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有固定阅读习惯的同学请绕道,我切不入你的喜好。 找能忍受我的读者。 本文只接受三种吐槽:1.错字多 2.狗血神 3.毁五官(我不喜欢“三观”此说法) 神烦自以为是曲解表达的人!!!尽愿彼此尊重!!! —— 我离开了跟闫岑忻有关的生活,没有通知闫岑忻。 一些话不想说。比如“分手”,又比如“我爱你”。 一个人的可能性很多,我在反省,也在总结。 而另一群人很闹,又很安静。 我走近了这群人,在这群人中。卫来抓紧了我的手,说“我们试试怎么样?”。 不怎么样。我从来不尝试。 第1章 “我在宣德斋定了位置,晚上来接你下班?”闫岑忻说着,穿上了西装。 “不用了。”我拧紧了果酱罐的盖子,收拾起餐桌上的碗碟。 “别管了,钟点工会做的。”闫岑忻笑道,亲吻了我。“那么我下了班就直接去宣德斋,我们在那儿碰面?” 我含糊了“嗯”一声,没有停止收拾的动作。闫岑忻再次提醒了我晚上的约才出门。宣德斋啊,我恐怕没办法去了,这样想着,计划着,点了一根烟等闫岑忻发动车子的声音。他走了,我才真正的安下心来收拾,收拾行李。 更衣间里的大部分东西都是闫岑忻的,而我大部分的东西都是闫岑忻买的,需要带走的寥寥。回忆似乎更为沉重。车钥匙,门钥匙,戒指,还有什么?电话卡。我把所有跟闫岑忻有关的东西都留下了,人生倒是来日方长。 快递公司比我预计的有效率。“麻烦帮我送到这个地址。”我把行李交给了快递员,还有额外的小费。这扇门关上,一切都完了,再清楚不过,也整整思考了一个月,还是要关上。再见,闫岑忻。 回单位办理辞职手续,有条不紊,再坐车去兰苑。“外婆。”我轻道,坐到外婆身边。 外婆瞧了眼看护,又瞧了眼我,便转过了头。“怎么想起来这儿了?” “想知会您一声,我跟闫岑忻分手了。”我拆开了带来的水果篮,剥了个橘子,放到外婆手里。她喜欢甜酸口的。“怕他来打搅你——” “他总会打搅我的。”外婆看着手里的橘子,没什么喜悲。 “是我的错。”我垂下了头,认错。外婆说我拿不住闫岑忻,我信的,但我也想按自己的心意行一回事,如今错了,断然不能将错就错。 “你有什么错?不过就是看走了眼。你跟他这十年,也论不好谁对谁错。现在你愿意断了,那就断干净,他来找我,就找吧,多的我一个字也不会说。”外婆把一瓣橘子填入口中,慢磨着滋味,半晌才道:“甜了,下次挑的时候别光看皮相了,得自己剥开来尝一尝。” “是了。”我苦笑,论不好外婆说的是橘子,还是男人。她这样一个女人,眼见着丈夫死,眼见着儿女死,养大了我,却待我不亲切,见我长成了同性恋,也无半分责备,再后来见着了闫岑忻,只言语了一句我拿不住闫岑忻,便冷心冷眼的看我跟闫岑忻交往。 “陈先生跟我说你辞职了,我心里就有了计较,你能跟我交代一声,也算我没白养你。以后的路还是你自己走着,跟以前一样,好了坏了都不要到我跟前儿来显,我对你,谈不上多用心。” “是。”我早该想到。工作是外婆安排的,工作没了,外婆自然是最先知道的。 “行了,回去吧,这不是你该呆的地儿,我跟隔壁的李太约好了打麻将,你不好耽误我。”外婆由看护搀扶着回了房。 我杵在花园里抽了一根烟,找敬老院的负责人延长了合同。“——这是我的新手机号,有什么事就打这个号码找我。”我更新了联络方式和地址,犹然松气。 刚从兰苑出来,手机就响了。“都办妥了?”柏康昱在手机那头问我。 “妥了。”我挂断了电话,拦了辆出租车,回新家。 是十二楼A?还是B?我不确定,买完了房子就一直搁下了,还以为永远用不到,“永远”这回事就是这么玄妙,真不能高估自己。“你回来了。”柏康昱开了B座的门,讪笑。“就知道你找不到自己住哪儿,正想着迎你去——” “这不就找见了。”我回了柏康昱的笑,跟她的助手们打过招呼。“今天不赶稿了?” “赶啊。但是搬家更重要,就把他们招呼过来了。”柏康昱抓着扎成髻的头发,一脸宅性。“没想到你行李这么少。” “大件儿都置备齐了,也没什么可带的。”我瘫沙发里,疲倦。 柏康昱挨着我坐下,一刻后,轻问:“真就这么走了?连句话都不跟闫岑忻说?” “没什么好说的,我知道他要说什么。” “一次机会都不给?” “不给。” “难怪闫岑忻总说你绝情,我也觉得你挺绝情的。”柏康昱不认真,让助手们滚边儿去。 “是吗?”我摸出了口袋里的烟,点燃,笑容就雾了。是吗?我问过自己很多遍。闫岑忻所理解的“绝情”跟我定义的不一样,一开始,我们就不一样。 “旻攸——”柏康昱捧起了我的脸。她的亲热很迷茫,甚至有些学究气味,而最终,她什么都没说。 门铃响了,是外卖,柏康昱把我的生活都打理完了,没有伤神。我跟她,外加三个助手,吃了一顿缺筷子少碗的饭,作为报答,我客串了她的助手之一,帮她赶稿。太阳才落一半儿,编辑就来了,守着我们赶画,也帮着加网点写对白。“一定要在十二点前传过去!”编辑很紧张,说话也带刺。助手们不急,插科打诨的涂稿,尺子在哪儿,G笔在哪儿,喷枪在哪儿,全没上心——突然,手机震动了,柏康昱看了一眼来电显示,伸了个懒腰,走到我跟前。“你想让我怎么跟他讲?”她问着,冷静得怪异,助手们也随着冷静噤声了。 我换了圆笔,勾绘眼神:“不讲。” 柏康昱滞了一刻,把手机扔到沙发上,坐回了画台。没人说话,手机催命,大概是真的催命,稿子居然赶在十二点前完成了。编辑拿走了画稿,柏康昱跟助手们道了别,才慢悠悠的翻出了掉沙发缝里的手机,没电了,黑屏,跟感情一样。“闫岑忻肯定疯了。”她说着,抱住了我。“旻攸,你把他逼疯了。” “他不会疯。”闫岑忻怎么可能疯呢?他从来都是游刃有余的,从来都是这样。如果郁璟没有找我,没有跟我说闫岑忻腹沟处的那颗褐色的痣,我可能永远都不晓得闫岑忻的追逐。他不会满足平淡的生活,我知道的,那只是我要的,他迁就了大部分的我,已然感激。 “任凭他想破脑袋也不想到你跟我做了邻居,他一直都不喜欢我。”柏康昱太执着,闫岑忻受不了女人的执着。 “你这么说,我会以为你利用我报复他。”可能,柏康昱真的是在利用我报复闫岑忻,毕竟是闫岑忻怂恿边飒跟柏康昱离婚的。 “对啊!我在报复他!我都想了好久了!让你买房子,还让你别告诉闫岑忻,我们俩就在街上随便遛一弯儿都能看到闫岑忻和郁璟接吻!七七八八加起来,我也策划五六年了,你果真没让我失望——”柏康昱的兴奋维持不了一分钟,丧气。“旻攸,你就不生气吗?闫岑忻这么滥情,而我又这么卑鄙——” “以你的智商,还靠不到‘卑鄙’的边儿。”我按灭了烟,归拢了柏康昱的画具,还是齐整的好。所有的,都一目了然。“你说要有自己的地方,只属于自己的地方。我信这个说法,才没有告诉闫岑忻,事实证明你是正确的——” “事实证明我错了。虽然我讨厌他,却从来没想过他会背叛你。窜动着你买房子也是因为我不想跟别人做邻居。”一层楼,两户,柏康昱歇尽全力建筑封闭的世界。“旻攸,我好像就没对过。” “至少你选对了职业。”柏康昱想要成为漫画家,我不以为然,等到她拿到日本方面的合约了,我才开始正经看她画的漫画。少女漫画催眠,她都离婚那么久了,还不放弃幻想。“虽然我欣赏不了你的故事,但还有大把的人爱你——” “他们爱的不是我,是白馆优。”柏康昱随手拿起一本标注了自己笔名的漫画,盖住了得意洋洋的脸。 “如果只能这样想,你的成就感怎么来?” “我不需要成就感,有钱就行了。”柏康昱开了罐啤酒,问我要不要。“——真的不要?我怕你今晚睡不着。” “睡不着就不睡。”我不勉强自己。生活总有一天会进入正轨的,这是生活本身。 “真的?一个人很难熬的——” “你也熬过来了。”我看着柏康昱熬过来的,并没有施与帮助。那时候,我不知道该怎么帮助她,同样的,她现在也束手无策。我们是朋友,却不打算打扰各自的生活。 柏康昱被我的话噎住了,沉默了很久。冰的啤酒,随了手温,口感就差了。她没有跟我道晚安,径直回了卧室。房间里只剩我一人,似乎也没那么难受,我洗干净了助手们用过的咖啡杯,回了B座。 和闫岑忻在一起十多年,一些习惯深入骨髓,突然改了,都惊讶起自己的坦然。眼角眉梢里的默契,缺失了对象,难过缓慢沉淀。我是爱闫岑忻的,此时此刻也爱,但爱情没那么伟大,至少我的爱情不伟大。不晓得闫岑忻如何看待岁月,岁月摧毁了我们,爱情还在。 第2章 时间空了下来,我还不适应没有条理的生活,柏康昱却得心应手。她是个很宅的人,不赶画稿也会呆在家里,打游戏泡论坛或者接插画的活儿,她说她不能没有目的性的出门,如果实在想出门就会拼命找借口——厨房里的酱油还剩一半,再买一瓶储存好了。可她从来不下厨,我也一样,我们都没料理天分,并且不以为耻。 “叫披萨吗?”柏康昱的冰箱上贴满了附近餐馆的外送电话,中式的,西式的,应有尽有。她还教我如何上网定外卖,以及核算折扣。“B家的披萨现在做活动——” “我不饿。”我真的不饿,还得把专栏文稿赶出来。幸好还有一份专栏的收入,不然迟早坐吃山空。 “你写文吗?怎么没听你说过。”柏康昱凑近我的笔电,看了几行觉得无趣便窝在我身边玩手机游戏。 “就是个小专栏,本来只是联系我写几期古玩轶趣,没想到反响挺好,编辑就让我写下去了。”花了一年时间才把专栏从文史过渡到随笔,起初是玩心,后来上心了,倒也享受起为数不多的读者的赞美和批评。而今,心理上的虚荣感消磨殆尽,稿费才成正事。我需要钱,要供房子要养活自己,桩桩件件的细作,都成了必须。 “那你也可以帮我写文案啊,我给你稿费。”柏康昱建议道。忽而对建议认真。 我笑出了声:“我受不了你那些微酸清新的狗血言情。” “什么叫微酸清新的狗血言情!我是很严肃的!”柏康昱再严肃不过。“里面的每个男主角都是边飒。” 边飒?边飒。我玩笑不下去了:“康昱——” 柏康昱摇头,不让我说。“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也知道我跟他没关系了。他不爱我了,就不允许我一直爱他?我是爱他的,故事也是以他为蓝本画的,只要不影响他的生活,我可以一直这样活下去。”她的爱情,是一个人的事,再清楚不过。“好了,不说了,吃什么?我们总得吃点儿什么吧?我饿了。” “随便。”我把文稿发给了编辑,浏览招聘网站。以前的工作太单一,没优势,得一再放低身价。 柏康昱叫了开封菜,最终没和披萨较劲儿。手机又开始震动,柏康昱对我翻了个白眼儿,按下了通话键,再是免提:“喂。” “池旻攸去哪儿了?”闫岑忻还维持着基本的风度,是他的风格。 “我不知道——” “你知道的!他只有你一个朋友——” “别把池旻攸说得那么可怜!你怎么知道他只有我一个朋友!你也说过他这人很多事都闷在心里,也许他藏了很多人在心里呢!你这个白痴!” “我不想跟你吵架,告诉我池旻攸在哪儿!或者直接叫他接电话!” 柏康昱讪笑着,把手机递给了我。她的恶作剧,坏意有限。我皱眉,点烟,始终比她有耐心。柏康昱撇嘴,投降,对手机吼道:“他不接电话,你不用找他了,你们完了。闫岑忻,你完了!”她挂断了电话,关机,对我说:“你也完了。” 关系完结了,不见得崩溃。“我讨厌炸鸡。”签收了开封菜,签收完了才抱怨,无牢可补。闫岑忻总说我的饮食过于孩子气,不喜欢的一口都不吃,喜欢的就要吃到厌。我吃掉了汉堡的皮,生菜和番茄片,柏康昱吃掉了汉堡肉,配合完美。 偶尔,柏康昱会敲我家的门。她的失眠症比我严重,我们呆在一起,不需要应酬对方,她可能抱着笔电玩游戏,也可能蜷在我家的沙发上睡着了,想起某个情节就随便找张纸记下,我得负责把她的灵感归纳好。有时候,她也会说起很久之前的事,像是她逃课去另一间高中看边飒,又像是我和闫岑忻是因为她和边飒才认识的。“——他居然是同性恋!居然还喜欢你!”柏康昱想不通闫岑忻。那个男人要什么有什么,为什么就非得喜欢我不可?我这个人硬要说个特别,也只有名字好听一点儿,剩下的通通普通,普通到无趣,也没什么追求,随波逐流的活着,对待感情又过于内敛。闫岑忻总说“我爱你”,强迫我回应,每次,我都笑到无言。我是爱他的,很少说爱,不比他爱得少。所以郁璟跟我示威的时候,便理所应当的心痛了,可我摆不出爱人姿态,连反应都落了下乘。“——你这样一声不吭的离开,让郁璟占了便宜。”柏康昱替我不值,也仅仅是基于感情。郁璟这么精彩的人,跟闫岑忻站到一起,千值万值,我有什么便宜好叫他占的,再者,闫岑忻也不是我的“便宜”。 “你不回去打稿吗?”我揣起鞋柜上的钥匙,准备出门。 “你去哪儿?”柏康昱拦住了我,霸道。 “去超市——” “我也去!”柏康昱的小兴奋溢出表情,我成了她外出的借口。“你等我!” 好吧,等待。柏康昱再宅,只要出去都是光鲜亮丽的,外面的她和家里的她是两个极端。帮着柏康昱打稿的助手们一片哀嚎,她不管,蹬上三寸高的鞋挽住了我的手。剥削阶级的优越性立显。 我们没有去超市,柏康昱有别的行程。老字号的绿豆饼,加大码的香草奶昔,JC的高跟鞋,EL的保湿面霜,和她的头发。“我认识一个发型师,他剪得挺好的。”柏康昱说着,根本不征求我的同意。 “你认识了一个发型师?”比起发型,我更在意发型师。柏康昱不太愿意靠近陌生人,画漫画以后,只和助手、编辑、还有我来往。 “是编辑介绍的,他陪我来过几次,我觉得那人靠谱儿。”柏康昱把我拽进了市区窄巷里的一间沙龙。 站在柜台边的男人迎进了我们。“还是老样子?”他问她,笑得温和。 “嗯。”柏康昱点头,问我要不要剪。 我随手拿了本杂志,向等候区走。“你弄吧,我等你。” 男人帮柏康昱安排了相熟的实习生,又转过来招呼我:“请问先生怎么称呼?” “池。池旻攸。” “池先生好——” “叫我旻攸就可以了。”我害怕高人一等的称谓。跟闫岑忻外出的时候,他们都叫我“池先生”,无尽虚情假意。 “那好,我就叫你旻攸。”男人伸出了手,礼貌。“旻攸,我是谷司。” “你好,谷司。”我回握了谷司的手。 在等柏康昱洗头的时间里,谷司招呼起我,不近不远的,叫人舒适。他也不像平见的发型师那般花里胡哨,清爽的黑发白衬衫,名牌上也得一个“司”字。大众意义上的话题,进退有度,停顿都在节奏上,直到实习生唤过了他。“失陪了,我去给柏小姐剪头发。”谷司的笑容很浅,不公式化。他念的是“bo”,是柏康昱喜欢的读音,离“bai”十万八千里。 柏康昱规矩的坐在椅子里,不跟谷司说话,好恶都在二人间,真正舒服到家。结账的时候,柏康昱才跟谷司道了句“再见”。谷司应了柏康昱的性格,全无推销之辞:“等你有时间坐下来,再烫个大卷儿。” 柏康昱一愣,点头,拉着我走了。“那个发型师真的好厉害,知道我想烫头发。”她的惊讶是迟疑的,我也迟疑了。柏康昱很少说自己想要什么,唯一一次,就是边飒,得到过又失去了,越发不说。爱吃什么,想买什么,不说,得不到的,只等着在心里溃烂。 “给助手买点儿什么吧?”我替柏康昱过意不去。大包小包的,都是自己的。自私。 柏康昱比我还周到,提前订了豪华寿司组,这才打车回家。助手们不委屈了,塞满口的三文鱼小卷,预着熬夜。 这次我没好心替柏康昱分担,从A座出来去了超市。我喜欢物廉价美的苦荞茶,闫岑忻则更愿意花时间自己研磨咖啡,我们有那么多不同,只得一点合拍就混到了现在,却没法继续混下去,这一点点的相爱——“只有这些?”收银员问我。“只有这些。”我把三大袋的苦荞茶推到收银员面前,微窘。 拎着购物袋,杵在车水马龙的街头,失了方向。我摸出了干瘪的烟盒,还好,还剩一根,点燃了烟才稍适烦躁。得干点儿什么,总不能一直闲下去,仅仅是因为房贷,我也得振作起来。 “池——旻攸?”我顺着声音望过去,心沉到了底。郁璟朝我走过来,还是那副漂亮斯文的样子。“刚才开车的时候看到了你,不敢确定又怕错过了,幸好是你。”他说得那么真诚,如果不是情敌,我应该会溺死在如此这般的真诚里。毕竟,待我好的人不多。 “有事么?”我讷讷的,不惯社交辞令。 “闫岑忻在找你,我没想到你会这样的决绝,我以为你至少会跟他谈一次——” “我不想跟他谈你,挺没意思的。事情已经这样了,那就结束吧。” “你觉得结束了,他不觉得。那天,他在宣德斋等了你一夜,你就这样突然消失了,他跑来跟我闹。池旻攸,我见不得闫岑忻这个样子,明明不是我一个人的错,却惹了个我把你逼走的假象。我不介意三个人,更何况,又不是我们三个同时睡到一张床上。他爱你,我清楚,可我也爱他,你要是真不要他了,就把他完完整整的给我。”郁璟把感情说得轻巧,连神情都不曾变一丝。 “我给不了,你可以自己去要。闫岑忻喜欢你,你们有机会的——” “我没有机会。他的确喜欢我,可他爱你。我比不过你,真是荒谬,可我就是没办法比过他心里的你。”郁璟连叹气都漂亮,怎么能比不过呢。闫岑忻把我想得太美了,也把我想得太仁慈了。 “的确荒谬。”我都忍不住嘲笑自己。“郁璟,别跟我说闫岑忻了,那是你的问题——还有,希望你不要把碰到我的事告诉他。再见。” 我说一个希望,是没有希望。而郁璟的机会,全看他自己的争取。三个人的床太挤了,感情更挤。 小区的便利店亮着,二十四小时营业的招牌是橙色的,我看着明亮的光,突然心痛。藏在心里的痛像追着影子跑的怪兽,让人喘息不得。呼吸艰难,我不得不躬下了身,眼泪顺着鼻尖坠下,是重力。哭过就好了,我这样想,强迫自己这样想。 中午,柏康昱裹着毛巾被敲开了我家的门:“给我们做一锅姜汤吧,难受。” A座的人都病了,因为半夜贪凉开窗,被改成画室的客厅里,此起彼伏的都是擤鼻涕声和咳嗽声。我尽我所能的熬好姜汤,却换来一通报怨。助手A说姜汤太甜了;助手B不喜欢浮在汤面上的姜末;助手C没那么挑剔,一口气喝光了,辣得说不出话。 柏康昱昏沉沉的倒在我的怀里:“本来还想提前完成这月的任务,带他们去南郊泡温泉,这下好了,全泡汤了……”她有气无力的诅咒感冒,手机震了好半天才接起。“喂。啊?好啊!我跟他说。挂了。”柏康昱挂断了电话,喘匀了气儿,又往我身上蹭了蹭:“旻攸,我有事儿跟你说——” “等你感冒好了再说。”我戴着口罩,不想被传染。 “等我感冒好了就晚了。”柏康昱撑起身,看我,坚定不移的。“我让编辑给你找了一活儿,后天面试。” “柏康昱,我以为你对我还有起码的尊重。”我的声音闷在口罩里,发沉,连火气都发沉得失色。 “就那么一说,没想到编辑挺可靠的。你别给我扣大帽子,我现在没力气戴。”柏康昱撒娇似的抱住了我。熊抱。三十岁的女人那么多,三十岁的女孩儿只有一个,眼前这个,舍不得仔细责备。“旻攸,你知道我尊重你,敬重你。”我被“敬重”得没了脾气。“呐,你后天会去面试吧?”柏康昱把我的事摆在心上,真心。 “去。”我也真心。 第3章 唯一一套西装烫平了,套在身上,大了一圈儿。我始终没逃过失恋症候群,可真够恶俗的。柏康昱帮我系好了领带,轻言:“你不要再瘦下去了。” “尽量。”我拿起了一早准备好的资料袋。 “祝你面试成功!” 啊,成功。我并不抱多大希望。出租车往郊区走,一路荒凉,别墅区的安保很严,确认过了我的身份和事由才放行。依山而建的别墅区犹然世外,蜿蜒向上,风景层出不穷。29号?我再次翻看地址,按下门铃。开门的保姆很和善,问我是不是来应聘的。我点头,木讷承应,跟着保姆绕过了花园进别墅。典型外表的别墅,是工作室,大幅的画作靠在墙根,一些木材,散落的木工用具,已经成型或者半成型的家俱,一面墙的书,一张满是油彩的沙发,和一张装了滚轮的茶几。“你就是池旻攸?”声音从而二楼传来,男人睡眼惺忪,棉质t恤全是褶皱,反衬得我滑稽无比。“陈妈,我要一杯咖啡。”男人走了过来,笑得吊儿郎当的。“坐。”他指了指沙发,而自己则坐在画架前的吧台椅里。“听说你以前在一个私人收藏馆工作?”他接过了保姆端来的咖啡,全然没有招待我的意思。 “这是我的简历——” “我不看简历,你直接跟我说。”男人拉过茶几,把咖啡放在茶几上,抱臂看我,眼光像刀。 “我在维陈私人收藏馆工作了十年,具体从事文档资料的管理,偶尔也担当解说员——” “私人收藏馆赚钱吗?”男人的问题猝不及防。 我一愣,轻笑:“这种收藏馆是不赚钱的,只要进行预约都可以免费参观。我的工作也只是整理收纳统计,和看顾。” “听起来挺清闲的,为什么不继续做下去?” “因为个人原因无法继续做下去。”我松了领带,焦躁徜徉在指间。“可以抽烟吗?” “啊!可以。”男人扬起嘴角,有酒窝。笑容太甜,让人起腻。“也给我一根。”我抛给他一根烟,点燃了烟又把手里的打火机抛给了他。“谢谢。”他抛回火机,拿咖啡杯做了烟灰缸,而我,则狼狈的用资料袋接烟灰。“可以说说你的个人原因吗?”他歪着头,追究得玩笑。 “这是我的隐私。”我深吸了一口烟不再计较表现。根本就毫无表现可言。 男人就着烟色看我,没有咄咄逼人。“我不会侵犯你的隐私,那我们来谈谈工作。介绍人有跟你谈到我这儿来的具体工作吗?” “没有。” “其实很简单,就是把我画画或者做木工时候说的话记录下来,再输入电脑就行了。需要你有速写技能,能够熟练运用电脑自然更好。工作时间从下午三点到午夜零点,也有可能加班,因为我控制不了灵感。周一到周四工作,周五和周末休息。因为工作简单而且多休一天,所以薪资水平不会很高,这点你得有心理准备。我个人很喜欢你的文化背景,当然,得看你怎么想——” “多少钱一个月?” “两千八?嗯,三千,三千好了。你要是同意,明天就可以开始工作。” “同意。”完全同意。至少我不用愁房贷了。 “啊,对了,你住哪儿?”男人放下了满是烟灰的咖啡杯,朝我走来。 “安平街。” “嗯,城的那边?那你工作完了要怎么回去?” “暂时还没考虑——” “有驾照吗?”男人转去书柜找了一晌,扔给我一把车钥匙。“这车给你用。” 沃尔沃?我捏着钥匙,轻笑:“如果开车,我想我的工资不够付油钱。” “油钱停车费全包。这点我会请律师写进合同,你不用担心,但你今天签不了约,合同最快也要下午才能拟好,可以说说你的要求,合理的话也可以拟进合同的——” “我没有要求。” “那么就祝我们合作愉快吧。”男人微笑,酒窝甜腻死人。“我是卫来——” “未来?” “不是未来,是卫来。打扫卫生的卫。”卫来满意我困惑的表情。 “哦。”我记下老板的名字,却表现不出恭敬。 他也不要我的恭敬,研究起我的细节。“以后不要西装上班,按你舒服的方式来。啊!对了!你有什么东西是不吃的吗?陈妈负责我们俩的晚饭和宵夜。” “不吃油炸制品,不爱甜食,不喝咖啡。” “你还挺挑剔的,我什么都吃。”卫来自来熟的搂住了我的肩膀,玩笑似地抻了一下,说:“刚才就觉得你哪儿怪,原来是太瘦了。”他看我。阳光撒到他的眼睛里,泛金。“你的身体好像在西装里荡秋千。” 我理解不了他的比喻,至少了阻止了他的行为。“我明天再来。” “好的,别忘了,下午三点。我不喜欢别人迟到,但也别早到。”卫来对我挥手。沾了蜜的英俊外表让人难以消化。 八层新的XC90,花了一些时间上手。我没有带驾驶证,看到交警便下意识的紧张。等红灯的时候,张望着车水马龙的街头,行人大多匆匆,只有情侣享受尾气,秩序藏在举止里,我开始担心未来。 “面试怎么样?”柏康昱手里的画笔没停,依旧关心我。 “被录用了。”我彻底松开了领带,束缚比领带还缠人。 “真的?啊!差点儿被毁了!”柏康昱扔了画笔,把稿子拉到一边,用餐巾纸擦掉了掉到画台上的墨滴。“差点儿得意忘形!” “我被录用了,你有什么好得意忘形的。”我把蛋糕盒交给了助手A,是慰问品。 “替你高兴啊!啊——对了,今天闫岑忻给我打电话了,让我跟他见一面。”柏康昱挪到助手的大画台边,看他们分蛋糕。“我就出去透了口气儿。” 最近,我是她唯一的外出理由,万试万灵。“不用跟我报告——” “一定要跟你报告!他知道你住我隔壁了,他找了私家侦探,说不定他还会来直接找你。我跟他说你知道郁璟的事了,他根本就不吃惊。”柏康昱抢了助手B的提拉米苏。“我看不懂你跟闫岑忻的反应。你们俩都太怪异了——” “你也很怪异。”我的说法得了助手C双手双脚的赞成。 第二天,我准时到了别墅。卫来坐在画架前发呆。没有参照的静物写生,用色阴郁。他回头看了我一眼,给了我一个笔记本,一支笔。我还没准备好,他就开始说了。大段的说辞是故事,没头没尾的悬疑情节令人心生恐惧,语气断在高朝的地方,我像是脚不着地,莫名慌乱,慌乱到安静。他安静了,沉在画里,我无事可做,找陈妈要了台笔电,把记录下来的话按自己的逻辑输入了电脑,编成文档。直到晚餐,卫来才反应过来:“你还在这儿啊?” “工作时间不是下午三点到午夜零点么?”我帮陈妈把饭菜搁到餐桌上。 卫来一拍脑袋,大笑:“我忘了!啊!这是你的合约!”他这才拿过了传真电话旁的纸。“你看一下,没问题的话就在最后签名,一式两份,其中一份你自己保管。”大致阅过,签名。我抬起了筷子,见卫来没有动的意思就放下了。“怎么不吃?”他撑着下巴看我,头顶的灯打下来,像一幅温情的画。 “客随主便。”我说着,偏过了头。卫来的眼神太直接,我不想被看穿。 “吃饭!”卫来突兀大叫。十足孩子气。 陈妈的手艺很好,卫来真的不挑食,还把我剩下的半碗饭也吃掉了。他说“粒粒皆辛苦”,我想,再苦的事情,遇到他,也会变甜的。可惜我没有那个能力,所以才不喜欢酒窝。 晚上,卫来的话很少,让我提前下班,又提醒我他不是每次都这样好心。我不在乎好心,纯粹拿钱办事。 车开回小区,我瞥见了停在小区旁的车,闫岑忻的车。他从车里走了出来,优雅到一丝不苟。“你不该离开我。”他这样说。我向后退,直到没有退路。“我去见过外婆,她说我做得过分了,还要我承担后果。旻攸,你也觉得我错了?”闫岑忻的手抚上我的脸,是暖的。“郁璟不会成为我们的问题,我分得清他跟你的位置——” “你在我心里的位置是唯一的,我不是。”忠诚和公平,空而泛泛,一旦触及实质,丑陋不堪。我明白闫岑忻的心血来潮,却不见得认同。“岑忻,这不是你一个人的错,我也有责任。”感情必然有缝隙才有人乘虚而入。外婆说得对,我跟他这些年,已经分不清对错了。 “所以你还是认为我过分了?” “就我的认知来看,我们已经结束了,再论是非,实在面目可憎。” “我可以和郁璟结束。我跟他也不是你想的那样——”闫岑忻顿过一刻,艰难开口:“我和他是有上床,但我没有让他上。”这是他最为羞怯的一刻,我为他的羞怯而心动,即便他说的是跟别人上床。 第4章 上床?上。这是闫岑忻的认知。他没有把身体全然的交付于郁璟,就充分表现了他对我的专一,如此说来,是我过分了。可我们本来就是两种人,他明明清楚。我不可抑制的想起了大四的夏天,他从波士顿飞回来找我,他说我们应该正式在一起,我没有犹豫的答应了。跟他和外婆摊牌,再跟他回家任人掂量,那段时间里我是难受的,可那种难受很暖,成了指引我的光,我知道只要我坚持下去就能拥有美好的生活,所以我坚持下去了,不在乎自尊。他的父母看不起我,他的妹妹更是尖刻,问我能给她的哥哥带来什么样的生活。我形容不出,只好沉默,美好么?必定美好。只是我忘了“天长地久有时尽”的古谚。我天真的以为,我能和闫岑忻一辈子。 “旻攸,跟我回家好不好?你不要这样,一声不吭的消失,我很慌——” “我也很慌。第一次看到郁璟站在你身边的时候,很慌,那个男人比我好太多了,但你说他只是朋友,我信。你们牵手,接吻,上床,还是朋友,我信的,可我更愿意相信自己。我的心告诉我,我接受不了。一开始不都说好了吗?要好好的,这个世界诱惑太多,你扛不住了就告诉我,我们一起扛,如果两个人都扛不住,我一定放你自由。都说好了为什么要变?既然已经说好了,我给你自由。”我从不约束闫岑忻。他是随时发光发热的人,他是郁璟的诱惑,是很多人的诱惑。我没抗住。 “我没有变!旻攸,我——” “你变了,我也变了,所有的事情都在变。”只有变化是不变的。我挣开了闫岑忻的手,固执到无药可救。“岑忻,感情这回事不由床上的位置决定,郁璟跟我说他爱你,我也是信的。客观来讲,他跟你才相配——” “我不要相配!我要你!”闫岑忻抱紧了我,紧到呼吸凝滞。 “岑忻。”我费力的呼出一口气,觉得冷。“你要我?你要我就不会跟郁璟交往,觉得我是在成全你们吗?我只是恶心。恶心到没法儿跟你呆在一起。闫岑忻,我恶心你。”我爱你。 闫岑忻的手臂松了,表情绝望。他所有的表情都是优雅的,现在也一样。他是我为之着迷的人,今后也一样。变化是相对的,如果我们在一个频率上,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但我不会告诉他。我没有回头,电梯数字一直跳动,跟心跳的节奏不一样。绝情么?他对我才绝情。他的每一个说辞都像刀刃,插进我的心尖。“没有让他上”?所以我才是唯一能上他的人?多么荣幸。荣幸到吐。 A座的门开着,柏康昱听到电梯声,从屋里走了出来。“别跟我说话。”我不想说话,不看柏康昱,打开了B座的门,关上。 没干什么事却累到虚脱,我趴在沙发里睡着了,做了无数的梦,醒来,连梦的边角都抓不住。阳光穿透了细沙的窗帘,铺到地板上,是明亮的陷阱,我躲在阴暗的角落,不得安生。那是怎样一个梦?闫岑忻坐在床垫上,抓着自己的头发,问我睡不睡。因为搬家,我累得要命。他脱光了自己的衣服,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就扯起我的皮带。不是睡觉么?我讷讷。他笑我的木讷。他说睡觉就是做爱的意思。原来是这个意思。我学习做爱,他全凭本能,两个人拼尽全力,妄图无师自通。那些日子跟着了火一样,我挨着他的皮肤就会勃起,因为谁上谁下的问题吵了很久,他自暴自弃的张开了腿:“我忍不过你,我爱你。”这句话我记住了,不在一起也会记一辈子,我进入他的时候很疼,他更疼,咬破了嘴唇,我舔掉了他唇间的血,终于忍不住了,射了。他笑我是快枪手,我不寄望于言语,用身体反驳了他。第一次顺利做爱,他在我租住的小公寓里整整躺了两天,他说只有我才能这么对他,换了别人他会杀人。我看着他飞扬的眉眼,把他抱在怀里,生怕一个不留心就没了,我那么珍惜他,珍惜到全身发痛。没几个月,他就和父母和好了,让我搬出公寓跟他一块儿住,他说的话我都听,收拾好行李就跟他去了他们家安排好的房子。他的妹妹站在房门口睨了我一眼,说我命好,长得不怎么样还有人包养。我顺着她笑,跟闫岑忻玩笑道:“我被你包养了。”闫岑忻很生气,咬了我的肩膀,咬出了血,无尽委屈:“有我这么包养人的么?上赶着给你睡。”我的嘴角僵了,他妹妹应该更僵,这话要他爸妈听到肯定会晕过去,可闫岑忻不在乎,他不在乎丢脸,认认真真的跟我相爱。“我爱你。”我对他说。他激动得哭了,我一个劲儿揭他的泪,快被眼泪烫伤了。以后,我很少说爱,我相信他是懂的,一直相信,相信到自以为是—— 手机订的闹钟响了,我洗了把脸,刮掉胡子,换了身衣服,上班。A座的门还开着,柏康昱靠在门边,没有说话,看着电梯门合上。她小心翼翼的跟我挥手,我连个笑都装不出来。 工作上手了,我甚至享受起卫来说话我写字的时光。晚饭前,陈妈问我喜欢吃什么,唠叨我太瘦了,我应道吃什么都好,她又怪我敷衍。“休息一下!”卫来说着,挤到我身边,拿走了我唇间的烟,含到自己嘴里。“还在输入呢!我没说多少话啊!” “说了很多。”一下午,我记了整整二十页。 他翻起我的笔记,眉间存疑。“这都是我说的?” “是你说的。” “难怪口渴——陈妈,给我一杯咖啡!”卫来喊着,莫名撒娇。 陈妈没允卫来的咖啡:“都快吃饭了,喝什么咖啡!今儿熬了党参鸡汤。喝汤比咖啡解渴。” 卫来抱怨起党参的味儿,却老实喝汤。我假装自己很有食欲,把胃塞到撑。餐后水果是水蜜桃,陈妈把是蜜桃削得很漂亮,一瓣一瓣的,像月亮。我对着“月亮”发呆,想起闫岑忻。他的眼睛就像月亮一样,笑起来是弯的——“你不吃吗?”卫来推了我一把,把最后的一瓣“月亮”填进嘴里。“你不吃我就吃光了!” “已经吃光了。”我把盘子收进厨房,陈妈又啰嗦了一遍我的瘦。 晚上,卫来没有工作,也不让我走。“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要让你记下我说的话么?”他比我好奇。 “我该好奇吗?”我拿不准。外婆是不允许我好奇的,所以我没好奇过。跟闫岑忻,也不是因为好奇在一起的—— “你很没趣啊。”卫来说着,微笑。酒窝痞气。 我很没趣,闫岑忻这样说,认识的人都这样说。说我貌似存在感微薄,却又让人忽略不了。该怎么理解这句话呢?想忽略的,始终能忽略。我的存在感只能置于我本身—— “其实这些话根本毫无意义。我说这些话只是为了分心。我不喜欢一心一意的做事,这会让我觉得自己很蠢。”卫来咬着手指,看自己的画。的确够蠢的。“所以就发明了边做事边讲话这招。他们觉得我很酷,喜欢我的作品。” 卫来除去自作聪明这一点真的很酷,他的画在美术圈儿被炒得很热,做的家具都成了艺术品。他是艺术家,靠艺术挣钱,挣很多钱,我是他的消遣。我被消遣着挣钱,因为我没艺术天分。 “你呢?你喜欢我的画吗?还有我做的家具!”卫来问我,没怎么得意。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不会得意。 “我看不懂。”线条,色彩,都摆在画布上,明明白白的,可只要凑到一起我就没法儿看懂。 “诶,你这人也真够诚实的,你要随便糊弄我两句我也不会反驳。”卫来拿起了我放在沙发扶手上的烟和火机,哄自己的嘴。 “我连看都看不懂,怎么糊弄?如果你只是想听赞扬的话,我还是可以说的。” “说说看。” 我随手抽出了书架上一本画册,照着前言念了一遍,尽是溢美之辞。卫来被我逗得满沙发的打滚儿。“我现在觉得你有趣了!” “真的有趣?”我不由得揪起眉毛。活了三十来年,第一次有人说我有趣。 “真有趣!” “那给我加工资吧,就冲着我有趣。” 卫来笑够了才义正言辞:“不可能!” 幸好我没抱希望。“既然不可能,我就走了——” “诶!你不是吧!不加工资连工作都不要了!”卫来有些抓狂。 孩子气的狂放法儿让我吃不消。“我没说不要工作,现在已经零点了,我下班了。” “哦。”他傻了一晌,放开我。 “周一见。” 卫来把我送到车库,突然从背后抱起我颠了两下。“你真的又瘦了,要好好吃饭,不要挑食。男人这么瘦看着挺没用的。” “是挺没用的。”如果我有用,一定会把闫岑忻绑在身边,让他眼里看不到别人。可我已经长成了没用的男人。 第5章 休息日也没闲着,助手们和编辑搞不定柏康昱,就把我绑到了A座。柏康昱抱一桶家庭装的冰淇淋做电视跟前,见我便挑眉道:“怎么?不是不想跟我说话吗——” “我现在也没什么话跟你说的。”我坐到柏康昱身边,跟她一起看旅游卫视。柏康昱喜欢看别人旅行,电视里的旅行给人感觉好像什么事都挺顺的,即使中途出了岔子,到最后也会顺。因为是电视,所以她不会担心旅行中的人会怎么样。她只担心自己有一天发疯了,去找边飒,结果活活饿死在纽约。她不跟陌生人说话,英语也不行,不止英语,她压根儿就没语言天赋,却找了家日本出版社发表自己的作品。她说她要在日本出道,赚日本人的钱。她从来不给自己其它的可能性,结果“白馆优”就真的火了。在日本卖得最好的少女漫画作者里就有她一份儿,出版社也给她伪造了一个长期居住在九州的土着死宅形象。“白馆优”是日本人,柏康昱是中国人,那涉及“白馆优”和柏康昱的烦恼应该属于哪一国?我不如柏康昱那么透析分裂的生活。“到底怎么了?”我没拧过她,拿过了她手里的冰淇淋桶。她的手指冻得发红,眼睛发红。 “出版社说要把我的漫画动画化。”柏康昱瘪了瘪嘴,要哭不哭的。 我知道她不会哭。“好事儿啊,干嘛发脾气?” “我害怕又跟上回一样。”之前柏康昱也有一部漫画动画化了,是她最看重的一部漫画,有点儿自传体的意思。男主角的性格跟边飒很像。她对那部动画给予了厚望,可制作公司倒了,动画也只出了一季,虽然丝毫不影响漫画和周边商品的销售,却切切实实的打击了柏康昱。她太在乎边飒了,连细枝末节都要深究,而旁人恰恰不以为意。 编辑极力跟我解释这次的制作班底,是日本一流的动画制作公司,对方很看重这次的合作,也想跟作者本人见一次面。编辑的话完全是借我的耳朵说给柏康昱听,也不知道柏康昱听进去了多少。“那你打算怎么办?”我揉着柏康昱的脑袋。只有这一刻她才是真正乖巧的。 “不知道。”柏康昱任我揉了一会儿,赖到我怀里。 耍赖终究就限度。我让她把眼前的事先做完,截稿日就快到了,我不愿意当没有薪水拿的免费助手。柏康昱又赖了一会儿才重新坐回画台。编辑请我疏通,他再三保证这次真的是精良制作团队,弄得好的话,那边还想请柏康昱参加一部筹备三年的动画电影的人物设定。我安抚编辑,表示尽力而为。事实上,根本用不着我尽力,柏康昱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件事成功了所能得到的好处。让她倍感压力的是外出,去日本跟不认识的人见面,语言不通,孤苦冷丁的,杯弓蛇影。“编辑会陪你去的。”我喝着冲开的苦荞茶。煎过的茶香,质朴。 “你呢?你会陪我去吗?”她抓紧了我的胳膊。 “我还有工作。”我喝光了茶,回B座。两肋插刀这种气节得用在关键地方,再者,我不认为柏康昱的漫画人生有什么致命关节。 周一。我到达别墅的时候,卫来还没醒。工作室里坐了个男人,他说他是卫来的经纪人,叫陈跃。我“嗯”了一声没太理会,打开笔电整理文档,结果他从储物室里拖出一箱子录音笔。“这些都是卫来创作时说的话,你都一块儿整理了吧。是不是觉得他挺神的?他就是一艺术疯子!非让我把他的话记下来,我没空,就给他买了这些个录音笔,结果他还嫌录音笔要按键。” 呃,我是不用按键的,应该比录音笔好用。看着这一箱子录音笔,有那么一秒钟感觉生活充实到爆。 “你来了啊。”卫来按着太阳穴从二楼下来,让陈妈泡了杯咖啡。“画在那儿!墙根儿那儿,是《跳跃》系列的最后两幅。” 陈跃踱到墙根儿,来回瞧两幅画。“行啊!这系列肯定大卖!” “卖吧卖吧!我就指着你把我炒得跟毕加索一个德行!”卫来没艺术家的酸气,偶尔还有点儿生意人的口吻。 “要想让我把你炒成毕加索也行,你多少也来点儿风流韵事点缀着——” “去你的!”卫来推了陈越一把,完全哥们儿义气。“要我帮你办车上去吗?” “要啊!还有你这椅子!完成了吧?完成了让我一块儿折画廊里去,先摆着展览一阵,估了价再卖!” “行啊!池旻攸,帮一手呗!我们俩人儿捣不过来。”卫来喊着,帮陈跃把画搬上了车。我拖着凳子,跟在他身后。俩人捣鼓了半天才把画和椅子都安排妥了。“这阵儿别来找我了,我正酝酿大的——” “大便吧你!且酝酿着!”陈跃糗了卫来一回,招呼我:“就麻烦你担待我们家卫来了,他就是一神经病,你别跟他计较。” “不计较。”我应付的笑道,看车开得没影儿了才往回走。 卫来追上了我:“我想去Pan’s吃枫糖浆土司和培根芦笋卷,你要不要去?” “不去——” “去啦!你现在是上班时间,上班时间就要听老板的!”卫来站在花园喊陈妈,说他和我不回来吃晚饭了。“——宵夜也不用准备!我跟池旻攸有着落!啊!对了,你车钥匙呢?”我摸出了口袋里的车钥匙,递给他。“行了,走吧!”他笑得春光灿烂的,我只想把他的酒窝填平。 路上,卫来问起我以前的工作,我又解释了一遍私人收藏馆的工作流程。他大呼无聊,又问起我的人生抱负。“没抱负。”我从没考虑过抱负,连带着报复。 “你就这么混死不觉得亏啊?” 没有遇到闫岑忻之前,我或许还有蠢动,遇到他之后,我只想安生。我是备着跟闫岑忻混死的,到底没混到底,是不是亏了我掂量不好,可能他更亏。 第6章 卫来点了一大堆菜色,不遵西餐的规矩,跟Pan’s的经理也熟,还时不时的调侃两句。“你不吃吗?”他把他觉得好吃的东西都推到我面前。“还是说不习惯用刀叉?我让经理那双筷子来——” “不如开瓶酒。”酒精至少陪衬食欲。玫瑰色泽的酒,涩得很。西餐腻得很。都是闫岑忻喜欢的。 “你喜欢喝酒?”卫来轻笑,让侍应免了自己的杯。“我得开车,所以你只能一个人喝,但愿你不要扫兴。” “无所谓。”我抿着酒看卫来吃东西。这个人的胃就像个黑洞,看得我饱了。 “对了,你说那个私人收藏馆只要预约就可以进去参观的对吧?我想请你帮我预约。” “可以。时间方面有要求吗?” “没什么要求,不过最好由你来担任解说员——” “我?” “我信任你啊!”卫来笑道,嗑光了慕斯蛋糕。 信任?信任来得太过轻易,心生恐惧。我不再回应卫来,他也不要我的回应。三个小时的午晚餐被红酒和美食填满了,各取所需——“池旻攸。”我被招呼声打搅了,惊蛰了醉意。“正想着哪天去找你,就碰着了你。”闫岑曦回头给友人打了个招呼,问起卫来:“介意我坐这儿吗——嗯,卫来?”她来回打量我和卫来。“你也认识池旻攸?” “不该认识他吗?”卫来撑起下巴,孩子气。 闫岑曦应笑,拖白道:“既然你也认识他,我就不客套了,请你给我们俩一点儿私人时间。” 卫来看我,痞性:“你一个人应付得来?闫岑曦毒舌得很——” “我应付得了。”因为没法儿不应付。 “那成,我在车上等你,你谈完了再来。” 我点头,请侍应拿了杯水,清醒一些更好。闫岑曦要了咖啡,比我清醒。“你和卫来是什么关系?”她从来都是直接的,我不值得她客套。 “雇佣关系。” “可以具体点儿说吗?” “跟你有关系吗?” 闫岑曦挑眉,讪笑:“你倒是厉害了——” “我没有。但我不觉得自己有跟你报告的义务,如果我妨碍到你,我可以辞职。”我吁一口气,没脾气了。 “妨碍与否就要看你跟他的关系了。如果只是单纯的雇佣关系,你不会妨碍我,但如果你跟他有点儿什么,我会很难做。我手上的品牌在跟卫来洽谈跨界合作的事,你现在又跟哥哥闹成那样,老实说我不愿意引火烧身。” “我没跟闫岑忻闹——” “哥哥觉得你在跟他闹。他不认为郁璟是你们之间的问题,当然,他也承认他做过分了。他跟我说你恶心他,你也真敢说!”闫岑曦几乎笑出了声。“这么些年了,也只有你能这么对他。原先我是瞧不起你的,现在看来你倒是还有些骨气。” “你可以一直瞧不起我——” “诶——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闫岑曦迫近了我,是绝对有侵略感的女人。“你跟哥哥这么些年,以为我们只是眼不见为净?池旻攸,你要是那么想我还真得继续瞧不起你。闫家哪个不是把你当闫岑忻的爱人来看!当初确实不乐意,可不乐意又怎么样!我哥哥认定了你,说死说活都拉不回来。你自己是清楚的,逢年过节回家吃饭,我妈哪回不给你笑脸,还专门问闫岑忻你喜欢吃的菜!你不是女人不要首饰,可吃穿用度我妈每季都挂着,虽然讲不出贴心贴肠的话,做的事可都件件体贴。这次的事确实是哥哥错了,但我们不能说他错了,你是知道他的性格的,我们一家人现在就因为你没一个好过的,你还想怎么样?” “我不知道。”爱情早就不只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我清楚的,又忘记了。 “你不知道?”闫岑曦扶额,笑容无奈又嘲弄。“池旻攸,你得明白,这世界上没有完美的感情。你跟我哥的感情绝大部分已经完美到爆,能不苛求吗?郁璟只是一个新鲜,新鲜过了他还是你的,他一直是你的——” “我没苛求他,也不可能苛求我自己。闫岑曦,有时候我真希望你哥跟你一样,如果他能像你这么冷静,我可以坐下来跟他谈——” “他从来都是这样的人,你又不是今天才认识他!” “我知道,所以我不想再见他了。即便是要谈,我也只会跟他谈分手。”我不要求完美的感情或者爱人,我只失去了应对闫岑忻的精力。 “分手?你确定?”闫岑曦皱紧了眉头,越发的像闫岑忻。“池旻攸!亏你说得出来!你跟我哥少说十六七年了——” “时间填不平的差距,始终不平。你瞧不起我是有道理的。”某个程度来讲,我欣赏闫岑曦的刻薄。她总是一针见血的指出我的弊病,这场感情的弊病。但同时,她也是维护我的,在不得不与闫岑忻同时出席的场合里,在闫岑忻顾不上我的时候,她始终在我身边,帮我周旋。如果有人质疑我跟闫岑忻的感情,她总是第一个站出来呛声,对此我无以为报。“闫岑曦,你认识我也十来年了,你该晓得我不会轻易说‘分手’,我是真的爱你哥哥,也是真的恶心他。可能,我更恶心我自己。如果我能帮你哥哥分担——” “如果你能帮他分担什么,就不是你了。我不知道哥哥是怎么想的,他有些举动确实在逼迫你,你不适应他的社交圈儿也是没办法的事。”闫岑曦请侍应换掉了已经冷掉的咖啡。“很多男人都比你优秀,郁璟就是其中之一,但我不认为那些人就比你更适合哥哥。上流社会你见识过了,多少人想攀着这些关系往上走,你居然一点儿野心都没有,只有你是老实过日子的。我不会承认你之外的人,现在是这样,以后也是。” “岑曦——” “池旻攸,我拉不下脸来叫你一声‘哥’,可我真的把你当亲人看待。如果你和我哥真的走不下去,也不会影响我对你的看法,今后有事尽管来找我,但愿你能来找我。”闫岑曦的唏嘘透过了语气。 “谢谢。”她第一次对我说软话。半软的话,比刀子锋利。 “我最不愿意听到你说这句话,‘谢谢’比‘对不起’还讽刺。” “谢谢,还有对不起,都是我的真心话。”多年前的“对不起”,和此刻的“谢谢”,我都偿还不了。“再见。”我可能才把她当成亲人。 出了Pan’s,霓虹把夜晚照亮了。丝丝些些的雨飘在空中,是彩色的,打在身上,刹那失色。卫来开了车门,把随手带的外套罩在我头上:“淋雨有意思啊!只有那些假文艺才干这么没脑子的蠢事!你也这么蠢!” “嗯,干了蠢事,这么蠢——”我还没来得及诉说自己的愚蠢,就吐了卫来一身。他生气了,应该是生气了,说话的语速很快,我一个字都听不清,发晕,他冲我吼,我眼里的他是重影的,突然,安静—— 太累了。收藏馆盘点,整个收藏馆只有我和陈老师两个人,两个人一直工作到半夜,回到公寓只想睡觉,可闫岑忻脸色发青,身上还有酒气。“你去哪儿了?”他问我,拽着我的领带,我感觉自己快被掐死了,却极力微笑。“你到底去哪儿了!打你的手机关机!知不知道我担心你!”他吼得我脑袋里“嗡嗡”作响,吻比领带还让我窒息。我累弊了,他不停手。“岑忻,岑忻……”我叫着他的名字,睁不开眼睛。“我想做。”他附到我耳边,轻言。“我做不动。”我说着,连抬眼皮儿的力气都没有。“那你让我做!我想要你!”他的手伸进了我的裤腰,那么急切。“好啊,你做,别太过火就行,我明天还要上班——”“真的?你真的让我做?”他问道,身体兴奋到颤抖。我“嗯”了一声,把头埋在枕头里,任他为所欲为。他在乎的位置,我不在乎,我爱他,只要他想要的我都愿意给,可闫岑忻不明白。他尊重我,以他的方式尊重,也以他的方式让我屈服。他习惯了主导一切,才会以为爱情就是示弱,他示弱于我,最终却是我软弱了。“旻攸,让我做。”他总是这么说,语气亲昵又讨好,手指交缠的,炽热。“岑忻,我真的好累,别动。”他的手指划过我的颈项,若有似无的拖过皮肤,痒得难过。“岑忻——” “岑忻是谁?” 岑忻是谁?岑忻!我被问题惊醒了,卫来。他的五官放大到失焦,呼吸只得方寸。“你,我——”我撑起身体往后靠,头疼。“我在哪儿?” “别墅。问你家的地址你不说,我只好把你带回来了。”卫来微笑,酒窝加重了我的宿醉。“你说梦话了,梦到岑忻了?”他的表情吊诡,忽又稚气。“岑忻是谁啊?一开始我还以为你喊的是闫岑曦,仔细听才发现不是——” “我的事跟你没关系,现在几点?” “差一刻五点。”卫来看了眼手腕上的表。 太阳还未升起的清晨,时间倾斜于感官。“打搅你了,我现在就离开——” “现在?你可以开车吗?”卫来收起了靠在床边的画板,轻笑。 “我可以叫计程车——” “你也可以睡这儿。我不介意的。”卫来拽过了撑在床头的我,压着我躺到他的身边。“放心,我不会问你不想说的事。其实你根本用不着防备我。” 防备——我脑子里一团浆糊,怎么防备?唯一的认知就是想睡觉。睡着。 “我可以叫计程车——” “你也可以睡这儿。我不介意的。”卫来拽过了撑在床头的我,压着我躺到他的身边。“放心,我不会问你不想说的事。其实你根本用不着防备我。” 防备——我脑子里一团浆糊,怎么防备?唯一的认知就是想睡觉。睡着。 第7章 睡眠让我错过的事物,未见得有遗憾。卫来则调侃起我的睡相:“平时挺安静的人,一睡着就活泼得要命。我差点儿被你蹬得背过了气儿!” “不好意思。”我试图道歉,也是试图不要脸红。但脸色比人心诚实。 卫来没再继续,而是招呼我吃饭,陈妈给我煮的醒酒汤,他闻着香,也蹭了两口:“啊!对了!你手机一晚都在震动,后来直接震没电了,幸好我有你这款的充电器。”卫来把充好电的手机抛给了我。“我没帮你接电话,更没看你的来电显示,怎么着我也算知情识趣吧?”他要求我表扬他,甚至给我打了份草稿,我照着念了,他心满意足。 开机,都是柏康昱的来电和短信。我喝光了醒酒汤:“你慢慢吃——” “你不吃了?”卫来鼓着腮,跟排骨较劲儿。 “我去回个电话。”撤了筷子,往花园走,我做了一番心理建设才回拨了柏康昱的手机。电话通了,没有说话,呼吸声压迫神经。我害怕沉默的柏康昱,一如害怕沉默的自己。“康昱。” 很久之后,她才出声:“我给你打了一晚上的电话。” “我喝醉了。” “你没回家。” “随便找了个地方睡——” “你可真随便。”柏康昱冷笑,冷气儿透过了讯号。 “我——” “别跟我解释,你也用不着跟我解释。我担心你就活该我受着,但我不受闫岑忻这份儿憋屈气!他也找了你一晚上,最后直接找到我家了,今早走的时候说晚上接着来,你要是还有良心就按着他下班的点儿回来把他接走。要来晚了别怪我没提醒你,今儿我还真就准备跟他同归于尽了。” “好。”我挂断了电话,头疼愈加猖狂。 卫来把沙发里的零碎清光了,跟我说:“今天有模特要来,我没话跟你说,回头你把之前的笔记整理进电脑——” “我今天想请假。” “请假?为什么?身体不舒服吗?”卫来把黑布搭到沙发上,为素描做准备。 “不是,是私人的事——” “你这个人真傻。你要顺着我说身体不舒服,我立马就准你的假了,可你现在说是因为私人事由又不告诉我到底是因为什么私人事由,你觉得我会批你的假吗?”卫来点了根烟,笑容轻佻。“池旻攸,你该不会认为我是个很好说话的老板吧?” “我没有那样认为。只是这次的假我非请不可——” “理由呢?我要一个真正合理的理由,别用‘隐私’这类的遣词搪塞我。”卫来好奇了。事实上,他的确有资格好奇。 “我要去见闫岑忻——” “闫岑忻?岑——忻?真的有‘岑忻’?”卫来笃眉,根本不在意我的理由。“原来这人真的存在!”他大为感慨,被“存在”所迷惑。“我考虑一下,考虑好了就放你走。” 他在考虑,我等待结果,模特来了,跟卫来和我打了个招呼,开始脱衣服。她问卫来需要什么样的姿势,卫来指了指沙发:“这是你的道具,姿势你来想,还有,你有口红吗?我想要你涂上口红,最好是鲜红的那种。”模特只有蜜桃色的唇彩,卫来所有用油性颜料给模特画了个红唇。他们之间并不生疏,偶尔谈论一些画作上的事,偶尔也谈论我。“嗨!”模特靠在沙发边,对我招手:“要过来一起玩吗?” “不了。”我手边还有一堆录音笔要整理。卫来绝对不是好作者,没有结尾的开始,缺乏头尾的过程,和毫无铺陈的细节描写。 “真的不要?”在模特看来,和卫来一起工作是件绝对愉悦的事。 “不要打搅他。”卫来坐在画板前,笑意不可琢磨。“他现在焦躁得很。” “焦躁?”模特拔高了声线,说给我听。 我成了他们的笑料,意料之外。已经五点了,闫岑忻六点下班,我没打算挑战柏康昱的忍耐底线:“如果你还没考虑好,可以慢慢考虑,只是我现在必须得走了。你们慢聊。”我收拾好资料,把文档标注了清楚,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来这儿工作。两头取其轻,卫来对我来说绝对是无关紧要的。我把车钥匙留在放在资料上,离开,得完全出了小区才有车打,但愿真的有出租车经过这儿。盘山式的花园路七拐八绕的,我几乎狂奔—— “你什么意思!”卫来开着车追了出来,孩子气的发火。“就因为我没考虑好你就发脾气不干了?池旻攸!我以为你有最起码的职业道德——” “我也以为你有最起码的道德!我不能无限制的等你!我——” “那个闫岑忻就这么重要!啊!等等!闫岑忻,闫岑曦,他们——” “我现在没时间跟你解释他们之间的关系,你可以直接去问闫岑曦。请你放开我,我真的得走了——” “我送你!”卫来不由分说的把我塞进了车里。“告诉我你要去哪儿。” “你把我送到小区门口就可以了——” “最后问你一遍,你要去哪儿。”卫来抓乱了头发,耐心有限。 我妥协了,报上闫岑忻公司的地址。卫来贴着限速线开了过去,差三分六点。我没道谢就下了车,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闫总还在办公室吗?”我有些急。 总裁秘书被我吓得不轻:“池,池先生好——” “闫岑忻在哪儿!” “让他进来。”内线电话响了,闫岑忻只有这么一句。女秘书一身冷汗:“池先生,总裁请您进去。” “谢谢。”我松下了肩膀,深吸一口气,拧开了闫岑忻办公室的门。 “等我看完这份合同。”闫岑忻抢白道,把我晾在一边。“下马威”来得仓促,我来不及做好准备,只得讷讷的等在一旁。他看完了文件,跟秘书确认了明天的行程,穿回了西装,拉起了陷在椅子里的我。“不饿吗?我饿了。” “我来这儿是因为——” “不管你来这儿是因为什么,总之我现在饿了,你跟我去吃饭。”闫岑忻牵起我的手,毫不避忌。他从来就不是避忌的人,我和他的关系也算半公开,女秘书祝我们用餐愉快,如何愉快?电梯往下来走,来往的人,大厅里的人,街上的人。卫来没有走,他的车停在街对面,那么招摇。“在看什么?”闫岑忻问我,这一秒的他让我错觉我们还在以前。很多事都没发生,又有很多事都发生过了。 “没。”我甩了下头,没甩掉头痛。 “上车。”闫岑忻让司机把钥匙直接交给了他。“上次你没来宣德斋,错过了菌宴。我特地叫他们经理留了一份——” “岑忻,你听我说——” “我不想听你说。你上次说的话我记到现在,如果你再说一次,我不介意跟你一起死。”车转了个弯,往高架上开,飙到一百二,才接近心跳。“旻攸,我爱你,不管是现在还是将来,我只会爱你,你不能离开我,我离不开你。”闫岑忻的情话,一贯的霸道。连他的示弱都霸道。我所有的情绪哽在喉咙里,成了刺。 环城一圈儿,终于停在了宣德斋。叶兰芷包房,铺开一桌山珍菌宴,我食不下咽。闫岑忻跟往常一样,说起公司的事,不可避免的提起郁璟。他假装过了头,我才开始清醒:“岑忻,你让我说。” 他一滞,默过一刻,缓道:“你说。” “不管你我之间出了什么样的问题,你都不该找柏康昱——” “我们之间没有问题。” “那是你的想法,我管不了你怎么想,但是你不能找柏康昱。她恨你,看到你只会让她想起边飒——” “她恨我?凭什么?”闫岑忻放了筷子,一阵不屑。“她跟边飒走不下去的,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为什么边飒跟她结了婚都不回国!说白了就是想给她一个补偿。房子,车子,赡养费一样都没少,她还想要什么!感情?边飒那时候已经不爱她了!更不需要她的支持!你是她的朋友,站在她的立场想我能理解,但不能因为她就影响我们之间——” “你明知道我们的感情跟柏康昱无关。”我说不过闫岑忻。他一个谈惯生意的人,真真璨若莲花。 “好,无关。那什么是真正有关的?郁璟?我可以跟你保证从今往后我跟他只有公事上的往来。如果你实在不高兴,等百货公司进入正轨,我会单方面的终止跟他的合作。旻攸,你到底想让我退到什么程度?我都随你——” 退?无路可退。我已经拼尽全力了,如果能跟他一起死,我真不介意死一回。“让我走,我没有开玩笑,我们结束了——”话碎了,闫岑忻砸碎了碗,血顺着他的食指流下,鲜红。“岑忻。”名字淤成了叹,我拿纸巾裹住了他的伤口。“你忍会儿,我送你去医院——” “别走!”闫岑忻抱住了我,血浸进了我的衬衫。是他的血。“别走,旻攸。我难受。你不在我身边我难受。我错了,我跟你认错好不好?别离开我。我再也不见郁璟了,真的,你要相信我——” “我相信你,可我不相信自己。郁璟不是问题,问题在于你我的生活,我们之间隔了太远,可能比柏康昱和边飒还远——” “我们不是他们!” “你不是边飒,你爱我。这是我唯一庆幸的事。”庆幸又痛苦。我无法跟闫岑忻诉说我的痛苦,他不会理解。他想要的,只有爱。“放开我,我们去医院。” 第8章 最终,闫岑忻没拧过我。我用外套抱住了他受伤的手,给肖院长打了电话。他让我直接开到医院停车场,他会拨一组人在那儿等我们。闫岑忻很烦躁,因为痛,也因为我。我能做的只能是尽量不激怒他,把车顺利开到闫家资助的私人医院。车刚停稳,肖院长就指挥着担架床过来,闫岑忻没理他们,自顾自的往电梯走。我只得打圆场,跟院长聊受伤的经过,还请他注意人事方面。闫岑忻受伤的事可大可小,最怕被有心人利用去做文章,引起股价波动就麻烦了。我跟院长提点利弊,把自己摆在经验者的位置上,实则有皮无骨,连闫家的皮毛都没学到。肖院长是聪明之人,听一辨三,叫我放心:“——闫总的伤势不重,我让院里最好的外科能手做的缝合,只要注意好稍后的恢复过程,基本不会留疤。人员方面就更请您放心了,我喊的这几位大夫和护士都是亲近的人,断不会露风声的。” “那就麻烦你。”我看了眼因为麻醉而睡着的闫岑忻,拿过了床头柜上的外套,血已经干了,跟深蓝融为一体。“还请你通知闫家的人过来。” “这——池先生您——”院长很是犹豫。 “我能做的事都做完了,留在这儿也没用。”我敷衍着,逃出了医院,出租车不敢载我,身上都是血,只好走路回家。 小区外的宵夜摊正红火,我要了两份水饺和一些个卤菜。付钱的时候,老板问我怎么挂彩了,又说现在的年轻人不管不顾的让我长个教训,我笑呵呵的应着,接过了打包好的外卖。老板人好,送我一份麻辣猪血,让我以形补形。“睡觉了吗?”我拨通了柏康昱的电话,决心成为骚扰者。 柏康昱打了个呵欠,懒道:“正要睡了。刚交了稿子准备补眠来着——” “开门。” “啊?” “我在你家门口,想跟你吃饭——” “我家没吃的。” “我自带了,你只要开门就行了。”我挂断了电话,门就开了。柏康昱拎过了外卖袋子,问我在哪儿买的,我说小区外的宵夜摊。她就开始夸那家手工水饺做的好,又责备我买少了。“我再跑一趟?”我陶侃的问着,席地坐到茶几前。 “再跑一趟干嘛?就你现在这德行?”柏康昱扔我一件体恤。“把你身上穿的换下来,我晕血。” 我干脆借了柏康昱的浴室洗澡。她吃光了水饺,并没有问我发生的事。“我下个月跟编辑去日本。”她决定了自己的未来,跟往常一样。“有什么要我带的吗?” “没有。”我已经过了爱好新鲜的年纪。 “你这人真没趣——” “你不用一而再再而三的提醒我。”我点了根烟,用饺子盒做了烟灰缸。 “那只是惯性感慨,没打算提醒你。”柏康昱扬起嘴角,笑容还是少女样。可能接触社会少的人都老得比较慢,她跟原来没多大变化,至少外表上是这样,即便内心已经千疮万孔,一定要维系住表面。跟边飒的婚姻也是这样,两个人明明都清楚已经没有希望了,却执意要结婚。雪上加霜的婚姻,闫岑忻只是最后一根稻草,柏康昱在恨他什么?无能为力的多半只有自己。“怎么了?刚才就一直拿着烟发呆。”柏康昱从后搂住了我,温柔。 “没什么。”我按灭了烟,把带血的衣服扔进了外卖袋子。“还有别的垃圾吗?我一块儿带出去扔了。” “没了。”柏康昱送我到门口。“谢谢你的宵夜,我可以睡个肚子暖暖的觉了——” “因为你把我晚饭吃了。”我饿了,因为闫岑忻说饿了。 “所以你可以趁丢垃圾的时候再溜出去买一份水饺,真的很好吃!”柏康昱毫无愧疚感,把我推出了门。“晚安啰!” “晚安。”我按下了电梯键,按柏康昱说的那样又买了一份水饺。老板已经不记得我了。一两个小时前才见过的人,他只记得带血的衣服。我不要衣服,水饺真的好吃。是真的。 到别墅的时候,模特已经比我先到了。卫来打断了模特的问话,朝我走过来:“车钥匙。”他把钥匙放到了我的手里。握住的,比一把钥匙沉重。 我们不再打搅彼此,餐区和工作室都在一间房里,却是两个世界。卫来和模特相处得很好,过于好,接吻或者爱抚都是自然而然的。我疯狂的码字,把叫床声当成了舒缓音乐。模特是个漂亮而不做作的女人,玩笑也是蜻蜓点水的。晚餐是三个人一块儿吃的,模特试图对我施展亲切,无奈我对艺术一窍不通。“其实每个人都有艺术天分的,只是施展在了不同的领域。”模特这样说,看向卫来。 “而绝大多数的领域根本就不要求艺术,所以艺术并不是必须的,甚至还有画蛇添足的效果。”卫来并不附和模特,有自己的见解。 “啊啊,你这人!”模特大笑。“靠艺术赚了大钱又反过来贬低艺术。” “实事求是罢了。你觉得我是靠艺术赚的钱?你错了,我是靠陈越赚的钱。我有一个好经纪人,你最错的一点就是当自由艺术家,‘自由’这玩意儿听着美好,遇到经济和法律压根儿没辙!”卫来并不愿意自己被冠上“艺术家”的称号,在所有的东西被称为艺术之前,都只是东西而已,陈越想办法让东西吸引眼球继而提升价值,东西必须要具有经济价值才有可能跟艺术沾边儿,这是卫来和陈越所达成的共识,所以他们才会合作到现在。他在录音笔里不止一次的提到这一点,我所认识的卫来,并不是只是眼前的卫来。 “这么说我也应该给自己找一个经纪人?”模特笃眉,认真考虑卫来的意见。 “经纪人不是你说找就能找到的,他们首先会评估你的市场潜力,如果认定你是有潜力的,你才有说话的权利。但语言的力量微薄,金钱是绝对衡量标准。”卫来说得兴起,让陈妈开了老白干。“嗯,你要吗——还是不要了,你还要开车。”卫来对我说的话,基本都是自言自语。“你该晓得我并不喜欢波普艺术,但我是做波普起家的,有些时候你得学会顺应潮流,或者反潮流,只有把事情做到极致你才有可能脱颖而出,但并不意味着收到的反馈都是好的,得学会从负面意见里学习知识。”卫来顿了一刻,看向我:“懂吗?学海无涯。”我只好点头。 模特根本没注意到卫来的指向,只是沉溺在他的话里:“我现在活在小集体里,收不到更多的反馈——” “所以我才讨厌抱团儿!傻兮兮的浸银在自我制造的假象里,多半都是盲目的自我崇拜——” “这我就不同意了。”模特微笑,倾过身吻了卫来。“比起自我意识过剩,我至少还有一个值得称道的地方。我认识你,我们算某种程度的伙伴儿,光是这点就够圈儿里的人羡慕了。” 卫来的严肃突然而至:“我是你炫耀的资本?” “当然是资本。但你放心,我不会主动炫耀什么,这是我跟你在意识形态上形成的潜协议。这种协议根本不用落实于纸张,我也有我的骄傲。”模特丝毫不在意卫来的情绪。“如果你愿意向我抛出橄榄枝,我倒想成为艺术家的情人,‘情人’的名头可比‘艺术家’有魅力得多。” “你不会成为我的情人,也不是某种程度的伙伴儿。我请你当模特仅仅是因为你的身材线条好。”卫来抿唇,无限稚气。 模特大笑:“无所谓!至少我还有身条好这个优点!”她干光了杯子里的酒,起身:“行了,今天就到这儿吧!我可受不了你生气。”模特对我挥了挥手:“明天见。” “明天见。”我上了一堂免费的艺术讨论课,生不出更多抱怨。 卫来把老白干都喝光了,眼神放光。“喂——”他突然拉住了收拾餐具的我,下巴搁在我的肩上,耍赖道:“你今天挺镇定的。” “啊?”我愣了一晌,反应过来。“看过很多史料,搞艺术的人或多或少都有点儿性欲过剩吧,你比较直接,我——” “你不会硬的吧?因为你是同性恋。”卫来说着,扳过了我,正对。我不知道他想试探什么,无言。“你是闫岑忻的情人?”他的问题连转折都欠奉。 “你想让我怎么回答?”我忍不住笑了,被模特感染。 他揪起眉毛研究我的表情,愈发童趣:“我想让你照实回答。” “想法很好,继续想——” “你每次都让我‘继续’!继续考虑!继续想!我还得继续说话!这样你就可以继续嘲弄我!池旻攸,你很可恶!”卫来发狠的捏住我的胳膊,酒窝愈加的深了。 “我没有嘲弄你,我是真的不懂艺术。”我不懂你。所谓的艺术,所谓的艺术家,还有所谓的情人。我不是闫岑忻的情人,是曾经的爱人。 第9章 卫来研究我,直言不讳。我不提供灵感,敬业于本职工作。模特在休息的时候会在找我聊天,说起卫来,说起他们一块儿读美院的事,他是她的师兄,近几届油画系里最拉风的一位。模特不吝惜褒奖,她是真的欣赏卫来的画,还有他这个人。“你觉得他随便吗?”模特问我,表情肆意。我回答不了,只能看着漂亮而赤裸的女孩儿。“其实我们没有做爱。我跟他都比较享受做爱的前戏,并不会过于深入。”模特偏头看我电脑上的文档:“喏,这些都是他说的?真够话唠的。幸亏他亲热的时候不这样,否则我肯定会发疯——啊,对了,你对他有什么感觉?” “没什么感觉。”员工对老板的感觉。员工通常对老板都没有什么好感。我也不善处理卫来的心血来潮。 “喜欢?讨厌?总得有点儿什么感官色彩吧!”模特不死心。 “讨厌?可能有点儿讨厌吧——”我不确定。卫来的探究总是停在火气的节点上,我只好偃旗息鼓。 “你们觉得背着老板说老板的坏话很有趣吗?”卫来走了过来,手里夹一根烟,流氓的英俊。 “我们没有背着你啊!或者你加入我们也可以!”模特玩笑,拿过了卫来手里的烟,径直抽了起来。 我的烟瘾犯了,摸出了口袋里的烟盒。模特看着我把烟点燃,说我跟香烟不搭。我敷衍的笑,卫来则保持观望的姿态。 两周的时间,我整理了一半的录音笔。模特的工作结束了,跟我说后会有期,挺江湖气的告别,愣是让我嚼出了狗血的成分。卫来问起我收藏馆的预约:“——你该不会忘了吧?” 我也很想忘记,而事实上,他提起的第二天我已经跟收藏馆做了预约:“这周五的下午三点。最好准时到,收藏馆的人手不足,所以每次最多同时接待四位客人,如果你错过了预约,就要重新预约,很麻烦的——” “那你呢?这周五下午三点有空吗?” “周五是我的休息时间——” “我说过让你做我的解说员啊!而且当时你也没拒绝!你没拒绝我就当你答应了!”卫来笑道,翻起日程:“周五排练,晚去一点儿也没关系,那我周五去你家接你?” “不用了,我们直接在收藏馆碰头——” “可是我找不到收藏馆!” “我把地址写给你——” “你写了我也找不到。我不记路的,也不用GPS。”卫来死皮赖脸的。 “我现在很想揍你。”我是真的想揍他,不仅仅是想,已经脱口而出。 “很高兴你这么诚实。”他不以为然。“不过在揍我之前,我想先跟你商量好行程。” “我来接你。”没什么行程可言,我跟他能找得到地方完全不同,连折中的路线都没有。 “那就这么说定了。周五我在家等你——啊,对了,用不用准备你的午饭?”卫来的体贴比艺术还多此一举。 “不用。”我保存了文档,提前结束工作。卫来笑话我的无理取闹,仿佛一开始就是我的不对。“我真的很讨厌你!” “至少你不讨厌钱。以你的资历很难有公司雇佣你。”卫来吃定了我。因为这是个消费的社会。 “你应该适时考虑给我加薪。”我并不想闫岑曦所认定的那样清高。我是喜欢钱的,但这并不意味着越多钱就越好,通常情况下,钱等同于麻烦,我处理不好复杂的事。那是闫岑忻的专长。他喜欢赚钱,喜欢挑战,更喜欢爱情。 “值得考虑。” 而我只考虑柏康昱。她把她的存折和房产证都交给了我,她说她立了遗嘱。不过是出一趟国,非要搞成生离死别。“我不信任编辑,总觉得他会把我弄丢,要是我死在了日本,你一定要帮我收尸。”柏康昱很为沮丧。 “需要我送你吗?”我试图平复她的紧张。 “不,不用了。我讨厌在人多的地方哭。你要是去了机场我一定会哭的。”柏康昱已经哭了。 编辑哭笑不得,轻言细语的哄着,把柏康昱哄上了车。“我不会把她弄丢的。”编辑跟我说。 “我相信你。”我相信所有有条理的人。 按着点儿去接卫来,再转去收藏馆。老馆长拉着我的手跟我抱怨现在的年轻人都好高骛远,根本呆不长。卫来听了个大概,在一旁做鬼脸:“没有晋升机会,每天只是机械性的重复前一天的工作,薪水只够生活费,做得长才怪!” “的确才怪——”我不得不同意卫来。 “那你是怎么坚持下来的?你在这儿工作了十年。” “这个收藏馆只是某个企业的慈善投资,基于某种渊源,只要我在这儿工作就可以得到一定程度的企业分红——” “某种渊源?”卫来从不放过含糊而过的词句。 “我外婆有这个企业的股份,所以——” “富二代?”卫来挑眉,笑容欠扁,酒窝腻人。 “离富二代远得很,只是有这种协议存在,现在我不在这儿了,自然没有分红。”外婆要求我考上本地重点大学的历史系,否则她不会帮我出学费,我考上了;毕业的时候她要求我进收藏馆工作,分红完全是基于我对前途和青春的牺牲,于是我进了收藏馆。她是我的亲人,更多的时候我觉得她只是在雇佣我成为她的亲人。 卫来笃眉,没有再问,因为再问下去就涉及隐私了。他总是能很好的把握侵犯的尺度。我无从反击。“啊,这是什么?”他指着玻璃窗里的步摇,转了话题。 “步摇。女性头饰,发源于两汉——” “我并不想知道它的历史。你只需要告诉我这些东西是什么,用来干什么就行了。”卫来连谦虚的假象都懒得摆。我按照他的要求解说倒省了不少功夫。“那么,这个收藏馆应该很具有价值啰?我看安保设施很一般嘛。”他歪着头估量收藏馆,十足稚气。 “价值?如果你指的是经济价值,说不定还抵不上你卖一幅画,但这儿相当有历史价值。公司建立这个收藏馆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收藏,比起藏品,这块地皮和这栋房子才是他们真正收藏的东西。”我在这儿工作了十年,真正在乎这些藏品的只有老馆长一人。 “那你收藏什么?”卫来的问题跳跃到没有节奏。 “我?我什么都没有收藏——” “一定会收藏的。每个人都会收藏东西,具象的或者抽象的,只是有些人知道,有些人不知道。难道你就不想知道自己收藏了什么吗?” 我可以知道吗?心灵贫瘠到枯萎,伤口没有流血业已溃烂。“那你呢?你收藏什么?” “我?我收藏温暖。自己的,还有别人的,所有的温暖都是我的灵感,却不一定以温暖方式表现出来。”卫来抚过我的头发,微笑。“好像那个模特,她的身体很软,很暖;又好像你,我一看到你就觉得暖——” “神经病。”我偏过了头,摸裤兜里裤兜里的烟,捏了捏,又放弃了。收藏馆是禁烟的。 “太正常的人在艺术圈儿都混不走,人们都喜欢有缺陷的天才。”卫来瞧了眼墙上的钟。“还不到饭点儿,你去哪儿?” “回家——” “回家太没意思了,跟我走吧。”卫来握住了我的手。“带你去个有意思的地方!保证比收藏馆有意思!” “喂——” “别拒绝我。”卫来摸走了跟烟盒放在一起的车钥匙。“池旻攸,你应该对我放下戒心!我是无害的。”是不是无害,很难判定。我被他牵着走,想去有意思的地方。车停在了文化街的尽头。“下车。”他把车钥匙抛给了隔壁酒吧的泊车小弟,引着我又走了一段,拐进去,还是一间酒吧——他说这儿不是酒吧,是酒馆,提供很多其他家酒吧根本不卖的酒,像是苦荞酒或者麦酒之类的。卫来跟靠在吧台边的女孩儿打了个招呼:“练习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孙晓今天老弹错,根本没法儿练——这谁啊?”女孩儿看向我,招呼的笑。 “池旻攸,该说是我朋友吗?他一定不会承认。你只要记住他叫池旻攸就行了。”卫来一把搂过女孩儿,介绍。“清春,我们乐队的主唱——” “主唱兼打杂!”清春笑道。“你要喝点儿什么不?或者吃点儿?我们这儿的厨师能做地道的淮阳小菜!” “不,不了。”我有些局促。“我随便看看——” “别随便看啊!跟我来!”卫来抓着我向舞台走,指着长头发的男人道:“这我们乐队的贝斯,叫孙晓,别看他长那样,其实就是一面团!”孙晓眉间一条疤,把眉毛斩成了两岸,不笑的时候很凶,笑起来又挺傻的。“还有这,尹源。仙风道骨不食人间烟火的吧,他是鼓手!可劲儿造!”尹源抬眉,瞧了我一阵,说了“好”,又把耳机塞上了。“林鹤!过来!给你介绍一人!”卫来冲卡座里擦琴的男人喊道。林鹤慢吞吞的踱了过来,说他下个星期随乐团出国演出,让卫来顶他的主音吉他。“我就是一狗皮膏药,哪儿需要往哪儿贴——” 林鹤笑他贫,对我伸出了手:“你好,我是林鹤。” “你好,池旻攸。”我回敬了礼节,中意林鹤的随性。 “谷司呢?”卫来晃了一圈儿,问清春。 “他手上好几个预约走不开,说是晚点儿来。我现在就代替他弹节奏吉他,不过我弹得比孙晓还挫,他们干脆不练了!”清春靠到林鹤身边。“让林鹤拉大提琴给我听,他还管我要钱,你说可气不!” 几个人打闹了一阵,我看着,就放松了下来,只是没想到谷司——卫来说我的工作就是谷司给介绍的,还让我谢谢他。我没拐过弯儿,这工作不是柏康昱的编辑给介绍的么?卫来说他不晓得,反正是谷司跟他说有那么一人,他就让谷司找来试试,没曾想还真合适。“知道吗?我之前还聘过一个书记员,老爷子差点儿七十,正经得很,我要说话带点儿色,他能把我从画布前直接拉下来教育一小时,所以啊,你要来我这儿之前我还挺忐忑的,害怕又是一正经人,又害怕比我还神经。”卫来感叹道,几乎抱住了我。“幸好是你。” 我忙着挣开手脚,没在意他的语气,倒是林鹤的神情让我一惊。他把我看成和卫来有关系的人,甚至有点儿幸灾乐祸的味道。我慌了,掏出火机点烟,半天没点着。“我来帮你。”谷司进门,朝我走来,没半分生疏。 第10章 “谢,谢谢。”我深吸了一口烟,沉吟着问起工作的事。 “啊?那个啊!跟柏小姐的编辑聊天的时候,顺便提起的,正好卫来在找书记员,而我又见过你,觉得你们俩应该能在一起工作,就跟卫来说了。现在看来我的提议不坏。”谷司朝舞台上的卫来画了个手势,让他把吉他的声音调低一点儿,转而问起柏康昱。“我还以为她能腾出空来烫头发,一直在等她。” 暧昧的话以公事的语气表现出来,别有氛围。我看了谷司一晌,说:“她出日本出差了。” “日本啊。”谷司若有所思的重复道。 “那个,你对柏康昱——”我不应该问的,忍不住问。 谷司一顿,了然的笑:“我对柏小姐很有好感,她的编辑也知道,但柏小姐本人似乎根本就没意识到,目前为止我还不想造成她的困扰,还请你替我保密。” “好,好的。”我后悔了,轻易背负别人的秘密。 清春拍了谷司一肩膀:“练习了。”让侍应给我送了杯酒酿。“别担心,不醉人的,加了玫瑰花,哄嘴巴而已。”她开了麦,让全员集合,练习正式开始。我坐在吧台边,听我不熟悉的歌,被音乐的现场所侵袭,才开始理解看演唱会会哭的人。“池旻攸,你想听什么歌?”清春让我做主。我怔了怔,摇头。“说啊!什么口水歌我都会唱的,他们也没那么多讲究!你第一次来,至少让我招待你一次啊!”清春大声说,声音穿透了麦克风,酒馆里都是回声。 所有人都在看我。“呃,《蓝精灵》可以吗?我只熟悉这一首。”这是我唯一有印象的电视节目,父母过世后,外婆就不允许我看电视了。上学的时候,同学笑话我是土包子,也借过一些漫画书给我看,可被外婆发现后,我被罚站了整整一天,就再也不敢碰那些东西了,长大后可以随意看电视或者是漫画了,反而失了兴趣。单调的岁月里,我看过很多书,很多很多,都是外婆甄选过的—— “《蓝精灵》?”清春长叹一口气,纠结。“你真的难倒我了!”乐队里的其他人笑作一团,卫来更是没有形象。“我绝对要唱出来!”清春掏出手机,百度《蓝精灵》,跟孙晓和尹源讨论了一下和弦,再跟卫来,谷司和林鹤试音。“ok!这首歌献给最会出难题的池旻攸!你可要好好听啊!”清春看了孙晓一眼,贝斯定调,单纯的旋律被技巧性的改变过了,欢乐又清新。清春唱起:“在山的那边海的那边有一群蓝精灵……”我突然难过得要命。每个人都在欢笑,每个人,我应该附和他们的,可是笑不出来,怎么办?笑不出来! 卫来扔下了吉他,跑过来拥住了我,低声:“你快哭了。”他把我死死按在怀里,眼泪沾湿了他的T恤,他跟上了清春的演唱,替我遮掩。歌曲完了,他还是没有放开我,大家都把他的举动看成作弄我的把戏。清春嚷着放开,卫来反而越抱越紧。 “你快把他闷死了!”清春真的认真了。“放开啊!你这个疯子!” 卫来似乎比清春更认真的想闷死我。我透不过气,努力掰开他的手臂,猛然,空气侵入肺部,我呛得咳嗽。清春拍着我的背,大骂卫来。尹源放下耳机,也说卫来玩过头了。只有我跟卫来知道,我的脆弱,不止我们,林鹤始终旁观。我的样子可怜又可笑的,眼圈儿鼻头都红了,似乎是缺氧引起的。似乎。 孙晓递给我一包纸巾:“难受吗?” “还行。”我清了清嗓子,终于可以笑出来了。卫来被谷司追着打,一酒馆都闹疯了。 清春看了一眼手机,大叫:“够了!全都帮我把桌椅放整齐!酒馆到营业时间了!还有!你们想吃什么菜?我去下单。吃完了继续练习!”女孩儿偏过头,确认我的状况:“没事儿吧?卫来平时就挺疯的,我们都被他整过。你留下来跟我们一块儿吃饭没问题吧?别被卫来吓倒了,我们其他人都挺正常的。” 我讷讷,拧不过清春的好意,留下了,把酒酿喝了光,喉咙里都是玫瑰的香气。林鹤指了指我的眼睛:“还有泪痕。”我下意识的摸上眼尾,他就笑了:“骗你的。”我有些气结,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卫来看着像个孩子,其实他比我们这儿所有人都成熟,是个很能包容别人的人。”他的泛泛而谈,似乎意有所指。我好半天才“嗯”了一声,林鹤不在意我的失态,反而鼓励似的拍了拍我的肩:“去吃饭吧,不然清春又要开始吵了。” 一桌子的家常菜,吃饭只能拼命的抢,连清春也不顾矜持,包圆儿了番茄丸子汤。孙晓逮了个鸡腿儿扔我碗里:“你在这儿要这样吃饭,肯定饿死。”卫来和谷司为了最后一个豆腐盒子快打起来了,尹源和林鹤合作霸占了白菜炒粉条和青椒肉丝。一顿饭跟打仗一样,风卷残云。 吃过了饭,小酒馆就正式开始营业了,客人三三两两的来,侍应忙不过来,清春就会中断练习帮忙传菜或者下单,偶尔卫来和谷司也会帮忙,尹源则塞着耳机事不关己,林鹤对收钱比较在行,孙晓则因为长相关系以不变应万变。只有我闲着,无措。清春塞给我一瓶麦酒:“帮我拿去二号桌。”我吁一口气,正式融入小集体。 营业稳定了,清春和其他人才重新投入练习,我一直传菜收盘子,反倒安心——手机震动,跟旁边的侍应打了个招呼,往店门外走。“喂。” “我,闫岑曦。上次的事还没好好感谢你。”闫岑曦一贯的冷然。“哥哥出院了,想要见你。”我被情绪哽住了。闫岑曦轻叹一气:“就知道你是这个反应。我已经劝过哥哥了,他愿意给你时间。换句话说,就是他不接受他跟你已经分手的事实,所以还请你慢慢的来,闫家还得靠他撑着。最近他在看你的专栏,收集你写的文章,而且,他还会跟我聊心事了,虽然大多数时候聊的都是你。怎么说呢?再次感谢你。因为你,让我跟他又亲近了起来,虽然也是因为你,我才跟他疏远的。” “我——” “你什么都不用说,我明白。只是想跟你报告一下最近的情况,我知道你担心他。”闫岑曦避免了我的难堪。“就这样吧,打搅你了,再见。” “再见。”心里闷得很,点了根烟,也散不开郁气。我靠在小酒馆的大门墙边,看路过的人。在陌生的人群里,我是陌生的,确定这一点让我感到安全。熄灭了烟,回酒馆,在他们练习休息的间隙告别。 清春送给我一瓶玫瑰酒酿。“看你挺喜欢喝的,拿着吧。对了!我们周六日有收费演出,你有空就来看吧,只要你来,我给你免费!” “谢谢。”我接过了酒酿,跟乐队挥手再见。 城市的夜晚也是明亮的,这种明亮反而更加容易让人迷失。闫岑忻喜欢明亮的夜晚,喜欢生活在夜晚里的人们,他说我跟他喜欢的事物相悖,反而热爱。我没懂。那时候他是边飒的朋友,我是柏康昱的朋友,我们念不同的高中,只有几面之缘,我没跟他说过话,也无从了解爱情的面貌。他来我的高中找我,令我措手不及,他说我们应该成为朋友,我揣测起“应该”和“朋友”之间的关系,柏康昱不同意我跟闫岑忻来往,她说那个人的脾气很坏,是活在金字塔顶端的人。“金字塔顶端”?太梦幻了。我看着闫岑忻,优雅到无以复加的闫岑忻是个坏人?坏人啊。整个高三,几乎都是闫岑忻陪我度过的,柏康昱忙着跟边飒谈恋爱,我因为外婆的缘故从理科班调到了文科班,从零开始的滋味儿并不好受,得把历史政治之类的科目重新捡起来,压力大到失眠,闫岑忻帮助我调整了学习计划,甚至跟我一起啃历史书。我担心起他的学业。他说没所谓,并且已经拿到了HBS的offer,他又说他爱我。我正在跟年纪排名作斗争根本来不及思考“爱”。高考结束后,他约我旅游,外婆不允许我在外过夜,种种计划都作罢了,他跟边飒去了夏威夷。那一刻我真的觉得他很坏,怎么可以说走就走,那一刻,我才明白我爱他。我爱他,关心他,即便是现在,即便是已经分开了,也不会变—— “我送你!”卫来拉住了我。他总是不期而至,神与魔鬼的化身。 “不用了——” “我送你回家。”卫来拿过了我手里的酒酿,用他的手代替了酒酿的位置。我被他拖着走,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到处都是眼光,我想要挣脱,他反而牵得更紧。“你不是同性恋吗?干嘛要怕别人怎么看!”他说着,大步向前。我只能看到他的背脊和若明若暗的侧脸。他是绝对英俊的人,绝对神经,我应付不来,任何,都应付不来。“为什么要伤感?是因为闫岑忻吗?如果是因为他才让你这么伤感,那你就应该好好想想是不是要和他继续在一起。两个人要是快乐的,在一起才有意义——” “结束了。”我的快乐和悲伤,都结束了。剩下的只是一些自我厌恶。 卫来回过头看我。一半明亮一半阴暗的脸,霓虹作祟,而英俊伤人。我跟他牵着手站在喧闹的街头,只有我跟他是静止的。静止是罪。 第11章 卫来把我送回了家,邀请我周末去看他的演出,没再说起闫岑忻。“清春很喜欢你,我们乐队也觉得你人不错。”他含糊道,唯独不提自己。 “是吗?”我心意阑珊的。“再见。” 他欲言又止,最终“再见”。 玫瑰酒酿真的好喝,我抱着空瓶子睡了个好觉,被饿醒了就学着柏康昱的样子叫小区附近的外卖。日式定食很一般,还不如附送的橘子布丁。晚上柏康昱打来电话,说起在东京的见闻,新宿秋叶原银座之类的:“我叫编辑带我去二丁目的酒吧,他一副很为难的样子,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害怕自己被男人看上。谁会看上他啊!没有趣味的四眼仔!啊!我给你买了一件呢子大衣!正好秋天了!一定能穿上……”我任由她啰嗦了一阵,问起动画的事。“去那个制作公司看了,貌似挺正规的,他们挺惊讶我是中国人的,至少表面上很友好吧,还请我吃怀石料理,然后跟我说了合作的事,为了方便沟通想让我来日本工作一段时间,我没答应,但编辑没好好翻译我的话,擅自把拒绝改成了考虑。他现在一天到晚的说服我来日本!我挺害怕的,万一我死不答应,他就真的让我死怎么办!”柏康昱正说着就“咯咯咯”的笑了起来,只有她会满足于这种满是槽点的笑话。 “国际长途挺贵的,挂了吧。”我打了个呵欠,被她流水账似的叙述催眠了。 “没关系啊!我打的是我这方付费的电话,而且这边的公司会报销——” “所以你就这么挥霍?” “因为很久没挥霍了嘛!”柏康昱突地叹气,无力感透过了电话线。“唉,算了,时间也不早了,你睡吧。” “晚安。”我差点儿就忘记了挥霍的柏康昱。实际上,我也只见过一次消费到缺失人性的她。离婚的那天下午,她就用光了边飒留给她的赡养费,刷爆了身上所有的卡,最后没办法,卖掉了和边飒一起住过的房子才还完了卡帐。我心有余悸,可她对我说那还不是她最疯的时候,她最厉害的一次是十五岁,她爸爸带她去珠宝店把她看得上眼的首饰都买下来了,那天既不是她的生日也不是节日,一切都来得莫名其妙,的确莫名其妙,因为第二天她爸爸的公司就宣布破产了,她从云端跌进了谷底,所以她在我的高中读书,而不是和边飒还有闫岑忻在一起。之后,她就是再不是边飒的青梅竹马了,她是他的追求者,贫穷而落魄的追求者,幸好,边飒回应了她的追求。认识她这么多年,只有那次她说起了从前,而那个没有我的从前,似乎无从辨别真伪。我不求证,因为我知道,她跟我都在极力的抛弃过去,弹指间流逝的每一分秒。 工作周而复始,我也会有厌倦的时候。卫来在构思一系列大幅作品,话也比以前少,我把录音笔里的内容整个输入了文档,算是成功了一部分,期间跟他申请买了两个移动硬盘做备份,等到完全妥帖,我又企图在枯燥的记录中找到新乐趣。就像是把卫来的话拼凑完整之类的,我把有可能连接上的内容放在一起,编写出简单的过渡。一开始觉得很难,但一旦深入下去又不可思议的为之着迷。 “你在干嘛?我刚才没说话呀!”卫来扛了一根木头走过来,准备做一个书架。 “整理。”我抿着苦荞茶,就着香烟,思考“承上启下”。 “整理?这么久了还没整理完?” “整理完了,现在是整理其它的——” “其它的?” “整理好了再给你看。”我被含在嘴里的烟熏到了眼睛。 卫来嘲笑起我的愚蠢,不遗余力。对此,我基本都是采取忽略的态度。相处久了,难免暴露真面目。例如他已经觉得我无趣了,而我又懒得应酬他。这种雇佣关系却正好在彼此都舒服的位置上,近期内都无意改变。因为去过酒馆,卫来偶尔也会跟我聊一些他们乐队的事,就像是长得很凶实际上很胆小的孙晓继承了家里的小区超市,他有一个超级女朋友,超级漂亮超级有钱超级聪明,连干架都是超级厉害的,可孙晓不承认她是他女友,反正是挺傲娇的;而尹源这个略有洁癖的安静份子,是个家里蹲型的股票操盘手,赚的钱都用来买房子,买了房子简单装修一下就租出去,可最近遇到了个麻烦,某位租客是个十足的邋遢鬼,当然,除了邋遢其它都算得上满意,尹源打过好几次招呼,人家都态度好好的答应着却死不悔改,没办法,每周三尹源就去那家当一次免费钟点工;再说林鹤,国内某大些乐团的知名大提琴手,经常从东飞到西从南走到北的参加演出,国际上好几个叫得上名号的乐团都想挖他,可林鹤愣觉得现在的生活好,颠沛流离安定繁荣的皆有;谷司嘛,绝对是万人迷谷司,好多剪头发的客人打听到他玩音乐,周六周日的猛往小酒馆奔,大伙儿都对谷司的脑残粉儿头疼不已,连谷司自己都头疼,偶尔他会在演出的时候发火,正经发火,却经常被起哄道“再来一个”;小酒馆是他们几个男人共同出资建的,原先没想着赚钱,乐队成立起来的时候也没主唱,清春是应聘侍应生的时候看到他们排练就自告奋勇的面试主唱了,试了一回还真行!于是主唱兼侍应生都有了,慢慢的,清春变成了类似店长的人物,乐队也牢不可破了。期间有些唱片公司和经纪公司找过他们,大家在开了一次冗长而又郑重的会议之后决心只单纯玩音乐,没必要把爱好和事业生计之类的现实琐碎挂钩。“——事实上我们在各自的领域都算混得不错,也不想打破彼此的生活。而且受制于人,想想就恼火。”卫来试着想象了一下,打了个寒战。 “你现在就不算受制于人了?你也有经纪人,或者也干了不想干的事——” “嗯,没考虑过。大概是和陈越有合作默契吧,就懒得计较这些东西了,他也会在自己能力所及的范围内尽可能的帮我争取创作自由。”卫来抢过了我指间的烟,猛抽。“清春一直想让你去酒馆看演出,如果你方便,就去一次吧,也算了了她的愿。” “我还不知道自己对她这么重要。”我讪笑,保存了文档,写不下去了,瓶颈。 “她是个挺实心眼儿的小姑娘,你可别招她哭。”卫来含着烟走开了。到底是谁实心眼儿! 晚上没接到柏康昱的电话,我有点儿慌,去日本这趟,她几乎每天都准时准点给我来一个电话,只是报个平安也会打过来。“喂,我是池旻攸,柏康昱在你身边吗?”等不下去了,我拨通了编辑的手机号。 编辑抑制不住的慌乱:“怎么办!我真的把她弄丢了!刚才她说想去看看代官山的特色小店,我就在店门口等着来的,可一眨眼儿的功夫老师就不见了!池先生,对不起,我还是把老师弄丢了!” 一半大不小的男人被急得语带哭腔的,我都不好意思责备了:“没关系,冷静下来,她应该就在附近。她不会说日语,也不爱和陌生人接触,手机又关机了,肯定不会跑远的。你千万别慌,你要慌,我也跟着慌了。试着拜托相熟的本地人找找看。” “我已经拜托出版社的同事从公司赶过来一起来找了,我现在不敢离这店太远,怕老师转回来看不见我。”编辑紧张得声音颤抖。 “那你就在那儿等着吧,她会去找你的。柏康昱只能依靠你。” “池先生——” “有什么事就第一时间通知我,如果找到她了也第一时间通知我。别内疚,这不是你的错,腿长在她身上,要真走丢了也是柏康昱自己的失误。”我尽力安抚编辑,待到手机那头稍复理智才挂电话。柏康昱,你疯了吗?我所遇到的人,都是疯子。 睡不着,我从床上爬了起来,一直看手机,没有来电,索性打开了电脑,从网盘上下载了备份文档,继续工作。香烟没有了,苦荞茶喝到没味儿,凌晨二点,铃声划破了安静。“喂!”我抑制不住骨子里的焦急。 “旻,旻攸!”柏康昱泣不成声。 我一直等她哭够,哭到没了力气:“可以说话了吗?” “嗯。”柏康昱抽噎着,几乎透支。 “你让编辑担心了,我以为你不会做这么孩子气的事,你也对我保证过的——” “我看到边飒了!”柏康昱声音沙哑,声嘶力竭的喊着“边飒”。“我看到他了,他在日本,在代官山,我没有认错!他在这儿!我跟着他,一直跟着,不敢叫他,他变了,变成熟了,变得让我害怕,我不敢靠近他!我明明那么爱他!”柏康昱崩溃了。“旻攸,我爱他啊!” 第12章 “是啊,我知道”这类的回答会不会太索然无味了?我回答不了。最后,柏康昱哭昏了,编辑半夜带她挂了急症。我得感谢卫来的话唠,至少让我有机会从柏康昱的爱情里跳脱出来。等到柏康昱真正的清醒了,就开始跟编辑胡搅蛮缠的要求回国,编辑完全压制不住她。“池先生,我没办法了,可这边的工作没完成,我不能让她走——” “那就把她关在房间里,并且告诉她摔坏东西的费用和医疗费全部自理,她会安静下来的。”我利用了柏康昱的弱点,弱点之一。她害怕贫穷,害怕到舍弃边飒。生活赋予人类的恐惧是根生地固的,别以为对面过就克服得了,从身体里长出来的恐惧是终生的疾病,无药可医。编辑按照我说了关了柏康昱两天:“老师好像冷静下来了,只是不太愿意跟我说话,但接下来还有工作安排——” “安排你的吧,她会听话的。再不然你把她丢下好了,这次换你来制约她——” “池旻攸!你这个大混蛋!”柏康昱抢过了编辑的电话,大喊。 “还有力气骂人,很精神啊。”我歪着头夹过手机,翻找起橱柜里的急救箱。手被A4纸割破了,伤口笔直。 “你最好祈祷我死在日本,不然我回来——” “我等你回来。”创口贴包覆住了伤口,血液锁在棉花里,透过胶布看,是粉红色的。我在等柏康昱回来,我们是不尽相同的同类。柏康昱半天没吭声儿。“我等你。”我揣摩温情,愿意温情。柏康昱又哭了,这次清楚眼泪的初衷。她说我说了一句她一直想说的情话,她说我比她勇敢。勇敢么?我不清楚。 卫来也遇到了瓶颈,他表现瓶颈的方式更为直观,书架已经有了雏形,陈越担心起画的进度。“合作方想借着你的新系列拉人气办画展,如果反应好就直接敲定合作。” “合作什么?”卫来用砂纸磨书架的边框,无比仔细。 “帮他们设计布料图案,可以的话,再帮他们设计一双鞋子或者一件衣服。一切都在商讨中。” “你们商讨的时候应该叫上我。”卫来不悦,抿唇抿出酒窝,情绪都可爱了。 “只是大致意向,很多细节都是磋商中,你坐不住的。虽然这种厂牌的跨界合作说起来轻松,但闫岑曦方面尤其慎重。这是她一手建立起来的潮牌,刚在时尚圈儿稳住脚,不想搞砸了。你虽然在艺术圈儿混得开,但人气未知,作品接受度也未知,我也不想拉低档次,还是慎重再慎重的好,除非你以后想往时尚圈儿扎——” “饶了我吧。”卫来伸了个懒腰,走到我身边,靠着我坐下,抽我的烟。“我讨厌一群妖魔鬼怪凑一块儿傻逼兮兮的明争暗斗,不过是衣服写字包之类的东西,有本事全裸给我看!” “很多模特都裸的。”陈越猥琐了,大大方方的猥琐。 “我讨厌竹竿一样的女人,也讨厌刻意锻炼过的男人。天然生长的肌肉才有生命力——” “举个例!” “什么?” “举例啊!天然生长的肌肉!”陈越不甘心,他最近勤上健身房,刚才才展示过自己的肱二头肌。 卫来想了一下,开始脱衣服,六块腹肌,欣长的腿,腰到臀部的弧线,和英俊的脸。陈越双手竖中指致敬。“这都是天然的!”卫来小炫耀,突地搂过我。“他也是天然的!” “你们的谈话没必要算上我。”我对着电脑焦灼。只差结尾了,卫来从不给结尾,于是,我得对缪斯匍匐。 “我们的谈话你也得记录下来。”卫来微笑,耳语。 我被他的呼吸弄得无措:“要,要记录下来吗?” “当然。”下一秒,他就拉开了距离,捡回了脱掉的衣服,跟陈越商量起画的进度和展览的时间,以及跟闫岑曦的商务约会。尘埃落定后,陈越便走了,卫来拿起茶几上的砂纸继续磨书架的边角,偶尔才说一句话,我把他的话记录在笔记本上,标准上时间。为什么要标准时间?我只是想要记录,尽可能的记录。下班前,他问我对他即将要和闫岑曦见面的事有什么想法:“——你没危机感吗?我要和你前情人的妹妹见面,而且,我们极有可能会聊到你。” “她不会和你聊我,她不会聊跟她哥哥有关的任何事。”我没有矫正卫来关于“情人”的说法,无伤大雅。而闫岑曦,她的自尊心和自豪感已经严重到了需要求医的地步,闫岑忻就是她的自尊心和自豪感,所以她不会说。 “是吗?”卫来摸着下巴,一副意味深长的表情。 “没其它问题我就下班了——” “有!这周末来看乐队演出吧!我给你留位子!” “我已经说了——” “来吧,我们都想你来,尤其是我。”卫来的真诚,是面镜子,印出了我的胆怯。“池旻攸,只是一个周末,一个晚上,你没有任何损失——” “为什么要这样?”我很彷徨。 “什么为什么?这样又是哪样?”卫来比我还彷徨。 “我们不是朋友——” “我们可以成为朋友。”卫来扬起嘴角,笑容温暖。“只要你不抗拒。” “为什么?” “不知道。看到你的时候就觉得你是一本书,我想要阅读,封面很无聊,所以很多人都错过了,但你是一本好书,闫岑忻完全佐证了我的想法。等到我下定决心的时候,我已经开始阅读你了,情感比理智先行。” “我不接受你的说法。” “你的确可以不接受。” “别让我误会你——” “没有什么事是值得误会的。如果我要追求你,只会当面跟你打招呼,那些腻腻歪歪的小手段不适合我。所以来看演出吧,不要有负担。”卫来送我上了车。“目前为止,我还是很享受单身生活的。” 他明确的拒绝了我所理解的暧昧,是我太小心翼翼了?我必须小心翼翼。“看时间吧,我周末有安排——” “我会给你留位子的。”卫来说一种希望。压力显得轻巧。 我没有直接回家,绕着市区开了一圈儿,停在小区外的宵夜摊前。“老板,一份饺子,带走。”我站在煮饺子的大锅前。热气腾腾的锅,浮在水面上的饺子,是胃的饥饿?还是心的饥饿? “两份饺子,带走。”闫岑忻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最终,他还是没有足够的耐心。 三份外卖,两个人。他跟在我身后,进电梯,进门。我递给他一双筷子:“吃完了就回家吧。” 闫岑忻抬起了头,看我:“旻攸,跟我回家。” “你现在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我还有十年的贷款要还,想想就头疼。 “这里没有我。” “以后也没有你。” 闫岑忻沉默了,吃光了两人份的饺子,他不喝苦荞茶,更不喝白开水。我已经没什么可招待他的了。他愣愣的坐在餐区里,像个孩子。我忍不住瞄向他的手,还好,没有留疤。“旻攸。”他犹豫道。“我们去注册吧。” 我几乎笑了。闫岑忻对待感情是直线思维,他那么不屑柏康昱,如今却说了句只有柏康昱才会说的话。“注册?婚姻对我没有意义,对我们都没有意义。”很多关系都不靠形式证明,我是他的印记,他却是我的人生。 “旻攸!” “记得吗?你去加拿大谈生意非要我跟着,我说有工作走不开,你就让我把工作辞了,我们为此大吵了一架。在你的眼里,我的生活是跟你息息相关的,你总是想要支配我,有时候我会觉得在外婆身边和在你身边没什么两样。”我不是个很有主见的人,因为周围的人都比我有主意。 “旻攸——” “你回去吧。”我累了。从来没有停止过的疲倦,还有厌倦。 “我还会再来的。” “也许我下次态度就没这么好了。” “我也一样。” 这次算同步吗?我真不该做类似的联想。他的确是罕有的平和,我却没有任何突破。明天要吃什么?以油炸见长的开封菜?至少得突破一下。 周六,我一早到了机场,柏康昱指定我来接机。她以一种炫耀姿态的白富美假象走了过来:“池旻攸,以前我不觉得你有多了解我,现在我发现你比我自己还了解我。你让编辑把我攥得死死的,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只想让你安全。” “我很安全——” “你没有安全感。” “你呢?”柏康昱看我,企图从精神上解剖我。 “我比你更能融入这个社会,简而言之,我就是个庸人。” “庸人?我倒宁愿你是我的佣人。”柏康昱把一行李车的行李都扔给了我。“好了,佣人,现在送我回家吧。” “遵命。”我订的出租车一直等在停车场,编辑跟我们打过招呼就回出版社了。 没了外人,柏康昱即刻失了骄纵的神采,沉默良久:“旻攸,我没有看错,是边飒,是他,他也看到了我,我们隔了一条马路,就这么看着,再不是记忆里的那个人。” 第13章 记忆不可靠。我记不起和父母一起生活的日子,只有片段,一个又一个片段,拼凑不出亲情,外婆从不提起他们,渐渐地,我也忘记了。那些重要的,不重要的,统统忘记了。 “要出去吃晚饭吗?庆祝我回来。”柏康昱进屋就开始翻行李箱。她买了很多东西,给助手们买的,给我买的,唯独忘了自己。现在,她给了自己一个外出的理由,因为另一次外出的结束。 “你想去哪儿?”我认为这主意不坏。美食总是容易让人分散注意力。 “不知道,你有好介绍吗?你该晓得我平时都在吃外卖,如果你问我哪家外卖好吃,我也许还有见解——” “我知道一家——”小酒馆。突地就想起来了。想起卫来,他说会给我留位子。至少去一次,我这样想着,犹豫着。柏康昱转过头看我,等待下文。“呃,还是算了,其实也没什么特色——” “不啊!去一次看看嘛!难得你提议!”柏康昱笑道,塞给我几个礼品盒。“因为包装害得我行李超重了,但是还是觉得包装了好,拆礼物的感觉绝对幸福的!”我在她的注视下拆开了盒子,大衣,围巾,还有品牌尾戒,她已经跟我念叨了无数遍,但我还是得假装自己很惊喜,这样她才会幸福。“好看吗?直接穿上好了!正好天冷!”柏康昱比划着,剥掉了我的外套。“我就说很适合你吧!那个店专卖你这种超级瘦子的衣服!这件大衣算我赚到了!日本人大多很矮,你这个尺码算处理品,老板给我打了对折!戒指呢!把戒指也戴上嘛——” “我不喜欢这些花里胡哨的装饰品。”我不戴戒指。戴表也是因为闫岑忻才习惯的,最近不戴了,感觉手机万能。 “才不是花里胡哨!是一种表示!表示你现在单身——” “你现在也单身。” “我啊!不一样。”柏康昱走到玄关前的穿衣镜前,打量了自己一番。“三十三岁的女人跟三十三岁的男人可不是平行线!我已经被这个世界踩在脚下了!” 可柏康昱依旧女孩儿,心态也女孩儿。回到家她就再也没有说起过边飒,这种逃避的态度无比少女。但我不能告诉她,她会认为我在捉弄她。“你就没想过别的可能?或者有个男人是喜欢你的。”我想起谷司,和那些温和而深沉的好感。 “男人?拜托!我只认识你和编辑这个两个男人!你是同性恋,编辑有娇俏可人的女朋友。估计让这屋子住的男鬼喜欢我还比较容易。”柏康昱临时编造了一个漏洞百出的鬼故事。鬼的形象过于深情。 我腻了人鬼情未了。“你先休息,等时间到了,我过来叫你。”柏康昱把礼物顺到画台上,听话的回了卧室。我打开了电视,需要一些声音,窗外的天是灰色的,成片厚重的云压迫神经,我在人为制造的热闹里睡着了,再被雷声震醒。柏康昱也醒了,坐在窗前对着瓢泼大雨发呆。“还要去吗?”我问着,已经打了退堂鼓。 柏康昱愣了一刻,轻道:“去啊!为什么不去!”她慢吞吞的穿戴好,非要我穿她新买的大衣。两个人对望了一眼,大笑,太像情侣衫了。可惜不是情侣。她发誓自己不是故意配成跟我一样的,谁知道她衣柜里有一件跟我相似的衣服。柏康昱辩解着,又拿起手机自拍:“必须纪念一下!”我只好配合入境,玩得兴起就做起了怪相,一个八连拍把我们的表情都用完了,柏康昱来回检视:“旻攸,你很上相诶!照片比本人帅多了!” “我该谢谢夸奖吗?”这个夸奖过于偏低本尊。 “不客气啦!”柏康昱挽住我,已然承认夸奖。 车开到文化街,雨势减小,我按着卫来的样子把车钥匙扔给了泊车小弟,幸亏他记得卫来的车,也就省去了多余的言语。柏康昱四处张望:“我们不是出来吃饭的吗?还是直接喝酒?” “这儿有个小酒馆是供应晚餐的。”我凭着印象拐弯,终于看到了酒馆的招牌。 “‘合伙玩’?这名字挺有意思的。”柏康昱笑着,推门而进。 酒馆拥挤,我有些窘迫。柏康昱比我更窘迫,抱怨起自己的着装太正式了。音乐有点儿吵,仅仅是音乐,虽然人很多,却没有喧闹。清春在台上对我挥手,给侍应递了个眼色。机灵的侍应把我们领进了预约位。“我们还没吃饭,这个点儿还能点餐吗?”我不确定,已经九点了,周围的人要的都是酒和下酒的小菜。 “可以的,我去给您拿菜单。”侍应穿梭在人群间,来去自如。 柏康昱点了几个特色菜,要了三人份的米饭,她真的饿了,无暇估计乐队。等餐的时间才发现了弹节奏吉他的谷司,她瞪大了眼睛看谷司,不可置信:“他是那个发型师吗?” “不认得了?”我讪笑。 “觉得有点儿跳tone。发型师玩音乐,挺有意思的题材。”柏康昱的想法太单纯。 “我的工作也是他介绍了——”我说着,前应后果的简略,她有点儿反应不过来。“对了,他还等你烫头发呢。” “还不晓得他跟编辑是这样铁的朋友呢,害我以为都是编辑的功劳,在日本买了一只H牌的皮夹送他,早知道应该送给发型师才对。”柏康昱为自己的钱包小心疼了一下。 “我猜他想要的不只是皮夹。”我点了根烟,看柏康昱大快朵颐。 “啊?H牌的皮夹都不够?他可真够贪心的!”柏康昱塞满嘴,对谷司翻一白眼儿。谷司笃眉,一脸莫名其妙。他们被我挑拨了,后路如何?发型师会砸吉他吗?万人迷干什么都是值得被原谅的。“你不吃吗?”柏康昱拣了块红烧带鱼到我的碗里。 “吃。”我把烟蒂按进了烟缸,开吃。 撤了盘子,柏康昱应景的再点了些个淮阳小菜和玫瑰酒酿,耳朵因为口腹的满足而被打开。她喜欢他们的音乐,我在状况外,迷恋玫瑰酒酿。演出直到零点才结束,“安可”的叫声再响,也没有安可。一乐队的人走了过来,我跟柏康昱享受尽了“羡慕嫉妒恨”的眼色。清春好奇的看着柏康昱:“这是你女朋友?”柏康昱喷酒了,喷了孙晓一脸,卫来笑得从凳子里摔了下来。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柏康昱尖叫一声,忙不迭迭的抽纸巾擦孙晓的脸:“那个,我不是故意的!你没事吧?衣,衣服的干洗费,还,还有精神损失费我都出!”她被孙晓的样子吓到了,吓得不轻。 孙晓抹一把脸,咧嘴就笑:“没事儿。” 柏康昱又被傻乎乎的笑逗乐了:“我真不是故意的,刚以为你会打我来着——” “他不会打你,他打不赢你。他们家那口子才是干架一把好手。”谷司解围,让侍应多做了几个菜,正好宵夜。 “游烈欢才不是我们家那口子。”孙晓嘴角一撇,凶神恶煞的。已经没有威严可言了。 清春偏头就对我道:“你女朋友怎么这么卡通——” 柏康昱使劲儿捶着肺,这次终于没喷。“那个,我真不是旻攸的女朋友。” 卫来坏笑,不点破。一桌子人,只有谷司和林鹤相信柏康昱不是我的女朋友。柏康昱被气氛感染了,没有紧张,依偎着我偶尔也附和一两声,而更多的时候都是静静的听我们说,谷司会挑她感兴趣的话题聊,漫画或者画,卫来贴心的帮着谷司把话题顺了下去,林鹤和尹源对美术相关也是精通的,而我和清春还有孙晓只有当哑巴的份儿。“你就是那个卫来?”柏康昱恍然大悟。“《河畔》系列是你画的?我的天!”她起身围着桌子走了一圈儿,坐回位子:“你好,我是柏康昱,仰慕你好久了!” 尹源笃眉,看我:“你女朋友怎么了?” “她虽然不是我的女朋友,但我还是可以告诉你她怎么了。”我压制不住柏康昱。“她现在很激动。” “激动?”尹源摸着下巴,琢磨。“有什么值得激动的,不过是个画画的。” “她也是画画的,不过是画漫画。”我介绍起柏康昱,柏康昱的另一面,白馆优。 这下轮到清春激动了。“白馆优?白馆优!”清春比柏康昱还夸张,围着小酒馆跑了一圈儿。“我是白馆优的脑残粉儿!我有她所有的漫画!原版的!海淘的!每个版都有!给我签名!签名!”清春挤到我跟柏康昱中间。 柏康昱不好意思了:“我签了名也不算吧,出版社把白馆优打造成日本人的,可我不会写日本字啊!” 一桌人哄笑。我拣了个空,到酒馆外抽烟。一个人抽烟比较好,情绪都是自己的——“不介意加一个吧?”林鹤跟着我出来了。我散了根烟给他。“谢谢。”他掏出打火机,替我点火。“今晚卫来说你会来,我还以为他会失望。” “失望?” “你不是好说话的人,他有时候过于强势。”林鹤轻笑,美过了烟色。 “你这么看我?”我还以为自己一向是好说话的人。 “你认为我的观点正确吗?” “答案保留。”我拉长了“溃不成军”的感受,苦涩缓慢的渗入口舌。 第14章 我们抽完一根烟,两根,无法终结沉默,直到漂亮的女人出现。“孙晓还在吗?”绝对漂亮的女人亲昵的拨乱了林鹤的头发。 “在啊。”林鹤扔掉了烟蒂,跟女人介绍起我:“——是卫来的朋友。” “卫来?”女人对林鹤笑了,结果俩人都不坏好意的笑了起来。“你好,我是游烈欢,孙晓的女朋友,可你别当面说我是他女朋友,他是个很会害羞的家伙!”游烈欢跟我打起招呼。而我,只能感叹绝对漂亮的女人是视觉奇迹。“你们不进去吗?站在这儿怪冷的。”她搓了搓手,拉开了小酒馆的大门。 林鹤也觉得冷了,对我说:“进去吧。” 我点头,断后。尴尬是渐层的气氛晕染,得无视才行。 因为游烈欢的来到,聚会的戏码进入了高朝,她总有办法让柏康昱讲话,任何话题,也能跟尹源和卫来讨论深奥的哲学,对于孙晓的忽略则毫不在乎。我成了戏外的人,观众,龙套跑完了还要被迫欣赏。聚会持续到三点,游烈欢架着半醉的孙晓走了,我身上的酒气才散去,卫来问我能不能开车。“可以。”我转头就叫住了谷司。“要我送你回家吗?” 谷司瞧了一眼柏康昱,欣然道:“好啊!” 三个人上了车,柏康昱在后座,卫来敲开了我的车窗:“开车小心一点儿,到家了给我打个电话。” 我“嗯”了一声,发动了车子。路上,谷司问起柏康昱头发的事,柏康昱说:“最近不行,我要赶稿,上个月的稿子已经拖了,估计以后的两个月都不会出门。”谷司咋舌,对我无奈的笑,又说了些安慰的话。我觉得他是在安慰自己。 在沙龙放下了谷司,他说他住的小区离工作的地方很近,就没必要让我再折一趟了。“谢谢你送我回来。”谷司的“谢意”偏薄了谢意本身。 我道过“晚安”,往左转。柏康昱从后座爬到了副驾驶位,她说我认识了一群有意思的人。我不禁笑了:“其实你比我更早认识他们。” “是吗?”柏康昱按下车窗,雨彻底停了。空气都是青草香。 “是你先认识谷司的。” 柏康昱愣了一刻,扬起嘴角:“看来我的给编辑买两个H牌的皮夹才行,是他带我认识谷司的。” 认识,疏远,不认识,亲近,人和人之间有太多的关系可选。我似乎正在选择,而这选择,毫无预兆。拿着手机犹豫了片刻,还是选择发短信给卫来。 卫来的系列一完成了,开始跟陈越一起忙画展的事,他喜欢亲力亲为,也喜欢做生意时人际间你来我往的小龌龊。他并不活在真空里,嘲笑“文艺青年”。即便他不在,我也按时上班,一个人的工作时间无法安排,我静下心来学习鉴赏,鉴赏美术、音乐和由我攒起来的小说,却毫无心得。专栏以酒馆开头,说起了喝酒的种种,情谊是陪衬——“你在干什么?”卫来回来了,身上都是苹果酒的香味。他靠近了我,看我码的字:“这些不是我说的话。” “是专栏。我的兼职——” “工作时间干私活儿,你可真有效率。”卫来笑道。酒窝就像盛满了雪莉酒。 “如果不干私活儿,那我要干什么?”我回敬他的讽刺,给了他一个文件夹。“这是我整理好的东西,希望你有空能看一下,如果你觉得满意,我便就此整理下去。” “好。”卫来把文档放到一边,起身去了厨房。“要喝点儿什么吗?” “我已经泡了苦荞茶。”一开始陈妈以为我喜欢喝茶,银针龙井大红袍的给我换着来,后来我实在受不住了,才自带茶包。陈妈又把我念叨了一回,说我不识货,那些个好茶都是别人送卫来的,外面好几千都买不着一两,念叨归念叨,去超市采购的时候也记得给我买苦荞茶了。久而久之,陈妈的手艺和贴心成为了我继续在这儿工作的动力。 “我是说酒。我还没喝够。”卫来拿了一瓶刚开封的威士忌,和两个杯子。 “我还要开车。” “你可以留在这儿——” “我认床。” “你在这儿也住过,睡得很死——” “那是因为我醉了。” “所以你可以住下,只要你喝醉。”卫来分了一杯酒给我。 纯威士忌,燃烧意志,卫来说起和闫岑曦的会面。他不讳言欣赏这个女人,不留情面也算魅力的一种。“——她值得男人用尽全力的追求。” “她不会看上你的。”我诚心劝解。闫岑曦很难被肤浅的外表或者高深的艺术迷住,在她眼里,没有男人比得过闫岑忻。 “我又不追求她,为什么要让她看得上?”卫来撑着下巴,孩子气。“池旻攸,你的单纯总是用不对地方。” “说一个三十几岁的男人单纯,你觉得合适吗?”我冷了脸色。生气是种表面行为。 “三十几岁?”卫来猛然凑近了我。“你真的三十岁了?” “你有疑问?或者我该给你一份我的简历——” “我喜欢听你亲口告诉我。”卫来笑眯了眼。“啊,你到底三十几啊?”他研究起我的年纪,研究更多。 “三十三。” “三十三?比我大六岁!可看你的样子明明比我还小的!尤其是你来应聘的时候,就像刚毕业的大学生借了师兄的西装面试,当时我真的以为你才毕业,可你说你在私人收藏馆工作的十年,我就犯晕了。一直想问你多大,又怕你说我侵犯你隐私——” “我又不是女人。” “你有时候比女人还较真儿——” “不要以为你是老板就可以随意侮辱我——” “我不会侮辱你。”卫来的食指抵住了我的唇。“池旻攸,如果你那样想,只能说明你太轻视自己了。我暂时还不想越界,来告诉你你对我有多重要,所以我们不要再争执了好吗?” 我松下了肩膀,喝光了杯子里的酒,醉到跟睡眠为伴。我对卫来是重要的,这种“重要性”太特别了,我不明白。 醒来的时候已经下午了,陈妈给我留了醒酒汤。卫来和陈越都在,陈越异常兴奋,挥舞着文件夹:“这都是你写的?” 我按着太阳穴,摇头:“都是卫来的话,我只是把它们梳理通顺,成为故事应该更有收藏价值——” “还有出版价值!”陈越打了卫来胸口一拳。“你这人简直神了!说吧!有什么是你不能干的!” 卫来并不高兴:“我的话没有连贯性,都是池旻攸的功劳。再者,没有人是万能的。” “对我来说,你就是万能的!我想把这部小说发给相熟的出版商看一下,万一可以出书,我们也算开发了一项新业务!同意吗?” “我没意见。”卫来伸了个懒腰。 “那旻攸呢?” “我?这不干我的事——” “是你的作品,为什么不干你的事?”卫来一手撑着沙发,越了过来,站到我的面前。 “这是你的话。” “已经不是了,它变成了你的,你可以选择把它出版,或者只是帮我整理。可我建议你出版,成为作者可以多一份收入。”卫来捏住了我软肋。终究,我只是个俗人。 陈越欣喜不已,当场打起了电话,立马就要给认识的出版商送过去。“等待我胜利的好消息吧!要你火了,你可要头一个考虑我做你的经纪人啊!” 好一会儿我才反应过来,陈越口中的“你”是我,而这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了。我窃取了卫来的才华,成为依附者,而卫来毫不在乎。“不应该是这样——” “怎样?”卫来拨过了我的刘海儿。“你的头发太长了,改天找谷司帮你剪一下——” “是你的。你的话。都是你的。”我突然害怕,怕生活陷入轮回,我始终无法独立存在。“不行!不能出版——” “池旻攸!”卫来钳住了我的胳膊,生疼。“你没事吧?” “不能出版。就算出版了,也和我无关。”我整理的时候根本没有想过那个故事会怎么样,卫来是对的,我的单纯没有用对地方。 “并不是完全无关——” “如果没有你的话,我不可能编造故事——” “可已经编造了,而且成为了很好的故事,出版了也会是一部很好的小说。”卫来把我拉进了他的怀抱。“池旻攸,我以为三十三岁的男人应该更勇敢一些。” 呐,我三十三岁了,不清楚“勇敢”为何物,经历过的事情屈指可数,闫岑忻耗光了我所有的期待。你又要给我什么样的未来?我不懂你。我不懂你啊,卫来。 争论没有结果,我请了假回家,欲望消弭,对酒精过敏,找柏康昱要了两颗安眠药。她说我第一次吃肯定会睡很久,结果就真的睡了很久,错过了兰苑来的电话。回拨过去,院长把我大骂了一通,让我赶紧去市三院,外婆心肌梗塞,好在抢救及时。 我按照院长给的地址,找到了外婆的病房,敬老院的护士一直伺候在侧,跟我讲了大致情况:“——医生说如果没有并发症,观察一两个星期就可以出院了,你也不要太担心。”我一点儿都不担心。如果外婆死了,我还要苦恼如何掩饰高兴。 第15章 生活充实起来。给外婆请了夜间看护,早上九点到医院跟护士一起照顾外婆,下午上班。我跟外婆都清楚彼此不愿意见面,但一些戏要做给别人看,她是要面子的人,我务必表现出恭敬又孝顺的样子。 “最近怎么样?”她问得寻常,却不允许我遵寻常回答。 “工作很顺利——抱歉,闫岑忻打搅了您。” “他一点儿没变,还是那些个轻狂,倒是你,愣被磨出了脾气。年轻时的感情,作不得数,你们没一个信我的,最后都要按我的话走——” “我听您的话。”我说着,仔细削青口的苹果,泡在盛了盐水的瓷砵钵里。 外婆冷笑:“以前不觉得你聪明,果然是经了一回事,比你妈聪明了十倍百倍不止。要她有你一半儿的悟性,也不至于落到那么个下场。” 我不问下场,不对“下场”好奇,任她数落。“父母”太陌生了,还不如外婆的藤条亲切。小时候问起父母就要挨打,一下又一下的,挨到手心里,疼得脑仁儿发紧。“我上班去了,明天再来看您。”把刀擦干净,折好,再把满是苹果块的瓷钵放在床头柜上,我站在床前,等候发落。 外婆看了我一晌,慢道:“明天你不用来了,我出院也不用来。等我快死的时候你再来见我吧,我好歹养了你一回,总有些帐得在闭眼前清算。” “好。”我等着那一天。 陈越来得工作室来得勤了,一则是为画展,二则为书:“我那做出版的哥们儿说这小说能出,但作者没名头,现炒作怕是来不及,想打卫来的名字——” “不行。”卫来坚决保留名字,也保留一些权利和义务。 “那怎么办?我跟那哥们儿再研究研究?”陈越叹道,又说起画展。下个月初开的画展,嘉宾名单拟好了,请柬派出去了,效果不会差,只是看能不能超过预计。这时候卫来倒不积极了。他从不为想当然的事费神:“你会来看画展吗?” 我含着烟,摇头:“看不懂。” “我觉得你作为我的员工,也应当适当的拍拍我的马屁——” “看画展就算拍马屁?”我不禁失笑。 “马屁的一种。”卫来扔给我一张请柬。临时写成的请柬,落款的墨迹未干。他的字精瘦飘逸,根骨奇俊,看得我眼红。我的书写一直停留在小学三年级。 “有时间的话——”我模棱两可。 “旻攸有时间吗?我那哥们儿想见见你!我跟他说你在写专栏,他想看看能不能从其它方面突破!”陈越插进对话。他热衷牵线搭桥,更热衷有利可图。“如果你有时间,我约他晚上一块儿吃饭——” “我要上班——” “准你的假。”卫来笑眯眯的。“吃饭也算我一份儿!” “你对出书就那么感兴趣?”我忍不住讽刺。 “我对好玩的人和事都感兴趣。”卫来不在意,拿起刚调好色的画笔在画布上挥出浓墨重彩的一笔。 宣德斋。我下意识的抗拒。陈越介绍起他的哥们儿,都是大而空泛的套词:“——这就是这本书的作者,池旻攸。我跟你说的那个专栏你看了吧?他也不算完全没名——” “他专栏不错,但受众面太窄了,也找不到什么亮点。等我回去再研究一下。”哥们儿把话说得半白,倒是对卫来充满了无限的兴趣。好玩的人和事?卫来也是。 卫来心不在焉,抽烟吃菜,全然不参与,那哥们儿好几次都想跟他搭上话,卫来总是推圆儿给陈越。 我没什么胃口,借口去卫生间出了包房。走廊尽头的露台安静,我就躲在这儿抽烟,隔壁包房的席似乎散了,一阵喧闹,我深吸了一口烟,看庭院里的景致。已经深秋了,没人会在庭院里用餐,要是在夏天,这两三方桌椅都是要预约的,如果是夏天,池塘里会点起荷灯,闫岑忻喜欢如此的调调,清风蝉鸣水香人醉。他喜欢在这儿用餐;喜欢看我把金丝银卷吃光;喜欢碰到相熟的人,再把我介绍那些不甚知情的人,最喜欢看他们错愕的表情。我被好几位名门淑媛白过眼,男人们倒还收敛,因为他们还会和闫岑忻打交道,而女人们多少都是倾心闫岑忻的——“没想到会在这儿遇到你。”郁璟走了过来,是惯于应酬的人。 “我也没想到会遇到你。”我笑着,递给郁璟一根烟。“要吗?” “好啊。”郁璟低笑,摸出了全银镶钻的打火机,火机的左下角刻了他名字的英文缩写。闫岑忻喜欢郁璟的打火机,喜欢他的品味。郁璟得知后,送了他一款专门为他定制的打火机。仔细想想,闫岑忻喜欢的东西还真多,我只怕应接不暇。连郁璟,都是他喜欢的。“跟朋友一起来的?”他问着,口气轻软。 “只是些认识的人。”我弹掉烟灰,客套的笑。 郁璟顿了顿,道:“我跟闫岑忻分手了。他很坚决,我无论做什么都挽回不了,以前觉得只要你彻底离开一切都会迎刃而解,我真是太高估自己了。” “你很优秀,只是没必要为心不在自己身上的人费神。”我惧怕过郁璟的优秀,这一刻,只增艳羡。往日那些阴暗至于眼前,人也光明了些。 “我很爱闫岑忻。即便已经跟他分手了,也无法完全放弃。真想知道你到底对他施了什么样的魔法,让他这么死心塌地——” “他对我并不死心塌地,否则怎么可能有你的位置。你这么爱他,也是因为得不到他。人就是这么贱的生物,每个人都是。”我只是做不到赤裸裸的的展现自身的劣根性。 郁璟沉默一刻,自嘲:“也是。” 烟抽完了,我跟郁璟道过别,往包房走。卫来就站在走廊于露台相接的阴影处,他拉过了我,轻声问:“走不走?” “可以走吗?”我胆怯了。 “剩下的交给陈越好了,他知道怎么应对他的朋友,我不过是来看看这个人靠不靠谱儿,虽然油了点儿,但也算办事的人。他是真的想出你的书,只是打造新人作者要核算成本,生意人都这样。”卫来把我拉出了餐厅,才恢复吊儿郎当的秉性。“去找谷司玩?” “我想回家。”困得不行。我揉着眼睛,真困了。 “那你还能开车吗?小心疲劳驾驶。” “还行——” “我送你回家,反正我想去谷司那儿,正好你把车给我用,明天我再来接你。”卫来自动自觉的坐进了驾驶座。 我懒得跟他争,把钥匙递给了他:“你明天不用来接我,我会打车过去——” “我来接你。今晚我住谷司那儿,反正是顺便。”卫来不耐烦的皱眉。他的好恶太直接,让我无所适从。“几点来接你?”他把车停在了我的小区门口。 “两点——两点好了。”我还在犹豫。 “好的。两点来接你。”卫来只要求明确的答案,之后绝尘而去。 我站在下车的地方,发了一会儿呆,往回走。电梯门一开,我就看到了杵在门口的闫岑忻。小区的安保已经松到这种程度了?至少楼下还要用门卡才能进啊。“谁放你进来的?”我关心起细枝末节,因为实在没什么值得关心的。 “柏康昱。”闫岑忻踩灭了脚边的烟蒂。 我被柏康昱出卖了,仅仅是一次没有心肠的恶作剧。“我要睡觉了,没力气招呼,如果呆的无聊就自己回家。”我进了卧室,脱衣服洗澡,而闫岑忻比我更快一步上床,他仿佛睡着了,我就当他睡着了,从衣柜里抱出一床被子,挨着他睡下。 半夜,被热醒了,是闫岑忻的怀抱。“闫岑忻,我——”我挣脱不开。 “我什么都不会做,只想抱抱你。”闫岑忻亲吻了我的头发。“旻攸,你睡吧。” 睡吧,睡一觉就好了,睡一觉也不会变好。好的总是崩坏,坏的只会更坏,直到不能再坏。我梦到了某个女人,她说她是我的妈妈,可我却看不清她的脸,她问我过得好不好,我开口,却没有声音,然后,我意识到自己做梦了。在梦里,我知道了梦,宁愿做梦,我看不清她,心里也是空的,我知道她在看我,却一点儿办法都没有。醒来的时候,闫岑忻已经离开了,他工作从来不迟到,对别人要求更是严格,我只想没有原则的活下去。 “你有意思吗?”我敲开了A座的门。 柏康昱怔了怔,挠头道:“我觉得他挺可怜的——” “别忘了你恨他!” “我当然不会忘!但这并不妨碍我可怜他!我觉得现在的闫岑忻就像那时候的我,只差对你对边飒摇尾乞怜了!”柏康昱深吸一口气,突然咧嘴傻笑:“我可怜他,因为可怜他,使我具有优越感。他那样一个人物,吃你的闭门羹,想想就开心!” 我就知道她没这么好心。“可惜他没有吃闭门羹——” “什么意思?你们——” “我们什么都没有发生,我只是懒得跟他讲话。”比起见面,沟通似乎更难。 第16章 我着手编制第二部小说,出版的事抛于脑后,显然,我对生意之类的事一窍不通。专栏所在的杂志脱销了,完全出乎意料,编辑兴奋的给我打电话:“多亏了你!”我?我干了什么好事?“你不是要出书吗?你那个出版社需要炒作,于是就指点我们根据你这期的文章采编,记得吗?你写的小酒馆!我们这期的主题就是那间酒馆!那个乐队太有话题性了,这次我负责写采访,还专门把你和卫来的关系引了出来!真的!全是好词儿!套上这层关系你那书肯定能卖!一想到我就兴奋的不得了!你要出书就应该跟我说啊!我们这出版社虽然不大,但好歹一直合作来着……”我被算计了,不,不是我,是卫来,是小酒馆!我没有脸面对他们了!害怕到发抖! “你怎么了?”卫来把画笔插到画板里,走了过来。 “坏了。” “坏了?” 我搜了杂志的网页版,推到卫来面前。“我不知道他们会这么干!我以为——” 卫来气急败坏,拨通了陈越的电话。他吼到整个工作室里都是回音,陈妈吓得躲进了花园。我讷讷的坐着,不知道要怎么办。“对不起——” “要道歉也轮不着你!”卫来掐住了我的下巴,凶狠,踢翻了颜料桶,深蓝的颜料沾染了画布的一角,成为污迹。 陈越飞车过来,气得不比卫来少:“我直接给那狗逼的两嘴巴子!他说他以为我同意了,就拿你做了文章,这事儿我真不知情!你该晓得我比你自己更爱惜你的声誉!现在杂志出街了——” “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儿!你他妈不知道乐队里那些个S男啊!我搞不定!你自己去给他们赔罪!”搞了半天,卫来生气的点不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卷入不入流的炒作,而是不敢面对乐队的一众。他们比他更自我,否则不会一直坚持搞地下音乐,面上只有林鹤能理解他,他们的圈子算是挨着。 “我去道歉。”如果我没把那些话攒成故事就不会有后面这些事了。“之后,我会辞职。” 卫来拽住了我的衣领:“你又发什么神经!这根本就不管你的事!” “的确不关我的事。如果你没有告诉陈越,你们没想到出书,那个故事只会是一个故事。你不承认你的话,要我为那些话负责,现在我负责了,你又开始反悔!”我受够了。每个人都想要决定我的命运!“我不干了!你找别人玩去!”我是他的消遣,明明都清楚的,还是没有坚持到最后。 从别墅出来,直接打车去了小酒馆。清春看到我一阵惊讶:“你怎么来了?想喝玫瑰酒酿吗——” “对不起。”我道歉,浑身发冷。 清春愣了愣,轻笑:“没关系。一阵儿风就过去的事,也多亏了报道,这段儿生意翻倍的好,你不用在意那些有的没的,我看了你的专栏,写得比那个报道好多了!我们这几个都没事儿,就尹源寸了点儿,等他缓过劲儿就好了。真的!你千万别往心里去,虽然我不知道这中间出了什么岔子,但肯定不是你的错,是不是卫来那家伙玩过火了?孙晓一看那报道第一个就想到卫来了,我们这伙差不多都这反应,所以你别在意——” “不全是他的错。”到底是谁的错?连我自己都分不清了。好像被别人推着干了一件事,可我自己也是愿意的,现在事情办砸了,当初的托词全成了逃避的借口。“你们别怪他——” “哥们儿姐们儿的没有隔夜仇。”清春扬起嘴角,把我按到卡座里。“你要专门过来为这道歉就没意思了。”她招呼侍应开了两瓶玫瑰酒酿。“刨去卫来,我觉得我们俩也能成为朋友的。你吧,性子挺淡的,也不爱说话,跟你呆在一起就是舒服!”清春碰了我的杯。“下次你要再来,为我为卫来为乐队都成,但不能是因为这个。” 我举着杯,讷讷:“呐——” “今天起我跟你就是朋友了,朋友之间没见外的。我先干为敬。”清春喝光了一杯子的酒酿。不醉人的酒,成了女孩儿的胭脂。 我随她的杯,喝了光。手机一直再响,我按了关机。这个下午,我跟个朋友般的人物喝到了太阳下山。越喝越清醒,清醒到发笑,我跟她什么话都没说,就这么喝着笑着过了一天。 辞职第二天,我查了手里的存款和基金,全部折现了还贷款还能剩点儿生意本儿,于是我打算干点儿什么——“旻攸!”柏康昱狂砸我的门。“你犯什么事儿了!” “什么?”我好容易理清了生活。 “一大早的编辑就给我打电话,说是谷司——哦不!是卫来找你!你手机关机了?”柏康昱把她的手机递给了我。“你自己跟他说吧。” 我为难的接过电话,编辑更为难,说起卫来,说自己不好得罪新晋的美术圈儿大师。“我会给他打回去的,你放心。”千丝万缕的关系,没那么容易斩断。 “没事儿吧?”柏康昱抓着一星期没洗的油头,关心点到即止。 “没事——对了,我辞职了,想着还是跟你说一声的好。” “哦。”柏康昱默了一刻,抓着我往A座带。“你辞职正好帮我赶稿!我快死在背景上了,人手严重不足。” 我被抓壮丁了,助手兼打杂。助手们一个一个的跟人干儿似的,有一位直接在马桶上睡着了。没日没夜的熬了三天,总算赶上了,没回家的力气,直接在柏康昱的客厅里躺了一地。柏康昱亢奋过度了,睡不着,拉着我说起工作的事:“——我可能还得去日本,那电影已经敲定了。” “我也想自己干点儿事情。”只是个大致构想,却想和她分享。最近一直在考虑。 “想干什么?”柏康昱对待我的事都是全力理解的,并且支持。 “还没想好——” “想好了参我一份儿——” “有可能会亏,你知道我没做过生意——” “亏了就亏了啊!我现在不缺钱。”柏康昱搂住了我。“旻攸,你偶尔得自私一点儿。” “我还不够自私吗?” “不够。如果你真的自私,怎么可能和闫岑忻混那么多年!我一直不看好你们。” 没有人是看好我跟闫岑忻的,连我自己都不敢保证什么,幸好没有保证,但闫岑忻只信自己,他总认为我跟他没问题,嘴边的“一辈子”就跟吃饭睡觉般的频繁。 我跟杂志解除了合作关系,这边清算完了才回卫来的电话。卫来在手机那头发呆,很长时间后说起那个故事:“——结局是你写的,我不接受。” “你可以重写。”我清光了电脑和网盘里的文档,查阅招商信息。 “如果我来写,你注定逃不了。” “卫来。”模糊了界限的话,像个陷阱。“你想让我怎么回答你?”我回答不了。他不挑明。 “不用回答,我不相信语言。”卫来轻笑。 我想起了他的酒窝。“是吗——” “不说这个了。假设太多,没有乐趣。”卫来也没再说工作的事。“那个出版商被人整了。这两天他算是跪陈越家里了,想着应该跟你有关系,如果你能帮,就帮他一把。得饶人处且饶人。” 我有点儿懵。“跟我有关?” “你身边有能量的人,掰手指就数出来了。”卫来的暗示,隐晦。 我不是傻子。“明白了,这件事由我来解决,麻烦你跟他转告一声——” “周一的画展,你来吗?”卫来跳频的速度太快。 我木了好半天,才道:“也许会来——” “我等你。”卫来主观的忽略了“也许”。“我托编辑送了柏康昱一张请柬,希望你们能一块儿来。” 我永远在下风。卫来明知道柏康昱欣赏他的画,不可能不去,我一个闲散人士要是托辞不去了,真的就是bitch is so bitch。“再见。”我挂了电话,缓了一刻,拨通了闫岑忻的手机。“喂。” “喂?”闫岑忻接电话的那一声“喂”,十足老美腔。 “我是池旻攸——” “这是你的新号码?” 我哑然失笑。“你什么都知道,何必装得什么都不懂。那个出版商——” “我们吃饭再说这件事。我马上要去开会。”闫岑忻占了先机,我连个呼吸的空都没捞着。“七点,宣德斋?或者我来接你——” “七点,宣德斋。”我只能选择自己去,或者由他来接我去。结果都是一样的,岑忻憎恶预计之外的可能,我已经给了他一次打击了,彼此都没学乖。 “好,我们在宣德斋见。” 一开门,柏康昱站在电梯口。“你也要出去?早知道叫你陪我去弄头发好了,助手们都不情不愿的。”柏康昱不喜欢一个人出门,每次总要想尽办法约人,可能约的人就那么几个。助手只能敢怒不敢言的蹭吃蹭喝。 “我有事,陪不了你。”一路走到了小区门口,柏康昱问起我生意的事。“还没头绪。”我拦了一辆出租车。“你先上吧。” 柏康昱委实不客气:“这阵儿我闲了,可以一起想,周一空出来啊,一起去画展。” 我摆了摆手,“不”字在舌头上绕了好几圈儿,还是没说出来。到宣德斋已经七点过了,进包房闫岑忻已经在了:“还以为你又不来了。”如果这句话是个玩笑就好了,他没有半点儿玩笑的意思。他不信任我了,仅仅是因为一次失约,或者说一次分手。“你看看还有哪些想吃的,我只点了金丝银卷,秘制红烧肉和酸笋黑鱼汤。” 我加了两个小菜,算是开席了。闫岑忻讲起他工作上的事,似乎不想让我开口。“岑忻——”我皱眉,失了耐性。 闫岑忻一怔,苦笑:“你想说的话我都知道,那个出版商是我找人弄的,你的事我也都清楚。你和那个画家,我可以当做没发生过。我们扯平了,你也该任性够了——” “我跟卫来什么都没发生过,如果你非要从我的作为上找到平衡,你大可以那样以为。我也不会跟你再解释。至于那个出版商,那是我个人的失误,请你不要插手——” “池旻攸!” “别再摔碗。如果你受伤了,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岑忻,让我们好好吃完这顿饭行不行?”我只想心平气和的吃一顿饭。 第17章 这顿饭,没有心平气和,闫岑忻认定了莫须有的罪,倒不强迫我承认,出版商的事算是告一段落,剩下的,都称不上圆满。他想要我回去,我却不知道要回到哪段过去。“我快到极限了。”闫岑忻这样说,捏疼了我的手腕。 我早就到极限了。“谢谢你请的晚餐,虽然是我求你办事。”出租车停在刚好的位置,我狼狈的跳上车,不敢说“再见”。 半夜,柏康昱敲开了我家的门,问我头发好不好看。“——我可在椅子里坐了整整七小时!”她把头发烫卷了,发色染成了咖啡色。“谷司说眉毛应该跟着发型变,所以我把眉毛也染了!”柏康昱掀起刘海儿,两个色差号的眉毛,恰到好处——呵,我也不是完全不懂艺术,毕竟“耳濡目染”过。“谷司问我周一什么时候去,他想搭个伴儿,我说不知道——这发型师可真够粘人的,我还以为他不一样。原来天下乌鸦一般黑,为了揽客连牛郎的招儿都耍了。”柏康昱对着玻璃整理刘海儿,一点儿没意识到时间的不妥。 “也许你是特别的——” “特别?特别宅吗?那倒是真的。时髦的人特别爱研究御宅族,我真是个好活体!”柏康昱把自己夸了一回,又逼着我把她夸了一回,才心满意足的打道回府。 到周一前,我都和柏康昱混在一起,一起研究生意也一起研究外卖。宵夜时间就会跑去小区前的那个宵夜摊买两人份的饺子和麻辣猪血。老板终于认得我了,前提是我得和柏康昱一起出现,每次都喊“那美女老公的外卖”,柏康昱在旁边笑得半死。滋润日子过了没几天,柏康昱就扛不住了,站在体重计上咒骂,顺便骂我。因为我一斤没长,反倒越吃越瘦,脱了衣服肋骨一根根的,柏康昱没事儿就数我的脊椎骨玩。到最后,她决定开一个健康蔬果茶饮店:“——大学区正好有家水吧要盘出去,是助手B朋友的店,听说挺能挣学生钱的——” “能挣钱还能盘给你?”我含着烟,杀LOL。 “说那人要回老家结婚,结了婚就不出来了,准备把店盘了买婚房来着。你要同意,我就让助手B把那店的营业簿拿来看看,真看得过眼咱们俩就去实地考察一下。”柏康昱撑起身,兴致勃勃。“你放心吧!助手B不敢骗我的!最近我想跟我在的出版社推一个漫画家顶我的空,他们仨巴结我都来不及!” “你看吧,我没意见。”英雄被敌方击杀,我毛躁了。 “成!那我就联系了!反正他们不敢拿自己前途开玩笑。”柏康昱一不做二不休的给助手B挂了个无限长的电话。我输了三次后,总算以微弱优势赢了那么一滴滴。 周一,柏康昱从头武装到脚,赚足回头率。画展火爆过头,商业和艺术的完美结合。柏康昱大饱眼福,不光是画,还有城中好些名人。有些人她原先是认识的——“那个叔叔以前是我爸的朋友,我爸破产后他还落井下石。”柏康昱虽然这样那样的抱怨着,见到了熟人还是会礼貌微笑。这是所谓上流社会的意识生存形态,就算已经斗得水火不容了,只要没正式扯破脸,都得假装彼此友好。柏康昱是被那个阶层抛弃的,而我,从未被那个阶层接纳过。我的title是闫岑忻的情夫,更多难听的话,都自动略过了。现在,他们看我的眼神更加不屑,也更加不遮掩。舆论还未平息,我只能全盘接受—— “你总算来了!”卫来大步流星的走过来,医用眼罩覆盖了左眼,嘴角淤青。明明狼狈,倒像是行为艺术。 “你怎么了?”柏康昱失态的拔高了声音。 卫来自嘲的笑道:“挨揍了。这些都算轻的。”他作势要拉起衣服。“唉,算了,淑女免观,看了心疼。” 柏康昱瞪大了眼睛,显然,她对卫来的伤口认真了:“不能给我看吗?” “现在吗?恐怕真的不太方便。”卫来被自己的玩笑设计了,皱了皱鼻子。很多人都在张望他。英俊迷人的艺术家,年轻而成功,再没有什么比这更有吸引力了。操作团队也真的有经济头脑,穿插着放些卫来黑白或者彩色的生活创作照,赚足了话题和眼球。 “哦。那就请你方便的时候再给我看。”柏康昱没头脑的要求,看到一涌而来的贵妇名媛吓得后退。“不行!我得找个地方藏起来!那帮人是非最多了!要是被她们抓到,我又得复述一遍自己的凄惨人生!他们最高兴我被边飒甩掉这一段儿了!”她说着,一溜烟儿的跑了。只剩下我跟卫来,尴尬突如其来。 “那个,你的伤——”我的开场白并不聪明。 “被尹源揍的。这次他算客气了,有一回跟来小酒馆捣乱的流氓干架,他能把别人打到全身骨折。”卫来满不在乎,酒窝腻得惑人。 “是因为杂志的事?” “嗯。因为杂志,我们乐队一下从完全地下搞成了半地下,尹源被粉丝跟踪,弄得他很恼火——”卫来撇嘴:“能不说这个吗?你来这儿至少也看看我的画嘛。” “我看不懂。”比起看画,我宁愿看照片。那个工作室是我熟悉的,那条沾满油彩的牛仔裤也是我熟悉的,还有卫来这个人—— “池旻攸?”闫岑曦有些惊讶。“没想到你还会来看画展!” “啊,随便看看。”我窘了。 闫岑曦看了卫来一眼,对他道:“陈越找你,好像来了几个你这圈儿里的朋友。” “可他——” “旻攸就由我来招呼好了。”闫岑曦挽过了我,一半的亲昵是做给别人看的。“你来多久了?”她带着我往僻静的地方走。 “没多久——” “没事的话就尽早离开吧,我哥也会来。”闫岑曦不想因为我搅乱了她的场合。 “抱歉——” “该抱歉的是我才对,但今天只能委屈你了。你和卫来,只是你们一起出现,就是定时炸弹。我跟卫来的合作也因为你们的关系差点儿没成——不,不应该说是关系,只是我哥的自尊心作祟,但我的事业不能成为你们爱情的牺牲品,而且,我非常看好卫来。他在欧美很有市场,现在又成功打入了上流社交圈儿。我需要他。”闫岑曦从来都是开门见山的。 “我这就离开。”没时间跟柏康昱解释,我被闫岑曦推进了VIP通道。 “走这边比较快,也可以避开记者——” “岑曦!原来你在这儿!我和你哥刚才一直说起你!”一个声音,吓得我和闫岑曦同时一激灵。边飒。 闫岑曦全无欢迎之态,嘴上还是问候道:“你怎么回来了?听说你在纽约干得挺成功的。在伦敦设立办事处了吧?” “刚办妥,还不稳定。”边飒偏头看我。“真不想到你和岑曦还有和平相处的一天。” “以前是我不懂事。”闫岑曦大包大揽。“旻攸哥没跟我计较是他大方。”一声“哥”把我和边飒都喊晕了。“旻攸哥现有事要走,你们改天再慢慢聚。” “这么快就走?岑忻——”边飒的话被疾奔而来的卫来打断了。“你去哪儿呢!满场找你呢!柏康昱跟谷司他们碰头了,正说着完了一块儿去小酒馆——”卫来一静下来,全安静了。“怎么?我来的不是时候?” 闫岑曦冷笑两声,看闫岑忻从通道另一端走过来:“怎么会来得不是时候,就是太是时候了。曹操踩点儿都没你这么准的!” 看到闫岑忻,卫来就明白了,瞧了我一晌,问:“你跟他有约?” “没有。但我现在必须得走了。”我有点儿慌,闫岑曦倒沉静了下来。 “去哪儿?我送你。”闫岑忻插进谈话,款款做派。 “不用了,你也不顺路——” “你怎么知道我不顺路?”闫岑忻跟边飒耳语的几句,对我道:“走吧,我送你。” 卫来皱眉,厌恶明显。“如果你要跟闫岑忻走,至少要跟柏康昱说一声儿,你们是一块儿来的,她又是一那么怕生的人——” 我真慌了,扯着卫来的衣袖看边飒:“我会跟她说的,你先回去吧!” 边飒一怔,问闫岑曦:“她也在这儿?” “我不知道。也许在这儿。怎么?你敢见她?”闫岑曦彻底放开了,而卫来还不知道知道自己闯了什么样的祸。 “那个!边飒!我们好久没见了!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我请你吃个饭吧!”我语无伦次的,紧张到冒汗。 边飒不承我的情,笑道:“你放心,我不会伤害康昱。想着应该跟她见一面的,今天真是择日不如撞日了。” “你确定?柏康昱要咬死了不撒手,我可不帮你。”闫岑忻调侃,尽是轻蔑之意。 “我欠她的。”边飒苦笑,问卫来柏康昱的位置。卫来一头雾水,话才出口,就被闫岑曦恨了好几眼。边飒谢过卫来,就往所在去了。 闫岑曦终于垮下了脸:“卫来,我一直以为你在搞艺术的那一伙里算聪明伶俐的!没想到也是个二愣子!” “我哪儿二了!你说明白啊!”卫来完全不明白。 我着急往回走,被闫岑忻拦住了去路:“你不是说你有事吗?怎么又回去?” “你别明知故问行吗!”我没时间顾忌闫岑忻的脸面,推开了他。 第18章 等我找到柏康昱,已经是女人的女孩儿全然防备姿态。她对边飒笑,风轻云淡的,看到我,也只做了个无可奈何的鬼脸。“这儿呢!”柏康昱挽过了我。“刚跟林鹤说起去小酒馆,现在就走吗?”林鹤聪明人,自然应“好”。柏康昱转头对边飒道:“抱歉了,我还有约,改天再叙。”她演了她最不能忍受的虚伪角色,如梦似幻。 出了会场,柏康昱抓紧了我的衣袖:“旻攸,我走不动了。” 我蹲了下来,拍了拍自个儿的背:“上来。”清春他们一众人都看傻了,我无从解释。 柏康昱听话,把头埋在我的背上:“想过好多次和他见面的情形,好多次,我以为自己还会拼尽全力,却发现根本就没有力气了。旻攸,我好爱他,不敢妨碍他。” “傻瓜。”我只吐露得出这句。 “他不需要我。”柏康昱的声音蕴了水汽,脆弱。“真想被某个人需要。” “那就去找到某个人——” “不敢了。这么伤的事,做一次就行了。” 一次?人生还那么长,心中向往的事却是寥寥,如何填满时光?我缺乏见解,卑微。 到了小酒馆,柏康昱的脚才沾地,清春刚想开我跟柏康昱的玩笑就被柏康昱的核桃眼吓着了:“诶,你没事吧?” “没事。”柏康昱揉着眼睛,不好意思的笑。“现在能喝酒吗?我想喝酒。” “喝是可以,就是你这状态——”清春欲言又止的,叹了一口大气。“你真要喝酒?” “喝。”柏康昱从坤包里取出一张卡。“上回你请的我,这回我请你们。我不要玫瑰酒酿,你给我最烈的酒吧!” 没辙,尹源打了个响指,让侍应拿了一瓶高粱酒。清春还想说什么,就被谷司阻了:“让她喝吧。” 柏康昱就自顾自的喝了起来,闷头就干,忘了周围。我不知道要怎么挽回气氛:“对不起——” “最讨厌你说这句话了!”清春垫脚捂住我的嘴。“谁都有个心情不好的时候!我们理解!”她说着,冲孙晓挤了挤眼。凶神恶煞的孙晓愣了愣,就傻笑起来。纯真得没边儿。 三两下的功夫,四五下酒小菜,七八瓶杂酒摆开。林鹤适当的转了话题。尹源拔下耳机,说起画展:“卫来不搞艺术可以去当那些女人的小狼狗。” “那些女人?”孙晓摸着头,回忆女人。 “画展上那些啊。个个如狼似虎的。”尹源毒舌,而表情平淡。“你呢,是游烈欢的小狼狗。真不知道她看上你什么!青梅竹马?这么理想化的事完全不适合她——” “你你你!”孙晓着急得结巴。“我跟游烈欢根本就不是——” “烈欢要你就偷笑吧。”林鹤挑眉,偏头看孙晓,啧啧两声。“就你自己,就那个社区小超市,你这辈子注定孤独一生。” 所有人都把孙晓看扁了,就连孙晓自己,到最后也把自己看扁了,闷掉半杯酒。“她醉了。”谷司的担心全写在脸上。柏康昱整颗头挂在桌子上,一瓶高粱酒全空。我和清春把她扶到长形卡座里。谷司脱了外套,盖到柏康昱身上:“我来照顾她。” “可——” “就让谷司照顾白馆sang吧!他是不会吃她豆腐的!”清楚拍了拍我的肩,拉我回座。 一时间又是沉默,当事人不在才有松气的感觉。“她到底怎么了啊?”孙晓半红着脸,断眉映衬坦然。 我顿过一刻,道:“那个男人是她的前夫。”边飒回来了,不再需要柏康昱的支持。那些幼稚的、满含热情和纯真的支持,终于在而立之后的这一天消失殆尽了。我不晓得柏康昱是伤心于爱情,还是伤心于蜕变。成人式的狡猾是基本的生存技能。 “诶?那个男人是她的前夫?她很伤心啊!难道你不吃醋吗?”清春瞪大了眼睛,认定了“男女朋友”。 “我跟她不是情侣关系。事实上,我是同性恋。”我决定坦白的好,却指不定坦白的好处。 清春歪着脑袋,想了一阵:“难怪卫来对你这么上心——” “嗯?”我头大了。他是吗?不是?他和女模特亲热过的,完全野性的原始本能。“我想你搞错了,我看到过他和女人——” “卫来是性向中最贱的bi啦!他没跟你讲过吗?他有时候会跟女人胡搞,但是不会真的搞出事来!而且老实说,我觉得他喜欢男人更多一些。”清春搂过林鹤,笑眯了眼。“瞧!这谁!卫来的前男友!是他唯一承认的前任!” 林鹤自嘲的玩笑:“嗨!我是卫来的前男友。” “我很担心你。”尹源郑重的看着我。“卫来要是认真起来,你就惨了。” “我——”我很困惑。卫来是否认真,以及我自己。柏康昱是对的——那么伤的事,做一次就够了。闫岑忻是我的刺,长在心尖上,根除不了。 “你不喜欢卫来就直接拒绝啦!他这个人太神经了!”孙晓撇嘴。 “为什么精神病院没把他关起来?”尹源百分之百同意孙晓。“我完全不理解林鹤是怎么忍受卫来的——” “我可没有忍受过他。”林鹤扬起嘴角。“我也没义务告诉你们卫来的好处。只能这么说,我从不后悔跟他在一起,当然,我也不后悔跟他分手。” “对啦对啦!你跟卫来最了不起!我从来就没见过‘再见亦是朋友’的情侣!你们绝对是同性恋圈儿的奇葩!”清春讪笑。 “异性恋圈儿的奇葩!”孙晓补枪。 “双性恋圈儿的奇葩!”尹源鞭尸。 我还在恍惚中,林鹤默认一切。小酒馆开业了,为了不影响生意,全体转战到了员工休息室,我想抽烟,跑到了后门。林鹤跟上次一样:“不介意加一个吧?”我也如上次一样,递给他一根烟。“惊讶吗?我是卫来前男友这件事。”林鹤问道,那么不经意。 “有点儿吧。”不能更多。终归与我无关。 “我们是学长组织的聚会上认识的。那时候刚上大学,而我才意识到自己是个同性恋,心里挺痛苦的,他看出来了,也没安慰我,就问我要了电话号码。然后我们单独出去了几次,就像哥们儿那样。忘记了是谁先说要在一起的,就那么自然而然的在一起了。我依旧痛苦,他反倒大方的跟同学介绍我是他的男朋友。”林鹤咬着烟卷儿,轻笑:“一般来说,学美术或者音乐的人都有些特立独行,与其平淡不如被贴上标签,所以宣称自己是同性恋也没什么大不了。可由于家庭教育的关系,我一直陷在性向的迷思里,因而很难好好的面对自己,是他一点儿一点儿的帮我克服了。我很感激他。”林鹤的烟烧到了尽头,语气淡白。“毕业后我决定去维也纳留学,觉得他会耽误我就跟他提出了分手,他让我考虑清楚,我不想分心坚决要分手,他随我的意分了手。到现在我都在琢磨当时的决定,为什么非要分手不可,到现在也都没有答案。” 人这种动物,太渴望一样事物就会迷失心智,外婆永远是对的,她不允许我判断对错。我曾经那么渴望有闫岑忻的生活,而生活,有谁没谁都一样。“你不用跟我解释,我跟卫来——” “你跟卫来,是你们的事。我只想跟你说我自己。”林鹤弹掉了烟蒂。“池旻攸,你是个很好的聆听者,所以我才想要倾诉。但愿这不会成为你的负担,或者说成为我们俩的负担。” 我想了想,摇头:“不会。” “谢谢。”林鹤微笑。“我想以这样的方式跟卫来相处下去,同样的,也跟你相处下去。” “相处?”两个字的动词包含的含义太多。 “相处。”林鹤拍了下我胳膊,哥们儿。“所以我得提醒你一件事,记住尹源的话。” “尹源的话?” “卫来要是认真起来,你就惨了。”林鹤耸肩,无奈状。“一旦他对你认真,谁都帮不了你。” “你别吓我。”我干笑着,干涩到心里发酸。 “我不会拿卫来的感情开玩笑。”林鹤深吸一口气,换了面孔。倜傥。“好了,进去吧,不然清春会以为你跟我有奸情了。” 清春没时间以为,小酒馆火爆到她忙不过来。“你们俩总算回来了!正缺人手呢!孙晓居然喝挂了!”我跟林鹤对看一眼,认命的当起了免费侍应。 半小时后,游烈欢杀了过来,一副精英造型,见清春就嚷:“孙晓呢?” “包房里!尹源整照顾着呢!正好你来了,顺便把白馆sang和谷司送回去,有人订房,我得把那包房挪出来!”清春也扯嗓子喊。游烈欢“哦”了一声,就往包房飘。一酒馆的客人,眼睛跟着游烈欢飘。孙晓醉得不省人事,让尹源给架了出来。游烈欢银笑连连,还说正好成全了她跟孙晓的初夜,惊悚得,一阵此起彼伏的碗碎碟砸声。清春扶额,对游烈欢道:“对孙晓温柔点儿。” “必须的!”游烈欢笑得春光灿烂的。“那谁!池旻攸是吧!你知道白馆sang住哪儿不?我把她送回去——” “不用了,我自己送她——” “你得帮我啊!”清楚打了我的手。“不能不仗义吧!” 我为难了。“可康昱她——” “放心吧!保证把她送到家!”游烈欢对我敬礼。“绝对不让谷司趁人之危!那是我才能干的事儿!” 第19章 担心是不由自主的,我并不担心谷司会对柏康昱怎么样,而是柏康昱。她把对边飒真是爱过头了——“怎么了?站在这儿发呆。”清春拍了我一下。“真没事的啦!烈欢把白馆sang送回家了,刚才给我来了电话——” “我没想这个。”收掉了吧台上的酒杯,我开始发懒。“你是不是也该给我开工资了?” 清春大笑:“开不开工资可不由我说了算!你还不如直接问卫来!他是大股东!” 尹源不满意:“我和卫来都是大股东,可我不会发工资给你。”他抬起头,瞧了我一刻:“池旻攸,我还不知道如何界定你跟我,还有你跟小酒馆的关系。就算你和清春孙晓谷司甚至是林鹤都成为了朋友,但只要你跟卫来没有明确彼此的位置,我都当你是认识的人,仅此而已。仅仅是认识,我为什么要给你钱?都是你自愿的——” “尹源你很过分嘢!”清春攥紧了拳头。“旻攸不过是开玩笑——” “没关系。我喜欢尹源的见解。”他在认真对待我的话,比其他人都认真。 清春骂了尹源一通。安静的鼓手塞上耳机,悠然自得。林鹤轻笑:“于是乎我们就是朋友了?” 我笃眉:“朋友?” “慢慢的成为朋友吧,时间还那么长。”林鹤这样说,跟酒馆的一众道别。“明天有彩排,今天就到这里了。你要跟我一块儿走吗?我可以送你一程——” “旻攸不能走!卫来微信我了,让我必须留住他!”清春抱紧了我,闪闪发光的小霸道。 “好吧。”林鹤笑着投降。 “你送我。”尹源从收银台里出来,对清春扒拉两下眼皮。记仇。 清春气不过,一路中指奉送到林鹤和尹源出了大门。小酒馆也只剩两三桌,我也乐得透口气。侍应给我开了一瓶玫瑰酒酿,歉意于今天的繁忙。清春坐在我旁边,要了柠檬苏打水,让侍应开大了音乐的声音。没有词句的蓝调钢琴曲,编织意境。 卫来一身酒气的来了,衣领上还有口红印。陈越也没好哪儿去,满脸通红:“清春,给我调两杯蜂蜜水!要热的!” “你们怎么着了?被人劫财劫色的。”清春玩笑,让后厨烧开水。 “劫什么财呀!那帮孙子不差钱儿!差点儿被劫色!闫岑曦报复卫来跟玩似的!要她不开恩,卫来真就交代在那儿了!预计也就是个精尽人亡吧!”陈越灌一大杯蜂蜜水,终于缓过了劲儿。 “你才精尽人亡!”卫来一秒钟就清醒了,咧嘴就笑。 陈越傻了,拍自己一脑袋:“你丫逗我玩呢吧!我还真以为你醉了!狂帮你挡酒!没想到你才是最孙子的一个!” “有些事情硬来没好处。况且,真的是我做错了。”卫来抿着蜂蜜水看我。“你能走了吗?”我愣了愣,点头。“那成,清春,我们就走了。”卫来拉着我就往门外走。“帮陈越叫辆出租车。” “明白!”清春站在小酒馆的招牌下,祝我们回家愉快。她误会了什么,那些潜伏事实之下的暗涌。 卫来拉着我走了一路,没有方向,好一会儿他才停住了脚。“池旻攸,我得跟你道歉。我不知道柏康昱和边飒的事,否则我不会在他面前提。还有闫岑忻,真难想象你们,我从来没有跟一个人相处过那么长的时间——” “你不必和谁相处。”卫来无论干什么,都有一群拥趸,他的魅力是与生俱来的,肆意妄为。“闫岑曦还跟你讲了什么?”我的意志被岁月蚕食了,摇摇欲坠。 “她大多数时候讲的都是柏康昱。她很保护你——” “她很保护闫岑忻。”我并不是闫岑曦心甘情愿承认的人,只是她有意识的妥协了。 “不管她想保护的是谁,我只想保护你。”卫来回过了头,看我。严肃到令人敬畏。“池旻攸,我——” “不要跟我讲不确定的事,我厌恶情绪化的热情。你不了解我,你只是对我的经历感兴趣,卫来,我们应该是陌生人,‘应该’这回事往往是对的,所以我们得做回陌生人。”我叹了一口气,掏出了口袋里的香烟盒。“我等你,是想跟你讲这些话,讲清楚。”点燃了烟,呵出的气是浅白的。冬天。“我不是一个很有欣赏水平的人,看待事物的态度也过于老成。我惧怕你。”卫来具有无限的创意,他总在打破束缚,我只能被动的适应一切。“不要让我更惧怕了。” “为什么?”卫来的眉毛拧到一起,酒窝成了深渊。 “没有为什么。再见——”我被拥抱侵袭了,还有吻。夹杂蜂蜜和酒精的深吻,是刺穿神经的钩子。我挣扎着,咬破了他的下唇,血腥味儿,咸涩。呼吸,呼吸不了了—— “池旻攸,对我来说,你就是‘为什么’。你怕我?没关系,你还得继续惧怕下去,我不是闫岑忻,不会给你逃跑的机会。”卫来抱紧了我,轻叹。“你这个懦夫。” 我是个懦夫,你明明知道。“放开我。” “害怕吗?”他问我。 “害怕。”一直在害怕。无从诉说的动荡和随时崩裂的安稳。 卫来放开了我。“我也害怕。” 他也害怕?可他的害怕跟我的不一样。我无法思考,拼命奔跑。冬天的汗水比血液咸。 这晚,我梦到了外婆的藤条。细而韧的藤条,抽打在身上,红痕立显,热得发烫的伤口一道又一道的,铺成了路——敲门声催命,我按着太阳穴起床,开门。闫岑忻扔给我一个文件袋:“你不是说你跟那小子什么都没发生吗!池旻攸!你想骗谁!”我打开了文件袋,昨天的拥吻成了被记录的龌龊,说不好是谁的龌龊。“立刻跟我回家!我不会再允许你乱来!”闫岑忻拽着我往外走,不容商量。 我的手被拽得疼。“岑,岑忻,放手——” “跟我回家!” “这儿就是我家!你想让我去哪儿!我跟你分手了!分手你懂不懂!我们没关系了!滚——”耳鸣声,昏沉。闫岑忻真的生气了,以前他是不会动手的,呵,也只是以前罢了。“你没权力干预我的生活,请你离开。”我没勇气再说一次“滚”,鼻血流进嘴巴里,下巴痛得合不上。 “我没权力?我就让你好好看看我的权力!”闫岑忻使劲儿揍我,胃部痉挛,我吐了他一身。他不在乎,摘下领带困住了我的双手。“旻攸,我已经给过你机会了,也早就说过我到极限了,为什么还要这样!”为什么,为什么啊,所有的人都有问题,却不是每个问题都有答案。闫岑忻扛着我到了地下停车场,我说不出话,食道灼烧,车子发动的声音,我睁不开眼睛,闫岑忻似乎跟我讲话了,又似乎没有。一程的颠簸让现实变得梦幻,初见的闫岑忻优雅而高傲,他轻蔑的望着我,跟柏康昱问起我的名字,笑意漠然。我是羡慕他的,他的样子,他的举止,他那种天然的优越感,我想我一辈子都不会成为那样的男人,我想,也许我可以拥有那样的男人——水打到我身上,冷到我清醒,他把领带一头拴在花洒的阀门上,我站不起来,勉强自己坐在浴缸里,太冷了,我控制不住的发抖,蜷缩。他翻找出浴柜里的剪刀,轻声:“别动,我把你的衣服剪开,我们俩好好洗个澡!你太脏了,我得把你洗干净。”我动不了,任由衣服变成了碎片,水变热了,全暖不过来,他可能真的觉得我太脏了,发疯似得搓着我的皮肤,痛,无处可逃。“他碰你了吗?碰哪儿了?告诉我!旻攸,你得告诉我——” “你想让我告诉你什么?你都知道,却一直让我说。不过是个吻,你有必要那么紧张吗。”我几乎想笑,眼泪背叛。“你和郁璟做的事呢?你们没有接吻?你们什么都做了,你却认为自己什么都没做。你想骗谁?骗郁璟?骗我?还是骗你自己?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你得到了全部!闫岑忻,你是我的全部!所以我没办法原谅你!我不会原谅你!你——”我磕到阀门上了,血液顺着水流下,是艳色。闫岑忻慌了,解开了领带,把我抱在怀里,毛巾堵不住伤口,我看不清眼前。一片血红。 “旻攸,我不是故意的。不要再离开我了。”闫岑曦哽咽着,亲吻起我的后背。 我躲不开,炽热的唇。“我不原谅,不会原谅——”为什么要原谅。他所要的只是一个“原谅”,可我给不了,对不起,我给不了。闫岑忻吻我,殴打我,浴缸里的水漫了出来,红色。我快痛死了,麻木,我以为自己麻木了,才真正的感到害怕。他抽出了裤腰上的皮带,反剪了我的双手。“不要,岑忻,不要!”我跟个孩子一样的嚎啕大哭,他的性器抵在我的后腰上。“闫岑忻,不要这样!不要伤害我!不——”音节哽在喉头里,我被撕裂了。痛从身体深处蔓延开来,无比绝望。 “我爱你,旻攸,我只爱你,让我爱你。”闫岑忻的呢喃,那么温柔。我被温柔刺穿了,心脏上的洞,吞噬爱情。“别再离开我了,旻攸。我不会再做让你不开心的事,别离开我。”他现在的祈求,原本是我祈求的一切。我受不了痛了,开始挣扎,那么痛,痛得快死了。闫岑忻转过了我,与我相对。他亲吻了我的眼睛,嘴角染上了我的血:“旻攸,你感觉到了吗?我在你身体里。”他说着,往上顶了顶。我快吐了,大口呼吸。“你记得吗?你第一次允许我这样做的时候,我高兴得快疯了!” “停,停下来。”我快疯了。 “再忍忍,马上就好了。”闫岑忻把我按在他的肩上,不停抽动。我哭不出声,忍受煎熬,突然,热流冲进肠道,我终于崩溃了。憎恨比爱情深刻。 外婆问我有多爱闫岑忻,我说我想不到和别人在一起是个什么样子。她冷哼一声,控诉起我懦弱:“——你以为跟个男人在一起就变坚强了?他不会保护你的,没有人能保护你。旻攸,我不在乎你跟谁在一起,我根本就不关心你的将来,但我必须告诉你,就算你成了同性恋,你也是个男人!作为男人,你不能够软弱!我不允许!你最好记住我的话,别丢我的脸,更不能依靠闫岑忻!我只要一个堂堂正正的外孙,而不是一个在精神上被阉割的软蛋!”我辩驳不了,因为我依靠了闫岑忻,我以为我变坚强了,真是愚蠢。闫岑忻毁掉了我,长久以来的我,那个随时兢兢战战活着的我,活着。为什么要活着?为什么?父母都死了,为什么我还得活着?外婆说我也应该跟他们一块儿死掉,我应该死掉——“池旻攸,对我来说,你就是‘为什么’。”,卫来。卫来离我那么近,却怎么够都够不着。我站在痛苦堆积成的山顶,冷透了。 第20章 发烧,昏睡,成了例行公事,还有无数时间轴错乱的梦,逃无可逃。“您总算醒了。”闫家的私人医生松了口气。“饿了吧?闫先生亲自给您做了松茸粥,我让保姆给您端过来?” “不了,我不饿,麻烦您了。”我撑不起身,浑身都痛。 “我来帮您。”医生小心翼翼的扶起我,在我腰间靠了个垫子。“这样应该能好些。” “谢谢。”我抽着气,嘴角干裂的疼。 “不吃东西也喝点儿水。这瓶针水吊完您就轻松了——” “我睡了几天?”有时候能清醒几分钟,却失去了时间感,我无法判断,厚绒窗帘被拉死了,屋子里的暖气跟加湿器都加码开着,空气发闷。 “断断续续的,快一星期了。您额上缝了两针,其它的伤也慢慢结痂了,用药和饮食方面,还得请您配合我。”医生犹豫一晌,慢道:“最近不宜房事,虽然已经跟闫先生打过了招呼,我想还是让您自个儿注意点儿的好。” 提点得隐晦,我也只能全盘接受:“麻烦您帮我把我的手机拿过来——” 医生为难了:“闫先生把这间房里的电话撤了,我也不知道您的手机在哪儿,您——您还是顺着他来吧。我给闫家做医生也小二十年了,他对您的情谊,我不说了解,还是能估摸着两三分的。这次闫先生后悔得紧了,除了公务分分钟都在您身旁。您跟他,跟‘夫妻’差不了多少,这夫妻之间就是这样,有些事计较不得,还请池先生想开些,磕磕绊绊的也就过来了,更何况你们委实不容易的。” “谢谢医生劳心了。”我苦笑。感情作不得数。 医生急忙摇头:“是我逾矩了,还请池先生不要见怪。我劝您还是吃些东西,就算是没胃口也多少糊弄点儿,天大的事儿都不能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 “好。”我不想跟自己过不去,再也不愿意给无关的人添麻烦了。 医生总算舒展了眉眼。“这就对了!我这就让保姆把粥热热送过来!” 鸡丝松茸粥,盐渍茄子,香油拌萝卜干,酱黄瓜,都是闫岑忻的手艺。似乎就没他不会的,这个男人的讨好时刻精致。我如履薄冰。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针水已经撤了,闫岑忻坐在我的床前:“今天精神好些了没?” 我一滞,只得笑:“算是好些吧。” “医生交代了饮食要清淡。我给你做了鲍鱼粥和鸡汤汆白菜,还想吃什么小菜?我现在就去做。” “不用了,这些就挺好。”我深吸一口,从床上做了起来。一身的汗,分不清冷热。 闫岑忻慌了手脚,把我按在怀里:“是不是疼了?我——” “没事,疼过这一阵儿就好了。”没什么事是能疼一辈子的,我不介意挨。 “对不起,我控制不了。旻攸,我不会再伤害你了。”闫岑忻的眼尾红了,招人心疼。我的心啊,早就没了,疼痛才具体。“真的对不起,你原谅我好不好?” “我不会原谅你。岑忻,不管你怎么对我,我都不会原谅你。”我擦去了他的眼泪,他代替我哭泣。“我没那么多爱可供消磨,你却一直在消磨我。” 闫岑忻看了我很久,太多的情绪席卷了彼此。他选择不说:“好了,吃饭吧,不说这些了,反正你也已经回来了。” 我尊重他的意愿,有自己的计划。他的晚饭是我中午剩下的鸡丝松茸粥。而鲍鱼粥是新做的,海鲜粒颗颗匀净,脆爽鲜香。我曾经开玩笑让闫岑忻不做董事长做厨子,他一本正经的答我:“为什么要做厨子?我不伺候人的。因为你不会做饭我才做的,都是因为你!也只有你才敢在我面前嚣张。”一不小心的,嚣张过头了,互为教训。 吃过半碗粥,我实在撑不下了,闫岑忻皱着眉拖过我剩下的半碗,将就着扫了净。“明天想吃什么?我让保姆准备好食材,明早起床就给你做上,明天我得开一天的会顾不得清侯你,你不要让我更操心。” “让保姆做也是一样——” “不一样。”闫岑忻顿过一刻,道:“我跟别人不一样。” 我接不下去,别过了头:“那就按今天的做吧,别做太多,我吃不完。另外,我想要回我的手机——” “你的手机被我扔了,改天给你买一只新的,号码也会重新申请——” “闫岑忻,你不能关我一辈子。” “如果我愿意,我就能关你一辈子。你知道我是愿意的。”闫岑忻让保姆撤了餐桌。“换个角度来看。如果你不愿意被我关一辈子,那我们就像以前那样生活。你可以出去,但你必须回来;你可以联系任何人,你也会跟我报备——” “我没办法活在童话世界里,你编造的生活太虚假了。”达不成意向,多说无益。我跟他道了晚安,回房。 因为额角的伤口,我洗不了头,冲个澡就透支光了体力,胡渣拉碴的,镜子里面的池旻攸是个十足的失败者,而池旻攸本身,我,比那个假象更失败。快睡着的时候,闫岑忻进来了,躺在我身边,片刻后又把我卷进怀抱。他说我的头太臭了,要给我剃光;又说我太瘦了,要给我吃激素。他说我倔强过头,说自己的难受,说起十六岁的秋天,和三十三岁的夏天,他以为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旻攸,前面就是悬崖了,可我还是不愿意放手。为什么不原谅我?为什么?” 闫岑忻,你是我对这个世界所有的认知。所有的,所有。我说不出心痛,比心痛深;我更说不出爱你,每个举止都在爱你。你要我原谅什么?我连我自己都不能原谅。 每天,闫岑忻都会做好饭菜,交代好保姆用餐吃药的细节。医生依旧按时出诊:“池先生最近有好好吃饭吗?” “一日三餐都有吃。” “吃多少也是个问题。您以前就体重不足,这一折腾就直接奔营养不良了。”医生踌躇道:“你有饥饿感吗?没有?再这样下去,我得跟闫先生申请安排您去医院做详细的全面检查——” “不用麻烦。可能是这阵子躺得久了才没食欲的,隔段时间就好了。” 医生又给我开了些消炎药和营养剂,甚至还写了几道食疗的菜单。尔后,他又陪我说了些话,大到国家政事小到市井八卦,我都听得津津有味,午饭时间我一再挽留他才挨着我坐下,又奉送了几个段子。闫岑忻不仅断了电话,连网络和闭路都断了,每天我都只能窝在书房里,寻些闲书看,实在不耐了,就去厨房帮保姆的忙。保姆是闫家本宅过来的人,清楚我和闫岑忻的过往,少不得唏嘘。到现在她都不敢相信我的一身伤是闫岑忻干的,其实,我也不太敢相信。 “还说你去哪儿了。晚上加菜,是你喜欢的金丝银卷。”闫岑忻笑道,把外卖盒子提给保姆。“出去吧,厨房油烟大得很。”我讷讷的点头,不好反驳。一桌子清炖的菜,哪有油烟。闫岑忻脱了大衣,说起今天的事,以往,他不会跟我讲工作上的事,现在却非迫得我参与。“年末的酒会你去不去?”他问着,连应酬也要算我一份儿。 我哭笑不得:“你公司的事,何必让不想干的我去。”闫岑忻的应酬,从来不由我说了算,以往他只会通知我去或者不去,现下,他给与我的尊重简直像个梦,分不清好坏。 “怎么是不相干呢?我想把你安排进公司——” “过了。”我皱紧了眉头,再没心情演温情的戏。“你公司的事我不懂,别让我难堪。” 闫岑忻一怔,苦笑:“是我欠妥了。你先把身体养好,你想做的事我们再从长计议。” 我不置可否,推开了碗筷:“我吃饱了,你慢用。”看一半的书,正在停在男主人公最迷茫的时刻,他对生命的感悟比我深—— “看什么呢?”闫岑忻进了书房。 “随便看看。”我把书放回了书架,调亮了落地灯。一汪的晕,盛橘,拢不住一刻的失神。闫岑忻不计较,打开了电脑。“那我就不打搅你工作了——”我说着,开门。 “过来。”闫岑忻点了根烟。我被烟蛊惑了,过去。“陪我一刻钟,就改一个文件,很快的。之后我们开车出去兜兜风,你应该闷了吧?” 我真闷了,拿过了他放在书桌上的香烟和火机,猛抽。月亮挂在天上,半圆,疏朗的光撒满室的清冷。明天会是晴天吧?冬天的太阳只是个照头,总不会暖。闫岑忻改完了文件,问我想去哪儿。我低头沉吟,扫过屏幕上的日期和时间。一个月耗得毫无知觉。“怎么了?”闫岑忻命保姆拿进几个袋子。“你以前的衣服怕是不能穿了,我叫人重新做了些合身的衣服,正好你今天试试——” “岑忻。” “别扫了我的兴。穿戴好就出来,我在客厅等你。”闫岑忻亲吻了我的耳垂,温柔。 第21章 没有镜子,我就对着落地窗整理仪容,闫岑忻爱的我,有哪点是值得爱的?我没法儿不嘲笑人模狗样的我。从书房出来,他从头到脚的打量我。“怎么了?”我厌恶被审视。 “没什么,就想看看你。”闫岑忻笑着,把我的围巾别到肩后。 我们去了山顶的咖啡厅。城市的灯火在一山之下,错落成画。我要了红茶,闫岑忻再给我加了一客甜点。奶油红莓蛋卷,让我恶心:“我吃不下。” “吃多少算多少。”闫岑忻搅着浓缩咖啡,勉强得高明。我吃光了奶油顶上的红莓,抱着红茶暖手。“凉了,再换一杯。”他招呼过侍应,换过了我手里的茶。 “凉了也没事,反正这屋里挺暖的。”大衣和围巾寄存了,我穿着手工羊毛衫和衬衣扮意欲不明的高尚人士。女士们更是大胆,脱了皮草,只着一件连身裙,礼教不够的女郎才低胸挖背。 “暖手也是好的。”闫岑忻充分享受物质带来的一切。 我跟他不再讲话。他多数时间都看着我,我却没办法坦然回望。一夕间的伤崩成鸿沟,必然不是一夕间的事。偶有熟识的人过来打招呼,看到我都些微的愣了刹那,客套之辞用尽,直道安好。如何安?如何好?我连表情都欠奉:“可以去洗手间吗?” 闫岑忻笃眉:“你什么时候这么小心了?” “从你打我之后。”我很怕痛,所以听外婆的话。闫岑忻是知道的,所以我才听他的话。 “旻攸——”闫岑忻的嘴角僵了。 “所以我可以去洗手间了?” 他一滞,摆手:“去吧。” 我强迫自己镇定,背影镇定,把自己锁在隔间里才敢虚弱。吃进去的红莓和着晚餐一块儿吐了出来,胃整个的空了,脑子才开始真正的运作。刚才有好几次,我都想要夺门而逃,不能,至少不能在这儿。太可笑了,我并没有被闫岑忻束缚,而是被过去的生活束缚,那些和闫岑忻一起的生活,凡是以他为先的生活,凡是以他的名誉为先的生活。“你没事吧?”敲门声。 我有些慌,按下抽水键,打开了门。“没,没事——”是郁璟。是他,我再次放松了。 “刚才就看到你了,看到你和岑忻,想着他不会想见我就没过来打招呼。”郁璟递给我一张手绢。“喏,擦擦吧。” “什么?” “下巴,有食物的残渣。” “哦,哦。”我没有接那张手绢,而是直接撕了张擦手巾,对着镜子整理自己。H牌的手绢,不是我的品味。 “你脸色很不好,刚才吐了?”郁璟问着,关不关心的两说。 “不太舒服。”我含糊着,轻笑。 “你瘦了很多。”他站在我的身边,镜子反射了他的表情,他的脸。他跟我,云泥之别。“跟岑忻和好了?” “没有,只是因为一些缘故——”我解释不了,笑容苍白。“总之,就像你现在看到的那样。” “我要是你,就会跟他和好。”郁璟扬起眉角,几欲嘲讽。 “可惜,你不是我。”我把纸团扔进了垃圾桶,出了卫生间。衡量不了感情,每个人对待感情的方式都不一样,只能可惜。 闫岑忻问我为什么去了这么久,我说碰到郁璟就说了几句话,他没再问下去,让侍应结了帐。开回别墅,他让我先上楼,我听到了金属碰击的声音,不以为然。睡觉的时候,他突然撑起身解我的睡衣扣子。我闭上了眼睛,懒得反抗,闫岑忻为所欲为,而我,我只想要快感,快到无法思考。醒来,已经中午了,保姆问我要不要吃饭,我应着“好”,裹着大衣去了车库。昨天开出去的车还停在库里,外壳已经瘪了,只有标志高傲。突然,我就看不清了,眼泪涌出眼眶,滚烫。 闫岑忻又问起酒会,跟上次不一样,这回是新年。“过得这么快?”我恍惚了。 “昨天是元旦。”闫岑忻说着,抛给我一个小盒子。“今天路过看到的,跟你很配。”很配的东西,铂金蓝宝的领带夹,一点儿都不配。我顺手把它夹在头发上,头发太长了,影响看书。“这样也挺好的。”闫岑忻捧着我的脸看了一晌,亲吻。“酒会安排在周末,我会让保姆提前准备晚饭,礼服放在更衣间左手数起的第三个柜子里,别忘了。”我“哦”了一声,准备出书房。“去餐厅把宵夜吃了,是我妈做的香芋汤团,吃光了再睡觉。”闫岑忻不放弃丝毫的控制,一些妥协终不持久。我倒宁愿这样,这样的闫岑忻才是真实的,真实又残忍。 香芋汤团,闫姨做得总比外卖大了一圈儿,连汤团的皮都和了磨细了的香芋粉,淡紫色的,哄不了肚子哄眼睛。“我吃不完。”真吃不完。 保姆连忙摆手:“少爷说了,一定要盯着您吃完!你什么时候吃完什么时候做算!你要一晚上都吃不完,我就跟您一晚!” “倒连累您了。”我端起碗,又折回书房。“你跟我分一半儿?” 闫岑忻抬起头。“拢共就两个汤团,这都吃不完?” “吃不完。”我苦笑,就这么抬着碗站书房门前。 闫岑忻的笑容更苦:“好吧,我跟你分一半儿。”一半儿,再是一半儿,我凑活着吃了四分之一,闫岑忻时不时拍了拍我的背:“看你吃饭跟受刑似的。” “我没犯法,谈不上受刑。就是挺受罪的。”我不太饿,闫岑忻总是要求我吃完他拣到碗里的东西,偶尔,我会吐,吐不出来更难受,胃疼。我们维持着表面的平和,维持也僵持着,不知道在僵持什么,很多事都不说了,不敢说。我也尽量放空自己。有时候会想起柏康昱,她是唯一紧张我的人,唯一的,会让我觉得自己变得重要的人。 “那就别吃了——” “只剩一口了,何必呢。”我吞下最后一口汤团,收碗。“就不打搅你加班了。” “旻攸!”闫岑忻叫住了我,看了我一刻,缓缓:“我爱你。” 我爱你。无论现在还是以后,我都爱你,只是没办法原谅你。“行了,我去睡觉了。”我笑着,期望一带而过。所有的伤口都要沉入时间,缓慢消亡。 周末,保姆比我紧张,刚吃过晚饭,她就打理起我的礼服。“少爷说您不太会打领带——” “我讨厌领带。”更讨厌领带夹。 保姆一愣,止不住笑:“平时就只瞧着您沉稳的样子,没曾想你还有另一面——” “另一面?”我试着松了松领带。 “跟个孩子一样。” 孩子?我没有成为孩子的资格。闫岑忻才是孩子,卫来是另一个风貌的孩子,我羡慕他们,羡慕到害怕羡慕—— “都弄好了?”闫岑忻走了进来。保姆对他一躬身,报告起我的三餐。闫岑忻让她准备些易消化的宵夜:“——我们大概两点回来。”他拉过了我的手,拨乱了我的头发。“这样才像你。” “你眼里的我就这么邋遢?”我摸了摸鼻子,都快记不起以前的样子了。 “一点儿都不邋遢,挺有魅力的。”闫岑忻吩咐司机开车,说起以前。以前我经常从收藏馆直接赶到应酬的场合,衣服也大多是在公共厕所换的,顾不得头发。“——还记得吗?有一次你被拦在Gro会所的门外,打电话给我让我出来带你——” “其实我挺不想进去的。”我说着,心不在焉的望着窗外。 闫岑忻沉默了很久:“以前你从不会跟我讲你的想法。” “我不是不讲,只是拣你喜欢的讲,很多东西我都不适应,可为了你,也为了我自己,我尽力了。”现在才讲未必深刻,一些差池生而俱来,跟距离无关。是差池。 “是我没有尽力。”闫岑忻握紧了我的手,生疼。 新年酒会,不认识的占多数。闫岑忻脱不开身,只得撇下我应酬些许,我端着香槟,找了个不显眼的位置坐下。闫氏高层间或着过来招呼——“就知道你被哥哥藏起来了。”闫岑曦噙着冷笑过来,高跟鞋上的碎钻闪得人睁不开眼。 “能救我吗?”我开门见山。 闫岑曦端详了我一阵:“你们到底怎么了?非要搅得旁人跟着受罪。” “对不起——” “换点儿新意成吗?”闫岑曦把我往休息室拉,在门把上挂上了“DO NOT DISTURB”的牌子。“柏康昱找你找疯了,去闫氏闹过好几回!还有卫来!你不是说你跟他没什么吗!为什么他对你这么上心!池旻攸,你说你哪儿出众!尽招出色的男人喜欢!” “可能就是因为不出众吧,男人都是征服的动物,我正好缺乏好胜心。”我自嘲,喝光了香槟。透明的郁金香水晶高脚杯,折射出的光异常耀眼。 “你是没竞争欲,让我哥和卫来都竞争完了。现在卫来跟他挑明了,到头来不好过的是你——” “我现在就挺不好过的。” 闫岑曦顿过一刻,叹道:“我哥——我哥是不是打你了?前段儿时间——” “他说不会有下次了。”我信闫岑忻的。 第22章 “你们,你们呐。”闫岑曦掏出了晚宴包里的香烟,点了燃。薄荷味的烟雾,卷白,我不抽纤细的女士烟,只好猛吸二手烟。“再问你一次,是不是要离开我哥?”她在下决心。 我早就下了决心:“我已经离开他了。” “行。我会再来找你的。”闫岑曦说着,按灭了还剩一半儿的香烟,径直离去。 我在偌大的屋子里又坐了一阵,才出门就被闫岑忻的秘书捉住了,之后不得不一直跟在闫岑忻身边。回去的时候,闫岑忻问我春节想去哪儿:“——我让秘书排出行程。” “啊,啊,到时候再说。”我敷衍着,摘下了领带夹。 一星期后,闫岑曦按约来了:“我现在就带你走。最后一次问你,后不后悔?” “不后悔。” “那行。只要你听我的话,我保证我哥不会再纠缠你。另外,我不做亏本买卖,一旦你踏出这扇门,你永远都想不到你会牺牲什么,可你会拥有自由。” “至少拥有自由。” “呵,至少。”闫岑曦讪笑,开了门。 卫来站在门外,英俊不变,酒窝不变,连痞气都没变。“你?”我有点儿呆。 “他是计划的一部分。”闫岑曦推了我一把。“上车再说。” 我上了闫岑曦准备好的房车,卫来做我旁边,闫岑曦相对而坐。“简而言之,我就是要你跟卫来私奔。不用太久,一两个星期,这是你的护照和临时签证,我现在送你们去机场。等到舆论落实后你跟卫来就可以回来了。以后,你们是真要在一起或者分开都无所谓,但必须低调。”女人有条不紊的策划阴谋。“池旻攸,从这一分钟开始,就是你对不起我哥,你再也不会被上流圈子所接纳,基于立场,我会一直担当打击你的角色,而我哥,是不会折损自尊来挽回你的。事实上,你现在所做的一切都在毁灭他的骄傲——” “不是你做的这一切吗?”卫来撑着下巴,玩笑得恶劣。 “对,是我做的。但实施者是你们。池旻攸为了你背叛了闫岑忻,你觉得三个同性恋的剧本有我出场的机会吗?我连龙套都算不上。”闫岑曦挑眉,似笑非笑的。 “你是导演。”卫来扬起嘴角。笑容甜蜜。 “我是导演编剧兼制片,而这部片子注定赔钱——” “你跟我讲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你说我会踩着你哥的肩膀成为传奇,而你的牌子会一举打入high fashion。” “的确。但我哥可不是愚蠢的人,等他冷静下来就会来找我清算,如果我走错一步,失去的就是我哥,再多的钱和名气都弥补不了。”闫岑曦的赌局,赔率难断。 “岑曦。”我慌了。每个人都在牺牲,连她都是。 “别急着感动,我也有我的私心,见不得他为你失去理智的样子。”闫岑曦偏过了头,颓然:“他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我恨你,池旻攸,我恨你也恨我自己。”我垮下了肩膀,任由爱恨。到了机场,池旻攸给了卫来两张机票和一张支票:“这是你们到温哥华的生活费——” 卫来抿着唇,数着支票上的零:“你可真够大方的。” “你应得的——” 卫来撕碎了支票,牵起我的手:“他才是我应得的。我跟你合作关系。既然是合作,平等到底的最好。” 闫岑曦一怔,笑了:“难怪你能讨那些大佬太太的喜欢。我想,就算是没有我,你也保得了自己。”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交际圈儿,我并不是一个纯粹搞艺术的。期待跟你长期合作。”卫来还她的笑,拉着我往登机口走。“再会。” “等等!”闫岑曦的犹豫在坚决之后。最终,她还是跑了过来,抱住了我:“这次换我说对不起,闫家欠你的,这辈子都还不完。真的,对不起,我当初应该对你好一点儿的。” “你现在就对我很好。”没有闫岑曦,我只会被现实遗弃。 人生从上飞机的这一秒开始分隔,我来不及施与感想。卫来跟空姐调情,全然不紧张。“要晕机药吗?”卫来拨开了我前额的刘海儿。“可惜时间不够,不然应该先去谷司那儿,让他给你剪个头发再走。” “你为什么要来?”我想不懂。虽然他是制造舆论的最好人选。 “没为什么。你要走,我就跟来啰,觉得好玩,说不定跟你在一起更能激发灵感。”飞机平稳后,卫来要了红酒。“再者,我没试过私奔——” “你在拿你的前途开玩笑——” “我开很多玩笑,但从不会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闫岑忻动不了我,虽然会有一阵子不好过,但无所谓,我赚了你——” “我跟你不是。闫岑曦也是只借你我让她哥死心,顺便炒作而已。” “炒作的事我比你懂。艺术家越糜烂越招人喜欢,这是美术圈儿的怪病,我不介意装病。至于你,我是真心诚意的。”卫来找空姐要了张毛毯,把我整个的裹住了。“池旻攸,当我知道你不见的时候,我一直在工作室里打转儿,画不下去,木工也做不了,不愿意说话,一遍又一遍的看你写的小说。你是这样的存在,令我在意,又令我困惑。我想要打破这种困惑,闫岑曦给了我这样的机会,所以我得跟你呆在一起,我得想明白自己究竟想跟你进行到哪一步——” “这不光由你说了算。” “这的确不由我一个人说了算,但首先,我得想清楚,我跟你。”卫来微笑。“仅仅是我跟你。” 仅仅。仅仅是我。我想不到,被梦催生惶恐,一觉十万八千里。 出了温哥华机场,雪浸透了眼瞳所及的一切。卫来刚开手机便有了来电:“嗯,我们刚出来,你车在哪儿?行,你别动了,我找得见。好,一会儿见。”他挂断了电话,拍了我一下:“怎么了?” “没什么。”我有点儿呆。“下,下雪了。我很少看见雪。”那个城市不太下雪,这么些年,拢共就下过两三回,还就是落地就化了那种。外婆不许我玩雪,她说看着白的东西都是脏的,还抓了一把雪放瓷碗里让我化开,我一直用手捂着,好容易化开了,果真是脏的。最后,她连水带碗的都扔了,我搓着冻疮,隔一玻璃窗看对街的小孩儿收集房顶的雪打仗玩。 “你喜欢雪?”卫来笑道。“那我们算来对地方了!” “不是喜欢,就是很少看见。”我的解释有那么点儿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可不解释,总觉得一下子就被人看穿了。 卫来看穿了我,倒不调侃,拉着我往停车场走。一会儿,卫来就怪叫起来,撇下我向对面的人狂奔:“哇靠!你怎么长这样了!这不坑蒙拐骗吗!” 那人西装革履的,拔下了八爪鱼似的卫来。“可不坑蒙拐骗么!我是正经放弃油画了!搞广告挺不错的,我现在也算是中产阶级了!” “行啊!你小子!”卫来笑得真正无邪。“池旻攸,这我同学,刘佳,中产阶级!刘佳,这池旻攸!” 我跟刘佳道过“好”就算是认识了。“你怎么说来就来?刚陈越跟我挂了电话,他都快急疯了。”刘佳的责怪,亲昵居多。 “待会儿我就给他打过去,没事儿。”卫来把我塞后座,自个儿跑去副驾位。 “最好没事儿,要我们班的希望之星折我手里,我且等着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啊!对了,李欢也来这儿了,被房东赶出来的,落魄得,我说纽约不好混吧!他非不信!正好你也来了,改天招呼招呼,正好开个同学会!”刘佳说着,欢实。 “成啊!我哪天都行!就看你们!我说你们也是,非要出国,其实我看国内挺好的,你要摸透了形式,国内比国外好呆。”卫来翻出了搁车前置柜里的香烟,拿了一根,剩下的都给了我。 “也就是你和陈越摸得清,我们嘛,无非都是些个追求文艺不成的屌丝青年,来国外镀个金也是好的——” “你怕不止镀金吧。”卫来眯眼笑着,从后视镜看我。 “是不止,我想着移民,我们家也挺支持的。再者,我在这儿处了个华裔,认真处对象的,要顺利的话,明年就能结婚。” “好啊!” …… 我听着他们的家常,看着雪,晕乎了。原来别人是这么活着的,移民,结婚,还会有自己的孩子吧?大多数人都是这么活着的,有家庭,还能组织家庭—— “发什么愣呢,下车。”卫来打开车门,勾腰揉了揉我的头发。我讷讷的,慢一拍的下了车。卫来跟刘佳道了别,从刘佳那儿拿了一串钥匙。“今天起,我们住这儿。”他笑着,把钥匙抛给了我。“你来开门。” 我试了好几次,才找到正确的钥匙,屋子里很暖,刘佳想得很周到,连冰箱都塞满了。卫来赖沙发里给陈越打电话,陈越的嘶吼透过了手机。我心惊肉跳。卫来扯着耳朵笑,满不在乎,等到那头吼够了,才施施然道:“没提前通知你绝对是我的错,但这不是没有后路的生意,我也不把这看成一桩生意。你所要做得就是搅乱舆论导向,闫岑曦的宣传团队会联系你,剩下的你都看着办。我信得过你。行了,等我回来你再好好骂行吗?国际长途很贵的,而且我还是打的对方资费,为你着想好不好——啊!对了!我找刘佳拿了你这边房子的钥匙,借住几天,不至于这么小气吧?放心,不会乱整的,车库里有车吗?没有?那还得租一辆。嗯,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你也一样。挂了,有事再说。”卫来把手机扔茶几上,对我做了个鬼脸,笑说:“我彻底把陈越得罪了。” “我需要有罪恶感吗?”没有茶,只有咖啡,我只能将就一壶白开水。 “完全不需要!”卫来伸了个懒腰,揽住我。“就喝这个?” “冰箱里有啤酒和红酒,橱柜里有咖啡和可可粉——” “算了,我跟你一块儿喝白水好了。”卫来灌药似的喝水。“早知道就应该把陈妈带过来——” “早知道我就不会这么轻易答应闫岑曦。”都是早知道。 “后悔了?”卫来挑眉。拢在我腰间的手,收紧。 “不知道——” “你不会后悔的,我不会让你后悔。因为我不会后悔。”卫来扬起嘴角,酒窝迷人。“好了,把头疼的事放在一边吧,以后够得我们头疼的。说点儿现在的事好了。” “现在?” “你觉得这房子怎么样?” “很好。”我的形容过于匮乏。 “何止很好,简直好过了头。陈越为了买这栋房子变卖了自己所有的家当,连同我的家当,当然,后来他又赚回来了。而这房子,涨了百分之十五,觉不觉得他有眼光?” “有吧。”我不确定。我只买过一间公寓,而且才用老本儿还清了贷款。 “没有,他毫无眼光。只是为了一个根本不值得的女人把自己的生活彻底打乱了。那个女人要C牌的包,他就买给她;H牌的手袋排不到,就靠我的面子去拿;她说要在加拿大定居,要住西温的豪宅,结果陈越花光了钱还背了债也只勉强买得起北温的高尚社区,他以为她会他骄傲,结果那个女人找了个真正买得起西温豪宅的土大款结了婚。”卫来的调侃,严肃过头。“池旻攸,感情的形式多种多样,大多都不尽如人意。” “陈越允许你这样散布他的隐私吗?”我下意识的慌了,计较细节。 “哈,隐私,你最在乎隐私。为什么?因为闫岑忻?你这么保护自己的生活比我还神经,一般人是不会这么做的。”卫来一针见血。 “能不能不提他?”我投降了,害怕深究。 “行,不提他,我们说陈越。陈越不会在乎我散布他的隐私,他最困难的时候我在他身边陪他一起挨,所以就算我犯了天大的事儿他也会挺我到底。”卫来逼我跟他直视。“现在,我犯事儿了,问题是你的态度。” “我——” “你不用立刻回答我,我们有的是时间想清楚。”卫来轻笑,松了揽住我的手。“在认真思考以前,似乎填饱肚子比较重要。不如想一下吃什么。” 第23章 我放弃了思考,利落的查起放在电话旁的黄页,叫了附近的披萨。柏康昱教给我的技能,全世界通用。“可以用下你的手机吗?”我问着,刮掉了披萨上的馅儿。 “给。”卫来吃掉了我刮掉的馅儿。“你不吃培根吗?” “我讨厌奶酪。”各种各种的奶酪,可是闫岑忻喜欢。我嚼着干涩的皮,拨通了柏康昱的电话。 “是你吗?”柏康昱在手机那头轻问,语气是肯定的。 “嗯,是我。” “你跟卫来私奔了?”疑问从这一秒开始。 “我不知道要怎么跟你解释——” “你不用跟我解释,我只要知道你安全就好。既然你安全了,我下周就去日本,那个店我已经盘下来了,合约放在律师那儿,你要是回来——”柏康昱叹气。“我都不知道你该不该回来,现在这儿乱透了,八卦杂志和网络上都是你的新闻。旻攸,你终于出名了。” “要恭喜我吗?”我试着玩笑,笑不出来。 “恭喜你摆脱了闫岑忻——摆脱他的控制。”柏康昱的恭喜很为勉强。“为什么要这样做?明明是他对不起你,明明——” “谁对不起谁都一样。他所要面对的现实比我更严峻,我不介意做坏人。” “旻攸。” “我只能为他做这个了。”我所能做的,除了离开他,还有爱他。不期望闫岑忻懂,他从来没懂过我。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柏康昱的笑意,松散。“回国再见,或者来东京找我。” “或许。”我挂了电话,呆了一阵才对卫来致歉:“对不起,我忘记用对方资费——” “你以为我真的这么小气?”卫来讪笑。“陈越赚的钱都是我赚的,所以谁付费都一样。卧室在二楼,不过我建议你跟我一块儿睡,我比较暖——” “我想我还是一个人睡比较好。” 卫来把带卫生间的卧室让给了我。“我想我们得出去买点儿生活用品,连内裤都没有!”卫来翻遍了卧室里的柜子。“还有什么!想想看!最好列张单子!对了!必须先租张车,还得是马力大的才行。” 需要准备的太多,我跟卫来讨论了一个晚上,第二天,租车公司带着一辆大切诺基和合同过来了,他对这类的事务驾轻就熟。我们开车过桥大采购,争论起路线问题,也争论国内和这儿的居住环境。“为什么要这么认真!我们并不会呆多久!”我不耐烦,从刘佳那儿拿的香烟已经抽完了,愈加不耐烦。 “我倒觉得一直呆下去也不错。”卫来挑眉,一脸无畏。或者,无谓。 “神经病。”我撑着下巴,看向窗外。扬扬洒洒的细雪,深冬。 我们买了一大堆速冻食品和挂面,卫来选了十几瓶酱料和一本中国菜谱。他始终认为我们可以自立根生。“排骨还是鸡肉?萝卜还是胡萝卜?”卫来无法选择,干脆全塞进了购物车。 “你想要干什么?”没有苦荞茶,我只能将就袋装中国茶包。 “下厨啊!总不能吃一辈子速冻食品吧——” “回去你就可以吃陈妈做的菜了。” “陈妈总会退休的。我们两个人,总得有一个人会做菜吧。”卫来认真研究豆腐。 类似的话,闫岑忻说过,做过。我感动过,也付出过,不成正比。厌倦了牺牲和迁就,无论是自己还是对方。“你还可以雇佣其他保姆。不是我们两个人,是你。只有你。”我得一个人生活。自私又坚强。 “池旻攸——” “都是假装的,何必装得这么真呢?我不懂演戏,也不会欺骗自己。”一购物车的东西都留给了卫来,我只拿了一条万宝路。结账的时候,收银员说的是中文,可这里是加拿大。原来,世界并没有想象中的大。 卫来真的开始跟着菜谱学做菜,我没耐心等就微波速冻食品,他每天都会跟陈越通电话,虽然我没有问,也知道情况不好。我们看电视,不上网,很少交谈,偶尔吵架。关系不好不坏的,他却觉得好。“我还以为你不会发脾气——” “我对你发过脾气。”我撕掉了烟盒上的玻璃纸,小烦躁。 “那些不算。你总是在压抑自己,现在的你比较真。”卫来拿过我刚点燃的烟,笑容顽劣。“完全真实。” “真实往往都是丑陋的。” “现代社会对丑陋的接受程度更高。”卫来端出一盘黑漆漆的菜。“糖醋排骨。那么,就请你适当的接受一下吧。”他笑眯了眼,酒窝甜过了糖。 “我不吃甜。” “一筷子而已。”卫来夹一筷子的排骨,伸到我的嘴边。 我试吃了他做的所有的菜,并不情愿。咸的太咸,甜的太甜,他却乐此不疲。“恶心。”我吐掉了排骨,起身去厨房漱口,再回来,客厅里塞满了人。 卫来对我无奈的耸肩:“突然袭击。你不会介意吧?” 介意。但只能微笑着对刘佳说“没关系”。卫来的同学会,我是陪衬,他们没有问我跟卫来的关系,甚至没有问我的名字,一些龌龊和默契都是相通的,不言而喻。十几个男女,无数啤酒威士忌,糖醋排骨被吃光了,香草蓝调的音乐。卫来在他们之中,是中心。我取下了玄关处的大衣,跑去花园抽烟。“你不喝酒吗?”一个女人裹着羽绒服走到我身边,满身酒气。 “不喝。”我有些愣,离她远了一步。 她说着客套的废话,突然问起卫来:“他很行吧?” “嗯?”我反应不过来。“你不是他同学吗?” 她大笑,又扯起其它的,问了我几个不相干的问题。“一起喝酒吧!我感觉跟你说话很有意思!” 一点儿意思都没有。我根本就没有听她说话——“你怎么在这儿?”卫来拉开了落地窗,赤脚跑了过来,抱住了我。“不冷吗?” “抽完这根烟就进去。”挣不开怀抱,发懒。卫来的怀抱是暖的,我贪婪了。 “刚才那个女人跟你说了什么?”卫来呵出的气,白色的,热。 “我没在听,不是你同学吗?”我冷了。低头看着他冻得通红的双脚,冷得发抖。 “你啊。”卫来的叹气意犹未尽,拉着我进了屋。“那么重视隐私却没有半点警戒性。” “警戒性?” “好了,进去吧。”卫来翻出橱柜里的茶包。“暖暖胃。好喝吗?”他问着,喝了口我的茶。“好涩!”他叫着,用威士忌清味。“你怎么喜欢这么老人的东西!” “因为我已经老了啊。”我笑道,关了烧水的灶火。 “如果你已经老到不能反抗我就好了。”卫来随意而从容,偷吻了我的脸颊。“嗯,出去吧。” 我迟钝于吻,喝光了热茶。屋子还是一样的热闹,我拣了个角落,发呆。突然,音乐停了,交谈声断点。卫来站在音响旁,坏笑:“那位小姐是谁带来的?麻烦你把她带走,但首先,她得把她的手机留下。” 现场尴尬了,跟我交谈过的女人堂皇道:“怎,怎么了?” “你偷拍我跟旻攸。”卫来朝她走了过去,伸出手。“把手机给我。” “我没有——” “把手机给我,趁我还没有生气。”卫来的笑容冷了,英俊更甚。 “啪”的一声,耳光。吵闹,哭喊,劝解,精彩纷呈,我还在懵懂中。卫来不管,把手机抛给了我,页面定格在相册上,是我的样子,卫来,我跟卫来,还有那个吻。女人被一个叫“李欢”的男人打得很惨,我这时候才反应过来,那个女人不是卫来的同学。以及我低下的警觉心。 同学会的收场不算愉快,刘佳尤其生气:“我就不该收留李欢!让他在纽约冻死活该!” 卫来倒觉得这小插曲挺有趣的:“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男人打女人。” 人走光了,天也亮了。我拖着垃圾袋拣酒瓶,威士忌弄脏了地毯,沙发底下有半截口红,幸亏没有血。卫来的手机响了,他按下接通键进了书房。我独自收拾好了房子,没力气上楼索性缩沙发里。“困了?”他摇醒了我。 “有点儿。”我揉着眼睛,困倦。“你同学——没事儿吧?”我是造成不愉快的原因之一,无法撇清责任。 “没事。只是私奔的事传到了北美的华人圈儿,报道上写得地点是洛杉矶。那个女人不过八卦罢了,我已经请人删帖了,应该没什么影响——” “你同学挺暴躁的。”那个女人肯定很疼,我很怕体罚,李欢打得比外婆还狠。 “暴躁吗?”卫来笑得轻浮。“一半儿是做给我看的。如果得罪了我,他别想在圈儿里混下去。” “我还以为你们感情很好——” “要没有利益牵扯,的确算得上好。可美术圈儿太小了,东半球到西半球,不过是一巴掌的距离。再者,同学之间都有攀比心,尤其是搞艺术的,不都说‘文人相轻’吗,自古以来都是这个道理,不过是装饰得漂亮。”卫来是现阶段的优胜者,充分享受优胜者的特权。“我当然要给他们面子。” “你真的是艺术家吗?”如果艺术是这样的,我将时刻敬畏。“真像个商人。” “首先是商人,再是艺术家。有存在感的艺术都跟价值挂钩。”卫来突地抱起了我。无甚存在感的我。 “你干什么!”我紧张了。不着地的紧张感。 “抱你回卧室啊。”卫来回答得理所应当,把我送回了卧室。“不知道该说晚安还是早安,总之祝你好梦。” 最好的梦,就是没有梦。我跟卫来回归到速冻食品和试吃大会的日子里。他没什么下厨天分,一天到晚的自得其乐。我不再排斥相关的绯闻,他会故意搜一些帖子和网页新闻给我看。女人的手机被他私藏了,他说那个女人至少有一点是好的。有摄影天分。 第24章 “要包饺子吗?”卫来问我,跃跃欲试。 “有速冻饺子。”我学会了做三明治,没什么技术含量。 “明天过年啊!” “哦。”我对“团圆”没什么心得,跟外婆在一起的时候是不过年,而跟闫岑忻最初的两三年我都是一个人过的,后来会去闫家守岁,却一直拘谨。现在这样似乎更好,所谓特别,也不过就是平常的一天。 卫来的手机一直在震动,短信彩信微信,还有亲近之人的电话,而我,我只跟柏康昱相互调侃了各自的冷清。她说工作还算顺利,这边给她陪了一个翻译兼助手,甚至还给她请了一位日语家教:“——也许我该认真想想在这儿定居的事。”柏康昱的玩笑,无比落寞。 “你不怕了?”我嚼着烤焦的吐司边。脆脆的,香。 “怕啊,可我更怕边飒。他给我打电话了,还问我什么时候回国,他说我们应该聚一聚,他说起他在东京看到我的事,他说得风轻云淡的,我在电话这边难过得要死。”柏康昱小叹气,我不敢想象她叹气的样子。“旻攸,他变坏了,明知道我那么爱他,还来撩拨我。” “你会投降吗?”我用了类似“臣服”的字眼。等同“被动”,“弱者”。 “所以我才想逃啊!”柏康昱很生气。“我得逃得远远的。” “那样我就看不见你了。”我唯一的朋友,我的思念。 “这么说我比闫岑忻重要啰?” “柏康昱!” “认真问的!但你可以不回答。”柏康昱认真在比较,即便毫无相似可言。“我不会说你以往的盲目,因为我曾经比你还盲目。算了,不说了,助手请我吃ekki,祝你和卫来有个愉快的春节,毕竟你们还在私奔中。” “笑话一直被提起就不好笑了。”我跟卫来陪衬了闫岑忻。我,陪衬了卫来。 “我还没笑够!笑话你一辈子!” 我反驳不了,柏康昱挂断了电话。“柏康昱过得好吗?”比起下厨,卫来更精通于煮咖啡。满室咖啡香。“谷司很关心她。” “不错,考虑长期滞留东京——” “那可不妙。”卫来笃眉。 “谁知道。”妙与不妙,全看当事人如何。柏康昱心里全然没有别人的位置。我吃光了土司边。 春节。我和卫来形式上的逛了唐人街,看别人的喧嚣,没有春节晚会没有饺子,也没有“团圆”,我们喝光了从超市买来的红酒。他开始脱我的衣服:“别动,我什么都不会干。” “所以我是你的模特?”我笑着,任由他扒光。 “‘模特’这词儿太欠缺生命力了。” “我这人本来就死板。”我从地毯上爬起来,茶几上只有空的红酒瓶。“没酒了吗?”我点了根烟,把额前的头发拨到耳后,晕乎乎的,看什么都美好。 “是有点儿死板。”卫来同意我的说法,趁起身去了厨房。“还剩半瓶伏特加,要吗?” “好啊!”我直接接过了瓶子。 卫来不知从哪儿翻出炭笔和纸张。“既然你说了‘模特’,我得留些纪念才行。” 我含着烟,讪笑。卫来坐在我的对面,描绘。他问了我很多问题,我醉了,按部就班的回答。我的过去,我的父母,我的岑忻,我的,我。所有的,都模糊了,也包括我自己。我记不起父母的样子,片段里的他们没有面孔,他们死了,外婆收留了我。生活变得规律,规律而没有希望,我以为我可以依靠谁,只有闫岑忻让我依靠,我以为闫岑忻比外婆好,他一直是好的,后来我才发现,外婆才是对的。至少她不会欺骗我,不会给我希望。“——等我五十岁的时候,我会养一只猫。如果一只猫能活十五年,那么,我就还有十五年可活。”我想依靠那只猫。好像已经没办法变得坚强了,怎么办?得更自私才行。 “为什么要养猫呢?猫很难懂得人类的感情。”卫来搁下了纸笔,拿走了我手里的酒瓶。 “我不需要它懂得。”最需要被懂得的时光已经过了。我费了力气才按灭了烟,蜷缩在地毯上。卫来的手游弋在我的皮肤上,温暖。“不要动我,不要让我失望。”我轻言,分不清失望。 他说他不会,只是抚摸,抚摸和吻,无数呢喃。我听不清,陷在醉里。如果一直醉,是不是比较好?如果一直醉,一直美好。 我是被饿醒的,宿醉行凶,一地的画稿,画中人是我。卫来睡在我的身旁,孩子气。“起来了。”我推了他一把,上楼洗澡,再下来,他还是那样躺着,不过是睁开了眼睛。“吃什么?”我问着,捡起撒一地的衣服。 “别踩到我的画稿!”他突然坐起来,收拢了稿纸。 “有用吗?”我以为只是打发时间的把戏。 “当然有用!”卫来整理好了画稿。“这些都是我画的你!” “所以呢?” “都是你!” “正因为是我才毫无用处。”我做了三明治。 卫来没接我的茬儿,抢了我一半的早饭,之后,我们没再喝酒,再也不喝,更不说我坦白过的事。他说了他不会做,比我以为的更为保护我。我应该要感动的,缺乏感动。 回国的事决定得仓促,陈越那边有新动向,卫来必须配合。机票是临时买的,十几个小时的飞行,从现实进入现实。“一会儿我先出去,陈越给你安排了另一辆车,他会把你送回家。”他说完,穿过了VIP通道。 我被滞留在休息室。半小时后,陈越来了。“被偷拍了,好在狗仔都跟着卫来走了。”他庆幸道,又时刻保持警惕,上车才松气。“卫来说你没有手机。这是我替你买的新手机,卡已经装好了,开机就可以用,里面存了我和卫来的号码,有事随时联系我们。他最近可能没时间联系你,也好,免得给八卦杂志添料。闫岑曦还算厚道,虽然曝光了你和闫岑忻的纠葛,又做了个你和卫来的大绯闻,但并没有爆出你的影像资料。所以你还可以跟普通人一样生活。” “谢谢。”我在小区外下了车,跟陈越道别,抽出了手机里的卡,扔进垃圾桶。 A座的门紧闭,B座满是灰尘。我靠着墙睡了一天,腰酸背痛,按着柏康昱之前留的律师事务所地址咨询了店面的事情,便开始着手整理。装修的事我没怎么花功夫,她留了一大堆装修稿给我,装修公司也觉得柏康昱的设计很有意思,助手们友情帮忙画了手绘墙什么的,编辑给我搬来一车台版漫画和少见的精品书,我忙着跑家居卖场和陶瓷店,没空想之前的事。偶尔会在书报亭上看到印着卫来作封面的杂志,他的画要在S拍卖行拍卖了,又是一阵话题,当然,还有更多的八卦话题,绯闻渐渐地被冲淡,我也适应了早出晚归的生活。 “下个星期就开业吗?”柏康昱大声问道。手机里都是杂音。 “下星期吧。”我定了三台榨汁机,买了一大堆各种品种的花茶,还有速溶咖啡。 “我下个星期就回来!” “你不是还有工作吗?” “快完成了!加紧赶通宵下个星期肯定能回来!你等我回来再开业!” “好。”我把蔬果茶饮店的名片整理好,宣传海报放在一旁。不知道会不会作废,开业时间已经印上去了,却作不了数,得等到柏康昱回来才能开业。 因为装修设计和漫画陈列柜过于吸引人,不少学生路过都会询问开店时间,还问我要不要招小时工。我挑了几个漂亮学生让他们留下电话号码。反正现在是眼球经济。 柏康昱在海报过期的前一天回来了,一身宅气。“想你。”她真的想我,拥抱用力。 “正好赶上开业。”小生意才市侩,我只庆幸海报不用重印了。 “诶?是明天吗?”柏康昱看到海报,尖叫。抱怨她的黑眼圈儿,又抱怨她的头发。“谷司还在工作没啊?已经十二点了!”她有些抓狂。 “你可以打电话问他啊。”我正好去买宵夜。 “可以吗?啊!给我带一份水饺啊!不!两份!还有麻辣猪血!东京的饺子没有大排档的饺子好吃……”柏康昱喋喋不休。我被声音感染了,安心。需要一些吵闹,需要,因为是必须的。 我买外卖回来,柏康昱说谷司会来。“他来这儿?”我是惊讶的。 “他说工作室关门了,但是可以过来帮我剪头发。”柏康昱的单纯显然不合时宜。“干脆你也一块儿剪好了!反正你头发长长了!长了好多!”我们吃着水饺,等谷司。柏康昱跟我讲了一些她工作上的事情,不可避免的提起了边飒。“——我不愿意见他,可他总给我打电话。我觉得自己像一条狗,他用肉骨头逗我,也许还会用骨头敲我一脑袋。”她的比喻欠缺了自尊。开始决定最终,一向如此。“他到底爱过我没有——我忍不住这样想。” 第25章 我无法代替边飒回答柏康昱的疑问,也不愿意为别人的爱情伤神。谷司来了,拎一箱子工具,和不闻言的感情。卫生间里支一把椅子就成了沙龙,柏康昱透过镜子看自己,也看谷司。她跟他说“谢谢”,谷司只是微笑。“轮到你了。”抖落掉展布上的发丝,谷司招呼起靠在门边的我。 “你不用这么麻烦——” “我都来了。” 我坐定,没再客气。谷司一剪子下去,铰掉烦恼。柏康昱拨弄着新剪的长发,问我们要喝什么,谷司选了白开水。“那我去烧水。”柏康昱说着,去了厨房。 谷司的心不全在这儿,不全在剪刀上,我感觉得到。“你还喜欢她吗?”我问着,替他不值。柏康昱完全在思考另一个人。 “喜欢啊,否则怎么可能来。”谷司扬起嘴角,不吝惜感受。 “如果你不说,她不会知道。” “我还不知道怎么告诉她。”谷司叹了口气,笑容就浅了。“也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她。” 头发短了,像变了个人,我摸着自己的寸头,笑得有点儿傻。“谢谢——” “柏康昱跟我说‘谢谢’我接受,因为她不知道;你跟我说‘谢谢’是在讽刺我吗?”谷司突然严肃。 我不知所措。“不,没有,我,我只是——” “吓着你了?”谷司轻笑。“是我失态了。我以为她这么晚叫我帮她剪头发,多少是能体会我的。结果反倒是你比她更敏感。” 敏感么?可能吧。“她太在意过去,所以——” “所以我也开始在意她的过去了。”谷司收拣好工具,问我扫帚在哪儿。 “没有扫帚,只有吸尘器。” “头发容易把吸尘器卡住。”谷司蹲下身,把一地的落发收拢抓紧垃圾桶,有了个大概再请我去拿吸尘器。 “你不用这样,柏康昱请了钟点工的——” “我习惯了。”谷司始终笑着。“职业习惯。” 我只好看着他反客为主。吸尘器不够吵,沉默艰深。一切安妥后,柏康昱已经趴在餐桌上睡着了。炉台上的水温热,谷司对摆在茶几边的纸币视而不见。“她以为她只是客人,我还以为我们至少成为了朋友。” “总会成为朋友的。”我喝着凉掉的苦荞茶,安慰。 一刻后,谷司提起卫来。“——他不去小酒馆了,闭关画画,陈越说你的手机关机,或者,你打个电话过去。他挺担心你的,又不能私自行动。工作室周围还有狗仔——” “我跟他的戏演完了。”不是什么经典剧目,完结了就不要有后续。满地狗血。 “旻攸。” “谷司不如担心自己。柏康昱是个非常迟钝的人。” “已经领教了。”谷司笑道,拎起箱子起身,一如来的时候。“时间不早我就不打搅了。晚安。” 早安。天快亮了的时候,我才睡着,柏康昱少见的早起,说是要准备开业。她选了一个小时的衣服,化了半小时的妆,打电话通知助手ABC和责编撑场面。“你没有把剪头发的钱给谷司吗?”柏康昱抓起茶几上的钱,懊恼。 “他不差这几张钞票。”我按着太阳穴,昏沉。 “可生意就是生意啊——你去哪儿?” “回B座换衣服。”我懒得讨论生意。生意到最后,都不是生意。 门一开,就开业了,没有花篮,也没有放鞭炮。城市不准放鞭炮。柏康昱跟ABC要求原稿做装饰画,又嫌责编送的漫画和精装书不够多,处处压榨。我坐在柜台里等第一位客人。第一位,第二位,双手数不过来的客人,大学区真好,买尽文艺小清新激萌的帐,离回本还远。 早上十一点到晚上十一点,一个对时,柏康昱累得走不动路。“叫出租车啦!”她嚷着,舍不得脱下高跟鞋。 “你负责关门,我去拦车。”这片区域,像条小步行街,出租车不愿意进来,我得拐个弯拦车——车停在我面前,门一开,我就被里面的人抓了进去。闫岑忻。他瘦了,戾气更甚。我苦笑:“你好——” “我不好。”闫岑忻掐住了我的下巴,凶狠。“你毁了我的生活!” “那只是你计划中的生活,我没理由配合你——” “所以就说服岑曦配合你?”闫岑忻咬破了我的唇。“让所有人都盯着我?让我无路可退!池旻攸,我真的退不了了,你成了我人生的败笔,我不能挽回你,爱情不是全部。可我爱你——” “你总不止我。”闫岑忻的人生里,我并不是最重要的,他不会为挽回我,自尊不允许,名誉不允许,人情世故都不允许。我给了他最好的退路,也是最坏的。我配合过他的生活,从来都是配合别人生活的,才开始自己的人生。 “为什么要这么绝情?你明明爱我——” “我只有你。”所以不能忍受。“如果你还在生气,就打我一顿。”我勇敢得很胆小,始终害怕疼痛。 车绕着大学区开了三圈儿,他没有打我,在店面口放下了我。“你怎么了!”柏康昱很慌,她认出了闫岑忻的车。“他跟你动手了?” “没有。”我按着唇,肿了,不用看也知道很喜剧。闫岑忻给了我一幕黑色喜剧,不可挽回。 柏康昱终于脱下了高跟鞋,去拐角拦了一辆出租车。“真正结束了?”下车后她这样问我。 “真正。” 卫来的画拍出了八位数,有意思的是买家,名为D.Y.的先生通过电话竞标买下了卫来的画。而D.Y.又有新的注解,闫岑忻的英文名是Devin,而闫岑忻方面并没有就此发表意见。我把八卦杂志压倒柜台底层,不想给柏康昱话题。 “生意怎么样?”柏康昱买了一堆小玩意儿,装饰店面。她喜欢这个店,这个店是她外出的理由,不用费劲儿想借口。实际上,只要不画画,她都会来店里呆着。只要我们俩在一起,她就会关机,责编就会打我的手机找她。边飒成为了她的困难,无论如何都克服不了。 “马马虎虎。” “清春说要过来玩,我把店址发给她了。”柏康昱喜欢做茶饮,不做招待。她不跟陌生人讲话,我担当了所有的角色。 不止清春,林鹤也来了。“去酒馆找她,她说要来这儿,我就跟着来了。”林鹤点了香蕉牛奶。 “纯天然。”柏康昱终于客串了一会服务生,顺势就坐清春林鹤这桌了。 我负责了余下的客人,不过是三四个漫画迷。清春就是最大的迷:“都是原版的?” “只能说是正版。这儿的漫画都是台湾那边引进了版权的。精品书不错,很多都绝版了。”柏康昱靠版税赚钱,重视知识版权。 “你们这儿除了卖饮料还买什么?” “只卖饮料。”我送给清春一杯杭白菊茶饮。 “价钱也不高啊!”清春翻看menu。“你们应该买点儿意大利面和西点什么的,带动销售。而且这定价也太低了——” “附近都是学生,这儿不比酒吧街。”我只求温饱,柏康昱压根儿不在乎营业额。“有人结账,你们聊着。”两个女生结账,问我漫画可不可以外接。“不好意思,书籍不外借,你们可以随时来看。”小女生很失望。盛满青春的失望晶莹剔透,我生出一股“垂垂老矣”的感慨。 “我还是跟你一块儿吧。”林鹤自嘲的笑。“我都搞不懂柏康昱和清春说什么。少女漫画太让人头疼了。” “你这话让柏康昱听到了肯定会生气。”尽管我是同意林鹤的。 “所以这话只能跟你说。”林鹤抬来一张吧椅,跟我对坐。 我笑着,迎进一对情侣。林鹤则帮我跟一个男生结账。“不好意思,你来玩的还让你打杂——”我有些窘。 “没关系,在小酒馆干习惯了。再者,我自己也挺喜欢数钱的。”林鹤的指节修长而匀称,动了乐器是耳朵的享受,沾了钱就是眼睛的享受。卫来说自己不会错过温暖的事物,林鹤温暖吗?至少是美的。“怎么了?”他抬头看我,嘴角噙笑。 “没怎么。就觉得铜臭跟了你都算气质。” “是褒奖吗?”林鹤的笑意深了。 “绝对褒奖。” “既然是褒奖,就拿点儿诚意出来啊。” “诚意?” “周末来看演出,我跟尹源合作写了首新歌,你听听看。” “我不懂音乐——” “好的东西不是用来理解的,而是一种天然的共鸣。我们正好需要外行的意见。” “可这边得到十一点才关店,到小酒馆都凌晨了。” “正好啊!赶上最后一首歌。我把那首歌排在最后——” “林鹤。” “别以为我是为卫来来刺探军情的。他不来,被陈越关在工作室里,是我个人邀请你,你还有顾虑吗?”林鹤落落大方。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我只得承应:“可能会晚,你们不必迁就我——” “一定不迁就你。”林鹤跟清春说我周末要去小酒馆。 清春喊道:“正好!我让白馆sang也去呢!让她听我唱摇滚!” 第26章 柏康昱为了看演出提前赶稿,蔬果茶饮店成了我一个人的事,倒乐得安静,偶尔会有男生问起柏康昱,她比她所认定的自己有魅力得多,可她根本就不相信。 约定的周末,我提前关了店,到达酒馆的时候柏康昱已经半醉了。“你怎么才来?都要唱完了。”她撑着下巴撒娇,眼睛是红的。 “哭了?”我的问题煞风景。 “哭了。清春唱了《In A Darkened Room》——” “你的英文又不好。” “是不好!可这是边飒喜欢的歌!”柏康昱一撇嘴,眼泪就掉了下来。没有过程的下坠,让人心惊。“我真的完蛋了!”柏康昱闷掉一杯高粱酒,捂住了双眼。 我听不进去任何声音,被眼泪吸引,想起闫岑忻,他跟边飒都迷过Skid Row——“好听吗?”清春拍了我一下。 “啊?啊,我走神了。”是的,我走神了。 尹源对林鹤挑眉道:“所以说不要相信外行人!” 林鹤无奈耸肩:“这在我意料之外。” “抱歉,我——”我找不到为自己开罪的理由。柏康昱的眼睛通红,却努力微笑,她不想让人察觉情绪,我之外的人。 “没关系,有来就好。”谷司说着,拖过邻桌的凳子坐下。 孙晓的手机响了,发了一阵呆才接起,说游烈欢要来。清春招呼夜宵。柏康昱想再要一瓶酒,谷司说不喝酒,除了柏康昱,在座的人都了然。过了一刻,游烈欢来了,没心没肺的调侃柏康昱和谷司,让孙晓教训了一顿,那种很难不生气又很难生气的气氛愈加微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念头。 打烊,聚会不打烊。卡座里的一群喝多了,妄图加入我们,不知道是谁先起的口角,手脚不停,演变成斗殴。柏康昱傻兮兮坐在一旁拍手,我拉不住林鹤,尹源和游烈欢更狠,孙晓躲闪不及磕了头,游烈欢彻底被点燃了,拿起酒瓶一连开了对方三个人的瓢。“你他妈的撒野也不看看地方!他是你们这些个狗日的能动的人吗!信不信老子杀了你!”游烈欢是真的要杀人。 孙晓反应过来,管不了头,一把抱住她。“谷司!帮我!”谷司费尽力气夺过了游烈欢手里的半拉酒瓶。 清春白着一张脸,让侍应拨120。结果110比120先到,对方报了警执意控告游烈欢和尹源。没说的,二挑五打得他们满地找牙,我们这边就一个伤员,还是误伤的。除了孙晓和对方五个去医院,其他人都被拉去了派出所,柏康昱酒劲儿上来了,睡死在警车里。 游烈欢盯着那伙里唯一跟着来又四肢健全的一个,冷笑:“你丫等着。要我男人没事就算了,他要落个疤,老子卸你一条腿儿。”男人被吓怕了,围着警察转,过不多久,律师来了。游烈欢的律师跟警察交涉起保释的事宜。 可正常程序不好走,林鹤让律师给陈越打了个电话:“他认识的人面广,让他找关系。”游烈欢说不用,她有关系——“你那些个关系一抬出来就收不住,算了,本来不是什么大事儿,你也别整大了。” “他把孙晓打了!”游烈欢只紧张孙晓。 “就不是他们打孙晓的。明明是孙晓自己菜,劝架没站稳,磕吧台边了。”尹源超不屑孙晓的,白张了一张凶神恶煞的脸。“非要追究,也就是你自己推的。” 游烈欢愣了好半天:“你没骗我吧?” “骗你干嘛。只有你把孙晓当宝供着。”尹源无比嫌弃。“好容易打一架玩,还让你那口子给搅黄了。”他和游烈欢是同类,一定程度的暴力爱好者,所以才唾弃孙晓。 清春抱脑袋抓狂,酒馆肯定逃不了停业整顿:“我说你们俩都给我消停点儿!” 我老实坐在谷司身边,消弭烟瘾。柏康昱枕着谷司的腿,睡得倍儿香。“刺激吗?”谷司问我,习以为常。 “长这么大,头一回戴手铐蹲局子。”是挺刺激的。但在这群人当中,又觉得理所应当。我似乎被感染了,那些无伤大雅的叛逆。 陈越的关系起了作用,我们被放了出来。游烈欢一出派出所就直接去了医院。柏康昱打了呵欠,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回家吗?” “回啊——”我被怀抱侵袭了,语气停在平淡的一秒。不平淡。 “池旻攸,你胆子变大了。”卫来的声音,不止声音,呼吸,所有的,都在耳边。“一样是个懦夫。” “我就是那样的人。”才不停的逃跑。 “我允许你一直是那样的人。”卫来扳过了我,正对。 “你的允许没有意义——” “有意义。”卫来扬起嘴角,酒窝盛满了阳光。金色的光,初晨,暖色的,暖。“我想清楚了,我想跟你在一起。我们——” 我很错愕,也很生气。当众的示爱是威胁。无法面对眼前的一切。“你觉得现在说这个合适吗?”我介于形式上的落魄,不想再为精神上的贫瘠所累。 “你所认为的‘合适’是什么时候?避而不见?同样的手段不会奏效两次,我不是闫岑忻——” “够了!”我慌不择路的逃跑。他不是闫岑忻,没有那么多包袱,他是个艺术家,是个神经病,他是卫来。而我的未来,在哪儿! 柏康昱赖在B座不肯走。“呃,你什么时候跟卫来——私奔的时候?我还以为你跟他只是炒新闻。虽然我很欣赏他,啊,不止欣赏,是崇拜!崇拜!就算我这么崇拜他也不认为他是好对象,你——” “让我休息一会儿好吗?等下还要开店。”我勉强自己洗了个澡,爬上床。 柏康昱坐床边,精神奕奕:“哦,你要睡觉啦?睡得着吗?刚刚才被人告白嘢!当着那么多人!真不晓得该说甜蜜还是尴尬,你看到他们的表情了吗?我觉得他们是怪物!一点儿反应都没有!清春还跟我说你遭殃了!看吧,卫来的朋友都不看好卫来——” “让我睡觉!” “哦哦,你睡吧,只要你睡得着。我去帮你开店好了,反正我睡够了。啊!昨天真的打架了?我怎么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那是因为你喝醉了。如果你再不出去,我不介意给边飒打个电话,你回国还没跟他见过面吧——” “池旻攸!你无耻!”柏康昱的反应很少女。 “致以我无尚的无耻。”献给我珍爱的老少女。 柏康昱走了,我才冷静下来。告白?告白。卫来想清楚了,我却一团糟。 迷糊间,手机响了,是兰苑来电。外婆住院了,因为一些老人病。我换了衣服去医院,走到病房门口才犹豫,也许她不愿意见我,也许——“池先生来了啊,你家外婆等你好久了。”兰苑随行来的护士业已算半个熟人了。 “外婆。”我站在门口,心底恐惧。 “跟你说了等我死的时候再来。” “我——” “你。你连私奔这样长脸的事都干得出,还会把我放在眼里吗?” “我错了。” “是我错了。收养了你。” “我真的知道错了,您别这样说。” “算了,我现下跟你计较这个也是枉然。”外婆满意我的退缩,我的胆怯是她的威严。“进来吧,你来得正是时候。”她固执地认为,是时候。我看过病历的,也跟医生咨询过相关情况,是很常见的老人病。但外婆坚持说自己快死了。“只有自己才最清楚自己是怎么回事,你不用听那些无用人的话。” “您得养好身体——” “养好身体?你可真可笑。你不是老早就盼着我去死吗?旻攸,你这么恭敬的盼着我死,我总得让你如意一回。”外婆点破了我,轻而易举。“反正我也活够了。” “您真的会死吗?”我不敢相信。微乎其微的幸福感。 “我骗过你吗?” 外婆把我问倒了。她从来不会骗我的。“您会自杀吗?”我只想得到这个。 “自杀?那是傻瓜的死法。”外婆聪明一世,且留这一世。“记着。多痛苦都好,都得活下去。总有些人因为你活着而更加痛苦。” 会吗?我还没重要到那个地步。“外婆——” “以后每天来看我一次,‘孝顺’得做给别人看才有意义,只要你做得到,我的财产都是你的。” “我不要。” 外婆顿过一晌,嗤笑。“你以为我是留给你的?我只是想给自己买个‘含辛茹苦’的名声,都演了这么久了,不在乎演最后一回。” 亲情是演出来的。非到语白的境界,我却失去了自嘲的力气。卫来在手机那头问我在哪儿,我也想知道我在哪儿,这个世界的中心在哪儿,我想消失。“你想过死亡吗?”我想过,无数次,我的,外婆的,闫岑忻的,柏康昱的。到最后,我还是舍不得他们死去,只想让自己死掉,我是这样的傻瓜。匿名的傻瓜。 “我来找你。”卫来挂断了电话。 我坐在医院门口,他来找我。该相信他吗?我没有告诉他我在哪儿。我没有告诉他我的号码,可他打来了。我想要相信卫来。 第27章 “有烟吗?”我身上的香烟在等他来的时候抽光了。 卫来抛给我一包没开封的香烟。“怎么在这儿?”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我用问题还回了他的问题。 “在你手机上安装了几个小软件,幸亏你没连卡带手机都扔了。”卫来说得随意,坐到我身边。 我点燃了烟,轻笑。“或者,我应该扔了手机。”扔了手机,离开这儿,就没有人能找到我了。他们会忘了我,我也会忘记他们。 “你扔不掉我。”卫来拉过了我的手,十指交缠。我们是显眼的一对,意义不明的一双,任由别人遐想。他很英俊,我则一无所有。“生病了吗?”他关心我。是寻常关心。 “外婆生病了。”我沉吟。脑子里都是外婆的话。思考凝滞。“她说她会死,她觉得我是在盼着她死,我也以为自己是盼着她死的。我高兴了一分钟,只有一分钟,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是唯一不会骗我的人。如果她死了,那我该相信谁?”我曾经那么相信闫岑忻。 “你不会相信我,对吗?” “不知道。”相信是一个过程,缓慢又短暂,易碎。是真实的残忍好?还是虚假的美好更体贴?我一直按照外婆的教诲生活,才没有接受后者。被欺骗并不意味着灭亡,我只无法心安理得的接受欺骗。 “我不信任无条件的信任,所以你可以尽情的质疑我。我不会为你的质疑痛苦,因为我肯定自己。到最后,你会相信我的——” “最后?哪个最后?”最后的最后,分开吗?各自陌路。我可能被孤独逼到了绝路。 “最后——你终于爱上了我,最后——你爱过了我,最后——你死了,又或者我死了。” “我讨厌死亡。”不想让外婆死,却没法说出口。她一定会嘲笑我。她讨厌我的软弱,可能,还讨厌我的坚强。故作坚强。 “那就跟我在一起。” “相同的事再来一次我真的会死的——” “爱情不是相同的事。” “对我来说,是的。”我需要被人指引,也渴望逃离束缚,却陷在更深的束缚里。闫岑忻是我的生命里的光,终究成为了黑暗。爱情就是这样周而复始的事,绝望亦然。 “池旻攸——” “谢谢你的烟。”谢谢你来找我,找到了我。更多的感谢,有恃无恐。 因为要看望外婆,我和柏康昱协调了各自的时间。卫来会来医院找我,坐在病房外,等我一起回店,或者回家。很多时候我们都不说话,偶尔,他会聊起乐队。孙晓出院了,游烈欢找完黑的找白的,把对方吓得撤销了控告,林鹤因为个人业务出色被借调到了欧洲的乐团,尹源快被邋遢的租客搞疯了,清春闲得跑去别的酒吧驻唱,谷司因为柏康昱而忧郁无比。小酒馆要重新开业了——“你会来吗?” “有时间就去。”我不再拒绝。拖延比拒绝有效。 “你啊。”卫来轻笑,搂过了我。在他面前,我就像一个自作聪明的小丑,难得他迁就拙劣的把戏。 “我只能这样。”自暴自弃的,破罐破摔。 “你总是不经意的彰显后印象派的艺术气息——” “我听不懂你的话。” “不必听懂。”卫来不需要被人理解。就连他喜欢我这一点,也不需要我理解。他只是告诉我,他有这么一份感情,甚至不强迫我分享他的感受。 久了,小护士问起卫来。他每天都来,坐在走廊的长椅里等我,安静而英俊,成为风景。“朋友。”我概而括之。找不到更好的字眼。 外婆也问起卫来:“只是朋友?” 我愣了,苦笑:“外婆——” “你如此一般,倒是能吸引一些不知所谓的男人。你母亲要是还活着,不知是欣慰还是嫉妒。她终其一生,都得不了一个男人的注意——” “我不想听。”不想听母亲,或者父亲。我已经忘记了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只记得外婆的体罚。“以前您不说,以后您也不要说。” “说不说是我的事,你只能听着。”外婆抚过我的脸庞,慈爱得令我恐惧。“旻攸,你只能听着,这是你的本分。就像你以前挨罚,都是你的本分。” “您先休息,我明天再来。”我的本分,未必一一兑现。 “明天让那孩子跟你一块儿进来,我也好生瞧瞧,这个是比闫岑忻差,还是比闫岑忻好。” “外婆,他——” “行了,我累了,你走吧。” 我也累了,烟抽光了,只能问卫来要。“你最近抽得很凶。”他这样说,递给我半包烟。 一些苦,要浮于表面,才不至于痛苦。“你最近很闲。”我抱怨起他的悠闲。无从抱怨。 “我的画完成了,可以放个大假。”卫来说着,开车载我去店里。沃尔沃很安全,我只能这样想,才能把自己锁在安全的世界里。“明天我去接你吧,还是这个时间吗?” 我没有回答卫来,看他。不知所谓的男人?男人们。我也是不知所谓的,才妄图能跟闫岑忻一辈子。可他的一辈子太精彩,我负荷不了。卫来呢?大概不相伯仲。怎么成全一生?如此精彩纷呈到想吐。 “怎么了?”卫来通过后视镜看我。视线是折射的。 “我外婆想见你,她以为你是我的新晋爱人。”我讪笑,烟烧到了头。 “我在努力成为你的爱人。” “有多努力?”我歪着脑袋看向窗外。讽刺堆叠起来,成就一些意料之外的不平凡。 “直到你承受不了——” “我已经承受不了了。” “还没有到你的极限。” “你总是一副很了解我的口吻,而事实上,我们认识的时间并不长。” “时间的长短并不说明任何问题。关于这点,你比我体会深刻。” 我被比我年纪小的小子教训了,哑口无言。柏康昱站在店门口,跟卫来打招呼,她跟他们已经熟了,熟到了可以互相开玩笑的地步。而她依旧不晓得谷司是喜欢她的,柏康昱全副精力的观察卫来,她认定他不是好对象,却无法不欣赏他。“要去店里坐坐吗?” “不用了。”卫来微笑,酒窝英俊。他英俊。 柏康昱让他开车小心,一直目送沃尔沃磕磕绊绊的离开“小步行街”。“他是那种花招很多的人吗?” “嗯?”我有点儿反应不过来。 “他是花花公子吗?” “这个问题你不应该问我。” “我问过清春,她说不是。她坚持认定你是卫来的,因为卫来认真了。”柏康昱把红茶特饮送去三号桌。最近,她一直在学习跟陌生人相处,也仅止于“欢迎光临”,“请问需要什么”,“图书不外借”,“XX元,谢谢”,“欢迎下次光临”。 “他认真关我什么事?” “不知道,就觉得挺恐怖的——啊!你外婆怎么样了?”柏康昱觉得外婆是童话故事里的巫婆。她们只见过一次,却让柏康昱怕到了现在。 “跟之前一样。”我翻阅起账簿。柏康昱总喜欢用一些手机里常用的可爱字体记录,弄得账簿也跟着可爱了。 “她说她真的快死了?” “真的。” “她说她会把财产留给你?” “她是这样说的。”我只是无法相信。 “那她有多少财产啊?很多吗?你会不会是隐形的富二代啊?说不定比闫岑忻和边飒还有钱——” “说不定比曾经的你还有钱。”我嘲笑也自嘲。 柏康昱并不生气:“你肯定比不过曾经的我。以前我爸爸还上过HR名人榜,那时候闫岑忻和边飒家里也只是一般有钱而已——” “有钱人只是有钱的程度不一样,穷人则完全不同。” “我绝对同意!而且,对于贫穷,我比你有经验。”柏康昱靠一袋土司活过一星期,土司长霉了,就小心翼翼的掰掉发绿长毛的部分继续吃。那时候她在存钱,支付边飒留学的费用。边飒想转学读CU的建筑系,跟家里闹得很僵,边家断了边飒的生活费,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柏康昱负责他的经济的,打三份工还要画插画才能勉强维持,边飒大手大脚惯了,柏康昱则在国内天天算着汇率给他寄钱,实在熬不过去才来找我借钱。边飒读出了名头才跟家里恢复了关系,异地恋并不可靠,边飒的生活完全恢复原样以后,很快就找到了各方面皆优的情人,柏康昱成了鸡肋,可她没有放弃。边飒也按当初承诺的那样给了她婚姻,一场加速感情死亡的婚姻徒增上流社会的笑料。柏康昱从中得到了丰富的物质补偿,尽管她挥霍光了,却没耗尽爱情。但爱情的意义已经虚无,由始至终,她都不敢说边飒是爱她的。 “我不需要这方面的经验。”我跟柏康昱的痛苦各不相同,所以才能成为朋友。 “也是——我总觉得你外婆应该是有钱的。”门边的风铃响了,有客人。柏康昱转过了头,微笑迎客。“欢迎光——临。”该欢迎吗?边飒站在店门口。柏康昱的眼圈儿红了。 第28章 “听岑忻说你们俩开了个店。”边飒落落大方。 柏康昱愣在柜台边,只得由我招呼边飒:“只是个小店,没可取之处。”闫岑忻始终清楚我的生活。 边飒环视一圈儿:“挺好的,很有柏康昱的风格——” “都是她设计的。”我别过头,柏康昱已经躲到吧台后面去了。“唔,你来这儿有事吗?” “我是来找她的。”边飒瞧着柏康昱躲藏,波澜不惊。 “很明显,她不想见你。” “可能由她亲口跟我说比较好。” “很多话她都想亲口对你说,但你没有听。” “过去的事我不想提。再者,你管不了我跟她的事,就像你跟闫岑忻,我也只能袖手旁观。”边飒递给我一支烟,是我喜欢的牌子。“旻攸,你毁了岑忻。” “我还以为你能一直袖手旁观。” “一直都是,但至少可以发表见解。你毁了他,而我,只想纠正过去的错误。” “怎么纠正?”我深吸了一口烟,苦后回甘。 “我想追回柏康昱,她才是最适合我的女人。” “最适合不等于最爱。” “我想我是爱她的,‘最爱’这词儿太极限了,人类永远不可能知道自己的极限在哪儿。她也是爱我的,比任何人都爱我,只要肯定这一点,其它都不是问题。” “你真自信。” “因为有准备才自信,你知道我不是口无遮拦的人——” “我不知道。我们太久没见了,人随时随地都在变化。” 边飒默过一刻。“是吗?可我不觉得柏康昱变了。就连你,我也不觉得变了。你会离开闫岑忻我一点儿也不惊讶,你就是这样的人,隐忍而自律,妥协又坚持。闫岑忻碰触了你的底线,而在这之前,我都快要忘记你也是有脾气的了——” “我现在可以发脾气吗?”边飒的话是对的,我是有脾气的,只是对于发脾气的步骤过分生疏。 “为什么?你不存在对我发脾气的理由。” “你看低了康昱。”我从不觉得爱边飒的柏康昱过于卑微,而此刻,我憎恨卑微。 “是她看低了自己,我只是顺着她的思路走——” “边飒,如果你仅仅是因为适合才想找回柏康昱,到最后你们还是会分开。你不会甘心,而柏康昱,从来就没甘心过。” 边飒沉默了很久:“旻攸,你想让我降低姿态对吗?好吧,我爱康昱,我错过了她,我不想承认自己的错,直到我再遇见了她。以前——以前是我荒唐了,那时候我很迷茫——” 迷茫的青春,迷茫,太早肯定自己人生的人情绪都是直线的,痛苦和幸福细致而分明。柏康昱迷茫过吗?我呢?反省过去才让我迷茫。“我不会做的你传声筒,所以你对我忏悔再多,都没用。不要再来这儿,除非柏康昱允许你来,如果你真的爱她,也请认真体会她的胆怯。” “明白了。”边飒起身,微笑道:“再会。” 叹一口气,收走了水杯。“要做纪念吗?”我把杯子递给靠着吧台坐在地上的柏康昱。 “你在挤兑我吗?”柏康昱使劲儿揉着眼睛,把眼泪揉碎了。 “有点儿吧。”最终,我洗干净了杯子,把它摆在众多的杯子里。相似的杯子,并不会因为使用的人特别而特别,所有的特别,都是心里的鬼在作怪。柏康昱明白的,却执着于鬼。“你先回去吧。”我不想为她分心,眼前有一堆自己的事要梳理。 柏康昱没坚持:“家里见。” 某本中古漫画的一页破损了,女生很慌张,她说她不是故意的,我相信。破损的页面可以被拯救,破损的少女梦是生活的一页。“不用赔偿,你多来消费就好。”我扮演好心,仅仅是扮演。女生轻信了我,信任廉价。 早上,我被卫来的来电闹醒了。“还没起床吗?我在你小区外面,一起吃个早餐再去你外婆那儿?”他已经计划好了。 “几点?”我按着太阳穴,失眠成了恶性嗜好。 “9点半快十点了——” “该死!直接去外婆那儿!”差点儿睡过头!外婆是不允许我懒散的!更不允许我迟到! 胡子是卫来的车上刮得,翘起的一缕头发压不下去,让我心烦,幸亏没迟到,我只是得了外婆的冷笑。“这位先生怎么称呼?”她直接越过了我,打量起卫来。 今天的卫来,穿深蓝的线衫、牛仔裤、浅棕色登山靴,干净又乖巧。“外婆,我叫卫来。”他的亲热浑然天成,我倒成了外人。 外婆笃眉,没有训斥卫来。“你跟旻攸在一起多久了?” “事实上,我们还没有在一起。” “还没有?” “我在追求旻攸。” “追求?”外婆嗤笑。“他值得你追求吗?” “爱情这回事没法儿判定值不值得。” “你倒是理想主义者,可旻攸不是好糊弄的孩子——” “我不是理想主义者,比起理想,我更在意物质基础。旻攸是不好糊弄,可我也没打算糊弄他——” “物质基础?你有钱吗?比他前男友还有钱?”外婆是认可闫岑忻的。她觉得闫岑忻有能力,觉得我高攀了闫岑忻,觉得我不配有人爱。 “不能跟闫岑忻比,也就温饱不愁而已。”卫来总不会乖巧到底。挑衅配了酒窝,是甜蜜的刺。 “那感情呢?旻攸跟闫岑忻十多年——” “十年也好,二十年也好,都结束了怎么比较?外婆总不会时时仰叹过去韶华吧?旻攸更不是那样的人。” “好一张利嘴。”外婆牵起笑意,我不敢揣度其中的嘲讽。“给你提个醒,旻攸害怕厉害的人——” “所以他害怕您。” “不仅是我,他也害怕闫岑忻。又爱又怕的,因为有恐惧,生活才有方向,他就是这么软弱的人,可你不会成为他的方向,因为他已经不单纯了。闫岑忻挥霍了他全部的单纯,你还想要这样的池旻攸吗?我的外孙一无是处。” “一无是处的池旻攸很温暖,我喜欢这样的他。如果不能成为他的方向,就让他成为我的方向。”卫来牵过了我的手。用力,温暖。 我浑浑噩噩的,对话不成对话,被人否定,再被人肯定,继续否定,似乎没有定论。外婆说她需要休息,我失了力气:“我明天再来看您——” “跟卫来一起吗?他应该很快就会把我气死。”外婆微笑,这次全无恶意。“我喜欢这个孩子。旻攸,你总能找到优秀的对象,难能可贵的是,这次这个男人体谅你。” 我该说“谢谢”吗?还是反驳?全然不在预计内。出了医院压力依然在,我沉吟着:“麻烦你了——” 卫来偏过头,看我。“麻烦?” “麻烦。”我点不燃烟,手在发抖。 卫来按住了我的手,帮我按下了火机。火星“啪”的一声亮起,不是光明。“你怎么了?” “嫉妒。” “嫉妒?” “外婆喜欢你,我却一无是处——” “傻瓜。”卫来扬起嘴角,夺过了我唇间的烟,深吸。“你这么在乎外婆?” “她养大了我。”在没有碰到闫岑忻以前,我只有外婆,我努力讨她的喜欢,她不喜欢我。成长时期的伤害成为了习惯,我习惯了冷漠,不抱期待也不被期待,爱情在理智之外,无法冷淡待之。但现在,我想我可以更从容一些,外婆说得对,闫岑忻挥霍了我全部的单纯,终却一无是处。 “你们之间,太微妙,我无法体会。她实在是个厉害的女人,令人敬畏。” “可你不怕她。”我怕的,始终怕。 “为什么要怕?她是你的外婆,是跟你有关系的人,而我,只想跟你发生关系。”卫来倾向于简单的关系,简单到只有我跟他。 我恍惚,又彻悟。自身的意识狭隘到担心起繁文缛节,可卫来不一样。他是神经病。 车停在蔬果茶饮店前,卫来突地侧过身吻了我:“这周末,小酒馆重开,你也来吧。”“我——”我的话被敲车窗的责编打断了。责编一脸哭相,我只得把尴尬放在一旁。卫来识相,未再说下去,却擅自规划了我的周末绝尘而去。 “池先生。”责编顾不得男人的脸面,吸着鼻子。“我找不着老师了。” “嗯?找不着?” “打电话没人接,去她家也没人应门,我用备用钥匙开了门,结果她根本就不在家!老师平时不会一个人出门的,您知道她去哪儿了吗?” “我——”我只记得她说“家里见”,可我没有见她,我以为她就在隔壁。万无一失的人失了,一片空白。“我等她。” “怎么等!都不知道她去哪儿了——” “总会回来的。”我开了店门,准备营业。柏康昱总会回来的,我这样想,因为想不出别的。责编在店里坐了一天,我只能关照他两餐外卖。“薄荷茶可以吗?” “啊啊,可,可以。”责编的手机没停。因为柏康昱失踪了,工作日程必须重新调整。 “辛苦你了,她平时不是这么任性的人。”我的安慰并不高明,好在他受用。 “我就是知道老师不是任性的人才担心,她那么害怕陌生人……” 害怕,各式各样的害怕。柏康昱,此时此刻的你也在害怕吗?我在害怕。害怕,并且等待。 责编最终因为女朋友的约离开了,我按时关店。大排档的生意依旧红火,我排了半小时才买到外卖。电梯门开的一霎,我看到柏康昱坐在B座门口。“责编找了你一天。”我平静的诉说等待,略去种种。 柏康昱“嗯”了一声,拿过了我手里外卖。我席地跟她相对而坐,看她吃掉饺子。“边飒没有走,他在店外面等我,他把我都算死了。”柏康昱嘴里塞满了食物,话成了韭菜猪肉馅的。“他说他想跟我重新开始,我问他从哪儿开始,然后——然后我们就上床了。我真贱。”她吃光了饺子,消化不了贱性。 “那你们算是开始了?”我轻笑,点了根烟。 “开始?”柏康昱的笑容古怪,缺乏灵魂。“我们结束了。我跟他,正式结束了。我穿上衣服,赞他比自慰棒好,可我根本没用过自慰棒!我想报复他,我这样做了,我居然这样做了,幼稚得要死,可又觉得很开心。他应该有过很多女人,我却只有他一个男人,我们说起以前,说自己,也说你和闫岑忻,他承认他曾经看不起我,我却无法对‘曾经’释怀,他不是一直看不起我的吗?就算是现在,他也认定了他对我的影响,所以我说了‘结束’,他让我别太一时兴起,我不确定。也许是一时兴起?也许已经计划了太久,久到自己都忘记了。出了酒店我就去药店买了紧急避孕药,但那玩意儿让我想吐,我不能吐,我不能有他的孩子,我不想被他毁了,我那么爱他。”柏康昱没哭,眼白上都是红血丝,憔悴又美好。“以前,总觉得闫岑忻是个烂人,其实,边飒比他还烂。旻攸,我们俩的眼光都不怎么样,只期望我这次做的决定没有错——没错的,对吧?” “我判断不了——” “只是骗骗我都不行吗?我想要你的支持。”柏康昱伸手接住了我弹下的烟灰。微烫的灰,躺在掌纹间,失了温度。 “我骗不了你。”连自己都骗不了,如何骗别人。 “旻攸——” “给责编打个电话吧,他真的担心你。”我拉起了柏康昱。她不回家,跟我回了B座。我们俩都睡不着,各自嗑了两片安眠药和一杯酒,躺倒在各自的梦里。 我们没再讨论前一天的事,柏康昱也认真跟责编道了歉。她想剪短头发,想着,就给谷司打了电话,谷司说可以调出时间上门帮她剪,柏康昱因为谷司的纵容而放松。她不再去果蔬茶饮店,也不再出门,助手们的工作减轻了,柏康昱没命的工作。 “老师这样没问题吧?”责编喜忧参半。这一月乃至下个月的稿子都有着落了,可要是“白馆优”的身体垮了,得不偿失。 “她晓得分寸。”我很难界定“分寸”。 卫来来店里接我去小酒馆。“我们约好了的!”他请了全场的客,以一种主人姿态。 “我不觉得我们约好了——” “可我已经来了,乐队都在等你。” “你非要用别人压我吗?”我被卫来吃透了。总想认真回报他人的好意,清春或者谷司的。 “我很想凭自己的力量扞动你,可就现阶段来看,难度太大,所以我不介意利用别人。但‘压’这个字太暧昧了,我容易想歪。”卫来笑着,帮我收拾餐具。“陈妈让你有空来工作室,她想做菜给你吃,因为你辞职我被她骂了好久。我不想再聘书记员了,用回了录音笔,如果可以,我想请回你——” “我现在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我知道啊,所以在努力适应录音笔。”卫来把最后一个餐碟擦净了,放回橱柜。“现在可以走了吧?” “可以。”我不情愿,却想不出拒绝的理由。 小酒馆满爆了,我被卫来塞到吧台里,他代替了林鹤的位置担任主音吉他,show开始了,我根本没听。吧台里的玫瑰酒酿任喝,气氛在我之外,醉意也是。清春对我笑,唱起了《Wasted Time》,我想起闫岑忻。他对我唱过的,“……You said you never let me down But the horse stampedes and rages In the name of desperation……Will write your final rhyme And end a memory I never thought you let it get this far, boy——”,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第29章 “你怎么了?”游烈欢拿过了我含在唇间的烟。“你居然会在这种场合走神。” 我走神了,连“抱歉”都不专心:“没想到你比我来得还晚。” “有笔生意要谈,就应酬到了现在。”游烈欢脱掉了“吸烟装”,卷起衬衫袖子,客串侍应,美艳绝伦又厉害的侍应是“非卖品”。“别喝酒酿了!那玩意儿跟水一样!”游烈欢给我调了杯“炸弹酒”。“试试!我的独家秘方。”一杯闷下去,天旋地转,我静止了,而世界在走马灯。“还好吗?”她对我晃了晃手,我数不清她的手指。“醉了?”游烈欢似乎苦恼了,转过身对乐队的一众比划着什么,我脑袋里都是孙晓的鼓点声。“他醉了!我没想到他一杯就能醉!”游烈欢喊着。卫来笃眉。之后的事情不记得了,醒来只有一桌人。“你终于醒了!”游烈欢长出了一口气。“我都快被孙晓念死了,你酒量怎么这么差啊!” “不好意思。”我按着头,趁起身。 清春递给我一杯蜂蜜水。“以后记住了,千万别喝烈欢兑的东西。” “我又不是故意的!谁知道他酒量那么差啊——” “游烈欢!”孙晓拧着眉,就一张脸唬人。 “好啦!我不说了!他已经醒了,我们回家吧!”游烈欢笑着,挽住孙晓的胳膊。孙晓突地脸红了。 尹源翻一白眼儿:“你们俩回家再腻歪成吗?公共场合注意影响!” “一定注意影响!”游烈欢转头就亲了孙晓一脸颊。 孙晓的脸红爆了:“你你你——” “‘你’不出来就算了!个怂人!”尹源充分认清孙晓的本质。“你们回家顺便也送我。谷司,要一起吗?” “不了。”谷司摆手,跟孙晓道“晚安”。“我跟旻攸一起。” “好点儿了没?”卫来点了根烟,塞到了我手里。“提神。” 我猛吸了几口,终于缓过了劲儿。“谢,谢谢。” “不客气。”卫来挑眉对谷司道:“你最好别跟旻攸一起,我得跟他在一起——” “放心,我不当电灯泡。只是想问旻攸一些事。”谷司的识趣不尽然,至少于我,不是好的。他默过一晌,问起柏康昱:“——上次去给她剪头发,她似乎状态不太好——” “是不好。”我应着,烟烧到了尽头。 “她——” “你要是真喜欢她,为什么不直接问她?谷司,爱情没有旁敲侧击一说,柏康昱也不会体会你的苦心,她现在过得不好,很不好,如果你真喜欢她,就去追她——” “趁虚而入?”卫来插入话题,直击要害。 “我觉得白馆sang或许会吃这一套哦!她好多部漫画里男主角都蛮强势的,估计她是喜欢这一款的吧?”清春提供的参考,不是好的参考,漫画里的男主角?都是边飒,被柏康昱美化过的边飒。 “不,我的意思是——”我不想让谷司成为别的人,他不是爱情的代替品。 “喂!我们试试怎么样?”卫来打断了我,猝不及防。 “什么?”我回不过神。 “你不是说趁虚而入吗?我想趁虚而入!”卫来扬起嘴角,狡猾得完全正面。 清春尖叫:“旻攸你完了!我得跟尹源烈欢打电话!绝对的大新闻!林鹤!啊!对了!还有林鹤!现在德国那边几点了!我靠!我要先跟卫来前度报告这个爆炸消息!玛丽隔壁的!我今天不用睡了……” “她是不是兴奋得过头了?”谷司扯着耳朵轻笑。“好了,不打搅你们了。我会慎重考虑你的意见的。”谷司背起吉他,逃离了狗血一幕。 我搓了把脸,勉强清醒:“你们都疯了——” “不是我们!是卫来!最好你也跟卫来一块儿疯!否则你迟早被他弄疯!”清春歪头夹着手机嚷嚷。“喂!林鹤吗?你那边几点?晚上八点?啊!我没想你,有事告诉你!大事!真的……” 我被吵得慌:“回家吗?” “回家。”卫来搂过了我。 午夜的街头,是安静的梦境,夜游的人成为肆无忌惮的神,卫来尤其肆意。“池旻攸,我们试试吧。” “试什么?”我脚步发虚,思维跟不上现实。“恋爱吗?” “恋爱,吵架,厌倦,沟通,再恋爱,始终在一起。”卫来揽过了我的腰。“我想试试两个人的生活。” “我不想试。” “为什么?因为闫岑忻?你——” “跟他没有关系,是我个人的问题。” “什么问题?” “你非要这么刨根问底吗?” “有疑问当然要找到答案。” “我不尝试。所有的实验都带有不确定性,失败的总是多数——” “你是这么看待爱情的?” “我这么看待绝大多数事情。”我以为爱情在绝大多数之外。只是我的妄想。 “池旻攸——” “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个人,不是你的画,或者作品。我一点儿也不温暖。我不想变成疯子,让我正常到死好吗?”让我正常。我已经过了无知无畏的年纪,任何风吹草动都是我的教训。 “旻攸。” “我累了,跟你说话让我觉得累,就到这儿吧。”所有的,到此为止—— “那么明天见。”卫来并不放弃。 他每天都会去探望外婆,职业迎合喜好,外婆喜欢艺术多过商业,这是她欣赏卫来多过闫岑忻的根本原因,而我的感情丝毫不计算在内。“把窗户打开,我透不过气。”外婆说着,转头对卫来道:“我有些话想单独跟旻攸讲。” 卫来随即起身,对我轻笑:“我在门外等你。” “他追求到你了?”外婆的问题,毫无疑问的奚落。 “总之不是您想的那样。” “你知道我想成什么样了吗?”外婆冷笑。“过来。”我听话的过去,跪在她的床前。“抬起头。”外婆倾过了身,我越发不敢看她。“什么时候学会顶嘴了?” “我错了——” “这句话我听厌了,再不想听了。旻攸,我折磨了你小半辈子,你也折磨了我,我们俩互不相欠。”外婆递给我一张纸。“这是你父亲现在的住址。” “父亲?”我没明白—— “你父亲没死。他这么一个胆小的人怎么会舍得自己死,你就跟他一样——丑陋,愚蠢,胆小如鼠。我女儿看上的男人,简直是个废物,你该庆幸时代不一样了,更多的人包容你这样的废物!我恨你父亲!” “外婆——” “不要再来了,我已经跟你无话可说了。” “外婆——” “不要叫我外婆。” “您恨我,对吗?” “我恨你。明明是我女儿的孩子,却丝毫没有像她的地方!旻攸,知道我对着你有多痛苦吗?恨不得跟你同归于尽!可我不能这么做!因为你是我孩子的血脉!是我的血脉!”外婆喘不过气,抓着胸口,“滚”字就在嘴边,横竖落不了地。 立夏过了,云压得低,梅雨的尾巴憋得人发闷,我跪在外婆的床前,算着她的呼吸,渐渐地,没有呼吸。她没有骗我,至始至终都没有骗我,她恨我,我却想让她骗骗我。“外婆。”我轻言,不再害怕外婆。她死了,手里的纸条字迹模糊,是汗。一身冷汗。 第30章 我不知道医生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他跟我说了什么,他们又跟我说了什么,外婆睡在那儿,平静又安详。“旻攸!”卫来摇醒了我。“你还好吗?” “好?好——好啊。我不是孤儿,我还有个父亲,你知道吗?我是有亲人的。”我无法正确表达情绪。撞击在胸口间的情绪,五味杂陈。“我有——” “你有我。”卫来抱紧了我。 可我如何拥有你?一个海市蜃楼的未来。“外婆死了,我看着她咽气的,我不想救她,她说过她会死的,她不想让我救她。她恨我,想报复我,她让我去找父亲。她在报复我。”我恨她,不亚于爱。外婆是我唯一的亲人。 “没人能伤害你。”卫来亲吻我。点滴的吻,轻柔,全是安慰。“我在你身边——” “没有人在我身边,没人能伤害我。”没有人,才不会有伤害。 死因报告是心衰。因为发现的时候已经断气,医生只是形式上的做了急救,没人责问我的疏失,卫来替我遮掩了一切。我依旧是那个池旻攸,孝顺寡言木讷到令人忽略。葬礼定在三天后,需要通知的人不多,我连流程都梳理不好——“有黑西装吗?你只要老实穿好衣服就行,其它的我来做。”卫来跟殡仪馆的工作人员确认了各种细节。我盯着外婆的遗照发呆。“难受吗?如果想哭——” “我哭不出来。”为什么要为恨我的人哭泣。她是基于仇恨才抚养我的,她纵容了我的软弱。 “旻攸——” “我一直在等这一天,我以为死亡能让她对我好一些。可惜,感情跟死亡无关。”我想得到的,统统都离我远去。我不敢问外婆究竟有多恨我,我怕我会恨我自己。 “我送你回去!”卫来把我塞到车里,锁死了车门。 我懒得反抗。沿途的风景都与心境无关,生命的荒凉才衬托世俗的繁华,我还得生活,还得活着。“有烟吗?”我的烟抽光了。 卫来腾出一只手,扔给我半包烟:“迟早有一天你会得肺癌死掉的。” “迟早。”我认为这是好死法。至少死在自己的爱好里。“喂,你不害怕吗?” “什么?”卫来笃眉,打转方向。我跟他透过后视镜观察彼此,折射了视线不折射态度。 “我杀死了外婆——” “你并没有杀死她。” “本来她还有救——” “你只是没有救她。” “有区别吗?” “客观上来说,我得庆幸你没有犯罪,至于犯罪的思想,那是人的主观自由,你可以在脑子里谋杀她无数遍。”卫来的冷静,冷过了英俊。“就像我想象着在不同的场景里QJ你。” “你——”我只能讪笑。卫来总有本事让我的罪恶感合理化。“QJ!” “QJ比做爱有戏剧性,想象比行为更具有扩展空间,你是我的灵感。我很期待看你穿黑西装的样子。” “只是一个葬礼——” “葬礼过后你的外婆就于你无关了,还想陷在她的阴影里吗?”卫来的问题,比语气锋利。 “你根本就不清楚我经历过什么——” “没有一个人能够完全清楚另一个人经历过什么,经历只是思想一部分,我愿意接受你所有的想法,好的坏的都可以,不够吗?” “不知道。”我整理不了我的思想。 车停在小区前。“明早我来接你。”卫来比我有条理。 “其实你不必这样——” “是不是必要由我来决定,你只需要心安理得的接受我的帮助就可以了,我不讨论我们,那是之后的事情。只希望到那时你不要逃避。” 我想要逃避,无处可去。我站在日头下,看着卫来的车远去,似乎要下雨了,空气里都是水分,这场雨过后就是盛夏了吧?很难让人消沉的季节,消沉无比。 “抱歉,我不能出席葬礼。”柏康昱靠在A座门口,真诚道歉。 “没关系。”我理解柏康昱的焦虑。死亡总是令人沮丧。 “嗯,那个,我叫了外卖,要一起吃吗?”她有些犹豫,宽慰显得孩子气。 “好啊。”我欣然接受。外卖,还有拙劣的身同感受。 柏康昱把附近尚可的店的外卖都叫了。“我想选择多一些会好一点儿,我不知道你想吃什么,鱼生还是牛排,或者鸡汤,我不知道,我——”她哽了,好一会儿才找回声气。“我没有经历过朋友亲人的葬礼,我,我紧张了。” “没什么值得紧张的。”我抱过了柏康昱。我让我的老少女紧张了,紧张到自闭,却努力克服恐惧关心我。 “她是你外婆,虽然我不喜欢她,我——”柏康昱踮着脚,圈住了我的颈项。“你知道我的意思,我,我就是不喜欢她,可她是你的——该死!我不晓得该说什么了!” “你什么都不用说,我知道你在这儿,在我身边就行了。我只要知道这个就行了。” “我在你身边。”柏康昱抱紧了我。 “身边”如此具体,又如此疏离,我们根本就靠不进彼此,徜徉在各自的安全距离里,扮演彼此的依靠,她撒了谎,我热爱这个谎言。我们坐在一堆食物的面前,忏悔食欲,忏悔以前。柏康昱说她是因为我们的名字有一个字很像才跟我做朋友的,我不相信。她大叫“是真的!我就是这么肤浅的人!”,我才开始认真对待肤浅的深刻。 “你就没想过或者没有认识我比较好?”柏康昱从冰箱拿出一瓶剩一半的汽酒。 “为什么?”我不喝酒,明天还得参加葬礼。假装置身事外,仅仅是参加。 “如果你没有认识我,就不会认识闫岑忻——” “我不后悔认识闫岑忻。” “真的?可他是个混蛋——” “除了出轨那次,他无可挑剔。我跟他的问题远不止郁璟,我们都在逃避,他只是选择了不聪明的方式结束,即便他不想结束——” “就算你这么帮他说话,我也不会改变想法!他是百分百的混蛋!边飒是百分之一千的混蛋——” “你后悔认识边飒了?”后悔绕回后悔,我从不辜负选择。闫岑忻珍惜过我,我一直珍惜他。 柏康昱闷掉一口酒。“不后悔。” “所以啊——” “所以啊!我不仅肤浅,还很白痴!问了个这么白痴的问题!”柏康昱喝光了汽酒。空的酒瓶存放一颗心。 “白痴。” 白痴枕着我的腿,她说她可以睡着了,问我怎么办:“——你的失眠症比我还严重。” “那就不睡,等到天明。”不过是一晚,算不上折磨,没有香烟才让我惴惴不安。半夜,柏康昱似梦非醒的问我想不想闫岑忻,我没有回答。 晨曦初起,卫来打来电话:“我现在从工作室出发来接你,准备一下。” 我把柏康昱抱回卧室,回了B座,洗澡刮胡子换衣服去超市买烟,刚好看到卫来的车过来。“要吃东西吗?”我顺便买了三明治和咖啡。 卫来打开咖啡,两口喝了光:“走吧。” “或者我来开车?” “怎么?” “你熬夜了——” “你没有?” “我睡不着才正常。” “好吧,你来开车。”卫来把钥匙抛给了我。 车开到了殡仪馆,可准备的事情并不多。外婆的朋友很少,我还认不全,只得任由他们挑剔。闫岑忻来了,全然亲眷礼数。“你该通知我的。”他这样说。 “岑忻——” 闫岑忻并不理会我的难堪,对卫来道:“你不介意吧?” “没什么好介意的。”卫来递给闫岑忻一块孝牌。 怪异的场面,身份失误,在别人的眼里,闫岑忻和卫来都是外婆的外孙,我成了最不起眼的一个。也许,外婆满意这种局面,我只能这样想。棺材推进火炉的那一霎,我摘掉了孝牌,戏落幕了。我用尽半生演的戏,不知值不值得回票价。 “你去哪儿?”闫岑忻问我。 “去律师楼听遗嘱。”我点了根烟,现实却不随烟雾蒸发。 “我送你——” “我送旻攸!”卫来拉过了我。 闫岑忻看了卫来一晌,冷然:“别以为我会放过你。” “至少你会放过池旻攸。”卫来微笑,散漫得神经质。 第31章 去事务所的路上,我跟卫来陷入了冷战,莫名其妙的角力,沉默比争吵更有力量。最终,卫来输了:“要我陪你吗?” “不用。”我抽完一根烟,下了车。 律师一早请助手在大厅等我。和蔼可掬的女士向我走来:“请问您是池先生吗?”我想摇头的,却点头。“太好了!李律师一直在等您!” 外婆的私人律师,是有私交的叔父,我只见过几次,他对我的印象倒是深,还说起了我的小时候,可我都不记得了。“——原谅我没有参加你外婆的葬礼,她不准我见她最后一面。”李律师致歉,翻出文件。 “这是她的风格,您不用向我道歉。”外婆喜欢掌握一切,死了一样。绝大部分人都是将就她的,我只好追随大多数。 “也是。”李律师轻笑。“根据遗嘱,你可以得到她在城郊的别墅,和百分之三的C氏集团的股份,其它零散股票基金会变现跟存款一起交由PG信托代管,以后每年你可以固定从PG拿到一定收益。你外婆已经口头承诺把收藏馆的股份捐赠给相关文化机构了,但她希望由你来签捐赠协议。另,她还希望你最大限度的保存别墅现貌,当然,这不是强制性的。此外她在洛杉矶还有一处房产,这处房产随你处置,如果你想保留我会帮你帮你办理变更手续,如果你想卖我认识洛杉矶的房产经纪,应该能给你一个不错的价格——” “我想保留。”在继承文件上签字,还有捐赠协议。外婆的经济能力超出我的预期,该欣喜吗?至少我的下半辈子不用愁了。 从事务所出来,我脱掉了黑西装和领带。卫来对我吹口哨:“白衬衫很适合你。” “你能让我‘节哀顺变’吗?”我真的需要一个实实在在的“节哀顺变”。 “你已经变了。”卫来拨乱了我的头发。“送你回家吗?” “送我去茶饮店。” “现在?” “现在。”我摘掉了他别在西装前胸口袋上的孝牌。柏康昱帮托责编贴在果蔬茶饮店门上的停业牌子上尽是可爱的卡通,幼圆的字体写着“东主有喜”,白色的喜事就欢乐了。我套上半身围裙做清洁,卫来给自己泡了一杯浓缩咖啡。“你回去补觉吧。”我把抹布放进水槽,准备营业。 “好啊。”卫来不会客套,强吻了我。“今天只有这一件事情是好的。” 对我来说,吻不是好事,遗嘱很好。金钱是绝对好的东西。 旁晚,柏康昱打来电话:“你在哪儿?”我在店里,熟客们关心起我的喜事。“店里?你真另类!”柏康昱对我如此评价。我只是尽量不打乱生活。“什么时候回来啊?我等你,我——我会去大排档买宵夜的,你想吃什么?” “别勉强自己出门。”我歪头夹着手机,给一对大学情侣结账。 “不勉强——好吧!其实有点儿勉强,但也没到完全出不了门的地步,还是可以走到大排档的,而且晚上路上的人很少!小区也很安全——” “我不确定自己几点回来。关店后我想去一个地方。”我已经决定了。 “哦,没关系的,我等你。直接回A座,我一直等你。” “好。”我挂断了电话,请隔壁花店的小姑娘帮我买了一包烟。 小姑娘跟我说起这几日的步行街,都是些人情味儿的小八卦,然后,她打听起卫来:“好几个客人跟我说你有男朋友!是真的吗?还说那男的特帅!妥妥的甩这大学的校草十八条街!啊啊啊!我好想见一次啊!老板,下次你男朋友再来叫我一声儿行不行?我就站店门口看一眼,就一眼!绝对不脑补……” 小姑娘的乐趣太多,我不说话她就认定了答案,再说也是多余。我提前关了店,出步行街,拦了辆出租车。司机问我“去哪儿”,我让他绕大学开了一圈儿才记起别墅所在的小区名。那是外婆的房子,我在那儿长大,成年后却一次都没有去过。外婆不要我回去,而我自己,也不愿意回去。 老派的高尚小区,联排别墅,当初的布置放到如今也是典雅,我打开了E2的门,外婆没有换锁。房子很干净,她一直有请人看顾,丝毫没变,掉了皮的篮球放在落地灯架旁,我搬走时没看完的书还倒扣在阳台花房的沙发里。她费尽心血保持的面貌,没留住时间,而我还一度幼稚的认为自己可以战胜时间。手机响了,一串号码,刻在心里的号码,不是可以删除的数据。“岑忻。”我坐到沙发里,看被定格的那一页,之前的内容已经忘光了。于是,这本书比任何一本书都要深奥。 “你好不好?”他低言。 我轻易想象了闫岑忻的表情,优雅的,迷人。“还好。” “我以为你至少会通知我,我以为——” “如果可以,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也包括卫来吗?” “他——你该晓得我跟他——” “之前我不确定,可我今天确定了,他是认真的。旻攸,他的认真让我难受。” “你总要放手的,你无法约束我。” “我毁了我们——” “我们毁了我们。”我站在原地,闫岑忻却沿着他的轨迹走了下去,一开始就清楚的,却没有忍受到底。外婆不看好我们,叛逆期姗姗来迟。只有花房凝结岁月,杜鹃,三色堇,桅子花,蔷薇开得繁盛,空气里都是甜味,天然的甜味令人沉醉,白兰也有了花蕊。曾经,我靠花朵分辨季节,后来才学会看闫岑忻的日程过日子,外婆瞧不起我,骂我是菟丝子。这样的谩骂充满诗意,此生不再拥有。“岑忻,我一直在想是不是我推开了你,如果我够积极,也许你就看不到别人了,可我没办法积极,我根本就不是一个积极的人,是你走近我的,也是你推开了我。是你,不是我,想了无数遍还是这个结论。我恨你。比起郁璟,我更恨你。” “旻攸——” “记得你第一次见外婆的时候她说了什么吗?她说你心高气傲,便是矮一回身,要叫人十倍百倍的还回来;她说我留不住你,或多或少都是凭借你摆脱她。你当时不承认,我也不承认,我们都认为外婆是在挑拨我们——我们,我们输了。” “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会令你这么难过。” “是我,我没有摆脱外婆。她死了,我再没有机会翻盘了。”我赌上了我的人生,全都是外婆的报复。我不甘心,又不得不甘心。 “我爱你——” 听惯了“爱”,才害怕,我按下了“结束通话”,折起看过的一页,浑然不知所云。《Growing Old》让我困惑,当时为什么要看在那个年纪看来完全理解不了的书?我现在才逐渐明白衰老的意义。 第32章 时针和分钟重合的零点,柏康昱在等我。“饺子凉了,要热一下吗?”她问着,往嘴里填了个饺子。柏康昱不是讲究的人,目前为止也只讲究过一件事,一件事就够恼火一辈子了。 “不用了。”我找她要了两片安眠药,想跟睡眠相处。 “你不能这样!处方药很难拿啊!” “责编会帮你拿的——” “那是因为他帮我在精神科挂了个号!不过最近他说我真的该去看精神科了,结果还真的给我预了个号!”柏康昱小抓狂。 我对她的焦虑熟视无睹,昏沉。药效来得快,连梦都不及做。 “早餐是昨天的外卖。”柏康昱插一发髻的画笔,卯足劲儿工作。出版社准备帮她出一本画册,正好给她参与制作的动画电影做预热。 “嗯。”我又在沙发里迷瞪了一会儿。“几点了?” “10点半。”柏康昱看了眼画台上的电子钟。“不开店也没关系,反正这段儿时间期末,泡吧的学生很少——” “我回B座了。” “还是要去开店?” “不是开店,有地方要去。” 柏康昱顿过一刻,讷讷。“哦。”她始终没问我去哪儿。 我没打算按外婆要求的那样保存房子现貌,找了一堆纸箱租了一辆车开去别墅,居然碰到了钟点工。矮矮胖胖的阿姨笑起来很和善:“你是夏阿婆的外孙吧?我在阿婆房间里看到过你的照片。阿婆身体好些了没?上星期原说给我打电话让我带株春兰去医院给她伺弄着玩的——” “外婆去世了。”我把纸箱拖进客厅。 “啊——啊!去世了?”阿姨不可置信的摇了摇头。“就这么去世了?阿婆那么好的人……” 只有她才觉得外婆好。“待会儿我把这个月的工资结给你,以后你不用过来了。”我摸出了口袋里的香烟,火机却没气了。 “不,不用的!阿婆老早就预支了一年的薪水给我!嗯,那个,池,池先生是吧?你打算把这儿卖了吗?” “不打算卖,只是没收拾的必要了——” “可那些花怎么办?都是些娇气的物什,离了人都活不成了!” “您要喜欢我帮您搬您家去——” “我家就一个小阳台,哪容得下那么好些花!”阿姨叹一口气。“其实我挺愿意来这儿工作的,现在年纪大了,好多地方都不用我这样的保姆,只有阿婆肯雇我,她说我懂花。池先生,你要是不卖房子,就让花搁那儿好不好?我隔几日就来打理一回,不要钱的!多的工钱我都退给你!这花房我花了很多心血,不愿意就这么荒废了。” 阿姨让我为难了,她是真喜欢这花房。“您要喜欢,我就留着,钱不用退我,外婆给你多少工资我接续着给。”我不是君子,也懂得成人之美。 阿姨长舒一口气,表情高兴又哀怨的,滑稽。“谢谢!谢谢啊!池先生!我这就给你泡茶,还是苦荞茶吧?阿婆就说你爱这口,随时就让我备着一包!你坐你坐,清洁刚做完,干净着呢!我现在就去烧水!”阿姨问了我很多外婆去世时候的事,也跟我讲了很多外婆的事,跟我认识的外婆对不上号。“……你都不知道她有多想你!有时候我去兰苑看她她就让我把你小时候那些作文啊作业本什么的都带着,还有你的照片薄!我说就放兰苑吧,随时想了随时看,阿婆不乐意,说兰苑来往的闲杂太多万一弄丢了怎么办!我又说你要想外孙了就给他打个电话呗,你猜阿婆怎么讲!她说你是她前世的仇人,见了就恨!瞧着嘴硬得!明明就想!”阿姨说着就哭了。 我喝着茶,慢磨着苦。“说不定真是仇人——” “哪有!我是不知道你们之间有什么误会!但阿婆真是挂住你的!变天就唠叨你加衣没有,又说你爱人是不会照顾人的。她老责怪自己任你找了个不会伺候的主儿!池先生,阿婆就是个嘴硬心软的人,平时也骂我来着,我知道她这个人是这样总不会往心里去,你是她外孙该更了解才对——” “我不了解她。”不了解。外婆是不会关心我的,她只承认恨我。 “哎哎,我这笨嘴拙舌的不会说了,你去看看她卧室就晓得了,都是你的照片!”阿姨抹掉眼泪,趁起身。“我说池先生,这些纸箱还要吗?不要我就拿去卖钱了。你放心!我肯定把这儿收拾得利利索索的!让你挑不出错——啊!那书不能动!阿婆不让动的!”阿姨拍掉了我收书的手。“这书只能在这儿!就在这儿!”我苦笑,只得任由《Growing Old》。阿姨一看书页被折了,心疼得不得了:“也不晓得这痕能不能消——” “消不了也没事,反正是我折的。”这本书也是我看的。 “话是这么说,可,可头七呐,阿婆说不定还回家看一眼呢!她就喜欢东西固定着放,我总得让她没牵挂的去吧!”阿姨捋着那道折痕,一阵悲呛。 头七,七七,我没有这样的概念,不怕外婆的鬼魂。人比鬼可怕。 外婆卧室门的手把镶了一块岫玉,我摸着凉的玉,犹豫。她不准我进她的卧室,不准我问跟父母有关的事,不准——我拧开了门把,突然失力,总觉得一些东西正在被毁灭。一些,不知名的,东西。 “你能来接我吗?现在,就现在。”我坐在别墅外的花园里,向卫来求助,想不到其他人。拿手机的手一直在抖。阿姨不放心我,拿着布兜坐在我身边,不停念叨外婆的好,让我原谅外婆。怎么原谅?不能对阿姨发火,不能对自己发火—— “池旻攸!”卫来跑了过来,抱紧了我。 阿姨吓了一跳:“你是池先生的朋友?” 卫来这才注意到我身边的阿姨,却没放开我,跟阿姨说了一堆失亲郁结的套词带走了我。“还可以走吗?” 我走不动,蹲在车旁干呕,嘴巴里全是黄胆水的苦味。“火,火机,给我火机。”我想镇定下来。 卫来帮我点燃了烟。“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我快疯了。“外婆骗了我,她明明恨我的,怎么可能爱我!可阿姨说外婆爱我,她恨我的!不然她不会给我父亲的地址!她是恨我的——” “你想相信什么?”卫来把我按在怀里。 “我不要被欺骗,她是唯一不会骗我的人。”外婆不会骗我。 “好,她恨你,如果你想相信这个,那你就相信。” “我想相信。”那么想。可现实总不会成就心愿。我看到了她梳妆台上的照片,小学毕业照,初中毕业照,高中毕业照,还有我邮寄回家的学士服照。“我不知道该相信什么——” “既然不知道,就不要想,非得相信的话,相信我。”卫来轻言,艳过蔷薇,无香之语,空图美感。 “我不敢。”坦承恐惧似乎比相信更为容易。 “不敢?” “不敢。” “懦夫。”卫来微笑,吻过了我。深吻让灵魂飞起,反而踏实。 “喂,我才吐过——” 卫来舔着唇,皱眉:“难怪那么苦,你没吃东西吗?” “吃不下——” “我们去吃东西!” “你——” “我们吃东西!” 卫来直接把车开到了小酒馆。中餐时间,小酒馆得拿号排队,卫来拉着我从后门进。清春正好进厨房下单:“你怎么来了?明天才排练——” “来吃饭!”卫来打开冷柜:“没有新鲜的海鲜吗?” “只有急冻的。从北海道定的毛蟹要明天才到,想说给你们下酒来着——” “将就这些材料做一锅砂锅粥吧,要清淡的。” “清淡?”清春不怀好意的对我笑。“清淡啊。要不要附送消炎药膏?” “我技术没那么差好不好!”卫来一本正经。我成了莫须有的笑话素材。 第33章 临时的饭桌支在员工休息室里,卫来缴了我从侍应那儿讨来的烟:“先吃饭。” 我搅着粥,不耐烦:“没人说过你管太多吗?” “没人。”卫来挑眉。“你想说我管太多?你没资格这样说。是你叫我来找你的。” “我后悔了——” “后悔什么?” “找你。” “比起后悔,不如先想一下为什么找我。”卫来扬起嘴角,酒窝得意。“池旻攸,我在你心里是有份量的。”我嚼着海鲜粥的瑶柱,是嘴巴里的份量。“怎么?不反驳吗?”卫来吹了口哨,玩笑得轻浮。 “没理由反驳,你说的都对。” 卫来的表情凝固了,半响才闷道:“你至少也反驳一下啊,不然超没成就感的——” “想从我这儿获得成就感?”我不禁讪笑。 “想从你这儿获得爱情。”卫来回应我的笑,真诚又严谨。 “神经。”我别过了头,对他伸出手。“烟。” 他把香烟交给了我,吃光了剩下的粥,拉着我去跟清春打招呼。“你们这就走了?”清春塞给我两瓶玫瑰酒酿,对卫来说:“下周林鹤就回来了,让你把主音吉他的位置腾出来。啊!还有!正好林鹤回来,我们来聚餐吧!” “下周?我看一下安排表——” “少装!”清春给了卫来一倒拐。“下周随叫随到!旻攸你也来,叫上白馆sang!我定了好多毛蟹!你们绝对喜欢!” 我很为难。“柏康昱她——”也替自己为难。 “就这么说定了!等我电话!”清春压根儿不给我拒绝的机会,端盘子就跑餐厅里去了。 卫来耸肩,轻道:“按清春的意思来吧。她挺担心你的,刚问我怎么折腾你来着让你这么瘦——”他说着,环腰抱起我掂了掂:“真的瘦了。” “卫来!”我很慌。脚不着地的感觉。 “我在这儿。”卫来嬉皮笑脸的,不放手。“池旻攸,你真的好瘦,等到你真的和我好的时候我好怕你死在床上——” “你现在就可以去死了!” “我还没和你上床怎么死?等到我真的和你上床就更不能死了!”卫来的玩笑,一半认真。 我说不过他,跟香烟较劲儿。车停在小区大门旁,卫来问我好点儿了没。这样含蓄的问法让我受宠若惊。“好,好点儿了。”我咬着烟下了车。不能再好了。 写着父亲地址的纸条压在床头柜的台灯下,我照旧开店,柏康昱拒绝了清春的好意却说不出理由。我以柏康昱为由同样的拒绝了清春。渐层的卑鄙。卫来偶尔来茶饮店喝一杯,隔壁花店的小姑娘饱了眼福还祝我幸福。同性恋已经普及到这种程度了?实际上真的有两个大学男生跟我示好,他们太轻视感情了,当然,这是青春的特权。 “你关店了吗?”柏康昱打来电话。 “在回家路上。” “正好!给我带宵夜!我要饺子和麻辣猪血!最好再给我买一罐柠檬汽水!” “好。” “我等你!还会给你泡好苦荞茶!”柏康昱的讨好,尽是老沉沉的少女气。 我呼一口气,往小区外的大排档走,老板已经认得我了,还问起柏康昱:“今儿给你老婆带夜宵啊?二十四孝老公好!来多给你俩饺子!”我只得笑,辩解都是徒劳,索性误会。再转去超市买汽水,对功能性饮料着迷,为什么没有催眠饮料呢?我把我的想法告诉柏康昱,她比我还愤愤。我们俩都需要睡眠,也想要更为积极地面对人生——门铃声。柏康昱咬着筷子看我:“你还叫了其它外卖吗?” “没有。”我抿着苦荞茶。“是不是责编?你手机经常没电的。” “不可能啊!我最近都有按时交稿,画集也只差一幅而已,他没道理催我——啊!”柏康昱尖叫,被门铃屏幕吓到了。一个屏幕塞不下一群人,乐队全员集合。柏康昱瑟瑟发抖:“你你你叫他们来的?” “你觉得可能吗?”我在躲卫来。 “现在该怎么办!”柏康昱蒙住了屏幕,失去理智。 “假装不在家,让他们进来,二选一。” 柏康昱还没丧心病狂到假装自己消失,只好放他们进来。孙晓和谷司抱两箱子的冷冻毛蟹,林鹤和尹源各拎两袋子啤酒。清春指挥卫来把食材和作料放进厨房:“想着你这儿什么都没有,连菜油都带来了!烈欢呢?怎么还不来?找个停车位都这么久?孙晓,给你媳妇儿打个电话啊!免得被人劫财劫色——” “游烈欢不劫别人的财色就不错了。”尹源吐槽,跟柏康昱问好。“他们说到你这儿搞聚会,可以吧?” 柏康昱难受道:“旻攸,我能说‘不可以’吗?” “当然不行!”清春瞪大了眼睛。“你忍心让我们一大群人满手来空手归吗——” “你可以把东西再拿回去——” “白馆sang真这么狠心?”清春一撇嘴,大眼汪汪的。 柏康昱立马怂了,躲我身后嘟囔道:“我有种被霸王硬上弓的感觉。” “那是你感觉出错了,我们怎么可能是霸王!谷司会杀了我们得!”清春意有所指的说笑,只有柏康昱一头雾水。 老少女躲卧室里,我却没机会回B座。“柏康昱怎么了?”谷司问道。 “被你们吓到了。”我忙着收拾柏康昱放在画台上的原稿,要是被污染就糟糕了。“她是害怕热闹的人——” “你呢?”卫来插进谈话。悠哉。 “是你提议来这儿的?”只有谷司和他知道我跟柏康昱的住址。谷司不会这么无聊。 “呃,事实上是我提议的。”林鹤举手,认领罪名。“我想见你,可清春说你不会来,我就问卫来知不知道你的住址。抱歉!不请自来。但门铃是谷司按的,原本只是想打搅你的,还真是歪打正着——” “不好意思。”谷司真的不好意思了。 而我的火气只针对卫来:“你可以事先给我打个电话——” “如果我给你打电话,你肯定说不行,还不如直接来。”卫来大喇喇的瘫沙发里,按开了电视。白痴的午夜连续剧,映衬一堆白痴。 游烈欢到了,又拎了两包零食。“白馆sang呢?”她觉得清春的叫法可爱,就跟着喊。 “卧室!”清春拿着一瓶酱油,搭腔。 “我去叫她!”游烈欢比清春还自来熟。 柏康昱最终被蓝莓起士蛋糕打败了。我则被清春呼来唤去的,因为只有我知道柏康昱家厨房的构造,喘口气的功夫就被林鹤逮到了。“抽烟吗?”他问道,问到了我的心坎里。“我还以为你和卫来能有变化。”林鹤帮我点燃了烟。 “只有你看清楚了我们之间的变化。”所谓变化,没有变化。我关上了玻璃门,把房间跟阳台分开来。现在是月亮猖狂的凌晨两点,星光和微风都安静得温柔,林鹤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安静。 “可卫来很认真——” “想帮前男友说话吗?”我轻笑。林鹤是我见过的最有风度的前男友。“我理解不了你的出发点。” “没有什么出发点,卫来也不需要我帮他说话,但我关心你们——” “关心?” “正确来说,我是关心卫来,当然,是以朋友的立场——” “只有朋友立场?” 林鹤看我,笑容来得迟:“你质疑我?” “你们可以再给彼此一次机会。” “卫来不是回头看的人,而我,也有自己喜欢的人。我喜欢了那个人十四年,想要继续喜欢下去。”林鹤的叹气,夹在咽气里。“因为那个人,我感到迷惑;而家里人的态度更让我迷惑,卫来帮助我面对了这一切,他拯救了我的人生,在我的眼里,他不是单纯的朋友或者前男友,我很难形容那种感情——旻攸,他爱你,这是他亲口跟我承认的,可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从来没说过喜欢或是爱,别人都以为他是神经病,其实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需要什么——” “我不会成为他的需要。”我害怕让卫来失望。我让外婆失望了,也让闫岑忻失望了,我—— “那只是你的看法。”林鹤按灭了烟头,深吸一口气。“我闻到盐烤三文鱼的香味了,进去吧。” 话题停在最微妙的一秒,让我无措。林鹤喜欢的人?让他困惑的人?我才困惑。 尹源真的有洁癖,就清春做菜的功夫,把柏康昱的客厅兼画室从里到外的打扫了一遍,翻出了若干铅笔橡皮针管笔蘸水笔毛笔D笔尖美工钢笔直尺三角尺椭圆规网点纸和几瓶干成块的墨水。“你居然能在这么肮脏的环境活着!你居然能活着!”尹源把柏康昱看成了蟑螂。 “我活得挺好的。”柏康昱小小声,不自在,可一点儿都不耽误剥螃蟹。清酒蒸出来的毛蟹,站着菊醋食用,好吃得只掉舌头。“你们不来我更好。” 游烈欢开一罐啤酒放柏康昱跟前:“白馆sang不要玩自闭嘛!” “我没自闭,我跟旻攸在一起!”柏康昱嘴硬。舔着指尖的蟹膏。 “池旻攸是卫来的,你们不能在一起!”游烈欢一本正经。 柏康昱傻兮兮的含着一条蟹腿,看了我五分钟。吃喝的氛围在这五分钟里冻结了。“旻攸,你要跟卫来在一起我就没战友了。”她说着,眼泪掉了下来。 第34章 柏康昱哇哇大哭。游烈欢没绷住,抱着肚子笑得东倒西歪的:“哎嘛!白馆sang太有童趣了!” 结果一桌子人哄堂大笑。柏康昱哭得更厉害了,钻我怀里不愿意见人:“旻攸!让他们走!他们都是坏人!” 最坏的人,救死不救。我是最坏的人,宁愿展示柏康昱的脆弱,不敢沾染分毫,她以为我是她的战友,可我们在两场完全不同的战争里。四袋子啤酒喝光了,尹源又扫荡了冰箱里存的两瓶甜酒和半瓶伏特加。柏康昱把自己灌醉了,逃离现实;谷司守在她身边,承应那些没有边际的话和眼泪。所有的人都醉了,除了我。安眠药在哪儿?不想被太阳嘲笑。我翻遍了柏康昱的厨房和盥洗间,没有药——“在找什么?”卫来摇摇晃晃的走了过来。我终于找到了药。 “没,没什么。”我下意识的把药藏到身后。 卫来看了我一晌,伸手:“拿出来。” “拿什么?” “你手里的东西。” “那是我的东西——”我的话被打断了,卫来抢过了我手里的药。“那是我的!”我必须装得理直气壮。 “你的?”卫来看着瓶身上的说明。“从哪儿弄的?医院吗?这是处方药——” “我知道!还给我!” 卫来把药扔进了垃圾桶。“你不是会自己去看医生的人,所以我不会让你吃来历不明的药。”他一把搂过了我,打开了柏康昱的卧室门。“睡觉。”他压着我倒在床上。柏康昱的床很软,枕巾上都是薰衣草的香味,我跟她有一样的毛病,偶尔也为此痛苦。卫来把我圈在怀里,调高了空调的温度,对我说:“晚安。”一点儿都不晚,我睁着眼睛等到了天亮,等卫来睡熟了,才挣脱禁锢一般的怀抱,画室里都是酒臭味,所有的人都睡着了,连柏康昱都不例外。 回B座洗澡,对着床头柜的纸条发呆。我知道我得去那个地方,这样想着,开始收拾行李。开门,卫来站在门口。“你不睡觉吗?”我轻问,锁了门,努力让一切看来正常。 “你要去哪儿?”卫来盯着我手里的行李,仿佛那是药。 “他们都还在睡吗——” “我在问你要去哪儿。”卫来不让我转移话题。 “不关你的事。”我按下电梯键。卫来跟着我。跟着我下楼,去机场,买了同一班飞机票。明明不关他的事,非要牵连,就算目的地一样,目的也不一样——他跟我的邻座调了座位,沉默。我的话伤害了他,他就把伤害摊给我看。卫来的孩子气,纯真得没边儿。“你真的没必要这样。”我不由得叹气。 “同样的话我不会说两次。”卫来终于开了口。声音沙哑,是酒精作的怪。 一小时的飞行,我在完全陌生的城市落了地,卫来抓着我拦了辆计程车,让司机在市区随便找家住宿尚可的酒店。住宿尚可的酒店,五星级,司机完全领悟了卫来的意思,我却拽着钱包发窘,才靠遗产脱了困就挥霍,罪恶感即刻滋生。 “一间标间。”卫来拉着我到前台,登记。 “喂——” “两间房浪费啊!”卫来转头对接待小姐微笑道:“您说是吧?” 接待小姐礼貌回笑:“全看客人的选择。” “我已经选择了。”卫来递上押金,谢过侍应的好意,径直拎起了我的行李。侍应引领的一路,卫来松弛有度的跟他攀谈起来,问过这个城市的特色,还顺便让他拿了一份地图,之后又给了丰厚的小费。“旻攸,我们明天去这儿好不好?”卫来指着地图的一角。“好像挺不错的样子——” “我来这儿不是玩的。”很多事都没有想通,我甚至都没有想好是不是要见父亲,地址摆在那儿,像一道伤,却记不起受伤的原因。“卫来。”我很迟疑。“我——” “不必勉强自己。如果你真的想告诉我,再告诉我。”卫来扬起嘴角,收了地图。“我困了。” “那你睡吧——”我的尾音抖了,跌在床上。他拽倒了我。 “一起睡。”卫来用下巴蹭了蹭我的头发,慵懒。 “我睡不着——” “多久的事了?” “嗯?” “我问你失眠多久了。” 我认真想了一下:“记不起来了。” “你能紧张自己一点儿吗?” “紧张?” “紧张。我紧张你。”卫来轻语,困倦,睡着。我数着他的呼吸,一下,两下,数不清了,试着睡觉。睡觉。那些缠在记忆里的藤蔓顽强生长,我看不清母亲的脸,儿时的时光遗落了,现在捡起的会是什么?我很害怕——“旻攸,起来吃饭了。”卫来的脸,模糊到清晰。“已经天黑了。”天黑了,我醒了。卫来洗了个澡,穿起我带来的衣服,跟我讨论晚餐,他不欣喜于我的睡眠,也不会说狗血邀功的话,而我,的确在他身边睡着了,像是犯了个错,不踏实。“想到吃什么了吗?”他笃眉,我才集中注意力。手机响了,是他的。陈越的咆哮习以为常,卫来只是敷衍的“嗯”了几声,耐心等待陈越发完火。“可以说话了吗?”他征求手机那头的意见。“那好,把我的新系列压下来,我还有一副画没有完成——”“什么叫没有完成!你不是说你都画完了吗!画廊展区都腾出来了!你又出什么幺蛾子……”我不是故意偷听的,卫来倒不在意,还对我笑:“总之我还有一副画要出,系列不完整就展出的话,责任统统由你来负。还有,我最近在外地,没事不要打给我——嗯?我跟谁一起?旻攸啊——”卫来说不下去了,陈越完全是脏话教材。我成了扫把星,应该有自觉的才对。“决定好吃什么没有?”卫来挂断了陈越的电话,甚至关了机。 “没关系吗?”我开始不安。 “你指什么?陈越吗?他会帮我善后的。”卫来牵起了我的手。“去吃东西吧,我快饿死了。” 我也饿了。比起胃,可能肺更饥饿。香烟早没有了,连手机都忘了带,已经过了是毛躁的年纪,还在毛躁。卫来问我要不要买新手机。“香烟更重要。”我选择了当下,想脱离一些,明知都是暂时的。 第35章 柏康昱通过谷司找到了卫来,再找到了我。她没有问我在哪儿,只丧气道:“我就知道你跟他在一起。” “康昱——” “没事,我就那么一说,你别在意,那天我喝多了,说了些让大家扫兴的话,虽然别人不会当真,可我只希望你不要当真才对。” “我当真了,很抱歉,没有跟你守在一个战壕里。”我应该支援她的。女人和男人从本质上来讲是不一样的,我却忽略了这一点。 “唉,都是我自己造的孽。”柏康昱的琼瑶腔很干。她不擅长开玩笑,却硬是假装乐观。“啊,那个,你什么时候回来都行,店由我守着——” “别勉强自己。” “我现在觉得偶尔勉强一下自己也是好的。”柏康昱顿过一刻,低言:“我又不能把自己关一辈子。” 如果可以,她真的可以把自己关一辈子,可柏康昱的残忍之处就在于,她比任何人都清楚现实。我无话可说,谨遵她的意愿。 “柏康昱还好吗?”卫来接过了我递回的手机。 说不好会不会太陈词老调了?我不禁犹豫。“她有自己的安排。”不管好不好,至少有自己的安排。于我,也是一样。 盛夏,走几步就掉汗,卫来却乐此不疲,他对陌生的东西总是保持高度的好奇心,这个城市成了他的乐园。他拖着我穿行在其中,我却没法享受由陌生感带来的冲击。我习惯了已知的生活,毫无新意的安定感让我割除了冒险的本能,可我来了这儿,这本身就是一项冒险。外婆在试探我,用她的言语、行为、死亡和我早已忘却的回忆,我不知道自己的反应是不是能让她满意,尽管她已经死了—— “在想什么?”卫来敲了敲桌子。“你的沙冰快化完了。”不放炼乳的牛奶沙冰,一碗白。 “一些以前的事。”像是闫岑忻教我如何逃避外婆之类的事,可这招已经不管用了。我搅着沙冰,不知所措。 “你明天有计划吗?如果没有,我们就去近郊的大峡谷怎么样?我百度过了,那边可以玩漂流和蹦极……” 每天,卫来都会问我“明天有计划吗”,没有,“如果没有”,他就会把我的日程塞满。我们就像两个随性旅行的人,随行到根本不关注心情。“我明天有计划。”我说着,才开始计划。 卫来一滞,轻笑:“真的?” “我没理由骗你。” “好吧,你有计划。”卫来玩笑似得耸肩。“请问,我可以参与到你的计划里去吗?” “不可以。” “啊啊,不可以,那我只能在酒店等你啰?” “你可以去近郊的大峡谷——” “一个人去没意思啊!我等你回来。”卫来笑着,拿起了手边的相机,对准我。他不介意当一个俗气的观光客,临时买了个卡片机,走哪儿拍哪儿,他说我上镜,我知道我上镜,因为柏康昱一直念叨这件事。 回酒店吃了晚饭,卫来拉着我在酒店附近逛了一圈儿,又问我去不去游泳。“我累了,想早点儿睡觉。”我不喜欢暴露身体,过于消瘦成了缺点。 “那么我们回房睡觉吧!”卫来总是半认真的执行我的意见,没有丝毫抱怨。他在迁就我,迁就得那么明显。 我躺在床上,不停的翻身,这是失眠的前兆。卫来习惯了我的毛病,轻柔安抚。他会跟我讲些他上大学的事,也会调侃自己和陈越一起创业时的艰辛,从不避讳自己跟林鹤的关系,也要求我说闫岑忻。我们交换彼此的经历,没有任何相通之处。他不会说他了解我,却确确实实的理解我,他不要求我改掉偏执和胆怯的短处,些些微微的纵容。“我不温暖。”我怎么可能是温暖的!可他喜欢温暖的我。 “池旻攸,我觉得你是温暖的。”卫来翻过身,跟我相对,抿唇就有酒窝。 “你的感觉是错误的。” “很有可能。但是没关系,人都是主观的动物,而且这个错误不会伤害任何人,更不会影响我喜欢你。”卫来亲吻了我的额头。“记得你第一次来工作室的样子吗?” “你说我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学生——” “的确。你的神情很僵,不停的捏西裤口袋,我猜你会抽烟,结果你还真的问我可不可以抽烟!你诚实得很滑稽,明明单纯,却硬要说世故的话,‘隐私’?你对我说了无数个‘隐私’,只是为了保护一个人。你那么努力的保护他,让我觉得温暖。”卫来亲吻了我的眼睛。“池旻攸,起初我不是喜欢你,而是嫉妒闫岑忻。” “你的嫉妒走错了方向——” “正因为嫉妒,才发现你是值得喜欢的人啊!”卫来亲吻了我的嘴唇。“池旻攸,我真的好喜欢你,想跟你好好生活。” 好好生活啊。我也想好好生活。早上,卫来没醒,我洗脸刮完胡子出了酒店。纸条上写的那条街已经去过好几次了,只是没勇气转弯。二十九号,二十九号,二十九号在这儿。我在一栋老楼前驻了脚,楼道里都是小广告,连楼梯扶手上都是,他住在这样的地方,我却以为他死了。 “你站在我家门口干什么?”身后的人责怪道,越到我身前,他瞄了我一眼,警惕的拿钥匙开门。我喉咙发紧,情绪哽在心头,我认出他了。“还站这儿干嘛!这房不租!赶紧走!不走我报警了——” “你——”我叫不出口,明明只是个名词,慌张的翻出了口袋里的钱包。“你还认得她吗?”我取出了夹在银行卡间的照片。 男人怔了怔,整个人趴到了栅栏式的防盗门上:“过来点儿!过来!”我把照片贴到门的缝隙间,男人看了很久,眼圈儿通红。“敏啊!敏!”他喊着,啜泣。 “你认得她吗?”我明知故问,想要他的忏悔。 男人泣不成声,却一个劲儿的摇头。 “你不认得她?” “不,不认得。”男人跪在地上。我跟他隔了一道门。他说他不认得照片上的人,我突然觉得解脱。“敏啊,敏——”他喊着母亲的名字,我下了楼。 这个城市,比我出生成长的城市热,日头泛白,远处的景儿灼烧成晕,我坐在树荫下看行色冲冲的人。他是他们中的一员,与我无关。 “怎么这么汗?”卫来摸过我的额头,一片黏腻。 “逛了一圈儿。”我含糊着,躲进卫生间。 “你没事吧?”卫来敲了敲卫生间的门。 “没事。”我打来了花洒的阀门。冷的水,没镇定体温,我还在跟回忆挣扎。 天开始发暗,我裹着浴巾出了卫生间,一地衣服。卫来对我催了个口哨,讪笑道:“想试探我吗?我可是个正常男人——” “我只是忘记拿衣服了。”卫来跟我混着穿衣服,虽然后来他也有买新的内裤,但我们还是混着。界限开始模糊,我没有多余力气思考。 “我在酒店订了位子,待会儿一起去吃饭啊!”卫来的语气,就像我随时要逃。 酒店的西餐厅,夜景位置。卫来跟邻座打起招呼。他们是在泳池边认识的,其中一位女士问起我。“他是我的恋人。”卫来这样说。女士与同伴微微错愕,倒是秉持礼节。最终他们没有和我们拼桌,卫来替我拿捏了菜单。“不骂我吗?”他在等待我的指责。 “骂你什么?”我抿着红酒。全熟的牛排是中式口味。 “无中生有。” “如果单纯是无中生有,我一定骂你。那位女士显然欣赏你——” “只是欣赏?”卫来挑眉。 “好吧,她想跟你上床。”我尽量直截了当。 “好歹夸我两句。” “魅力无边?” “太夸张了,我并没有迷倒你。”卫来失了笑容。他总是在不应该严肃的地方严肃。 “卫来——”我无所适从。 “如果你想修正我的感情,我会终止现在的话题。”他不接受劝告。 于是,我们吃了一顿安静的晚餐,那位女士帮卫来买了单。我从不怀疑卫来的魅力,可他总想让我承认他对我的影响。僵持显得可笑。 空调太冷了,我从床上爬起来,打来了房间的窗户,空气的热混着湿,呼吸发闷,我点燃了烟,趴在窗台边发呆。这栋酒店坐落在城市的CBD中心,周围都是灯光,让人错觉了喧嚣——“怎么?还是睡不着?”卫来从后拥住了我。我感觉到了他的心跳。 “睡不着。”我深吸了一口烟。 “不想跟我讲讲今天的事吗?” “我以为你不会问。” “总得有个人主动,只要你不介意被我烦死。”卫来的笑声,伏在耳际,像条蛇,钻入心里。 “你一直高高在上的多好。”我满足于平民身份。 “你见过太多高高在上的人了,不差我一个。池旻攸,如果你不懂艺术,没关系,让我懂得你,我不会逼你学会欣赏,因为我欣赏原本的你。” “原本的我非常无趣。” “彼之砒霜吾之蜜糖。你是我的糖。” “太——恶心了。”我只发得出这样的感叹。 “是吗?可是你真的成为了我的灵感。”卫来伸过头,逼我跟他对视。“你是我的灵感,这句话绝对有效。”绝对有效的话,和绝对有效的吻,还有根本不存在的“糖”。 第36章 “嘿!”我按住了卫来游弋在我腰间的手。“不能更多了!” “真的不能?”卫来为之悻悻,表情孩子气。 “不能。”我重新点了根烟。我们分享一根烟,分享,一根接一根的,我不再担心睡眠。 “旻攸,你能接受我的,对吗?”卫来问我,没太多疑问。 “你想让我怎么回答?”我转过头看他。 “我想要你诚实回答。” 诚实。我沉默了很久,思考“诚实”,以及诚实相关。“我是被外婆抚养长大的,或者我根本就不是个纯粹的同性恋,只是因为惧怕外婆而惧怕女人,但是我选择了闫岑忻。他跟外婆是一类人,霸道、威严、充满荣誉感,当然,闫岑忻对待我比外婆好多了,他爱我,愿意技巧性的令我服从,而不只是简单的告诉我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我就是这样一个懦弱的人,想要脱离限制就不得不寻找依靠,而当我想要真正脱离限制的时候,真正依靠自己的时候,你出现了,你让我怎么接受?接受一个原地踏步的自己?” “你不会依靠我——” “你怎么知道?你也说过我是懦夫。很有可能我又走回了老路,拼命努力却一无是处,你还可以有其它的灵感,我却只有你。这样的想法让我感觉很糟,我老了,胆子也小了,时刻杯弓蛇影。” “我不是闫岑忻。”卫来捧起了我的脸。“明白吗?我不是其他人。我不会让你按我的节奏生活,如果你跟不上我的脚步,我会停下来等你。池旻攸,如果你只有我,那生活将是我们两个人的,是共同的。” “当生活真正来临的时候,往往面目全非。你现在说得都好听,可以后谁也没法预料。” “你把你的经验加诸在我身上,不公平。” “人生就没有公平可言。如果公平,也许我会和女人结婚会有自己的孩子会有一般男人的烦恼,也会有一般男人的幸福。”如果人生能重来一遍,我不会认识卫来,不会认识闫岑忻,可以的话,我连柏康昱都不想认识。 “我无法跟你辩驳,你把我放在现实的对立面。”卫来咬了我的肩头。他不高兴了,就得直接表现出来。 现实的对立面?是现实跟我作对。“睡吧。”我按灭了烟,肺疼。疼痛是好的,让我不麻木。 起床的时候,跟卫来商量起回去的事,他说“好”,没有半分犹豫。我开始打包行李,卫来订票,因为是晚上的班机,我们决定在酒店的咖啡厅消磨时间。“你等一下,我去办理退房手续。”卫来把我安顿在大厅的休息区,给我拿了一份报纸。他比酒店的服务生还周到,我却无法泰然处之。 “旻,旻攸,是吧?我——”沙发陷进去一角,有人坐到了我身边。 我放下报纸,看到了茶几上摆放的禁烟标识,下意识的拘束。“你怎么找来的?” “我追着你出来了,没敢喊你。”男人说着,笑容苦涩。“旻攸,我昨天——” “你说你不认得她,所以我也不认识你——”“办好了!”卫来打断了我,也打断了我的彷徨。“是吗?那我们去咖啡厅吧。”我拎起脚边的行李,疾步。 “旻攸。”男人压抑的喊道,不敢动作。 “你认识他吗?”卫来问我。 “不认识——” “您跟我们一块儿去咖啡厅吧,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卫来不相信我,随性得残忍。咖啡厅,卫来要了一张角落的桌子,却没有跟我坐在一起。“你们好好谈,我就在隔壁。” 所谓的隔壁,不过三四米的距离,两个世界。绿茶的叶子浮在水面上,我的心沉到了最底。“旻,旻攸,你,你外婆还好吗?”男人双手握着杯子,比我还不安。 “她死了。” “死了?”男人讷讷。“你外婆是个好人——” “你凭什么下这样的结论?”我抑制不了嘲讽。“她恨你,想要报复你。”最终,她选择了报复我。 “她,她养大了你,恨我也是应该,是我逃走了。我不敢面对你妈妈的死亡,我从医院逃走了,我——” “我已经记不起以前的事了,也不想记起。”我没喝那杯茶,结了账,走向卫来:“你要不要走?”卫来追上了我。 候机厅让我觉得安全,至少那个男人不会追到这儿来。“你不问了吗?”我保持了恶毒的态度。 “那个人——你们长得很像。”卫来换了种方式陈述事实。 “他是我的父亲。” 卫来牵起了我,低吟。“旻攸。”我的名字在他的唇齿间成了艺术,完全的卫来美学。 “他抛弃了我,我扭曲了自己的记忆,外婆扭曲了我,我以为某个人可以矫正我,还觉得我温暖吗?我只是害怕。”害怕被抛弃,害怕一切回到原点。 “旻攸,我们在一起。” “我害怕。” “你可以一直害怕,我不会放弃你。”卫来微笑。温度从指间传来,是心的温度。 回到小区,已经深夜了。“你——”我说不出“再见”。 “我待会儿打车走,放心,我不会赖你家的。” “你等一下。”我把行李扔卫来手里,跑去大排档要了两份外卖,催着老板插了队。“这份儿给你,他们家的饺子很好吃。” 卫来抬起外卖看了一阵,傻道:“你卖给我的?” “不然你要付我钱吗?付钱也可以——” “为什么要付钱!是你买给我的啊!是礼物!” 我一愣,没忍住笑:“有那么寒酸的礼物吗!” “是礼物!”卫来正经到了可笑的程度。“你第一次给我买礼物!我会很珍惜的吃得!” “那你慢慢珍惜,晚安。”我提起行李回家,回A座,但愿柏康昱没睡。 “回来了哦。”柏康昱寻常口气。“跟卫来一起好玩吗?” “不好玩。” “真的?”柏康昱睁大了眼睛,审视。 “真的。” “那我就放心了。”柏康昱松了口气。 “我买了饺子,要一起吃吗?” “要!”老少女欢欣鼓舞。饺子多半入了柏康昱的口,她说助手B恋爱了,工作不专心。“边飒来找过我。”柏康昱打了个饱嗝,混一股麻辣猪血味。 第37章 “换个新鲜的话题行吗?”我不是爱情专家,对别人的爱情也不感兴趣。 “不行!”柏康昱大力摇头。“他问我可不可以复婚,哈,连复合的程序都跳过了!” “还是说你想复合?”我的调侃,参杂疲倦。 “不想啊!只是觉得突然跟他调换了位置很怪!以前都是我追着他跑——” “至少不是现在。” “对啊!不追他了。我跟他往相反的方向走了太远。”柏康昱拉长了手臂。远。“再也追不上彼此了。” “很好。”我蜷缩在柏康昱的沙发里,困了。 “在这儿睡吗?”柏康昱问着,给了我一床毛巾被。“嘿,对了!还有件事差点儿忘了问你,我的安眠药是你扔的?” “卫来。” “他?” “他以为那玩意儿是我的——” “那玩意儿的确有一半儿是你的。”柏康昱物理性的定义了我,以及她自己。“幸亏我从垃圾桶里翻出来了,可真够浪费!还有好几十颗呢!得省点儿吃,否则我真的得去看病了。” “不如看病。”我自私道,昏沉,开始做梦。梦里的房间逼仄,我坐在墙角玩铁皮车,母亲说“不行了,我们得死在一起”,她给我吃了很多白色的糖丸,满嘴的糖丸嚼不过来,泛苦。父亲哆嗦着靠在门口,使劲儿扣自己的喉咙。他颤抖着走到我身边,一身狼狈。我看不清他了,只觉得颠簸,他说不能死,他不想死,不愿意跟母亲和我一块儿死,不愿意让我死—— 我点了根烟,清醒。三伏天的清晨被冷气阻挡在室外。柏康昱从卧室走了出来:“醒得真早。” “你也一样。”我按灭了烟,拎起行李回B座。 “因为药越来越不管用了。”柏康昱被热气吓得退回玄关。“那个,你待会儿要跟我一起去店里吗?” “好。” 暑假不影响这条街,恋爱才是学生的必修课。“你能相信吗?生意居然比开学的时候还好!”柏康昱由衷感叹美好的大学生活,尽管她根本没上过大学。 隔壁花店的小姑娘趁了热闹跑过来:“池老板好呀!柏老板说你出去玩啦!是跟男朋友一起吗?”小姑娘喜欢卫来,跟喜欢明星一样的喜欢。 我哽了,只得干笑。柏康昱不高兴,打发走了姑娘。“虽然我很崇拜卫来,但我完全不能接受你跟他在一起!” “可惜你对我的生活没有发言权。”我系上围裙,准备开店。 柏康昱跳到我的背上,成为了撒娇的猫,恶质:“啊啊,我没有发言权,可是你重视我的感受不是吗!如果你和卫来在一起,我会难过的。非常难过。” “我现在没有跟他在一起。”我重视柏康昱的感受,胜过任何人。 “不代表以后不会。” “以后的事情很难讲。”我不擅长说谎。卫来跟我都有共识,他在我心里是有份量的。 “旻攸。”老少女可怜兮兮。“卫来的风流韵事一大筐,你会受伤的。” 柏康昱说的理由很通俗,我也只是个俗人。“放心,我不是屡教不改的人。”闫岑忻成为了我人生里的标记,比刺青深刻。 因为交了稿,漫画也完结了,柏康昱可以休息一阵子,她每天都跟我开店,当合格的侍应生。卫来没有找我,偶尔打个电话,半夜或者清晨,感性的呼吸声居多,沉默令彼此都轻松,似乎成为了默契。“你要先回家吗?”我敲了敲柜台。柏康昱抬起头,摇头。“你脸色不好。”我开始担心柏康昱。她不会在我面前逞强。 “药没了,责编不帮我拿,非让我看病不可。”柏康昱的笑容苍白。“你也没找我拿药,可以睡着了?” “睡不着就不睡,偶尔喝两杯。”我的失眠症时好时坏。 “怎么不找我喝酒?” “我怕你哭。”怕的东西太多,最怕自己暴露在人前,就算是柏康昱也不行。 “我不是每次都会耍酒疯的。” “这句话并不是保证。” 柏康昱一怔,苦笑:“我保证不了。” 所以我不跟她喝酒,而她轻信了我的方法,路过超市,买了一袋子酒精,从一度到六十八度,应有尽有。“真的不考虑看病?”我说着,打开了B座的门。 “想让我承认自己有病吗?好啊,我有病,不需要医生来指手画脚!我就是有病!晚安!”柏康昱彻底被激怒了,甩上了A座的门。 每个人都有病,如何拯救。从那天起,柏康昱不再理我,不说话不见面,连电话都不接。我只能通过责编打听她的情况,尽管她就住在我的隔壁。 “哟!”卫来推门而进,惊动了客人,风铃声衬了他的脚步。 多久没见了?我还以为可以永远不见。他只是我手机通讯录里的一个号码该多好,我至少不会为数字烦恼。“喝什么?咖啡还是茶?” “开始供应咖啡了?”卫来调侃着坐到吧台边。 “速溶咖啡,雀巢或者麦斯威尔。” “呃,还是茶好了。给我一杯薄荷蜜茶。” 一杯薄荷蜜茶。我跟卫来隔一张吧台,关系比距离还要难以说明。他问我周末有空没有。“我不去小酒馆。”酒精让我产生负罪感。是我让柏康昱用酒戒药的。 “不是看演出,是别的事。周六下午来生一画廊。”卫来递给我一张名片。 “画廊?” “我说过的,你成为了我的灵感。” “什么意思?” “你来就知道了。”卫来付了一张粉红钞票,不要找零。 “我不收小费——” “客人的好意不可以随便拒绝。”卫来摆了摆手,朝斜对面的露天停车场走去。 关店回家,照例去大排档买宵夜,留一份放A座门边,柏康昱不理我,理会好意。周六,我按卫来留的名片找到了生一画廊,陈越站在画廊大门前。“卫来怕你找不到让我在这儿等你。” “麻烦你了。”我不止一次麻烦陈越。 “哪儿的话!走,咱们进去聊!这次卫来真的爆发了!新系列绝对能让他跨入大师行列!”陈越眉飞色舞,引我进展厅。 迂回的长廊,我穿梭在色彩与线条间,轻易认出了卫来的画。新系列,水墨写意的笔触,大幅留白,我被勾勒在画布上。在加拿大醉酒临时起意的裸体写生,葬礼上穿的黑西装和蜷缩在酒店窗台边的背影,卫来虚化了背景和我的面孔,第一次本能的体认到艺术涵义,本能到想杀人。“卫来在哪儿?” “在经理办公室——” “办公室在哪儿?” “走廊尽头——” 我向尽头跑去,管不了眼光,卫来,我想找到他,杀死他!他朝我笑,真英俊,我的拳头被问候快。寻常的尖叫和劝阻,周围都是手脚,我施展不开,卫来摸着嘴角,皱眉,再微笑。我只想捏碎他的笑容:“你这个混蛋!” 卫来推开了护住他的保安。“池旻攸,你揍人还挺疼的。” “把画烧掉!”我受不了这样的精神暴露,他看穿了我,我知道的,可我以为他会保留我的自尊。 “这不由你决定。” 啊,决定,没有什么事是能由我决定的,所以才自取其辱。卫来说他不一样,真的不一样,连羞辱的方式都不一样。我静下心来,往外走,所有的人都只剩一张嘴,我却听不见他们说什么。父亲说“不能死”,为什么不能死?我应该跟母亲一块儿死掉的。我死掉就好了,不会软弱—— “旻攸?旻攸!你没事吧?”陈越拉住了我。 我啰嗦着,摸出了口袋里的烟。“这就是卫来的新系列?”我不想笑的,忍不住笑。痛苦随嘴角上浮。 “怎么了?” “你知道他画的谁吗?” 陈越默过一刻,轻言:“看形体就知道了,我也是学画出生的,但我没想到你这么排斥。卫来没有恶意,他真的是用了心创作这个系列,为了接近你的心理状态,他甚至摈弃以前所有的绘画技巧——” “我讨厌那些画。”那些画,让我成为了卫来的工具。 “旻攸——” “我讨厌他。”我也开始孩子气了,真真难看,扔掉了还剩一半儿的烟,往安全的地方走。让我安全的地方—— “你又想逃了?”卫来抓住了我的手腕,脸上有临时处理过的痕迹。“池旻攸,你能不能像个男人!” “我是男人。”从生理上讲,我是一个完全的男人,但没人规定男人一定得是什么样的,我可以一直逃避。 “我的画就让你那么难受?” “让我难堪。” “你就这么害怕被人解读?” “你已经解读了我,可你觉得还不够,想让别人也来参观我。要附上名字吗?还可以接着上次的绯闻继续炒作,但得小心一点儿,绯闻很容易变丑闻的,闫岑忻未必会继续配合——” “够了!” “够了?”够了。我累了。“再见。” 卫来死命的抱住我。“你不能走。如果就这么走了,你肯定又会把自己藏起来。” “不关你的事——” “可我爱你。因为爱你,你所有的事都跟我有关。池旻攸,让我爱你。” “这就是你爱我的方式?” “你总得面对自己。” “我可以告你侵犯肖像权——” “你不会告我,你害怕炒作,你不会再让自己的名字见报,更何况,你要保护闫岑忻。如果提告,旧事又会被翻一遍。你都清楚的,所以别再口头逞强。” 我无言以对,因为他都对。 卫来把我拖回了画廊,把我跟他锁在办公室里。“现在好了!没人干扰我们!还想打我吗?尽情打,我绝不还手。”他在等我动手,我却失了勇气。“不打了?不打了就换我!”卫来一把抓住了我的衣领,坏笑,脸上的伤口和淤青都只陪衬了英俊。“池旻攸,你逃不掉的!”他吻住了我。深切的吻,掠夺空气,我站不住,被他架到办公桌上,快窒息了,差点儿。“我居然会这么爱你。”卫来伏在我的肩头,懊恼。“我从来没有这样爱过一个人,池旻攸,你不能逃,不能抛下我。” “你的画让我想逃。”我无法跟真实的自己的相对。 “哪儿都别去,其它的地方没有我。” “我讨厌你——” “尽管讨厌,总有一天会喜欢的。”卫来的自信,与生俱来,就跟他的神经一样。 我拿卫来的无耻毫无办法。“让我回家。” “只要你答应让我送你,我就让你回家。” 一刻钟的僵持,我输了。办公室外都是惊弓之鸟,陈越只庆幸我没有谋杀卫来。我的谋杀,全在脑子里,而理智主宰身体。 最终,车停在了小区门口。卫来拉住了我:“画画的时候我没想那么多,思想都在画里,我甚至改掉了作画说话的毛病,我不想让别人听到我的心声,我想说的,全在这画里。池旻攸,我想让你认真看我的画,跟别人无关。” “你知道我是懦夫——”我不能看那些画。 “只要你不逃,我就能等。”卫来温柔。 “等多久?”我问了个连我自己都回答不了的问题。 “等到你爱我。”卫来的笑容,勉强。受伤的嘴角裂了,比他的画写意。“你会爱我的,我有预感。” “疯子——” “做好跟疯子生活的准备吧。”卫来亲吻了我脸颊,看着我进小区。 电梯快关的时候,又被人按开了。柏康昱抓着头发进来,撇开视线。我扳正了她的头:“就没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两个男人就在街上亲,也不怕被人看见。”柏康昱看见了我跟卫来,抱怨得童稚。“清春说得对!你迟早会被卫来吃掉。” “傻瓜。” “我才不傻!” “如果你不傻,就应该理我。” “我为什么要理你啊!我在生你的气呢!”电梯到了,柏康昱拖着步子挪到A座。“我还要气很久。” “一直不跟我说话?” “一直。” “你现在就在跟我说话。” 柏康昱双手捂住了嘴巴,没手开门。 “好了。”我帮她开了门。“和好吧。” 老少女垂着头想了很久,抱住了我。“好吧,跟你和好,不过我讨厌你跟卫来在一起——” “我也讨厌我跟卫来在一起。”认识以来,最讨厌他的一天。还要持续讨厌。他剥除了我的面具,直接而不留余地。 第38章 柏康昱抱了我很久也不松手。她问我为什么没有去开店,然后又说自己根本就不关心原因,她关心我,却讲不出关心的话。“——那你晚上还给我买夜宵吗?”老少女成了大排档的big fan。 “还是饺子和麻辣猪血?”我拍了拍柏康昱的背。她太好哄。 “附带你!” “我不在菜单内。” “你在我的亲友簿上!”柏康昱仰起头,笑容晴过了天气。 夜宵提前,我跟她一起吃晚饭。柏康昱开了一瓶干白,问我要不要。“不如考虑一下责编的建议,我是认真的。”我认真建议,也希望柏康昱认真。 “看病吗?”老少女捧着脸,苦恼。“我不想被人可怜。” “没有谁会可怜你。” “你不会吗?”柏康昱干掉一杯酒站起来,抓着自己的胸。“A罩杯!”掀起自己的刘海儿。“我长抬头纹了!”翻出身份证。“看见没!三十四岁了!啊!对了!还有户口本儿!本儿上写着离异!”老少女丧气的倒满酒:“旻攸,我好失败!” “不如看一下你的存折。”我讪笑。她所定义的失败太感性。 “才不给你看!万一你眼红怎么办!”柏康昱的笑容,蕴了酒气,鬼灵精怪。 “杀了你,溶尸,取光你的存款,远走高飞。” “我好怕呀。”柏康昱怕得很没诚意。“池旻攸,你那么爱钱怎么不杀了闫岑忻,我敢跟你打赌他遗嘱上有你的名字!或者你根本不用杀死他就能有好多钱!他那么爱你!可惜,你不爱钱,爱他——”老少女抿唇,眼泪溢出了眼角。“如果爱是能用钱买到的该多好,闫岑忻肯定会这样想。我也想花钱把自己的爱买回来。” “康昱。”酒真的不是好东西,她还是哭了,我手足无措。 “旻攸,我今天去见边飒的妈妈了。她还跟以前一样高贵,她让我叫她‘阿姨’,我叫不出口,原来跟边飒结婚的时候也没有叫她一声‘妈妈’,她不喜欢我的,现在也一样不喜欢我。她让我不要再见边飒,也不要有复婚的念头,她说那场婚姻根本就是个错误,是因为边飒答应了她会跟我离婚才让我们结婚的,她说边飒是好孩子,承诺过的事都会做到,让我不要纠缠边飒。她给了我一张七位数的支票,说我贪得无厌,明明已经拿过离婚补偿了还想敲诈更多。我解释不了,也插不上嘴,只能听她教训。我不知道边飒只是为了跟我离婚才结婚的,原来他仅仅是想补偿我负担他的那几年,他不爱我,从来就没爱过我,为什么现在又要来招惹我?他是好孩子,那我呢?他让我当恶人。”柏康昱喝光了干白,眼泪比酒精烈。“所以我是恶人。” “好了!”我拉过了摇摇欲坠的柏康昱,把她圈在怀里。她是我见过的最胆小的恶人。“都结束了!你自己说的,结束了!” “我说了‘结束’,可没人听我的话,你也调侃我——” “我不调侃你。” “真的?” “真的。” “那陪我喝酒!”柏康昱挣开怀抱,把冰箱橱柜里的酒都翻了出来。“喝酒!”连杯子都省了,对瓶干。柏康昱透过酒瓶看我,要我表扬她。“我没有在她面前哭!因为我是恶人,恶人是不能哭的——” “可是你对我哭了。”女人这种生物太复杂,我处理不了。她们的眼泪和笑容都有太多涵义,无法一一梳理。 “我只能对你哭啊!只有对着你我才能放心的哭。”柏康昱的眼泪未干,笑容跟随。我是唯一的,不好不坏的“唯一”。“快表扬我!”老少女要求单纯的表扬。我的世界却开始旋转,不单纯。“啊啊!你醉了!”她凑到我眼前,满含童趣的观察我。我只记得她坠到下巴尖儿上的泪水,昏迷。 那个梦又回来了。那个逼仄的房间。铁皮车的绿漆掉了一块,生锈。母亲躺在床上,白色的裙子泛着黄迹。我叫不醒她。父亲去哪儿了?明明在一起的,明明——他说他不想死。只剩我跟母亲了,只剩下我自己—— “砰”!我按着太阳穴坐起来,头疼:“什么东西碎了?”是碎了的声音,却没有人应。“柏康昱?”我趁起身走到厨房。 柏康昱蹲在一地碎玻璃面前,满手血,地上的血混在酒里,渐变的红。“我睡不着,又翻到一瓶酒,打不开。我打不开——” 我冲进卫生间,翻出干毛巾包住了柏康昱的手。“起来!” “起来?”柏康昱反应不过来。 “去医院!” “医院?没关系啊!一会儿就干了!真的,一会儿就干了,都是酒,没关系的……” 老少女醉了,醉的不是时候。“按住!”我把柏康昱的手放到毛巾上。“按我说的做!”我抱起了她,冲下楼。 医院急症室。医生训了我一顿,柏康昱差点儿就割破了桡动脉:“——患者情况不太好,得留院观察几天,最好做个全身检查。另外,她有轻微酒精中毒的状况。你去办个住院手续,顺便回家给她收拾点儿生活用品。” 办理住院手续,打车回家按护士理出的清单收拾东西。柏康昱的手机一直在响。“喂。”我不耐烦。 对方迟疑,问道:“是柏康昱的电话,对吗?” “对。” “你是旻攸?” “你是谁?” “边飒——” 我挂断了电话,关机,拎起收拾好的东西去医院。中午,责编到了医院:“严重吗?” “打过止痛针还在睡。医生建议做全身检查。正好你来了,我出去抽根烟。” “嗯,那个!”责编叫住了我,犹豫。“老师她——她不是自杀吧?” “你的想象力还真丰富。”我几乎笑了。 “不是自杀就好。”责编长出了一口气。“最近这段时间老师的精神状态一直不好,让她看一下精神科就跟要了她的命一样。” “她只是喝酒喝多了不小心划破了手。”我只解释表面。深层的原因是柏康昱个人的事。 住院部外的花园小的可怜,停车场占领了绿地,我缩在一棵榕树下抽烟。手机响了,边飒的号码。“她在哪儿?”边飒开门见山,罕有的鲁莽。 “你想知道?”我的嘲讽,溢出了语气。 “不通过你我也能知道,可我不想做多余的事。旻攸,告诉我柏康昱在哪儿,这样对你我最好——” “那柏康昱呢?” “我知道我母亲说了一些难听的话,我也是下定决心才决定跟柏康昱复婚的——” “你的决心不能决定柏康昱的人生,她不再是以前那个什么都不顾的小女孩儿了,你在折磨她。” “是不是折磨由柏康昱说了算。” 柏康昱不会说,躺在病床上的她可以证明一切,失败只是其一。我把医院地址短给了边飒,他比我想象的还要有效率。“有烟吗?”我问他,把空盒扔进了垃圾桶。 “她怎么了?”边飒把他的烟抛给了我。 “出了点儿小事故。”我点燃了冰蓝万宝路,未习惯淡烟草。 柏康昱从小事故中醒来,花了一些时间才认清了眼前人。“我想跟他单独谈。”她这样说。我领会精神,把责编带出了病房。 “那谁啊?”责编直往门缝瞅。 “你可以直接问柏康昱。”我撑着下巴,摸到了胡茬。夏天快过完了吧?满眼盛绿。“你一个人在这儿行吗?行的话,我回家洗个澡换件衣服再来替你。” “行,您去吧!” 凉水浇下来的时候,我才真正的冷静。柏康昱的血在掌纹间干涸了,映衬生命的线,迷信会不会好一点儿?人死了变成鬼似乎就没那么空虚了。 第39章 “你不用来了,医生说不用守夜,护士会按时查房的。”柏康昱吃着责编买的病号饭,精神奕奕。 “边飒呢?”我问道,也只是随便一问。 “他走了。”柏康昱咬着勺子小嘟囔:“我们说了很多以前的事,他矫正了我的错误,我也矫正了他的。他说他爱我,现在爱我,让我相信他。我相信啊,就是不相信以后。旻攸,我想甩掉边飒,这次我说真的。” “甩掉他好了。”我不在意柏康昱的决定,始终是她的决定。我们没再聊受伤的事,她给了我一本全是日文的宣传册,动画电影要在日本本土上映了,有那么点儿未映先红的意思。“真的不要我陪?”我还以为自己有机会做个合格的家属。 “不要啦。明天再来看我好了。”柏康昱抱一台Ipad,跟迷宫游戏较上了劲儿。 “那我明天再来看你——” “上午来看我,其它时间正常开店。要我整天对着你也很闷的。” “好。” 我带上了病房的门,看到了站在走廊间的谷司。他对我笑,尽然无奈:“我不晓得自己是不是该进去。” “现在这样最好。”我回应了他的笑,比他放松。“责编告诉你的?” “嗯。”谷司跟着我往外走。“我听到她的笑声了。” “只是不小心划破了手。” 谷司转头看我:“旻攸,我以为我们之间不需要应酬性的词汇。” 应酬性的词汇——不小心,多不小心,让我陷入了情绪的低谷。“那你想让我说什么?” “什么都不用说。” “谷司,你的追求太学生气质了。柏康昱是个成熟的大人。”老少女要被人收服,我乐见其成。 谷司叹道:“我没见过她这款的成熟。柏康昱太封闭了,总是有意识的跟人拉开距离,我根本没有表达自己的机会。” “没有机会就制造机会。” 谷司笃眉,随即扬眉。“那是卫来的风格。” 卫来。原来我在怜悯柏康昱的同时,也在自我怜悯,谷司提醒了我。“当我没说。” 谷司体谅我的抗拒,换了话题。“不介意的话,我想跟你一起探望柏康昱。” “一起?” “一起更好,免得尴尬。柏康昱只会在你面前放松。” “我明天上午会来,你要一起吗?” 我跟谷司约定了时间,决定在医院门口碰面,他问了我一些柏康昱的饮食喜好。“明天见。”谷司跟我两个方向。 “明天见。” 我失眠了,没有喝酒,柏康昱的失误是我的错。手机一直震动,是闫岑忻。“我听说了柏康昱的事——”他轻描淡写。 “只是听说?”我讪笑。 “旻攸,你对我的手段再清楚不过,何必问透。我担心你,才会调查你的生活。” “我的生活一团糟。外婆死了,她把我的生活也带走了,我有一个父亲,你知道吗?我居然有一个父亲!啊!你应该知道的,你调查我。”我以为自己不会哭,可眼泪有自己的意志。“岑忻,我宁愿我没有亲人。” “旻攸。”闫岑忻沉默了很久。“我想来找你。” “别过来,别找我,我们已经不一样了,就按不同的人生走下去。这样最好。至少我还可以对你讲真话。” “以前不讲?” “很少讲。你很忙,没时间听我讲,我也很怕在你面前坦承自己。也许你并不爱真实的我,我总忍不住这样想——” “我爱你。” “爱和真实是两件事。现在,我不紧张你的感受了,愿意跟你讲。” “你这样说,我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难过。” “我也不知道。”我擦干了眼泪,跟闫岑忻讲起分开的日子。我的店,花店的小姑娘,小酒馆的玫瑰酒酿,柏康昱和边飒,谷司的犹豫,还有卫来。 “——我恨卫来。”闫岑忻的憎恨并不正式。一些感情永远摆不到台面上,就像他无法对别人说起我和我们的从前。我们一起度过了思想的动荡期,他指引了我,也约束过我,热情和厌倦同时滋生,羁绊深过了单纯的“爱人”称谓。他不原谅我的不告而别,我不原谅他的出轨,我们不原谅彼此,终于,心平气和。“旻攸,他不是个好选择。”闫岑忻的断句,简洁有力。 “我已经做过自以为聪明的选择了,不会再选择。”闫岑忻曾是我的选择,唯一。 “为什么我们不能再重新开始——” “现在再来问‘为什么’已经太晚了。”晚到太阳撕裂黑幕。一个人的日出,连浪漫都显得虚张声势。我含着烟跟闫岑忻说“早安”。 “再说一句。”他要求更多。 “说什么?” “说‘晚安’。” “晚安。”我挂断了电话。闫岑忻依旧很忙,不同的是,他可以听我说话了。我可以讲给他听。 约定的时间,谷司拎好几个保温桶站在医院门口。“我买的外卖没用了。”尽管我认真挑选了外卖。 谷司轻笑:“按着柏康昱的口味做的,应该比外边买的健康一些。” 健康的家常饭由柏康昱一个人享用,我和责编吃我带来的外卖。老少女不高兴,因为谷司的突然出现,也因为淡而无味的家常饭。“我没事啊,你为什么要来?”柏康昱问得生硬。 “因为你住院了,所以我才来。”谷司斟酌理由,些些沮丧。饭菜始终没有讨得老少女的喜欢。 “我们还没有熟到那个地步!为什么我的助手不来看我!我可是她们的衣食父母!”柏康昱总是不合时宜的行使特权。 责编得负责收拾残局,但结尾实在不怎么好。他给柏康昱安排了精神科的会谈,虽然已经极其郑重的使用“会谈”一词,却让人更容易联想到“诊断”。老少女发飙了,差点儿挣断了还在输水的吊针。谷司压住了她,哄她,无比耐心。我却没有耐心当观众:“你们先忙着,我去开店。” 责编立马跟着脚底抹油:“呼!总算逃出来了。” “留柏康昱一人在医院,你可真敬业。”我调侃,打心底认同责编的安排。 “谷司会照顾老师的!他说他今天一整天都有空!”小责编振振有词,之后讷讷。“怎么就看上老师了?她可是我见过的最麻烦的女人啊!啊!池先生,您明白我的意思吧?” 该说明白吗?可柏康昱不是我见过的最麻烦的女人。 第40章 因为谷司的帮忙,我对柏康昱的义务只剩下探望。她对我抱怨医院的消毒水气味,抱怨精神科医生是个老头儿,抱怨谷司的细心,抱怨她自己。住院时间延长了,正式转入精神科,柏康昱的心理状况堪忧,患有双相障碍,抑郁和躁狂交替发作,而失眠则是因为压力过大造成的。更麻烦的是,她不配合医生治疗,也不承认自己有病。责编安慰自己:“天才都是疯子。”我见识过真正的天才,卫来连疯狂都是聪明的,而柏康昱则不然,她真正的失去了控制。 “在这儿只有一点好!可以吃安眠药!”柏康昱的乐观都是病态的。“要我帮你偷安眠药吗?这儿的小护士很好唬弄的!” “不需要。”因为她,我对药产生了恐惧。 “真的不要?”柏康昱抑郁了,说自己活着一点儿用处都没有,不能画画,不能吃外卖,连药都不能随便吃。她讨厌卡马西平,可医生总给她吃这个。她想出院。 “只要你稳定下来就可以出院。”我的安慰公式化。 “那我什么时候才能稳定啊?” “这个得由你自己决定。” 柏康昱迷惑了。她跟我一样,缺乏决定权。 谷司停了手头的工作,连小酒馆都不去了。他想要照顾柏康昱,一心一意。责编在一旁看得焦急:“你为老师牺牲这么多值得吗?她根本就不领你的情,也许到最后你什么都得不到!”连我都同意责编,谷司却要一意孤行。因为谷司缺席了乐队的演出,全乐队都知道了柏康昱生病的事,谷司只让清春代表全体来看望白馆sang,因为柏康昱只对清春少有戒心。 “白馆sang真的生病了?完全看不出来啊!”清春跟我感叹,也感叹谷司的爱情。“万人迷”的谷司对待爱情严肃而认真,跟他的外表不符,是完全旧式的人。 “现在这样才糟糕。”我由衷的觉得糟糕。把握不了柏康昱的感受,很有可能,连她自己都把握不了自己的感受。 清春不明白,可关心是实实在在的。她也关心我和卫来,可我压根儿没时间考虑卫来,突然惊觉他正在等我,徒生出一种恍然隔世的厌叹。清春让我有事随时打电话给她,如果谷司帮不过来,她可以帮忙,不止她,他们乐队全体待命。话温暖如斯,我怎敢轻贱承诺,谢意不出口,始终萦绕。 柏康昱的病情反反复复的,入秋才稍事稳定。边飒时不时的来找我,问我一些柏康昱的事,我觉得他快要放弃了,因为柏康昱不再是以前那个健康又纯情的柏康昱,而他需要的是一个大方得体的太太。闫岑忻认可我的观点,他比我更了解边飒:“——他家里正帮他安排相亲。” “相亲?”我以为生活在云端的高尚人士不需要这么老套的情感社交。 “已经有几个不错的人选了——” “你呢?”我调笑。 “我?我家里可没有帮我介绍男人的想法,再者,还有岑曦——” “郁璟不错。” 闫岑曦突地静了,恼怒透过呼吸:“旻攸,这不好笑。” “我没有开玩笑。郁璟是个不错的男人,只是他出现得不是时候,但现在,一切顺利成章,你没必要纠结过去——” “你呢?我纠结的不是过去,是你。” “我很好。”再好不过。可以拿伤口跟闫岑忻开玩笑,也可以接受柏康昱的心病。 “好吧,你很好,如果更好,能不能接受我的邀约?” “暂时保持这种联系最好。”不见面的联系让我自在。只是手机的电池不经用。 “暂时?但愿别保持太久。” “但愿。” 关店回家,经过大排档,老板叫住了我,问我怎么不来买宵夜了,又问我老婆去哪儿了。我的“老婆”,柏康昱,还在治疗中,我却无法对他说。老板没再追问下去,送了我一份外卖的饺子:“有空跟你老婆一块儿来,我们上了新菜单,油炸豆腐盒子,保证你跟你老婆都喜欢!”保证。有空一定一块儿来。 柏康昱已经习惯了谷司做的饭,也习惯了谷司这个人。他每天都会帮她打理好造型,让她做最漂亮的病人。“旻攸你看!谷司帮我上了电棒卷!可爱吗?”老少女拿着镜子臭美。 “可爱。”我的回答完全是反射性的。 “我也觉得自己很可爱!”柏康昱的工作因为生病推迟了,她不适应不赶稿的日子。谷司就给她找了很多事做,老少女最近迷上了做指甲,把谷司的十个指甲盖儿都画满了,又开始算计我。“呐,我给你做个水晶甲吧,不上颜色的!真的!” “真的?” “真的真的!”柏康昱抱一篮子美甲的东西,可怜兮兮。 我伸出了手:“不准上色。” “好,不上色。”柏康昱欢欣雀跃的忙活开了,让谷司去买她爱吃的朗姆酒冰激凌。谷司全然宠溺,说去就去了。老少女抓着我的手画了一阵,抬头就变了脸色:“旻攸,他喜欢我。” “嗯?”我反应不过来。 “谷司喜欢我,你知道的对不对?你知道了却不告诉我。”柏康昱完全阴沉。 “你想让我说什么?他已经表现得那么明显了,我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他不应该喜欢我——” “那什么才是应该的?” 柏康昱愣住了,一大滴护甲油滴到我的无名指上,划过皮肤,继续滴落,渗入床单,成为印记。不明显的一点快速干涸,负载了太多“不应该”的情绪。“我不值得他喜欢。”她换了种说法,更为自我贬低。 “你不是谷司,他才有资格说值得与否。” “旻攸——” “柏康昱,如果你支开谷司只是为了取得我对你见解的认同,我不会认同你。你,或者他,都是你们个人的事。”我抽出纸巾,擦净了指甲上的油。“你可以拒绝他,只要你想拒绝。”我没有看柏康昱的表情,径直离开了,她会让我心软,但我的意见毫无用处。 第41章 “这么快就走了?”谷司抱一个干冰袋往病房走。 “走了——”我沉吟着,说:“柏康昱生病了反而敏感。” 谷司驻了脚,默过一刻:“她终于知道了。” 终于。不甘愿的,甘愿。我无从得知结果,不过是一个“终于”。谷司深吸一口气,打开了病房的门。我是坏心的旁观者。 之后,我照常探视。柏康昱和谷司也一如往常。我们三个,秉持一种诡异的默契,虽然根本无好处可言。柏康昱决定无限期休整,也跟日本方面做了书面致歉,责编虽然可惜,也只得尊重柏康昱的意见。这次,是她自己的决定,我保持中立。 “好点儿了吗?”我每天都会例行公事的问。 “好点儿了。”柏康昱也会例行公事的回答,然后再关心我的失眠。 “老样子。”偶尔能睡着,偶尔睁着眼睛等天亮。我不为此痛苦,梦才令人痛苦。 柏康昱建议我跟她一起住院,再一起无聊。“这样我们可以一直做邻居。” “我已经够无聊了,没必要更无聊。” 清春从网络知道了白馆优休刊的事,震惊到直接从小酒馆杀了过来:“不是说白馆sang已经好转了吗?前天跟谷司通电话还说起跟医生商量出院的事——” “病情好转跟休刊并没有必然联系,更何况,我并不能代替柏康昱回答你的问题。” “我以为你们俩互为代言人来着!我问了她好多你的问题她都有好好回答我!她和我一样,觉得你会被卫来吃掉,虽然她一开始根本不相信!”清春要了苹果茶,主动帮我招呼客人。“旻攸,你觉得白馆sang和谷司怎么样啊?” “你可以直接问谷司。” “谷司不告诉我啊。” “那你问我也没用。” “旻攸好没意思!我觉得谷司比卫来靠谱儿多了,白馆sang不应该拒绝他……”清春说了个洒满狗血的言情剧本,集阴谋绑架枪战床戏于一身。“——最后他们幸福快乐的生活在一起啦!” “嗯嗯,在一起。”我听得瞌睡,敷衍都欠缺诚意。 不知道清春是几时走的,她的煽情剧本一直在我脑子里打转,以至于第二天看到柏康昱和谷司就自动代入了。他们真不适合好莱坞模式的爱情电影。 半夜,我被手机闹醒了。不安稳的睡眠,不被成全。“喂——”我打开了床头灯。 “旻攸,你现在能来医院吗?”谷司在电话那头,无助。 “好。” 赶到医院,手术室的灯刚灭。谷司坐在手术室外,失魂落魄:“她刚洗完胃——” “洗胃?”我坐到谷司身边。 “服用了过量的安眠药。她从配药室偷的,医院方面调了监控记录,但不打算追究柏康昱的责任,因为双方都存在过失——” “不是你的过失。” “我倒觉得自己脱不了干系。如果柏康昱不知道,也许她就没那么痛苦。” “她的痛苦都是自找的。”我的,也是。只等着连累他人。 “旻攸——” “我不安慰你,事实如此。柏康昱自找罪受,你就不要再跟着掺和了。”我想抽烟,捏紧了打火机。“是她自己软弱,都是她自己。”那个梦回来了,在现实里生长,攀附意志,成为魔鬼。 柏康昱躺在病床上,苍白,我不敢靠近她。母亲也是这么躺着的,母亲死了——“旻攸?”谷司轻推了我的手臂。“你不舒服吗?” “没有。”我很慌张。 “你的脸色看起来不好——” “我出去抽根烟。”我逃出了病房,逃出医院,不知道该去哪儿。得有谁接纳我,得有谁接纳我才行!我伸出了手,不知道要干什么,一辆出租车停在我面前,问我去哪儿,我报了外婆的住址,可是,已经没有外婆了。 阿姨把花房打理得很好,我缩在沙发里抽烟,《Growing Old》还在原来的位置上,那条痕不会消失了,时光并不凝滞。烟抽光了,睡着阳光里,等待月光,日出,日落,我的头脑放空到记不清时间。 “啊啦!吓死我了!”阿姨拿着扫帚,一副防卫又放松的滑稽样。“池先生啊!我还以为家里进小偷了!” 我撑起身体,虚弱,生理性的虚弱让我体认生命。“您来了。”我揉了揉脸,振作,站不起来,索性就这么靠在沙发里。 阿姨缓过了劲儿,对我嘘寒问暖:“——池先生吃早饭了没?没吃的话,我去买点儿菜,今儿碰着了也让您尝尝我的手艺,阿婆可爱吃我做的红烧桂鱼了!” “能帮我买包烟吗?”我掏出钱包,把菜钱连烟钱一块儿给了阿姨。 阿姨推脱了一阵,推脱不过也就接了。“那您等着我!” 等着,我伸开手脚,手机已经关了,我割除了与外界的联系,尚论不及寡淡。花房里的颜色属于初秋,我还未染得分毫,没有人念叨我了,这些花草比人热闹。 阿姨回来又是另一番样子。她没一刻闲着,做家务修剪植物淘米洗菜,跟我讲街坊间的琐事,不指望我反应,自得其乐,也不抱怨我的烟瘾,一到饭点儿,就端出四菜一汤:“您试试,合口味吗?” 不用试,一定合口味,都是用了心做的菜。“好吃。”我瞧着一桌子菜,心就满了。“您也一块儿吃——” “不了,老头儿还在家里等我呢!您今儿住这儿吗?您要住这儿,我去把您那间屋子收拾一下,天凉了,给您换床厚点儿的被。” “麻烦您了。”我哪儿都不想去,哪儿都去不了。 阿姨说干就干,还给我另做了晚饭隔冰箱里:“那我就走了,您休息吧,我明天再来!您想吃什么就跟我说,我明儿好买菜——” “就不麻烦您了——” “哪儿话啊!您还给我工资呢!平时我光拿钱就没照顾过您——” “您把花房照顾得挺好的——” “那是我的爱好!我不给您钱就该偷着乐了!哪有那么一好地儿让我伺弄这些!也就您这么大方的!”阿姨说着,摸出手机。“这么着吧,我把我手机号给您,您要想吃什么想要什么只管跟我说,隔天我就给您带过来!” 我闷了,抓着头发不好意思:“那个,我手机没电了。” “没电了?要我给你买充电器吗?” “不用了,我最近不用手机,我也没什么要带的,您做什么我都爱吃。” “成,有您这句话就成!我明儿再来——” “阿姨,我想问你个事。”我犹豫道,不舍得放弃时间。“今天星期几啊?” “星期五。” 星期五。我睡了两天,也就两天而已,离事实太近。 第42章 好像一个轮回,我过起了以前的生活,规律而枯燥,缺乏目的。阿姨每天都来,照顾我三餐,也照顾花房,她会跟我抱怨他们家的老头子,也会担心她大龄未婚的女儿,我生不出抱怨,乐得听她抱怨。 “这两天芋头下来了,池先生吃芋头不?能吃的话我就给您炖一锅芋头焖鸡。”阿姨每天都有新花样。她的家人肯定很幸福。 “好啊。” “那我就走了。您睡觉的时候记得关窗,别让感冒加重了,您的药我放在餐桌上,吃完晚饭半小时后再服用,别忘了!” 我点头,没忘心里去,感冒是好的,让人昏昏欲睡,虽然不一定真的睡得着。我坐在花房里,抽烟,喝茶,看一本永远都看不完的书——突然,门铃响了。“忘记带东西了吗?”我问着,开了门。卫来。 “你忘了我。”卫来似笑非笑的,抵住了门。 “你怎么知道这儿?”我的问题过于本能。害怕。 “谷司说你失踪了,于是我去找了闫岑忻,他说你在这儿。”卫来不问我的应许进了门,痞性得英俊。“池旻攸,你总是令我挫败。” “找我干什么?”我才是最挫败的那一个。 “想问你在干什么。不开店不回家不看柏康昱,假装自己不存在?知道闫岑忻对我说了什么吗?他跟我炫耀他对你的了解。”卫来掐住了我的胳膊。疼痛具体。“他跟我炫耀你们的感情!他说即使你们分手了我也代替不了他——” “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个?”我挣不开卫来的牵制,被抵在墙角。他的呼吸打在我的脸上,咖啡香气。 “我来是为了告诉你,我不是他的替身,你如果决定跟我在一起,就是跟我在一起。池旻攸,我嫉妒闫岑忻了,‘嫉妒’这种感觉不好,我不想经历第二次。”卫来松了力道,把我拉进怀抱。“我一直在等你找我,反复失望,爱情太折磨人了。” “我没有折磨你——” “你已经在折磨我了。”卫来亲吻了我的唇角。“你又逃跑了,我只庆幸不是因为我。” “卫来——” “柏康昱让我跟你说‘对不起’,她想亲口跟你说,想见你。” “我会去见她的。”我只是需要一些准备。说不清楚是什么准备。 卫来没逼迫我,问起我最近的生活,我照实回答,突然觉得有了依靠。“没有酒吗?”他翻起我的冰箱。“这些菜是你做的?” “是阿姨做的,是晚饭——” “那我也留下来吃晚饭好了!” “喂——” “我就想跟你待一会儿,别拒绝我。”卫来给自己泡了杯苦荞茶,却念起咖啡的好。 我的空间被霸占了,时间更是。卫来蹭了一顿晚餐,监督我吃药,第二天再来,他跟阿姨熟识了,还带了些陈妈做的菜。一天,两天,一个星期,更久。感冒好了,他还在。阿姨问卫来是不是我的好朋友,卫来摇头,郑重其事的跟她回道:“不是朋友,是追求者。”阿姨半天没反应过来,好容易换过了劲儿,哀嚎一声“作孽”。可能真的是作孽,所以才折腾不休。 “今天不能跟你一块吃晚饭了,我跟陈越有约。对了,柏康昱明天出院,你要去接她吗?如果决定去,给我电话,我来接你一块儿去。”卫来跟花房里的阿姨打过招呼才走。 我缓慢适应突然而至的冷清。阿姨剪下几枝桅子花装饰客厅:“池先生,我走了啊。” “谢谢您了,阿姨。” “哪儿的话啊!”阿姨背起包,踌躇着又转回来:“我说啊,池先生,男人跟男人在一起没保障的,还是女人好!成个家生个娃什么的,老了还有人照应!您现在是体会不到,等您年纪大了就知道了,传宗接代才是正道!那,那卫先生再好,能保您一辈子啊?我替您着急,这话该讲不该讲的,都摊您面前了,您要不爱听,算我多嘴——” “我知道您为我好,我会考虑的,要您为我担心是我的不是。”连不相干的人都焦虑了,我的焦虑还沉在思想之下。 我没有接柏康昱出院,重新买了款手机,插上电话卡,开机,拨号。“旻攸。”柏康昱的声音小小糯糯的,像蓝天里蓬起来的棉花糖云。 “出院了?” “回家了。”柏康昱默过一刻,轻道:“对不起。我没想自杀的,只是想睡觉,你会相信我的吧?我知道我吓到你了——” “你吓到了很多人。”我咬着烟。空气里都是桅子花的香味,甘甜。“我可以相信你,但你的信用评级已经降等了。” “还可以再升回来吗?” “看你的表现。” “我可以见你吗?” “暂时还不想见你。” “为什么?我不会做傻事了。保证没有下次!真的!没有下次!” “是我不想见你,是我自己的原因。康昱,你真的吓到我了,我很害怕。”害怕那个梦。母亲没有醒,而我,亦算不得清醒。 “对不起,旻攸,我不是故意的,只是想睡个好觉,我以为你会理解我。我想要你理解我。”柏康昱的啜泣,压抑。 我该如何理解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局限,我原谅柏康昱,并不等于我原谅她的一切作为。 半夜,卫来敲开了我的家门。“闫岑忻透过陈越向我要《三也》,他疯了,更疯的是,我没办法拒绝他。他帮我找到了你。” “《三也》?”我一头雾水。 “你的画像,那个系列——”卫来垂头丧气。“旻攸,我不想送给他。” “不过是些画——”我不敢看的画,在谁手里都一样。 “是我的感情。”卫来低下了头,靠在我肩头。“我宁愿闫岑忻封杀我。” “傻瓜。” “是因为你我才变傻的,池旻攸,把你的聪明给我,统统的,都给我。” “你太贪心了——”尾音落入卫来的舌尖。他不是一般的贪心,我却没见得聪明多少。夜那么长,一个吻不够,卫来参观完了我成长的地方,要我说出每处回忆的细节。我记不得全部,所能记起的,都是惩罚。 “你外婆可真够狠的。”卫来抱紧了我。“池旻攸,你运气太差了。” “运气?”我懒在他的怀里,被睡意侵袭。 “你遇到的女人都太厉害了。你外婆,柏康昱,闫岑曦——难怪你不喜欢女人。” 我说不出话,卫来一针见血。天渐亮的时候,我睡着了。卫来的吻,只存住了温度。 茶饮店由柏康昱接手了,谷司充当免费侍应。卫来成了我跟柏康昱之间的联系,她不敢给我打电话。 “卫来在你身边?”在手机恢复通联的第二天,闫岑忻就致电了我。每隔几天,他就会跟我联系一次,偶尔卫来会要求跟他通话,两个人聊不到几句就开始争吵,因为画或者因为我。“不要把电话给他,我不想跟他说话。”闫岑忻腻透了卫来的胡搅蛮缠。“我会拿到《三也》的!” “有意思吗?”因为闫岑忻,我才注意《三也》,卫来凭借该系列晋升为美术圈儿大师,而《三也》系列背后的故事传得神乎其神。我的姓氏成了新闻的边角,挂在八卦一栏,闫岑忻压下了报道,于是绯闻也变得艰深了,只在专业圈子辗转,加工再加工的,意义被无限放大,而其画根本反倒虚应了。 “我可以跟你讲一大堆意思,你未必想听。”闫岑忻话里的意思太多。 我真的不想听了,说了“再见”,挂断。卫来靠在花房的落地窗旁,满身油彩:“我应该高兴的,可高兴不起来。” “高兴?” “你能跟闫岑忻这样联络就说明他出局了,但换而言之,他以另一种形式存在在你的生活里,可能比‘爱人’还重要。” “我真希望你不要那么敏锐。”我由衷的希望。 “敏锐是一个画家的基本素质——” “我更希望你不要把画室搬到我家来!” “放心!我都有好好收拾!阿姨比陈妈还啰嗦!我不小心动了沙发上那本书就被阿姨念叨了一个下午!”卫来作画的地方,是阿姨划定的,油彩要是滴出界限外都会被嫌弃。卫来并没有完全改掉作画说话的毛病,随手带着录音笔,他还企图把木材搬进来,企图没成功。阿姨听言,拿着抹布从二楼冲下来,又跟卫来理论了一番。她恨铁不成钢,顺带把我也教育了。卫来笑嘻嘻的推圆儿,搂过了我:“阿姨不看好我们。” 我打掉了他放在腰间的手,进厨房泡茶。橱柜里放了卫来要喝的咖啡,吧台上多了一部咖啡机,他说他要换种方式等我,就这么入侵了我的生活,把一切都伪装得理所应当。连阿姨都习惯了他的存在。 门铃声。阿姨开门,引进了闫岑曦。我轻微错愕,招呼她坐下。闫岑曦抬眉瞧了眼卫来,笑意调侃:“行了,既然他也在这儿,就省得我再跑一趟。”她从大号铂金包里翻出两张请柬,扔茶几上。“有空来参加我的婚礼。你们应该有空的吧?” 第43章 “你?结婚?”我的错愕还在持续。闫岑曦没什么时间跟男人谈恋爱,她最喜欢的男人就是她哥哥,她不可能跟他结婚。 “怎么?我就不能跟人结婚?”闫岑曦扬起嘴角,抽薄荷味的烟。“家里有一个离经叛道的人就够了,我没资格走自己想走的路。” 我和闫岑忻断了她的路,那么彻底,以至于我连道歉都讲不出。卫来翻看请柬,赞闫岑曦大手笔,卡片边角一排不起眼的花纹都是找在纽约正火的LeithP设计的。 “好坏就这一次,不大张旗鼓怎么行。”闫岑曦微笑,才有闫岑忻的影子。“准备好护照,改天我秘书会来这儿取,统一签证和机票——嗯,旻攸跟你例外。”她大方吐露安排的疏失,我无从拒绝。“我可不希望自己的婚礼从开始就被模糊焦点。好了,传达到了我就走了,旻攸送不送礼物的随便,但卫来,你得送我,我们是生意搭档。” “绝对大礼。”卫来的酒窝,酝酿小阴谋。 闫岑曦的婚礼,定在热带小岛国,我和卫来的班机比大部队晚一班,连酒店套房都远离人群。“蜜月套房?”我一再跟前台确认,闫岑曦不是会开玩笑的人。卫来比我坦然,接受了酒店方的安排。 打开套房门,闫岑曦坐在沙发里,悠然道:“时间正好。”她替我给了侍应小费。“还满意我的安排吗?”闫岑曦推开了露台的落地窗,潮声跟海浪配在一起,浪漫得浮华。 “岑曦,我跟卫来——” “你跟卫来是情侣,住一起才正常。”闫岑曦讪笑。“在我的剧本里,你们并没有分手。你们没有分手的,对吧?”她看向卫来,附和来得轻易。“当初是你们自己答应我演戏的,既然要演,就得演全套。旻攸,你得让我哥死心,我不想再收拾他的烂摊子了。” “我以为你只是叫我来参加你的婚礼。”我这样以为。这样天真。 “我不是单纯的人,当然不会做单纯的事,但我真的是叫你参加我的婚礼。”闫岑曦挽住了我,少有的温柔。“池旻攸,我有两个哥哥,一个是岑忻,一个是你。你怎么可以缺席?” “岑曦——” “感动就免了。这么恶心的话这辈子我也就说这么一次,你记得最好,因为我不会忘记。”闫岑曦踮脚亲吻了我的脸颊。“谢谢你能来。真的谢谢。” 我应对不来感谢。我跟她之间,从不是单纯的情感。 闫岑曦比我释然,跟卫来介绍起岛国特色,邀请他参加晚上的酒会。“一定得去?”卫来没想应酬,可闫岑曦就这么把生意带到婚礼上了,还是她自己的婚礼。 “一定得去。你入股了我的设计品牌,就要担当起合伙人的角色。”闫岑曦轻笑,按灭了烟。“啊!谢谢你的大礼,我简直受宠若金。长这么大都没收过近九位数的礼物呢。” “是我送给你的礼物,但愿你不要违背了我们之间的约定。”卫来随了闫岑曦的笑,坏。 “不会的,你该清楚我的立场。”闫岑曦迎客如此,祝我们独处愉快。“蜜月套房,应有尽有,不要浪费。” 卫来笃眉,送闫岑曦至门口,在门把上挂了“DO NOT DISTURB”的牌子,放松下来:“晚上要跟我一块儿去酒会吗?” “我想在呆在这儿。”我得花些时间揣摩角色。情侣?情侣。 “也好——” “对了,你送了她什么礼物?” “好奇吗?”卫来的坏心,满含孩子气。 “如果你不想说——” “为什么不想说?我想告诉你。”卫来摸过我的脸颊。刚被闫岑曦吻过的皮肤,触感重叠。“我把《三也》送给她了。” “近九位数?” “只是估价,具体能卖多少钱我也不知道。况且,《三也》是非卖品——” “你已经把《三也》送给闫岑曦了。” “我跟她签订了合同的。在她有生之年不得将《三也》转赠或者变卖于他人,如有经济需要,由我优先回购《三也》——” “这也算礼物?”签订合同的礼物,我弄不清“礼物”的含义。 “只要闫岑曦能接受就算,事实上,她相当能接受。”卫来从侧面报复了闫岑忻,完全幼稚。 我踌躇了,手里的钻石手链还要不要送出?五位数要爬四个零才能翻到九,更何况,我没有合同。 晚上,卫来忙着应酬,我享受清闲。海隐在黑夜里,只听得见潮声,这里只有夏天,心情未及夏天——“嘿!介意我加入你吗?”门开了,闫岑曦持一双高跟鞋,赤脚站在门口,脸色绯粉的,一些醉。 “你有门卡?”我关心其它。 “没有啊,从卫来那儿偷得。”闫岑曦从冰箱里拿出两罐啤酒,分了我一罐。“如果卫来不画画,做生意也挺好的。他比我哥还会交际——” “你们不是搭档吗?”我拉开拉环,气泡蠢动,麦香融入空气。 “是搭档,怎么?有问题吗?”闫岑曦翻开了晚宴包,抽出一片纸巾,擦掉了唇上的口红。 “你留他一个人在那儿——” “担心吗?放心。卫来一个人也能应付,他是我见过的最有生意头脑的艺术家,比大多数生意人更懂得经营。”闫岑曦轻笑,捧起了我的脸。“池旻攸,以前我嫉妒你,现在,只羡慕你。我哥爱你,卫来也爱你,也许我也该爱你——” “你明天就结婚了。”我顺应了玩笑。只是玩笑。 “啊,结婚。”闫岑曦偏头思考,无限童趣。“我明天就结婚了,明天——知道我现在什么心情吗?就像是做了一笔门面生意,不管盈亏如何,至少账面上要是盈利的,门面嘛,自然要是漂亮的。” 我听不懂闫岑曦的心情,她把心情形容过于具象,难于付诸情绪。“新郎那边——” “他很好。跟我青梅竹马门当户对。你和哥哥教会我一件事——绝对。绝对不要相信爱情。所以我不谈恋爱,他在合适的时间跟我表白了,他的家族又正好可以成为我们家的助力,更难得是,他不是长子,所以孩子可以随我们家的姓。我不能再挑剔了——” “会遗憾吗?” “遗憾?” “没有爱情。” “爱情不是必需品,至少对我来说不是。如果真的要追求爱情,我只会爱闫岑忻,可闫岑忻是我的哥哥,所以我不要爱情。”闫岑曦碰了我的杯。酒液里的气泡聚拢又散去,瞬间变换。“一些事是注定的,我不可能活得很梦幻。” “岑曦。”我安慰不了她。悲哀不经相同。 “你也一样。因为你选择了岑忻,选择了一条注定失败的路。”闫岑曦摸出烟,薄荷味萦绕。“尽管你们相爱。” “在失败以前,我都不认为自己失败——”我用尽力气爱了闫岑忻。 “那么卫来如何?假戏成真未必不好。他是另外一种人,现实的理想主义者,可以满足你的理想。” “我不确定。”我不确定卫来。不能确定未来。 “那就确定一次啊!反正不差这一次!虽然我讨厌你和哥哥谈恋爱,但我喜欢你的爱情。”闫岑曦笑道,把还剩一半的烟塞到我唇间。“回房了,明天我还得早起化妆。” “睡个好觉。”我不习惯淡烟草。尼古丁才能稀释郁闷。 “你也一样。”闫岑曦晃了晃手里的高跟鞋,算是晚安。“啊,我哥明天一早的飞机,我猜他一下飞机就会来找你,叙旧的可以,别让我太难堪。” “不会让你难堪。”我保证。 第44章 难得的,睡了个好觉,醒来,卫来睡在我的身边。我拨开了他的手,下床,坐在露台边抽烟。卫来揉着眼睛走了过来。“吵醒你了?”我问他,欠缺愧疚。 “没有,头疼。”他低下了头,抵在了我肩头。“闫岑曦留我一个人应付一堆人,她还拿走了我的门卡。”卫来小小声的抱怨,并不认真。 “那你怎么进来的?”我讪笑,可怜满是铜臭的艺术家。 “不告诉你。”卫来微笑。酒窝盛下了一朵浪花。“嗯,吃早餐吗?” “抽完这根烟。” 我们俩抽完了这根烟,洗脸刷牙刮胡子换衣服。我想了想,还是把首饰盒装进了裤兜。“是什么?”卫来的语气,无限趣味。 “给岑曦的贺礼。忘记给她了——” “只是忘记?”卫来锁了门。 我顿过一刻,才按下电梯键。“我错过了适当的时机——”“叮”的一声,电梯开了,闫岑忻站在我的面前。适当的时机,再适当不过。 “去哪儿?”闫岑忻问我。 “去餐厅——” “正好,一块儿去,我也没有吃早餐。”闫岑忻拉过了我,站在我和卫来的中间。 卫来皱眉,又笑了。“我真的对你这么有威胁?可我不觉得你是我的威胁。” “你无法跟我比较。”闫岑忻生气了。卫来不是将就他的人。 “你们俩可以注意场合吗?”我换过了位置,出电梯。我跟卫来是“情侣”,至少要记住这个,更重要的是,这是闫岑曦的婚礼。 三个人,诡异。我失了食欲,烦躁,餐厅禁烟,也没有苦荞茶。闫岑忻说起《三也》,称赞卫来干得漂亮:“——我迟早会报复回来。” “随时欢迎。”卫来搅着龙虾沙拉。“另外,谢谢你。” “谢谢我?”闫岑忻挑眉。 “谢谢你压下了有关旻攸的报道,以我的能力,不可能做得干净。还有,是因为你,我才能和他认识——” “你们慢聊,我受够了。”我撤了餐巾,往门外走,任他们暗流涌动的虚情假意。我是他们的借口,而竞争,早已超过了事件本身。闫岑曦不想收拾的烂摊子,我眼见着就烦弃。 时间还早,沙滩上的人并不多,我拣了张椅子坐下,伞的阴影是圆形的。我躲在圆形里,情绪没有形状对称。遇见了郁璟,彼此都不吃惊。“我在重新追求闫岑忻。”他苦笑,始终不愿意放弃完美对象。我只是很难同意郁璟对“完美”的认知。不同意,不反驳。“你好吗?我听人说你跟卫来在一起,如果是真的,恭喜你。”他的话进退两相宜。我只能认了。“婚礼上见。”他不多留恋。毕竟,像我这么闲的人不多。 会场设在室外。白纱,鲜花,帐篷,闫岑曦不要牧师主持婚礼,硬让闫岑忻念誓词,新郎站在一旁无奈,满眼幸福。交换戒指,接吻,抢过捧花的伴娘,汇成心形的烟火,香槟,和宾客。第一支舞之后,我被闫岑曦邀请当舞伴。“不是岑忻吗?”我慌张的看向闫岑忻,他朝我微笑。 “这是我和他共同的主意。他碍于身份不方便邀请你,只得由我代劳了。”闫岑曦把我的左手搭到她的腰间。“没关系,只是一只舞。”她带领我。“我很高兴,我们都是识大体的人。”都是成人,拥有成人的智慧,就算闫岑忻和卫来矛盾无数,他们依旧可以和对方谈笑风生。舞毕,闫岑曦把我带回卫来身边,微笑着挽住了走过来的闫岑忻。“哥,我们都没有退路了。”她说的轻巧,四人皆无退路。周围都是眼光,宣告无声,在场皆为证。 之后,闫岑曦跟我和卫来介绍起她的丈夫,说着,踮脚亲了我一下。“呐,他对我很重要,你也得好好对他。”她对新婚的丈夫这样说。身为丈夫的男人跟卫来相视一笑,全然纵容了岑曦的任性。这时,我才找到空隙把手链给她,她说她会珍惜。 我忍过了众多油腻的问候,after party没撑过半程。“要走吗?”卫来拉住了我。“你这样穿过大厅太显眼了,跟我来。”他带着我绕过泳池,从花园的小径走,避开了人群。“要喝一杯吗?”卫来笑着,拿出了一直夹在腋下的香槟酒。 “你偷得?”我忍不住笑了。 “闫岑曦偷了我的门卡,礼尚往来,我只好偷了她一瓶酒。”卫来一本正经。 红带香槟配红万,死而无憾。卫来喜欢这场婚礼:“闫岑曦比闫岑忻聪明,双方当事人新闻联播似的亲切友好的会谈比单纯封锁新闻有用多了,你和闫岑忻绝对会成为分手佳话,社交圈儿的范本——” “你也是当事人之一。”比起香槟,我更中意红万。烟比酒直接。 “我可以成为当事人吗?”连卫来自己都迷惑了。 “喂,为什么要跟林鹤分手?”我想知晓另一段分手佳话。 “是林鹤坚持跟我分手的。” “如果你坚持,林鹤会妥协的。你们之间并没有问题。” 卫来撑起下巴看我:“首先得明确一件事。你对我的感情生活感兴趣?如果你开诚布公,我也不会保留。” “感兴趣。” 卫来抱住脑袋,摇头。“你总是令我大开眼界!诚实来得太突然了!我好想跟你做爱!” “卫来!” “好吧!我只是建议,你可以不配合我。”卫来的笑容,狡黠。“现在!我回答你的问题!我没有坚持是因为我觉得他的决定是正确的。那个时候,爱情对我们来说都不是最重要的,再者,我跟他对彼此都有保留。他有一个长期暗恋的对象,而我,对他更多的是出于欣赏。林鹤是一个相当迷人的男人,是完全成熟的艺术品,我不可能错过他,但也无法施与更多感情。我们的理念行为都合拍,甚至有点儿合拍过头,所以没什么火花——” “相处不都是这样吗?”我跟闫岑忻合拍,如果节奏不对,我一定会牵就他。 “相处的方式多种多样。不管你和别人怎么看,我和林鹤已经选择最适合自己的方式,更单纯也更直接。” “我不懂——” “你懂我爱你吗?”卫来换了跑道,把我拉进关系里。 “如果我们终于合拍,合拍过头,你会觉得没有火花,你会离开——” “你不懂。”卫来拿过了我刚点燃的烟,深吸一口。“池旻攸,你不是林鹤,也不会成为他,就如同我不会成为闫岑忻。是你和我相处,我们会有自己的模式。” 第45章 “我想不到我们的相处方式——” “你想不到,但是可以想象。任何方式的相处,都只是我们相处方式的一部分。池旻攸,你说这些话,我就当你在考虑。你考虑跟我在一起,对吗?如果我的想法没错,天亮后可不可以给我答案?”卫来不等了,要答案。 “你在逼我。”我喝光了杯子里的香槟。不醉。 “总得有一个人主动,否则人类怎么能进化!”卫来把微观的感情置于宏观的物质里,神经质的夸张,神性美感。 “如果没有答案呢?” “我就当你答应了。” “如果答案是‘不’呢?” “我就当你答应了。” “你很无耻——” “你很软弱。我不介意利用你的软弱。”卫来不介意再无耻一点。思想的下限一再被突破。 “能让我一个人呆着吗?”我想要一个人思考。 “可以。祝你享受最后的单身时光。”卫来吻别了我。祝福。 最后半杯香槟,五根香烟,陪我熬到了日出。太阳从海里爬起来,把浪染成金色的,炫目又温暖。我融在金色里,可以假装温暖——“旻攸,跟我走,我不要了,什么都不要,只要你。”闫岑昕在手机那头对我说。他在机场,他说这是最后的机会。 “你会后悔。等你清醒过来,你会怪我。岑昕,我承受不了你的指责。”我的软弱,从不消失。“到此为止,到此为止好吗?至少我们还有回忆。”在不好的回忆里,闫岑昕是好的,不完全的好,不完全,可是没关系,他全身心的对待过不完全的我,即便我们都无法帮对方拼凑完整。 “我爱你——” “我知道。” “旻攸,我爱你。” “再见。”如果再见面,我会更从容。我爱你,但我已经没立场告诉你了。 餐厅里的人不多,卫来只要了一杯咖啡。“想吃什么?”他问我,掩饰不住困倦。 “昨天在哪儿睡的?”我要了红茶。 “在酒吧消磨了一晚。”卫来闭着眼睛,微笑。阳光打在他的脸上,睫毛的影子,只成就英俊。 “回房补觉吧——” “不吃东西吗?” “你有胃口?” “没有。”卫来的笑意深了。酒窝惑人。 “我也没有。” “好吧,回房补觉。”卫来烦躁的抓了下头发,走到了我前面。他的煎熬要人理会,全然行为艺术。“快点儿。”他喊道,没有回头。 我小跑着,追上他,只差一步,跨过去就是同行。“喂——” “什么?”他还是没有回头。 我牵住他的手,一步的距离,他最好看着我跨过去。“你得等我。” 卫来终于回过了头。他看我,又低头看了看交缠的手:“池旻攸——” “不要再和别人亲热了,我接受不了。我不爱喝咖啡,讨厌油炸制品,也不喜欢吃西餐。如果你要出差,可以坚持每天给我打电话吗?我会担心你——” “如果我出差,不会给你打电话,我要带着你,我不会跟你分开!”卫来拉过了我,拥抱。“池旻攸,我离不开你!” 离不开,那就不离开。“喂,我喘不过气了。”卫来的拥抱太用力,我的肋骨发疼。 “那就努力喘气!”卫来吻住了我。得更努力的喘气才行!“你答应我了!不能反悔!” “喂!我不是小孩子——” “你比孩子还软弱。我真怕你又逃走了——” “你也会害怕?”我喜欢他的害怕。 “你的软弱传染我了,我一晚上都在害怕。”卫来轻叹一气。“你让我坐立不安。” “以后不会了。” “保证?” “保证。” 卫来拉着我,狂奔回房。“知道我要做什么吗?”他脱掉了自己的衣服。 “做爱?”我得承认我的抵触。一些伤害鲜明而深刻。“卫来,我——”我说不出口。也许可以忍耐—— 卫来却不接受我的忍耐。“你硬不起来。”他说得直接,用被子裹住了我。“是我太急了?” “抱歉,让你扫兴了。”我以为没问题。只是以为。 “是我太急了。”卫来微笑,用我的手覆住了他的下体。“帮我一把。” 我自慰的经验不多,还好他不挑剔,结束后,他拉我一起洗了澡。卫来真的困了,沾床就着。没有香烟,我数着他的呼吸消磨时间。我们在一起了,是我决定的,他只接受这个,不晓得以后如何。我想要卫来的自信,想要,连同他这个人。 “回家!”这是他醒来的第一句话。“我得跟他们炫耀!我终于跟你在一起了!” 我没来得及跟闫岑曦告别就上了回城的飞机,陈越来接的我们。卫来依言炫耀,陈越扯着耳朵,跟我抱怨:“你确定跟他在一起?他是个疯子!我现在就快被他折磨疯了!” “他不折磨我。”我轻笑,终于有了睡意。 卫来拉过了我,吻了我的头发。“休息一会儿吧,到了叫你。” “好。”我靠着卫来睡了,梦到了那间屋子。这次,我是身外人,年幼的我缩在角落,看我。他惶恐不安,我无所适从。母亲躺在床上,没有了呼吸,我摸着自己的胸口,还有心跳,一下,两下,我活着。只有我活着—— “旻攸。”卫来摇醒了我。“做恶梦了?” 我按着太阳穴,清醒得缓慢。“我说梦话了?” “你在发抖。”卫来抱紧了我。“我在这儿。”他在这儿,温度真实到灼烫,可我在哪儿,我不确定。卫来终究没告诉我我到底说梦话了没有,我也未跟他分享梦。车停在他的别墅前。“你先进去,我把车停到车库里。”卫来把他的外套披到了我的身上。 “陈越呢?”我才发现少了一个人。 “他先走了,看你睡得香就没叫你——” “你就这么等着?” “看你睡觉也挺有意思的——” “神经!” 卫来大笑。我披着他的外套,双手都是行李,不知道要怎么开门——“哟,池先生!”陈妈开了门。“快进来!夜宵刚做好!” 我局促着,不知道该怎么应好。卫来从后面推了我一把:“我说我跟旻攸一块儿回来吧!你还不信我!” 陈妈掩嘴道:“谁敢信你!当初可是你把池先生气走的!如今能请回来就算你前世积德了!行行!都别站在门口了!做了松茸粥,待会儿凉了不入口!” 席间,卫来又把“在一起”的事跟陈妈炫耀了一番。陈妈啧啧“作孽”,跟阿姨一个反应,恁是亲切。我揣着自己的孽,跟卫来一起作。 第46章 第二天,卫来继续炫耀的事业。手机没有休息。我昏沉了一天,决定回家。“回哪儿?”他终于挂了电话。 “回外婆那儿——” “住在这儿不行吗?”卫来亲吻了我。 “给我一点儿时间。”我得整理好我的生活。以前跟现在无关,何况未来。 “好。”卫来妥协。“吃过晚饭我送你过去,明天有空吗?清春说一起吃饭——啊!如果你最近不打算干什么,能做回我的书记员吗?我讨厌录音笔——” “你跟录音笔相处得很好。”我玩笑,翻看起放在茶几上的旧文稿。我整理出来的文稿,旧了,页脚卷边儿,有咖啡渍,还有涂鸦。 “我一直在读这部小说。”卫来微笑,随手拿起笔,在封皮上写下了我跟他的名字。“这是我们的第一部作品——” “是你的作品。” “是我们的。”卫来的坚持,跟童真搭上了边儿。“池旻攸,这是我们的作品,你无可推脱。” 我默过一刻,投降。“谢谢你这么看得起我。” “因为我看见了你。”卫来亲了亲我的眼睛。我眼里的他,反射我。 丰盛的一餐,眼睛和嘴巴都享受。陈妈另做了一罐鸡汤让我带走。卫来开车送我,捡起了先前的话题。“让我考虑一下——你不是说已经改掉作画说话的毛病了吗?”我并不想认真考虑。 “画《三也》的时候确实改掉了,再尝试又打回原形了。”卫来不为自己的毛病苦恼,甚至引以为傲。“当然,我只是建议——” “只是建议?”我几乎揪住了卫来话里的尾巴。 “暂时只是建议。如果你不答应,我会想别的方法让你就范。”卫来把车停在小区外,不掩饰坏心。“嗯,今晚我能留在这儿吗?” “不行。” “你拒绝得太快了!”卫来抱怨着,拿过了我手里的行李和保温汤罐。“至少让我送你到家门口。”只到家门口,没有咖啡或茶的借口,他终于识趣:“明晚我来这儿接你?” “可以不去吗——” “清春一定要你去。这次不一样,你是我的男朋友——” “你到底跟多少人说了这件事?”我低估了卫来的忘形。得意在意料之中。 “该通知的都通知到了!”卫来笑弯了眼。“我想要肤浅的恋爱——” “肤浅?” “肤浅的恋爱,深刻的生活。”卫来吻了我的唇。“你得给我肤浅的权力。” 我喜欢他的话。肤浅的恋爱,深刻的生活。只是权力,我没有自信赋予。“晚——安。”我的迟疑显得笨拙。 卫来不在乎:“如果又做恶梦了,给我打电话。随时。” “随时”这个词才是权力,他给我的权力。可我没有做梦。栀子花谢了,一室腊梅香。 早晨,阿姨来了。这次她没有被吓住:“怎么不提前给我打个电话!我也好给您准备些吃的啊!” “没关系,我有鸡汤。”我从冰箱里拿出陈妈煲的汤,几分炫耀。 阿姨瞅了一眼,不屑:“外卖吗?外面的东西都好多味精的!您要少吃——” “不是,是陈妈——是卫来家的阿姨做的。”我局促了。“阿姨,我跟卫来在一起了。”被卫来感染了,真切炫耀。 阿姨好半天才“啊”了一声,冲去花房又折了回来:“池先生,你可要想好了啊!”我想好了,想了一个春去秋来。初冬。我赞阿姨买的腊梅香,阿姨直说花房太小,不然她真想亲自种一株腊梅。“——不用准备晚饭了。”我阻了阿姨的忙碌。“我晚上有约。” 旁晚,阿姨看到卫来气不打出一处来,把卫来从头损到了脚。卫来一脸莫名:“阿姨怎么了?我没惹她啊。” “她不高兴我跟你一起,她说池家的血脉断了。”我讪笑,拿起玄关处的大衣。 卫来突地搂过了我的腰:“你告诉阿姨了?” “怎么?就许你跟人讲我就不能说?” “不是!是我太高兴了!高兴得发疯!”卫来就这么把我抱了起来,没照顾我身为男人的尊严。“池旻攸,我好爱你!” “放我下来!”我不由得皱眉。 “啊啊!好!”卫来丝毫没察觉我的难堪,居然怪我瘦过了头。 一路上,我都在跟他争论体重,饮食,体重,和床上的位置。卫来问我混过圈儿没有,我问他什么是圈儿;他说同志圈儿,我说我本身就是同志,不需要混圈儿;他把车靠边儿停稳了才放开肚子笑,我问他是不是在嘲笑我,他发誓说不是,又说我可爱。“混蛋!”我咒骂,他肯定是在嘲笑我! “好吧,我没有恶意。如果你不喜欢,我们就终止这个话题。”卫来看似退让的占尽了主动权。 我丝毫讨不了好:“You stupid jerk!” “英文发音不错。”卫来微笑,重新发动了车子。 小酒馆没有营业。清春招呼过我:“今儿我们自己人聚会!” “池旻攸不是自己人,他只是卫来的男朋友。”尹源不是爱屋及乌的人。 林鹤搭住尹源的肩,调侃:“你真不亲切。” “为什么要亲切?”尹源一本正经。 游烈欢拖着孙晓的手进了店,眼扫了一圈儿:“哟,还有比我们更晚的!” “谷司临时有事。”清春开了一瓶玫瑰酒酿,递给我。“要晚点儿来!你要饿了,我现在就上菜。” “等谷司来。”孙晓瞪了游烈欢一眼。漂亮女人就老实了。 他们并没有因为我身份的改变而兴师动众,偶尔的玩笑再加上尹源的吐槽,很难出格。我喝酒,抽烟,听他们聊天,走神。没人责怪我。卫来一直牵着我的手,笑的时候看我,喝我喝过的酒酿,借我的火点烟。林鹤问起《三也》,卫来没有隐瞒,游烈欢被画的估价震到了,嚷着让卫来也帮她画一幅,要她裸体都没问题。“行啊,你跟孙晓结婚我就送一幅,主题随你挑。”卫来大方。 “你一白富美成天整得跟屌丝似得,难受不难受?为了跟孙晓这正宗屌丝配对儿,你也够下血本儿的。”尹源翻一白眼儿,嫌弃,转头又看我:“还有你,就算是卫来男朋友也得‘亲兄弟明算账’,模特儿不白当,找卫来拿工资啊!一系列近九位数,怎么着也得抽个千分之三的佣金吧。” “把我全副身家都给旻攸也没问题。”卫来的豪气,被众人质疑。 “我可以给卫来担保。”林鹤说着,找清春要了一瓶汽酒。“他资助过我留学——” “你们不是在你留学前分手的吗?”游烈欢打了个响指,鼓点落在“分手”上。 “我跟他的确是在我留学前分手的,他也的确资助过我留学。因为资助我,他欠过债,当然,这是我回来后才知道的——” “诶!你这样说很怪嘢!帮前男友跟现任男友作担保,而且还告诉他卫来为你付出过全副身家!”清春抓着我的臂膀,“琼瑶”道:“你不吃醋吗?旻攸,你得吃醋!林鹤用心险恶!他肯定是在挑拨离间!” “幸好你学成归国,否则怎能体会卫来的良苦用心。”我顺了气氛扮演吃醋的现男友。 尹源却投诉我演技差劲:“——撒个狗血你能死啊!” “我会死啊!美死的!池旻攸为我撒狗血!”卫来解了我的围,转开话题。林鹤配合的接续了下去。他们的默契,很难用情人或者朋友形容,我想我该为这个吃醋。 谷司迟到了一个小时,一桌子哄闹着罚他的酒,眼见着谷司背后的柏康昱又规矩了起来。清春亲热的挽过了柏康昱:“白馆sang,身体好点儿了吗?我跟烈欢本来约好一块儿去看你的,可谷司不让我们来。” 柏康昱看了我一眼,低下了头:“对不起,让你们费心了——” “没事!”游烈欢拉着柏康昱入座,大喇喇喊道:“正好你们来了!清春,上菜!我真的快饿死了!” 清春差林鹤和孙晓帮她上菜。柏康昱跟我相对而坐,隔一张桌子。谷司跟卫来打过招呼,说起乐队的事。尹源投诉谷司最近闲事太多,彩排都不专心。柏康昱忽的一怔,看向我,须臾又转过了头。我跟柏康昱的尴尬,只有我跟她清楚,好在一桌的人热闹,只添隐忧。 菜半微醺的间隙,我跟卫来借个托词去厨房抽烟。“你忘记带打火机了。”谷司说着,伸出了手。一簇火苗在他手间绽开,是短命的花事。 我受了他的好意。烟的火心促烧一束心结。“想跟我聊什么?” “柏康昱。”谷司开门见山。 “她?” “柏康昱很后悔。她不是故意的——” “你相信吗?”我深吸了一口烟,冲天吐了个烟圈儿。 “我只能相信。再来揣测,毫无意义。” 一些人的疏失,是另一些人的意义。我被置于后者,没有任何征兆。“谷司,我不是正面的人,也不乐观——” “她需要你的支持。” “我也需要。”烟灰飘落,抒写重力的温柔。“她并没有回报我。”我不接受绝望的行为,尽管我绝望过,回忆成了失控的洪水,冲刷岌岌可危的理智。 “至少你有卫来。”谷司并不正面阐述我的软弱。“他能够支持你。” “那你也可以支持柏康昱——” “她不接受我。”谷司心平气和的接受了结果,并不认命。 “因为你出现的时机太微妙了。” 谷司轻笑:“微妙有微妙的坏处,但不一定都是坏的。” “这个想法妙。” “鉴于我的位置,很多关于柏康昱的事都只能被动的接受,但你不一样。我并不是想说服你原谅她,但至少你该庆幸事情没往更坏的方向发展。” “庆幸。”绝对庆幸。“我只庆幸你喜欢她。”那个彻头彻尾的老少女,绝对值得被庆幸。 我和谷司从厨房出来,孙晓已经做到了架子鼓前,清春递给谷司一把节奏吉他:“我们来开演唱会!” 一场自娱自乐的演唱会,演员比观众多。游烈欢玩疯了,上台跟清春一起当主唱,台下只剩我和柏康昱。柏康昱绞着衣角,走到我身边:“我能坐这儿吗?” 我随手拿了瓶桌上的玫瑰酒酿递给她:“坐下吧。” 柏康昱喝光了玫瑰酒酿:“旻,旻攸——” “我母亲是吃安眠药死的。我没跟你说过,对吗?因为我最近才想起来。柏康昱,你刺痛了我,不管你有什么理由,我都不会原谅你。但你是我的朋友,一直都是。” 柏康昱沉默了很久。“对不起。” “我憎恨这个词。”为什么要发明“对不起”?绝大多数的错误都被这个词淡化了,因为说了“对不起”,就可以被原谅。仅仅是因为对不起。于是,我在淡化,也在被淡化。 “我——”柏康昱抓起还剩半瓶的汽酒,灌了自己一大口,被呛到了,呛得咳嗽,咳出了眼泪,反而笑了。“我不止一次的问自己为什么要那么干,没有答案,所有的人都在关心我,只有你不见了。旻攸,我弄丢了你,这让我感到慌张,我努力维持正常,开店,回家,跟人交流,还学着做账,可我不正常。我一直都不正常,你也不正常,但你比我坚强。我嫉妒你。” “康昱——” “你有外婆,虽然她对你不好,可你至少有亲人!我爸爸破产后,我妈就跑了,更不要提其他人。是我带你认识的闫岑昕,是我带你进入他们的圈子,可他们宁愿接受你这个同性恋,也不愿意让我简简单单的爱边飒。你的生活刻板又枯燥,却一帆风顺,而我一直为金钱发愁。为边飒筹生活费那段时间我手头紧到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你却只会说你不适应宿舍的集体生活又搬回了家——旻攸,我想让你成为我的同类,比我还悲惨,可你说你不是。你是对的,你的确不是,你有卫来。”柏康昱的笑意不散,看着台上那群欢愉的人。“你有他们。” “康昱,我——” “我跟你一样憎恶‘对不起’,所以才决定对你诚实。医生说诚实对我有好处——”柏康昱擦掉了脸庞的泪。“你不知道吧,我开始看心理医生了。我愿意承认我的病了,就像我愿意承认自己嫉妒你。” 我被突如其来的坦诚击倒了,我的老少女。“你会好起来的。” “我会好的,我相信。”柏康昱拉住了我的手,十指交扣。“我们还是朋友,对吗?” 第47章 《I remember you》。“——I’d wanna hear you say I remember you We’ve had our share of hard time But that’s the price we paid And through it all we kept the promise that we made I swear you’ll never be lonely……”清春唱得比Sebastian Bach俏皮。柏康昱的手很冷。我暖不了她:“康昱,我们是朋友。”两个不温暖的朋友。 “谢谢。”柏康昱的笑容跟眼泪一样璀璨。 演唱会一直持续到凌晨,散伙的时候柏康昱没有跟我说“再见”,卫来亢奋到对我讲个不停,可我根本没在听,连敷衍都做不出来。“——嘿!你怎么了?”卫来扳过了我的身体,正对。 “没什么,就是觉得冷。”午夜的街道,路灯昏黄,我成为了活着的幽魂。这让我感觉不好受。“回去吧,我想回家。” 卫来拉着我,沉默了很久。“去我家吧。” “卫来。”我不是傻子。隔一层纱的暗示,经不起琢磨。 “不行吗?”卫来抓着自己的头发,尴尬的微笑。酒窝里都是小情绪。“可能我还不够有耐心——” “你的确没有耐心。”两三天的忍耐,是孩子的极限。他是个孩子般的成人,而我,只是个成人。 卫来沮丧的拦车。“我喝酒了,没办法送你回家——”话未完,一辆出租车就停他跟前了。“我不送你回家了,我怕我忍不住。”卫来别过了头,忍耐得委屈。 我把他拉进了车里,报了他工作室的地址。卫来不可置信的看着我,失了言语。“是你邀请我的,现在又想反悔了?”我讪笑,看窗外流动的风景。这个城市,我从不厌倦。 “不!不是,我以为我——噢!不是!是你——”卫来懊恼的捂住了眉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我没有说不行,只是你不够有耐心。”我纵容卫来,因为他纵容过我。 车沿山而上,停在卫来的别墅前。我付完车费,他讷讷的:“我可以等的。我,我不想让你后悔——” “我没后悔过,以后也不会。我以为你一直都那么自信呢——” “我当然自信!可我控制不了你的观感。”卫来皱眉,拉我进别墅。“事实上是我控制不了了!后悔的话,也只能这样!” 我被他拉上二楼,衣服被扯开,我手忙脚乱的,他更乱。“慢点儿!”皮带拉划着皮肤,我被割得生疼。 “慢不下来!”卫来吻住了我。衬衫被撕开,扣子散了一地。“你瘦得没边儿了。” “影响你的性趣吗?”我轻笑,享受他的爱抚。他的手指修长,划过我的腰际,火星燎原。 “怕你体力不够。”卫来舔过我的小腹。热度通了电似的往脑里钻,我忍不住低吟。“我喜欢你的声音。”他笑着,咬住了我的耳垂。 “痒。”我忍不住颤抖。 “这样还会痒吗?”他坏笑道,手抓住了我的要害。“嗯,已经勃起了?” “我又没有阳痿,唔,别弄那点。”我不由得缩起身体。 “上次你就没有勃起。”卫来的小心眼儿,稚气得可爱。 “那次我太累了——” “这次肯定比上次还累。”卫来摸出床头柜里的保险套和润滑剂,笃眉看了一刻:“还好没过期。” 我笑出了声:“过期了又怎样?” “不怎么样。”卫来把润滑剂挤到手里,往身后探。“唔,太怪异了。” “卫来。”我不知所措。 “我怕你真的被我做晕了,索性让你做1号。还是说你习惯做0号,我求之不得——” “是我求之不得。”我拿过了床上的润滑剂。满手腻滑,试探着伸入了卫来。“放松,让我来。全部都由你主动我就太不劳而获了。” 卫来的捂住了双眼,深呼吸:“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做。” “太肉麻了。”我亲吻着卫来。他心跳很快,我被鼓动得狂躁,两指,三指。他的里面很热。“卫来,让我进去。” 卫来分开了腿,乖顺:“唔,慢,慢点儿。”他搂紧了我,生涩的紧张透过了肌肉。 “慢不下来。”他的话,还给了他。我的恶作剧,抵不过情色。“太紧了,放松。” “放松不了,好涨,感觉胃快被顶出来了。”卫来大口喘气。他的指甲陷在我的肉里,成了红色的月牙印。 “我不动,你调整呼吸。”我吻着他的脸庞,安抚。 卫来渐渐找回节奏,调侃道:“我都忘记做零号是什么感觉了。” “现在记起来了?”我顶了他一下。 卫来被激得狂飙脏字:“——你丫的轻点儿!老子阳痿怎么办!” “会插射吗?”我拉着他坐了起来,骑乘位。卫来说不出话,连呼吸都差点儿暂停。“我喜欢这个体位。” “疯,疯子。”卫来靠在我的肩头。“艹,我现在浑身发软。” “我疯也是被你传染的。还不到你软的时候,自己动。”我顺势躺了下来。“你说的很对,我体力太差,要从善如流——” “你这个混蛋!” “混蛋吗?”我跟卫来对视,静默,忽又爆笑。我跟他都意识到彼此的处境对调了,这一刻,连性格都对调了。“我是混蛋。”我承认了,继而优越。 卫来撑着我的腰,气声:“妈的,你不要笑!一直笑就一直动,我自己会动啊!” “好,我不笑。”忍笑忍得辛苦,卫来比我还辛苦。他的汗顺着下巴留下,滴到我的腹部。空调真热,热不过行为。我以为是我纵容了卫来,最终,他纵容了我。“难受吗?”我问他,中意迷乱的英俊。 “难受,又享受。”卫来直接。笑容惑人。 这一程的颠簸,情欲迷失。卫来卷写的色彩,诚然美好。我虚脱了,被他嘲笑了一通。“不做回来?”我宁愿被做。 “怕你昏倒。”卫来替我扔掉了保险套,点烟。“我不在乎谁上谁下,关键是跟谁做。” “卫来——” “我说过的,别着急感动。只要你不排斥,总有一天我会做回来。”卫来把他抽了一半的烟递给我,连同烟灰缸。 “你这么说我还真有点儿感动。”我深吸了一口烟。尼古丁式的安然。 “真的感动?” “你愿意等我,没有把我当场做死。”我述说感动。某种滑稽到平实的感动。 第48章 我们分享体温,分享烟,不分享梦。我的梦里一片白,连我都是不存在的。醒来,卫来不在身边,我去更衣室翻他的衣服套上,下楼。卫来坐在巨幅的画布前,对着一堆交融的色彩发呆。陈妈小小声的招呼过我:“吃早饭吗?” “好。”我进厨房帮陈妈准备餐具。“卫来一早就起来了?” “谁知道。搞艺术的人一天都神叨叨的,又不好打断他工作。池先生,您也别管他,那孩子饿了就会来厨房找吃的。”陈妈揭开砂锅的盖。豆腐鱼头煲。“麦饭配这个老好啰!您先吃着,我再给你拌点儿爽口的小凉菜。” 阳光正盛,我一个人吃饭。落地窗外的冬景混乱思绪,明明该冷的,心暖。 卫来在画布前坐到了天黑。“饿了。”他含着烟,端起了我的苦荞茶。“你吃晚饭了吗?” “等你一起吃。”一日三餐的孤独,总不可能一力承受。我保存了文档,请陈妈开饭。 “我还以为你不会再碰这些东西了。”卫来坐到我的位子上,点开了文档。都是我辞职前整理出的文稿。 “总不可能一直无所事事。把电脑收了吧,上菜了。”我接过了陈妈手里的碟子。清蒸文昌鱼。“啊,对了,这次你没有说话!”本来我是想记录下他画外的话。 “不知道怎么说。做爱这回事是最抽象又最具体的艺术,我以为我可以表达,但不是通过语言。如果你看得懂我的画,我就成功了。”卫来嘴里都是饭,难得口齿清晰。 我尴尬的别过了脸,幸亏陈妈照顾我的感受。“我看不懂。” “你还没有看啊——” “我看了一下午,都不知道你在画什么。”我始终跟艺术无缘。 “你看了一下午?” “你画得太专心了。”我不敢打扰他的专心。 “难得这么专心。还以为画《三也》那会儿的劲儿都消失殆尽了。原来只要你在,我就没法停止。”卫来对我笑。无尘无埃的笑容,抬举我的平淡。“池旻攸,你得在我身边。” “尽我所能。”我不会讲情话,不承诺。 卫来尽得心意,倒不抱怨。一桌子的菜,都扫进了他的肚里。我找陈妈要了个袋子,上楼把昨天的衣服都捡进进去。“你要回去?”卫来靠在门边,眉间小哀怨。 “想回去。”我扯了下身上的线衫。“你的衣服借我。” “我送你。”卫来抿唇,妥协得勉强。 坐在车里,卫来问我回哪儿。我被问懵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我以为你知道我回哪儿。” “你跟柏康昱不能总是这样。”卫来开出小区,向左拐。他已经有了目的地,提问成了多余之事。 “你也想当说客?”我不禁讪笑。 “不晓得我够不够资格。”卫来正经理会我的调侃。 “你绝对有资格。”我撑着下巴,偏过了头。他是有资格的,我这样说服自己。 “谢谢。”卫来玩笑,比玩笑郑重。 车停在了大排档的对面。“在这儿放下我就行了。”我解开安全带,折身拿过放在后座的袋子。 卫来烦躁的抓了几下头发,拉过了我:“我讨厌当说客,也见不得谷司这么小心翼翼的。柏康昱在折磨他,我不喜欢这样的现实——” “我很高兴你对我诚实,但我不是柏康昱的解药。柏康昱于谷司,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就如同我们。即便我回来,也只会解决我跟柏康昱之间的问题。” “至少解决掉你跟她的问题,我更不喜欢你心里有其他的人。”卫来孩子气,连亲吻都孩子气。 “好。”我被吻得窒息。幸好只是一吻。 卫来离开后,我在街边呆了一阵,拨通了柏康昱的手机。她讷讷的:“旻攸。” “要吃宵夜吗?我正好在大排档这儿。” “一份饺子和麻辣猪血。” “嗯,等我。”我挂了手机,按柏康昱要的点单。老板应着,跟我拉起家常。他说最近光见着我老婆来买吃的,问我们俩是不是吵架了,又劝我床头打架床尾和。“就指着这顿外卖哄好她。”我顺势而为,认真扮演讨好的丈夫。也许过于认真,老板忽悠我另买了一份莲藕排骨汤,为和好加码。 电梯开的那一刻,我看到柏康昱站在A座门前。她微笑,复又紧绷,似乎在苦恼表情的付诸。“楼道里挺冷的。”我说着,把外卖交给了她,进A座。 博康把外卖一盒盒的摆开,小声道:“怎么都只有一份?莲藕排骨汤——” “我跟卫来吃过才回来的。这份汤是老板的主意。”我拉近了电暖气。 “老板的主意?” “他说买这份汤就能跟你和好。”我脱掉了外套。两千瓦的电暖气立竿见影。 柏康昱捧着莲藕排骨汤,虔诚:“只要我喝光这碗汤你就能跟我和好吗?” “康昱——” “能不能跟我和好?” 我哭笑不得。“能。” 柏康昱顾不得烫,灌一大口汤,筷子不好用,索性徒手。她不讲究仪态,被噎得面目通红,一块肉卡在喉咙里,不要命的捶着胸口。“我吃完了!”她把空掉的碗倒扣在茶几上,嘴鼓得像一只仓鼠。“我们和好了!” “柏康昱——” “如果你不讲好听的话,就不要说!”柏康昱捂住了耳朵。 我无奈了,掏出了才买的烟。一根烟的时间,两根,两根半。她终于放弃了。“柏康昱,你想听什么?”我划定不了“好听”的范围,但是愿意哄她。老少女的脆弱要人呵护。 柏康昱傻了,想了很久:“就像平时一样,不亲近我也不远离我。” “我没有远离你,但也需要一些个人时间——” “你的个人时间是跟卫来度过的。” “既然是我的个人时间,我当然可以选择跟我一起度过的人。”我按灭了烟,记起卫来的笑容。甜腻的英俊,神经质的乐观,忧郁珍贵。“你也可以有自己的选择——” “谷司不是我的选择,虽然我很感激他。”柏康昱往嘴里填了个饺子。食欲弥补其它欲望。“那天——那天是我求他带我去小酒馆的,他跟我说你会来,我想见你。我对你说了很多残酷的话,都是我一直想对你讲的。我快被嫉妒逼死了,明明不该嫉妒你——” “我不知道你嫉妒我,是我太迟钝了。”柏康昱恭喜我跟闫岑昕分手的时候,我以为她只是纯粹恭喜。 “你不必为我思想的阴暗面负责。总的来说,都是我咎由自取。”柏康昱起身,在画台前翻了一阵,拿过一个账本。“这是茶饮店的账簿,旧的那本记满了,我又换了一本。看医生以后,我想通了很多事,也没那么害怕跟陌生人接触了。现在,我一个人就能打理茶饮店,不过,我想要更为不同的生活,如果可以,你能完全接手茶饮店吗?” “你要去哪儿?”问题几乎是反射性的。我的语气过于严厉。 柏康昱怔了怔,轻笑:“之前跟日本方面合作的动画片赚了一笔,他们正式邀请我入驻制作公司担任导演——” “导演?” “他们觉得我可以胜任,我自己也想试试。”柏康昱下定决心过截然不同的生活。 “所以要去日本?” “已经跟责编和出版社交接好了,也给助手介绍了其它相对稳定的工作,一切顺利的话,下个月我就会去日本。” “交流方面怎么办?你的外语神经这么差。”我无法想象无所畏惧的柏康昱。老少女飞速成长。 “公司会给我配一个管理我生活日常的日语老师。”柏康昱低言:“神经再差,也还是有神经的。” “不告诉谷司?” “应该告诉他吗?”柏康昱的问题,多是自我迷惑。 “这段时间都是他在照顾你。”我说一个道义上的理由,接不接受全然看她。 柏康昱歪着头思考,露出小女孩儿的神情。我突然安心,不管生活如何变化,她始终是我的老少女。最后,她也没有答案,赖在我怀里:“我要是走了,你会想我吗?” “不知道。”没有成为邻居以前,我跟她也就一月见一次。约定好的时间,赴约,听她抱怨或者八卦闫岑昕,而在见她之前,都不会去想她。 我的诚实不被欣赏。柏康昱咬了我的肩膀,牙齿穿透了线衫,疼。“好咸。”老少女撇嘴皱眉。“你流血了。”始作俑者理直气壮得怪罪受害人。 “算报复吗?”我玩笑,揉了她一脑袋。 “这个报复也未免太轻松了点儿,亏欠我这些年的嫉妒。”柏康昱仰起头,笑容明媚。“嗯,卫来会看到吗?他会吃醋吧?” “也许。”这件线衫是卫来的,我已经不打算归还了。 “你真的爱他吗?” “我喜欢他。” “那闫岑昕呢?” “他们之间没法儿比较。” “丝毫不能比较?” “丝毫不能。” “好吧。”柏康昱有点儿丧气,蹭了蹭我的脸。“希望你这次能死磕到老,我绝对不会再嫉妒你了。可我讨厌卫来,虽然我欣赏他。” “这句话我会转达给他——” “那也请帮我转达一句‘好好爱池旻攸’!”老少女淘气了。 “这句保留。” 第49章 她生气了,熊抱住我,打翻了我放在手边的袋子。柏康昱捡起了从袋子里掉出来的衣服,一副证据确凿的蠢样:“你被他吃了?” “至少你吃光了饺子。”我把衣服塞回袋子,未再理会她的好奇。 “喂!就这么走了啊!我还没有说完呢——” “你已经说完了,再说下去都是废话。”我开了门,想了一秒,轻笑:“是谁说的——如果不讲好听的话,就不要说。所以你也不要说。” “旻攸!”柏康昱的小脾气,都是零碎的火星,顷刻就灭了。“那你明天要跟我一块儿去茶饮店吗?” “可以。” 茶饮店的细节变了,柏康昱凭她的兴趣改变了装饰品,连墙画也重新换过了,书柜多出一个,都是白馆优的漫画和柏康昱喜欢的书籍,连卫来的画册也放在其中。隔壁花店的小姑娘跑了过来,塞给我一大束香水百合:“柏老板说你生病了,我一直担心着呢!” “劳你担心了。”我瞧了眼柏康昱。 老少女扯起脸皮傻笑:“幸好你的病好了。” “幸好。”我任由了无伤大雅的谎言,进吧台找了个花瓶,插上。百合的香味太具侵略性,纯洁就显得虚有其表了。女人们并不在乎,讨论花,也讨论八卦,沉溺于甜腻的味道。只有我一人招呼客人,难免生疏,柏康昱一半的心在我身上,多是恶作之态。“能帮我调一杯薄荷柠檬茶吗?我忙不过来。”我朝柜台边的柏康昱招了招手,委婉示弱。 柏康昱又听小姑娘咋呼了一会儿才姗姗而来:“现在知道我的重要性了吧?我真要去日本,你绝对会想我的!” “我现在就很想你。”我已经开始想念那个连出个门都会做很长时间思想斗争的柏康昱,那个柏康昱从不跟陌生人讲话。而现在的柏康昱,完全掌握了生活的节奏,我无法很好的适应她的风格,又似乎不能不适应。她改变了,还在改变。死水微澜的时光一去不复返。 “是吗?”柏康昱扬眉,按单子调制饮品,熟练而轻巧。“保持下去,以后你会更想我——”情绪才开始施展狡猾,满是小聪明的话就戛然而止。谷司推门而进,手里的袋子上的Logo是柏康昱最喜欢的一家川菜馆的标志。“其实你不用来的,旻攸会帮我。”老少女娇气的刻薄。 谷司不以为然,把外卖放到柜台里,跟我打起招呼:“——这星期会来看我们演出吗?” “也许。”我没有跟卫来约好,不晓得他是否愿意。 “算正式回来了?”谷司散给我一根烟。 “有正式一说吗?”我轻笑,把活儿丢给了柏康昱,跟谷司霸占了店门前的那张桌子。烟灰缸是现成,情绪尚待酝酿。谷司会透过玻璃看忙碌的柏康昱,眼神温柔,被我发现了也一副心甘情愿的样子。他是那种有型有款的男人,随便一个举止都能勾女人的魂,妙的是,只做绅士派头,让人亲近易亲热难。“你怎么会喜欢柏康昱呢?”我不应该问的,忍不住问。老少女长了一张尚好的脸,有一份尚可的手艺,却没有尚端的德行。她不把他放在眼里,一心一意对待自己的痛苦。 “很难讲清楚。我对她的恐惧印象深刻,她几乎不掩饰自己的感受,但真实不一定就是好的,偶尔我也希望她能骗骗我,比如说她对我有好感?大概吧。但她从来不说,这是她折磨人的地方,也是她最为迷人的地方。我并不是什么情深不移的人,虽然每个人都觉得我对她,而那种好只是一种彻头彻尾的自我挥霍,因为我想对她好,是因为我想这么做才做的,可能某一天,我醒悟了,我会放手,这样她就错过了我,而我,丝毫没有遗憾。”谷司弹掉了长长的烟灰,感慨得隐晦。“至于我为什么喜欢她,至始至终都不值得追究。我只需明白,我是喜欢她的,正在消耗‘喜欢’,就可以了。” “如果你把这番话跟柏康昱讲,说不定她会紧张起来。她还没意识到自己正在错过你——” “柏康昱不是那种你给她暗示就会领会的女人,我也尝试过跟她直接交流,显然,她的前夫对她影响太大。”谷司把燃得正盛的烟按进了烟灰缸。“不如等她完全理清了自己再说,如果那个时候我还喜欢她,我们就没有错过彼此。” 谷司把浪漫融进现实,我懂得,却吝啬于理解。柏康昱不会为他停留,至少现在不会。三个人吃了个仓促而丰盛的午餐,谷司没有多停留,知情识趣。“我应该告诉他——算了!还是不要了。”柏康昱的自责,多半稚气。“我本来就没有义务告诉他的。” 我没有附和她,对事实装聋作哑,不甚心烦。卫来的来电解救了我。“喂。”我歪头夹着手机,走出了茶饮店。 “在哪儿?” “店里。” “哦。”卫来的声音没有精神,我无法判断本人。“画刚画完了,你想看吗?” “画?” “记录做爱的画。”卫来直白。 “我想我没必要专程去看一幅我根本就看不懂的情色作品。” “情色作品?”卫来轻笑。“你真会形容。” “别讽刺我。”我有些气恼。隔壁花店的小姑娘还火上浇油,大喊一句“跟男朋友腻歪啊”,一街的人都转头看我,柏康昱站在店门口幸灾乐祸。 “谁在说话?男朋友——”谷司问道。 “只是玩笑。”我已经被玩笑臊得躲回了店里。柏康昱依旧站在店门边,她转过身体,笑容拌了阳光,绝对漂亮。 “嗯,玩笑。”卫来似乎开始苦恼,一秒钟后又决定不再纠结,再次问起我的意愿。“——真的不来?好吧,我的热情被你耗光了,立刻就得去睡觉——” “你一直没睡?” “没睡。脑子停不下来。你让我停下来了。晚安。” 我让他停下来了,因为我扫了他的兴,来不及说“晚安”,我不确定这一分钟的晚安,太阳不会同意,但卫来并没有给我和太阳反驳的机会。他挂断了电话,我立刻想到了他昏睡的样子,毫无疑问的英俊得甜腻。 “热恋?”柏康昱的问话些微讽刺。 “恋爱。”我倾向于平实。 “啊啊,恋爱,恋爱呀。”老少女的尾音上扬,小顽劣。 仅仅是恋爱。我跟卫来在恋爱,很难被冲昏头脑,他的冲动都是经过策划的,冷静过我。柏康昱的调侃没有继续,她并不是那种紧抓不放的人,花店的小姑娘倒是缠人,我已经失去了解释的力气。“池老板,你男朋友什么时候来啊?他来的时候能不能让我跟他照张相啊!我真的好迷他!”小姑娘得空就咋呼。 我晕头转向:“帮我一把。” “确定?”柏康昱轻笑。 “确定。” 柏康昱请花店老板牵回了自己家的员工,干净利落。 这一星期,柏康昱都在跟我交接生意。她记得每个熟客的喜好,并把细节整理成册交给了我:“嗯,我得出去一趟,大概三小时,你自己能行吗?” “之前都是我在照顾生意,你忘记了?”我玩笑道,帮她穿上了外套。“实际上,我想说你行吗?你一个人——” “我能行。”柏康昱微笑着说。“是约定好的心理治疗,医生也建议我独立参加。” “康昱——” “真的,我能行,你看到我进步了不是吗?” “不要勉强自己。” “偶尔勉强一下也挺好的。”老少女踮起脚,亲吻了我的脸颊。“倒是你,不要勉强自己。” 勉强,还是不勉强,很难区分,我只知道想得到一些就得付出一些,很多时候,付出的比得到的多,而只要得到了,就是无可替代的。 “喂。”我送走了客人,才接通手机。 “还以为你会主动打电话给我。”卫来的丧气满含痞性。 “我想等你休息够——” “我休息够了。”卫来的抢白,孩子气。“能见你吗?” “我在茶饮店——” “来接你。” “喂!”电话被挂断了。我的发言权被剥夺了,一而再。 卫来到达的时候正好是晚饭时间:“一起吃饭?” “柏康昱还没回来,我得等她,柑橘茶可以吗?”刚好二号桌点的柑橘茶,我并不想费心招呼卫来。 “麦斯威尔好了。”卫来转进了吧台。“我自己来,你泡咖啡的技术实在太差了。” “只是速溶咖啡——” “速溶也速溶的艺术。”卫来顺便帮我斟满了苦荞茶。“柏康昱ok?” 我愣了一晌,讪笑:“你指什么?” “各种。” “我并不了解她的各种。表面所及,还算ok。”我接过了他递来的茶。“谢谢你的关心。” “我关心你才关心她。”卫来轻笑,帮我跟3号桌的客人结账。 花店的小姑娘终于没有错过卫来。我的男朋友对待粉丝尽善尽美,照片任拍,派送笑容,拉我入镜,连警告都和善:“存手机里没问题,但不能贴上网,也不能传给朋友,如果你有以上举动,我的经纪人绝对会控告你侵犯我的肖像权。” “呃,这么严重?”小姑娘差点儿吓毁了。 “一般严重。”柏康昱一回来就插上了话题。“把他们俩的合照传给我。” “啊?不能传!传了池老板的男朋友要告我的!”小姑娘欲哭无泪。 “不是我告你,是我的经纪人!”卫来试图举证清白。 可柏康昱根本不理,径直拿过了小姑娘的手机,开蓝牙。“嗯,这样你就不会被控告了,我把你的照片都删光了。”老少女用我跟卫来的合照做桌面。“见天对着一双同志,神清气爽!” “歧视吗?”卫来调侃。 “我要歧视也会先歧视闫岑昕,轮不到你。”柏康昱对卫来做了一鬼脸,转进了吧台。“我回来了,你们走吧。” “柏康昱——” 老少女打断了我:“他来找你不是约会吗?还是说你们约会可以带着我?求之不得——” “是求而不得。”卫来牵起了我的手:“那我们就走了。拜。”卫来拍了小姑娘一下:“下次再见啰。” “你真的把她吓到了。”我扣好了安全带。卫来发动车子,问我想去哪儿吃饭。“随便——” “换个有深度的答案。”卫来皱眉,不在乎小姑娘的观感,不满摆在脸上。 “不如你给我一个有深度的答案。” 卫来的答案在行动里,车开到了美院,他领我七拐八绕的到了一家烤串店。“上学的时候经常来这儿。”卫来笑着,跟老板打起招呼。十几平的房子支了两张半桌子,卫来拣了最里边的一张。“喝酒吗?”他问我,酒窝越发深了。 “不喝。”我不太自在,混在一群学生里,下意识的叹老。 卫来拿茶水涮了碗筷:“这家味道不错,价格也便宜,我上学的时候经常来吃。幸亏提前定了位子,否则有的排了。”店外三三两两聚堆儿的学生有说有笑的跺脚取暖,只为一顿物美价廉的晚饭,我未做过这么无聊又有趣的坚持,欣赏他们的坚持。“怎么了?”卫来对我晃了晃手。 “挺新奇的。”我下意识的说了傻气的话。 “新奇?” “跟同学一块儿吃饭,等座位——” “你上大学都干什么?”卫来挑眉,质疑我的人生。 “念书,应付考试——” “说些跟课本无关的。”卫来接过了老板端来的烤串。“你跟闫岑昕不是大学就在一起了吗——” “正确来讲,我跟闫岑昕从大学毕业后才正式在一起的。嗯——你想打听我的过去?”我以为卫来不俗气。艺术家比谁都俗气。 “哟!被发现了。”卫来咬一口鸡翅,嘴角被辣油染红了。烟火气的妖艳。“其实我挺好奇你跟闫岑昕的,尤其是在闫岑曦跟我渲染了以后。” “她跟你渲染了什么?”我被辣得狂灌茶水。滚烫的茶,一股塑料味儿。 “她说就算你们分手了,就算你们这辈子不再见面,也不会改变什么。她说你是他们家的一员,不管别人或你认不认同。”卫来舔着手指,邪性。“知道我有什么感觉吗?你被重视,又不被重视。他们重视你,却不重视你的感受。旻攸,你的肉体和精神被分割开来,究竟是谁的错。” “肯定不是你的。”在遇到卫来的时候,我已经学会了表达自己,虽然表达不尽然正确,软弱始终跟随。所有的错,归根结底,都是软弱。 “我不觉得庆幸。”卫来冲老板打了个响指,追单。 “总而言之,是现在的你遇到了现在的我,庆不庆幸都不能改变什么,还是说你后悔了?” “我不接受你完全臆断的指控——嘿!你在转移话题!你在转移话题对吗?我以为你不是狡猾的人!”卫来的震惊,天然稚气。 “活到这个年纪,总还是有些聪明的。”我主观的正面理解了卫来的话。狡猾?聪明。 “所以你是不打算不跟我讲你和闫岑昕啰?” “我不会跟你讲,也不会跟其他人讲,希望你理解我。” “我不高兴了。”卫来不高兴了,嗑光了肉串。 我有点儿不知所措,迟疑。“卫来,我——我是认真跟你相处得——” “算补偿吗?”卫来笑弯了眼。酒窝盛一汪甜蜜。“池旻攸,我记住你这句话了。” 如何辨认“记住”的好处。我惴惴不安,怕辜负了他的记忆,而我的记忆,和闫岑昕一起的记忆,都是成长的挣扎。 第50章 最终,我没有提及闫岑昕,倒不介意跟卫来分享自己乏味又枯燥的大学生活。“——有段时间上大学跟上初高中没什么区别,我搬回了外婆家,外婆要求我七点前到家,因为门禁,我没办法参加同学组织的聚会,几次以后他们也不再叫我了。”那时候我唯一的爱好就是跟闫岑昕发邮件,但生活乏善可陈到连流水账都记不下去。有一次我甚至抄了一节《中国古代史》,告诉他这就是我今天上的课。柏康昱嫉妒那时候的我,因为我有一个家,一个从现实意义上完全说得通的家,可我并不以为然,到现在,也不以为然。我没有疯或者逃跑,只是因为闫岑昕愿意听我说,他忍受了曾经的我,我也忍受过当初的他,但我们失败了。而这失败,很难归结于感情,他是重要的,却不再与我息息相关。 “跟室友不好吗?”卫来吃掉了最后一串海带。这餐饭,大部分是他的功劳。 “谈不上好坏,没什么共同语言。他们讨论女生的时候我只能坐在旁边发呆,好像其中一个挺喜欢柏康昱的,只见过一次就老跟我打听她。”我试图记起室友的脸,却忘记了他当时的表情。 卫来轻笑,摸出钱包结账。一群站店门口的学生立刻涌了进来霸占桌子,把我跟他冲散了。卫来回身推开了隔开我们的男孩儿,抓紧我的手:“你没事吧?” “没事。”我有些窘,跟被推到一边的男孩儿道歉。 卫来拉过了我:“你礼貌过头了。”随即问了男孩儿的学号和年次,严肃得都赶上校长了,一店里都是学生,气氛一下子就紧张起来了。老板见状,便哥们儿样的拍了卫来一背,让学生放轻松,说卫来不会难为他们该吃吃该喝喝,两人插科打诨的聊了一阵,老板免了卫来的单。我站在一旁如芒在背,卫来的手始终没放开。 “你就这么对待你的学弟学妹?”出了烤串店,我忍不住打趣。 “当我还是学弟的时候,学长也这么对待我。”卫来扬起嘴角。“原来就有一学长装教务主任让我绕操场跑了三十圈儿——” “你真跑了?” “真跑了。整三十圈儿!一步都不带少的!那人吓唬我退学,我有什么办法,我爸妈供我念美院就挺吃力的,怎么着也不能被退学吧!后来知道被整了,约尹源一块儿去修理那家伙!根本不用我出手,尹源一人就干了仨,后来才知道学长是气不过他追求的女生喜欢我才使坏的,结果因为尹源打得太狠,学校就开始过问这事儿了,但那人还挺义气的,楞没说是谁干的,还说服另外两个被打的人替我保密。我心里过意不去,就去医院问他为什么要帮我。他说他先整我的,一报还一报,扯平了。再后来我带着林鹤去医院看他,跟他说那是我男朋友。他‘啊’了好久才合上嘴巴,说自己白使一损招儿。其实那时候我跟林鹤根本就没说破,也就是因为他才挑明的吧。等学长出院了,我跟他就成哥们儿了,我还帮他追过那女生,他们俩也真争气,愣是处过一段儿。学长觉得我这人还行,硬是留了一级跟我一班。你知道那学长是谁吗?”卫来眉飞色舞,得意于自己的人格魅力。 “我想不到——” “再想想。”卫来玩笑般的轻吻了我的耳朵,低语。“你已经见过很多次了。” “陈越吗?”我不确定。 “恭喜你答对了,奖品是我。”卫来笑得恣意,酒窝迷人。 “我该高兴吗?” “至少要表现得很高兴,否则我会伤心。”卫来的笑意浅了,余波在心间荡漾开。 我开始紧张。他总是突然认真,又或者突然神经,我分辨不清:“你会伤心吗?” “你会令我伤心。” “卫来——” “池旻攸,我爱你。”他说。 “卫来。”很多话我都说不出口,很多。 他没有追究,给我喘息的片刻,转了话题,体贴。车从美院开回了别墅,卫来自嘲道:“现在才问你是否要回家是不是有点儿矫揉造作?” “不是有点儿,是很。”我下了车,放轻脚步,走到卫来身边:“喂——”他转过头,我迎上了他的唇。蓄谋的吻,是感情的破口,施以欲望。“谢谢你没有问我,否则我肯定会更矫揉造作的要求回家。” 卫来一怔,讪笑:“算是帮我解围吗?” “帮我解围。”我拦过了他,深吻。做爱是好的,我喜欢他柔韧舒展的身体,不造作不压抑的呻吟,和神经质的抱怨。“——你真的可以做回来。”我把保险套和润滑剂交到他手里。“放心,我不会死——” “我怕你昏倒。”卫来抱紧了我。 “要不下次让你先来,这样我就有体力应付了。”对于卫来的付出,我愿意回报所有。 “这主意不错。”卫来起床,点了根烟,把烟盒和火机扔给了我。“最好你再主动邀请我!” “主动吗?”我会考虑的。烟沁入肺部,混着午夜的空气,是精神层次的兴奋剂。 卫来比我还兴奋,拉着我下楼欣赏那副情色之作。两米高的正方形作品,我只目测出了大致尺寸。卫来尝试解说:“这抹橙色是我看你射经时想到的——” “别告诉我!”我想保留一些羞涩的权力。 “好吧。”卫来极力克制,沉默显得滑稽。他不停的在我和画之间张望,眼神里都是诉说。他想让我懂得。 可我只会观察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画框挺好的——” 卫来突然大叫一声,绕着我跑了起来,嘴里一直喊着:“我就知道你能懂得!我就知道!” “懂得?画框?是画框吗?”我被绕糊涂了。 “没错!画框!这画框是我做的!整整花了五天!它是画的一部分!它们是一个整体!你懂得!”卫来不停地吻我,兴奋到不可抑制。 如果再说“不懂”,会不会太不近人情?我还没固执到那个地步。神经得孩子气的卫来很英俊,这个英俊的男人是我的男友,我只需要懂得这个就行了。 第51章 卫来放了自己的假,陪我开店,成了不入伙的老板。花店的小姑娘天天过来插花,花店老板让柏康昱直接给小姑娘开工资。“倒贴的就不要谈钱了。”柏康昱对“倒贴”颇有心得。陈越时不时的来店里跟卫来开一刻钟的小会,经纪人和作家,更多的时候是生意伙伴。今天他想说服卫来展出那幅情色作品:“——效果不会比《三也》差!” “不展出。旻攸不同意。”卫来驾轻就熟的陷害我。事实上,我们根本就没谈论过那幅画的去处。 陈越转头看我。我借口结账,脱离了他们的范围。柏康昱跟我靠在一处:“早知道我也去画画——” “你不就是画画的吗?”我抱一杯热的苦荞茶,暖手。再有几天就期末考试了,依靠大学为生这条街逐渐冷清,我们店看着满座,不过是学生把自习室迁到了这儿,一张桌子三四小时也就三四十的进账。柏康昱让我跟着学生一块儿放寒假,我还在掂量这事儿。 “画漫画可跟画画不一样。”柏康昱撑着下巴,喝蜂蜜柚子茶。“我所有的家当加到一起,都抵不上卫来一幅画。”老少女呼出的口气也是蜂蜜柚子味的。“啊,你今天是去卫来家过夜还是回家?” “有事吗?” “我明天就飞东京了,想把一些东西交给你,当然,你没空也没关系,不是什么重要东西——” “这么快?” “不快啊,上次就跟你说过我一个月后走。”柏康昱一直在准备离开。“正好一个月。” “我以为你会提前跟我说——” “不想影响你恋爱。”柏康昱喝光了蜂蜜柚子茶。 “至少等到过完年啊——” “跟你一起过年?卫来不会高兴的,我也不会高兴。”柏康昱拿过了我的苦荞茶。“旻攸,别让我再嫉妒你了。” “柏康昱——” “我说真的。”老少女真诚无比。“你很容易让人嫉妒,我正在极力避免这种局面,别让我功亏一篑,花出去的咨询费可不便宜。” “到日本也会继续看心理医生?”我担心她。 “会继续看。已经托责编帮我联系了一个会说中文的心理医生。”咖啡壶开了,柏康昱把壶递给了我。“我想卫来可能需要续杯。” “康昱——” “剩下的我们晚上再谈好吗?我可不想现在就把离别的话讲光了。”老少女的微笑,才有女人的痕迹。 “要续杯吗?”我端着咖啡壶,问卫来。 “要。更要你。”卫来拍了拍他身边的座位。“跟我待会儿。” “我会妨碍你和陈越——” “不妨碍。坐下。”卫来点了根烟,签完了文件。 陈越核对后,把文件装进公文包,犹豫:“其实我还有件事找你。你那画要真不愿意放画廊里展出就算了,可至少让我给外界透个风儿!正好一杂志想采访你,采访稿都是传真过来笔答的,不用你出面,你要想答你就写你要不想答我帮你写,但你的工作室得借我取景,那幅画要入镜,至于你的个人照,我会坚持沿用上次画展的照片,不过让你过度曝光,总之,那幅画必须入镜。” “必须?”卫来咬着烟,玩味。 “必须。” “可以吗?旻攸。”卫来问我。 “是你的画。”我完全搞不清状况。 “你可以帮我决定。”卫来轻笑,漫不经心。 我被陈越看怕了,点头。陈越立马收拾东西跑路:“我看旻攸点头了啊!就是你答应了!甭想反悔!再会!” “没想反悔。”卫来冲屋顶吐了个烟圈儿,痞气。“待会儿跟我去小酒馆?” “不去了,我帮柏康昱关店。”今天我得跟柏康昱呆在一起。明天,我的老少女就要有新生活了。 “关店之后呢?” “跟她一块儿回家。” “那我呢?” “你可以回工作室,或者在小酒馆蹭一晚。” “我讨厌你的建议。”卫来按灭了烟,起身。“不过我决定采纳你的建议,让你内疚。走了,排练去。”他去柜台取下了外套,走了。背影生气。 我对着半凉的咖啡沉吟,挨不过一分钟,出门追上了卫来:“喂!” “干嘛?内疚了?”卫来满是稚气的质问。 “不是内疚,但感觉不好,我紧张你,所以别再说让我更紧张的话了。”我得承认我紧张卫来,紧张到无以复加,厌倦矛盾。 卫来看我,眉间都是小哀愁。“你这样说只会让我想吻你。” “这是公共场合——”我的话被他吞了,吻。 “不会更过分。”卫来扬眉,即刻得意。 “再过分我会揍你的。”我按住额头,庆幸午休时间的冷清。 “如果你够体力揍我,就让我上你。”卫来直白,表情舒适得坦然。 我深吸了口气,决心不再计较:“陈越——陈越的话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你的转换幅度太大了。”卫来笃眉,孩子气。 “给外界透风——” “哦!那个啊。不过是一些业内评论者说我江郎才尽或者利用《三也》讨好上流荒废主业什么的。批评太多了,陈越有点儿不爽。” “你呢?” “我?没所谓吧。与其说讨好上流,不如说是讨好你。但显然没讨到好。”卫来讪笑。“大不了不画画,我做生意也挺在行的——” “我喜欢你画画!” “只是喜欢我画画?” 我窘了。“我——” “别说了。我不想勉强你。” “没勉强!”我勉强了,想要勉强自己。这个人值得我勉强。“我喜欢你。”卫来没说话,就这么看着我,时间漫长又短暂,我的脸红了。体温不骗人。“你——” “嘘。”卫来眯起眼,微笑。“让我享受这一刻。”告白被拉长了,我的羞怯让我不敢面对他。卫来扳过了我的脸:“池旻攸,要是哪天你爱上了我,一定要告诉我。”他看穿了我,某些接近爱情的感受。 “我会的。” 他说他相信我,等我。冷清的街头,寒冷,我热得快化掉了。我喜欢他。卫来和未来。 第52章 最后一位客人走了,柏康昱跟我关店。隔一间店面的卤菜店老板跟她招呼道“明天见”,老少女脸不红心不跳的回着“明天见”。 “你明天还能见他吗?”我不禁打趣。 “就是一问候,他压根儿不在乎明天能不能见我。”柏康昱挽住了我,大半张脸缩在围巾里,说话瓮声瓮气的。可爱。“天气好冷,我们去大排档吃夜宵吧!” “好。” 大排档的桌子满了,连临时在店外支的塑料棚也满了,柏康昱非要等一张桌子。老板看不过眼,让伙计从店里去了个手暖给她:“你说你们两口子,离家挺近的,打包不是挺好——” “一点儿也不好!我就想在这儿吃一顿正式的!明天起我跟他就不是两口子了!散伙饭怎么能打包!”柏康昱说着,一点儿没有失婚妇女的落魄样。 老板“啊啊”两声,拍自个儿脑门儿一把:“你说你们这些个小年轻!” “小年轻怎么啦!还不许人离婚了!”柏康昱娇嗔道,见一桌子的人结账,立马立那桌子跟前了。“老板,这儿!这儿!收拾一下!给我们来点儿好菜!”老板陆续上菜,拣着空隙就跟柏康昱打听我们“离婚”的原因。“他外面有人了,我比不过那人,我们就离了。”老少女编辑的剧情,无厘头的狗血。 “那你们还能坐一张桌子上吃饭?”老板震惊不已。 “没办法啊,谁叫我爱他!就算分手了也得分好看!万一到时候他又记起我这个前妻的好来了呢?我就等着吃回头草呢!”柏康昱让老板上了一瓶老白干,使热茶烫了杯子,两杯斟满。“来!干一个!庆祝我们顺利‘离婚’!” “你编上瘾了?”我成了出轨的丈夫,被老板鄙视了好几眼。 “上瘾了!可惜不能美梦成真!”柏康昱抿一口白酒,辣得皱紧了眉头。 “这个算美梦?” “怎么不算!好聚好散呐!我离婚的时候边飒根本没出面——想想,我跟他结婚一年多,拢共也就见过两三面吧,他不回来,我没钱买去波士顿的机票。倒是靠离婚发了一笔,千万富翁晕乎的不着调——” “好几千万都不够你花的。”我记起柏康昱当时的挥霍,失去了灵魂的宣泄,笑话一场。 “对啊,不够花。”柏康昱抱着脑袋想了一阵。“我当时都买了什么?怎么会不够花呢?”老少女闷掉一大口酒,使劲儿揉眼睛:“我肯定是想把我的爱情买回来。” “柏康昱——” “没事儿!我就顺嘴一说。反正我现在也有钱了,还是我自己赚的。” 我们分着喝光了一瓶老白干,菜没动分毫。老板问打包不,柏康昱摇头:“——以后我跟他各自吃饭了,吃不了那么多。”老少女摸出了钱包,结账。老板说给我们打折。“别打折了,怪不好意思的,其实他没出轨,是我,我不想跟他在一起了,我骗了您,所以您千万别给我打折。”柏康昱笑的,眼泪冲刷笑容。“剩下的钱也别找了,补您这几年的小费!我喜欢你们家的水饺!味道可不要变啊……”老板彻底晕了。 我扛走了柏康昱。老少女感性了,不是好事。“到家了。”我放下了她。 柏康昱捂着眼睛,微笑:“我是不是挺难看的?” “没有。”我打开了A座的门。柏康昱确实要走了,当做画室的客厅被收拾了干净,书架上的书和摆件也都被清光了,这一秒,我才有了切实的感觉。 老少女抵着门坐下,安静的哭泣。我点了根烟,等她哭够。许多年前,我们是不是设想过这一幕?许多年前,我们理所应当的顺应了渺茫的希望。我们以为人生不会再沉重,我们确实以为过——“我真是太傻了。”柏康昱如此总结自己。总结我们。 “以后你会变聪明的。”我含着烟,靠在电暖气前。 “但愿。”柏康昱挨着我坐下,摸出了藏在沙发垫底下的资料袋。“麻烦你帮我交给边飒。” 我捏了捏文件袋,令人遐想的厚度。“可以问里面装的是什么吗?” “房产赠送文件和支票。都是当初的离婚补偿。”柏康昱撑着下巴,脸被电暖气烤得通红,眼角更红。“我一直在存钱,终于存到了被我花掉的钱——” “这是补偿,你用不着还给他。” “我对花店老板说过的——倒贴的就不要谈钱了。是我倒贴边飒的,那就维持倒贴的事实,我得记住以前的贱相,以后才不会再犯。”柏康昱拿过了我手里的烟,深吸了一口,被呛得咳嗽。“我还以为抽烟很容易呢。” “没什么事容易学会的。”坏事也一样。我只能尊重她的决定。 然后我们决定不再聊爱情之类的琐事,忽而几句,扯到了高中。只有我跟她的高中生活,美好又枯燥。她说我保留了枯燥的部分,美好有待挖掘。我祝她一路顺风。一路的风,是否顺遂?柏康昱想乘这一场风。 醒来的时候,柏康昱已经走了。留言条贴在资料袋上,写着——想我。我会想念她的,这一刻尤其想念。 茶饮店照开。卫来问起柏康昱,我说她走了。他愣了一阵,什么都没说。大学放假了,我也决定放假。卫来让我去他那儿住,顺便把录音笔里的乱七八糟输入文档。“付我工资吗?”我决定计较得失。 “每月三千,附赠一辆车代步,油费过路费停车费全包。”卫来认真跟我比赛计较。 “待遇优厚啊。”我忍不住讽刺。 “的确优厚。你已经三十四岁了,之前只做过一份类似于库管员的工作,长相欠佳,身材单薄,不懂眼色又不会说话——” “我是不是该反省自己为什么还活着?”卫来说的每一点,都命中。我有点儿受伤。 “你应该反省自己为什么不早点儿接受我。你活着,是为了让我爱你——” 我说不下去了,狗血的情话。卫来认定了我的不配合,扣掉了我每月三千的工资。 第53章 “你在哪儿?”卫来来电。 “有点儿事。”我坐在CBD边的咖啡馆里,点了杯加双份糖浆的拿铁。 “别忘了来小酒馆聚会。” “没有忘。” “要我来接你吗?” “我直接去小酒馆。” “行李呢?” “行李?” “我以为你放假就会直接搬到我这儿来——” “稍后再说,我得挂了。”我挂断了手机,对刚进门边飒挥手。 他朝我走了过来,坐下,没接侍应的餐牌,直接要了一杯黑咖啡。“闫岑曦说你找我。” “抱歉,我弄丢了你的手机号,所以只能通过她找你——” “算是跟闫岑昕正式割断了?”他的语气,不乏嘲讽。 “我个人的事没必要跟你报告,很感谢你今天能来。”我把柏康昱给我的资料袋原封不动的交给了他。“这是柏康昱让我转交给你的。” “她就不能自己交给我?”边飒讽刺的程度丝毫不减。或许他是爱她的,却瞧不起她。 “如果可能,我想她会亲自交给你的,但她确实没那个时间。柏康昱有别的计划。” 边飒拆开了资料袋,一叠文件,支票用曲别针卡在了文件封面上。“她什么意思?”边飒查阅起文件,脸色不好看。 “她想把离婚补偿还给你,我猜她的潜台词是——这些钱也买不回你吃软饭的日子。”我擅自加了对白,倾向于邪恶的正义。 边飒被我气得说不出话,倒还是那副上流派头,临走都不忘结账付小费。咖啡馆老板问我是不是咖啡不和口味才一口未动,非要再补我一杯新的。“不用了,我不喝咖啡。”我讨厌苦的东西,加再多糖,也是苦的。 小酒馆没有营业,我给卫来打了电话才得进门。“怎么?你们也放假?”我玩笑道,脱下了外套。 “清春的奶奶病了,要提前回老家。剩下的人都不愿意干耗在酒馆里,就提前休假了。今天算年终聚餐。”卫来亲吻了我。“你刚才挂了我的电话,这笔账我记下了。” “有事才挂你的电话——” “不能跟我讲的事?” “跟你无关,和你讲了有什么用。而且,已经结束了。”我确认了柏康昱爱情的终结,但愿老少女这次最终甘愿。 林鹤朝我们走了过来,笑道:“别太亲密,招我们嫉妒。” “还不够亲密。”卫来搂过了我,回应笑容。 清春对我招手:“就差你了!” 我不好意思,自罚三杯。游烈欢起哄,卫来也跟着喝了三杯。“你给我坐好。”孙晓凶神恶煞的唤回了漂亮的女人。 “游烈欢,你这条恋爱狗!”尹源吐槽。一桌人爆笑。 恋爱的狗,跟着骨头走,孙晓是游烈欢的骨头。我是骨头,还是狗?身份全然没有绝对。谷司缩在角落,安静抽烟,随话题笑,没有参与。酒过三巡,清春醉了,抱着林鹤哭,说含糊不清的话。尹源讨厌气氛的低潮,坚持要走。“干嘛要走!呆会一块儿啊!等清春老实点儿,我就带她走,你搭我们的顺风车。”游烈欢扯一叠抽纸给林鹤:“擦擦,你毛衣上都是清春的鼻涕。” 林鹤无奈了:“算了,擦了她还会蹭的。卫来,给我点根烟。”他一手拍着清春的背,一手夹烟,偏头接卫来点的火。我喜欢这个画面,三个人的温情,无限温情。 清春终于被烟熏得老实了,游烈欢只会孙晓背起了清楚:“你们还有谁要走得?我正好开的七人座的车!” “你们走吧,我们自己解决。”林鹤脱下了被清春蹭脏的毛衣,调高了空调。 “那行,就不管你们了啊,少喝点儿。”游烈欢顿了顿,补了一句:“看紧谷司——” “看紧我干嘛。”谷司讪笑,窜进吧台,开了一瓶伏特加。 “当然要看紧你!你丫失恋!”尹源临走都不忘打一枪。 卫来捂着脸忍笑:“尹源这口条儿太犀利了!” 谷司给卫来的杯子斟满了:“你非要在我伤口上撒盐吗?” “没人撒盐你都跟块腊肉似得。”林鹤接了卫来的强调,接着撒盐。 谷司皱了皱鼻子,闷一口酒,心情在谷底,说什么都扫兴。“大家都关心你,所以——”我试图圆场,却说不出好听的话。柏康昱自私了,还有更多的人自私,谷司也会自私的。 “所以我应该认命的接受他们的调侃。”谷司调侃自己,莞尔。“幸好你不调侃我。” “可他并没有帮你,柏康昱要走肯定会提前通知他——” “你挑拨我们?”我看向卫来。他抿着伏特加,默认。 “旻攸没有帮我的义务,由始至终,都是柏康昱自己的选择。”谷司比旁观者更接受事实。 突然,我内疚了,根本就没有内疚的立场,止不住内疚。伏特加比老白干烈,喉咙火烧似得,情绪灼痛。林鹤递给我一杯冰水:“别喝得太猛。” “谢谢。”我握住水杯。寒气透过指尖,镇定缓慢。 “生气了?”卫来靠在我的肩头,痞气。 “没有。你说的都是事实。” “我们都在事实之中。柏康昱走了,谷司失恋了,我爱你,我们在一起,林鹤还在暗恋某个不见面的男人。”卫来咬着烟,轻笑。“有好有坏的事实。” “别让我和谷司陪衬你们。”林鹤皱眉,不似认真。 “或者我转换性向,和你凑一对?”谷司撑起下巴,玩笑。 “你会弯吗?”林鹤扬起嘴角。 “好像有点儿困难,我喜欢柔软的身体,也想有自己的孩子。”谷司是个传统的男人,不讳言传统。廉价的风月他看不上眼,转而说起卫来往日的荒唐,算是扳回一城。 卫来搂过了我,轻声:“我以后不会这样了。” “我没担心——” 卫来咬唇,有点儿生气:“我倒宁愿你担心我。” “你遇到克星了。”林鹤这样说,满意当下的对持,各有所长。 “我遇到克星了,我该说自己很幸福吗?我不该炫耀的,可你们俩太可恶了!”卫来张扬的炫耀。 我插不上嘴,喝光了冰水。谷司淡然:“两个男人很难白头到老,我不羡慕短暂的幸福——” “我跟旻攸能白头到老!”卫来着急了,越发孩子气。 “曾经我以为你能跟林鹤白头到老。”谷司四两拨千斤。 林鹤扶额:“如果你们俩要吵架,能只限定你们俩吗?我跟卫来的黄历再翻出来也是没意思——” “我真的那样以为过。”谷司按灭了烟,看向我:“旻攸要是不高兴,我就不说了。” “没关系,我也好奇。”我欣赏林鹤。他比我更能包容卫来的神经质。 “我更好奇你和闫岑昕!”卫来不服气,反将一军。 沉默一刻,都没忍住笑。林鹤按住太阳穴:“我们这都是怎么了?” “都想利用别人的痛苦建立自己的欢乐。”谷司一针见血,碰了卫来的杯。 卫来东倒西歪的,喝的酒,洒了一半:“全都自娱自乐了!” “幸好你们都乐得起来。”我总结陈词,没多余的念想。痛苦吗?活着就痛苦,随时都有小欢乐,这就是人生。而知根知底的人方寸间为彼此保留余地,便是万幸。 午夜道别。林鹤坚持谷司回家,他是担心他的,不说业已明了。我看着谷司的背影,突然喊了他的名字。谷司转过了头,对我笑:“没事儿。” 没事。我知道没事,可——卫来亲吻了我的脸颊:“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卫来,我——” “我们都是成年人,不如你关心关心我,我现在整个人兴奋到不行!” “神经病——” “那你喜欢神经病吗?” 我被问倒了。 “喜欢吗?” “喜欢。”我喜欢神经病。喜欢卫来。 回卫来的工作室,还没上楼就被他扒了个半光。“冷。”我下意识的抱紧了他。 “呆会儿就不冷了。”卫来把我拉进房间,扯下我的裤子。 “等下!”我挣扎着,拿过了床头柜上的空调遥控器。真的冷,虽然身体是热的,我有点儿害怕,又觉得必须这样做。“卫来。”我轻声,忍不住叹气。“你醉了。” “我没醉。”卫来埋在我的胸口,莫名柔软。“如果你不愿意,我不会——” “我愿意。”我是愿意的,尽管害怕。 卫来抬起头看我,瞳孔泛银,是月亮的光彩:“你确定?” “想让我后悔吗——”话断了,他咬了我唇,疼,疼得暖。 “是你自己同意的,别怪我。”卫来摸出了抽屉里的润滑剂,挤得满手都是。黏腻湿滑的手指顺着耻骨往下滑,没有停留。我被激得躬起身体。他轻吻我的耳垂,低语:“难受吗?” “还好。”我不由的皱眉。身体的排斥和身体里的焦躁交织。他耐心而温柔,我却快被玩笑似得探入折磨疯了。“进来!” “什么?”卫来挑眉,因为掌握节奏而坏心。 “我让你进来!” “可我还没有戴保险套——” “进——嗯。”我说不出话了,被体温侵袭。 “是你让我进来的。”卫来拖过枕头,垫高了我的腰。“深呼吸,对,慢慢的,放松,放松好吗?别让我卡在一半,旻攸,我要你,让我要你。” “疼。”我吸着气,放松,身体被充满了,满到想吐。 “一会儿就不疼了。”卫来架起了我的腿。“乖。” 我深吸一口气:“动吧。” “确定?” “我确定我不想做了,能不做吗——卫来!你个混蛋!”我被顶得难受,声音颤抖。卫来只确定他想确定的。身体里热得快化了,心里却有一处是冷的,我搂紧了他,呻吟细碎:“卫来。” “我爱你。”他说。 爱太具体,我无法思考,像是浮在波涛凶涌的海面上,失了意志,凭浪而行。卫来的话,成了我的浮木。热的,冷的,安心。 逼仄的房间,铁皮火车被扔在墙角,母亲穿着泛黄的白棉裙子坐在床沿边,招呼我坐下。她问我爱不爱她,我摇头,她就哭了,我看不清她的脸,眼泪打在了我的脸上,烫得伤人。“我是你妈妈啊,你为什么不说爱我?”她不甘心。我很迷惑,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一直在问我,那么急切——我醒了,卫来睡在我的身边,他爱我,等我爱他。他让我安心。 我撑起身体,点烟,身体里的经验流了出来,带着我的体温。我想我应该对她说爱的,因为她的是我的母亲,可我不确定“母亲”对我的意义——“醒了?”卫来不甚清醒的亲吻了我的腰际。我没有回答他,抽完了烟,起床,经验干涸了,大腿根的皮肤紧绷。“一起洗澡?”卫来揽过了我。 “再来一次我会死的,让我自己洗好吗?”我不是什么纯洁的人,至少要懂得防患于未然。 卫来轻啄了我的唇:“好。” 我拣了卫来的衣服穿,没食欲,烟抽完了,不知道该干什么。性爱是很好的,性爱后的空虚也是好的,我只是得花些时间慢慢消化。“你的笔电呢?我帮你整理录音笔——” “先吃饭。我让陈妈给你熬了松茸鸡丝粥。” “我不饿——” “该怎么理解这句话呢?我把你喂饱了?”卫来讪笑,酒窝酿蜜。 “你的黄腔很有格调。”我有些忧郁,每当事情开始往好的方向走的时候,就忍不住悲观。我讨厌那个梦,却无法跟卫来说起。手机响了,情绪崩散,我突然感谢柏康昱的来电。“喂。”我接起电话,背对卫来,理智才逐渐收拢。 “旻攸,你去A座把我卧室的床垫翻开!我记得好像还有五千块钱的定存单!”柏康昱的急躁都是小明媚。 “五千?” “五千呐!我就指着这五千块钱了!你都不知道我现在天天吃半价便当——” “公司呢?不是有签约金吗?”我被卫来从后抱住了,尾音轻颤。 “签约金和存款都取出来还给边飒了!我来日本就算是一穷二白重新开始,版税要到年终才拿得到,公司已经帮我预付公寓租金了,我不好意思厚着脸皮再去找公司预支。你快去帮我看看,我记得是有五千块钱的——” “我现在不在家。” “在店里?” “不是。” “卫来家?” “我——”我在卫来的怀里。 “就是在卫来家吧!正好!你问问他买不买房子!我把A座卖给他!一梯两户黄金地段绝对超值!他要住那儿还省得你两边跑——” “闭嘴!” 柏康昱半天没提起气儿,好一阵才委屈道:“可我缺钱啊!” “你的账号开了网银的吧?我上网转给你。” “转我多少啊?太多了我还不起。” “没让你还。” “有钱了我一定还!” “这话我就听着吧——” “我说真的!有钱了我一定还!”老少女是认真的。 “你得照顾好自己,缺钱了就给我打电话——康昱,你开心吗?”我的老少女漂泊在外,而立之年还在为一日三餐发愁,本来她可以过得很好。 “开心啊!穷开心嘛!在语言学校认识了一个云南来的女孩儿,她也挺穷的,我们俩经常买一个便当分着吃!啊!对了!她还是白馆优的粉丝,可我不会告诉她我是白馆优!”柏康昱真正开心。“旻攸,虽然我现在很穷很狼狈,可我心里一点儿也不慌,我在为我自己生活。只为自己生活!你也一样!跟卫来好好在一起!既然都决定跟他一起了,就好好生活!” 我被老少女教育了,喜忧参半。挂断了电话,卫来亲了亲我的脸颊,问道:“柏康昱很拮据?” “非常拮据。”我苦笑。“借你的笔电用一下——” “把她的账号给我。” “卫来——” “跨国转账没那么快拿到钱,我有通路立刻到账。把她的账号给我。” “我把钱打给你——” “别跟我算账。”卫来致电陈越,跟陈越说了个大概:“——十万可以吗?”他问我,我愣住了,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先打十万过去吧。好,谢了。”卫来揉了揉我的头发:“你怎么了?傻了?” “我存折里只有两万三。”我确实有点儿傻。 “都说别跟我算账了!” “可——” “说其它的!柏康昱呢?除了说借钱没说别的?”卫来不听我的忐忑。 “说在语言学校交了个朋友,两个人穷一块儿了——” “没提谷司?” “没。” “提我了吗?” 我怔了怔,轻道:“她让我跟你好好过。” “这话我爱听!你就得跟我好好过!” “能行吗?” “能行什么?”卫来偏过头,稚气。 “跟你生活。”我想要跟他好好的。 “池旻攸,你这辈子都得跟我呆在一起!” “这辈子还挺长的,我害怕。” “你这个懦夫!” “我就是个懦夫。” 卫来抱紧了我:“不管你在害怕什么,你都有我。” “卫来——” “别用你的过往折磨我,又亦或折磨你自己;你可以不相信你,但我相信我自己;你害怕的,我不害怕,我只害怕你不知道你是爱我的。” 我不知道。感情的去向如何决断?可能,我欠缺一些神经质。 大多数时候,我的跟卫来呆在工作室的别墅里。他处在休整期,以做木工为乐,我则整理录音笔的资料输入文档。陈妈说我们俩过得是老人生活,毫无年轻人的活力。我跟卫来都不约而同的认可。 “你们俩还耗着呢!”陈越跟陈妈一个观感。 “找我有事?”卫来放下了锉刀,绕过茶几,赖在我身边。 “当然有事!你打算休到什么时候?” “不知道——” “美国那边在筹备一个新晋大师的拍卖会,我要你的新作去那儿试水。”陈越是绝对尽责的艺术经纪人。他不遗余力的帮助卫来打入国际主流圈子。“最近能画吗?” “就想跟旻攸呆着——” “能不能不这么死于安乐!” “这么死也挺好的。”卫来拿过了我的唇间的烟,深吸。“但死之前,我还要活很久,我得跟旻攸一起活着,他还没说爱我呢——” “求你别秀恩爱!”陈越捂着耳朵逃跑。“甭管你画不画,我已经给你安排模特练手了,明天就来!还有啊,我整了一出版社,决定把旻攸那书给出了!多好的题材,整得好还能卖版权拍电影!就这么着了!你们谁也别说!我不听!” “书?”我想了一阵才反应过来。陈越已经走了。“别以我的名义出。” “只能以你的名义出,我的名字不是十项全能。”卫来咬着烟,坏笑。“出书也挺不错的,就用这本书入股他的出版社好了——” “你到底是艺术家还是生意人?”我自惭形秽了。 “看你想让我变成什么样。”卫来按灭了烟,吻我。口中的苦涩丝丝甜蜜。 第二天,模特如约到了。“哟!你还为他工作呢!”当初的那个女模特,头发长了,染成了紫色,还是一样爽朗。“卫来涨你工资没?这回他可得涨我的工资!别人都回家过年了,我还这儿脱衣服赚钱呢——” “涨工资的事儿你跟陈越说去,又不是我约的你。而且我根本没想画!”卫来坐在花架前。炭笔捏在手里。 “管你们谁约的我!反正我有钱赚!”模特脱光了,睡在沙发里。“喂!能给我一根烟吗?”模特突然撑起来,靠在沙发背上,对我招手。我把我的烟和火机都抛给了她。“谢谢!”模特微笑,点了根烟,对卫来说:“要吗?” 卫来不客气,把剩下的烟都抢走了。两个人一起抽了会儿烟才开工,我进厨房泡了杯苦荞茶。各自有消遣。素描持续了一下午,我利用这些时间把文档整理出了个大概,可以拼凑第二个故事了,却为故事的作者发愁。 “你怎么了?”模特披了件大衣,不满。 卫来烦躁的扔了画笔:“别碰我!” 模特大喇喇的喊道:“接个吻都不行吗!” “不行!我有人了——” “真有假有!未必上次那新闻是真的?你真抢了闫家长子的男朋友啊?我还以为只是个噱头呢!” “我没抢他的男朋友!只是他的前男友成了我的现男友!”卫来的声音比模特还高。我不由得替他丢脸。“……跟你讲了啊!我有男朋友!”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卫来冲进餐区,抱住了我:“他是我男朋友!” 模特愣了一刻,扣上大衣。尽管她只穿了一件大衣。“你是他男朋友?”她抓了抓头发,紫色炫目。我只能窘迫的点头。“你跟闫家的人交往过?”她揪起眉毛,认真打量我。我还是点头。模特沉默一晌,突地叹气:“他们都看上你什么了啊?” “不知道。”这也是我迷惑的地方。 “反正我看不上QJ未遂犯!”卫来白了模特一眼。 “老子长了鸡鸡才QJ你!”模特抓起沙发上的衣服和包就往门外奔。“狗日的卫来!你等着吧!三倍工资没跑!” “叫你跟陈越要去!”卫来把模特的鞋扔还给了模特。 “你最好把她追回来,现在是冬天,她只穿了一件衣服!”我开始担心模特。 “天都快黑了,没所谓,被人看到就权当行为艺术了。”卫来比我想得开。 “你——” “是她自己要走的,不能怪我,还是说你想让她留下来QJ我?” “神经病!” QJ跟神经病的问题绕了一晚,直到模特再来也没有解决。外婆家的阿姨要回老家过年,让我帮她照顾花草,我才惊觉快过年了。卫来跟我讨论过年的事。“跟平常一样吧。”我应付道,对节日不敏感。 “不一样!得买年货啊!明天一块儿去超市吧——” “我得去外婆家。阿姨回乡下,我得给花浇水——” “我跟你一块儿!” “你下午不是还要画素描吗,我怕赶不回来。伺候花草的杂事挺多的——” “那就不画了。本来我就没想那么快出作品。” “模特会来——” “让她来好了,反正是陈越给钱。” …… 争执没有完没了,总有新的争执。到了外婆家,我们还在为这事儿较劲儿。卫来说:“我怎么感觉跟你老夫老妻似得,成天为这些鸡零狗碎计较,我们一起几个月啊!” “挺没意思的吧?腻了?”我冷笑,开门直奔了花房。《Growing Old》还摆在原来的位置,我正在衰老。 “是挺有意思的。你不跟我硬扯艺术,也只有你会这么干!”卫来微笑。阳光打在他的脸上,真正英俊。 我也许幻想过类似的场景。跟某个人没有心结的抬杠,不用顾虑那个人的反应,我的恐惧缓慢枯萎,成为不发芽的种子——“楼上那间房能开吗?我一直想看看里面长什么样。”卫来到处乱窜。 “那是外婆的房间。” “不能开吗?” 我没有勇气再打开那扇门。“你想进去吗?” “想啊!想知道你外婆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想知道你。”卫来站在那扇门前。“可以进去吗?” “可以。”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