花自头顶盛放。 一看这阵势苍魇立刻就猜到了,这个人绝对是极乐宫宫主玉香织。 要是他不开口,任何人都辨不出他是个男人。 果然是非常令人悲痛的长相! 苍魇伸着脑袋朝玉香织背后看,果然看见罗曼拿恨不得活撕了他的表情看着他。 不,是他与何欢相牵的那只手。 苍魇苦笑着打算放开手,何欢却重新抓住了他,用挑衅的眼神冷冷的回瞪了罗曼一眼,那边就像霜打的茄子立刻就蔫了。 “既然人都到齐了,大家都入座吧。”灵虚子一声令下,立刻有迎客小童过来把各派的人分别引入座内。 看得出这次事态严重,六大派只少了鬼王宗,只要来了的,无论哪个派系都跟来了一堆弟子,能有资格入座的就那么两三个,后面还要站着一大串。唯独水月洞天就诀尘衣和苍魇两人,冷清得很有对比性。 “诸位都知道昨日妖星坠于昆仑西南,留下一个深逾百丈的漏斗状巨坑。昆仑乃是千万年来皆是冰封之地,严寒彻骨,但那妖星坠落整整十二个时辰之后仍然不见熄灭,反而越烧越旺,坑底熔岩奔腾,似乎是坠地之力过于迅猛,将深藏于地下的火泉也引出来了。”这么重要的道会居然不是由灵虚子自己来主持而是交给了十锋,足见灵虚子对十锋的信任。 “昆仑之下的火泉古已有之,就算妖星令它暂时泛滥,过个一年半载也总会熄灭的。”仪华显然把十锋的行为看做越俎代庖了,言语之间微露不屑。 “呵呵,仪华道兄这话说得漂亮,就算火泉真的泛滥也烧不到地处东海的樊真派不是么?”玉香织用扇子捂着嘴低笑。 “你说什么!”仪华果然和传说中一样是火爆的性子,一点就炸。 “大家且先稍安勿躁,听小徒说完再议不迟。”灵虚子在道门中的威望非同一般,他一开口,其余人等立刻噤声。 “妖星也好,火泉也罢,这些都不足为惧。”十锋根本无视刚才发生的骚乱,一板一眼的继续说下去,“各门各派的传说虽然略有不同,但都有这么一句,魔王降世,毁天灭地。” 听到这八个字,在座的掌门无不惊骇。 “昆仑第一任掌门万象真人当时正在游历四方,路过昆仑之时觉得困倦,就在这雪崖之上酣然入睡,梦中有大批仙人乘灵鹤自空中飞过,万象真人上前追问原委,仙人们回答,昆仑之下有一道奔腾的火泉,火泉并非是灾难,而是上天为了封住魔界而设下的法印,火泉之下就是人间与魔界连通的唯一入口。魔界嗜血的妖魔已经被困得太久了,趁着某一次神州巨震令火泉产生裂隙的瞬间,它们就会把魔王的种子送到了人间。”十锋顿了顿,“种子长成之后,魔王就能够和魔界里应外合,把通道重新连通。到那时候,这整个天下的生灵,都会变成妖魔口中的美食。” “所以……这一次妖星坠落,”左清秋蹙眉道,“就是魔王的种子被送到人间的契机?” “不,三百年前曾有过一次剧烈的地震,早在那时,魔王的种子就已经被提前送到人间了。昨天的妖星坠落,只是唤醒魔王的一记晨钟。今天召集大家前来就是为了共商对策,如何在魔王灭世之前拯救苍生。”灵虚子一语,众座皆惊起,大臀里一片混乱。 “师父,真的这么恐怖!怪不得老桃翁说神州天劫将至,师父,师父?”苍魇摇了摇诀尘衣的胳膊,却发现他居然在发呆。 不,不是发呆,而是瞪大了眼睛,全身僵直。 “师父,师父你怎么了?”苍魇正想再用力摇他两下,却听见诀尘衣低低的笑出声来:“你怕什么?为师会保护你的。” 苍魇像被雷劈了似的猛然放开了手。 “还有,你以后不要和那个昆仑弟子太过亲密,我不喜欢。” 诀尘衣转过脸来微笑,脸颊和嘴唇都染了绯红的色泽。 又来了! 另一个诀尘衣又出现了! 38.永远不要离我而去 道会之后人心惶惶,即便是厨房准备了茶饭也没几个人真有心思去吃。 诀尘衣让人把茶饭搬到了房间里,苍魇在吃,他就在旁边笑着看。 就算苍魇是真的快饿晕了,在这种诡异的情况下,他还真的是很难下咽:“师父,你要是不吃就先睡了好吗?你这么望着我,我感觉真有点……有点别扭。” “那我陪你吃吧。”诀尘衣真的在碗里盛了一碗豆腐汤,然后像品茶似的一点点细细的抿。这根本不是吃饭,那是在吃着玩。 “师父啊,你……”苍魇已经很多年没见诀尘衣吃吃喝喝了,现在怎么看都觉得惊悚。一具躯壳两个灵魂的事情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更何况这事才出现在诀尘衣这样修为的人身上,苍魇真是求告无门,也不敢和其他人提及。 天可怜见的,谁知道他到底什么时候才会恢复正常? “你不用害怕,即使天劫真的来了,你我也不会受到半分损伤。”诀尘衣夹了一片菜叶放到苍魇碗里。 “为什么?” 只要身在人间,这场浩劫就无从躲避,诀尘衣若是一放手直接羽化飞升了就算了,可就凭苍魇这连小小血鬼降都对付不了的修为,他实在不明白诀尘衣哪来的自信。 “因为我们和他们不一样。”诀尘衣微微翘起嘴角,又是那种极美却令人胆寒的笑容。 苍魇一愣:“不一样?到底哪里不一样?” 诀尘衣笑而不语,只是朝他碗里夹菜,很快就堆成了一个凸起的小山。 平常诀尘衣对他也是极好的,但不是这种好法。 好到让他起鸡皮疙瘩。 咚咚咚。 大寒夜里有人敲门,苍魇居然觉得如蒙大赦,立刻欢天喜地的去开门。 “何欢师兄说有事相商,请苍道兄到房中一叙。”门口的小道忸忸怩怩委委屈屈,一看就是被逼无奈屈打成招言不由衷的样。 这样也会受骗上当,不是瞎子就是白痴。 但是苍魇这会儿只想脱身,笑得嘴巴都快咧到耳根去了:“好好好,有劳道兄引路。” “苍魇!”诀尘衣的声音听起来是不太开心。 “师父啊,我去去就来,你累了就先休息吧,不用等我了。”苍魇赶紧出了门,逃命一样的迅速远离。 “就在这里,我……我先退下了!”东拐西绕终于到了个黑灯瞎火的地方,引路小道打了个寒颤。立刻告辞扭头就跑。 苍魇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屋檐下的蜘蛛网都快结成棉絮了,这不明摆着就是个没人住的小厢房吗?这种地方要不是人闹妖就是鬼闹鬼,骗人至少也要有点诚意吧? 雪停云散,月光明晃晃的照在雪地里,亮得连眼睛都睁不开。 苍魇朝着月亮望去,不期然间却看见刘扬帆靠着屋顶的吞脊兽举着酒壶对月独酌。 神州天劫将至,他居然一个人躲起来喝酒,神情落寞得让人心碎。 当年他与何苏叶、小师妹三人大概也曾在昆仑的漫天飞雪里无忧无虑的嬉戏,小师妹香消玉殒,何苏叶的灵魂还在,却已经成魔。 如今月光依旧,却只剩下了他一人孑然而立。 何苏叶明明是对他最重要的人,他却要亲手把他一步步推进地狱。 这个人心里到底装着怎样的执着和伤痛。 苍魇静静的望着刘扬帆,百思不得其解。 哗啦啦,门口的屋檐下一阵泼水声,一整桶冰水就从那层层叠叠的蜘蛛网下面倒灌下来。苍魇正在失神,就算他躲得快,还是被泼了个半身湿透。 “哈哈哈,笨蛋笨蛋!”白潇潇的笑声从背后响起。 昆仑极寒,水泼在身上瞬间就挂了一层冰,寒冷像有了实体,浑身上下锥心刺骨般的刺痛,脑袋也一阵阵的发懵。 “臭小子,知道姑奶奶的厉害了吧!让你装傻,让你勾结邪魔外道,让你欺负我!”白潇潇拍着手笑得前仰后合。 身上的寒意简直把脑子都冻住了,苍魇一瞬间居然没反应过来到底要和她说什么。 “师……师姐,他是水月洞天的大弟子,咱们得罪他不好的,快走吧,走吧。”那个来引路的小道看见苍魇直勾勾的看着他们,浑身抖得像筛糠。 “是啊是啊,大弟子,哈哈哈,也亏得水月洞天还有他这一个弟子,不然只怕要关门大吉了。他只怕都冻傻了,咱们走吧。” “白潇潇!”苍魇从来不在乎别人怎么嘲笑他,却不容任何人连带水月洞天和诀尘衣一道捎上。 心中似乎有一道滚烫的怒气直冲到了脑子里。 “干嘛!兔子急了要咬人,还是狗急了要跳墙?”白潇潇满不在乎的回头,却只觉得一道寒光自头顶劈下,一刹那间只觉得气滞脉乱,就连呼吸也变得艰难,惊诧之间连躲避都来不及,慌忙拔出腰间佩剑迎了上去。 双剑相交,并没有发出金戈相击之声。 白潇潇的剑无声无息的断作两截。 问仙就跟木棍一样结结实实的敲在了她头上。 “哇!”白潇潇又惊又痛,扔下了半截断剑大哭出声。 苍魇握着问仙拼命的喘着粗气。 幸好在最后那一刻他拼命克制住了自己的杀气,问仙以棍的形态敲了下去,不然这会儿白潇潇大概已经被凌厉的剑气劈成两半了。 心跳的声音异常清晰,翻腾着还未平息的怒气。 白潇潇呼天抢地。 苍魇扭头就走。 屋顶上的刘扬帆肯定没闲心围观小孩子打架,这会儿早就没影了。 一脚深一脚浅的踏着积雪往回走,尽管身体已经冻僵了,心头那些不受控制的杀意也跟着慢慢消退了。 苍魇苦笑不止。 看来他不但不了解师父,甚至也从没真正了解过自己。 “师父?师父你睡了吗?”苍魇不想让诀尘衣担心,刻意在门口跺脚搓手把脸揉得发热才进门。 厢房并没有栓门,里面却空无一人。 苍魇带来的小包袱放在桌上,里面的换洗衣服和解馋用的小糕饼花生米都在,唯独那一小坛桃花露不翼而飞。 怪哉怪哉。 苍魇重新出了门,仔细的在雪地上辨认着来往的踪迹。 可诀尘衣的修为这么高,走路是不用落地的。只要他不想让人发现,那么地上绝不会留下一丝一毫的踪迹。 “师父啊,你到底上哪去了?”也不知道他这会儿变回来没有,万一让那个喜怒无常的诀尘衣撞上其他人,没准要把人吓死。 “苍魇。”这声音是从屋顶上来的。 好家伙,敢情现在都流行上屋顶抒情么? 苍魇很艰难的提了气,嗖一声上了屋顶。衣服结了冰,身体也笨重了不少,他刚往屋顶上一落,身边的瓦片就噼里啪啦的掉下去好几片。 “当心。”诀尘衣赶紧拉着他坐下,“昆仑的瓦片都冻脆了,一不小心整间屋子的房顶都没了” “哦。”苍魇赶紧半躺着坐好,免得真让昆仑以为他故意来拆屋的。 “怎么,你被欺负了?”诀尘衣一眼就看出他冻得不轻,微微蹙眉道,“昆仑还有这样的待客之理?” “不,是我欺负人了。”这倒不是说瞎话,没准白潇潇这会儿还在哭呢。 “是么。”诀尘衣也不再追究了,只是翘起嘴角笑着,脸颊嘴唇都透着桃花一样鲜嫩的绯红。 看来这还是那个喜怒无常的诀尘衣。 “师父啊,你……你把我的桃花露全喝了?”苍魇看到了他身边的空坛子。 “怕什么,我不会罚你的。”诀尘衣对着月亮轻声笑着,“这鲶鱼精的手艺真不错,漫山的桃花,也能酿成如此美味陈露。” 苍魇又开始苦笑。 这哪是什么陈露,从里到外从骨到皮都是实实在在的烈酒。 这个诀尘衣不罚,难保那个醒过来不罚他面壁思过几天。 “师父,你快回去休息吧,外面这么冷。”苍魇陪着他躺了一阵,只觉得身体越来越僵,又不敢直接喊冷让他担心,只好旁敲侧击。 “我不觉得冷。”诀尘衣依旧望着月亮,“这个身体早就觉察不出严寒酷暑了。” “师父,要不是为了我,你早就该羽化登仙了吧。”听到他这么说,苍魇忍不住有些过意不去,小时候死皮赖脸不让诀尘衣成仙,如今已经及冠成年,他却还是舍不得这个唯一的亲人。 “苍魇,咱们两不相欠。”诀尘衣第一次提起这个话题,“有一天你会明白的,你为我失去了什么……” “师父,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苍魇一骨碌支起身来望着他。 “有一天你会明白的,但不是今天。” 他的声音还是被酿在喉间辗转一般的温润。 就像桃花露。 浅醉微醺,清和不争。 苍魇有些沮丧。 诀尘衣确实好说话,但他若执意不肯的事情,就算你求他十年八年也一样无法如愿。 “你很想知道吗?” “我……”苍魇自己的影子挡住了诀尘衣的容颜,只能辨出在阴影里微笑着的眼眸。 “永远不要离我而去。” “师……师父?”苍魇愣了愣,只觉得他抱着自己的腰,重重的拉了下去。 嘴唇落在一起,唇齿相依。 脑袋嗡的一声,所有的理智都在一瞬之间崩成了漫天让人晕头转向的灿烂烟花。 桃花露馥郁醇厚的香气和诀尘衣身上的檀香交织在一起,顺着经脉流向四肢百骸。 39.取舍之间总有牺牲 半夜里又下起了大雪。 西南边不时发出隆隆的轰鸣,彻夜不息。 神州大地正在呻吟,巍峨昆仑正在浩劫中脆弱的崩塌。 苍魇以往没少和诀尘衣一块儿降妖除魔,露宿郊外也好,投宿客栈也罢,诀尘衣都是打个坐稍微养神就好,好像从来都没有睡熟过,稍微有了风吹草动,立刻就可以精神百倍的爬起来大杀四方。 这个喜怒无常的诀尘衣说话做事都稀奇古怪,有时候又像小孩子一样出奇的好糊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桃花露的效力,莫名其妙的师徒晚安吻之后,诀尘衣这一夜都睡得很安稳。 苍魇坐在床边看了他一夜,毫无睡意的撑到了天亮。 清晨门扉被轻轻叩响,外面传来了迎客小道的声音,说是招呼大家用完茶饭之后一齐去看妖星坠地之处的巨坑。 “好,请知会贵派掌门,我们师徒稍后就到。”苍魇也不想文绉绉的说话,可现在既然指望不上诀尘衣,就只能靠他自己先撑着场面了。 “苍魇,你先去用茶饭吧。”诀尘衣也醒了,揉着额头似乎在思索什么。 看来诀尘衣又恢复原状了。 苍魇松了一口气,赶紧冲了一杯热茶端过去:“师父,你好些没有?” “昨天灵虚子掌门说到魔王降世之后,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诀尘衣蹙紧眉头,“后来出了什么事?” “啊!什么事也没有,就是你受了点风寒,回来迷迷糊糊的就睡了。”苍魇望着屋顶开始瞎掰。 “胡说,我的躯体早已在五行之外,感受不到冷热寒暑,又怎么会受风寒呢。”这个借口果然行不通,一拆就穿。 “师父啊,你不是才受过伤吗。上次你伤得那么重又差点走火入魔,病邪入体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是么……”诀尘衣望着他,眼神里读不出任何的东西。 受了风寒? 你见过神仙伤风感冒么? 他不是拆不穿这个拙劣的谎话,而是他根本无意去计较。 “我饿了,先去找点东西填填肚子。师父啊,你要吃稀饭还是馒头,我带回来给你?”苍魇急慌慌的想避开,结果又露了马脚。 “苍魇,你知道我是不需要吃喝的。”诀尘衣摇头微笑,无意识了触碰了一下嘴唇。 苍魇瞬间便觉得浑身燥热。 心痒难耐,然后痒到发痛。 那种痛楚先是隐隐约约在心脏的位置,然后很快扩散开来,立刻把这种感觉放大了好多倍。 气氛更尴尬了。 “那师父你再歇会儿,我……”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只能扭头就走。 这一顿早饭吃得失魂落魄,就连白潇潇在隔壁桌子对着他横眉怒目都全然无视了。 饭后一干人等全部乘着飞剑到昆仑西南去勘验妖星坠地之处。 只见那颗把天空也烧出伤痕的妖星坑坑洼洼通体黝黑,大得像一座小山,陡然落地之时便在昆仑山脉撞出了一个百余丈深漏斗样的大坑,大坑底部蔓延出了奔腾着黑红色的地火,托着那颗小山一样的巨大妖星如同呼吸一般微微起伏。 站在坑边,迎面刮来的风腥臭无比,炽热的气息仿佛要把一切生灵全部烤干。 这颗妖星改变了地形,也迫使地下火泉的流向跟着发生了变化。 此刻与魔界连通的通道大概已经出现了缝隙,但因为还有火泉覆盖着,群魔还暂时无法来到人间,可就是从缝隙里透出来那丝丝缕缕来自异界渴望着血肉的强烈杀意和邪气也已令所有在场的修道者为之胆寒。 从妖星坠地之处回来,不用任何人召集,所有人都自动自发的聚集到了昆仑大臀里。 “此事刻不容缓,最好立刻召集各门派高手结成法印将巨坑封住。”火爆性子仪华最先开口,提的也是最耗时耗力却牢靠的办法,“最好再集结人力用巨石把那坑给填了,管他什么妖魔鬼怪魔界火泉都压在下面。” “且不说填坑的人力物力,那坑如此巨大,若是要集结高手结成法印,至少也要一万余人。”左清秋把拂尘搭在腕上,“况且修为堪承此重任的弟子实是不多,纵使道门上下真能找到这么多人,也很难在短时间内全部集结。” “我看那火泉时断时续,大概也坚持不久了,魔王一定正在赶来,要是现在还大费周章集结万名弟子,只怕人还没凑齐,魔界的通道就已经连通了。”玉香织摇着华扇,神色却没有了平时的悠闲慵懒,“既然是火泉,那一定有来有去,在地下一定还有别的泉脉。要我说大可以凭现有的人力,自周遭山脉下把其它的火泉引来,把这坑彻底盖住。” “此计不妥,周遭山脉之下虽然也有火泉,但泉脉都是千百年来依照地势形成的,若是自作主张随意改动,不一定能淹没坑底不说,难保将来不会山崩地裂,又是另一番劫难。”灵虚子蹙眉道。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灵虚子,你昆仑又有什么主意?”仪华烦躁不安的敲着桌角。 灵虚子面色沉重,久久不语。 十锋朝四座一揖,朗声道:“魔界众妖魔千万年才铸成这条通道,可见其不易。我们可以反其道而行,打通一个孔隙,让部分弟子先行潜入魔界,从内部摧毁通道。” 这话才说出来,在座众人便也跟着沉默了。 “这个计策确实可行。”左清秋望向十锋,“但你可得明白,魔界比阴阳道更加可怖,进入孔隙的弟子注定有来无回。” “既然是十锋提出的法子,自然由十锋亲自施行,即使有来无回又有何妨。”十锋难得的笑了一下:“师尊,诸位掌门,十锋愿以身殉道。” 其余门派还没什么反应,昆仑那边就是一阵骚动。 十锋是昆仑首徒,既有威望又有德行,灵虚子坐化飞升之后,必定会由他来继承昆仑的积业。如今他忽然说要以身殉道,别说是昆仑上下,就连其他门派也不得不感念他舍生取义一心为天下苍生的超凡修为。 在十锋之下的人就是何欢和白潇潇。 白潇潇已经急哭了,而何欢的表情面色铁青很是古怪,站了好大一会儿才走了出来:“师尊,昆仑上下少不了大师兄的督导照看,弟子愿意替代大师兄之职潜入魔界,定不辱使命。” 苍魇探着头看了半天,终于看出猫腻来了。 何欢握紧了拳头,却不敢去看灵虚子的表情,似乎在拼命掩饰着什么。 是愤怒,还是绝望? 十锋才说他要以身殉道灵虚子便一直严厉的看着何欢。 若要封掉魔界通道就一定要有人去送死,既然舍不得大徒弟,那就只能把二徒弟亲手推进地狱。 平日里小老头器重谁偏悖谁大家都心知肚明。纵使他的修为再高,肚皮里也还是有私心的。要是现在何欢不主动站出来,日后去送死的多半也还是他。就算十锋真的勇猛无匹自己冲去把命送了,灵虚子也不可能会转而器重他。 这就是昆仑。 在大道为公的面具下最直白犀利的人性,自私的人性。 苍魇扭头去看刘扬帆,他今天没有穿铠甲,只是坐在角落里垂头望着手里的茶杯,从这个角度实在看不出他的表情。 他当年又是在什么样的心情什么样的欲念之下看着何苏叶痛不欲生呢? 这回白潇潇哭得更是跟黄河泛滥似的一发不可收拾。 “水月洞天诀掌门意下如何?”左清秋忽然开口问道。 诀尘衣从抵达昆仑之后就甚少说话,苍魇更没兴趣去插话,所以从头到尾他俩就像被施了隐形法,从头到尾都没有人来征求他们的意见。如今堪魔之策订下了,就连送死的人都选好了,这会儿才想起来这里还有两个活人呢。 诀尘衣微微一笑,扭头望向苍魇:“不如问问我徒弟吧。” 大臀之内几百双眼睛都死死盯着苍魇,他觉得自己脸上的汗毛有几根都被他们数清楚了。 “修真四秀,水月苍魇。”玉香织的笑容隐藏在华扇背后,“确实,咱们不如听听看后辈有没有什么独到的见解。” “我……我能有什么独到的见解……”苍魇挠着后脑勺,“我只是觉得这么大费周章又是送死又是炸通道的太麻烦了。那天不是说这通道打通还需要魔种长成的魔王吗?要是能先杀了魔王,岂不是一了百了?” “精彩,精彩。”臀门口传来拍手声。 一行二十余人鱼贯而入,后面随侍的每个人的面色都僵硬古怪,简直不像活人。最前面一个身段婀娜的红衣女子,一个有黑白两个身子的活死人,还有一个微笑着拍手的少年。 姽婳,黑白骨,还有倪戬。 倪戬以玄清身份出现的时候总是一身素净的道袍,长发在脑后琯成一个小小的发髻,看起来很好欺负的样子。这还是苍魇第一次看见他穿着轻巧的战铠,铠甲背后伸展着一片金绿色的绸缎,也不知道是披风还是衣摆,像孔雀的尾羽,华丽耀眼。 这身衣服不太像上阵打仗,倒像是来秀身段的。 姽婳和黑白骨倒是常在外面行走,很多人都见过他们,但倪戬总是躲在红色的轿子里不肯露面,除了各派掌门之外,门下的弟子应该都没见过鬼王真身。 于是在场的年轻女弟子们除了震惊之外还多了些惊羡的骚动。 刘扬帆忽然站了起来。 苍魇忍不住朝诀尘衣那边缩了缩身子。 “倪戬,我记得这次道门会盟并没有给鬼王宗送帖子。”灵虚子丝毫没给他面子,直接下了逐客令。 “鬼王宗从来无意加入你们粉饰太平自欺欺人的联盟。”倪戬眯着眼睛,“但魔界若与人间连通了,我也会觉得很头痛。” 灵虚子皱了皱眉:“那你到此意欲何为?” “我和这位小道长的想法一样,找出魔王,杀了他。”无论他正在说着多么惊心动魄的话,他的态度总是那么漫不经心。 这位小道长? 想不到倪戬居然装作不认识他,苍魇立刻松了一口气。 “但这个魔王到底是谁?他到底生做了妖魔的形状还是与常人无异?”倪戬转身望着苍魇,其他人也无意识的跟着他把视线全都掉转过来。 “我怎么知道,魔王又不是我养的。”苍魇理直气壮的瞪着他。 “你当然知道,全视之眼在你身上,也只有你可以辨认出魔王。”倪戬的笑容仿佛花火衍生罂粟绽放,是一见之下就不得不沉沦的魔咒,“我没空跟这群脑子生锈的牛鼻子老道浪费时间,你跟我走。” 苍魇很想直接一头撞在柱子上。 我跟你不熟啊!不熟! “苍魇是我徒弟。”诀尘衣忽然开口,云淡风轻,却不容质疑。 40.庄周晓梦又迷蝴蝶 铺天盖地的活骷髅。 华丽的艳红歩辇,人骨铃晃动时沉闷的嗡嗡声。 那个声音像风过云动落花扑窗般温和淡漠,淡得听不出丝毫感情,只是语声轻灵恍若少年,在猛烈咳嗽后的轻轻喘息间吐出了最冷酷的字眼:“杀了他。” 一瞬间,不再是恐惧,而是痛楚。 苍魇猛然从床上坐起来。 明明不愿意再去想倪戬,却总在梦里一遍遍重复着那些画面,不是刻骨铭心的情爱,却丢不开,忘不掉。 这个自他记事起就纠缠不去的噩梦到底来自过去,还是未来? 昆仑的月光如水泻地,天空还是隐隐发红。 满地凝结的冰雪把月光重新反射到云层上,即便是不用掌灯,在夜里也能把屋里屋外都看个一清二楚。 对面的床铺清洁整洁,诀尘衣又不见了。 苍魇重重的叹了口气,该不是那个喜怒无常的师父又跑出来吓人了吧? 这两人真是白天倪戬和师父狭路相逢,就算旁人并只知道他俩到底有什么过节,只要是稍微有点修为的弟子都能觉察出空气里都快擦出火来了。上次相遇一个受伤一个被至阳之地所限,愣是没打个痛快,今天要不是因为他们在昆仑的地盘上,只怕要打个天翻地覆才算完。 诀尘衣当着众人的面动了气,倪戬居然也没坚持要找苍魇的麻烦,莫名其妙的来又莫名其妙的走,也不知去了哪里。 但苍魇相信,他一定还在昆仑附近。 尽管倪戬这些日子总是一副无所事事东游西逛的模样,但他从来不做没有目的的事情。每一次消失,每一次出现,好像都是他提前安排好的戏码。 他是在玩耍,更是在精心部署着每一件事。 苍魇狠狠的甩头。 现在不是为倪戬心烦的时候,赶紧把师父找回来才是现在的头等大事。 从床上一跃而起,背后烧伤的痕迹莫名其妙的发痒。 他忍不住伸手去挠。 也不知道那块疤到底怎么回事,以前几乎是摸不到的,现在隔着衣服也能摸到凸起的一块,之前不挠还好,越挠反而越发的痒起来。 推门出去,外面清冷的空气立刻扑进怀里。 不觉得冷,却能令脑子变得清晰。 雪地里还是没有脚印,诀尘衣又是飞出去的。 苍魇正想捂脸,才一抬头,忽然看到月光中飞舞着无数透明翅翼的蝴蝶。 蝴蝶扑动着双翅,月光在透明的翅翼边缘离合闪动,恍如漫天飞雪,翩然而至。 对,这是鬼王宗的幻术。似乎每次倪戬出现的时候都会有这些蝴蝶。 倪戬果然就在附近。 “你想见我是吧?”苍魇对着蝴蝶自言自语,跟着狡黠的眯眼笑起来,“你以为你是谁,想见我就见我?” 一回头,逆着蝴蝶蹁跹的方向大步离开。 转过屋角,他一眼就看见刘扬帆又坐在屋顶上喝酒晒月亮。苍魇敢拿人头打赌,昆仑是把他召回来帮忙的,可绝对不是把他召回来喝酒的。 苍魇上次得罪了白潇潇却没有受到任何指责,理应是当天在场的刘扬帆替他说了好话。虽然刘扬帆没有明着教训一下小姑奶奶,好歹也在暗地里帮衬他了。这个人情他领了,至少也要道声谢才对。 吸气呼气,气运丹田,开口瞬间忽然瞥见对面屋檐下的暗处坐着另一个熟人,结果苍魇一句话卡在喉咙里:“刘……” 一正一反两个身子,两张死人般铁青的脸。 僵尸一样无相无常没有丝毫感情的黑白骨。 黑白骨没有邪气,他的存在就是彻底的无。 所以即使他在这么近的地方望着刘扬帆亦不会被察觉出来。 苍魇捂脸。 避过了倪戬,却躲不过黑白骨。 今晚注定要见鬼。 但是刘扬帆和黑白骨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边的人之间到底有什么猫腻? 那一个跟漏气似的刘字,喝到半醉的刘扬帆没听到,屋檐下的黑白骨反而听到了。他缓缓扭头,却只能有一张脸面对着苍魇。两张脸相互争夺着能正眼看人的机会,一眼看上去就跟脸皮都要被扯破了一样,怎么看怎么惊悚。 苍魇张了张嘴,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立刻离开,什么都别说。”黑白骨没有一丝活气的声音直接在苍魇脑子里响起。 苍魇拼命集中精神在脑海里碎碎念:你声音太大了,你声音太大了,你声音太大了…… 黑白骨当然没有表情,但是从他更加僵直的身体看来他果然还是听见了。 “我不想把你扯进来,快走。” “为什么?我们很熟吗?很熟吗?很熟吗?”苍魇一愣,于公于私他跟黑白骨都没到有这种值得替他着想的交情吧。 “滚。” 黑白骨动怒了。 他居然动怒了! 苍魇直瞪着他,表情比看见妖星从天而降还要惊诧。 “不走?那就死。”黑白骨忽然一扬手,阴森鬼气直朝面门袭来,也不知那一线令人汗毛倒竖的锋芒到底是杀气还是实物。 苍魇还没来得及拔出问仙就听见接连三声刺破皮肉的声音。 刘扬帆伸开右手挡在他面前,三根尾巴上系着黑线的金针自他手臂当中贯入,针针正中大穴,血流如注。 金针? 在苍魇的记忆里,鬼王宗上下都是不屑使用武器的。 而惯用金针作为武器的人只有一个。 何苏叶。 “那么多年没有踏足师门,没必要刚回来就要血染昆仑吧。”刘扬帆抬头望向黑白骨,衣袍上侵开的血色放佛花朵正在他身上绽放,“师弟,冤有头债有主,你我之间几十年的恩怨也该清算了。” “师兄,这小子的命到底有多重要,值得你用身体为他抵挡?”黑白骨笑着站起身来,那是何苏叶的声音,却不是何苏叶的脸,何苏叶的表情。 苍魇觉得自己挺蠢的。 既然玄清是倪戬,那么何苏叶的身份当然也不会那么单纯。 昆仑弃徒到鬼王宗护法。 慵懒随性的少年到不死不灭的活僵尸。 何苏叶所经历的几乎是人世间最惨烈的背叛。 “我不是在救他,我是在救你。”刘扬帆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 “救我?当年我被逐出师门,莫名其妙被追杀,最后变成了灾民们口中的一味灵药,这些不都是你一手操纵的么?如今戏演到这个份儿上,你居然还口口声声说要救我……”黑白骨用何苏叶独有的笑声兀自前仰后合,“可笑。” 他的左手从黑线上一划,悠闲得好像正在拨动琴弦。 琴弦的那一头,系的是最重要那个人的性命。 “那些事情不是我做的。”刘扬帆的辩驳很单纯直白。 他的个性就是这样,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机巧的言辞连绵的辩驳对他来说都没有意义。 “如果不是你,又能是谁呢?小师妹?” 黑白骨是没有眼神的,好像什么都没看,什么都没听。 因为他根本不信,也没打算信。 不知道是黑白骨还是何苏叶的那个人那么悠闲自得的笑着,慢慢收紧的手上的线。 刘扬帆沉默着,好像在静静的欣赏着胳膊上逐渐扩大的伤口。 “我从来没想过要和你抢小师妹,为什么你总是不肯放过我?你就这么恨我,恨到非要亲眼见我魂飞魄散?”他笑得那么无害,但往往这个时候他才真正动了杀机。 刘扬帆忽然握紧了拳头:“无论你信还是不信,在我心里,你的地位无人能及。” 黑线几乎不可察觉的颤抖了一下。 “我不明白。”既然这么重要,却又要亲手让他灰飞魄散,岂止是何苏叶,换成任何人都不会明白。 “多年之前曾有一次天崩地裂,幽冥之下逃出一只昭龙,当时的昆仑掌门耗尽全身修为才将它镇在昆仑之下。你独自在后山丹房炼化禁药,无意之间渗漏的药汁竟然令昭龙恢复元气自昆仑之下逃逸而出。我和小师妹设计把你赶走,就是不想让你承受师门的重罚。昭龙逃得无声无息,我和小师妹找遍了所有的地方依然不见它的踪影。唯一的解释,就是它已经附在了你身上。”自认识刘扬帆这个人以来,苍魇还是第一次听到他能说出这么长一段话。 “呵呵,哈哈……昭龙附在我身上,所以你一定要我魂飞魄散?”何苏叶笑着反问,“师兄啊,你刚刚不是说我的地位无人能及吗?” “你在我心里重于他人,但天下苍生重于你。”刘扬帆总是那么直白,把何苏叶心底唯一的温情也撕得粉碎。 “好,很好。多谢你在死之前还能替我解答了最后的疑惑。”何苏叶眼里的痛楚一闪而逝,“我一点也不想死,所以……你去死吧。” 三根黑线陡然收紧,金针就像蛇一样昂起了头直朝刘扬帆胸口心脏的位置扎去。 刘扬帆之前略带迷惘的眼神忽然精光大盛,反手准确的捏住了那三根金针。 两股相反的力量沿着黑线缠斗在一起,激起的火花吱吱作响着来回移动,黑线就像是三条正在扭打的蛇不断翻滚纠缠。 “你们俩就别打了吧!现在神州天劫的事情还没个交代,你俩何必再为一条小龙打个没完!”苍魇猛扑上去想制止他们。 何苏叶先前就这么静静的看着刘扬帆,那么多年来从不曾真的动过杀心。 刘扬帆好几次明明有机会可以赶尽杀绝,却总是找各种理由放他一马。 这两人打从心里都牢牢的刻着对方的影子,谁都不想失去谁。 “从此山水不相逢。下辈子,咱们就别再相见了!”何苏叶这句话是喊出来的,嘶哑的声音带着破碎的味道,没有活气的身体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 黑线嘭的一声爆出炫目的火花,嗖的一声缠住了刘扬帆的脖子。 刘扬帆忽然拽住了黑线,黑线就像快刀切豆腐一样飞快的勒进肉里,鲜红的血花沿着线的一端迅速绵延而去。何苏叶有那么一瞬的失神,立刻被那鲜血引起的血爆轰了个正着,即便是僵尸一样的身躯依然绽开了无数血口,一个踉跄摔在雪地里。 苍魇扑了个空。 但他看到了最后一个场景。 “我不能杀你,只好陪你去死。”刘扬帆紧紧的抱着何苏叶,三根金针自他后背穿过,再扎进他自己的胸口,“下辈子,咱们还在一起。” 眼前的场景如水波般动荡起来,蝴蝶就像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飞快的模糊了他们两人通红的身影。 苍魇又追了两步, 蝴蝶,幻境。 他也分辨不出眼前这一切到底是真是假。 庄周晓梦迷蝴蝶。 到底是黑白骨变成了何苏叶,还是何苏叶变成了黑白骨? 蝴蝶翅膀的光焰明灭之处,有个人站在那儿对他微笑,恰如花火衍生罂粟绽放。 “有些人就是喜欢自欺欺人。喜欢就是喜欢,哪怕他是毁天灭地的魔王又如何?” 他总是这么漫不经心的刻薄,好像一切对他来说都不紧要。 苍魇无意识的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的嵌入肉里,真真切切的疼。 他是玄清。 他不是玄清。 “喂,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该不是无聊到专程引我来看这出戏吧?”苍魇皱着眉头,“我现在有更重要的事,失陪……” “呵呵,我只想来看看我的艳骨昙长成了没有。”倪戬一步步靠近,就像是一道魔咒,苍魇甚至没办法挪开自己的视线。 “苍魇,花要开了。”冰冷的指尖在他胸口缓缓抚触。 心口有一片细小的花枝,茎叶之间露出两个昙花样的花苞。 红萼似血,包裹着紧闭成椎的白瓣。 像即将滴血的心脏。 像期待着鲜血的恶魔。 花要开了。 “苍魇。”蝴蝶忽然间散去,诀尘衣静静的站在雪地里,望着倪戬的手指,也望着他胸口的花。 “师父,师父!” 诀尘衣一言不发,扭头就走,身影快得就像乘着风在雪地上空飞翔。 “师父!”苍魇立刻朝着他的背影发足狂奔,心头总有一阵不详的预感,若是追不上,以后只怕再也见不到他了! 41.栽赃嫁祸无计辩驳 风雪忽然间开始肆虐,片片点点砸在脸上,让呼吸也变得艰难起来。 诀尘衣的身影轻飘飘的逆着风雪,丝毫不受影响,就连那一片最显眼的黑发都被染成了雪白的颜色。 “师父,你等等我!”苍魇看不懂诀尘衣最后望向他的眼神包含着什么,却让他体会到了最深的恐惧。 这个天下可以没有芙蓉糕桂花糖,可以没有水月洞天,甚至可以没有晨昏冬夏,却不能少了那个叫做诀尘衣的人。 苍魇脚下重重的滑了一下,重重的栽倒在雪地里,诀尘衣的身影立刻就消失在了漫天风雪铸成的白色帐幕里。 “师父,不要丢下我!”口里涌进的雪粉呛出了血的味道,眼眶却先沾染了温热的水汽,爬起来踉跄的赶了两步,又摔了下去。眼前白影一晃,他还没看清楚眼前的情景,却先嗅到了裹着冰雪气息的檀香味道,立刻伸手抓紧了那人的袖子。 “咱们师徒的恩情已尽,你不必再跟着我了。”诀尘衣扶着他,声音凉薄得听不出半点温度。 看他的神情苍魇就知道这是惯常的师父,那么他生气八成又是因为看见自己和倪戬在一起,忙不迭的分辨道:“师父,你不要生气,这回真不是我去找倪戬的,真的不是……” “我没有生气。”诀尘衣轻轻一叹,随即又停了下来。好像千头万绪都涌到了嘴边,却又没办法说个分明。 “师父,那我是不是做错了别的什么事?你说!我改!我马上就改!”苍魇不敢再放开他的手,生怕这一放,他又要消失在昆仑的无边风雪里。 “这些年你总说改,可曾真有哪次真的改过了?” “我……”苍魇一时无语。 诀尘衣微笑起来,没有半点责备的意思:“这次不怪你,是为师……必须要走了。” “为什么!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为什么要离开我!你就连羽化登仙都舍弃了,又为什么要在这种关头离开我!要是天地真的就此毁灭,我岂不是连你最后一面也见不到了!你要是真的抛下我走了……我,我都要急疯了!”苍魇一时情急,任性的将他紧紧抱在怀里。 诀尘衣从来不曾苍老,苍魇此时抱着他才发现自己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高过他一截了,曾经强大乃至于完美的师父此时看起来却如此的脆弱。 好一阵子脉脉无语,只有冰风自耳畔掠过的声音。 被体温融化了的雪水慢慢的透进彼此的衣服,冰凉彻骨。 然而这一片彻骨的冰冷,却比不上诀尘衣的冷笑。 “你当真不愿离开我么?若你知道我对你的心思,只怕让你多在我身边留一刻你都不肯。” “师父?” “当年师父不老尊说得对,我的确不该收养你。最终会毁了自己,也毁了你。” “师父……你,你在说什么?” 苍魇无意识的松开了怀抱,诀尘衣却反过来抱住了他的腰,低着脸轻声笑道:“我视我如至亲,可曾想过我对你如何?” “师父,你是不是还不太清醒?还是……你是另外那个师父?怪不得大半夜出来乱走,你不要闹了行不行,吓出我一身冷汗!”苍魇如同挨了一记晴天霹雳,赶紧松开了双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看他的模样明明还是平常的诀尘衣,说话却颠三倒四像是另外那个喜怒无常的诀尘衣了。 “什么另外那个师父?”诀尘衣笑着,冰冷的风吹拂着诀尘衣的发丝,那一片乌黑的色泽中间错的雪银丝毫未动。 那不是雪,而是一夜之间化作银白的华发。 苍魇望着他,惊骇得说不出话。 他还是他,但他的脾性却在一点点的发生改变。 还有他突如其来无法解释的苍老。 “从今往后不要再见倪戬。”诀尘衣沉声道,“鬼王宗依仗的都是为人不齿的歪门邪道,你若和他过于接近,势必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师父,其实我是觉得这天下间至阴至邪无非鬼王宗,那魔王会不会就是倪戬?” “神州天劫与你无关。”诀尘衣朝前走了一步,指尖隔着衣衫压在艳骨昙上的痛就像紧紧握着他的心脏,“就算倪戬真是降世魔王,你又能亲手杀了他么?” “我……”苍魇顿了顿,还是只能回答,“我不知道。” 诀尘衣忽然冷笑起来:“有时候我还真想知道,群鬼之王是否真的能够不死不灭。” 巍峨昆仑,肃杀银白之外再也找不到别的色彩。 苍魇轻声问:“师父,我好冷,咱们回去好吗?” “好。”诀尘衣的笑仿佛冰天雪地开成万千花海,很好看,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这一夜的瞎折腾过去,诀尘衣又开始了没头没尾的沉睡。 苍魇已经困倦到了极点,躺在床上却总是辗转反侧无法入睡。 且不论半夜里那个诀尘衣的胡言乱语有几分真假,只是他忽然间性情大变容颜苍老,苍魇更不敢让任何人看见他此刻的模样。无论是神州天劫还是魔王降世,照诀尘衣现在的状态都不该再掺和进去了。 苍魇翻身起来坐在床边。 诀尘衣安静的睡着,容颜虽然还看不出变化,但他的发丝仍在以可以分辨的速度迅速变白。 “师父,你到底是怎么了。”苍魇握着他的手,还是只能触到凉薄的温度。 诀尘衣如此,老桃翁离开,水月洞天里里外外就剩下他一个能主事的,偏偏又要撞上神州天劫,道门会盟水月洞天若是抽身离开,只怕将来在道门之中再无容身之地。 苍魇觉得自己已经濒临崩溃。 但此刻他却不能够崩溃。 门外已经传来了迎客小道招呼午膳的声音。诀尘衣虽然甚少出门,但苍魇平素吃饭比谁都积极,今天已经错过了早膳,若是再错过了午膳,只怕很快就会有人知道水月洞天出事了。 强打精神整肃衣冠到了饭堂,茶还没喝完一口苍魇就看到所有昆仑弟子都神色匆匆的朝大臀那边赶,不少其余门派的弟子也跟着过去凑热闹,只是进不了大臀就被拦了回来。这种要命的时候居然还能惊动这么多人,昆仑这回出的事必然不小。 苍魇拦住一个过路的小道追问:“怎么回事,昆仑着火了?” “这人怎么说话呢!你家才着火了!”小道心急火燎的赶着路,被苍魇这一拦就跟吃了炸药似的,“闪开闪开,别拦着我!” “小哥小哥你站住,跟我说说出什么事了啊!”苍魇不依不饶的拉住他的袖子。 “昆仑的家事与外人无干,多吃多喝,少说少听。”小道甩手走了。 昆仑的家事能有什么,无非是小老头灵虚子驾鹤西归,大徒弟十锋继任,二徒弟何欢送死,三徒弟白潇潇嫁人,何必搞得跟天崩地陷一样。 难道昨晚所见的并不是梦,而是刘扬帆和何苏叶真的…… 苍魇蹙紧眉头,一路从人堆里挤过去,也不知踩了多少好事弟子的脚,换来不少仙气十足的嘲骂。 “让让!劳烦道友让让唉!日行一善攒功德唉!嗷!”昆仑在门口设了弟子把守,加上大臀罩着气罩,里面半点声音都透不出来,苍魇吆喝着朝门口挤,只求能在大臀门口找个前排围观位置,想不到人多腿杂,也不知被谁绊了一下,一头栽进了大臀里。 里边的人果然就这么几个,只是不见刘扬帆的踪影。 灵虚子坐在中央,白潇潇趴在地上哭得跟个泪人似的,十锋和何欢分列左右,两个人的表情都怪异得跟吃了苍蝇一样。 苍魇摔进去的时候就听见灵虚子怒喝了一声:“伤风败俗的东西,到底是谁!你说!” 白潇潇吓了一跳,也不答话只是哭。 难道这又是何苏叶的悲剧重演了?果然是家事。 “我错脚摔进来的,你们继续,继续。”大臀内外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了摔进门的苍魇身上,很明显的转移了重点。 “是他!是他!”白潇潇忽然尖叫起来。 “我,我什么我!”苍魇绕着圈躲避着白潇潇指向他的指头,结果白潇潇的指头也跟着他转了一圈。 “对对,那天晚上师姐跟他见过面,后来是哭着跑回来的!”那天的引路小道忽然跳了出来,“是他,就是他!” “明明是你们捉弄我一场,我浑身冰水还没和你们算账,现在怎么又扯上我说事了!”苍魇忽然发现自己变成替罪羊,立刻气不打一处来。 “虽然出事是后半夜,那一定是他怀恨在心!师尊,是他!是他!你罚他,你罚他!”也不知道白潇潇是黑灯瞎火根本没闹明白是谁还是有意包庇,居然一口咬定犯事的人是苍魇。 苍魇立刻哭笑不得,这白潇潇真是急傻了眼,他是水月洞天的弟子,并非昆仑门下,就是真的犯事要罚,那也该是诀尘衣而非灵虚子来主持吧。 看见白潇潇和苍魇一个哭一个笑,灵虚子脸色阴晴不定了好一阵才道:“我们内臀商量。” “掌门,你若还有眼,自然看得出是白潇潇走投无路找人替死。既然你们昆仑的家务事,我这毫无关系的外人就不便参与了。”苍魇抱了抱拳扭头就走。 “你别走!你还是不是男人!怎的敢做不敢当!”白潇潇大喊一声,“后来我还让青竹师弟去问过,他说那夜你房门大开踪影全无,你要作何解释!” 苍魇一愣,跟着苦笑:“才被敲了一棍马上就让人跟来报复,你还真是要赶尽杀绝啊。” “你说啊,你要怎么解释?” 那夜师徒二人在屋顶看雪的事情是不足为外人道的,现在被白潇潇提起,还真是死无对证又无法辩驳。 苍魇不屑的笑笑,扭头就走。 “事实俱在还不认罪?诀尘衣对你疏于管教就算了,可在昆仑之下还由不得你撒泼放肆。”小老头灵虚子这次是真怒了。 “没做过的事恕我不敢乱认,即使苍魇只是一介后辈,水月洞天的清誉亦不容任何人贬损。”苍魇头也不回,“若掌门真的是非不分黑白不明,杀了我就是。” “小子,你找死!”轰隆隆一阵奔雷般的轰鸣直冲苍魇后背,滚烫的气浪带着雷暴席卷而至,瞬间把能呼吸的空气也全都灼烧成了一片火海,好像五脏六腑都在瞬间沸腾。 42.天崩地陷永不相见 苍魇苏醒过来的时候正是日头偏西,落日在窗檐的堆雪上镀了一层轻艳而磅礴的金黄色,正好把白昼与黑夜清晰的分隔在了山的两端。 浑身都是撕裂般的灼痛,后背正有人用沁凉的药膏细细的涂抹他的伤口。 “嘶……师父?”苍魇想要回过头来看背后的人,却先扯开了刚刚愈合的焦黑血痂。 “你师父不在,是我。”背后传来的是何欢的声音。 “那他……我师父呢?” “你惹了这么大的麻烦又差点连命都没了,水月洞天和昆仑之间也总要互相有个交代吧。”何欢做事一向都温和细致,抹药的时候力道轻得就像个大姑娘,当然,前提是白潇潇那种刁蛮任性的大小姐不算大姑娘。 “呵呵,难得你还肯来照顾我,唉……”苍魇深吸了一口气,又疼得浑身一阵抽痛。 “你这又笑又叹气的,到底想做什么?” “你肯理我当然好,但是被男人照顾不值得高兴啊……” 何欢无奈道:“那你想让师妹来照顾你么?” “可别,每次看见她我都要倒大霉。看个热闹差点就把小命丢了,让她照顾我没准她能直接把我撕了。”脖子上烧裂的伤口结了痂,苍魇很难扭头看清楚自己的伤势,但昆仑掌门终究不是浪得虚名的,中了这一记天雷,皮开肉绽都算轻的,没当场烧成肉炭就算上天有好生之德了。 “其实你弄成这样,师妹也吓晕了,醒来之后到现在还战战兢兢说不清话。她本想来看看你,都被你师父回绝了。” “真是谢天谢地谢师父,她离我远点就算是行善积德了。”苍魇想弯弯手指,结果发现自己还真比被烧成肉炭没好多少。 何欢静静的看着他起劲的折腾手指,半晌才问道:“你的命是保住了,只是身上烧伤太过严重,即使现在用尽灵药调养,将来只怕也很难恢复原状了。” “皮相什么的对男人来说又有什么要紧。”苍魇还真不太在乎这身好看的皮相,有也罢,没有也罢,反正呆在水月洞天里过一辈子也没其他人看得见。 何欢静默了一阵,幽幽的吐出三个字:“对不起。” 苍魇扯着嘴角笑了两声,也只问了几个字:“是不是你?” “是。”何欢答得清楚明白,毫无遮掩。 “早就看出白潇潇那个丫头喜欢你。她对十锋不过是兄妹般的倾慕,对你才是真正的死心塌地。你不想死,她更不想你死。”苍魇叹气,“这到底是谁出的馊主意,难道你们觉得灵虚子平素都溺爱白潇潇,就会因为你俩之间多了这么一层关系就放过了你?” 何欢苦笑:“我又有什么办法。我不想死,无论什么办法都得试一试。” “你聪明一世,怎么这时候又犯了糊涂。灵虚子要你去送死,即便你和白潇潇真的结为夫妻,他多半也会让你们两人一齐去送死罢了。”苍魇叹气,“灵虚子当然知道我是被栽赃嫁祸的,但他就是不愿戳破罢了。在他心里,除了十锋和昆仑积业之外,其余的人又算什么呢?” “这一点,我比你清楚得多。” “为什么不叛出昆仑?” “命运如浮尘,半点不由人。”何欢苦笑,“离了昆仑,这个天下还容得下我么?” 两人一起沉默良久,苍魇终于开口:“何欢,现在我躺着你站着,我欠你一回人情,你欠我一口黑锅,咱们就算两不相欠,扯平了。” “我自己的事情与他人无关,别提那个人。”每次提起罗曼的事情何欢都排斥得很,“你先告诉我,现在你就剩了一付残躯,昆仑理应是欠你的,若是师尊执意要让师妹嫁你,你又当如何?” “我当如何?那我只好对不起千娇百媚的白潇潇了。”苍魇嬉笑道,“她豆蔻芳龄嫁了块焦炭,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自己作孽自己还,今天报应到自家。” “昆仑还需要你和问仙,无论如何掌门师尊也是不会让你死的。”何欢苦笑着关上了药罐的盖子,推门出去了,“只盼你进棺材那天还能这么没心没肺。” 夕阳最后一丝红烬收却在雪峰后面,冰冷的黑夜再次降临。 外面又飘起了大雪,万籁俱寂,四野无声。 偶尔传来踩在雪上的嚓嚓声,到了几十步开外就调头转向别处,好像所有人都刻意避开了这座厢房。 今夜没有月亮,厢房里一片黑暗,就连个掌灯的人都没有。 苍魇静静的躺在黑暗里,嗅着自己身上发出浓重的焦臭和草药气味,好像能感觉到自己正在一点点腐败溃烂。 “啧啧,烧得这么恐怖,倒不如死了更好。” 忽然间听到这句话,苍魇忽然睁开眼睛。 整个屋子里都飞舞着透明翅翼的蝴蝶,倪戬轻飘飘的浮在半空里,身后金绿色的绸缎仿佛伸展的尾羽,蝴蝶犹在从他的手掌一只只的幻化出来。 “怎么会是你?”昆仑上下都不欢迎倪戬,他大摇大摆上山的可能性不大,眼前的这人八成不是实体,而是用了什么幻术或者障眼法。 “怎么不会是我?”他的笑容总是那么好看,仿佛午夜间蓦然开启的美梦,花火衍生,罂粟怒放。 苍魇叹了口气:“我跟你不熟,用不着来探望我,你快走吧。” “是么?我以为你死里逃生会很想见我才对。”倪戬无声无息的落在地上,轻轻触摸着苍魇自己都不忍心去看的脸,好像在欣赏着无价的珍宝。 苍魇浑身烧伤,头发也都被烧光了,此刻即使是轻轻抚触也会痛入骨髓,咬牙忍了半天之后终于忍无可忍:“到底有什么好看的?” “你现在的样子比以前有趣多了。”倪戬的手带着真实的触感,居然不是假象。 苍魇顿时气结:“你经常跟僵尸鬼降混在一起,爱好果然与旁人不同。难怪你身边一个黑白骨没肉,一个姽婳没脸。” “所以也只有我才能欣赏你这身腐烂的皮肉啊。”倪戬慢慢的把他扶在怀里,手指顺着脊背轻轻的抚摸着,就像搂着一只温顺的猫。 “你这是要救我?”苍魇皱着眉问:“别,我可不想没脸没皮,更不想变成怪物。” 倪戬眉峰一扬:“不死不灭不好么?” “一个人不死不灭有意思么?”苍魇立刻嗤之以鼻。 倪戬笑得前仰后合:“果然是徒弟像师父,诀尘衣也只能养出你这么个别扭的臭脾气。” 苍魇皱着眉头看他半天:“行了行了,我用不着你救,更不想和你有更多牵连,你赶紧放下我走吧。” “只要你推我一下,我立刻就走。” 苍魇再次气结:“我连指头都弯不过来!” “我知道。”倪戬低下头,柔滑细腻的发丝拂到了苍魇的肩头,痛得他微微发颤。 “倪戬……你是个变态。” “哈哈哈……”倪戬笑得格外畅快,轻柔温和的呼吸轻轻的拂过颈项,“你还记得吧,想死的人我就一定要他活着,想活的人,我才一定要他死。” 苍魇静静的等着他笑完才问:“借问鬼王,这次又要利用我做什么?” “诀尘衣知道你死了,所以了无生趣,坐化成仙也好,就此死去也好,他早就不在乎了。等他知道你活着,就是身体早已油尽灯枯也要硬撑着陪你。”倪戬眯起眼睛,“当真是生也为你,死也为你,有趣啊有趣。” “说重点。” “我本来是很想诀尘衣死的。”倪戬笑道。 “你想杀他?哈哈哈……你杀得了他就去吧。”虽然诀尘衣走火入魔之后性情大变,但修为却没减少半分,若能得手,倪戬何不直接杀了他算了。 “生死有何难,诀尘衣已经不能成仙,却又舍不得死去。”倪戬大笑出声,“他已经这么惨了,我若是杀了他,岂不是帮他解脱?” 苍魇终于憋不住问道:“你和师父之间到底有什么仇怨?” 倪戬笑眯眯的眼睛里透出了比昆仑封冻千年的积雪更加冰冷彻骨的表情:“因为我们毁了彼此最重要的东西。” “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倪戬,是……” 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嘭的一声门响,一堆人便从门口相互推挤着簇拥进来。苍魇耳畔一阵水晶破碎般的清脆响声,倪戬的身影就像是急速融化的雪人瞬间消失在空气里。 苍魇直不起身子,只能勉强分辨出眼前这堆人都是昆仑弟子的服色:“这是要干嘛?杀人灭口也用不了这么多人吧?” “掌门师尊请你移步大臀。”为首的昆仑弟子干巴巴的说,显然对他这个背黑锅的家伙没有一星半点的尊重。 “对不住了,我现在这个德行,实在是没办法移步。若你们师尊有心,还请他老人家自己来见我。”苍魇的口气也没有半点服软。 “你算什么东西,还想让掌门师尊屈尊来见你!”苍魇一届后辈居然口出狂言,这一堆人的脸色都不好看。 “既然如此就别见了,免得他老人家见了我又要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喂!喂!你们……轻点!轻点!”话不投机半句多,他们居然直接动手搬人,这一顿七手八脚,丝毫也没给他关照,光疼也疼掉了他半条命。 昆仑大臀灯火通明,除了昆仑弟子之外,各门各派的掌门和排得上名号的弟子也都来了。 苍魇一眼就从那些各色各样的道袍里认出了那一片月白,心里的憋屈立刻就少了许多,扯着嗓子大喊:“师父!师父!” 诀尘衣缓缓转身,纵然容颜未改,那一头灰白的发丝映在烛火之下居然显出了几分苍凉。 但他也只是看着,没有丝毫的回应。 昆仑众弟子把苍魇放下,拜见过灵虚子之后马上各自退开。 整个大厅瞬间充斥着咋舌与嫌恶的唏嘘,女弟子们的惊呼更尖利得令他无法忽略。 苍魇无法站起来,只能勉强慢慢的环视一周。 每个人的眼眸里都写着恐惧与厌恶。 他的视线扫过白潇潇的时候,她吓得浑身发颤,连站都要站不稳了。 “苍魇,你可知错了?”灵虚子依然是那付高高在上的模样,似乎也并不觉得此刻欠了苍魇什么。 苍魇连看也不看周遭那些人,死死的咬紧牙关,朝诀尘衣伸出手:“师父,你说得对,神州天劫与我们无关,我们回去吧。” 诀尘衣望着他,还是没有说话。 “苍魇,贫道与你师父已经商定,既然你和本派弟子白潇潇情投意合,那就为你们择日成婚吧。即便你现在面容俱毁身患残疾,潇潇也愿意不离不弃照顾你一辈子,她对你也算是有情有义了……” “我不娶白潇潇!”苍魇一声嘶吼:“师父,我们回去,回水月洞天!” 诀尘衣还是站在那里不喜不怒,什么表情也没有。 苍魇心头一冷:“师父,你真的要我娶白潇潇?” 诀尘衣淡淡的望着他,终于开了口:“水月洞天没有入世成婚的弟子。苍魇,从今天开始,你不再是水月洞天的弟子,我也不再是你师父。天崩地陷,永不相见。” 苍魇错愕的望着他,好像世上最后能支撑他的 43.水之涟漪噩梦来袭 诀尘衣说走就走,把苍魇撂给了心不甘情不愿的白潇潇。 一场婚宴简单潦草,适逢神州天劫,过了今天还有没有明天都不好说,新郎新娘一个半瘫在床一个惊吓过度,众人虚伪的祝福也无非是在自欺欺人罢了。 红烛过半,灯花噼噼啪啪的炸开了油星。 苍魇蓦然从沉思里回过神,只见白潇潇坐在桌子边上怔怔的盯着他烧得面目全非的脸。即使用纱布绷带层层包裹,也无法掩饰他身上那些正在腐烂的皮肉。 “害怕你就不用强迫自己看了吧。”苍魇无奈道,“放心,我暂时还死不了,用不着守着我,困了你就去休息吧。” “我……我对不起你。”白潇潇奋力站起身来,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那表情似乎马上就要哭出来,“纵使你后半辈子都是这个模样,我……我也会好好照顾你。” “你照顾我?”苍魇忽然间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就是每天服侍吃喝起居有什么难?”白潇潇蹙紧眉头,一脸怒气。 “好,那你先来给我洗脸。” “洗脸?”错愕和惊恐的神色在白潇潇脸上交替出现,“你这一脸的绷带怎么洗?” “当然是拆掉再洗。”苍魇直视她的双眼,“怎么?不敢么?” 白潇潇石雕一样站住了,半晌才颤颤巍巍的伸出手,还没摸到绷带的边缘又吓得退了回去。 “你连看我的胆量都没有,哪来的胆量答应嫁我?”苍魇还真佩服白潇潇当初哪儿来点头的勇气,难道她这样的人也能为了喜欢的人不顾一切? “等……等过几天,你伤好一点,我……我就不会这么害怕了。” “你何必这么折腾自己,只要你告诉所有人那个人是谁,你就能解脱了。” 白潇潇沉默一阵,又咬紧了牙:“你用不着拐弯抹角诓骗我,我不会说的。我欠你的,我自己还。” “还?你觉得很委屈是么?” 白潇潇沉默不语,但表情就是默认了。 苍魇低声笑道:“我答应了会助昆仑堪魔就一定会帮到底,即使没有你在身边监视我也不会临阵脱逃。灵虚子小老头真是多虑了,更何况现在我声名扫地,又被水月洞天逐出师门,我能去哪里?” 白潇潇一愣:“你……你怎么知道?” “我是没心没肺,但我不傻。你以为你和何欢之间的事情小老头毫不知情么?但既然你们的所作所为都顺了他的心意,他也乐得顺水推舟,无论你是嫁何欢还是嫁我,都不会危及十锋的地位,也正好断了十锋对你的痴心。” “胡说!你胡说!” “神州天劫即将应验,灵虚子早就知道了。”苍魇继续冷笑,“这个局,从平白无故送我问仙就开始了。否则他怎会把昆仑得来不易的至宝白白送给一个后辈小子?” “你胡说,我不信!我不信!”白潇潇猛然站起来,像是要给他一耳光,可手伸出来又停在了半空。 苍魇现在的模样,就是伸脸让她打也下不了手吧。 “哈哈哈,你害怕,却总有人喜欢这张恶鬼一样的脸。你信不信?”苍魇没法笑得前仰后合,只能笑得浑身乱颤。 “我呸!”白潇潇把手一甩,逃命一样的推门跑了。 气走了白潇潇,屋里再次安静了下来。 “出来吧。” “你这小子可真能惹是生非,啧啧,这么好看的脸居然毁成这样,还不如早点让姐姐放在架子上呢。”姽婳坐在窗边,红衣如同饱了血,那张脸就像水中的倒影不断动荡。 刚才有一阵从水里走出来一般的扩张感,苍魇立刻就知道有鬼王宗的人进来了。 他本以为会是倪戬,却没想到来的居然是姽婳。 “你要我的脸现在也不迟啊,放在架子上一眼就能看见。” “切,这么难看,别害姐姐做恶梦。” “连你们鬼王都说好看,你还嫌弃什么?”明明当年对姽婳又怕又恨,如今再见她,苍魇居然觉出了几分亲切。 若论算计,这些邪魔外道只怕都比不上那些冠冕堂皇的名门正派。 “鬼王的喜好太过特别,咱们做属下的实在是难及其万一。”姽婳缓缓走了过来,仔细端详起了苍魇的脸,“我真不明白,连你师父都不要你了,鬼王他到底还留着你做什么。” “皮囊坏了,至少还能逗乐子不是?”提起诀尘衣,苍魇心头一阵抽痛。 即使诀尘衣真的离他而去,苍魇也没有丝毫怨恨。 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受伤是为他,走火入魔也是为他,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可怨恨的呢。 但心还是痛了。 “噗,果然只有嘴没坏。既然你已经生不如死,不如把姐姐的修为还来吧。”姽婳鬼魅般的身法一闪而至,真要伸手掐住他的脖子,半路被人拦住了。 一正一反两个身子,两张死人般铁青的脸。 黑白骨。 “此人已经极度虚弱,再离了修为,马上就会死。”黑白骨又恢复了僵尸一样无相无常没有丝毫感情的模样。 “何医师,何医师你还活着!”苍魇看见他的感觉真像是见了亲人,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居然抓住了他的手。 黑白骨转过脸来,僵尸一样的面孔没有一丁点表情。 虽然从那张死人脸上很难看出原本的面目,但轮廓总是能分辩的。 苍魇百分之百肯定,那绝对不是何苏叶的脸。 “何医师,你又换了肉身?” 黑白骨不言不语,可那不是装作不认识他,而且彻头彻尾的陌生。 黑白骨还是黑白骨,但他已经不是何苏叶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苍魇惊愕万分,所谓的不死不灭,明明能让精神永恒,为什么此刻的黑白骨却彻彻底底的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哼!本来就是我的东西,凭什么不能拿回来!你给我滚开,我只奉命带人,可没保证他是活的!”姽婳对每一个黑白骨的厌恶倒是一致的,五指做爪,飞快的绕过黑白骨继续袭向苍魇。 虽然修为还在,但苍魇此刻虚弱之至动弹不得,就连勉强抵御的力量都没有。 忽然间手上一阵大力,拽着他转了半圈,空着的那只手直绕过了姽婳的五指,响亮的拍在了她脸上,冰冷的内息直把她推到了墙角里。 果然是鬼王宗一脉相承的法术,没有内息无法运转周天的倪戬之前就曾借苍魇的力量和诀尘衣打了个平手,现在黑白骨也能用自己的内息注入苍魇体内来对付姽婳。 “好啊!黑白骨你这是要借刀杀人么!好!我倒叫鬼王来评评理!”姽婳捂着脸站起来,一双怨怒愤恨的眼睛直瞪着黑白骨。 那是真实的眼神,真实的情绪。 蛋壳一样的面具也像蛋壳一样碎在了角落里,瞬间化成了一地亮晶晶的细碎粉末。 姽婳直起身来,彤云般的黑发笼着的脸庞就像月中的牡丹,洁白无瑕,却是不见天日般的惨淡。 “姽婳!你!你究竟是谁!”苍魇惊骇至极,姽婳能够幻化面目的面具已经碎了,而眼前真实的姽婳面目竟然如此熟悉,那眉眼棱角竟像极了他自己! 黑白骨面无表情的回过头,袖风一扫,苍魇顿时失去了知觉。 水波的涟漪在冥冥中动荡,如同一场梦悄悄来袭。 破月峰是神州十大险地之一,从峰下看去,初升的月亮正好被陡峭的山峰从中间破成了两半,破月峰也正是因此得名。此处虽然地势险恶,山顶却立着一处精致庄院,青色琉璃瓦映在苍穹中央,恰似眼底的一抹水色,活脱脱像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的哀怨气色。 “什么呀!我才不要嫁给那个草包!”粉色衣衫的小女孩站在江边石块上紧拧眉头,“哥哥,你去和爹爹说我不嫁他!” “云染啊,人家何欢是方界山主之子,有哪点配不上你?”石头旁边并肩站着两个男孩子,大一些的正是破月庄主夏青城的长子夏苍穹,年纪稍小的正是这出闹剧的另一个主角何欢。 夏云染立刻揪着羊角辫乱跳:“我就是不喜欢!爹爹不答应我,就让我一个人在这里饿死渴死摔死算了!” “云染,你知道什么是死吗?死了之后你就再也看不到爹爹娘亲还有哥哥了,不但要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去地府受罪,排队等着投胎的时候还得受大鬼小鬼的欺负呢!地府那种地方很可怕的,挖眼睛啊拔舌头啊……” “哥哥你少唬我,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谁信你!” 无计可施的夏苍穹拿胳膊肘推推何欢:“喂,说句话吧,云染可是你的未婚妻。” “云染,下来好吗?”何欢天生温顺秀气的模样,说话之前必定要先仔细思量一番,明明比夏苍穹年纪小,看起来却谨慎沉着许多。他自小身边没有玩伴,见了生人比女孩子还要腼腆害羞,遇上夏云染这样刁蛮任性的大小姐当然没辙。 “不下不下就不下!”夏云染见他说话都没底气,自然更加带劲,“你也不看看自己,没哥哥高,没哥哥帅,功夫没哥哥好,就连说话都没哥哥中听!就你这个草包样,连那些书生啊农夫啊都比你强!哼!谁要嫁给你!” 夏苍穹见何欢变了脸色立刻就知道事情要糟:“云染啊,你要夸哥哥也别贬低别人嘛。何欢知书达理长得俊俏,方界山也是有名的门派,你嫁过去保管大家都跟众星捧月一样宠着你哟!” “哼,爹爹不就是想借着我和方界山联姻吗?反正我不嫁,要嫁你嫁!” “胡扯什么!”夏苍穹哭笑不得,“嫁也好,不嫁也好,你先下来说话行不行?”一个刁蛮任性一个温文腼腆,他俩将来要真凑成一对儿方界山就再没安稳日子过了。 “知道了,我会求爹爹退婚……对不起,是我高攀云染了。”何欢迅速背转身抹了抹眼睛,然后顺着山道朝山上飞跑。 “云染!看你这口没遮拦闹腾的!何欢,你别乱走!上山路上有八卦销魂阵呢!何欢!”夏苍穹不敢怠慢,扭头就追了过去。虽然夏苍穹也有些看不起低眉顺眼的何欢,可人家到底远来是客,要是让他在自家地头上出了事,少不了要被爹爹一顿好骂。 夏云染气得七窍生烟:“哥哥!哥哥你不管我了!” “人家已经答应退婚了你还想干嘛?”夏苍穹头也不回,“把手上脸上的泥洗干净之后就自己回家吧!” “哥哥,你怎么不怕我迷路呢!哥哥!” “上山的路你比我熟,要丢也是我丢啊!快些回家!”夏苍穹的声音远远传了回来。 “喂!哥哥你回来啊!哥哥……”夏云染眼看着哥哥的背影飞快的隐没在密林之间,忍不住气得从大石头上跳了下来,“哼!哥哥我讨厌你!一会儿等小巧赶集买了桂花糖回来我也不分你吃!对哦,小巧都去了那么久,怎么还不回来啊?” 风推着岸边的芦苇俯仰跌宕,苇絮轻飘飘的飞散在晌午后的暖风里,宽阔的江面倒映着天空的沁蓝,黑蓬的小渡船也不知上哪儿去了,就连平日里忙碌劳作的渔船也是一只都看不见。 “小姑娘你在等人么?对岸小王庄已经没有活人了哦。” “谁!是谁?”夏云染迅速转身却不见一个人影,明明汗毛倒竖嘴上却不肯示弱,“大白天的别装神弄鬼,我才不怕呢!” “装神弄鬼?我要真是鬼怎么办呢?”那个声音还是在她身后,每个字自喉咙里出来都像热化了的麦芽糖似的甜腻,氤氲百转的调子带着极其阴冷的气息直喷在她后颈里。 夏云染转身的刹那便骇然惊叫起来,双腿一软便晕倒在 44.前尘旧梦如影随形 “何欢!何欢你等等!”夏苍穹全没想到看起来弱不禁风的何欢居然能跑得那么快,拼尽全力追了半晌才算拉近了距离,趁着山道转弯的机会纵身一跃拦在他面前,“你……你到底要去哪儿?我说了这山路上有销魂阵,你难道没听见啊?” “我学过八卦销魂阵的解法,不会迷路的。”何欢赶忙后退一步扭开头,声音微微哽咽,“你不要跟着我。” 夏苍穹愣了一愣,忍不住凑过头去看个仔细:“喂,你该不是在哭吧?” 何欢的声音陡然高了八度:“我没哭!” “看这下巴上的水滴,难道刚才下过雨不成?”夏苍穹立刻戳穿了他企图维护自尊的掩护:“男子汉流血不流泪,哭哭啼啼太没出息了。” “我没哭!” 夏苍穹只觉得一道寒气袭向面门,连忙侧身跳开三四步,还没站定何欢又已经手执玉笛攻了过来,纵然六七岁孩子的花拳绣腿上不得台面,可何欢的一招一式都摆得颇有架势,居然叫自诩打遍清夜江十八村从三岁到十岁一概无敌手的夏苍穹都躲得异常狼狈:“喂!没哭就没哭,你那么凶干什么?” 何欢完全不答腔,手上的招式连环不绝,竟然使出了十来招还能丝毫不乱。 “你功夫不错呀!”夏苍穹小心的躲闪着他的攻势,心中暗自赞叹,就连一支笛子也能使出刀剑的气势,平日里见惯了孩童们滚地厮打,如今他夏苍穹才算是遇上了平生第一个对手。唉,只可惜何欢是未来妹夫,既不能弄伤他,还不能被他弄伤。 “出手啊!你为什么还不出手!你……”任凭何欢的招式再精奇,要是连衣角都摸不到也是白搭。一连舞出二十七招之后他终于力衰气竭,只好停手撑着路边的大树喘粗气。 “这大热天的陪你练招可不容易啊。”夏苍穹扯着袖子给自己扇风,“好受些了?” 何欢将脸埋进臂弯有气无力的回答:“嗯。” “别生云染的气,她还小。” “不,我是生自己的气。爹爹那么重视和破月庄的联姻,可云染那么讨厌我,爹爹一定会很失望的。” “哦,懂了。你不喜欢云染?” “云染很好……是我不讨人喜欢。”何欢的声音又开始有些哽咽,“我一出生娘就没了……就连爹爹都不喜欢我,可我又能怎么办呢?” “话不能这么说,这世上总会有人喜欢你……” “不用安慰我,让我自己待一会儿。” “好吧。”背后一阵沙沙的脚步声,夏苍穹走得倒是干净利落。 “没用!你真没用!”何欢咬紧嘴唇,抬起拳头照着树干就是两拳,小小的拳头顿时红通通的沁出血丝来。 “嫌树没用你就要揍树,嫌石头没用你要啃石头么?”树顶花枝沙沙乱响,飘下几个无辜的花瓣。 何欢抬头,只见夏苍穹自树顶灵巧的纵跃而下,惊诧间一朵粉色芙蓉插到鬓边。 “你那么想和破月山庄联姻,干脆嫁给我好了。” 夏苍穹背靠在火红花树笑得阳光灿烂,右边的嘴角翘得很高,眼眸中满是狡黠的逗弄神色。 “夏苍穹!受死!”粉色芙蓉被重重的抛在地上,何欢怒不可遏举笛就打。 “我是在开解你,怎么反倒生气了?你不是说没人喜欢你,算我一个不行啊?”夏苍穹无奈的躲闪着,不期然间忽然撞上了一个人。 那人似乎本来就脚步虚浮,轻轻一撞就瘫倒在地上。夏苍穹刚想去扶,却被何欢抢先拦住:“别靠近,这个人身上有邪气,只怕是妖孽。” “邪气?光天化日的哪儿来的邪气哪儿来的妖……”等到那人抬头,夏苍穹立时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是挺邪的。” 杂乱的发丝当中赫然是一张惨白且布满尸斑的脸,皮肤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努力的跳突着想要突破面皮冲出来,弄得整张脸就似水波一般此起彼伏,五官就似溶蜡状慢慢淌了下来,半睁半闭没有生气的眼孔丽一片灰白,竟然没有瞳仁! “少……少爷……跑……快跑……” “小巧!”即使五官都变了形,夏苍穹还是能分辨出那就是自小陪在云染身边的丫鬟小巧! “跑……快跑……”小巧的身体也像是正在飞速燃烧的蜡烛一般渐渐变形坍塌,艰难的超前挪了两步之后便整个瘫了下去。 “小巧,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发生什么事了!”夏苍穹一时间顾不得想太多,赶忙伸手去扶,谁知才触到小巧,那付皮囊竟像被针扎破的羊皮水囊一般炸裂开来,古怪的绿色小虫蜂拥而出,噼里啪啦散落一地。 “哪来的邪门虫子!我呸!”夏苍穹飞快的拍打着沾上衣服的绿色小虫,“小巧不是去了小王庄赶集吗,怎么会弄成这样?” “情况不妙,我们还是先回破月庄把这件事告诉爹爹他们吧。” “好!”夏苍穹跑了两步之后陡然站住,“不好!云染还在河边!” 何欢跟着一愣:“那我去找她,你去山上报讯!” “不,你上山,我去找云染!” “小哥,你急慌慌跑什么?”山脚的岔道边坐着个穿艳红长裙的女子,才见夏苍穹便笑吟吟的朝他招手。 虽然不知破月山庄一脉的法术究竟师承何处,夏苍穹自小也从爹爹那儿见识过不少稀奇古怪的东西,他知道这个女子的出现非比寻常,看都不看她一眼便直接跑上了岔道。 “好没礼貌,大人招呼也不搭理。”那女子居然没有阻拦,径自跟在他身后朝河边缓缓走去,“算了,我可要回小王庄去了。” 夏苍穹回头见她手腕上挎着个竹篓,看来还真是寻常人家,立刻扭头拦住她:“你不能去小王庄!” “咦?为什么?”刚才匆匆一瞥只觉得那女子美得不像人,可靠近了看她的面相却黝黑粗陋,看来和寻常农妇无异,只是不知哪儿来的那身华丽的红色绫绡。 “小王庄有妖怪!” “妖怪?”女子笑得前仰后合,“小孩子家家的可不兴说谎,青天白日的哪儿来的妖怪。” “真的!我家的丫鬟就被妖怪害了!”夏苍穹伸开双手不让她继续朝前走,“你相信我,千万不要过去!” “如果真有妖怪你干嘛还往那边去呢?”女子摇头推开他的胳膊,“别闹了,天色渐晚,再不回家要叫家人担心了。赶快让开,就算有妖怪也是我自己倒霉,绝不怨你。” “不!”夏苍穹紧紧扯着她的袖子不松手:“爹爹说不能见死不救,我不能让你去送死!” “这孩子……”女子无奈的叹了口气,“如果小王庄真有妖怪,你难道不害怕吗?” “我妹妹在河边,我必须去找她,但你不能去!答应我!” “好,你别急,我不去就是了。”女子缓缓蹲下身子捧起他的脸蛋:“真是个好孩子。” 夏苍穹望向她眼睛的一刹那魂魄就像被吸了去,只能傻傻的望着她。明明是农妇的模样,可她笑起来的那一瞬间却仿佛遍山的桃花都开成荼靡,美得叫人喘不过气。夏苍穹揉了揉眼睛,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就像水中的倒影不断动荡,一眼绝美,一眼却又变得平常。 “真是一张漂亮的脸蛋,把它借我好吗?”女子笑起来的声音就像热化了的麦芽糖似的甜腻。 “原来那些臭虫和怪物都是你搞的鬼!妖怪!放开我!”夏苍穹被那笑声吓得回了神,立刻重重的将她推开,跳开的同时从腰上抽出匕首飞快的刺向她的脸。 女子不闪不避,硬用脸蛋受了这一刀。只听得咯的一声轻响,匕首就像撞上了坚硬的石块,刹那间火花迸溅,夏苍穹惊诧之下还来不及换招就又被那女子扣住了脖子。 一刀过去,夏苍穹这才看清那女子上半边脸覆盖着一个蛋壳似的面具,恰如镜面一般幻化着各种不同的人脸和表情,不由得吸了一口凉气:“你到底是什么妖怪!” “哎呀,人家怎么会是妖怪呢?”女人阴测测的语气加上怀春般的怨怼直惹得人鸡皮疙瘩乱冒,“你见过这么漂亮的妖怪么?” “你放开我!放开我!”夏苍穹打定了主意不听这女人说话,只顾拼命的挣扎。 “小孩子的脸还没长足,是没多少看头。”女子纤细的手指滑过夏苍穹的颈项,如初露滑过叶片一般温柔,“不如先带回去养大了再剥下你的脸,好不好?” “等一下!你杀我可以,但是先告诉我……我妹妹……我妹妹是不是也在你手上?”夏苍穹满心忧急愧疚,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的处境而是妹妹的安危。 “杀的人那么多,我怎么知道哪个是你妹妹?” “你怎么能不记得!怎么能不记得!她之前就坐在河边……穿粉色衣服的……” “哦,那个啊,被我吃了。”女人捂着嘴吃吃的笑着,“小女孩细皮嫩肉,不用油盐也自有一番滋味。” 夏苍穹陡然瞪大双眼:“你!你说谎!你怎么可能吃人呢!” “你不是说我是妖怪么?妖怪不吃人又能吃什么?”女子显然十分满意他此时的反应。 “死妖怪,臭妖怪,你还我妹妹!你还我妹妹!”夏苍穹到底还是孩子,甫然听说这样的噩耗,顿时眼泪都快下来了。 “臭小子,哭什么哭,当心别弄脏了姐姐的衣服!”女子重重的一捏他的颈骨。 只听得咔啦咔啦几声脆响,夏苍穹疼得翻白眼,直接去鬼门关走了一圈。 “姽婳,鬼王的轿子来了,还不迎接?”斜里飘出一黑一白两个影子,行动完全相同,就连语气和神态也是一模一样,飞到跟前的瞬间忽然重合在一起,居然有一正一反两个身子,两张死人般铁青的脸。 “哼,知道了。”被叫做姽婳的女人不悦的驳了一句,“黑白骨,迎接鬼王自是我的事,哪还用得着你吆喝?” “你们又争什么?” 半空里响起的声音犹如炸雷,姽婳与黑白骨连忙朝江边跪下,齐声道:“恭迎鬼王圣驾!” 夏苍穹努力抬起头来朝那边张望,一个红点从远处飞快的接近,等到近了才看出是一顶华丽的艳红步辇,四面的纱帷在风里呼啦啦的招展,就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在艳阳之下肆意的燃烧。步辇四角坠着古怪的灰白色铃铛,随风摇晃时发出骨头相击的低沉声响,两根横杆之下分明没有人托举,那顶步辇却就那么轻飘飘的浮在离地三尺高的地方。 “鬼王,姽……姽婳失职,我现在就上山,现在就去……”姽婳勒住夏苍穹的胳膊微微发颤。 “姽婳,你抓了个小孩?咳咳……” 步辇里传出的声音像风过云动落花扑窗般温和淡漠,淡得听不出丝毫感情,只是语声青葱恍若少年,每一阵咳嗽声都带着轻轻的喘息,好像真的病得不轻。 “你叫什么名字?”炸雷过后听到这样的声音落差真是太大了。 “你要我的名字干什么?”夏苍穹哑着嗓子恶狠狠的叫着,“你还嫌这么杀了我太便宜,准备要了名字拿妖术折磨我?放开我!你们是鬼还是妖怪!”他以前就听说名字与人的灵魂相系,如果让别有用心者得到,便可以利用名字来下蛊或者诅咒。 步辇中的人轻轻笑出声来:“姽婳,放开他。” “是,鬼王。”姽婳果然乖乖的放了手。 鬼王?夏苍穹揉着疼痛的颈骨忍不住有些好奇,这个鬼王怎么好像很好说话的样子? 风微微撩起艳红纱帷,步辇掀开的瞬间露出的居然是一双雪白丰腴的光脚,十个指甲和脚背上都用深紫色的花汁描画了超度亡者的经文。 不用看见全身,光凭他的声音和这双脚便足以断定他是个很漂亮的人,可姽婳和黑白骨都那么怕他,他肯定是更加可怕的妖怪。 “我不是妖也不是鬼,更不会用妖术害你。”鬼王就像会读心术似的直接说出了他的想法,把夏苍穹吓了一跳。 “这样不公平!谁能保证你不会害我?咱们做个交易好了,你先告诉我你的名字!”夏苍穹脑中灵光一现,只要知道对方先说出名字就好,如果掌握了先机,就是最厉害的巫蛊师都不敢轻举妄动。 “倪戬。”鬼王回答得非常爽快。 “鬼王倪戬?”夏苍穹贼笑出声,双手比作茶壶状:“哇哈哈哈你中计了!现在我已经知道你的名字,看你还能拿我奈何!我劝你最好放了我,我爹爹可是很厉害的,专门对付你们这些妖怪!如果你们乖乖放了我的话我还可以为你们求求情,好歹留个魂魄,不至于烟消云散!哇哈哈哈……” “那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鬼王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夏苍穹气势万千的笑声顿时走了音。 “可……可以。我……我叫夏苍穹。” “你姓夏?夏青城是你什么人?” “啊!原来你也听过我爹爹的名号啊!”夏苍穹说话立刻有了底气:“对,我爹爹就是夏青城!破月庄主夏青城!还有方界山主也在家里做客!怎么样?怕了吧?” “原来夏青城是你爹爹。好,我放了你。”鬼王的笑声还是那么好听,“姽婳,随我回去。” 夏苍穹顺势抱住姽婳的腿:“等等!先把我妹妹还来!” “吃都吃了,拿什么还你!”姽婳毫不留情提脚就踹,想不到她看起来弱不禁风,出手的力道居然大得惊人,愣是将他踢得向外横飞而去,直到撞上路旁的古松才滚落到了地上。 夏苍穹忍着胸口和右腿的剧痛拼尽全力扑回姽婳身边:“你还我妹妹!除非我死了,否则……否则你别想走!” “鬼王放你一条生路,你倒自己朝死路上闯!好,那我就赏你个痛快!” “姽婳,住手。”倪戬轻声道,“夏苍穹,你信不信我?” 夏苍穹摇摇头,片刻之后又点点头。 “我们不是妖怪,更不啖食人肉,你妹妹必定完好无损,却不在姽婳手上。她是我的下属,自然知晓她的一举一动。” “我凭什么信你?” “你凭什么不信我?”倪戬的声音淡得听不出丝毫感情。 “好吧!信你一次!告辞!”夏苍穹撑起身体一瘸一拐的顺着要朝河边去。 “夏苍穹,你此刻应该先回家了。替我捎个信儿给你爹爹……”倪戬极其悦耳的笑声合着黄昏萧索的风声远远的飘来,“倪戬回来找他复仇了。” 45.惨烈笑意怨毒残像 “复仇?你确定没有找错人吗?”夏苍穹猛然回头,身后却已经空无一物,一顶步辇三个妖怪就似溶化在空气里一般消泯无踪。要不是身上的伤依旧痛得揪心,他简直要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个离奇古怪的梦。 夏青城乃是破月峰远近闻名的侠义人士,降妖除魔惩奸除恶之外也常常周济贫苦乡民,去年清夜江大水,他拿出破月庄几乎所有的积蓄来赈济灾民,全庄上下跟着吃糠咽菜,就连早先答应云染的新衣裳都做不成,就为这事云染还冲他哭闹过好几回。在夏苍穹心目中,爹爹虽然有时过于严厉,可他行事仗义光明磊落,绝对是个俯仰无愧于天地的大丈夫,是儿子眼里最完美的英雄。对于鬼王这句“复仇”,夏苍穹当然是一头雾水不明所以。 眼看江边没有云染的影子,夏苍穹立刻扭头朝山上赶去。才进门就看见夏青城与方界山主何叙庸用罗盘在院中指挥仆人们四处忙碌准备着古怪的阵法,夏夫人与何欢则带着家中的几个丫鬟女工把所有窗户都钉死。 “苍穹!你可算回来了!娘亲好生担心啊!”夏夫人见他回来立刻就扑来将他搂进怀里,“天哪,怎么弄得一身这么脏,袖口还有血丝?” 那些伤都在内里,并没流多少血,夏苍穹也不想让母亲太过担心:“唔……没事!摔了。云染呢?云染在哪?” “你妹妹早回来了,她受了惊吓,正在厢房里睡着呢。” “回来了就好。”夏苍穹立刻松了一口气,“庄里出了什么事?” 打小就没见过母亲舞刀弄剑,现在看她这副打扮立刻觉察到庄子里一定有大事发生。 “小孩子别问那么多,总之这些日子不可以踏出庄子半步就对了。要是有碰了擦了就快些回去后院让福伯包扎上药。” 夏苍穹还是不死心,立刻转向夏青城追问道:“爹爹!爹爹……” “别闹,要是闲不下就去帮何欢订窗户。”夏青城也是一模一样的反应,好像根本不愿向他提起这件事。 “爹爹,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若是庄中有事发生,当然也应该算我一份!” “在爹娘眼里,你和云染永远都是小孩子。”夏青城疼爱的揉了揉他的脑袋,“这事既然自我而起,当然应该由我来终结,其他人都帮不上忙。我只要你能好好照顾自己和妹妹就够了,去吧。” “但是……” “走吧。”何叙庸微微皱眉,“何欢,陪苍穹一起回后院。” “是。”何欢拉起夏苍穹就走,他对何叙庸简直恭敬得不像父子,看起来别提多别扭了。 “是有人上门寻仇对不对?”夏苍穹不死心的大叫,“爹爹,你的仇人是不是叫倪戬?” 听到这个名字,夏青城与何叙庸同时身体一僵,但到底没有回答他。 “你别拽我!别拽!好歹也等我问完吧!” “人不是只有嘴巴,还有眼睛。”何欢扯他到了侧门,朝外面指了指,“你何不自己看个清楚呢?” 夏苍穹朝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外面柴堆上叠着几具准备焚烧的尸身。明明是成人,可他们的身体却皱缩成只有一个五六岁的孩童那么大,身上没有任何伤口,却偏偏失去了所有的血液。那些衣服松松的罩着他们的身体,看上去有些莫名的滑稽,却又说不出的可怕。 月上中天,破月峰上一片死寂。 院子里篝火熊熊,大人们围成一圈打坐调息,却难掩眉眼里浓浓的疲惫与忧戚。云染从回来之后就一直在昏睡,整个庄子都弥漫着一股诡异而恐怖的气氛。 夏苍穹躺在屋里翻来覆去也睡不着,干脆翻身起来走出门外。 这一夜的月光异常明亮,树荫的浓淡交叉嵌错,互生出各种稀奇古怪的图案。 何欢抱着笛子坐在树下,神色也淡得像水,不知究竟神游到哪儿去了。 夏苍穹看他那副神态,立刻玩心大起,飞纵到他身后大喝一声:“何欢!” 何欢的身子猛然一颤,确实吓得不轻,却只是转过脸倒竖着双眉瞪他:“此际大敌当前,你还有心思嬉戏!” “你成天这么愁眉苦脸,会老得很快。”夏苍穹无奈,大大咧咧在旁边的石栏杆靠了下来,直接躺成仰面朝天状。 “我老不老与你何干?”何欢想必是很想一脚把他从台阶上踹下去,脚抬起来了一阵又放了回去,当真好教养,“要睡就回房去睡。在这里躺着,只怕敌人来了你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我这人天生没什么仙缘,凡人一生就那么百八十年,若是命中注定我今天一定要死,无论我睡在床上还是睡在这里还不都是一样。”夏苍穹侧过脸,“何欢啊,吹个曲子来听听。” “我不会。” “不会?那你还成天拿着笛子四处晃荡。” “这是我娘的遗物。” “唉,我以为你是故意这样装潇洒好让姑娘们喜欢你。” 何欢瞪了他一阵才回答:“我一心向道,没那个闲心思。” 夏苍穹无奈叹气:“何欢,你真没趣。” 何欢立刻回敬道:“夏苍穹,你真无聊。” 两人静静晒着月光各自发愣,夏苍穹一向大大咧咧心里藏不住事,夏夜里清风正好,过不了一会儿他就酣然入梦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夏苍穹忽然从梦中惊醒,天穹一片阴霾,阴云蔽月。有一些细微的响声从山庄之外传来,远远近近,融合成细雨击打树叶一般的沙沙声,绵延不绝,却又感觉不到一线雨丝。 夏苍穹莫名其妙的问道:“何欢,下雨了?” “别出声。”何欢的神色异常紧张,更添了几分诡异神秘的气氛。 空气中弥漫起一股浓烈的腐臭味,比之白天焚烧尸体的焦臭更加让人恶心欲呕。 何欢握紧笛子,纵身朝前院奔去:“我到门口去看看。” “喂,你别乱跑!何欢!嗷……”夏苍穹想拦他,结果却抓了个空,只好陪着一起急慌慌的朝前闯,才到了门口何欢便又是一个急停,害得夏苍穹一头撞在他身上。 纵使还没看清楚外面的一切,他已经察觉到何欢的肩头正在微微发颤。 庄子前后门都布下了天雷阵,一般妖物绝对无法靠近分毫,只要站在院内就依然是安全的,但仅仅是一墙之隔,院外的树林早已经变成了另一座充满了死亡和恐惧的地狱。 外面的土地仿佛变成了水面,不断的起伏着,地面上伸出了无数只仅剩下白骨或者仍沾着些许腐肉的手臂。它们拼命的向外伸展着,将它们能抓到的的一切东西都拖入地底。慢慢的,那些骷髅和腐尸都钻出了地面,那种奇异的姿势,仿佛是正在破壳而出的蛇。当它们全部钻出了土地之后,便齐齐仰起头,发出一声令人心惊的咆哮。它们口中喷出的绿气立时凝结在雾中,将雾也变成了绿色。 “僵尸……哪来那么多僵尸?”眼前的场景如此骇人,夏苍穹也吓得头皮发麻。 何欢的声音颤抖得厉害:“鬼王倪戬是操纵生死之人。” “倪戬……他真是回来复仇的?”夏苍穹无论如何都不愿相信,那个看起来很温和好说话的人竟是这么可怕的存在。 何欢重重一甩头,像是试图驱走心头浓重的恐惧:“我上前院去帮忙。” “那我也去!”苍魇刚跟了两步便听到云染屋里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只得半路上扭头冲向了云染的屋子。 屋子的门豁然洞开,里面一片漆黑,人声全无。 “云染,娘!”苍魇不及多想,三步并作两步跨了进去。 “哥哥,哥哥……”墙角有细微的啜泣,听来正是云染的哭声,却没有夏夫人的回应。 门口就有一方烛台,上面的残烛已经烧得剩下了一小截。 “云染,云染别怕,哥哥在这。”听到云染还能答他,夏苍穹悬着的心立刻放下了一半,顺手取了烛台用火折子点了起来。 红色的火光晃晃悠悠的亮了起来。 浓重到令人透不过气的血色立刻侵占了他眼底的每一寸空间。 有那么一瞬间夏苍穹还以为自己眼花,所以才把烛火的颜色看成了那一大片恐怖的血海。 但这一切都是真的。 屋里从墙壁到地上都是血,地上满是残碎的肉块。 夏苍穹肚子里一阵翻江倒海,差点吐出来。 “哥哥,我怕……我怕……”夏云染双眼失神的坐在血泊里,一身浅粉色的衣裙都染成了鲜艳的红,就像即将出嫁的新娘。 “云染,娘呢?娘在哪里?”地上的肉块之间还有些许碎布,看来并不是夏夫人今天穿的衣服,应该是在云染身边照顾的姨娘和丫鬟。 “娘……我,我不知道。”夏云染此刻早已经失了心智,什么都问不出来了。 “走,咱们先去找爹爹,然后再从长计议。”夏苍穹刚朝前跨了一步,床下面忽然蹦出个狗一般大小的东西,纵使他反应奇怪及时闪开,还是有一道细细的血线自胳膊上迸流而出。 “这是什么东西!”夏苍穹倒吸一口凉气。 那东西躲在桌子下面,就像一只秃毛狗,眼睛里血红色的妖光像两团小小的火苗在暗影中燃烧跳跃。它蹲伏着做出攻击的姿势,只要夏苍穹靠近半分,它立刻就会扑出来。 “苍穹,你快出来!” 没等夏苍穹看清楚便忽然听到夏夫人在门口喊他,刚想拉起云染,桌子下的小怪物却又窜了出来,重新回到了床下面。 这回他可算看清楚了,那只小怪物正在床下啃食着尸块,身上四处都凸现着森森的白骨,黏附在它身上的皮肉看上去却如同婴儿一般白嫩柔软,只是每个破口露出新鲜的嫩肉之间没有一点血液流出来。 “苍穹!快出来啊!你还在迟疑什么!”门外的夏夫人发髻散乱,一身血污,早已不复往日温婉的模样。 “哥哥,哥哥你带我走!我怕!我怕!”云染扯直嗓子哭了起来。 夏苍穹看着妹妹惊恐的脸,实在没法丢下她一人逃命:“娘,我不能丢下云染一个人和怪物在一起!” “你快出来,娘自会救她!快,你还听不听娘的话!”夏夫人的声音变得严厉起来,带着从未有过不容抗拒的愠怒和惶急。 夏苍穹狠狠的跺了跺脚,几个大步跨出门外。 一阵气浪迎面冲过来。 “不行!娘!云染还在里面!不能封门!娘!”夏苍穹大喊一声,扭头又要朝里冲,胳膊却被夏夫人拉住,眼睁睁看着身后的门砰一声彻底关死。 就在那一瞬,他清晰的看到扑向云染的小怪物跃在半空畸形的身影。 云染趴在血泊里,朝他伸出的手正重重的垂下。 她最爱的娘亲,她全心依赖的哥哥,此刻都抛弃了她。 最后那一眼,惨烈的笑意化成了怨毒的残像。 “方琦,好久不见。”那个声音像风过云动落花扑窗般温和淡漠,淡得听不出丝毫感情。 夏夫人猛然将夏苍穹拦在了自己身后。 那顶艳红的步辇就轻飘飘的停在半空里,步辇里坐的人只是个少年。 他这么温柔的笑着,瞳孔映着烛火显现出奇异的幽蓝水色。仿佛午夜间蓦然开启的美梦,花火衍生,罂粟怒放。 那样的眼神,正好是只滑掠过肤血却不要骨肉的冰凉。 夏苍穹的心忽然间被揪了一下。 那一眼,有一种万劫不复的味道。 46.毁灭具象最初邂逅 “他就是……鬼王倪戬?”即使之前并没有看到倪戬的样子,但他的声音夏苍穹却早已经牢牢的记在了心里。 “方琦,你够狠,这活生生水灵灵的女儿居然甘心送给血鬼降做饵食。”倪戬笑得那么温柔,夏苍穹无论如何也没法把他和那些令人作呕的僵尸鬼降联系在一起。 “房内其余的人都死无全尸,唯独留下了云染。鬼王行事从来凶残狠辣,又怎么会留下活口。不知道鬼王是在云染身上下的是变僵尸的妖毒还是催命的鬼瘟?”夏夫人仗剑而笑,尽管她挺直了身子,躲在她身后的夏苍穹还是看到了她努力想隐藏起来的苍凉。 “既然你知道我行事凶残狠辣,即使不利用你的宝贝女儿,我也还有千百种方式可以让你们一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们一家……不包括青城是么?”夏夫人这么多年来不施脂粉,今夜的血色却在她脸上重新染出了一种古怪的妩媚,“即使你那么恨我,却也不愿意在他面前杀我。那就证明……青城还是你心里最重的那个人。” 倪戬依然在微笑,好像是漫不经心的样子,似乎是默认,又似乎是根本不屑回答夏夫人的问题。 夏夫人微微眯起眼睛:“你若杀了他的家人,你觉得他还会给你一分一毫的好脸色么?” “夏夫人,我为复仇而来,而非讨情,我看你完全弄错了。”倪戬的嘴角轻轻的扬起来,“正因为青城还是我心里最重的那个人,而我并不想让自己有任何弱点,所以……” 从倪戬说出“夏夫人”三个字开始,夏夫人的身子忽然猛烈的颤抖起来,像是即将在秋风中零落的枯叶。 那是从有恃无恐到一无所有的绝望。 “如果我把你们都变成了僵尸带到他面前,他会是什么表情?”倪戬笑得前仰后合,“我真想知道,如果我在他最恨我的时候杀了他,是不是能把恨带到来世呢?” “恨你?不,我会喝下孟婆汤,然后把这辈子所有的恩怨都忘得一干二净!”斜里一声呼啸,庄主夏青城从庄子里面飞跃而出,手上长剑晃出炫目的剑花。 火急奔驰,电火烜赫,五方之炁,聚而为一! 敕令出口,长剑之上忽然腾起熊熊烈焰,如同一条火蛇朝倪戬席卷而去。 “哈哈……”倪戬纵声长笑,艳红的步辇飞快的向后退去。 步辇退得快,那条火蛇追得也快,就像是一条红线追着一星血点迅速的隐没在外面无边的黑暗中。 两人还没交锋倪戬就退走了,并不是他不敌夏青城,而是他压根没打算这么快结束这场猫扑耗子的游戏。 “夫人,苍穹,你们没事吧?快走,前院布下了天罡北斗阵。”夏青城并没有追上去,而是飞纵到妻儿身边,一手拉住一个急切的问道,“云染呢?云染呢?” “云染?你心里还有云染么?”夏夫人狠狠的甩开他的手,“若不是你当年对倪戬心慈手软,怎会有今天的灭顶之灾!” “当年……我总不能杀一个毫无还手之力的人吧!”夏青城的神色半是疲惫半是尴尬,发冠散乱,一身衣袍染满了血污和尸臭,“天罡北斗还能撑一两个时辰,到时候咱们再作打算……” 自懂事以来,夏苍穹也从未见过父亲如此狼狈的模样。 可夏青城话音未落,前院那边已经传来了几声凄厉的惨叫,喷薄的火焰瞬间沸反盈天,把那片天空都烧成了诡异的血色。 夏夫人扭头看了那漫天劫火一眼,忽然间急切的喊道:“你为何不向水月洞天求救!若是你求他,他定会……” “住口!我的生死与他早就没有关系了!”夏青城怒吼一声,回身一剑就叫身边那棵大树轰然倒下,繁密的枝叶正挡住院门。 “好!那你就看着吧!看着今天倪戬怎么把这庄上的所有人都变成怪物!”夏夫人惨然一笑,返身从他手中扯过夏苍穹,朝庄外一推,“苍穹,跑!不管听见什么都不要回头。快跑!” “那云染呢?爹娘你们呢!”夏苍穹被她推得踉跄了几步才站稳,又着急的转回来看着他们。 “你先走,我们稍后带着云染赶上来。”夏夫人上前两步像是想要把他搂进怀里,最后却只是笑了笑,“没事的,你快走,千万不要回头!快走!快走!” “爹!你们真的会赶上来吧?”夏苍穹又看向父亲。 “走吧,你快走吧。”夏青城也不回答他,只是颓然跌坐在台阶上,整个人好像忽然间苍老了十岁。 “不要!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就在父亲望向自己的那一瞬,夏苍穹忽然看出了他眼里无边的绝望。 “既然都是死!你留下又有何用!”夏夫人这回是真的发了急,纵身过去又狠狠推了他一把,直把他推出了院门。 轰!院门轰然关闭,四周深冷的邪气立刻潮水般席卷而来。 “爹!娘!” “踏着火前行,不要离开火焰,更不要回头!”院内传来夏青城的声音。 “我不走!我不走!”夏苍穹拼命的敲打着院门哭喊不止,一条血红色的火带自他脚下飞快的铺开,在林中迂回着伸向远方。此时路边那些枝条都象闻到了血腥气的毒蛇,一条条抬起头来,只是夏苍穹周身被烈火包围着,它们暂时也近身不得。 “你若现在逃走,我们心无旁骛全力对敌或许还有胜算,你再迟疑,是要拖累咱们全家吗?”夏青城大喝一声,“走!” 他这一声振聋发聩,震得夏苍穹猛的退开一步,差点跌在地上。 “我……好,我走!我走!爹娘你们要小心!”夏苍穹喊了两声,只听得院里传来撕斗搏杀声,知道父母二人都已无暇答他,只好飞快的扭头踏着火疾奔,只觉得有气流在周身回转不止,却不觉得热。 树林中的邪气凝成了黑色的漩涡,像是等着吞噬猎物的巨兽。四野俱寂,空气沉滞得像化不开的坚冰,若不是还有那道火路,夏苍穹简直不知道该往哪儿走。 狂风来得毫无预兆,如同染满了痛苦与悲恸的利刃,带着来自黄泉的浓重血腥味,瞬间穿透灵魂,夺走了所有生灵的气息。 脚下的火忽然跃动起来,化成了灰烬般的黑红,再走两步,就连那最后的一线火光都消泯于无形。 但眼前的黑暗似乎都化成了灰烬。 所有的景物都是那种古怪的黑红色。 夏苍穹猛的抬起头来。 头顶那金黄色的月轮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了鲜艳的血红色,就连周围笼罩的烟云都化作了深深浅浅的红,有一道道涟漪般的波纹在云层上荡漾。 好像整个天空都化作了一泓深红的血池。 好像地狱与天空被彻底翻转过来。 好像一场最惊心动魄的噩梦。 夏苍穹拼命的揉着眼睛,希望这真的是一场梦,但他最终还是没法醒过来。 一切都那么真实。 或者这一切根本就是真实的。 那一片黑红之中忽然间闪出一道青蓝,明明像是电光,却像水光滟潋般持续着。 反正辨不清方向,朝哪边走都是一样。 夏苍穹想也不想,径直朝那边走了两步,接着就听见了雷火般轰隆隆的鼻息。 那道青蓝还在闪动,却已经不在原处,而是离他越来越近。 夏苍穹浑身发冷。 那不是电光,更不是水色,而是巨兽鳞甲上闪动的流光。 血红色的月光下,盘曲的身体微微俯下了巨大可怖的头颅,从高处凝视着眼前蝼蚁般的生灵。那双流动这漆黑墨色的眼眸里,满是神只般冰冷而高傲的气势,龙角与须髯飞扬怒张,轰隆隆的鼻息仿佛是一场不期而遇的雷暴。 那是一条黑色的巨龙。 活生生的龙。 夏苍穹屏住了呼吸。 他知道这是什么。 夏青城背后有一个烫伤的痕迹,夏苍穹曾经问过他那个恐怖的兽面到底是什么东西,那是他第一次听说幽冥昭龙的名字。 黄泉有龙,其名为昭,性恶,喜食人。 夏青城提到昭龙的时候说得绘声绘色,逗得云染咯咯的笑。虽然父母都颇有些能拿出来逗人的小法术,但云染从来不信这世上有仙人,更不信这世上有那么多的精灵鬼怪。而夏苍穹对这些则很是着迷,父母说过的每一件怪事每一样妖物他都牢牢的记着。 如今竟然有一只活生生的昭龙出现在他面前。 它用不着做什么,因为它本身就是死亡和毁灭的图腾。 它现身的时候,就代表着终结。 夏苍穹闭上了眼睛,又甩了甩头,仍然希望这是一场噩梦。 但睁开眼睛,噩梦仍在继续。 耳边传来了倪戬的声音,像风过云动落花扑窗般温和淡漠,淡得听不出丝毫感情,在猛烈咳嗽后的轻轻喘息间吐出了最冷酷的字眼:“杀了他。” 深沉狞厉的长啸在沉水般的空气中轰鸣,一道道锐利的暗流自昭龙身上席卷而来,汹涌狂乱的气息简直是一场活生生的风暴。仿佛有无形的疾风从深渊呼啸而至,夏苍穹甚至丝毫没有觉察到疼痛,忽然间已经站立不稳,浑身的骨头都被折成了一堆碎骨,但这场风暴只笼罩在他身上,身边的花木小草甚至没有一分一毫的动摇。 要死了。 夏苍穹甚至还来不及感受那种足以撕裂灵魂的疼痛,就已经体会到了死亡的感觉。 冥冥之中,他忽然听到了一个声音:“你想活下去么?” 夏苍穹很努力的点头,尽管他早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肢体,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点头。 “那么……从今天开始你已经彻底新生,过去的一切已经不复存在。” 夏苍穹很努力的想看清楚眼前的人,却只能看到一片灰蒙蒙的影子。睡意像厚重的棉花重重覆盖下来,记忆里那些片段就像暴露在阳光下的冰雪飞快的消逝:“不!我不想忘记……不能忘记……” “你的父母和妹妹都死了,破月山庄已经没有了活口。”那个声音缓缓的说道,“这样苦痛的记忆,为什么不能忘记?” 夏苍穹惊骇的睁大眼睛,想要制止那些飞速流逝的记忆:“不!我要报仇!我要找倪戬报仇!” “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人记得你,也不会有人知道你曾经存在。”那个声音继续说道,“从今天开始,你的名字叫做苍魇。” 记忆之海似乎已经干涸了。 剩余的点点滴滴,已经承载不了任何的喜怒哀乐。 夏苍穹无意义的呢喃着,说着连他自己也听不明白的话。 “怎么样?舒服一点了么?” “我……我不知道。”夏苍穹眼前纷乱的场景忽然间清晰起来,就像是被从水里捞上了岸,就在这一瞬,他看清了那个人的模样。 碧空遥遥,云河渺渺,月池星海,璀璨疏离。 缘生缘死,一嗟一叹,天地轮回,一轮一老。 月光如许,不染诀尘之衣。 仿若二十岁上下的年纪。 “你……你是谁?” “我叫决尘衣。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的师父。” 47.一个人的地老天荒 四周十分昏暗,空气里充斥着烛火和蔓朱莎华的花香糅合而成甜腻馥郁的香气,就在地下湿冷沉滞的空间里郁积起来,就像是分辨不出形体,却浓艳的在黑暗里展示着完美外表无法掩饰的惨淡灵魂。 苍魇艰难的举起手,指缝里微微透出稀薄的天光。 海潮般汹涌而来的记忆似乎暂时平息下来了。 活着,他还活着。 从那场梦里醒过来,苍魇只觉得浑身无力冰冷彻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兵解离魂般的怆痛。这一梦,就好像经历了一整个轮回。 夏苍穹死了,他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死亡来临的滋味。 如果夏苍穹早已经不复存在,那么现在的他,又会是谁呢? 他缓缓的爬起来朝前走了几步,马上就触摸到了地宫墙壁上雕工细腻的鬼面花纹。 他记得这个地方,南北是六十四步,东西是四十九步,正是第一次和倪戬相遇的那个地宫。 上次他是从东北转到东南,这一次他摸着墙壁倒着又走了一遍,摸到西北角的时候手上忽然一空,他朝前一冲,整个人都落进了另一个石室里,一头撞在一个很重的方形物件上。 嘭,那个物件虽然沉重,却并不稳固,被他冲撞的力道一带,立刻栽倒下来摔得四分五裂,又有一个物件从那破碎的东西里直滚到他脚下。 苍魇一愣,连忙俯身朝那东西摸去。 他的手刚刚摸到那个东西,立刻就像触电似的缩了回来,“僵尸?” 那东西具备人的形体,但是浑身冰冷僵直,没有呼吸脉搏,确实很像僵尸,只是他的肌肉还保留着活人一般的弹性,身上更没有半点躯体活性的气息。 “火急奔驰,电火烜赫,五方之炁,聚而为一!”苍魇念动口诀,手中陡然升腾起一道火柱。 火柱才亮起苍魇就愣了,石室里整整齐齐的列着两排水晶棺,前面一排都是三十岁上下面目清秀的青年男子,后面那一排全是十七八岁到二十三四岁的女子,虽然年岁参差不齐,却一概都是妖娆妩媚的绝色美人。 苍魇举着火柱绕着水晶棺前行,那一张张的面庞都如此鲜活灵动,却都像琥珀一样静静的沉睡在已经被永久封冻的岁月里。 “怎么会!怎么可能!”刚刚转过拐角,苍魇忽然一颤,手也跟着颤抖起来。 面前那四个并排放在一起的水晶棺里,第一个是曾经在白鹤岭镇上客栈唱曲的那个放生偶小姑娘,第二个是深藏在属于夏苍穹记忆里的那个姽婳,第三个水晶棺空着,第四个却是现在的姽婳,那个长相和他自己十分相似的姽婳。 “你以为凡人不死不灭这种神话真的存在吗?”晃动的火光营造出了一片虚迷的黯影,黑白骨就静静的坐在其中,好像要与黑暗彻底融为一体。 “何医师?不……你是黑白骨。”在意识到他已经不再是何医师的瞬间,苍魇心头立刻蔓生出一股莫名的恐惧。 黑白骨并没有抬头看他,只是继续没有感情的陈述着:“不用怕我,你现在的样子比我可怕多了。” “此话有理。”苍魇苦笑一声,“可你到底是谁?” “我是黑白骨。”黑白骨那两张死人般铁青色的脸在黑暗的边缘若隐若现,“墙边水晶棺里那些男人,也都是黑白骨。” 苍魇倒吸一口凉气:“每个人都是?” “对。我是黑白骨,也是一个放生偶。”黑白骨无声的点着头,“什么是黑白骨?黑白骨不是一个灵魂,更不是一个躯壳,他只是一段记忆,一段无限延续的记忆。” 果然,这间石室里那些男人全都是黑白骨,那些女人全都是姽婳。 苍魇总算明白鬼王宗的放生偶是用来干什么的了。 既然他们只是人形化身,早晚都会受伤或死亡。 放生偶没有自己的性格和意志,所以就成为了最适合盛放那些记忆的容器。 就像一个什么都没有的木偶,如果它拥有了黑白骨所有的记忆,得到了完全一样的性格,完全一样的意志,你又能说他不是黑白骨吗? 所以,只要有那段记忆,黑白骨和姽婳就能永远用这种形式维持自己不死不灭的存在。 “那么何苏叶又是什么?还有……夏云染。”提到夏云染的名字,苍魇的声音也跟着微微发颤,“他们是什么?” “何苏叶是有自己意志的容器,他既是何苏叶,又是黑白骨。他甚至在黑白骨的记忆里掺杂进了属于自己的感情,让黑白骨变得更有人情味。”黑白骨继续说道,“夏云染和何苏叶又有不同,她不是放生偶,但她却没有过去。” 没有过去。 她的亲人全都背弃了她,把她关在一个小屋里等着成为怪物的饵食。 谁会想要这样的过去。 “那现在呢?他们……你们又是怎么回事?” “活着,这就是我们存在的方式。”黑白骨平静的回答道,“活着,直到像那个被你吸去了功力的姽婳那样死去,或者像何苏叶那样的殒灭。” “何苏叶不是殒灭,而是解脱吧。”苍魇道。 黑白骨没有一丝活气的声音停顿了片刻,最终还是回答:“对。他的灵魂已经脱离了鬼王的控制。” 苍魇忽然笑了出来。 倪戬突破了不死不灭的界限,却没有一个人能真正的陪他走到最后。鬼王,他以为他能主宰别人的生死,最终却还是让何苏叶凭着自己的意志脱离了他的控制。 何苏叶喊着从此山水不相逢,最后却能超脱一切,和刘扬帆携手奔赴来世。 而倪戬呢? 一个人的地老天荒,何其可悲。 “算了,那都是你们鬼王宗的事情,我管不着。”苍魇转身推开了夏云染的水晶棺盖,把她背到背上,“我要带云染走。” 夏云染依旧在沉睡,用那种浑身冰冷僵直没有呼吸脉搏的方式沉睡。 黑白骨一直静静的看着,没有离开,也没有靠近分毫。 “你不会阻拦我吧?” “鬼王没吩咐过。”前后几个黑白骨的口吻倒是出奇的一致,把第一任黑白骨的木讷和生硬全都继承了过来。 “很好,那鬼王没说过不能告诉我出路对吧。” 黑白骨默默的指了指自己侧后方。 “谢了。”苍魇大喜过望,背着夏云染径直朝那边走了过去。 “但你记着,夏云染已经不存在了,你能带走的只是姽婳。”黑白骨最后的话就像一阵叹息在黑暗里幽幽的盘旋着,氤氲成了幽灵般不甘的诅咒和呢语。 转出山谷,前面就是那片粉红色的浓雾。 没有青石堆砌的坟头,没有血色的蔓朱莎华,没有血色的道路。 脚下的道路径直朝雾气深处延伸,根本辨不清路的那一头到底是地狱还是天宫。 不知道走了多久,耳畔一声鸡叫,浓雾好像忽然间就消散了。 和上次一样。 他知道自己已经从鬼王谷走出来了。 眼前就是寻常的林间道路,被雨水淋湿泥地里深深浅浅的排着农人和樵夫们的脚印,还有过往商旅马车压出的车辙。 “云染,我们出来了。”苍魇能清晰的察觉到身体的腐败溃烂已经停止了,即使容颜形如鬼怪复原无望,但肢体的活力正在逐渐恢复,“你放心,哥哥不会再丢下你了。” 就算这是倪戬的功劳,可苍魇压根不打算谢他。 “夏苍穹,你不想找我报仇吗?”那个声音像风过云动落花扑窗般温和淡漠。 苍魇心头一紧,却执着的不肯回头:“那个夏苍穹已经被你亲手杀了。” “苍魇,不想再看我一眼吗?”那是多少个夜晚的神醉心随,那是多少个夜晚的心痒难耐。 苍魇笑了起来,并没有停下脚步:“难道鬼王是刻意追上来打算和我再续前缘?” 他明明正在远离,倪戬的声音却更近了:“留下来。我可以给你永恒的生命,你不用修仙就能不死不灭。真正的不死不灭。” “免了,即使做鬼,我也要做个自由自在的孤魂野鬼。”倪戬对待任何人都是冷漠甚至是冷酷的,这一点,苍魇比谁都更清楚。 “站住!”倪戬声音忽然间凭空消失,然后鬼魅一般重新出现在苍魇面前。 倪戬的脸又变成了最初邂逅时的模样。 左半边是仿佛午夜间蓦然开启的美梦,花火衍生,罂粟怒放。 右半边被血鬼降啃噬得只剩下了一片烂肉,恰似堕入阎罗轮回之外最深沉的噩梦,黑洞洞的眼窝里一团脓血,甚至已经分不出眼睛的轮廓。 他望着苍魇,左边完好的黑瞳深邃如许,又显现出奇异的幽蓝水色。 “你的脸到底怎么了?”苍魇忍不住问道。 “这就是我和昭龙交换契约的代价。”倪戬微笑,“为了驱使昭龙,每个月有七天时间,这半张脸是属于黄泉的。” 还是那种伤人至深却又漫不经心的刻薄。 “这条龙还真是恶趣味啊。”苍魇无奈的摇摇头,背着夏云染慢慢的绕了过去,“倪戬,你连对自己都这么狠。” “苍魇!”倪戬忽然拽住了他,狠狠的吻了上来,“你那么喜欢我,你那么恨我!” 那是放肆的吻,带着仇恨的吻,恨不得把他的骨血全部吸干的吻。 “你这不是吻,是想吃了我呀。”苍魇等他停下来才悠悠的后退了一步,“无论你是玄清还是倪戬,我不恨你,也不再喜欢你了。何苏叶说得好,从此山水不相逢,咱们下辈子也别再相见了。” 倪戬就这么站着,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 “鬼王,何必和他啰嗦。”背后的夏云染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过来了,用花汁涂作血色的长指甲慢慢挠着苍魇胸口的艳骨昙,有些刺痛。 “云染!” “你想要的,姽婳会替你完成。”她笑起来的声音就像热化了的麦芽糖,“花儿,现在就开吧。” 指甲刺进苍魇的心口。 那一株火红的艳骨昙忽然间怒放成一团血肉模糊的骨血。 “云染……”倒下去的时候苍魇依然自嘲的笑着。 黑白骨说得没错,夏云染已经不存在了,他能带走的只是姽婳。 48.融作秋水化为灰烬 睁开双眼的时候,苍魇已经回到了水月洞天外面。月光如水泄了满地,月光中飞舞着无数透明翅翼的蝴蝶,月光在透明的翅翼边缘离合闪动,清冷的空气摇动着那棵枝叶已经逐渐丰茂起来的老树。 胸口的艳骨昙已经彻底消失了,就好像从来就没存在过。 瞬间花开,刹那花谢。 从未有过的情感却像春天里初融的雪水在血脉里疯狂的奔流。 “天地归神,万法归宗。”苍魇伸出手指轻轻按在那棵老树上,忽然间笑出声来,“我总想能无拘无束的在世上乱窜,可到底还是要回到师父身边来的。师父啊师父……诀尘衣……” 他在口中细细的琢磨着诀尘衣的名字,就像是要把那些沉积了多年的爱恨怆痛一点点撕碎。 他不恨倪戬,却恨诀尘衣。 天崩地陷,永不相见。 我最脆弱的时候,你却抛弃了我。 从惯常藏酒的地方刨出了老桃翁酿的最后几坛桃花露,苍魇信手拍开一坛,仰头朝喉咙里灌下去,心头的痛楚非但没有止息,反而愈加嚣狂起来。 一路沿着山道朝山顶攀登,桃花的香气始终缭绕在四周。 无尽芳菲层层叠叠,却在夜幕中化作了一团团黑白的花团锦簇。 重重远山恰似微蹙的眉弯,在月光下肆意的展现着撩人的风姿。 酒一杯笑尽凡尘褪尽生死 散尽了浮华饮尽了喜悲 月影碎摇曳一盏江山错对 轮回路坐穿流年望穿繁华 梦穿了你我说穿了桃花 浮云吹星河坠等闲白了长发 刹那梦一场说尽烟花写尽桃花 苍魇唱完,手中坛子里的醇浆正好也喝完了。他把坛子猛的一摔,指天画地怒叱一声:“云成龙!风成虎!非心非身,万物魇来!” 头顶那金黄色的月轮忽然间变成了鲜艳的血红色,就连周围笼罩的烟云都化作了深深浅浅的红,有一道道涟漪般的波纹在云层上荡漾。 好像整个天空都化作了一泓深红的血池。 好像地狱与天空被彻底翻转过来。 好像一场最惊心动魄的噩梦。 背后那块疤瘙痒的范围已经扩散到了整个肩背和两只胳膊,在血红色的月光下,他清晰的看到自己的手臂上布满了鳞片一样的东西,淡淡的沁凉,中间稍厚,边缘细腻,紧紧嵌错互生在一起。 一切的谜题瞬间都解开了。 水月洞天漫山的生灵无不噤声。 聚敛的邪气疯狂的翻沸起来。 “苍魇!住手!”诀尘衣站在璇玑洞口,一弯清浅,一回颦蹙。 月光如许,不染诀尘之衣。 仿若二十岁上下的年纪。 “师父,你为什么是这付表情?你不想我吗?”苍魇慢慢转身,一步步朝他靠近,然后清晰的在他眼里看到了从不曾有过的惊惶和诧异。 “你到底……还是回来了,咳咳。”诀尘衣踉跄了一下,苦涩的笑容就像是轻轻一碰就会破碎的水晶。 苍魇赶上一步前去搀扶,却正好把他抱在怀里:“师父,你瘦了。” “无妨,你放手。”诀尘衣已经明显的消瘦了,即便是说了几句话也会引得他咳嗽连连。 这哪里像是曾经修到羽化登仙境界的仙师,只怕连个寻常男子都敌不过。 “师父,你是真的没事吗?” “没事,你快放手。”诀尘衣用力的推了推他的手臂。 “好。”苍魇放了手,站在一边默默的看着。 诀尘衣退开一步靠在旁边的古松上轻轻喘息,身形摇摇欲坠。 肩头的长发已经彻底化为雪银。 纵然容颜未老,他的身体却正在以可怕的速度崩溃。 好一阵子的寂寞。 “苍魇,你已经长大成人了,今后的路该由你自己去走……从今往后,要好好对待你的妻子。”诀尘衣慢慢背过身子,每一句每一字都那么用力,甚至听得出疼痛的感觉。 “师父……”这明明是他最不能离开的时候,诀尘衣却硬要他走。 “我已经把你逐出师门了,不要再叫我师父!” “师父……你真的不要我了?”苍魇握紧拳头,十个指甲深深的掐进肉里,痛彻心扉,“为什么?为什么!” 诀尘衣还是没有回头:“别问了,走吧。” “好,今天一去,我将长留昆仑。如果此次堪魔没有死在妖魔手里,逢年过节一定回来看望师父。”苍魇躬身一揖,“如果遭遇不幸,魂魄也定会回来陪伴师父,永不入轮回。一日为师,终生不离。” 诀尘衣的背影不住的发颤。 “如果无聊了,就再收个徒儿吧,无聊的时候有个人陪你说说话也好。”苍魇说罢立刻转过身子,“师父,徒儿走了。” “苍魇……” 苍魇的脚步顿了顿,却没有停下来。 “苍魇……”一阵剧烈的咳嗽。 苍魇猛然停下脚步:“师父,保重。” “苍魇,再看我一眼……你回来的时候,我可能就没办法等着你了……” 苍魇猛然转身。 诀尘衣靠着古松,雪白的衣衫猛烈的翻飞,苍白的脸色带着发烧的潮红,整个人脆弱得好像随时都会被夜风扯成碎片。 下一次回头,也许就再也看不到在水月洞天的路口等他的那个人了。 苍魇纵声狂笑起来:“诀尘衣,你到底还是舍不得我。” 听到这句话,诀尘衣猛的一颤,忽然间像失却了一切力量颓然跌倒。 “倪戬是那么害怕孤单的人,怎么舍得杀死那个唯一能铭刻在他灵魂里的人?”苍魇慢慢来到他面前,弓下身子轻声说道,“诀尘衣,是你杀了夏青城。” “你已经记起来了,你都记起来了……”诀尘衣的声音微微颤抖,不是恐惧,而是彻骨的伤痛。 “我记得爹爹是怎么卑微的求你拯救他的家人;记得娘亲被倪戬杀死后魂飞魄散的样子;我记得云染被倪戬带走的时候你是怎样的袖手旁观,还记得你为了切断我和过去的联系而把何欢送上昆仑。”苍魇顿了顿,忽然间又笑了起来,“对了,我还记得我的躯壳已经彻底毁灭,是你收伏了昭龙,然后用它的躯壳炼化成了盛放我灵魂的容器。现在的苍魇,一半是夏苍穹,另一半,是那条在妖魔界拥有至高无上地位的昭龙。” “苍魇……如果你恨我,就杀了我吧……”诀尘衣淡淡的说道,带着早已超脱生死之外的恬淡安适。 “这是你渴望了很久的命运,我为什么要那么轻易的让你解脱?”手指绕着诀尘衣雪银色的长发,那种沁凉柔滑的感觉,好像是璀璨星河在指尖流泻,“贪嗔痴妄你样样占全,即使你的修为真的已经足以飞升成仙,九天十地也没有地方能容得下你。” “只要能赎完了我的罪……即便是做了幽魂野鬼,我也心甘情愿。” “想去做幽魂野鬼?你又想抛下我了是不是?”苍魇纵声长笑,“即使最后还是要遵循昭龙的宿命回归黄泉,我也要你永生永世都和我在一起!” 血红色的月光笼罩着整个青萝山,翻沸嚣狂的邪焰一直涨到了天顶。 “从今天起,你诀尘衣就是我的妻子!无论生死轮回,你永生永世都只能属于我!”苍魇狂笑着拥他在怀。 “苍魇!你说的什么胡话!且不说我们曾有师徒之份,我是男人,又如何能嫁你!”诀尘衣惊骇至极,想必是根本未曾料到他能说出这等荒唐话来,“你若做了这样的事,你要天下人如何看你!” “世道尽灭,天地混沌,也都不过如此,若我执意要娶你,谁又敢多言半句!”苍魇笑道,“九天神佛浑不顾,不问红尘问苍天!” 把诀尘衣拥进怀里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乎将来会怎么样了。 即使整个世界都被撕裂,即使为世人唾骂,即使被天下人嘲笑。 一步一步,走火入魔。 一步一步,万劫不复。 “诀尘衣,我要娶你。”无数个夜晚里疯狂的渴望,早已经化成刻进骨子里的痴迷,融作秋水化成灰烬还是无法忘却的眷恋。 “苍魇!你不能这么做!” “你是我师父,你是男人,我知道。”苍魇抱起诀尘衣进了屋子,“如果没有来世,那我们今生就在一起。” “苍魇!你疯了吗!” “如果我是疯子,那也是为你而疯。诀尘衣,这还是你的罪。” 诀尘衣的身子抖得像被第一层秋霜覆盖的叶片,字字句句都裹着尖刀般痛楚的呢喃:“既然是罪,让我一个人背负就行了,即使天打雷劈堕于地狱,也让我一个人去。” “诀尘衣,来不及了。”苍魇把他放在床上,一颗颗解着他腰带上的系扣,“你徒儿苍魇一向任性胡为,就让他再任性一次吧。” 每松一扣,道袍便自肩头滑下一分。 长发顺着枕边缓缓滑落,如同星河流泻。 即使他忽然间开始衰弱,逝去的也只是他的力量,无关他的美好。 苍魇曾经无数次抱着他,却都是孩子一般的撒娇,从来没有这般仔细的琢磨过他的味道。殊不知他的纤细和抗拒都像是桃花露一般,稍一触碰,就会氤氲在喉咙里,甜美到几乎当时就醉了。 “苍魇……不要……不值得……”这些日子诀尘衣比以前更加消瘦了,苍魇的牙尖咬在他突起的锁骨上,激出了他口中微微颤抖的呻~吟。 苍魇自他的耳根撩起发丝顺在枕边,用嘴唇轻轻勾画着他亵衣领子里露出那段优雅的弧线:“如果不要,那你就杀了我。” 49.极乐世界轮回地狱 师父是强大的,完美的,无可比拟的。 自记事以来苍魇打从心里就想成为师父这样的人。 艳骨昙只是引子,开花结果的是本身就深深埋藏在灵魂里那颗爱慕的种子。 烛火与寂静当中,只听到窗外花叶婆娑相触的声音,温柔得像春夜里的第一场细雨。 “师父,刚到水月洞天的时候,每逢打雷下雨我都不敢独自入睡,昭龙带给我的恐怖记忆已经深深的刻进了灵魂……结果,我怕的居然是我自己……”苍魇说不出自己此刻的感受,胸口升腾的疼痛,是火焰在烈烈燃烧着的触感。这种灼烧的感觉让他整个脑子都在发热,连神智都要烧掉,但身体却是冰凉的,也许在他的记忆复苏的同时,身体也渐渐恢复了龙族特质。 紧紧绞缠在一起的两具躯体,已经无谓是极乐世界还是地狱。 最惨烈的爱与最深刻的恨,到最终却是同一种颜色。 “诀尘衣,如果不要……就杀了我吧。”苍魇在诀尘衣耳边重复了一遍,整个身体都在兴奋的欢愉中颤抖,“然后打碎我的魂魄,不要再让我遁入轮回……” 诀尘衣杀了夏青城,却救了他,然后抚养长大。 那么多年的相依相伴,即使想恨都不知道该怎么去恨。 恩怨情仇,喜怒哀乐,记忆里的所有片段都有诀尘衣的影子。 而能终结这一切的,只有永恒的毁灭。 如果诀尘衣真的动手杀他,他根本就没打算阻拦或者还手。 然而在最初他频频冲刺造成的生硬的阵痛来临时,诀尘衣依然蹙着眉抱着他,微微发颤的指尖扣在他的腰上,却像攥着他的心脏。 长发披散在枕边,纵然化作了雪银,却比以前更加光彩夺目。 苍魇的汗水顺着额头沁出来然后缓缓滑落,唇边溢出的呢喃却是玩味和奚落:“即使承受所有的罪孽和侮辱之后就会永堕地狱不得解脱,你还是不愿意杀了我?” “是我的罪……是我欠了你……”诀尘衣笑起来,苍白的脸色上妖异的红,清澈如秋水的眼眸里刻着苍魇容貌尽毁之后的面容,恐怖得就像在噩梦中出没的魑魅魍魉。 身体的极度愉悦和心灵的极度痛苦缠在一起不住的搏杀着。 那些深藏在灵魂里的渴望和疯狂都从骨血当中偷偷的渗透出来,汇成了一股黑色的火焰。 苍魇望着他眼中的自己,忽然间笑出声来:“你还不如杀了我来得痛快……何必让我疯得那么彻底……” “我已经错了一次……”诀尘衣的肩头因为痛苦而微微发颤,“绝不能再错一次……” “所以你并不想杀了我,而是希望我杀了你,是吗?”苍魇俯身在他耳边低语。 “疯的人不是你……是我。从我对青城有了悖逆伦常的感情开始,我就疯了。”昭龙冰冷的躯体不会因为任何外物而变得温暖,肌肤相触之时,虚弱至极的诀尘衣总会忍不住冷得发颤,但他只是紧紧的抱着苍魇,眼神渐渐变得迷离起来,好像所有身体和灵魂的痛楚都已经渐渐游离,成为了苍白的虚像,嘴唇开阖之际却喊出了另外一个名字:“青城……” “诀尘衣!不让我死,你却想一个人获得解脱?是你亲手把我变成这样,即使夏青城没有魂飞魄散,他在九泉之下的冤魂也绝不会饶恕你!”苍魇忽然拽住他的头发,发狂似的嘶吼起来,“我不会杀你,更不会让你死,一千年一万年,只要我活着,就要一直把你困在我身边!九天十地,你只属于我一个人!我要你一点一点,偿还你的罪孽!” “嗯!”诀尘衣颤抖的呻吟着,却粉碎了苍魇最后的理智。 身体那么的冰冷,躯体当中的灵魂却清晰的亢奋着,雀跃着,渴求着。 当躯体所能感受到的痛与快感到达极致的瞬间,他敏锐的感觉到诀尘衣的身体在怀里跟着收紧,然后瘫软下来,枕着他没有温度的胸口竭尽全力的喘息,被汗液濡湿的发丝纠缠在他颈间,不像万千情丝,倒像一张令人窒息的网。 完全占有一个人,是这种感觉吗? 伤害他,远比伤害自己来得更痛。 苍魇在一片混沌之中昏睡过去,等他醒来的时候,又是夕阳西下之时。 空荡荡的屋子里陈设简单得近乎简陋,夕阳透过雕花的小窗将外面桃树缤纷的花影揉成了一团迷离,靠窗的小桌上摆着一盆碧幽幽的青萝。 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 青草香,大蒲团,师父,老桃翁。无边桃花落如雨,万顷青萝碧连天。 但这美好的错觉只维持了片刻,苍魇立刻就发现身畔空空如也,诀尘衣早已经不知去向。 “师父!诀尘衣!”苍魇飞窜出门,漫山桃花在血色夕阳如同泼染开来的鲜血,浓艳得惊心动魄。 偌大的水月洞天,最终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荒唐人做荒唐事,我曾无数次劝告诀尘衣,你就是他命里的劫难,若他听我一句,也不会落得如今的下场。” 苍魇听到了水镜的叹息,才忽然想起来水月洞天里还有这么个不算人的“人”,飞速冲回屋里冲着水镜质问:“水镜!他上哪去了?” “去了哪里又有什么区别?”水镜的镜面动荡不止,化成了带着哀叹的口气,“若他真的不想见你,即便找遍九天十地你也找不到他。” “我问你,他上哪去了。”苍魇又重复了一遍。 “诀尘衣遇见夏青城已经是错,抚养你长大更是错上加错。如今他多年的修为都已毁于一旦,非但不能成仙,连六道轮回也不能容他,岂不是比死还要可怕百倍?他对夏家之事悔恨已久,若论赎罪,他这些年待你如何,你心知肚明。既是如此,你为何还不肯放过他?” 苍魇冷冷道:“我只想知道他的去向,其余的唠叨都省了吧。” “我的使命就是守护水月洞天的主人,若你执意不肯放过诀尘衣,我即便是粉身碎骨也不会向你透露半分。” “如今我的力量远胜于你,若我想借助镜界来寻找诀尘衣,只怕你也没有本事阻拦我。”苍魇将手探入镜面之中,镜子里的画面动荡离合,慢慢变换成了一片青绿与艳红交错的模糊。 “被困在这镜内几千年,人间各色喜怒哀乐早也已经看腻了,今天若你给我个痛快,反倒是种解脱。”镜面忽然间静止下来,显然是它在用所有的修为对抗苍魇的邪气。 “水镜,你以镜为体以水为身,至多算是个千年修行的上妖,胆敢与我为敌?你难道不知道上妖也会形神俱灭魂飞魄散?”怒气一起,苍魇周身聚敛的邪气便疯狂的翻沸起来,搅得水镜的镜面也如同起了风暴一般。 “幽冥昭龙乃是上古神兽,且不论三界妖魔,就是九天上仙也要忌惮三分。我早已知晓你的身份,却自你少时便这样对你,若要论忤逆冒犯之罪,我早已经犯下了。”水镜的气息因为他的干扰而变得混乱,说话的声音也变得含混模糊。 “好,既然你这么想解脱,我就送你一程吧。”苍魇怒喝一声,水镜的镜框陡然间发出了水晶碎裂般的清脆声响,骤然破碎成了万千闪亮的灰粉化作虚无,仿佛是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 泼溅出来的片片水滴就像无数面破碎的镜子铺满地面,每面镜子里映出来的苍魇早已经不是昔日神采飞扬的少年,更不是遭受火焚之后浑身腐烂的怪物,而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形体。 如谪仙般完美的形体,就像他无所次所渴望过的那样,只是那双流动着漆黑墨色的眼眸,不是昭龙那种神只般冰冷而高傲的气势,也不是诀尘衣那般的宁静平和,而是像一只凶猛的怪兽,在橄榄形的瞳仁里写满了急欲吞噬一切的热望。 非仙非人非魔非兽,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彻底的怪物。 “这就是昭龙幻化人身的样子吗?”苍魇忍不住纵声笑起来,“不错,剥夺了我身为人的皮相,却给了我一付天下无双不死不灭的躯壳。” 苍魇缓缓抬起双手,已经浸入地面的水珠重新变成滴滴水珠凝聚在半空,形成一道水幕,其中再次映出了那片青绿与艳红交错的景象。 火红的曼珠沙华在无边无际的迷雾当中开得格外绚烂,掩不住那一丛丛青石堆砌的坟头,一团团看似妖艳的火红透着浓厚的死亡气息,蜿蜒其中的羊肠小道就像是一条用鲜血和火焰铺出来的道路。 这条道路不是通往黄泉,却是通往一段过去。 鬼王宗。 诀尘衣居然去了鬼王宗。 这倒是件出乎意料的事情。 水月洞天的大火烧了三天三夜,原本保护着这片世外桃源的封印全部破碎,飘飞的灰烬蔓延十余里,周遭的村落都受到了波及,漫山桃花连同屋舍和所有的生灵全部付之一炬,就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50.屏息仰止绝美景致 “你是谁?为什么要吵醒我?”黑色巨龙的鼻息如同雷火一般轰然不绝,鳞甲上闪动的流光像水光滟潋般持续着,成为了这片虚空领域当中唯一的光亮。 “幽冥昭龙,上古神兽。如此尊崇的身份,却要被困在这无边黑暗当中,何其可悲。”少年就这么轻飘飘的浮在虚空当中,手心里燃着一束明亮的火苗,把那一片虚迷的空间映成了琉璃般透明的青色,那一袭白衣素净到了极致。但他笑起来,仿佛午夜间蓦然开启的美梦,花火衍生,罂粟怒放,成为了整个黄泉栈道都不得不屏息仰止的风景。 昭龙望着他,非仙非魔更不是恶鬼,区区一届凡人竟敢涉足他的领域,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被困了那么久,不甘心吗?想复仇吗?” 昭龙微微伸展开了蜷曲的身体,却听到了一阵锁链拖曳的声音。 它终于记起来了。 天地成形,人类逐渐开始有了灵性,成为了华夏大地的主宰。而以人为食的上古神兽则成为了人之大敌,终于触怒了神只,有的被杀,有的被镇压,昭龙则被封入黄泉之下,成为看守魔界出口的守门人。千万年过去,它终于开始怀念地面上的万千风景,忍不住撞破阴阳道,逃逸人间,就在它逃离之时,上天为了不让魔界众妖魔为祸人间,于是降下一道火泉来封住了魔界出口。然而逃逸的昭龙还没能看清楚人间此刻的模样,昆仑掌门玉真子却以问仙借来神只之力将它再次困于昆仑山下。 它就这么蜷缩于巍峨昆仑之下,静静听着火泉在耳畔不住轰鸣奔流的声音。 不甘心?想复仇? 不,在永恒不灭的生命里,似乎没有什么是不可以被忘却的。 生命越是短促,就越是执着。 昭龙换了个姿势,再次匍匐下来,对这个蝼蚁般的人类,他的好奇心也仅止于此而已。 “龙君,你是不是很饿?想不想再次仰望外面的天空?”少年重新飞到了它面前,“如果你想出去,我可以为你斩断脚下的枷锁。” “那么,你想得到什么?”昭龙微微俯下了巨大可怖的头颅,从高处凝视着眼前蝼蚁般的生灵。那双流动着漆黑墨色的眼眸里,满是神只般冰冷而高傲的气势,龙角与须髯飞扬怒张,轰隆隆的鼻息仿佛是一场不期而遇的雷暴。 “听从我的驱使。” 昭龙怒吼着用爪子狠狠的拍了一下地面,瞬间砸出了一道巨大的裂缝:“凡人,你好大胆子!” 少年眯起眼睛笑着,好像一点也不畏惧眼前这只恐怖的巨兽:“龙君,这个代价和自由相比实在是太廉价了。你的存在早已经被这个世间所遗忘,若我不救你,你大概还要等待几千几万年才会等到离开这里的机会。” 昭龙并没有马上做出回答。 少年挥起手中的剑,寒芒闪过,昭龙腿上的枷锁应声而断。 “饿得太久,你大概没有力气撞开昆仑逃逸吧,我已经为你带来了你想要的东西。”少年手里的药汁发出诱人的芳香,入口的瞬间,便如同火焰燎原一般让所有虚弱无力的肢体都充溢满了即将爆发的破坏力。 这么一瓶药汁,不知用了多少人的血肉与灵魂熔炼而成,才会有这么芳醇入骨的味道。 这个看似普通的少年,竟然有着妖魔都比不上的残忍。 庞大的龙身忽然间消逝,化作了一个如谪仙般完美的形体,瞬间扼住少年的颈项把他拉到怀里。 “原来你可以变化人形啊。”少年丝毫没有反抗,还是那付笑眯眯的模样,“你轻点,我只是个蝼蚁般脆弱的凡人,你开个玩笑,或许我就死了。” “没得到契约你就敢切断枷锁,胆子倒是不小。若不是你先喂饱了我,我第一个会吃掉的就是你。”昭龙邪笑着,尽管外形是人,但橄榄形瞳仁里急欲吞噬一切的热望分明还是兽类。 “我这个人从不干亏本的事情。没有十分的把握,我不会动手。”少年笑着回答,“龙君,现在我已经是你的主人,不可对我无理。” “要成为驱使我的主人,你就必须给我能令我满意的交换物。”人类是那么普通又卑微的生物,但这脆弱的皮囊之内却能容得下各式各样令人惊讶的力量和灵魂。 “那么你想要什么?” 昭龙的手指缓缓移到他的脸上细细琢磨:“你。” 少年愣了愣。 “怎么,舍不得这付皮囊吗?”昭龙笑道,“每个月有七天时间,这半张脸属于我。” “你怎么也有和人类一样的恶趣味。”少年忽然笑起来,“我答应你,这张脸,你喜欢,尽管拿去。” 他笑的时候是极好看的,犹如花火衍生罂粟绽放。 却自始至终都让人觉得危险。 这个少年打从骨子里就是残忍冷酷的,无论是对别人,还是他自己。 从梦中醒来,苍魇伸着懒腰打了个哈欠。 这些日子幽冥昭龙和夏苍穹的记忆总是在他脑海里交错出现,令他越来越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属于夏苍穹和苍魇的记忆顽固的恪守着诀尘衣的一切,幽冥昭龙的记忆却把倪戬的影子深深的烙印在灵魂深处。 是倪戬偷走了何苏叶偷偷炼制的禁药,然后放走了昭龙。 所以在这场错综复杂的恩怨情仇里,刘扬帆与何苏叶都是被牵扯进来的无辜牺牲品。 而那条冰冷而高傲的幽冥昭龙,居然喜欢上了那个笑容绝美的少年。 难怪苍魇会对倪戬动情。 那是幽冥昭龙至死也不肯放开的执念,即使他被倪戬利用去追杀夏青城一家,乃至于被诀尘衣杀死成为灵魂容器也不肯放开的执念。 苍魇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曾经如此的迷恋倪戬,却一次次被他利用出卖,如今倪戬开始渴求他的感情,他却已经不在乎他了。 说起来这条龙虽然悲催,到底还是赶不上他,因为无论是诀尘衣还是倪戬所喜欢的都是他身上夏青城的影子,他到底也只是一个替身。 空气里多了一股香气。 灿烂缠绵的昙花香气。 能让他瞬间联想到不男不女满身珠宝紫色衣服骄傲自大无礼欠揍等词汇的不祥香气。 “妖道?” 苍魇皱紧了眉头朝树下望,却瞬间被眼珠光宝气晃花了双眼。 “妖道,果然是你。”罗曼在树下仰着头惊愕道,“何欢说是你,我起初还不信,你……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我也不知道。”苍魇笑起来,翻身从树上飞跃而下,立刻听到了一阵惊恐的抽气声。 树下峨冠剑眉手执玉箫的少年,白衣当风,瘦得几乎脱形。 旁边站着苍魇的名誉妻子白潇潇,此时却是大腹便便脸色红润,显然这些日子被何欢照顾得不错。 罗曼,何欢,白潇潇,这三个人能凑到一起才真是一件趣事。 “你……你别过来!”白潇潇看见苍魇在打量她,立刻被吓得打了个冷颤,横撑着腰部朝何欢背后躲避。 “娘子,难得为夫大难不死,你见了为夫怎么如此冷淡?”白潇潇越怕,苍魇反而越想戏弄她,直接走到她面前想摸她的肚子,“快过来与为夫亲近亲近。” “妖道,你就别逗她了。”何欢没有站出来维护白潇潇,罗曼却一脸嫌恶的揶揄道,“也亏得是我们,要是普通人见了你,恐怕得当场吓死。” “我的娘子,我的血脉,为何我自己不能看?”苍魇显然没把他当回事,继续朝前凑过去,不但吓得白潇潇惊叫连连,就是罗曼也跟着来回躲闪。 “别闹了,你现在的模样,确实不太对劲。”何欢终于开了口,却直视着他,并没有要闪避的样子。 苍魇眉峰一扬,奇道:“何欢,你不怕我?” 何欢沉声道:“你就是你,无论你变成什么模样,我都不会怕你。” “我就是我?”苍魇大笑,“如果我不是我呢?” 连同外表都早已经不是往昔的模样,内里半是夏苍穹半是幽冥昭龙的那个人还会是苍魇吗? 苍魇纵声大笑,罗曼和白潇潇的表情看来多半都觉得他疯了。 “你烧掉了水月洞天?”何欢的问题倒让苍魇觉得有些措手不及。 “水月洞天是我最后的栖身之所。”苍魇反问道,“你会没事烧掉自己住的房子吗?” “水月洞天有封印围护,如果不是从中破坏,它不会被付之一炬。如果不是你的杰作,那就证明水月洞天的主人已经不在了。”何欢皱眉,“莫非你师父……诀尘衣已经仙去了?” 苍魇回忆着那场离奇的火,就像是从地底窜出来似的,瞬间便烧得沸反盈天。若是受外物控制,以幽冥昭龙的感知力绝不可能找不到火势的源头,除非真如何欢所说,是封印破裂之后的劫火。 莫非诀尘衣真的不在了? 不,诀尘衣此时非但不能成仙,连六道轮回也不能容他,想死又怎会那么容易。 那这场大火又作何解释? “若你没有去处,不如和我们走吧。”何欢终于说出了此行的目的,“这些日子你不知去向,堪魔大计就此搁置,如今只好退而求其次,集结各门派高手结成法印暂时将巨坑封住。纵使昆仑再对不起你,为了天下苍生,也只能求你随我们走一趟。” “果然,灵虚子老头儿精明得很,时至今日,也只有你们能说得动我。”苍魇举目望向昆仑的方向,灵虚子要他堪魔,待到危机过去,自然又是过河拆桥兔死狗烹吧,只怕面前这几个人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好,我就随你们走一趟。” 灵虚子,生死祸福也是债,你如此的算计,早晚也是要一点点清算的。 51.从此再不轻言相爱 清流,扁舟,载酒而行,应该是人生最为潇洒快意的一段。 何欢一个人坐在船头,悠扬笛曲凄婉得就像快要掉下眼泪来,罗曼坐在船尾静静的凝视他的背影,神色怅然若失,满是心疼加心伤。 船行一路,白潇潇吐了一路,此刻正躺在船舱里有气无力的呻吟。 苍魇嘴里叼着一根小草仰躺在顶棚上,阳光,苍穹,云淡风轻,无论是夏苍穹还是昭龙都深深爱着这样的景色。 “前面有处小埠头,我们停船歇息一下再走吧。”罗曼言听计从,白潇潇无力计较,苍魇万事不操心,所以何欢的建议绝不会有人反对。 “我去买点吃的,你们呆在船上等着,休要乱走。”何欢咳嗽了两声,然后眉头紧蹙忧心忡忡的望着苍魇,显然是放心不下。 苍魇眨眨眼睛:“放心,我不会吃了白潇潇母子的,人肉的味道未必会好过香喷喷的烤猪吧。” 阳光越强的时候他的瞳仁就越发显出金黄的颜色,像两颗琥珀似的,里面橄榄核似的瞳孔一览无余,怎么看都不像是人。 “我去吧,你们休息。”养尊处优惯了的罗曼居然主动站起来,从何欢身边路过的时候抬起手想探探他额头的温度,“是不是又发病了?你的药快吃完了吧?我再替你抓点药……” “不用,我的事情我自己会处理。”何欢马上退了开来,显然并不愿意接受他的好意。 罗曼举着手,尴尬了半晌,最后还是只能踏着船沿借力一跃,轻飘飘的飞上岸去了。 “呵呵。”苍魇探出头,望着船下面荡起来微微的涟漪发笑。 何欢奇怪的望着他:“你笑什么?” “他的衣服发饰重成这样居然还飞得起来,我以为刚才那一脚这小船绝对要被踏沉了呢。” 噗,何欢忍不住笑了,跟着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你还忘不了那件事?”苍魇发挥了哪壶不开提哪壶的精神,然后如愿的收获了何欢尴尬痛苦的神情。 何欢退了一步,重新依着船舷坐下:“如果是你,你能忘掉吗?” “你那么痛苦,因为你不爱罗曼,也不爱白潇潇。”苍魇总算看出了端倪。 何欢叹了一口气,却什么也没说。 埠头边开满了粉红色的芙蓉,云蒸霞蔚中一派清俊灵秀,他的身形就恰似被托在花中,脆弱得几乎一碰就要消失掉一样。 “你那么想和破月山庄联姻,干脆嫁给我好了。”苍魇忽然开口,惊得何欢整个身子都微微一僵。 “你……终于想起来了?”破月山庄的一场灭门惨案,何欢也在一夕之间成为了孤儿,无依无靠之际被诀尘衣送上了昆仑,那么多年来寄人篱下,只有他一个人铭记着离散的痛苦和仇恨,什么都不知道,果然会活得比较开心些。 “那是夏苍穹的记忆,不是我的。”苍魇顺手摘了一朵粉色芙蓉插到他鬓边,“但那段记忆里有你。” 何欢眼里隐约有水色在弥漫,缓缓把芙蓉拔下来握在手里,却没有像儿时那样怒气冲冲的踩做粉碎。 “所以……你爱的人……”苍魇的嘴角浅浅的弯起来,“是我吧?” “如果是你,你会兑现你的承诺吗?不会吧。”何欢笑着把手中的芙蓉抛进了水中,重新把视线投向远方,“夏苍穹死了,但不是在那场浩劫里,而是在他把我推给罗曼的时候。” 苍魇无奈的苦笑一声,难怪在那件事后何欢会有这样的反应。 何欢根本不恨罗曼,何欢恨的是他。 “算了,如今再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潇潇睡了很久了,我去看看。”何欢站起身来,大步走下船舱,紧接着就听到了他的惊呼,“苍魇,快下来!” 何欢一向镇定,很少会如此惊慌失措,苍魇一听就知道肯定出大事了,立刻飞身跳下了船舱。 早已没了气息的白潇潇靠着船舷,脸上的表情惊恐莫名,看来她应该是挣扎了许久企图逃离,所以整个船舱里都是血迹,因为她用双手护着肚子,所以双手和腹部都遍布伤口,显然凶手的目标并非全是她,而是她腹中的孩子。 “是谁?是谁!孩子是无辜的,为什么……为什么要对他下手!”何欢的双眼犹如疯兽般瞪得通红,因为极度的哀痛和愤怒浑身都在发抖。 纵然他不爱白潇潇,但这些日子他对白潇潇呵护备至,证明他非常珍惜这个意外到来的小生命。 苍魇飞身冲出船舱。 埠头上还是那几个正在修补渔网的渔夫和清洗衣物的农妇,除此之外再无异状,若是他们看到杀手满身是血从船中出来,他们怎么还能毫无察觉的依旧在此谈笑? 白潇潇的血液还未凝固,显然凶手行凶就在不久之前,但这个人究竟是怎样才能从众目睽睽之下就此消失无踪?莫非他不是人吗? 一阵清风从对岸的密林那边吹过来,隐隐含着一股新鲜的血腥味。若是正常人,根本不会察觉到这细微的气息,所以这就像是邀请函一般,明摆着是冲着苍魇来的。 不是人?可我也不是人啊。 苍魇一笑,忽然纵身飞起,朝着血腥味传来的方向飞去,才跟出不远,便看见了远处那架悬在半空里的艳红步辇。 和倪戬分开不过月余,在他看来却像是隔了几世,所以这场不期而遇就变得格外有趣。 夏云染已经归于尘土,倪戬又创造出了新的姽婳。 何苏叶和夏云染没了,新的黑白骨和姽婳马上就会被创造出来。 倪戬倒真是个天才。 若不是这样,他该上哪儿去找为他赴汤蹈火死去活来还能够陪他一直走下去的人。 “怎么?想我了,所以专程来看我?”倪戬的笑容会让人上瘾,一旦陷落便无药可救,“走的时候那么无情,最后却还是舍不得我吗?” “变作这个模样,你还能一眼就认出我。”苍魇大步上前,飞快的把他拽进怀里,“你早就知道我的躯壳是昭龙吧?” “从看到你背上的痕迹我就知道了。夏青城身上的是烧伤,而你身上的尽管类似,却是另一种痕迹,那是龙的逆鳞。”倪戬没有反抗,温驯得就像初识时的玄清,但身上却有着浓重的血腥味,显然刚刚杀过人。 “那你也知道昭龙为你而死?” “我给予了他对等的代价,更何况他的死换来了你的生,我并不觉得愧疚。” 苍魇抚摸着他的脸,忍不住笑出声来:“倪戬,夏苍穹和昭龙都是被你放弃的牺牲品,而你却喜欢上了这二者拼凑起来的怪物,你不觉得讽刺吗?” “讽刺?这个怪物能替我报仇,能把诀尘衣折磨得生不如死,能哄我开心,我为什么要觉得讽刺?”倪戬直视着他,嘴角带着微笑。 “利用我折磨诀尘衣……”苍魇沉吟着,细细的摩挲着他的容貌,这付形体如此的美好,内里的灵魂却如此的残忍冷酷。 昭龙对倪戬迷恋至此,即使是现在把他抱在怀里,苍魇灵魂里属于昭龙的一部分还是疯狂的想要这个笑容绝美的少年。 “姽婳用自己的血肉催开了艳骨昙,那是她对抛弃了自己的哥哥最后的报复吧。”倪戬依旧温驯的依偎在他怀里,“怎么样,结果还满意么?” “艳骨昙花开,我心里隐藏的感情就会失去控制。若我最在乎的不是诀尘衣,那就肯定是你。难道你不怕祸及自身?” “如果你所爱的真的是我,那我高兴还来不及,即便是死又有何惧?用我的性命来换一个答案,值得。”倪戬笑道,“只可惜……不是我啊。” 苍魇慢慢的抚摸着他的颈项,慢慢的加重力道:“你真的不怕死?” “我知道,现在你比我强……但是你对我还有情,所以舍不得对我动手。”倪戬反过来握住他的手,重新放回自己脸上,“你想要,我就是你的。” “然后继续利用我?”苍魇大笑,“倪戬,你未免把自己看得太重了。昭龙迷恋你是没错,但如今的苍魇对你的情分还有几分呢?” “不试试又怎么会知道?”被他重重的刺了一下,倪戬的表情居然没有丝毫的变化,“如今真心待你的人,也只剩下了我一个人而已。” 苍魇重重的扣住他的肩头令他直视自己的双眼:“所以,你才杀了白潇潇?” “白潇潇?我以为你完全不在乎那个女人呢。”倪戬微微眯起眼睛,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苍魇眼眸里的光因为怒气而骤然发亮:“回答我。” “如果有机会,我会杀了她。”倪戬没有一丝犹豫,“我想要的东西,没有人能从我手上抢走。” “即便她肚子里真的是我的孩子?” 倪戬冷冷答道:“是。” 苍魇陡然睁大的双眼,锋利的爪子深深的扎进了他的身体:“那么……这就是我的答案。我对你的感情早就不存在了。” 他的袭击来得太快,倪戬虽然术数冠绝天下,到底是没有真元无法周天循环的人,如此重创,当然也躲不过。 “苍魇……你……”倪戬因为剧烈的痛楚而缩紧了身子不住的颤抖,用尽全力抓着他的肩头,“你真的要杀我?” “倪戬,你欠我的实在太多了,现在……统统还给我吧。”苍魇搂紧了他,把爪子扎得更深了些,“倪戬,你输了。我可以杀了你,因为我已经不爱你了。” 52.亲手杀死我的挚爱 “潇潇是他杀死的是吗?”何欢一向都是个聪明人,蒲然见到苍魇怀里浑身是血的倪戬,立刻就猜到了其中缘由,“那你为什么不杀了他?为什么!” “留他一口气,他对我还有用。”苍魇将倪戬放下,然后低头望着手上的血迹。 “你留着他干什么?他害你害得还不够吗!”何欢第一次如此失控。 “他利用了我这么多次,是时候还给我了。”苍魇朝何欢使了个眼色,“你出去,走得越远越好。” 何欢一愣:“你想干什么?” “无论我干什么都是在替白潇潇报仇,你何必管那么多?出去。” 何欢望着他半晌,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默默的转身离去。 船身微微一晃,代表他已经飞离了小船。 何欢就是何欢,很多事情不用说破他也能明白,所以没有那么多的为什么。 所以他才能认命,才能随波逐流,才能在昆仑安静的生活下去。 如果当年诀尘衣决定把苍魇送上昆仑,按他无法无天的折腾劲,不出三年早就被灵虚子那伪善的老头罚死了。 “我到底该拿你怎么办呢?”苍魇为难的抚摸着倪戬的脸颊。 鬼王终究不是鬼,会疼会伤也会死,就算他的心和体温一样凉薄,血液到底也还是热的。 而不像苍魇自己,已经只剩下不会因为任何外物而变得温暖的身躯。 倪戬的伤很重,从那么近的距离被龙爪刺入胸口,差不多是被贯穿了。但他的表情却是少见的平静温和,就像是在安稳的熟睡着。 体内属于幽冥昭龙的感情依旧那么嚣狂。 炽烈的爱恨,疯狂的占有欲。 明明昭龙比倪戬更强,居然甘心屈服在他之下,那么多年都没做出过逾矩的事情。 莫非这条龙对倪戬的感情竟然真的凌驾于肉体之上? 想到这里,苍魇忍不住先笑了。 龙族是最忠于原始本能的生物。 说这种话,谁信? 倪戬身上一定有一种东西令昭龙忌惮,那才是昭龙那么多年都没对他动手的原因。 不是不想要,而是不能要。 他知道,但那个杀死了白潇潇的凶手却未必会知道。 手指勾住倪戬的衣带轻轻一抽,染满血的衣袍就像水滴滑过荷叶般温柔而轻巧的滑落。 倪戬的躯体确实完美得令人惊叹,就算是超然物外的昭龙也忍不住被他所吸引。 苍魇并不是第一次看到他光溜溜的模样,更不是第一次和他亲近。 但以前的倪戬无论以什么身份出现,总是一付把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情态。 我要你的感情,你就得给我。 我不要了,你也休想给别人。 只有此刻,他才是这么脆弱,锋芒全无。 苍魇俯下身来吻他,唇齿之间那些腥甜的鲜血就像变成了噬骨的毒药,噼里啪啦的爆着细小的火星,像是正在滚油中来回爆香,若不是龙族的鳞甲够厚,此刻估计当场就会变成炸泥鳅。 肯定是倪戬在昭龙身上动过手脚,才能令他这么听话。 “呸!”苍魇狠狠的吐掉那些从唇上渗出来的血,如果真的打算趁火打劫,估计会付出很惨痛的代价,但现在骑虎难下,这件事情他不得不去做。 既然所有的侵犯都会被抗拒,干脆省略所有无意义的步骤直奔主题吧。 “苍魇,趁人之危这种事情好像不太光彩吧。”诀尘衣的声音成功的阻止了他伸向倪戬裤带的手。 “你终于肯出现了。”苍魇的表情带着一分苦涩一分惊诧。 “你既然已经算准了我会出现,又何必露出这种表情呢。”诀尘衣坐在舷窗上翘起嘴角微笑,脸颊嘴唇都透着桃花一样鲜嫩的绯红。 他的笑容那么美好。 好像黑白的世界忽然开始色彩斑斓。 那件衣服明显并不合身,领口半敞,月白色的云纹松松的笼着肩头,似乎快要滑下来了。 衣袍下摆倒着滑到大腿上面,白皙瘦削的双腿交叉着随意的搭在一边。 也就是说除了外袍里面什么都没穿。 甚至也没穿鞋子。 苍魇的呼吸一紧。 这算哪门子的穿法? 且不说平时温和守礼的诀尘衣总是里三层外三层照着道门的规矩归置得整整齐齐,即使是另外那个喜怒无常的诀尘衣也做不成这么离经叛道的事情来。 “你要找我,又何必把水镜给弄得魂飞魄散?”诀尘衣笑着说,“真是胡闹。” 他弯下腰的时候,长发自肩头缓缓滑落,如同星河流泻。 伸出手,自耳根撩起发丝在耳后顺在胸前,领子里露着一段后颈优雅的弧线。 那种责怪苍魇胡闹的态度,全然不同于之前无奈的宠溺,而是暧昧的怨怼。 这就是苍魇惊诧的原因。 面前的诀尘衣已经不再是诀尘衣了。 “我知道是你。”苍魇笑起来,“却想不到是这样的你。” 用这种方法逼他现身是迫不得已,但现在他来了,苍魇却又不知道究竟该如何面对他。 诀尘衣从舷窗上跳下来,鬼魅般飘行而来,手指抚上了苍魇的颈项,慢慢凑到了他的耳畔:“这样的我,有什么不好?” 呼吸错落,那是极致温存的距离。 即使是生命里最疯狂的那一夜,诀尘衣也不曾对他展露这样的依恋。 “这些日子你去了哪里?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事?”苍魇反手抓住了他的胳膊。 “我走进了地狱火泉。”诀尘衣笑得轻松畅快,就好像在叙述着他不过是到青萝山下走了一遭似的,“我以为一切的罪孽都会随着身形俱灭而烟消云散,结果我又回来了,活着回来了。想不到就连虚无境地都容不得我这样罪大恶极的人啊。非人非仙,不容于三界,入不得轮回,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现在到底是什么。” 苍魇抓住他胳膊的手忍不住收紧了。 “身体发肤被烈焰焚烧的痛楚一下子就过去了,就在我以为终于可以解脱的时候,忽然感觉到我的形体重生了。”诀尘衣的眼睛里闪着一种奇异的光晕,仿佛把月光聚敛在了自己的眼底,尽管手被握痛了,依然如同沉湎在梦境当中轻轻呢喃,“我回来了,可惜衣服这种东西是没办法跟着我重生的,只能就近找人借了一件。” “借?”苍魇实在无法想象不出不着寸缕的诀尘衣到底怎么跟人借的衣服。 “你非要逼我说是偷的吗?”诀尘衣轻轻贴进他怀里无奈的笑着。 苍魇忍不住跟着笑了。 现在的诀尘衣比以前多了一分人的活气,也多了一份魔的邪气。 那是一种恣意妄为诡魅无状的邪气。 “然后呢?”这样的亲近当然比爱恨纠缠寻死觅活要好得多,但诀尘衣的个性变得实在太多,直接导致苍魇觉得有些手足无措。 “什么然后?” 苍魇继续追问:“既然回来了,为什么不肯现身?” “到处走走看看,权当散心。” “师父,你在说谎。”苍魇苦笑一声,把他推开些许,“既然是散心,为什么一路都跟在我背后?” “师父……若你当我是师父,又怎会对我做出那样的事情。”诀尘衣似乎听到了很好笑的事情,直笑得肩头发颤。 苍魇忽然怔住,明知道他是故意顾左右而言其他,却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放心,我不是在责怪你。”诀尘衣扶着他的肩头轻轻靠了回来,在他肩窝里低声笑着,“苍魇,疯的人不是你……是我。我曾以为即使你再像青城,我也能把你当成孩子一般悉心照顾抚养,即使你一再亲近倪戬,我也只当自己是在恼你自甘堕落与魔为伍。直到我的修为多年来再无近境,每每入定脑海里总是交缠着各种幻象,那时候我才忽然明白,每一天每一刻剜心噬骨般的痛,是不能再紧紧抱着你的嫉妒和怨恨……是我先对你有了非分之想,偏偏又想克制这种欲望,终于自食恶果,在走火入魔之际让元神分成了两半,身堕七情六欲之窟。” 倪戬侵入水月洞天,故意在诀尘衣面前与苍魇亲近,就是想令诀尘衣分心乃至真气走岔。 谁知诀尘衣对苍魇早已动情,所以才会直接走火入魔乃至于元神分裂。 虽然此事出于倪戬的算计,但最后的结果却远远超出了倪戬的预测。 “你那天忽然要与我亲近,我很高兴,高兴得甚至忘记了师徒伦常,忘记了礼仪廉耻,只是……那终究是天理不容的罪孽。若要抹灭这段罪孽,注定我们俩不能都活着。既然舍不得杀了你,只好让我自己灰飞烟灭。” “师父。”苍魇又唤了他一声,却是另一番心境。 诀尘衣总是这样,一个人隐忍,一个人承受。 即便苍魇这样的伤害他,他还是选择让自己来背负所有的罪孽。 “重生的感觉真的很奇妙,走进火泉之前我只觉得满身云雨痕迹不堪入目,重生之后,我反倒很希望那些痕迹能留下来……”诀尘衣的手指抚在自己的喉结下面,似乎在细细回味着那种美妙的感觉,“永远刻印在我身上。” 那种姿态,是惊心动魄的妩媚。 “然后你就一直跟在我背后,看到谁亲近我,就杀了谁?”苍魇抓住他的手,他皮肤上润凉的温度依然如故,细腻柔软,丝丝入骨,微微的麻,微微的痒。 “哦,原来是为了那个女人。”诀尘衣直视他的眼睛,不闪不避,“是我杀了白潇潇,那又如何?” “为什么?” “若不是那个女人假托孩子是你的,我们也不会闹到决裂的地步。”诀尘衣眯了眯眼睛,“偏巧我又看见你以孩子的事与她说笑……即使是说笑,但我还是不喜欢。” “那为何要嫁祸给倪戬?” “因为你喜欢他,即便他一再的利用你折磨你,你还是没办法对他痛下杀手是吗?”诀尘衣第一次露出了冷笑的表情,“所以我现在就给你一个理由,一个永远摆脱那段无聊过去的理由。” 犹如凛冽如刀的冰风,恶夜迷梦里的魔魅。 纵然知道那段美好的过去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可苍魇却没想到打破这一切的方式是这样残酷而不留余地的被撕裂。 苍魇默默的把他按紧在胸口:“师父,对不起……是我的错,最终让你变成了这个模样。” 那天虽然是在恢复记忆的惊怒和艳骨昙两相催生之下的任性胡为,可也正是苍魇压抑许久不敢表达的心境,时至今日,他仍然不觉得后悔。 但眼前这个人,熟悉的皮囊,完全陌生的感觉。 那个曾经与他相依为命的诀尘衣已经彻底消失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他亲手杀了那个他深爱着的诀尘衣。 “你胡说些什么?现在的我很好,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好。”诀尘衣的笑声如此的畅快,就像那段有花有酒缭乱缤纷的时光随着韶光暗瞑逐渐失去了所有的色彩。 53.魔君当前谁是祸害 “你走得那么洒脱,如今水月洞天也随你付之一炬,以后我们要去哪里?”苍魇搂着诀尘衣,像是在怀念儿时相拥的温暖记忆,而如今他已经高过诀尘衣大半个头,怀里的那个人孱弱得就像即将要零落于风中的枯叶。 “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诀尘衣微微一笑,“以前你总是跟在我身后,亦步亦趋,生怕跟丢了我。可你从来都不知道,我强忍着不肯回头,却是怕回头的时候看不见你。” “我去哪里……你都陪我去?” 诀尘衣静静依偎在他怀里,算作默许。 苍魇抚摸着他肩头散落的发丝,字字都带着冷淡的笑意:“即使我要去昆仑堪魔,你也陪我去?” 诀尘衣沉默片刻,忽然笑出声来:“哦?我只道徒儿是出了名的顽劣不教,何曾想到你还有这样救世惠人的胸怀。” “我只问你,陪不陪我去?”诀尘衣的表情看不出任何的端倪,但他的掩饰落在苍魇眼里,却看得分分明明。 这个话题令他不安,而且不悦。 诀尘衣冷冷道:“我早已经说过,即使天劫真的来了,你我也不会受到半分损伤。你乃昭龙之躯,我也不在五行之中,我俩相伴天下岂不快哉,何必去管那些凡人的死活?” “师父……诀尘衣……”苍魇把他的名字细细的碾在吼间,氤氲成梦境般的迷离。 噼啪!一道惊雷落在船舷边上,瞬间灼穿一个大洞,河水不断拍击船身,汩汩有声。 窗外月白风清,却不见有雨意。 “苍魇,这雷来得可真蹊跷,你说是不是?”诀尘衣松开苍魇,话音仍然从容不迫,“五行五雷,这是用太微垣灵天元雷布的天罗地网。天罗地网是五雷天心大法中的至高雷阵,梵真派镇山之宝,若非对付极厉害的大敌,绝不动用。上一次使用,是用来镇压昭龙作乱。徒儿,你还记得吗?” 顷刻间天空电光如织,雷鸣涌动,恰似一张大网密密匝匝的自头顶压下来,水面涌动层层漩涡,似乎是要把整艘小船都拖进水底。 “那东西罩下来就像被兜头扣了麻袋之后再被捆起来,连气也喘不过来。”苍魇笑着摇头,“我不想记得,更不想再来一次。” “苍魇!”嗤的一声,诀尘衣刚伸出手便如一根无形的钢针刺透了他的手腕,腕上立时出现一个血洞。 但就在他蹙眉的间隙,那个骇人的血洞已经无声无息的消弭于无形,除了残血之外,再无伤痕,这等可怕的治愈力,不似仙家那般不惧风雷刀枪不入,倒更像是妖魔吸取精气弥补自身的法门。 诀尘衣望着袍子上的淋漓未尽的血,脸上多了几分愠怒神色:“苍魇……你以自己为饵,诱我走入天罗地网中央?” “诱饵?我自己游荡了一路,你可一直都不肯现身啊。所以诱饵不是我,是倪戬。”苍魇咂咂嘴,飘身到倪戬身边把他抱了起来,“装死装够了没有,赶紧起来吧。” “咳咳……”倪戬咳着血,勉强把衣服披回肩头,“你的爪子……差点害死我……” “你这样好看的老妖怪,注定是要遗祸万年的,哪那么容易死。”苍魇毫无顾忌的顺过腰带替他束好衣衫,“若不是做足了戏,又如何能骗过我师父这样的厉害人物?” 倪戬苦笑一声:“你凭什么信我?” “你这个人嘴硬心软,既然你顾念旧情留下了夏青城的血脉,就万万不会伤及我的子嗣,当然也不会去杀白潇潇。”苍魇平静的回答,“况且我从镜界中看到诀尘衣去了鬼王宗,你俩都快不共戴天了,就算是神州天劫也无法令你们共聚商谈。你虽然一直都不正常,但现在的诀尘衣更不正常。事先并无约定,你敢搏命赌这一局,我到底该赞你有胆有识,还是嘲笑你胆大包天呢?” “诀尘衣来见我,只说了这么一句话:此际苍魇心里最看重的当然是我,就是何欢的地位也比你重得多,只恨不得你死。若想得偿所愿,你只能和我合作。”倪戬轻轻点头,又轻轻摇头,不知是赞同他的推断还是嘲笑自己的疯狂之举,“我俩相约,他杀十锋,我杀何欢,接下来昆仑要成事就必须灵虚子亲自进入孔隙,若他拒绝以身殉道,必会受天下谴责,令各大派系生出嫌隙。若他真的进入孔隙,昆仑巨阵便少了中流砥柱,元气大伤。” “灵虚子若真的进入孔隙,自内部破坏了通道,那岂不是功亏一篑?”苍魇不解。 “即使通道真的被封住了又如何?”诀尘衣笑道,“封住通道的过程如此繁琐艰辛,其间只要魔气有一丝外泄,这个世间便会乾坤倒转。这世上的妖灵精怪数量甚巨,即便只统领群妖,一样是天下之王。” “诀尘衣,我们约定……你得天下,我要苍魇。”倪戬捂着胸口重重的喘息两口,“先杀白潇潇,然后故意用血腥味引来苍魇意欲借刀杀人……哈哈哈,看来你是两样都想要啊。” “倪戬……看来只要有你一天,苍魇便不能心无旁骛。终究还是除掉你来得痛快。”诀尘衣依旧笑着,极美,美得妖冶浓烈,“我要天下,更不可能把苍魇拱手让人。” “我原以为倪戬会是毁灭天下的魔君,后来昭龙的意念复苏之后终日恶念频仍,于是开始怀疑自己……”苍魇笑道,“万万没想到……真正的魔君居然会是仙风道骨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师,我的授业恩师……诀尘衣……” “魔君非魔身,自是意料之外。先师不老尊早已知道我身怀魔核,但我降世之时不过是寻常孩童,他不忍杀我,只求导我一心向道早日登仙,也许就能斩断属于我的命运。自我抚养青城开始,虽然心头多了杂念,修为亦可勉强自持。我羽化登仙之后你哭着喊着硬把我拖回来的是你,在我面前与倪戬亲热导致我走火入魔的是你,那一夜拥着我同赴极乐的还是你。”诀尘衣望着苍魇,一字一句娓娓道来,“种下魔心的,不是我自己,而是你。” “好好好,是我是我。”苍魇相视左右哑然失笑,“昭龙,鬼王,魔君,如今这小船上的三个人承载了天下极恶,若是有人能一锅端了,肯定功德无量直接飞升成仙。” 此话一出,倪戬忍不住笑起来:“你说这话,是打算飞升成仙去吗?” “呔!梵真天罗地网已成,网中魔物还不束手就擒!”仪华老道暴雷一般的吼声简直振聋发聩,瞬间盖过了绵密不绝的雷爆之声。 “我还没出去就开始收网,看来仪华老头儿比我还想成仙。再不跑就跑不了啦!”苍魇挽住倪戬的腰一个飞跃,转瞬之间已经退出了天罗地网的中心。这些所谓的名门正派未必不想把他们一网打尽,但事有轻重缓急,神州天劫当先,唯有集合所有力量先对付魔君,昭龙鬼王这样的“小祸害”也就顾不得了。也亏得如此苍魇才能顺顺当当冲出阵外,闪电密密匝匝的在身边交织,偶尔一两道打在他们身上,也是不痛不痒。 “苍魇,别走!”诀尘衣的声音才刚响起,忽地又是一道闪电当空劈下,这道闪电比之前的长了一倍,也粗了一倍有余,映得满天俱白。 天罗地网极易被魔气引动,诀尘衣若束手就擒,尚不足以引来雷击,而此际如此骇人的惊雷,必然是他动了真怒邪气暴涨所致。 苍魇飞在半空里,到底忍不住回过头看了一眼。 诀尘衣已经有了防范,饶是水桶那么粗的闪电当头劈下将船顶打了个粉碎,他却恍如不觉,任凭电光在周身游曳爆鸣,满头银丝狂乱飞逸,本是骇人听闻的模样,却只是朝着苍魇柔声呼唤:“苍魇,你别怕,他们的道行奈何不了我。你快回来,跟师父回家。” 就是这一停,有一道半圆形的光幕自诀尘衣身上伸展开来,形似护神诀,但光幕之中流动的尽是浓重的邪气,已经把他和倪戬都罩在了境界之内。幽冥昭龙生自黄泉,明明是依赖邪气为生,然而此时诀尘衣身上的邪气恰如惊涛骇浪排山倒海般涌来,纵有龙族的鳞甲保护,苍魇浑身都有被邪气侵蚀般的怆痛。倪戬虽然也惯于与邪气为伍,可到底是人身,加上此刻身负重伤,只能在邪气侵蚀之下不住的呕血。这光罩看似稀松平常,锋面却比刀刃更锋利几分,眼看着雷电砸下来,却在光罩边上莫名其妙的散开,变成了一连串细小的电花四散逃逸。 这罩子竟然连雷电也能割裂吗? 苍魇心头也不由的惊骇万分,幸亏他停了下来,否则转瞬之间就会被割裂成万千尘埃尽归尘土。 他不敢肯定若自己执意不肯回头,诀尘衣到底会不会对他痛下杀手,但这种事情的答案,还是不用知道比较好。 “苍魇,不要淘气。”诀尘衣再次伸出手低低的呼唤着他的名字,“我们再也不回来了,从此仗剑携手相伴天下,好不好?” “师父……你当我还是当年那不懂事的孩童吗?”苍魇苦笑,“虽然我不在乎世人会怎样,但在一个妖魔横行的天下畅游,想想也觉得没趣。” “苍魇,你跟不跟我走?”诀尘衣的身形飘了起来,缓缓朝苍魇靠近。 苍魇无声的后退了些许。 “苍魇,你跟不跟我走?”诀尘衣已经撤去了温情的模样,步步进逼,眼神凌厉,容不得他一丝一毫的拖延回避。 苍魇再次后退,已经来到了罩子的边缘。 整个天罗地网忽然间晃了一晃,整张雷电网兜头罩下,小船的船身喀喀作响,转瞬之间大半截船身连同诀尘衣的光幕竟然被硬生生按到了水下!到底是梵真派绝学,经由全派上下尽力施为,到底也不是毫无用处,只见诀尘衣的身形一震,旋即恼怒无常:“谁敢拦我!杀无赦!” 诀尘衣怒吼,整个光幕竟然硬顶着雷电网奋力朝上冲,两相倾轧发出刺耳的爆鸣声,雷火飞溅邪气纷乱,比节日的焰火还要绚烂夺目。 从小到大,苍魇从来没见过诀尘衣动怒,要不是这回连连自己也深陷其中,他也一定会好好品味诀尘衣生气的表情。 “天罗地网即将收口!苍魇,你快出来!”何欢的声音自岸那边远远的传来,自是无比惶惑着急。 “我也想出去啊。”苍魇抬头看了一眼头顶的天罗地网,又扫了一眼身后的光幕,终于无奈,“看来我是注定要再经历一次罩麻袋之痛喽。” “想逃命,就暂时把力量借给我。你是昭龙,水法应该会更强一些。”倪戬勉力撑着一口气,紧紧握住苍魇的手,急急念道:“水府神,水之精。驱雷电,运雷声。雷声发,震乾坤。黑猪吐雾,赤马喷烟,毒龙行雨,风伯导前。丁壬二将,水火之源。闻吾一召……” 倪戬才念到一半,苍魇便登时醒悟,他施行的是水府咒,如今天有雷火身畔又是邪气,唯有脚下的水面才是唯一的出路。 “水府听令!” 倪戬念完咒语的瞬间,身侧忽然“嗤”一声腾起一道水汽,便如将他们围在一个圆桶里,只是这水汽只腾上了两尺,忽地又降下了半尺,再升不上去。 “别想带走苍魇!”诀尘衣的双眸竟然闪着鬼魅般的红光,挥手之间,倪戬招来的水府之幕如同被摔碎的冰晶一般瞬间四分五裂。就在他分神对付倪戬的一刻,天罗地网失却了抵抗的力量,喀喀作响着如同车轮迎头压了下来。 “走!”倪戬急急的推了苍魇一把,两个人便趁势冲出了光幕之外。 “苍魇!”轰!只听得一声巨响,天罗地网如同泰山压顶一般,径直把诀尘衣深深的按到了水下,被挤开的水幕轰然倒下,瞬间把他锁在了幽深的水底。 54.若非极爱便是极恨 昆仑山巅,堪魔石畔。 一边是那个翻沸着黑红色火焰如同直通地狱的大坑,另一边则是似乎可以直上九重天宫的万仞雪峰。 那块巨石上系着两条并不算太粗的铁链,一头系在问仙上,一头铸成琵琶勾,牢牢嵌在诀尘衣的后背。由于分神之际被天罗地网所伤,他此刻正在闭目沉睡,月白色云纹袍子上染透了血迹,仿佛一身嫁衣,红得那么浓艳。另一头的问仙剧震频频,全视之眼彻底睁开,其中的瞳仁不住的四下扫视,妖光毕现。剑身上古拙的青银光焰与燃烬一般的黑红色焰光交替明灭,仿佛一场惨烈至极的厮杀。 巨石周遭被诀尘衣鲜血撒过的地方一夜之间开满了曼珠沙华,仿佛是鲜血和火焰绕在他身边动荡升腾,馥郁甜腻的香味在空气里慢慢郁积,浓厚到仿佛可以看得见化为实质的浓烈颜色。那些妖艳的火红透着浓厚的死亡气息,令得远在对面平台之上的人们也不得不驻足噤声。 苍魇一个人坐在诀尘衣身边,调皮的挑起他的下巴仔细端详。 诀尘衣是他真正的杀父仇人,也是为他重塑生命的人。 在他曾经可以了断今生尘缘的时候,诀尘衣救了他;当他被所有人质疑万劫不复的时候,诀尘衣抛弃他。 此间种种历历在目,就连苍魇自己也没想明白到底该怎么面对他。 以自己为饵帮助这些所谓的名门正道抓住诀尘衣,苍魇倒真什么大义灭亲拯救天下的宏愿,只是单纯的想让诀尘衣也尝尝被背叛和抛弃的滋味罢了。然后他才能有机会面对诀尘衣,慢慢想清楚那些困扰他久许的问题。 “苍魇……你的额头真凉。”润凉的手指抚上额头,细腻柔软,丝丝入骨,微微的麻,微微的痒。 “你醒了?”苍魇侧过头,慢慢握住他的手,自嘲般的笑:“龙族薄情冷血,以后我再也不能温暖你了嫡谋全文阅读。” 诀尘衣淡淡的笑着,尽管十分虚弱,笑容却并没有因此变得惨淡。 到底是全天下闻而生畏的魔君,重伤濒死到现在不过短短一日,他的力量不仅几乎复原,那股惊人的邪气也跟着如焰燃天,就连苍魇也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来。 “看到我现在这个模样,你满意了吗?”诀尘衣拽了拽身后的铁链,问仙当中的全视之眼顿时邪光大盛,灿如焰炬。黑玉拙铁禁锢一切术法,全视之眼吸纳天地万物看透生死轮回,就连邪气也一并照单全收,所以此刻的他确实什么也做不了。 “我以为我应该觉得挺解恨,不过现在……忍不住有点心疼你。”苍魇诚实的回答。 “哈哈哈,那我还真是白白遭了一场罪啊。”诀尘衣抚着他的脸笑得格外欢畅,“想好怎么杀我了吗?” 苍魇摇摇头,跟着逗趣:“没有,这可不由我说了算。” “好吧,要怎么杀听凭他们安排,但我要你亲自行刑。”诀尘衣笑着,好像此刻谈论的并不是自己的生死,而是晚饭的菜色。 “我行刑,你会舒服一些?” “不。”诀尘衣的笑容里多了一分凉入骨血的冷酷,“只是你会心痛。” 苍魇忍不住笑起来,诀尘衣这样的眼神是他从未见过的,那种深不见底却汹涌着的情愫,居然真的是彻骨的恨。 “好,等到甄选行刑官的时候,我一定主动请缨。好好休息,否则魂飞魄散时候化出的魂蝶一定不好看。” 既然恨,就再恨一点好了。 要看清楚一个人的心其实很容易,要么就是疯狂的爱,要么就是极致的恨。 苍魇从那层层叠叠的曼珠沙华上飞出来,慢慢回到了对面的平台上。甫然落地,周遭围着看热闹的众家老道小道全都像见了鬼似的四散逃开,立刻就为他让开了一条下山的通路。一半是恐惧,一半是不齿。毕竟这对师徒之间的孽缘瞎子都能看出来,诀尘衣这样多年清修的仙师并不比得半路出家的道人或是情窦初开的小道,若是经历过云雨,简直无从掩饰。 苍魇压根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没人搭理,正好乐得清静。 沿着冰封的石阶步步下行,倪戬正站在转弯处等着。 “才刚好点就穿着这烧包衣服出来乱晃,你以为自己还很年轻啊?”苍魇肆无忌惮的逗趣,“别以为穿得少我就会过去抱你,龙族没有体温,你冷死也是白搭。” 倪戬忍俊不禁:“你别太自以为是。和你合作擒拿魔君不过是为了积攒道业以求早日飞升,可不是对你难以忘情。” 苍魇苦笑:“你是专程来嘲讽我的吗?” 和倪戬之间的心结这次算是彻底解开了,从身体到心灵,他们俩都彻彻底底的不合适。上天下地死去活来纠葛了那么多年,苍魇总算可以彻底放下他了。 无论他是倪戬,还是玄清。 “真心诚意来恭喜你,怎么就成了嘲讽?”倪戬笑道,“至少他现在肯明明白白说喜欢你,求仁得仁,有什么不好?” “我贪心的非要把他据为己有,到底是亲手杀了那个我深爱着的诀尘衣。”苍魇轻轻一叹,“我只求能和以前一样平平淡淡在一起就好,现在这样的爱恋炽热反而变得不真实。只要他能恢复以前的样子,不要再被魔性操纵,即使不能再和他亲近,我也心甘情愿。” “你怎么知道他喜欢以前的样子?”倪戬笑道,“不老尊导他修行多年,就是为了有朝一日他能靠修为抵抗身上的魔性。然而此际魔性一发便无法收拾,不是他无从抵挡,而是他根本就不想抵挡。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说出真正想说的话。” 苍魇回头望向堪魔石,那一头云雾缭绕,看不清此刻究竟是什么样的情景。 人的命运千回百转,只能由得造化捉弄瀚海沉浮。有那么多人穷尽一生只求一个大彻大悟,可真正能抛却前尘往事直上九天飞升成仙的又有几人?爱也罢恨也罢,所有的贪慕嗔痴皆是缘法,人间一个情字,最是难舍难分。 无边的风雪裹着昆仑倾塌的声音彻夜不息,魔君近在眼前,奔腾翻沸的地火就像是魔界蛰伏的妖魔们炽烈的欲念,来自异界渴望着血肉的强烈杀意和邪气已经不再是丝丝缕缕时有时无,而是排山倒海而来的汹涌潮水。 这样的夜晚,也许没有一个人可以安然入眠。 昆仑大殿彻夜灯火通明,苍魇知道那群老道一定正在商议如何处置诀尘衣。 提着一瓶桃花露靠上房顶,美酒入喉,醉人的香立刻自喉底升腾上来。 浅醉微醺,清和不争。顺口,却不顺心。 孤单伤人,独酌无益,喝酒到底还是两个人才热闹。 苍魇把酒壶往腰上一系,纵身乘着云气直朝堪魔石那边疾速飞去。 整个昆仑上空笼罩着一层灰霾,整个世界都像褪去了颜色,只剩下单纯的灰白。远远的望过去,别说是诀尘衣的身影,就连奇迹般开放在冰天雪地当中的血色曼珠沙华都消弭了踪影,可问仙当中全视之眼的灼灼妖光却穿透雪幕远远的投射过来。 妖光如此耀眼,必然是感应到了惊人的邪气。 苍魇心中一凛。 诀尘衣,你又在做什么? 加快脚程沿着山道一路上行,耳畔风雪咆哮不息,仿佛是压抑在喉底的呕哑哽咽,凶狠的把他的黑发揉得更加凌乱。 堪魔石上并没有其他人,诀尘衣面对巨坑独自坐着着,似乎是正在入定沉思。他什么也没做,可铁链另一头的问仙却正在狂乱的震颤。 “师父?” “你来了?”苍魇纵身上去,诀尘衣立刻抬起头来看他,苍白的笑颜开成了这冰天雪地漫天灰霾下最妖冶夺目的花朵:“你恨我,可你到底还是舍不得我。” 他的指尖颗颗血珠正在朝着巨坑之下飞逸,坑底的魔界通道已然比白天要扩大了许多,一些形体怪异莫名的妖魔群集在通道出口拼命朝外挤,相互抢夺厮打着不知饕足的品尝着那些散落的血珠。尽管通道出口处的封印仍在,却在妖魔们的挤压下变得越来越薄弱,甚至有些肢体已经从出口那里探了出来,像一丛丛色泽艳丽却怪异莫名的花树。 苍魇心头一凛。 诀尘衣在用自己的血饲喂妖魔。 所有人都知道魔君降世就是为了替魔界众生打开通往人间的通道,所以他们封锁了诀尘衣的法力,却绝没有料到,魔君根本就不是魔身,打开通道的方法也不止一种,没有法力,他依然可以成为一场血肉的献祭。 “只要投身坑底,我的血肉被妖魔啖尽之时,魔界通道一样会打开。”诀尘衣淡然笑道,“我对于人间是一场灾难,对于魔界亦不过一件工具罢了。”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上次我走进火泉想要终结一切,在形体重生那一刻我就猜到了,魔界无论如何也要保全我这身血肉,必定是因为它们还有更重要的用处。” “你疯了吗?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这么做?”苍魇把他拉起来面对自己,诀尘衣却忽然揽住他的腰,肆意的覆上他的唇。 苍魇的身体猛颤了一下。 诀尘衣的气息像桃花露的香气和暖意穿肠而过一般,顺着经脉流向四肢百骸。 暖意流散之后很快回溢,那种久违的冲动就像猫儿抓心一样的难耐。 痒到发痛的难耐躁动无数次把他引回那个疯狂的夜晚,那段颈项厮磨的旖旎。他忍不住扣着诀尘衣的脑后,用不容抗拒的姿态去探求他的气息他的温暖,诀尘衣没有抗拒,反而用最柔顺的姿态承受着他的索取和侵略。苍魇能感到怀中诀尘衣的心跳也跟着躁动起来,就像一场燎原的野火马上就要把他们两个人一并焚烧殆尽。他自己也忍不住感到意外,想不到在他完全习惯了龙族冷血凉薄的特质后,诀尘衣竟还能轻易的引动他属于人类的炽烈欲念。 “唔……”在爱恨纠缠得分不清彼此之际,却觉得有一口血自诀尘衣的口唇推了过来。苍魇心道不对正想退开,诀尘衣忽然重重的咬了他一口,惊愕之下来不及抗拒,那口鲜血已经混合着自己的吞落腹间。鲜血落入腹中的瞬间,苍魇极力压抑的邪气就如涌泉一般层层漫溢,再也不受控制。问仙受到邪气催动,又察觉到了主人的存在,顿时疯狂的震颤起来。 “我还没蠢到真的想用血肉来打开通道,我要的只是你而已。你说过,一千年一万年,只要你活着,就要一直把我困在你身边。你说过,九天十地,我只属于你一人。你说过,你要我一点一点偿还我的罪孽。哈哈哈……”诀尘衣的笑声弥散在急促的喘息声中,却扔停留在气息相闻的距离内缠绵着属于他的余味,“这些话,如今我全部还给你。就是魂飞魄散,我也要拖着你一起去。” “呔!非我族类,其心必诛!多亏灵虚子道兄早有准备,若放任此等妖龙忤逆为虐放走魔君,只怕神州生灵将难逃此劫!”仪华老道暴雷般的吼声振聋发聩,绵密不绝的雷暴之声随之涌来。 苍魇放眼四顾,刚才上山的时候只觉察到守备松懈,原以为是众家都齐聚大殿商讨对策,却没想到是他们早已支好了一张大网就等他来投。此刻天罗地网虽然尚未布置完成,但各家各派都搬出了镇山法宝,可谓是步步杀机,明摆着打算把他们一网打尽。 “明白了吧?在他们眼里,你和我都是异类。此刻,你已经没有退路了。”诀尘衣站在他身后笑得欢畅,“要么就和我一起死,要么就和我一起走。” “兀那孽畜,还不束手就擒!看天罗地网!”“神华无俦,大道泽光,剑雨,疾!”“昙花九音阵成,启!”由不得苍魇分辩一句,各家各门的看家本领已经劈头盖脸放了过来。 苍魇苦笑一声,那些层层摇曳的人影看过去全是一片深灰,他实在分不清那些人的面目。那些曾经慈祥温和的长者,那些曾经恋慕有加的女道,那些曾经出生入死的朋友,此刻全都站在自己的对立面。 诀尘衣的手轻轻抚在苍魇背后,桃花露般的喉音氤氲如蛊惑:“别再眷恋那些无聊的感情了,你也是妖魔。去吧,你渴望的血肉就在你面前。” 无从抗拒的力量自腹中那滴血珠中升腾而起,就像一只无形的手忽然攥紧了他的心脏。苍魇看到橄榄型的金色在眼前陡然展开,他的身形暴涨开来,灰蒙蒙的雪地上映出了那个曾经在他的记忆里刻印下最恐怖记忆的身影。盘曲的身体,巨大可怖的头颅,轰隆隆的鼻息仿佛是一场不期而遇的雷暴。深沉狞厉的长啸在沉水般的空气中轰鸣,黑色火焰裹着炽热的焚风横扫了整个天地,刹那间把目所能及的一切全部撕成碎片。 55.几度轮回几世相逢 面前的不是黑暗,而是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在黑洞尽头,仿佛有无数手臂在招摇,有金红耀眼的血海的翻沸。意识时而清晰,时而模糊,身体不住的发烫,脑子也像灌进了浆糊。那种深沉的疼痛就像植根于他的灵魂,拼命的撕扯着,不断把他推向万劫不复的地狱。 “师父!你在哪里?师父?好疼……疼……”苍魇拼命伸出手,就像溺水的人企图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整个身体都在剧烈的疼痛中痉挛抽搐。 “没事……师父在这里。”恍惚之间一股很好闻的檀香清气钻进鼻端,清凉入水的躯体缓缓贴了过来,立刻平复了苍魇几乎要被烧化了的灵魂。 苍魇立刻把那身躯拉近,紧紧拥在怀里。几乎是同时,浓烈的血腥气与似乎要撕裂所有理智的痛楚瞬间把他拉回了现实。 有几分肮脏的农家小茅屋,呼啸的北风从门窗的缝隙里把纷飞的雪花推进来。屋子里燃着炭火,简陋的土炕上堆着一床薄被,诀尘衣蹙眉躺在他怀里,微微发颤的指尖轻扣在他的腰上,雪银长发披散在枕边,旖旎了漆黑的暮夜。 “水……水……”苍魇的头昏昏沉沉,一时之间根本想不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话音才落,只觉得诀尘衣俯下身子,唇上微微一暖,便有一股微微发甜的清水涌进了口中。昭龙纵然已经脱离了对水的依赖,可到底还是水族,水涌进喉咙,真有一种捡回一条小命的感觉,立刻就钳住了他的腰,狠狠的汲取他口中剩余的清甜。 “别动,我喂你……”诀尘衣又汲了一口水,重新凑了下来。 苍魇乖乖的喝了,跟着苦笑出声:“既然我醒了,就不能让我自己喝吗?师父……你故意占我便宜……” 诀尘衣也跟着笑起来:“也只有这种时候我才能明目张胆的占你便宜啊。” “师父,我的胳膊……”苍魇试图抬手替他拢好被子,努力了半天,却什么反应都没有。抬眼望向自己的左臂,那里果然空空荡荡,只有一片染满血污的布裹着一截丑陋的残肢。 “别看了。”诀尘衣轻轻捧着苍魇的断臂放好,重新用被子笼住他的肩头,“天下断肢重生的法术多得很,我一定会令你的胳膊恢复如初。” 苍魇脑子里闪过了一连串的画面。 无数躲避不及的道人被卷进龙息,整个勘魔石被染做一片怵目惊心的红,就如同血肉之雨将那一片的地面全部密密的浇灌过一遍,浓烈的血腥味直冲天际。 头顶那金黄色的月轮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了鲜艳的血红色,就连周围笼罩的烟云都化作了深深浅浅的红,有一道道涟漪般的波纹在云层上荡漾。 好像整个天空都化作了一泓深红的血池。 巨坑之下的妖魔嗅到了如此浓烈的血气,早已经按捺不住千万年来的疯狂欲念,只听得一声轰然巨响,那道亘古而来的封印砰然崩裂了一个角,转瞬之间成千上万的妖魔已然脱困而出!眼前一片混乱,他整个脑子里只有对血肉催动的亢奋,只有无止境的杀戮,每一滴血的喷溅,每一个生灵的陨灭,简直都是最极致的享受。 “苍魇,你疯了吗!住手!何欢不是你的朋友吗!”脚下躺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少年,另一个紫袍的少年正在试图把他拖开。 一白一紫,在这场血色的妖魔盛宴里幻化成微不足道的碎片。 他们是谁? 苍魇低下头,脑子里只是浑沌一片。 雷火般的龙息滚过,紫衣少年很明显的颤抖了一下,然后拼命把白衣少年抱紧在怀,缓缓闭上双眼凄厉的笑起来:“你看……最后陪在你身边的人是我……对你最好的人,还是我。哈哈哈……何欢,你听到了吗?” 何欢?好熟悉的名字……但……还是想不起来。 算了,昭龙到底也只是妖魔,何必去探求那些无聊的记忆? 他重新抬起爪子,照着两人重重踏下。 “我……不要你陪我去死……”白衣祭起手决,整个身体忽然间分崩离析,自紫衣少年怀里飞逸而出,刹那间化作一柄利刃朝他的爪子横切而下,“苍魇!你醒醒吧!” “何欢!不要!”紫衣少年一声凄厉的呼喊,“你宁可魂飞魄散也不要和我在一起吗!” 那道集聚毕生修为的魂刃自薄弱的下腹倒着切过来,就是龙族的钢甲竟然也抵抗不住,光焰掠过,剧烈的疼痛忽然间扯回了苍魇所有的理智。 他亲眼看着自己的胳膊从身体割裂,浓稠的血从断肢之处疯狂的涌出来。 他亲眼看着何欢为化魂刃自爆而死,魂飞魄散永无轮回。 他亲眼看着罗曼拔出簪子扎进了胸膛,然后念了让自己魂飞魄散的血咒。 那就是他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 苍魇躺着,用完好的右手轻轻触摸左臂的残肢,跟着笑出声来。 原来这就是他们三个人注定的因缘。 岁月里的一场翩然惊鸿,最终不过如此。 就像无数个年少轻狂意气风发的理想,到头来终于零落在枕边,变成了做了一半就戛然而止永远不会有结局的梦境。 “苍魇,你在想什么?”诀尘衣轻轻擦拭着他额上的汗珠。 “我只是在想……如果你一开始就知道我会被砍掉胳膊,你还会不会操纵我去为你杀人?”苍魇倒不怎么在乎这只胳膊,只是单纯的想跟他逗趣。 诀尘衣轻声问:“你是在怨我操纵你?” “不。”苍魇苦笑,“只是怨你操纵我去杀何欢。” 诀尘衣沉默久许,始终未曾答他。 昏昏沉沉醒醒睡睡,窗外日月星辰如梭般运转,恍然不觉尘世交替。 即使他问起外面的事情,诀尘衣也不多说些什么,总是三言两语带过,然后使个美人计哄着他乖乖的睡过去。 梦里的桃花坠得一天一地。 桃花雨中的诀尘衣,眉宇间云淡风轻。 醒来时,那个美好如谪仙般的人就静静守在他身边。无论是躺在他怀里,还是像儿时那样拥着他温柔的说话。 苍魇很清楚,昆仑上那一场妖魔与人类的大战,他和诀尘衣必然都已沦为天下所不齿的罪人。巨坑之下的封印崩塌一角,未免妖魔四散为祸人间,灵虚子那帮人肯定只得全力应对,暂时没空理会他俩,一旦封印得以修复,所谓的名门正派绝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等到他们能抽出身来,那一场最终的血战就会到来。 老桃翁自小和他讲述的那些故事里,妖魔与人类从来都是斗得你死我活,绝没有共存的道理。而故事里的妖魔,十之八九都为了成就英杰威名的垫脚石。 诀尘衣经历了那么多的人世沉浮,想必看得更加通透。这些日子的蛰伏,也说不清他是在韬光养晦,还是在故意暂求偏安,但在苍魇看来,只要这风平浪静还能抱着诀尘衣入睡的日子还能持续下去,就当自己是个脑子一片空白的吃货也没什么不好。 “你竟然再造了一个水月洞天?”苍魇在昏暗的小黑屋里躲了许久,第一次推门而出,展现在面前的居然是已经被付之一炬的水月洞天嫡谋。 诀尘衣笑着点头,不言不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长风过后,青萝山的遍野桃花化成漫天绯红,纷落如雨。 天高云低,身随流水;风轻云淡,情随事迁。 怀中抱着诀尘衣,即使一言不发,肌肤相触传来的温暖气息已经足够慰藉,一切神魔仙妖,什么生死离别,末了全都化为一声轻叹,好象未曾发生过,都是幻觉错觉。 “苍魇,记得吗,你小时候总在这玩耍,我就坐在岸上陪着你。”诀尘衣侧头望向水月泉中央荡漾的月影,嘴角浮起微微笑意,“你太调皮,经常胡闹,溅得我也一身水。” “哈哈哈,当然记得!我不是不小心,我是故意的!”苍魇回忆起儿时的与诀尘衣逗笑嬉闹的画面,忍不住笑了,“我小时候身体那么好,即使染上风寒三两天就好了,你其实大可以不用管我的。” “我不担心你染上风寒,只不过是想多陪陪你。” 昔日这一笑,如同无尽冬城,只是另一种形式的心如止水随遇而安。 如今这一笑,每一分垂首回眸都能听出花开的声音。 苍魇的笑忽然变得苦涩:“你早就知道我会是你命里的劫难,为什么还要养我?因为你对夏青城不能忘情?还是你觉得愧疚?” 春秋岁月,初生死灭。 天地伦常,轮回有序。 “不能忘情,对。愧疚,也对。”诀尘衣掬起一捧水替苍魇清洗头发,手指自他的发丝当中梳理而过,暗蓝的流光仿佛滟潋水色自指尖流泻而下:“但我抱着你的时候……感觉我好像拥着整个天下。” 一直到繁花落尽烟云散尽,苍魇也不会忘记那一瞬间的凄恻柔情,还有那一瞬间的惊心情动。 “师父,这次换我来抱着你吧。”苍魇努力用右臂把他抱紧,“虽然我已经抱不紧你了……” “何欢口口声声说你是他此生唯一的忆念,竟还舍得伤你至此。此人死得不冤,要不是他身化魂刃,我也会赐他一个魂飞魄散。”诀尘衣一字一顿的把这句话说出来,轻轻捧起苍魇的断臂,自已经结痂的丑陋伤疤上吻下去。 苍魇无意识的缩了缩。 “还疼?” “不……我只是不太想让你看到我这样……” “天地万物,世间苍生,对我来说都不再重要。这些日子我什么都没做,你想要一个可以畅游嬉戏的唯美天下,我就只是陪着你。等你彻底痊愈,我们一起出去,看遍天下的山水美景。”怀中的诀尘衣笑起来如此畅快,几分是昔日的温柔,几分是魔君的犀利张狂,“苍魇,你是唯一可以困住我的枷锁。” 苍魇没有说话,稍稍抬高诀尘衣的身子,让他靠在自己怀里,然后慢慢闭上眼睛。 守过七世的劫,才能有一世的相守。 可谁知道,今世是何世? “你累了,回屋去睡一会儿吧。”诀尘衣捧着他的脸,语声温柔得如同一声叹息。 “你陪我吗?”苍魇疲惫的笑着。 作为龙族恢复力不是应该很惊人的吗?日子已经过去许久,按理说他的身体应该正在逐步恢复,可他却总是这么疲惫,一开始还能清醒几个时辰,现在洗个澡的当儿又困得连眼皮都抬不起来,再过些日子,是不是他说句话的工夫就会睡过去? 诀尘衣搂着他微笑:“睡吧,我陪着你。” “永远……陪着我吗?” 诀尘衣无声的点头,苍魇看到他的眼底微微有水光正在慢慢的凝聚。 “……师父,我想吃桂花糕,想吃桂花糖,还有大树底下埋的桃花露,我睡着的时候,你不要偷着喝……”苍魇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再次沉沉的酣睡过去。 那些法力构筑起来的幻境瞬间崩塌,窗外只有无底的黑洞,洞底仿佛有无数手臂在招摇,有金红耀眼的血海在翻沸。迎面刮来的风腥臭无比,炽热的气息仿佛要把一切生灵全部烤干。在彼端那些翻沸的金红色血海里不断传来火焰爆裂的轰鸣和层叠起伏的哀号哭诉,源源不绝,振聋发聩。 根本就没有什么水月洞天,有的只是地狱血泉和魔界通道。 睡梦中的苍魇嘴角浮起一个释然的微笑。 他知道逃亡不过是诀尘衣给他的假象,因为昆仑那一役,是他们输了。 魂刃切断他胳膊的时候,灵虚子已经悄悄把引魂鼎加诸在他身上。 引魂鼎可以唤出一切附身妖物,也就是说它正在逐步将夏苍穹的灵魂与昭龙的身体分开,一旦完成,二者都无法独存。 他自己注定只能步步走向衰亡,诀尘衣若抛下他,必定可以逃出包围圈,甚至还能成为真正的天下魔君。而他到底选择了苍魇,放弃了天下。 即使再一次被镇压在昆仑之下,苍魇却并不觉得太过痛苦。 因为这一次他并不孤单。 就算是梦吧,有花有酒有师父,起码也是个美梦不是吗? 《神州勘魔记》有云:中州庆历三十八年有妖星降世,时魔君趁虚而入妄图打通魔界通道,遂率昭龙等妖魔群出作乱。昆仑一役,血雨遍地,生灵涂炭。幸有昆仑仙师灵虚子坐镇生擒之,顾念上苍有好生之德,使投入昆仑之下以火泉封死,永不得再入人世为祸。初时魔君座下昭龙仍时常撼动昆仑,雪崩频仍。半载有余,此虐畜力尽而死,昆仑始得安宁。 轮回中月华起天边 满载过多往事万籁空未眠 红烛香冷为谁留低吟浅唱数流年 思平生为他说尽谎言 “夏彦,醒醒,醒醒……” 夏彦察觉到身边有人正在轻轻推着他的胳膊,瞬间就像被火烫了似的惊得直跳起来,喉咙里挤出一阵快要窒息般的呻吟。 他发出的声音其实并不大,却还是成功吸引了剧场内所有观众的注意力。 舞台上摆的是客栈的布景,十三四岁的女孩子坐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稚嫩的声音唱着生死怨叹的调子: 冥河花摇曳一盏彼岸荼蘼 指引着魂魄遗忘了是非 浮名散忘川畔一人独徘徊 埋葬了思念又一生忘记你是谁…… 夏彦赶紧朝四周点头致歉,忙不迭的重新坐回座位上。 “看这么紧张刺激的剧目居然也能睡着。”陈奕伸手擦去了他刚刚睡出来的口水,眼里满是宠溺的意味。 “这什么现代仙侠狗血互动剧……” “是现代仙侠概念互动剧。” “管它是狗血还是概念,这货太TM文艺了,我实在欣赏不了,求放过!”夏彦无意识的捂着左臂,梦里那种根本不属于他的疼痛好像真的在他身上出现过。 “那你先回去吧,冰箱里有现成的饭菜,古典文学概论的论文明早就得交,别忘了。”陈奕叹气,“这门课你已经重修过一遍,别再胡闹了。” “那有什么,反正你的课我愿意上。有本事就永远别让我通过,一口气重修到地老天荒。”夏彦得意的朝他抛了个媚眼,“是吧,陈奕教授。” “你还是放过我吧,别害我丢了年终奖。”陈奕轻轻的提着嘴角,眉眼里却显露着真实的笑意。 就好像剧院里那昏黑黯淡的场景忽然开始色彩斑斓。 夏彦压低声音在他耳畔低低的说:“陈奕,我刚才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什么梦?” 嗅着陈奕身上清淡的檀香味,夏彦又有种正在做梦的游历感:“我梦见我是个很不成器的小道士,你是我的师父,你那个长得超赞的朋友是鬼王,隔壁班那俩小子是我的朋友,还是一个死娘炮一个臭脾气,哈哈哈……对了,咱们校长是一条老大老大的鲶鱼精……” “听起来有趣。”陈奕的笑容那么好看,仿佛冰天雪地开成万千花海。从第一次在校园的桃花树下邂逅,他的笑容就像噬骨毒勾魂计,瞬间令自命情圣的夏彦缴械投降。什么K大女神,什么轻熟师姐,什么萌物学妹,在他眼里,通通敌不过陈奕的一个微笑。 “什么叫有趣,是很有趣才对!不过结局不太好,我好像死了,你一个人在那个劳什子的地狱火泉里……” “夏彦。”陈奕忽然唤了他一声。 “什么?”夏彦愣了愣,只觉得他忽然揽着自己的肩头,重重的拉了过去。 嘴唇轻轻落在一起,唇齿相依。 夏彦的脑袋嗡的一声,所有的理智都在一瞬之间崩成了漫天让人晕头转向的灿烂烟花。 “我一个人在地狱火泉里等了你三千年。”陈奕的眼底微微有水光正在慢慢的凝聚。 夏彦抓着脑袋不明所以:“哈?” “嘘!”陈奕不动声色的竖起一根手指:“安静看戏。” 台上的小姑娘仍然哀哀的唱着: 啊……几度轮回几世相逢 几回离合几生梦 红尘约书尽丹青画写不成 到头来不过梦说一生……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