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荡江湖之任侠(第三、四部 出书版)BY 绪慈
  发于:2014年10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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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部

 文案: 海上遇难的濒死经历过后, 柳长月再也无法放开小九。 揭开小九原为宴阙之秘后, 看着小阙为自己挡去鞭刑、烙铁, 不顾伤痕累累的身躯, 仍是那般和煦如阳的笑靥相对, 柳长月顿觉,一生所遇之苦, 即将随着自己落下的吻宣告终结。 柳长月眼见着小阙一次次把心分给别人, 却浑然不觉他们之间的羁绊与感情!? 向来是呼风唤雨、游戏人间的柳大魔头, 一生难得的真心,岂可如此任人儿戏!? 若是得不到这人,玉石俱焚他绝不手软! 第一章 猛地被泼了一瓢子盐水,把昏迷中的小阙给呛醒。 他咳了好几声才回过神来,一抬头,只见几名穿着黑衣的陌生男子在他视线范围内。其中为首的一个男子张开嘴,一口烂牙,笑得极为难看地盯着他道: 「醒了啊?」 另一个脸上有条长刀疤的男子又舀了一瓢盐水,往像他一样被铁链吊离地面的柳长月泼去。 柳长月皱了一下眉头,悠悠转醒。 小阙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找寻柳长月的身影,这时见着柳长月就被吊在离自己不远处的地方,也没有理会眼前的黑衣男子,心急地就朝柳长月喊道:「柳大哥,你怎样,有没有事?」 柳长月清醒后第一件事情也是想到小阙,这时听到小阙的声音,便莫名地松了口气。但当他朝声音来处望去,见着小阙浑身湿透且脸色惨白,还和自己一样被高高吊起,脚悬空踏不着地面,就忍不住狠狠皱了一下眉头。 「喂喂,大爷正问你们话呢,是听不懂人话吗?」似是牢头的黄牙男子手里一条鞭子,见小阙竟然敢不理会自己,心里一怒,便朝小阙打了去。 那鞭子是尾部带着倒钩的,一打下去倒钩子陷入肉里,再用力一扯,便是皮破血流。 小阙闷哼了声,而后直直盯着那打他的人瞧。他觉得自己被打得莫名其妙,遂怒问道:「你干什么用鞭子打我?我得罪你了吗?」 柳长月见小阙的衣衫被扯碎,伤口部分流出血来,心里一沉,眼神阴鸷得叫当场的人都瑟缩了一下。 黄牙男子之后才想起自己是这个牢房的主人,又挺起胸膛朝小阙吼道:「你们两人竟敢擅闯蓬莱镇,我们的地方从来不许外人入内,你们胆敢进来,就要有死在这里的准备!」 「蓬莱镇?我们到蓬莱镇了?」小阙皱着眉头又环伺了牢房一圈。「那我们的船和船上的人呢?怎么没见着他们?」 黄牙男子轻蔑地哼了声:「那艘大船果然是你们的!」他阴阴笑了两声:「你们的船触动了蓬莱岛外的五行八卦阵,如今已经被漩涡与礁石撞成一堆木屑了。至于其他人,你们以为这里谁都容易进来吗?我们只在沙滩上抓到你们两个,其他人依我看,肯定已经通通葬身海底了。」 说着说着,那黄牙男子又举起鞭子,狠狠抽了小阙两下。 那两下抽得小阙胸口衣襟碎了一大片,鲜血也渗透衣衫,由内而外染出了几朵鲜红的血花。 小阙抬头怒视对方道:「你又打我!」 小阙的表情与态度很明显地娱乐了黄牙男子,那男子道: 「我就打你怎样?擅闯蓬莱镇者,杀无赦!这么些年来除了犯了镇规被送到牢房来的镇上人以外,老子还没打过其他人,来你们两个正好,我就打死你们!不过在死之前你们快说,为何胆敢擅闯蓬莱镇?是谁告诉你们蓬莱镇位置的?说,快说,说了就让你们死得痛快!」 小阙正要开口,柳长月那边便冷哼了一声,道:「原来蓬莱镇竟是这样招待来客的!」 「来客?」黄牙男子笑了一声,眼神一阴,鞭子换手,朝着柳长月身上也猛地抽一鞭。 「柳大哥!」小阙大叫。「混蛋,柳大哥没有武功,你别打他,你这个坏人,有种就来打我!」 「哦?原来我是个坏人?这点我还不知道呢!」黄牙男子看了小阙一眼,哈哈笑了几声后,瞧小阙那么紧张柳长月,反而对柳长月的兴趣更为浓厚了。 黄牙男子对柳长月说道:「啧啧啧,看不出来你都一把年纪了,居然还有个细皮嫩肉的小伙子肯替你捱鞭子啊!」 柳长月也不理黄牙男子,只是脸色不变淡然说道:「蓬莱镇镇主当时邀请我俩前来此处作客时,可没说上岛之后要先吃几道鞭子。」 小阙一想起这事,遂喊道:「对,是哥哥请我们来的!你去找哥哥,告诉哥哥我来了!我们才不是随便上岛,我们是因为有藏宝……」 「小阙!」柳长月突然横望了小阙一下,示意小阙别说话。他转而对那黄牙男子道:「我们不只是客人,到这里来的地图更是蓬莱镇镇主亲笔所画。你若不信,自可派人向镇主求证去,就说小九和他姓柳的朋友前来探望他。」 黄牙男子先是一愣,又看柳长月虽然一脸漠然,但神情底下却隐约显示着倨傲不羁的冷冽神情,再听见他说:「你若是在这岛上够分量,自然也知道前些日子,你们镇主前往中原武林之事吧!若还是不明白,就换个听得懂人话的人来!」 黄牙男子瞧见柳长月说话时的神情,明显发觉自己被看低了,又想起之前镇里头传出的流言,想了一下,突然面容扭曲望着柳长月愤怒道:「姓柳的?姓柳的不就是那个布了天杀的局,差点害死我们家镇主和凌长老的混蛋大魔头柳长月?原来就是你!」 黄牙男子再阴恻恻往小阙看去。「而你,则是个身分卑贱来历不明,却胆敢与镇主结拜的那个什么九的!」 小阙一愣,似乎没想到怎么有人脸色能够一瞬间变得那么难看。 黄牙男子后头有人动了一下,身影立即闪出大牢外,然男子没发觉,神情愈发愤怒,朝着二人吼道:「无耻、下贱,你什么身分竟然敢与我们镇主称兄道弟!镇主是初出江湖才被你们蒙蔽,以为你们是好人!我老黄活了这么久,就看得出你们两个都是意图不轨之徒!听说中原武林传言我们蓬莱镇遍地黄金宝藏,无数人都对这里起了贪念,所以你们是用计接近我们镇主,搏得镇主信任,故意要来夺取蓬莱镇的宝物的对不对!」 「不对!」小阙说。 黄牙男子很气愤,自己的推论被一声「不对」给打断。但当他愤怒地看向小阙,却发觉竟是一双清明干净毫无杂质的黑眼睛直直凝视他时,不禁一愣。这哪像是会行恶事之人的眼神,这人的眼眸甚至比镇主还要清亮,哪来可能刻意接近并利用镇主? 黄牙男子一个激灵,随后又看向柳长月。 只见柳长月眼神漆黑不见底,神色虽然淡淡地看着他,但散发出的气势却令人不寒而栗。 黄牙男子发觉只要多看柳长月眼睛一秒,都有种克制不住自己内心狂涌起的恐惧,要发起抖来的可怕感觉。这时他才猛地惊觉,是了,那个小的是个笨的,顶多是听命行事;这个大的才是阴险、要人命的! 黄牙男子忿忿然扔下了鞭子,走到角落去拿了一枝以烈火烧得通红的烙铁回来,怒视着柳长月道:「说,你究竟是怎么知道蓬莱镇的位置,又是如何闯过五行八卦阵上岛的?你来岛上到底有什么目的? 别以为蓬莱镇上的人鲜少在武林出没就认为随便几句话可以骗得倒我!我老黄也是听说过江湖上诸多魔头的恶形恶状的,快说,你们到底想干什么?姓柳的,今日你若不肯说,我就就地正法了你!」 小阙见那红艳艳的烙铁,越来越接近柳长月的脸,心里惊骇得不得了。他努力挣扎着欲挣脱悬着他手腕的铁链,大喊道:「你不要伤害柳大哥,我们根本没有想过要干嘛!只是知道蓬莱镇上有颗不死药,所以我才带柳大哥来找哥哥求药的!柳大哥失了武功,唯有不死药能让他恢复武功,我只想找哥哥求药,除这以外,我们没有任何念头!」 黄牙男子猛地怒气更为上涨,道:「不死药?蓬莱镇没有这种东西!就算有,也是先给镇主服用,而不是给你们这些卑贱之人!可就算没药,就凭你们竟敢把主意打到蓬莱镇上头这分上,浑小子、老匹夫,既然来了,就要有回不去的觉悟!」 在那枝烙铁就要落到柳长月脸上的时候,突然间「铮」的一声,碎铁之声传来,而后一只手伸到了柳长月面前,接着「呲」的声,伴随焦肉味道,柳长月发觉小阙不知何时已经将手伸到他面前,硬生生地以手掌接下了即将落在他脸上的那枝烙铁。 柳长月先是一愣,而后大怒道:「小阙,你做什么!」 小阙手握紧几乎要烧起来的赤红色烙铁,而后一用力,将烙铁从黄牙男子手中抽了出来,愤然甩到旁边扔掉。 小阙气得不行,也不管柳长月在后头脸黑得像什么一样,迳自对黄牙男子大声怒吼: 「我们没有要来抢药!你究竟要我说多少遍?我们是来求药的!而且地图也是哥哥画给我的!哥哥如果不给药我们自然就回去了!你为何不分青红皂白就乱用刑!烙铁很烫的你知不知道?你却还想把它烙在柳大哥脸上!我不是已经说过柳大哥没有武功了吗?那一下下去会有多痛你晓得吗!」 小阙继续说:「魔头,你才是魔头!你全家都是魔头!」他气疯了,无意间用上了苏笛向来骂人的方法大声吼道:「我问你你是什么身分?你在这里算多大?你大能大过哥哥吗?是能作主的人吗?主子的客人来了是不是应该先去请示主子?你凭什么哥哥还没来就先打我和柳大哥?我告诉你,我答应过他要保护他,如今你打了他一鞭,接下来我得替他讨回来的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柳长月还是第一次见小阙发这么大的脾气,他本也是在气头上,但当小阙单手扯开捆绑住他的铁链,又「当」的一声展开赤焰剑,奋力和黄牙男子打了起来后,原本因为小阙被烙铁烙伤而黑得不能再黑的脸色也慢慢缓了过来。 这孩子在保护他啊!可为什么他总是那么容易就牵动自己的心,以前从未有过的喜怒哀乐,现下在这孩子身上一下子全尝了遍,原来,这就是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吗? 因他喜、因他愁,万般滋味无可诉,只得挂心,缭绕在心头。 柳长月脚尖着地站稳后绕了绕手腕,活络了一下筋骨。因为被吊的时间过久,铁链在他手上留下了青色的瘀痕,这时他想到小阙之前说了他没武功不堪人打的事情,这般受辱,心里奇怪的也没怎么生气,就单单只是想着小阙怎么能这么笨,竟用蛮力挣脱铁链,还替他挡下烙铁。 那孩子的性子到底是随了谁啊?居然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也不把自己的命当命? 小阙性子冲,一下子就和为首的黄牙男子老黄还有他的那些属下打了出去。 当柳长月悠晃晃地从地牢里走到外头,温和的阳光与新鲜的青草香扑鼻而来时,他深吸了一口气,才将目光放到正在打斗的小阙身上。 柳长月虽然失了武功,但三十多年的武学造诣放在那里可不单是好看的。 他光凭听小阙的赤焰剑与那些黑衣人兵器相交的声音,心情就好了许多。 那些黑衣人武艺虽强,但显然因为从未与外人对仗过,加上小阙本身武功就不容小觑,当初连他清明阁的高手天痴都不是小阙对手了,这些个人合起来也不过只堪让这孩子练练手罢了。 原本围攻小阙的一共有七、八个黑衣人,后来有人一见打不过就立刻去报了信,接着来了十几人。跟着那十几二十人还是打不过小阙,所有兵器招呼过去,遇上小阙那柄削铁如泥的神兵利器赤焰剑,「铿铿锵锵」地就断了数十截,见到如此,又有人焦急地跑去搬救兵。 十个二十个人那还好,小阙应付得来,但当对手人数一直不断增加,小阙又不肯下狠手,到了牢房外的绿地围满了人,柳长月靠在树边一个一个慢慢数,数到超过了五十人后,冷笑了一声:「蚁多咬死象,你这般打法,等整个蓬莱镇的人都来了,不用打,压都压死你了!」 小阙喘了一口气,他的确也打累了。蓬莱镇的人一直来,都不待让人休息的。加以他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被烙铁弄伤的手握剑都有点抖了,只得在打斗间隙,朝柳长月投去求救的眼神。 柳长月淡淡说道:「对别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他们下手要致你于死地,你留他们性命做甚?」 「啊啊?」小阙不懂。 「全都杀了,」柳长月道:「省事。」 柳长月那话说得是轻轻淡淡,脸上也一派淡然,但不知为什么围攻小阙的黑衣人们就是感觉到杀意从柳长月那边散了出来。幽幽的、浅浅的,寒渗入骨的切实杀意。 「不行、不能杀人!」小阙抬手抹掉额头上不停滴下来的汗,喘呼呼地回道。 柳长月对小阙的回答也不以为意,只是浅浅一笑,说道:「那你就继续喘吧!」 小阙回首努力奋战,他对仗经验虽比在场的黑衣人多,但其实也只是个初出江湖的雏,碰上情况除了硬扛,也不会使些什么伎俩。 于是他就真的一边喘一边打,打完了这头那头又来人,再继续一边打一边喘,而且在打与喘的中间还不时朝柳长月抛眼神,心想着这个柳大哥不知道还能不能想出别的方法帮帮他! 柳长月原本是想让小阙吃吃苦头,好以后能够让他听话些的。但看着小阙挡人几刀就看他几眼,而且那眼神可怜兮兮的,没多久自己居然竟见不得这样的情形,心软了下来,说道:「既然不想杀,那就全点穴吧!用内力灌入他们的昏睡穴,叫他们全都歇下,但要歇足十二个时辰,一刻都不能少。」这也是柳长月对这些黑衣人变相的惩戒。 小阙顿时眼睛大放光彩,「登」地一下两眼全都亮了。他就知道柳长月有办法,所以立即照柳长月所说,收起了剑,以指代剑,放出内力凝成的剑气,身影迅速移动在一群又一群的黑衣人中,专挑对方的昏睡穴下手。 小阙穿着一身白,那亮眼的白色在一堆黑衣中显得十分夺目,再加以得到了解决之法,跑来窜去间脸上带着大大的笑容,那身影、那神情,简直灿烂到令柳长月离不开眼。 只是,在柳长月看见小阙腰间和胸口染着的鲜血时,眼神再度黯了黯。 这笔帐,铁定要向蓬莱镇讨回来。 不讨回来,他就不叫柳长月。 当小阙把地牢外将近七十多个大男人收拾干净时,另一头传来沸沸扬扬的声音。他抬头一瞧,才发现原来是好几个人推着轮椅,快速带卯星过来了。 小阙高兴地举起手,原本正要摇,嘴巴张大,想喊声:「哥哥……」 可这时柳长月却更早一步走到他身旁,声音冰冷冷地说:「不喘了?」 小阙胸口仍剧烈起伏着,听见柳长月的声音,下意识便立即回答道:「还有点。」答完后又猛喘了几口气。 柳长月接着道:「帕子呢?」 「啊啊?」小阙立刻低头找苏笛放在他身上的帕子。东摸摸西摸摸,最后终于在腰带中发现了那条干净的小白帕子。 小阙以为柳长月要用,马上就递到了柳长月面前。 柳长月说道:「满头大汗,自己擦干净。」 「咦?噢!」小阙愣了一下,觉得柳长月好像在生气,但下一刻就听着柳长月的话拿帕子把额头上和脸上的汗水全擦乾,然后乖乖地看着柳长月,歪着头等待他下一个吩咐。 见小阙的心与目光全放在自己身上,柳长月这才高兴了。 那边卯星也来到了他们面前,面对着满地僵硬地倒在地上有些还直接吃土的属下们,再见着小阙和柳长月身上的血迹,卯星一脸的歉然。 「哥……」小阙很高兴再次见到卯星,但当他想和卯星说话时,柳长月却突然说了句: 「闭嘴!」 小阙看着柳长月眨了眨眼,然后似乎察觉有什么不同以往的感觉在自己这头与卯星那头暗潮汹涌地流动着,只得应了声「噢……」乖乖闭了嘴。 卯星的眼神直接从小阙身上移到了柳长月脸上,歉然说道:「柳阁主……」 柳长月冷笑道:「蓬莱镇主对自己收养的义弟可真是疼爱有加啊!一开始先是五行八卦阵伺候,接着没死又被吊在牢房里捱鞭子,鞭子没捱完又让人烙烙铁。你这当哥哥的的确好,原来就这般要弟弟性命的吗?」 「一切都是误会!」卯星马上说道:「下人伤了你们的事我会随即处理,给你们一个交代,至于岛外的五行八卦阵则是意外,我绝对没有伤小九的心……」 卯星还想解释,柳长月却伸出手,止了卯星的话。 柳长月道:「镇主想必已经见到他这身伤,本座不想与你多说,现下立即收拾个客房与我们,我要为他上药。」 「柳阁主!」卯星着急地看了小阙几眼,想先和小阙说话,然而柳长月却像这里的主人一样,一把捉住小阙的手,直接就往前走去,不再理会卯星。 卯星叹了口气,因为原本就是自己有错在先,回来之后忙着岛上事务忘了小阙可能接着就来到蓬莱岛,才误伤了他们两人。卯星朝后说道:「立即收拾两间最好的客房出来,招待两位贵客,并送上上等金创药过去,外用内服皆要,再拨十个灵巧的婢女们过去,绝对得好生伺候。」 小阙被柳长月拉离开时,连连回首几次看向他的卯星哥哥。 待卯星眼神追上他时,小阙立即眨了眨眼,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表示自己对方才的事情一点都不在意。卯星这才回以安慰的微笑,他就知道这个弟弟是不同的。 只是,待小阙与柳长月两人被他吩咐的婢女们带离开,卯星看着牢房外倒了一整片的牢房守卫与镇上侍卫们,不免头痛起来。 许荷过去探了一下,回头对卯星说道:「主子,只是被点穴。」 卯星道:「解开他们的穴道。」 许荷试了几次,而后对卯星摇头。「这点穴手法灌入真气且又落得刁钻,实非寻常人能解得。」 卯星苦恼。 这些人几乎就是镇上所有壮丁了,小阙的武功他也是见识过的。他要教训这些人,想让他们僵多久就会僵多久,加上柳长月必定也说了些什么…… 卯星头痛不已。这些昏了的人如果不搬回去,也不知猴年马月才醒得过来;可要搬回去,找谁来搬?总不能叫镇上的老弱妇孺来扛吧…… 卯星让人安排的的确是最上等的客房,光是一进到院子里,看见错落有致的碧竹林,再沿着青砖步道往内走,来到厢房前,推开上好古檀雕花的门,踏进房里,就迎来了一室馨香。 整个院落包括厢房内的摆设皆古朴雅致,小阙摸了一把床边天蓝色的丝帘,感觉冰凉柔顺好好摸,就觉得这真是个好地方。 随身伺候的婢女有四人,外头还站着六人,她们的容貌虽称不上国色天香,但仪态气质皆为上等,更在柳长月没开口之前,就让仆人将澡盆注入热水,又在托盘中放上干净的白布、剪子、外敷与内服的金创药还有两套干净且质料上乘的衣衫,细心得让小阙好生惊讶。 柳长月挥了一下手,语气不好地道:「退下!」 那四名女子福了福身,温顺地退了下去。离开前还将檀木门轻轻关好没发出半点声响,看得出来是TJ好的婢女。 小阙还在看着室内摆设。他对一个青铜色的貔貅挺是好奇,还拿起来把玩了一下。然青铜貔貅颇重,小阙一拿就「咦」了一声,再看这东西眼睛上头镶着的是两颗大如豆子,与青铜一模一样颜色的宝石,又见这东西张着嘴,拿着它摇了摇,发觉肚子里出了些声响,将一手拿住往另一手上倒,掉出来的居然是些五颜六色的宝石,颜色漂亮得很,让他看着就好喜欢。 柳长月瞧了小阙一眼,怒道:「伤口依旧在流血,还在那里玩!不赶快过来上药,想死是不?」 小阙抖了一下,立刻就把宝石全塞回貔貅的嘴巴里,朝木架摆回去之后,赶紧来至柳长月面前。 「衣带解了,上衣也脱了。」柳长月面无表情地道。 「噢。」小阙依言把衣带和上衣都脱了。正当他想着脱下的衣衫该放哪里时,柳长月说道:「破衣服扔地上,莫非你还想洗干净了再穿?」 小阙想想觉得也是,便把衣服扔到一旁。 待掩盖伤口的衣衫退去,柳长月见到小阙身上被打得血肉模糊的伤口时,猛地深吸了一口气,气得手指都颤抖起来。 这孩子的肌肤原本有多光滑,之前胸口受的那伤好不容易也就养得剩下一条淡红色的疤了,这下可好,被蓬莱镇的人这么一打,内伤不说,光是这皮肤被鞭子的倒钩扯裂开来,鲜红的血下是惨白的肉,从胸膛至腰间,几乎没有一处完好。 柳长月看得眼睛都红了。原本拿着湿巾子的手紧紧握住,把那已经拧得几乎半干的布巾再掐得落了几滴水下来。 小阙瞧柳长月的模样连忙说道:「柳大哥我不疼、我一点都不疼,你不要这样!」 柳长月伸出手指往小阙腰间上的伤口一戳,小阙立即「嘶」地吸了口气。 柳长月怒道:「这不算疼,不疼你脸能拧成这样?那你告诉我,要怎么才算疼?被活活打死才算疼吗?」 柳长月缩回去的手指上有着点点的肉末与小阙身上的鲜血,小阙不晓得他看着自己的孩子被打成这样,心里是有多痛。 他一个为人父者,不仅护不了自己的儿子,还让孩子受了这么重的伤,再想到几次危急中都是小阙不顾性命看照着自己。清明阁阁主柳长月从没有这么心慌难受过!若不是自己执意要来蓬莱镇,还带着这孩子一起,这孩子根本就不用遭这样的罪。 柳长月开始想着,喜爱一个人,明知身边有危险仍不想放开,只为早已自觉自己连片刻与他相处的时间都不愿放弃,以这样的情感,换来对方一身伤痕,这到底对或不对。 见柳长月的脸色从一开始的青黑发怒,慢慢地褪得惨白,小阙也有些担心地望着柳长月。 「柳大哥……」 「闭嘴!」柳长月怒道。 「我真的不疼……」小阙说:「比起在天璧山庄那一次,这鞭子打得真的不疼。」 小阙的话让柳长月回想起天璧山庄那一夜,一念之差差点就杀了这孩子的情景。他的脸色更加苍白了。 明明在遇上这孩子以前,杀人或被杀,一切都是那么简单,但为什么碰上了这孩子以后,全都变得复杂了? 柳长月坐在床边动也不动,小阙光着上半身觉得有点冷。 他伸手想拿柳长月手中的巾子先随便擦擦然后自己上药,可当左手才碰到柳长月的手指时,柳长月突然狠狠地震了一下。 小阙被这样的柳长月吓了一跳,然而柳长月这时才回过神来,缓缓地伸出手,重新拧湿了巾子,缓慢而小心翼翼地替小阙将伤口附近的血一点一点地擦去。 那动作温柔得,像是在对待最珍贵的宝物一般。 然而柳长月这一生从来没有过珍贵的宝物,他只有过小九,一匹能为了他而死的狗,虽然所有人总说那是一匹狼。而如今,他是真正感觉自己拥有了比小九还贵重的东西,就是由他血肉分离出来的,他这生这世最爱的孩子。 轻轻地抹去了血渍,默默地沾上药,仔细地涂抹在小阙的身上。 柳长月再用干净的白布将小阙的伤口包扎好,没绑得太紧、也不绑得太松。这个这辈子从未服侍过他人,别人口中的魔头却动作细腻得像在心里已经算过百遍千遍一样,让小阙不至于被勒得太紧,还稍有余裕容得转动腰身。 「把手伸出来。」柳长月说。 小阙想了想,把左手伸出去。 「我是说受伤的那只手!」柳长月又怒了。 「嘿嘿嘿!」小阙尴尬地笑了一声,立即把左手缩回去,伸出不仅血肉模糊,还微微带着焦味的右手手掌心。 柳长月接过小阙的手,愣愣地看着那伤口。 过了好一阵子,柳长月才张口,声音沙哑难听地说道: 「为什么要替我接下烙铁?为什么要代我受伤?我不信你不知我这人的本性!清明阁出来的人,个个冷血无情,没有天地道义,没有兄弟情义。明明知道我是这样一个人,一个杀人成狂、嗜血成性的魔头,却还要救我?」 柳长月低着头看着小阙手上的伤口,小阙则低着头看着柳长月倾泄而下的乌发。 小阙低声说:「没有什么原因的。」他说:「反正我就是宁愿自己受伤,也不要看到你受伤,这样而已……」 小阙的声音很温柔,小阙的想法很理所当然。 小阙说:「虽然所有人都说你坏,我也知道你坏,可只要你不再杀人,至少不在我面前杀人,我就会护着你。」 柳长月静默了半晌后,突然干笑道:「你为何认为本座需要你护着?」 小阙也静了静,而后才开口。他嗓音干净,温和柔顺地说道: 「在天璧山庄的时候,我们一群人守夜,很多时候我都和致远大师一起,听他讲一些我也不太懂的话。 致远大师说,伤人者,皆为心内有伤者。又说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恩爱别离苦、所求不得苦、怨憎会苦、忧伤别离苦。再怎么,也是个人,再怎么,也只是因心里苦。大师说与我听时我原不明白,可是后来与你在一起,很奇妙地,我却渐渐懂了。 你要杀柳天璇,是因为你失去了你最好的朋友小九。小九一定很喜欢你,对你很好,所以你将它看得很重,几乎和你的命一样重。 清明阁的仇、失去所有的恨,那些东西在小九离开后填满你的心,所以不停杀人的你,其实是所求不得、怨憎离的苦所造成。 从那时起我就想,如果我在你身边,而正巧你也高兴我在你身边,我笑时你跟着我笑,你就不会苦。仇人来寻时我护着你,你不杀人不结怨,你就不会苦。若你还是苦,就告诉我,我来替你苦,不会再让你苦。」 小阙的一番话说得有些乱,但柳长月却明白小阙想说的是什么,也懂那个致远想借着小阙告诉他什么。 柳长月握着小阙受伤的手,轻轻地,伏下首去。 他几乎是虔诚地将吻落在小阙焦黑的烙印上。 这个以火以铁烧红了刻上的印子,不只是烙在小阙的手掌心里,当小阙为他挡下的那一刻,也狠狠地烙在了他心里。 「柳大哥,手没擦,脏。」小阙想把手缩回来,然而柳长月却紧紧扣住小阙的手腕。 那个吻,是誓言。 人生有八苦,他内心有痛处。 但只要这人在他身边,他就不苦、不痛、不兴杀意、不造杀孽。 无所求不得、怨憎离的苦。 第二章 柳长月在替小阙上好药后便搂着小阙上床睡了。 照柳长月推算,他们应该是在卷入蓬莱岛外的五行八卦阵后,幸运地被海浪推到沙滩上而后才让岛上的人发现,将他们囚禁起来。 算上昏迷的时间,他与小阙已经两天两夜没好好休息,这时他最忧心的就是小阙的伤,其余的什么他都不关心。 小阙被柳长月拉上床时急着说道:「你也被打了一鞭,现下还流着血呢!柳大哥先别睡,你肯定很疼吧,换我替你上药好不好?」 柳长月连话也不想说,只是把小阙推倒在床上,而后从后头轻轻环住他的腰,拉起温暖的被子将两人盖上,闭上了眼睛。 疼痛?他感觉不到疼痛。 流血?或许血流干了,这孩子会为他挂心一辈子水远无法忘掉他,那就最好了不是吗? 得其一抹青睐,是求之不得的事。 就这样,一整夜柳长月都放任着伤口不理会。 他只要待在小阙身边就会很安心,安心得没有多久,便睡了过去。 小阙被抱着,则是睁着眼一直看着墙。 他也不晓得柳长月是怎么了,竟然不肯上药,也不再和他说话。只是因为跟着柳长月有段时间了,小阙还分得清楚柳长月是真生气还是假生气。这回好像没有生气了,但奇怪地别扭着,连身体也不顾。 小阙没有睡意。他一直等、一直等,等了约莫半个时辰后,柳长月的胸口平稳起伏,气息绵缓似已睡着。 这时他低低唤了一声:「柳大哥?」 见柳长月没有动静,于是,动作轻缓地先把柳长月放在他腰间的手轻轻拉开,而后慢慢转了个身,在柳长月身上睡穴点了一下。 烛光已灭,此刻唯有淡淡的月光从窗外透进屋里来。 虽然点了睡穴,但小阙还是小心翼翼地下了床,深怕动作一大就吵醒柳长月。 他先揭开柳长月身上留着的半条被子,再把柳长月给翻正躺好,跟着解起柳长月衣衫时却发现先前柳长月受那鞭子时流的血大半已经凝固,黏着衣衫也连着肉,若是硬扯,不包准柳长月能被痛到跳起来。 小阙困扰地想了想,而后灵光一现,先用剪子把血渍附近的衣衫剪开,再拿盆子取了些冷掉的水,以内力稍微熨热了些,弄湿巾子沾着放在伤口上头,慢慢一点一点地化开血块,费了许久工夫,才将衣衫上黏着的血渍与伤口分开。 小阙学着稍早柳长月替他上药的手法,轻轻柔柔的,先清干净伤口,然后用手指将金创药挖出来,一点一点地把肉翻起来的地方全涂上药。 药涂完后又觉得伤口旁边发红的痕迹也很碍眼,勾着最后一点金创药,再把伤口周围抹了一遍。 待接着以白布将伤口包扎好后,小阙这才吁了好长一口气,总算放心了。 为柳长月换上新的亵衣后,小阙原本大剌剌惯的人也学着轻手轻脚爬上床,回到原先他睡着的那个位置上。 他先是面对柳长月看了好一会儿,见着这个连睡时也微微皱起眉头的人,他忍不住伸出食指按了按,想把柳长月锁着的眉头按平,可没料怎么按也按不平,最后用指腹慢慢地一点一点揉,费了好一会儿时间才让柳长月眉头舒缓了些。 而后他再借着仅有的那点月光看了看这人,最后心满意足了,才轻轻解了柳长月的睡穴,慢慢把柳长月和自己都翻了个身,再把柳长月的手抓过来放在自己腰上,随后缓缓睡去。 柳长月在小阙睡去之后睁开了眼,将这孩子忘记拉上的被子扯了上来替两人盖好,这才再度闭上眼,随着小阙一起入睡。 睡了美美的一觉,天还没亮小阙就醒了。 正当他有些模糊的脑袋想着是不是该起身练武时,背后环着他睡的人也随着他气息的改变而苏醒过来。 「外头还暗着,这么早醒来做什么?」柳长月连眼睛都没睁开,只是张嘴说话。但刚醒时的声音带点沙哑又有些慵懒,听在小阙耳里,觉得万分好听不过之外还觉得耳朵有点痒痒的,心底也是。 小阙小小打了个呵欠,轻轻动了动身子说道:「在想是不是要起床练剑……」 「……」柳长月无言,过了片刻才道:「你娘到底怎么教你的?才受了重伤都还未恢复,只睡一宿便以为自己全好了吗?练剑练剑、就不怕一个不小心又练岔了,再度走火入魔!」 柳长月说话的声调是有些不悦的,甚至还带着气愤,但听在小阙耳里却完全没感觉。反正他从来也没真的惧怕过柳长月,柳长月发怒时他还能跟他讲道理呢,于是也有些发懒地扭了扭身体,用还带着些迷糊未醒的语气说道: 「我不知道我娘是怎么教我的,柳大哥你不记得我把之前的事全忘了吗?」说罢笑了一声又道:「倒是我觉得,这应该是我师父教出来的!」 「怎么说?」 「不是有句话说『严师出高徒』吗?」小阙笑道:「我这么厉害,自然是我师父很严厉教我,然后把我教成这样!」 柳长月无奈,只得把小阙朝自己拉近了些。虽然想紧紧扣住他的腰,让这人全身都贴在自己身上不留一丝缝隙,然而顾及小阙身上还有伤,就只好轻轻地揽住他罢了。 然而小阙这身武功依柳长月对小阙身世的理解,小阙说的倒也是真的。 据闻宴浮华从小就疼这个孩子,从来也没打骂过他,教孩子这档事,竟是由浮华宫副宫主林央负责。只是那林央也和宴浮华一个样,更甚者,比宴浮华还宠这孩子,后来也不知道怎么养的,竟让这孩子十四、五岁就往外跑。 小阙走入江湖后听多了武林侠士的事迹,一心向往侠士一流,那时他武功还不济,却是碰到不平事就要管、遇上弱者被欺便要救。之后也不知惹了多少祸,直至宴浮华遇上了赤霄坊的延陵一剑,延陵一剑收了小阙为徒,小阙才练就这身本事。 柳长月对小阙:「虽然上回走火入魔,阴错阳差让你的经脉拓得更宽更广,武学境界也再上一层楼,但是学武这事我早同你说过,急不得。你才这年纪就有如此功力,将来即便在江湖上碰上什么事,也鲜少有人能为难你,所以不论练剑或修习内力,只需慢慢来便成。」 小阙说道:「对啊、对啊,我走火入魔一次,经脉好像一下子就拓宽了好多。柳大哥要不你下次再让天痴和鬼子与我打一回行不?如果苏笛也一起来就更好了!我再走火入魔一下,说不定武功就又更上一层楼了!」 柳长月听到这话,放在小阙腰上的手就忍不住把小阙翻了过来与他面对面,先瞪了一眼后,再朝这孩子的脑袋重重槌了下去。 他瞋怒道:「你以为走火入魔好玩吗?上次是有归和丸和少林高僧那套金针为你护着,否则就算你未有心魔,入魔时仍能控制自己,再一次的血脉爆冲,那力道也绝非你现今的经脉所能承受的!」 小阙被打得挺痛,脑袋嗡嗡作响,他捂着头顶眼泪汪汪地想:『原来柳大哥打人这么痛』,嘴里则说道:「走火入魔会死吗?」 「会!」柳长月斩钉截铁地说。 小阙揉了揉脑袋,噘着嘴内心挣扎许久,最后才说道:「那我不玩走火入魔了,我听你的话慢慢练,柳大哥你别生气……」 小阙说完,脑袋就往柳长月的怀里蹭,轻轻晃来晃去的,像是在忏悔,又像是小狗崽子在撒娇。 柳长月摸了摸小阙的脑袋,小阙以为柳长月原谅他了,然后就整个人贴到柳长月身上,蹭得更厉害。 抱了心爱的人一整晚,早上起来时原本就有些耐不住了,小阙这样这里蹭蹭、那里蹭蹭,蹭得柳长月心里一把邪火忽地就冒了上来。 「……」蹭久了,小阙也发觉有点奇怪。他呆呆地想着:『怎么柳大哥全身都是软的,却有东西硬硬的?』 而这呆子在想的时候也没有察觉,就将这句话给说出口了。 柳长月听见时笑个不停,小阙见他笑,困惑地看着他。 柳长月也不说话了,直接抓着小阙的双手,往被子底下带去。 双手手掌贴住柳长月那个地方,小阙脑袋轰的一声,突然想起那东西是什么了。他嗯嗯啊啊地脸颊渐渐发红,双手缩了缩,想把手掌从那处尴尬的地方移开。 然而柳长月哪会让他那么做,他只是一双黑得不见底的眸子看着小阙,嘴唇带着的笑渐渐敛了起来,只剩嘴角一抹淡淡的,看似笑又非笑的勾起。 小阙总觉得用迷人来形容男人是不对的。迷人只能用来形容女孩子。 但是他没看过有哪个女孩子能让他用得上迷人这字眼的,反而眼前凝视着他的男子,眼是眼、眉是眉,方睡醒的神情带着慵懒好像在勾人,这不是迷人是什么? 「……」小阙张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被柳长月抓着,双手手掌包覆着那有着越来越大而且越来越烫趋势的东西。 柳长月引领着小阙,带着小阙的手上下挪移。 小阙的脸很红,却没排斥这样与他贴近。 柳长月心里觉得有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似欢喜、似开心,却又比欢喜更欢喜、比开心更开心。 小阙的一双手,左手手心光滑,手指灵巧,轻轻地上下动着,有时柳长月稍微加大力道,小阙就懂得从哪里使力,尤其当小阙的手指滑过他分身上头浮起的青筋时,柳长月总是无法克制地重重地喘气,张开嘴往小阙的脖子处咬去,吸吮啃咬着,那令人着迷而混乱的感觉让柳长月几乎想将小阙的脖子咬出个洞来。 而另一只包着绷带的手摩挲着底下的囊袋,几乎是柳长月要小阙怎么做,小阙就会怎么做。 按压揉捏着,偶尔碰及了会阴处,就会让柳长月微微颤抖起来。 他啃小阙啃得更狠了,小阙却也不抵抗,只是气息随着他一起紊乱,连自己原本没什么感觉的胯下,也觉得越来越热,像是从里头胀出来一样,让他憋得紧。 小阙一直记得那地方是用来尿尿的,可怎么碰上了这个柳大哥,用途就完全变得不同了呢! 脖子处的撕咬后来变成嘴唇对嘴唇的亲吻。 柳长月的吻狂乱而带着侵略的气息。一路攻城略地,贪恋着小阙嘴里所有地方,能碰触的柳长月都不放过,甚至舌头深入了小阙喉头深处,小阙觉得有些不适,但恍惚间,却有种迷乱的感觉。 原来嘴巴不只是吃饭、讲话用的,原来嘴唇不是就只生着两片连在嘴巴外头的。原来,它们还可以这样那样,然后让人脑袋搅成一锅粥。 柳长月突然狠狠咬住了小阙的舌头,小阙痛得闷哼了声,手底下柳长月的分身则是突突地颤了几下。而后腥膻湿黏的浊液喷了出来,不只弄得小阙满手,还有一些溅到了小阙的大腿上。 柳长月离开了小阙的唇,柔柔地看着他,眼神淡淡的,完全看不出来这人其实之前还是个江湖上所道,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小阙只觉得舌头痛,痛到眼眶有些湿润,可却还是望着柳长月,全心信赖的眼神从未移开过。 柳长月喉头发出了几声闷笑,轻轻吻了吻小阙的嘴唇,而后说:「乖孩子,你让我真舒服……」 低磁的嗓音挠得小阙耳朵痒痒的,小阙脸上的红色又渐渐加深,嘴里发出:「……嗯……啊啊……噢……」不成调的句子。 小阙接着要起身把手中的东西擦掉,他总觉得柳长月的东西留在他手上既奇怪又令人害羞。 然而柳长月却将他压制住不让他乱动。 柳长月望着小阙说:「我想就这样要了你,但是你的伤太深,不适合,所以,今日便这样吧!」 小阙以为柳长月是道「今日就这样结束」,怎知下一刻柳长月就将被子掀开,而后将他反压在床上,当着他的面缓缓往下滑,直到那个他已经有了反应的地方,眼神凝视着他,接着慢慢地拉下了他的亵裤。 小阙的分身一下子弹了出来,碰到了柳长月的嘴唇。 小阙霎时脸红到简直要出血,甚至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他拚命侧身想往别处爬,至少别给柳长月碰到自己那地方,可柳长月却早他一步扣住了他的胯部,而后缓缓地将小阙的分身含入了嘴里。 「啊……」小阙深吸了一口气,尖叫声压抑在喉间,只有少数的气音漏了出来。 他的身体忍不住颤抖起来,不为什么,只为柳长月张口把自己的分身含入了嘴里。 小阙眼眶都湿了。他一直想着、一直想着,那地方是尿尿用的啊! 可是柳长月并没有给他太多能瞎想的余裕,一手握着小阙分身的下半截力道适中地动着,嘴则吞吐着上半截的部分,先是缓缓吸吮,而后加上以舌头略微粗糙的那面摩擦。 偶尔舌尖舔上分身顶端的小穴,舌尖便像是想深入似地往那穴处猛钻。 小阙的腰绷得紧紧的,双腿忍不住夹住柳长月,胸膛激烈起伏,猛喘着气。 接着柳长月又放开小阙的分身,一路由茎部吻到了囊袋处,而后他的十根手指头像是对小阙施了什么咒语似地,只要朝着囊袋一揉,舌头再一舔,小阙整个人就像筛子一样抖了起来,连腰都软得不像话。 力道适中的亲吻与揉弄,让小阙发出了轻微的呻吟声,那声音像他的眼睛一样湿润无辜,却又让人因此着魔,想着再对他多做些什么。 柳长月将手指放入嘴里,小阙因为觉得柳长月突然停下来了而有些奇怪地抬起身子看了眼他,但却因为如此对上柳长月深邃而充满着勾人欲望的眼神,也见到柳长月将以唾液沾湿的手指从嘴里轻轻抽了出来。 那一瞬间小阙脑袋轰的一声,心里不知怎么地喊了声:『柳大哥好像妖孽啊!』 而后就看着柳长月带着邪魅诱人的淡笑,将手指由他的会阴处往下滑,随后以另一只手拨开他从未示人的臀沟,缓缓地拨开,然后将手指伸了进去。 小阙大大震了一下,倒回床上继续颤抖。 他根本就不知道柳长月想做什么,却知道柳长月想做的,定是比方才更让他受不了的事情。 果然,那根修长的指头钻进了他的身体里,而且,慢慢转着、慢慢探着。 小阙用手臂把眼睛遮住。他有些害怕了,但却怎么也说不出拒绝的言语。 柳长月是个十分有耐心的人,他一点一点地渗透小阙的心,让小阙对他全心信赖,他一点一点释出对小阙的关爱,让小阙慢慢接受了他。 情欲这种事情柳长月不是没有过,但这么强烈地想得到一个人,这辈子还是第一次。 他不会想弄痛小阙,让小阙就此怕了他,更甚的他只想让小阙懂得情爱的欢愉,就像他现下一般,只是能这般碰触,心便震颤得如同将死也甘愿一般。 手指慢慢旋转着,勾着,寻着,一点都没让小阙感到痛楚。 当然如果连一根手指都会让身下的人痛,那之后他想用自己那贲张的东西深深地贯穿这具身体,让底下的人发出愉悦的呻吟就更不可能了。 手指突然擦过一点,小阙猛地一颤,无预警地叫了出来。 柳长月知道是那里了,遂变换着方式揉压抠弄。 从一只手指,到两只手指,直至三根手指,那地方所带来的强烈感觉对于小阙来说是前所未有的销魂蚀骨,甚至让他发出了无法控制的急促喘息。 小阙用带着哭音的喘气声喊着:「柳大哥,不要了……不要了……好、好奇怪……不行、不行……」 然而柳长月回复小阙的却是再一次将小阙渗出点点蜜液的分身含入嘴里,重重地吸吮。 「啊啊——」受不了这一切的小阙叫了出来,而后下身胀得难受至极的地方却随着柳长月那重重的一吸,让他无法招架,将里头的东西喷发出去,完全落进柳长月嘴里。 小阙像溺水般的人一样几乎喘不过气来,他头昏眼花,眼前像满天星星在旋转一样,从未有过的感觉如同海浪一般将他打过来又打过去,最后以为自己要灭顶之时,却又得到了难以形容的极乐。 因为太累、太过紧绷、太无法想像。那根绷着的弦断掉以后,小阙整个人完全无法思考,只能脑袋空空地喘着气,身体轻微颤抖着。 最后不知怎么结束的,小阙只听到柳长月一声「睡吧」,就照着他的话,慢慢地把眼睛闭了起来。 柳长月揽着小阙,就像一直以来他们都该是这样在一起般。 手按在小阙的胸口,感觉这个人的心跳,抵着小阙的脑袋,听着他浅浅的鼻息。柳长月因此而感到满足。 而后他同小阙齐睡下。 共同沉入宁静无梦的好眠里。 他们这一睡,就睡到将近晌午时分。 柳长月在睡梦中隐约听见敲门声,小阙动了动,似乎醒了想去开门,可柳长月在他耳边说道:「继续睡,谁来都不理。」 之后敲门声暂歇,小阙躺着没再动,柳长月也再睡了过去。 只是当柳长月睡了一会儿就听见不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和刻意压低的谈话声时,他才发觉稍早还在他怀里的人现下已经不见了,而门口传来的声音细碎地说着: 「……哥哥,柳大哥太累了起不来……你有什么事就跟我说吧!」 「……我觉得还是直接同你柳大哥谈……」卯星的声音刻意放轻了,听起来有些脆,彷佛少年嗓音,不似青年男子那般低沉。 「……那……你再一个时辰后来好不好?」小阙说。 「……不……得先为昨日之事向柳阁主赔罪……你的伤好些了没……」 「……好多了……伤药很有用……」 「我带了些清淡的小菜……先吃……」 「……我等柳大哥睡醒……」 柳长月原本是面朝内对着墙睡的,当这两人将他吵醒后,他也不想让小阙多和卯星独处,于是转身要发话时,却见到令人发笑的一幕。 太阳从糊纸和窗户间透了进来,驱散了阴暗。 小阙为了怕吵着他,檀木门只开了一点点缝,明亮的阳光洒在小阙身上,如同将他镀上一层金粉似地,看在柳长月眼里,觉得他整个人都在闪闪发光。 然而由于卯星坐在轮椅上,所以小阙蹲在门坎前抬头和卯星说话,但却因为早上的一场情事,让他似乎有些不舒服,所以他边说话边撅着屁股,还一手捂着臀处,怎么看怎么好笑。 柳长月的起床气顿时消了,他从床上坐了起来,朝外头喊道:「镇主既然来了,那就进来说话吧!」 又道:「小阙,你捂着屁股蹲在门口做什么,一点仪态都没有。」 听见柳长月的声音,小阙立刻从地上站了起来。他搔了搔一头乱发,脸上有些红,小声地说道:「不捂着屁股,总感觉像是快要裂开一样啊……」 卯星听不出所以然,柳长月则是难得地笑得连眼都弯了。 开了门,柳长月把小阙招了回去。 卯星身边的人是许荷,许荷一手提着个篮子,一手则握住轮椅的把手,将轮椅提起送入室内,而后推着她的主子来到桌前,之后将篮子打开,把里头的粥饭小菜、杯盘碗筷拿出来摆好。 柳长月也不理卯星,他先是拿着梳子将小阙那头乱七八糟的黑发给梳顺,这时小阙转头朝卯星说了声: 「哥哥别等我们,先吃啊!」 结果柳长月用梳子敲了了下他的头。 小阙缩了缩脖子,把脑袋转回来,继续让柳长月经行他的梳头大业。 柳长月很仔细地将小阙的头发一缕一缕整理好握在手中,而后取了条紫色的穗带过来,一圈一圈地缠绕绑妥。动作仔细眼神专注得像是在做什么严肃的大事一样,而这样的神情看得一旁的卯星心惊。 当初在天璧山庄之时,他就隐约觉得柳长月对他这个弟弟很不一般,没想到才相隔不到一个月,这人竟已用这样的眼神注视小阙。情深不浅。 柳长月帮小阙绑好头发后,自己也取了一条紫穗带迅速将头发绑了,之后小阙连忙拿起放在床尾的干净衣衫,先帮柳长月穿了,而后再替自己穿了。 当他们两人洗好脸漱好口来到饭桌上时,不仅卯星看着他们的表情奇怪,连许荷脸上都五颜六色缤纷至极了。 「……」卯星不知该如何开口,他先咳了一下,而后说:「许久不见,不知柳阁主与舍弟……」 「嗯嗯?」小阙端起香喷喷的清粥,歪着头问:「『舍弟』是什么?」 柳长月对小阙说:「『舍弟』是对自家弟弟的一种说法。」接着也端起了碗粥,用调羹缓缓舀了一口喝了,才淡淡地对卯星说道: 「就是你看到的那样。」 「你们!」卯星心惊,连忙望向小阙,道:「你和他在一起?告诉哥哥,是两情相悦还是他强逼你的?」 小阙夹了一口菜吃了,觉得甜甜的,就又夹了一点给柳长月。他记得柳长月喜欢吃甜的。 而柳大阁主则欣然地在「外人」眼里,把那口菜慢条斯理地舀起,吃进嘴里,徐徐嚼着。 小阙夹完菜后就仰着头看着屋顶的梁柱,眨了眨眼,想了想,然后很认真地对卯星说:「应该是两情相悦吧?我跟柳大哥一起挺好的,晚上他都不踢被子,我踢了被子,他还会替我盖被子。」 柳长月道:「把『应该』这两个字去掉,那个『吧』也给我去掉。」 小阙「噢」了声,看着卯星的眼睛说道:「是两情相悦。」 柳大阁主乐了,家常小菜吃进嘴里也觉得香。 小阙接着又兴奋地说:「对了,哥哥,其实我叫『宴阙』,原来柳大哥认识我娘,我那天使出武功时他就认出我了,真是好巧对吧!」 卯星扶着额,他的头还有些晕。「两个男的在一起,这算是怎么回事。小九……」 「我叫小阙了哥哥!」小阙说道。 「好好,小阙……」卯星对柳长月几乎没有好感,他说道:「真的是你心甘情愿,他没有逼迫你半分?」 小阙觉得奇怪。「本来就心甘情愿啊?我们这一路都睡在一起……」小阙还想说,因为出外不方便嘛,所以就都两人一个房间一张床时,换柳长月咳了一声。 小阙疑惑地看向柳长月。 柳长月道:「没必要说得那么清楚。」 小阙说:「可是哥哥问啊!」 柳长月道:「嘴巴闭起来别说话。喝粥、用膳。」 小阙依言将嘴巴闭了起来。但当他想喝粥时,却又发现嘴巴闭起来后没办法喝粥,又朝柳长月眨了眨眼睛,再问着他这样要怎么用膳。 柳长月对上小阙真是觉得人生最无奈的尽在此了,他遂道:「张嘴,吃东西。我同蓬莱镇镇主讲事,乖乖的不许插嘴。」 小阙这才点点头,专心吃他这几天来的第一餐饭。 第三章 卯星调整了一下心情,他从来不敢小看柳长月,只是有些可惜了小阙这个弟弟,和柳长月这样的人在一起,日后情路不知会否坎坷。 停顿半晌,卯星才再开口:「关于之前的事情,实在对不住两位。」 「哦?我竟不知有什么地方被对不住了?」柳长月低头喝粥,声音也听不出喜怒,但讲的是反话,足以表明他的说法绝对不是表面上那样。 卯星朝小阙说道:「小阙是不是以为哥哥给你那张地图是假的?害你们的船陷在蓬莱岛外阵法中,还让你们差点没了命?」 小阙抬起眼,偷偷瞧了一眼他哥,然后又低下头闷闷道:「哥哥你都不晓得,我和柳大哥差点死了呢!要不是我一口真气一口真气地度给柳大哥,在礁岩中撞来撞去也不敢昏过去,紧紧把柳大哥抱住,今天你就看不到我了。」 小阙说到这里,突然又离题兴奋地道:「是说哥哥你们岛外的阵法怎么那么厉害,先是海上起迷雾,下了水后海底又起漩涡,而且那漩涡还不只一个,单单我看到的就有十几个,吓死人啊!」 小阙眼睛放光,亮晶晶的,对于那曾经是生死关头的事,过了也就过了,如今他只想到阵法的奥妙与厉害,完全忘了自己差点因受困其中而险些葬身海底。 卯星叹了一口气,带着歉意望向小阙。「蓬莱岛是我族人几百年来避世之所,那阵法是老祖宗三百年前费尽心思所设,原本用意只是让航海之人碰上蓬莱岛便绕道而行,谁知这十几年间岛上控制阵法的阵眼出现巨大变化,阵法也因此扭曲。不瞒你说,我这次回来也惊险万分,幸好驶的是小船又熟知漩涡处,这才有惊无险地上了岛。」 「阵法扭曲了?怎么扭曲的?」小阙这时早已经忘记柳长月要他乖乖吃粥别说话的事情,只是急得直问。「那哥哥有被打落水吗?痛不痛?」 卯星说道:「我没事,危急之刻是许凌救了我,你别担心。」 小阙松了一口气。「那样就好,吓死我了。」 卯星顿了顿,想了好一下才继续道:「我们对外都称自己住的地方叫蓬莱镇,落在东南海沿岸,但其实蓬莱镇是建在这座远离中原的小岛之上,而且为了不惹是非,蓬莱岛就是蓬莱镇的事情几乎无人知晓。 蓬莱岛上有座火山,原本三百年间都沉寂不发,老祖宗当初就是以火山眼为中心,布下海外礁石阵法,阵法内藏七七四十九变,四十九变中又有九九八十一变,奥妙非凡。」 小阙津津有味地听着卯星说故事。 「只可惜……」卯星叹了一口气。 小阙连忙问:「只可惜什么?」 卯星道:「只可惜,作为阵眼的火山近几年居然活跃了起来,连年皆有地牛翻身之祸,引致岛外礁石倾圮甚或垮掉。我出去之时原本还能绕海路出去,然而回来时才知道前个月火山竟然喷发,当时地动天摇,震垮了镇上大半房子,也震毁了一直以来守护蓬莱岛的阵法,因而引致了这次的事情。 小阙,哥哥对不起你,明明画了地图让你过来,却忘了告诉你这点,害得你与柳阁主差点遭遇不测。哥哥在这里对你说声抱歉了。」 小阙连连摆手道:「哥哥这事你别放在心上,天老爷要地动要山摇,哪是你能知道的事情。我和柳大哥这不好好地在这里吃饭吗?你也别自责了。致远大师说我福泽什么厚的,连在我身边的人都能够化险为夷。放心,没事的!」 卯星对上小阙清澈的目光,眼里尽是安慰与开心。都遇上这样的生死之事,小阙不但没有怪他,甚至还反过来安慰他。 只是接下来便听得「哼」的一声,柳大阁主冷冷地道:「就算小阙不与你算这条,那我俩上岸后被囚于牢房动用重刑,这事该怎么算?」 小阙才张口,想要替卯星说话,柳长月一个冷冽的目光横过来,小阙嘴巴就立刻闭了。 这个柳大哥有时候真的生起气来时,也是让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阙有点小心肝颤颤跳,稍微那么有些怕怕的。 卯星对上柳长月,态度就不像方才对待小阙那般温柔了。他直视着柳长月,收敛神情后说道:「关于这点,的确是我的错。」 小阙才想说怎么会是哥哥的错,哥哥哪会犯错,但身旁的柳长月周身已经散发出冰冷的气息,小阙只好大大的眼睛转了转,无奈继续吃菜喝粥。 「是吗?您又何错之有?」柳长月淡淡地道。 「这次回岛之后,因为许凌救我有功,加上许家世代皆为镇上长老,许凌的父亲也过世多年,于是其余七位长老便升了许凌的位置,让他成为八大长老之一,管理刑堂。 那日对你们用刑的牢房头子老黄便是许凌其中之一的手下。许凌回镇上后说了些不应当的话,让老黄与他手下众人误以为你们二人,曾经加害于我和他们兄妹俩,又碰巧之后没多久你们两位便到了岛上,这才引发了那些事情。卯星御下不严伤了柳阁主,真是万分抱歉。」 卯星朝柳长月屈身拱手,意为道歉。 柳长月这时却把碗放下,望着卯星冷冷说道:「伤已落下,道歉何用。」 卯星道:「那柳阁主想要如何,只要做得到,在下都可承担。」 小阙脑袋里头灵光一闪,才想脱口说出「不死药」这三字,却被柳长月狠狠握住受伤的右手,痛得差点没跳起来。 柳长月把小阙的手拉过来,解开绑在掌心的绷带。 不得不说卯星送来的金创药的确珍贵,只一夜而已,那被赤红烙铁烙焦的黑色部分已经掉了下来,剩下鲜红色的伤口上闪着一层薄薄的光护着,但就算这样,那伤口也算可怕的了。 柳长月让卯星仔细看了小阙的伤,说道:「瞧见了吗?这还只是轻伤。他的胸口和腰上还有三道鞭痕。许凌究竟与他有什么深仇大恨,这孩子在天璧山庄还试图救你们,包括许凌与你身旁这位姑娘。可这年头好人真做不得,他单存善念,却得到如此回报。」 卯星听得柳长月这般说,脸上的神色也难过了起来。他有一瞬间想开口,却不知要怎么对这个和他一起跌下坑里,醒来后又一路照顾着他,从未想过任何报偿的弟弟说话。 小阙察觉柳长月与卯星两人之间僵着的气氛,倒是出声缓颊: 「哥哥、柳大哥,其实这不算什么,你们不要为了我吵架。我本来就不怕烫,所以才会跑去接住要往柳大哥脸上去的烙铁。而且柳大哥你看,」 小阙将手心往柳长月面前递,笑眯眯地说道:「你看这烙印像不像只蝴蝶。我只是多了只蝴蝶在手掌心中,那时没想到疼,现下有了哥哥的药也不疼,你不要生气,我不怕痛,真的!连那三道鞭子我也不怕的。」 烙铁上刻的是蓬莱镇的标记玉葫芦。葫芦圈了两个圈,就像蝴蝶的翅膀一般,而系在葫芦腰上的穗子随风飘着,又像是蝴蝶的触须,小阙这样解释,那道烙痕看起来就不那么地碍柳长月的眼了。 只是望着小阙笑着的脸,柳长月难免阴郁。「身上的肉都被扯开了,手心都被烫焦了,这样还不痛!?」 「嗯,不痛!」小阙笑着说:「这是为了保护你受的伤,所以一点都不痛!」 「……」柳长月突然不知怎么回答,过了半晌才找到声音,沙哑地说道:「你这傻孩子……」 「嘿嘿!」小阙笑道。 卯星这时见着这两人如此,心中也有些疼痛。 之后,柳长月转向卯星,神色冰冷地说:「一报还一报,把许凌和那个牢头交出来,其他有胆围攻小阙的自行处置,如此我便不追究。」 柳长月不会去想自己在别人的土地上作客,倘若卯星不满,也能就此杀他。可他的性子不论武功有否,都不曾变过,谁胆敢犯他忌讳,就必须有死在他手里的觉悟。对在血泊中出来的杀手而言,即便没有内力,杀人也并非难事。 卯星听见柳长月的话后脸色凝重,顿了半晌,才说道:「老黄可以给你,那些人我也会惩戒,但许凌不行。许凌如今身分已是八大长老之一,论地位,连我也不得随意动他。但,我会给你们一个交代。小阙和你受了几鞭,我让他三倍偿还。不知如此……柳阁主是否能稍作通融?」 柳长月才不管许凌会受几鞭,那两人的命他都要。 然而在这时,小阙却拉了拉他的衣袖,一脸不忍地看着他。「柳大哥,四鞭打三次就是十二鞭了,这样很痛……」 柳长月火气噌地往上冒,怒道:「没志气、软心肝!十二鞭算什么?他伤了你我,本座将他剁成十二段都便宜他了,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小阙还是眼巴巴地看着他,可也就不说话了,只是仰着头,像只在向主人讨东西的小狗一样,眼睛水汪汪,无辜无辜的。 这两人一瞪一望,互看了几乎有半个时辰之久,最后柳长月始终敌不过露出这样眼神的小阙,在狠狠地敲了他脑袋一下后,起身回到阻隔外厅与卧房的屏风后,不出来了。 小阙朝着卯星一笑,卯星心里弥漫着感激与安慰,而后突然间卯星身旁的许荷猛地跪了下来,朝小阙磕了头,小阙吓了一跳连忙想过去扶人,卯星却道: 「你是该接受的。」 「啊?」小阙不明白。 「许凌是许荷的哥哥,他俩是同胞兄妹。许凌要是死了,双生子的许荷也活不了了。」 许荷磕了三个头后站了起来,眼眶还泛着泪光。 小阙微笑地看着许荷说道:「其实我知道,你是为你哥哥高兴。许荷,你对你哥哥真好!」 卯星接着说道:「就好像我弟弟对我一样这么好。」 小阙听得卯星这样说,又笑了。 「好兄弟。」卯星说。 「嗯,一辈子的好兄弟!」小阙道。 接着小阙心思转啊转,忽然探向前去,朝着卯星小声说道:「柳大哥现下恐怕很生气,哥哥你这几天让人送饭时,就多送些甜糕点和香一些的茶过来吧!如果很甜很好吃的话,几天后柳大哥大概就会消气了。」 小阙最后又补了句:「柳大哥最喜欢吃很甜很好吃又很精致的糕点了。所以这个很重要,比什么都重要!」 卯星含笑点头。 当晚,小阙入睡以后,柳长月起身离开了这间房。 外头有人恭敬地领着,领着他,到他与小阙初清醒时的那个牢房里去。 是夜,凄厉的男子哀号声先是一声大过一声,天将亮时,则一声小过一声。 直到完全没了声响,片刻之后,柳长月才从牢里出来。 许荷看了一眼,而后低下头。她呈上干净的帕子要让柳长月使用。 柳长月看着蓬莱镇上将亮的天,微微的蓝中掺杂着未退去的夜灰色。 风吹来,吹得他衣摆扇动,却吹不走他那身煞气。 柳长月脸上沾着几滴血,神色漠然。他的衣衫也染着血,但就那么一些。 他几乎没有动手,只是拿了颗药让人扳开老黄的嘴,塞了进去,之后便闲适地拿着把椅子,在那人面前坐下。 蓬莱镇有不死药,清明阁也有不死药。只是清明阁的不死,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不死。 椎心刺骨的剧痛从晚上持续到早上,痛到令人无法想像的地步后,五脏六腑尽数爆开,七孔流血,之后眼珠子一颗接着一颗,掉到地上。 柳长月甚至连动手都不用,就能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陷入死亡泥沼。 之后觉得差不多了,他一踏开步伐,许荷便领着他前往别处沐浴。 而后,在小阙醒来之前,带着干净的气息躺回床上,重新将自己心里最重要的人搂进怀里抱好。 小阙不爱杀人,更不喜欢看自己杀人。但只要不让小阙看见,处理好自己身上的血迹和味道便成。那么对他深爱着的孩子的人,卯星却只肯给出一个。那就让那人受双倍的苦,偿还一切。 之后的几天,卯星果真听小阙所讲,没再来烦正气头上的柳长月。 但这期间往他们小院里送来的东西可真不少,多汁可口的鲜甜水果一堆,一天三餐的精致菜肴,每隔一个时辰就会换种花样送来、小阙连看都没看过的各种糕点,还有煮上一壶屋里就能香上三天的最上等茗茶。 而且怕他们无聊,还有筝、箫、琴、笛等乐器,棋子棋盘也送了,再另外专门给小阙搜罗了些小玩意儿,专给小阙玩的。 现下,柳长月就喝着小阙亲手泡的茶,吃着用一层一层蜂蜜涂过,而后细细以甜豆沙、绿豆沙等几种馅料制成,再以薄薄的白云糕包起来的细致糕点,而后用单手拿着棋子,自己与自己对奕。 小阙则是躺在床上解着七个圈圈套起来的连环结。这是因为身上的伤口还没好,柳长月不许他练功的缘故。 玩着玩着,小阙又瞧见了右手掌上的蝴蝶烙印,他停下解连环的动作,伸长着手,将手掌摊开来,看着上头的蝴蝶,然后突然一笑,玩起左手抓蝴蝶,右手蝴蝶一直跑,而后双手互搏,使起小擒拿手对小擒拿手的游戏来。 「很无聊?」柳长月也没往小阙那里看,但却猜得出小阙正在干什么。 「也不是。」小阙左手追着右手缠打,分心说道:「就一点点无聊而已。」 当小阙的声音停歇,他的那个兄弟如同与他心有灵犀一般,在外头敲了两响,说道:「在下卯星,前来拜访。」 小阙立刻从床上跳了起来往外头冲去,一打开门就朝着卯星咧嘴大笑,说道:「哥哥你怎么这么多天没来看我?」 卯星被小阙的笑容闪了好大一下,几乎是深吸了口气,才有办法正视这张纯净善良,还牙齿白得会闪他眼的面容。 卯星说道:「不就怕妨碍你养伤!」再往内探了一下,道:「也怕打扰了柳阁主。」 小阙这几天乖乖陪在柳长月身边,加上又将嗜食甜食的柳长月侍奉得好,柳长月气也消得差不多了。 小阙眨着眼,右眼眨完眨左眼,欢快地说道:「我们身上的伤都好得差不多了,哥哥送来的东西很管用啊!」 卯星笑道:「我也是估摸着你们的伤好些,怕你们一直待在院子里无聊,想说既然都到岛上来了,不如趁今天天高气爽,让哥哥这个东道主带你们到镇上晃晃。」 「咦?」小阙一下子高兴起来。他立刻转头向长榻上的柳长月说:「柳大哥,我们跟哥哥出去逛逛好不好?」 「你闷?」柳长月头也不抬,继续下棋。 「我想看看蓬莱镇长得怎样,柳大哥你不好奇吗?」小阙雀跃地道。 「人多吵杂。」柳长月说。 卯星道:「柳阁主放心,我都吩咐过了。」 柳长月这才抬头看了卯星一眼,两人眼中都闪过一些不明意味的束西,而后柳长月慢条斯理地从长榻上下来,拂了拂衣衫下摆,说道:「那就走吧!。」 听见柳长月这么说,小阙高兴得差点跳了起来,那堪比阳光一般的闪耀笑容,笑得更加灿烂了。 离了小院,卯星与小阙和柳长月等三人一字排开,而卯星后头则跟着个许荷。 小院是卯星住的地方,但直到出了大门仔细看后,小阙才知道这个宅子有多广。卯星住的地方以大门口为中,往两旁望去,左边和右边的红墙一路延伸,几乎看不到尽头。 小阙「哇」了一声,说道:「哥哥家真大,简直好像皇宫那么大。」 柳长月说道:「你见过皇宫吗?知道皇宫多大?」 小阙笑着说:「没见过,可是皇宫的墙一定也是这样一眼看不尽,摸不着尽头在哪里的吧!柳大哥见过皇宫吗?是不是也像哥哥家这么大?」 「不过就是一般一般。」柳长月觉得这话题挺无趣的。 四人沿着街道走,拐了个弯后,进了蓬莱镇上的市集。 小阙一双眼睛闪闪闪地,见到摊贩就靠过去,人家摊贩看见镇主就是恭敬地笑,连带的镇主带出来的小阙也分了一个笑,可小阙却大大地把最灿烂的笑容给了出去,差点又闪瞎了别人的眼。 绕了一圈市集之后,小阙摸着镇上唯一的酒楼前的两根盘龙大柱,嘴里喃喃念着:「这是玉吧、是玉吧!好粗好粗,真可怕!难怪那么多人说蓬莱镇是个有很多宝藏的地方了,酒楼外头的柱子是玉制的,」往里头探去,「吃饭用的筷子是黄金做的。」 跟着酒楼里走出了一名妇人,见着卯星立即行了个礼。 小阙看见妇人头上的金步摇晃啊晃地,傻眼地道:「钗子上的珍珠那么大颗,是从东海龙宫里拿来的吧!」 「想要?」柳长月问。 小阙摇头。「只是觉得大得吓人,柳大哥你看,她走路头都歪一边了,那海珠真是太重了!」 柳长月淡淡说道:「我记得清明阁里也有一颗海珠,」他伸了伸手掌,五指抓了抓,说道:「大概这么大,还是黑色的。」 「欸,竟然有这么大的!」小阙好奇心都被勾起来了。「那等我跟你去清明阁,你借我看看行不行。」 「可以给你。」柳长月说。 「不要给我,那很重的!」小阙单纯地说道:「我只要看看黑色的海珠长什么样子就好。」 他们在街上逛,一路发出声音的都是小阙。这可怜的孩子失忆后什么也不记得,更忘了他娘的那座浮华宫底下,金银珠宝、绫罗绸缎、珍珠玛瑙要多少有多少,还忘了他小时候都拿珍珠当弹丸弹着玩呢! 看过了市集,小阙发现这里其实和外头的小镇差不多,只是无论穿的戴的还是房子都比中原的好上许多。 卯星解释,「因为镇上都是相识的同族,避祸时带来的珍宝等等每家都有,这里的人也不似外头对族人有防备之心,那些珍宝放在家里不用也是蒙尘,便都取出来当家常之物用了。」 之后卯星带着他们往郊外走,这时偶尔能看见一些因地牛翻身而毁掉倾圮的小屋。 卯星又说:「离火山越近越危险,火山眼偶尔会喷出一些着火的石头,所以原先住在这里的人大多迁进城去了。」 正值寒冷的冬季,然而整座蓬莱岛却不似中原般酷寒。他们来到一片绿意盎然的小山坡,山坡旁还有条清澈的小溪潺潺流着。小溪两旁种着柳树,虽然树叶绿中带点枯黄,但风吹起来,垂坠的叶子随风飘荡,景致依旧美不胜收。 卯星抬头,遥指远处高山 ? 高山之上一片光秃,呈泥灰色,说道: 「那便是蓬莱山,岛外五行八卦阵的阵眼。听说我出生之时,山顶一年四季都是白皑皑的积雪,积雪下来是青绿色的密林,密林之下,是如茵绿草,但现下景况完全不一样了。」 卯星说罢叹了一口气,小阙也跟着叹了一口气。 「蓬莱岛就要开始不能住人了啊,是因为这个原因,哥哥才到中原去的吧!」小关道。 卯星点头:「但到天璧山庄则是岛上在中原的几家店铺收到藏宝图出世的消息。来到此地后,有些族人因犯错而被逐出岛,那些人的其中之一竟绘制了地图在中原流转,传成藏宝图,欲以此引得中原人士前来,以毁掉蓬莱镇。后来先祖觉得不妙,遂要我们一查探到藏宝图就将其带回,带不回便毁掉,以免暴露蓬莱镇的位置,危及其他族人。」 小阙这时突然蹲下,握住卯星的手说道:「哥哥,藏宝图已经毁了,我亲手烧掉的,所以你不用担心这个了。」 卯星讶异了一下,随即推想小阙与柳长月的关系,便点头浅笑道:「我知道了,谢谢你。」 小阙见到卯星笑得好看,一下子竟腼腆起来。「哥哥你不要对我道谢,帮你本来就是应该的。」 柳长月在旁边看着这根本不像两兄弟的两兄弟,额边青筋浮现,正打算把小阙拉起来打他个几下屁股时,突然一阵风旋至,原来,竟是许凌来了。 见到许凌时,柳长月冷哼一声,只瞥了他半眼,说道:「怎么还没死?」 卯星微笑道:「许凌已经受了鞭罚,也长了记性,这回我特地让他来,是给柳阁主和小阙弟弟赔罪的。」 跟着卯星看了眼许凌,声音还是一样温和,道:「怎么,早上我说的话你现下就忘记了是不?」 许凌铁青着张脸,僵在原地片刻,而后牙一咬,单膝下跪拱手道:「许凌得罪柳阁主与宴公子,还望两位海涵,原谅许凌冒犯之处。」 柳长月看都不看许凌,是小阙看了柳长月一下后朝许凌道:「哥哥已经罚了你,我们也扯平了;这次就算了吧,你以后别再找我们麻烦了!能作朋友就作朋友,不作朋友,也别弄那些暗箭伤人的事。我皮厚肉硬,打几鞭子不要紧,可柳大哥要真的受了重伤,为了替他讨个公道,我也是会和你拚命的。」 小阙语重心长地朝许凌这般说,然而他认真的表情与说话的内容却让柳长月觉得这孩子又更可爱了,于是摸了摸他的头。 小阙仰头往上望,柳长月低头凝视小阙,小阙朝他天真一笑,柳长月忽然就觉得,只要这孩子能平平安安在自己身边,对谁千刀万剐什么的也不需要了。 柳长月也不看许凌,说道:「清明阁下属犯错,那是要双膝着地而跪的。单膝?哼!」 许凌咬咬牙,只得两个膝盖都跪了下去。 柳长月这是折人自尊的作法,尤其是年轻气盛以为自己比别人高出一等之人。 卯星也没说什么。 结果居然是小阙叹了一声,心道:『好可怜,谁叫你要得罪柳大哥!柳大哥不能得罪的你知道吗?他生起气来那是多可怕啊!』 许荷这时将随身带来的野兽皮摊在草地上,又将篮子里一些甜食糕点和水果摆在兽皮中间,还泡了茶放好,之后到卯星身后垂首站着。 卯星道:「今日天气难得好,就在这里用些点心,看看风景之后再回去吧!」 小关看那张兽皮厚厚的又足够大张,应了声好后,就脱了靴子直接踩到兽皮上头。「柳大哥,这兽皮软软的又不扎脚,你也一起来踏踏看啊,可舒服了!」小阙笑着把柳长月拉来。 可柳长月哪是会在别人面前随意赤足之人,他只是拉着小阙一起盘腿坐下,而后小阙拿了一盘糕点给他,他也不动,直到小阙把糕点喂到他嘴边,柳大阁主才赏脸吃了起来。 柳长月向来气度雍容,纵使生死关头也不改其色。加上几次交手都让卯星觉得此人不好惹,当下便也忌了他三分。 卯星坐在柳长月与小阙的对面。 老实讲,这满地的甜食糕点都是为了柳大阁主准备的,小阙爱吃的也只有蓬莱岛特有的水果罢了! 此时许荷又拿了一小瓶酒和两个杯子过来,她倒了一杯与卯星,又躬身倒了一杯给小阙。 卯星说道:「小阙你尝尝这个,这是用岛上最香甜的玉梨汁加上梨花一起酿制的果酒,你应该会喜欢。」 小阙这时突然看了看许凌,说道:「哥哥,许凌身上怎么有杀气,他不高兴来这里啊?」小阙脸上一派天真无邪。 柳长月转着酒杯,玩味地看着卯星。「连道歉也如此敷衍,您教出来的属下可好啊!」 「许凌!。卯星喝了一声。 小关朝许凌说道:「不然酒给你喝好了,你要消气。做错事本来就应该被罚,我做错事也是一样会被柳大哥罚的啊,你不要这么挂记在心上,那样不好。」 许凌都快疯了,因为小阙说完话后,卯星又来一句:「自己说,该做些什么?」 许凌只好咬着牙往地上一趴,声音简直像咬牙切齿般从牙缝中挤出来的。「多谢宴公子教诲,许凌知错。」 这时柳长月对着小阙道:「我什么时候罚过你了?」 小阙呵呵一笑,赶快把那杯果酒喝了,然后脑袋往柳长月怀里猛钻。「我喝酒你就会骂我啊,梳头时乱动也会拿梳子敲我。」 「那是你不对,」柳长月淡淡说道:「喝酒喝到吐也不知收敛,甚至还跳下茫茫大海去抓鱼,抓什么鱼不好,鲨鱼那么大一条也不怕它张嘴就吃了你。每次沾酒都发酒疯,我不骂你我骂谁?」 「那梳头呢?」小阙仰望柳长月,眼睛亮晶晶地问。 「乱动就该打!」柳长月说。 这一大一小也不管身边还有别人,就这么打情骂俏起来,卯星咳了一声,两人也无动于衷。 果酒虽然不太醉人,但柳长月还是不放心,他就着小关的杯子,在他双唇沾过的地方同啜了些酒,觉得这酒温和,才点头让小阙继续喝。 小阙有酒喝可开心了,最后也不顾形象,脑袋惬意地枕在柳长月腿上,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着话,直接把剩下的三人给晾在一旁。 果酒虽不烈,但也有些醉人。 小阙把一壶喝完后瞧见旁边的小溪,就把裤管往上一拉,跑到溪里头想捞鱼。 卯星吃惊地喊了一声:「小阙那水烫,别下去!」 但小阙一下子就踩到溪里了,方开始只觉得水有些热,然后弯下腰不但没见到鱼,连虾也没有,这时他郁闷了,抬起头来看着他哥哥。 卯星说道:「快上来,那水是从山上流下来的,火山水烫得连鱼虾都活不了,你不赶快起来,等会儿脚要起泡了。」 小关大眼睛眨啊眨地看着卯星,突然笑道:「哥哥我不怕烫啊!这水刚好能泡泡脚,舒服呢!就是没鱼没虾子还真挺奇怪的。」 「早几年前就没了,那么烫鱼虾活不下去。」卯星说。 小阙在溪里来回走了一会儿,捡起几颗圆圆的石头看了一下,又放回水里,烫了一刻左右的脚后才爬起来,而后开心地跑回来,一头撞进了柳长月的怀里。 柳长月拿出干净的帕子,慢慢地将小阙脚上的泥与草叶擦干净。 这时地突然微微地晃动起来,卯星抬眼看了一下高耸的蓬莱山,遂说道:「今日也差不多了,就先回去吧!」 小阙眼里有着醉意,他瘫在柳长月身上,感受着地面轻轻的摇晃,不知不觉地就打起瞌睡来。 因为微醺的感觉实在太舒服了,心情也在这次踏青中一下子全放松下来,这时柳长月摇他,让他起来走,他也就只听见有人在他耳边说话,然而说着什么,他都不知道。 回到街上时,小阙感觉天地还是一直在晃,他微微睁开眼,看到柳长月的后脑勺,开口问道:「柳大哥你干什么啊?」 「背你回去。」 「为什么要背我?」小阙疑惑。 「因为方才有个人躺在地上死活不起来。」 听柳长月这么说,小阙呵呵地笑了几声,脑袋又枕回原来的地方,喃喃念了几句话,又睡着了。 柳长月听见他说:「背我啦……柳大哥背我啦……下次我们再一起出来……柳大哥一辈子都背我啦……咯咯……」 柳长月无奈,他心想,自己就是对这小兔崽子没辙。 可是背一辈子,他柳长月还是背得起的。 只要这个人永远留在他身边。 第四章 小阙到蓬莱岛几天了,偶尔他也会觉得闷,在柳长月看书的同时,他便会自个儿一人跑到镇上逛逛。 柳长月明白就现下这情况,把小阙锁在自己身边不妥,于是只告诫小阙一句不得喝酒,之后就没怎么管他了。 毕竟小阙年纪还轻,正是对什么都好奇的时候,不让他出去跑跑,柳长月也怕憋死这孩子。 这日,小阙下午睡了一觉醒来,同柳长月说了一声,就拿着卯星给他的钱袋出门了。 他在镇上市集乱晃,看着路边的摊子都卖着什么,一摊接着一摊,偶尔也会买些奇怪的东西。像这头他看了一对红铃铛,摇起来叮当叮当响,他想起苏笛说话时声音好听得就像这铃铛,就掏了银子买下,收在怀里,想着之后见面时再送给苏笛。 接着他又晃了几摊卖玉器的。 市集上卖玉器的特别多,玉也不贵,他看了几件花瓶啊、玉如意啊,虽然感觉颜色很漂亮,可就是太大件了。人在江湖闯,哪能扛着玉器跑?于是没想太多就放弃了。 走着走着,在街角转角处,小阙碰上个也是卖玉的,但那是玉簪、玉钗的摊子。小阙瞥了一眼,见到那些簪子雕琢得挺好看,玉簪子雕的龙栩栩如生、玉钗子雕的凤手工精致,他看了许久,眼前一亮,欢喜地拿起一支看似简朴但色泽温润的上等簪子,问了摊主多少钱,付了钱便把簪子放进怀里,打算回去后送给柳长月。 之后又淘了几样小东西,正当夕阳西下,小阙想着也该是回去的时候了,于是他一跳一跳踩着地上的影子玩,开开心心地要回家。此时突然间大街上一阵惊呼声响起,小阙一抬头,惊见前方四匹高壮骏马在街上狂奔,而前头驾马之人也无视街上一堆人,只直喊着: 「让开、让开、快让开!」 小阙眉头一皱,本想上去拦马,叫那人慢点,省得撞伤人,但就在这时刻,一间店铺里走出了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老婆婆身后跟着个也是白发苍苍但比较年轻一些的婆婆,后头的婆婆手里提着很多东西,而前头的婆婆脸上带着笑往外走,遂在此时,那辆马车飞驰过来,眼看便要撞倒前面那个婆婆了。 街上众人一阵乱叫,小阙脚踏轻功迅速飞身过去。 他一把将那婆婆往旁边扑倒,接着两人在地上滚了好几圈,然那扬长而去的马车车夫这时竟还回头怒道:「你个不要命的,爷家的马车若翻了你就给等着!」 小阙皱眉,但没回那车夫,只是连忙松开怀里的老人家,然后着急地问着:「婆婆你没事吧?我刚刚滚了好几圈,压着你了没?」 那老婆婆也是惊魂未定,可喘了两口气后看向小阙,神情立刻就稳了下来。 老婆婆先朝那马车尾端望了一眼,再回头看向小阙。 老人家皱皱的脸上带着慈祥笑容,问道:「婆婆没事,你是哪家的孩子,竟然这么本事救了婆婆?你伤着了没有?若伤着婆婆可就过意不去了!」 小阙看看自己的衣衫后立刻说:「没事,我经得起撞。我是外头来的,就住在那个房子里,」小阙遥指卯星的住所,说道:「婆婆你如果不舒服的话就到那里找我,我哥哥有很多药可以让你吃的。」 小阙接着摸了摸怀中的簪子,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一拿出后果然不错,他哀号了一声:「我刚买的簪子、我刚买的簪子碎了!」 婆婆看了小阙一眼,见他眼神单纯神情真挚,便笑吟吟地道:「小兄弟若是不嫌弃的话,婆婆家里有很多这样的簪子。为了谢谢你方才救了婆婆,不如就和婆婆回家一趟,让婆婆挑支簪子还你吧?」 因为簪子是要买给柳长月的,所以小阙心疼得要死,可当老人家提出这事,小阙还是拒绝了。「不用了婆婆,我明天再来街上挑就成了,倒是你还是赶快回家休息。啊,要不要喝个定惊茶,方才连我都吓到了,你一定也吓到了吧!」 老人家睿智的眼漾起笑意,说了句:「好孩子。」 这时另外那个比较年轻的婆婆在惊得手里东西落一地后,赶紧小步小步地急急走来,担心地问道:「小姐没事吧!」 老婆婆摇了摇头,接着就捉住小阙的手背拍了拍,道:「带救命恩人回家吧,如果不谢谢人家,人家还以为我们福家不会做人、不懂得感激呢!」 年轻的婆婆因为老婆婆的话激动得握紧了小阙另一只手,连连说道:「恩公、恩公,谢谢你救了小姐,你是我们福家的大恩人啊!」 「呃、呃呃,习武之人救人扶危是应当之事,这、这……唉……」 然后话还没说完,此时身强力壮虽然前阵子受了点伤,但已经完全无碍了的小阙就这么被两个老人家一左一右地挟持住,莫名其妙地被带回她们家了。 「来人啊,小姐回来了!」在踏进一家大宅院时,年轻的婆婆朝里头喊了一声,声音虽然不大,但立刻有奴婢跑了上来要搀扶老婆婆。 老婆婆说了声:「不用了,我给长生买的长命锁掉在大街上了,你们几个去把东西拾回来。对了,叫孙小姐出来招呼招呼,就说家里来客人了。」 这时老婆婆拍了拍小阙的手背,说道:「婆婆姓福,你要喜欢,就叫我一声福婆婆。」 「福婆婆!」小阙叫了一声,声音爽脆,顿时听得福婆婆笑颜展开。 此刻屋里头走出了个年轻女子,朝福婆婆福了个身,说道:「奶奶回来啦!」 福婆婆点了下头,带着小阙入到屋里,而那年轻的婆婆则和那名女子走在后头,两人低声说了些话,而后年轻女子立即声音响了起来,怒道:「到底是哪家的这么没家教,管家!」 年轻女子这般喊,随即又有人出现。女子道:「去查查谁冲撞了奶奶,派家丁直接驾车替奶奶把他们辗回去!」 小阙听声好奇地转头要看那女子,却给福婆婆拉进了屋里,说道:「福婆婆不管事罗,现下掌家的是婆婆的孙女儿,俏玲儿心里不痛快就一定会喳呼喳呼,别理她,等她气消了自然就好。」 小阙听见福婆婆这般说话,钦佩地道:「婆婆心地真好,也不生那些人的气。」 福婆婆笑了笑,只觉得这小关不是个玲珑剔透之人,可好在心地善良又懂事,看着看着,就越看越喜欢了起来。 两人到大厅里坐好了,仆人随即上了些点心和香茗,小阙吃了一口,发觉是咸的之后才又咬了起来。他跟他那柳大哥不一样,甜的吃多了,就觉得牙齿疼。 接着年轻婆婆端了个白色的玉盘子上来,那玉盘子磨得极为薄,一整片白得通透,看来就不是什么简单的物品。 可这样的盘子上头却盛了几根玉簪子,福婆婆一根一根地拿起盘子上的簪子,而后又说了声:「这些见不得人的也拿出来,小翠,再去换过。」 那年轻婆婆原来叫小翠,这时小阙又声音脆脆地叫了声:「翠婆婆!」还冲着人家天真无邪地直笑,那翠婆婆手一抖,差点就把玉盘子给摔了。 福婆婆见状直笑:「你这孩子,真是招人啊!」 「嗯?」小阙回头说道:「招人?我没有招人来啊,我只有坐着而已。」 这话听得福婆婆又笑。 没多久翠婆婆回来了,这回玉盘上放的都是珍品,雕功与玉质简直比方才的高了不知多少档次,可是小阙也不知道这些东西多珍贵,只是在福婆婆还没有细看第二批簪子时,小阙手轻轻一动,福婆婆监看时,就瞧小阙手上多了根紫色的簪子。 小阙摸着那根簪子显然喜欢得不得了,他说:「婆婆这簪子我同你买成吗?」 就当小阙要掏钱袋之时,福婆婆道:「你那簪子为了救婆婆断了,所以这簪子算是婆婆赔给你的。」 「真的?」小阙开心地笑。 「当然是真的。」福婆婆再说:「看看有没有喜欢的,再挑几支回去戴。」 小阙摇头。「簪子是我要送人的,一根就够了,我不戴簪子的!簪子好容易碎,我如果用了,练功时一定会弄坏,所以只要这支就好了。」 福婆婆说:「小伙子不错啊,一点也不贪心。」 「贪心无用啊!」小阙说:「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福婆婆笑得更深了。 小阙一拿到簪子,就立刻往住处跑。气喘吁吁地跑回和柳长月一起住的院子,推开门爬上了长榻时,柳长月正看着书皮发黄的老旧典籍。 小阙开心地把拿在手中的簪子递到柳长月眼前说:「柳大哥,你看这簪子好不好看,送给你!」 柳长月原本只是稍微一抬眼,但当看见那簪子时,一愣,脸色有些不一样了。 那簪子在普通人看来不过就是好一点的玉整块打磨而成,但奇特就奇特在玉的外层透明清澈,然而从簪子底部慢慢往上看,竟渐渐有丝紫雾缭绕,再循紫雾仔细看上簪头,那紫雾成色越浓,纵后竟卷成了浓烈的紫色云状,一看就是名匠所出的非凡绝品。 「谁给你的?」柳长月只觉得牙酸,不得不在意是否小阙又惹上了什么人。 一个卯星对他好就让他哥哥前哥哥后地叫了,看这簪子,要又是一个卯月存心拐骗小阙的,他肯定会因为这孩子一直把心分出去给活活气死。 小阙看柳长月的脸色不太对,当下立刻将方才大街上的事情讲了一遍,而且钜细靡遗,没有一点遗漏。 柳长月想了想,心知小阙约莫是碰上蓬莱镇上的大世家,心里这才稳了一些。但他还是念道:「以后别做这么危险的事了。那老人照你说的年纪,不定什么时候说走就走,你若为了救对方却被马匹踩着,划不来。」 小阙「噢」了一声,又继续献宝,把紫簪子往柳长月面前递了递。「柳大哥,这簪子好看吧,我一看到紫色就想到很配你,所以就选这支了,你戴戴看吧,戴戴看好不好?」 柳长月心想,就你小子眼色好,这紫玉冰种说不定是对方府里最贵重的东西,就这么给你讨来了。之后他也遂了小阙的愿,把绑在发上的穗子解了,重新挽了个髻,将簪子随意插了上去。 小阙这时「啊」的叫了一声,说道:「哥哥昨天有送一套紫色的袍子来,也很好看的,我去找来给你穿,那一定搭簪子!」说着小阙就跑进屏风后翻翻找找,终于找到了那套织功精美的袍子,而后乐颠颠地跑回来替柳长月换衣。 柳长月原本就是个俊朗潇洒的美男子,在换上那身紫袍后,整个人焕然一新。 小阙退后一步看这个人,突然脑袋里轰的一声,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柳长月剑眉星目、气宇轩昂、俊伟无俦、气度超群,在小阙看过的所有人中,简直没人及得上他一半好看。 「怎么,柳大哥穿这样不好?」柳长月自然知道自己长得怎样,却故意如此问。「簪子可是小阙选的,衣衫也是小阙换的,真不好看?」 「不……不不……」小阙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一开口就是结结巴巴,话都说不清。「很……」他咽了一下口水,「很好看、很好看……我从来没见过柳大哥这么好看的样子……」 话还没说完,小阙突然间腰被搂住直往柳长月身上带。 柳长月带着浅浅笑意,说出的话彷佛带着蛊惑一般,他凝视着小阙,深深地看着他,说道:「真的好看?」 「真……真的……」小阙一直结巴。 柳长月缓缓低下头,亲吻了小阙一下。 这时小阙眼睛还圆滚滚地睁着,呆呆地尚未回过神。 柳长月突然躁动,也不回屏风后的床上,直接就把小阙压到榻上。 「柳……柳大哥……」小阙稍微被惊到了。 怎料柳长月深情地看着他,温柔地朝他笑。「柳大哥很开心,小阙,让柳大哥亲一亲吧……」 结果柳长月就这么压着小阙在榻上吻过来又舔过去,而且才不是只有亲一亲而已,小阙全身都被柳长月给舔了一遍,脖子上头咬得一点一点都是痕迹,头发也散了,衣衫都不知给扔到哪里去。 那日,来送晚膳的许荷是红着脸回去的。 而小阙则被从夕阳西下时分一直给压到隔日天明,才气喘吁吁、虚软无力地睡过去。 睡哪里? 当然,依旧是柳长月这大恶人的怀抱里。 这日睡到中午小阙和柳长月就先后醒了,只是两人在床上闹了一会儿,又讲了些话,下午便在柳长月的私语与小阙的笑声中过了去。 接近傍晚的时刻,许荷来敲了门。小阙一边跳一边穿衣衫,然后将门打开一个小缝,见着是许荷,便问道:「姊姊有什么事?」 许荷福了个身,恭敬说道:「主子为小公子与柳阁主办了个洗尘宴,想请小公子同柳阁主赏脸前往。」 小阙看了一眼天色,遂说:「好啊,那你等等我们,我们把衣裳穿好就和你一起过去。」 小阙跟着关上门,跑到床边往柳长月身上一扑,笑道:「柳大哥起来咯,哥哥要请我们吃饭,我肚子也饿了。」 柳长月一把骨头差点被小阙泰山压顶压了个碎,他无奈道:「那也得你先起来,你这么压着我,我怎么起身?」 小阙笑眯眯地爬到床边,他衣衫已经穿好了,所以随手捞来柳长月那件昨晚穿起来很好看的衣裳,一层一层替他套上去,还认真地帮柳长月把玉带系好。 「头发我不会扎。」小阙歪着头对柳长月说。 柳长月也不说话,直接拿着梳子随手梳了几下,挽髻插上小阙给他的紫玉簪子,之后把小阙拉了过来,也替小阙把头发梳好绑好。 柳长月在替小阙梳头时,费的时间比自己的还久,小阙则是舒服得直哼哼,说道:「这样好了,以后就我替我们两个穿衣裳,然后柳大哥替我们两个梳头发。」 柳长月嘴角微微一勾,许了。 男子衣着装扮简单迅速,没多久两人就开了门。 小阙和柳长月的衣衫都是卯星亲自选的,料子做工皆为上上等,于是当这两人一同出来时,柳长月的雍容俊朗,小阙的清明俊秀,看得许荷是一阵发呆,直至小阙叫了她几声,她才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垂下头。 卯星办的洗尘宴自然在他府中,许荷带他们没走多久,便到了宴客大厅。 只是这时宴客大厅中喧闹非常,小关和柳长月才踏了进去,就见一张大圆桌上坐了好几个人,老少都有,皆为男子。 此刻有人站了起来,拱手对小阙和柳长月道:「两位想必是主子的客人了,先请入座,主子立刻就出来了。」 小阙伸出手指数了数,桌上七个,而最年轻的一个许凌则没见着,心里想了想,就直接问道:「各位是不是八大长老啊?」 其间有人笑了出来,那人抚着长长的胡子道:「不错,听闻少侠在主子到中原期间帮忙不少,主子几度凶险都是少侠挺身相救,主子还认了您为义弟,少侠赏脸来到蓬莱镇,我们几人自然得亲自来谢谢您,谢谢您护得主子一路平安。」 「欸,」小阙脸有些红。「别少侠啊、您的这般称呼。叫我小阙成了,哥哥都是这般叫我的!」 「那怎么成!」内堂的珠帘被掀起,随着一阵清亮温和的嗓音,卯星坐着轮椅被推了出来,而推他的人,则是看到小阙就脸色黑得不得了的许凌。 卯星笑着说:「小阙你是我弟弟,长老们至少也要称呼一声小主子才成,这是祖宗规矩。」 许凌将卯星推到主位后,便立于他身后。 而七个长老中几人,听到卯星这般说,脸色也变了变,没想到卯星第一句话便直接将小阙的身价抬到了与他同一位置上。 卯星轻声对几位长老说道:「生死交关之际,小阙明知自己会死,拚了命也要救我们几人,甚至连只见过一面的人他都眼也不眨,能救便救,遇到这样一个弟弟,是我的福气,希望各位长老从今尔后见了他如同见了我一般,恭敬相待才成。」 几名长老面面相观,最后才由一个人先开口说了句:「小主子!」 接下的几人才有些为难地同喊了句:「小主子!」 小阙原觉得这称呼着实奇怪想推却的,但柳长月却轻咳了一声,拉了小阙入座,就这样将小阙的注意力给转走,忘了开口说拒绝的话。 这时,卯星朝后头招了一下,说道:「许凌,你也是八大长老之-,坐去吧!」 许凌低头说了声:「是。」 因为所有位置都满了,只剩小阙身旁还有个座位,许凌只得坐到小阙旁边,而卯星身后则换了许荷上前伺候。 香喷美味的菜肴一道道地端上桌,浓纯烈酒也开了几坛。 正当小阙一边吃着滑溜鲜嫩的糖醋鱼,而一边的婢女斟酒斟到他面前来时,小阙立刻拿高杯子递了上去,却叫柳长月一手拍下。 柳长月淡淡说道:「不许喝烈酒,给他果酒。」 那声音那威势,简直如同他才是厅里的主人一般。 小阙委屈委屈地看着柳长月,那酒闻得香啊,遂说道:「喝半口成不成?」 「你说呢?」柳长月侧首轻轻看了小阙一眼,虽是色如春柳,但眼眸深不见底,吓得小阙立即缩回手,整个人瞬间蔫了。 卯星随即让人给小阙换上了一壶果酒,小小一壶而已,但整壶都是他的,小阙这才高兴了起来。 宴席间有长老问道:「小主子身旁这位,可是其兄长?」 小阙眯着眼喝了点香香甜甜的果酒,高兴地说道:「不是。他是柳大哥,全名柳长月,是江湖上传说很厉害的清明阁阁主。他的手下也很厉害,上次差点把我打死呢!」 「呃……」那名长老没想到小阙竟会如此答话,不知该如何继续话题,于是只好闭嘴。 接着又有一名长老说道:「小主子和主子如同兄弟一般,不知小主子当初是如何与主子认识的?」 小阙关心地道:「其实我也不晓得,一切都是醒来后哥哥跟我说的。」 「醒来后?」 「嗯嗯!」小阙连喝了三杯果酒,眯着眼睛愉快地道:「哥哥掉下猎人猎山猪的陷阱,然后被我发现了,可是我要救他的时候不小心踩滑了脚也一起摔下去,还撞伤头把自己是谁都忘了。后来我醒来后看见哥哥,哥哥问我能不能背他爬上去,我看那个陷阱挖得也不深,就背哥哥上去啦!」 「接着呢?」老人们好奇地问。 「接着啊!」小阙说:「我带着哥哥走出林子,到了一户农家,农家的老先生叫何伯,何伯好心收留了我们,因为哥哥的脚扭伤了需要休息,所以我们就暂时住了下来。」 「主子住农家啊!」不可思议的唏嘘声响起。 「何伯家里是种莲藕的,有一大片莲田,那时候他赶着要把莲藕送去市集卖,于是我们就一边住那里,一边帮何伯挖他挖不完的莲根,以交换食宿。」 「主子也跟着挖?」有人惊叹。 「当然没有,」小阙张大眼睛道:「哥哥怎么能跟着挖!是我挖的!」小阙那时顾及卯星行动不便的双腿,自然不会让卯星做任何农活。 听到这里,长老中有人叹息有人称赞。「原来如此啊,小主子真是个好心人,难怪主子那么疼爱你。」 小阙接着又笑。「可是哥哥常常说自己一个人在屋里无聊,都要我背他到莲田边,然后看我挖莲藕。」 「背?」有人注意到小阙已经用了两次这个字。 小阙继续说;「但是莲田里全是泥啊,所以每次我挖完藕根回去时哥哥也会沾得一身泥。因为冬天很冷,回去后我们就一起洗澡啦!屋子外面冰冷冷的,可是沐浴完后全身热呼呼的,真的很舒服!」 「什么,一起洗澡?」小关身旁的许凌突然怒吼一声,站了起来。 「一起洗澡怎么了?」小阙疑惑地看着许凌 ? 然后想了想才说:「啊,也不能算是一起洗澡,是哥哥先洗,然后我洗。」 小阙旁边的柳长月听到这样的话,脸色也有点铁青。 当下所有人面色都不太好,唯有卯星神色自如,这个菜吃一点,那个菜吃一点,吃饱后还喝了碗甜汤,接着接过许荷泡的茶,慢慢啜饮。 小阙又喝了一杯酒,接着继续说:「那时候大冬天的,我不怕冷,可是哥哥怕冷,尤其是脚最冷。就算我在屋子里生起几个火盆,半夜火灭了后摸哥哥的脚,哥哥的脚还是冷冰冰的。后来我和哥哥一起睡,帮他暖被窝,哥哥才好些。」 「你和他睡一起?」柳长月看着小关,声音也有些冷。 「对啊!」小阙奇怪地看着柳长月。「那时你不是也跟我们住在一起吗?我跟哥哥睡一间,你和苏笛睡一间,你都忘了喔?」 柳长月脸色全黑。许久之前的事了,除了记得小阙当时烤的田鸡和他灿烂的笑脸这两件事以外,柳长月并没多记住什么。 「你和主子一起洗澡还摸主子的脚甚至同主子睡一张床!」此刻几个老人家吓得喘不过气来,有人已经压着胸口,眼前一片黑,就差没晕厥过去了。 许凌握着剑就要出鞘,卯星却说了一句:「不许无礼。」 许凌回望自己的主子,气得发狠了,虽还是严守卯星的话不妄动,但却怒道:「主子,他这是毁你名节!」 小阙眨了眨眼,不太晓得刚刚明明吃得很快乐的,怎么一转眼就唉声四起,这头呼天抢地,那头还有人朝卯星跪了下去。 「主子,这怎么成啊!那小子玷污了您,您却还收他当义弟。如此败类,当诛、当诛啊!」 卯星倒是气定神闲地道:「我都没说什么,你们这几个在这里嚎个什么劲?」 「嚎?嚎?嚎?」老人家恸哭道:「主子被带坏了啊,竟会用这等粗鄙的言词!」 许凌激动地握着剑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只要梢微一个无法克制,他就可能直接对小阙出剑。 卯星说道:「一路上小阙对我都是以礼相待,他是个温柔又贴心的弟弟,更有一副侠义心肠,若你们用那种眼光来看他,那是在折损他,也是在折损我。」 「可是……可是……」 小关这时疑惑地看向卯星,他神情无辜而单纯,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问道:「哥哥,他们是怎么了?」 接着看着那些人桌上的酒杯,又困惑地问道:「是喝酒喝太多,发酒疯了吗?我以为喝太多酒会发酒疯的只有我一个,原来大家都会这样啊!」 「你才发酒疯!」某个较年轻的长老怒道。 卯星这时凝视着小阙好一会儿,这才悠悠地道:「小阙啊……」 「啊啊?」小阙才喝了几杯酒,却显得有点呆呆的,看在卯星眼里,觉得这个弟弟真是特别可爱。 卯星说道:「长老们会这么惊慌的原因是因为……」 卯星顿了顿,小阙立即追着问:「是因为什么?」 「是因为……」卯星温柔地看着小阙,轻轻说道:「其实我不是哥哥,而是姊姊啊……」 「啊?」小阙无法理解卯星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简单点说,我是女的,只是因为行走江湖怕麻烦,所以女扮男装去了中原。在镇上有时图方便我也是以男装示人,这样你明白了吗?」 「什么!」这回小阙也噌地一下子站了起来。 他看看身旁的许凌,许凌眼里都是怒火,再看看其他的长老,那个跪在卯星跟前的已经哭嚎着道:「天啊、地啊、列祖列宗啊,我武陵王的子孙竟然如此无视男女之防,和个小毛贼睡在一张床上,老祖宗啊,这成什么话啊!」 小阙则是呆呆地再看向卯星,看了好一下后,不太确定地问道:「不是哥哥?」 卯星笑着回答:「不是哥哥。」 「是姊姊?」小阙再问。 卯星还是笑。「是姊姊!」 当小阙还想继续开口之时,突然右手一紧,往旁边一看,突然被吓了一跳。 只见柳长月一张脸冷冰冰的没有任何温度,轻轻地朝他一瞪,然后就让他浑身都冷了起来。 「你倒是艳福不浅啊!天璧山庄上那么多人爱和你混在一起,走在大街上有老太婆喜欢你,现下又有个姊姊心甘情愿和你睡一起!」接着柳长月把他一扯,两个人站了起来,身下的椅子因为剧烈的动作翻了过去,而小阙则被柳长月拖着走,旋风似地离开了宴客大厅。 「呃……」小阙被边拖边走还是一头雾水。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怎么好好的一个哥哥,突然变成了姊姊? 还有那个厅里的人,究竟是在「嚎」些什么? 要「嚎」的人应该是他吧! 哥哥居然变成姊姊了耶! 吓死人了! 第五章 回到房里后,小阙很肯定柳长月在生气。 柳长月自己走人了屏风后面也不理小阙,小阙则是努力想着,是不是刚刚做了什么事让柳长月不喜欢了,是因为自己顾着和姊姊还有那些人讲话没理会柳长月,还是他一个不小心把那整壶酒喝光光被柳长月发现了? 小阙很烦恼,真的很烦恼,与蓬莱镇上这些人事比起来,柳长月气得不理会他这件事,对他而言严重许多。 可因为喝得有点醉,小阙坐在榻上想着想着,一个不小心就歪倒榻上,给睡着了。 柳长月从屏风后面走出来,见到小阙竟然睡了,脸色自然更加不好。 他想着这孩子究竟有没有心肝,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真的明白自己才是要与他地老天荒的那一个,而不是随便来个姊姊来个婆婆,就能和人走的。 柳长月看着小阙许久,小阙微微打着酣,柳长月则是一脸木然。 完全不想这孩子放心思在别人身上,半点、就算半点也不行。 他要这孩子的全部,就如同他已经把自己的全部都掏给了这孩子一样。 可小阙却一点都不明白,不明白他们之问的羁绊,不明白他对他的情感。 柳长月凝视着小阙,不说话,就这么静静看着他,直到夜深了,也不知自己在原地站了多,他有一种错觉,彷佛只要一直这么看着这孩子,这孩子就会完全属于他,不再被外人看到。 三更时刻,院子外传来了些许人声,而后由远到近,声响慢慢大了起来。 红灯笼的火光在门外摇曳着,有人敲了门,敲了许多下,也敲醒了正在睡觉的小阙。 小阙从榻上爬起来,迷迷糊糊地走去开门。 柳长月这时已经回到屏风后,小阙以为他已经睡着了,开了门后见到七名长老七双眼睛直盯着他看,他眨了贬眼,轻声说道:「有什么事吗?」 为首一名年纪最大的长老吹胡子瞪眼道:「我们商量过了,这事没得商量!」 小阙搔着头问道:「什么商量过了又没得商量?」 另一名长老怒道:「就是主子的事!」 那名长老讲话太大声了,小阙连忙「嘘」了一声,道:「柳大哥睡了,你们讲话小声点,别吵醒他。」 七个人本来就是背着卯星偷偷跑来的,在主子的宅子里,他们说话也不敢太大声,怕把主子也吵来就糟糕了。 于是他们退了一步,低声道:「小子,眼下你只有两条选择,第一条,立刻和主子成亲,不过你作小,什么都得听主子的。第二条,死!但是因为你看过主子的玉脚,所以要先自挖双目,又因为你摸过主子的脚,所以接着自砍双手,最后为你和主子睡在同张床上这件恶劣至极行为,你必须自刎谢罪!」 小阙皱眉,他说:「那个,第二条……」 长老们以为小阙要选择第二条,七个人的心都一起提了起来。 小关说道:「自挖双目都看不见了,还要自砍双手?自砍双手后手都没了,还得自刎谢罪?这条很困难啊!」 突然间有个年轻长老笑了出来,「噗哧」一声,在宁静的夜里显得十分响亮。 其余的长老脸色黑过来又红过去,气愤难平。 其中一人怒道:「这是很严重的事情,小子你别以为这样打哈哈就能拖过去。」 小阙才想开口说他没有,又一人感叹说道:「你知道什么叫做『男女授受不亲』吗?」 小阙认真回答:「有听过!但是『兽兽不亲』是什么意思?野兽和野兽不能亲嘴吗?」 一堆长老显得快崩溃。「『男女授受不亲』出自孟子,意思是说在道德礼范规矩下,男与女不得有肌肤接触,否则就是坏了女子贞洁。我们主子是祖上一脉单传下来,只剩这条血脉了,要是因为你坏了主子贞洁,让血脉无法延续下去,你该是多大罪过啊!」 经过很多人的解释,小阙这才「啊」的一声了悟:「所以说男人不能碰女人吗?手都不可以?」 「对!就是这样!」长老们很高兴小阙终于开窍。 「所以我要娶姊姊?」小阙问。 众长老们虽然没开口,但一双大过一双的铜铃眼正目光灼灼地注视着他。 小阙又搔了搔头发,不知道原来事情有这么严重。 然就在这时,院子里突然传来滚轮声,轮子辗过庭院里的落叶,发出细微的碎裂声。而后一声温婉的女子声音响起,道: 「七位长老真是好兴致,都这么晚了,还到我这里来拜访客人。」 原来那人竟是卯星。卯星话语一出,七人额头上同时冒汗,瞬间便转身单膝跪了下去,同喊了声:「恭迎主子!」 卯星温柔地笑道:「几位长老起来吧,都一大把年纪了,别跪。」 但七人全要起身时卯星又说:「孙家、齐家、王家、如家的,头发都没白呢,也好意思和几位长老一样起身?」 卯星这么说,言语间有着淡淡的威严,被点到姓氏的四人就又跪了下去,连吭都没吭半响。 一群人让路让许荷推着卯星过来,这时小阙才发现到卯星竟然穿着女装,淡淡的青绿色上裳,简单却好看非常的百褶罗裙,衣袖裙边都绣着浅银色的凤凰图样,加上薄施脂粉的瓜子脸,清澈明亮的杏子眼,沾着淡淡红胭脂的菱形嘴唇,小关一看,简直就觉得──仙女下凡来了! 卯星见小阙呆了,遂轻笑了一声,道:「怎么,我弟弟居然傻了?」 小关整张脸瞬间红了起来,有些不自在地说着:「不是,是姊姊突然间变得好漂亮,吓了我一跳。」 卯星闻言轻笑,那笑声传到小阙耳里让他觉得耳朵好痒,伸手掏了掏,结果连耳朵也一起红了。 卯星被许荷推了过来,也不理会那些长老,对着小阙说道:「小阙,姊姊只问一次,你娶不娶姊姊?」 「咦!?」小阙震惊了。他以为这些事都只是长老们在嚎叫,没想到卯星却也提了同他们一样的问题。 卯星带着淡淡的浅笑,不知怎么地,同一张面容,男装时是英气逼人,女装后却带着些许柔媚,再加上坐着轮椅的关系,整个人竟显出一种弱柳扶风,想让人好好呵护的孱弱之感。 卯星说道:「姊姊今年已经二十二了,从来没在乎过谁,唯一喜欢的就是和你这个弟弟在一起。你体贴又温柔,无条件地待姊姊好,又救了姊姊的性命,况且姊姊长这么大,还没和谁同榻而眠过,只有和你在一起时,姊姊才觉得安心。你救了姊姊,也别说别的,光这一条,江湖规矩就是得以身相许的……」 小阙愣了愣。「我救了你,所以我必须以身相许给你?原来竟有这条规则吗?」 卯星笑道:「不,是姊姊以身相许与你。」 小阙皱了皱眉、搔了搔头,手直往脖子上头抓,这回不只睑和耳朵,连脖子都红了一大片。 卯星见小阙踌躇,于是使出了最后也是最厉害的一招。她温柔地说话,声音软得都能拧出水来。「小阙,是不是我不够漂亮,所以你不喜欢我?还是说我从哥哥变成了姊姊,你觉得被骗,就讨厌起我来了?」 小阙立刻摇头道:「才不是,姊姊好看,姊姊很好看,我从来没看过比姊姊还要好看的女孩子了!不论是哥哥或姊姊,我都喜欢,都很喜欢!」 卯星遂笑开了来。「那你娶不娶我?」 小阙突然顿了一下,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顿那么一下,耳朵突然嗡嗡作向,让他脑袋一片迷糊。 最后小阙深吸了一口气,在脸红、耳朵红、脖子也红通通的模样下,深深地注视卯星,对她说:「我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应该怎样,姊姊,你让我想一下好不好?」 卯星也不逼他,只是淡笑地点了一下头,而后转身,顺道把那七个爱惹事的给带走了。 小阙关上房门,爬到榻上后整个倒掉,他长长吁了一口气,感觉像是和人生死搏斗了一次回来,浑身都无力了。 此时他察觉有人靠近,立刻就从榻上坐了起来,仰望着那人,喊了一声:「柳大哥!」 柳长月依旧神色冰冷,目光毫无温度地看着小阙。 方才小阙与卯星的对话他都听见了,看着小阙还红着脸的模样,也晓得那卯星换回女装后,有多勾人。见小阙一脸桃花面上开的模样,就知道卯星真的让他动摇了。 小阙困惑地看着柳长月,他顿了顿,小声问道:「柳大哥,你说我该怎么办?应不应该娶姊姊?」 小关将柳长月当成比朋友更贴近的人,因为最信任,所以当他有疑问,第一个寻求解惑者自然也是柳长月。 然而柳长月听见小阙这么说,神色突然变得更冷了。 柳长月缓缓弯下腰,脸几乎要贴上小阙的,小阙感觉柳长月周身气势瞬间完全不一样,当下令他有些心颤,但更多的是不解。 柳长月一字一句地说道:「你真想同那人成亲?」之后又自嘲地笑道:「也是,你的卯星姊姊年轻温柔又是个难得一见的大美人,你不娶她娶谁?」 小阙愣了愣,不明白柳长月说这话怎么听起来很奇怪。他喃喃道:「这样啊……」 柳长月更怒了。「男人爱女人是天性,更何况你只是笨,三言两语就被我拐带在身边的。离了我这大恶人,去找你漂亮的卯星姊姊不是正好?蓬莱镇主有钱有权又有好名声,完全不像我这个恶人。况且天下问再没人能比她待你更好的了,你不选她选谁?」 小阙不懂柳长月为什么今日这般不寻常,说起话来都像是针,一字一句都往他胸口上扎。 柳长月冷酷的眼神和突然变得陌生的容颜令小阙觉得胸口一阵一阵地痛起来,可他却苦于不知该说什么话应对。在柳长月面前,他从来只有被敲打的分,当这个人发脾气时,小阙永远无法比他有力地反驳回去,因为他不想柳长月生气,也不想见到柳长月不高兴的神情。 小阙稍微往后移了一下,却不知这离开的动作令柳长月觉得有难以忍受之痛。 小阙说:「我觉得道义上,我应该娶她的……」 「那你就去娶她!」柳长月的声音大了起来。「还问我做什么?」 小阙不知怎么地,心里突然难过了。「但是,柳大哥是我最亲近也是最信任的人啊,所以我才想问你,想你帮忙替我出主意。」 柳长月突然狂怒,往后一退,掀翻了长榻后头的桌子。 他咬牙道:「你要成亲,却要我替你出主意?你当我是什么人,你当我们之间的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你,到底有没有想过我是做何感想的?」 小阙一脸呆滞地看着怒气冲天的柳长月。 柳长月冷冷笑了几声,声音放缓了下来,慢慢说道:「我这就是对你太好了,才让你认为一切都是理所当然。问我娶不娶卯星?脑袋在你脖子上,这个问题,你自己去想罢!」 小阙还真的认真地想了一会儿,可就在那之后,他却从长榻上下来,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往门口方向去。 「去哪里?」柳长月道。 小阙回头瞥了柳长月一眼,他说:「柳大哥你今天怪怪的,我不想和你吵架,所以我去别的地方待着,等你气消再回来,省得你心里不舒服,我心里也不舒服。」 然而就当小阙打开大门,一脚要跨出去时,柳长月在怒涛下冷冷说道:「那你就走,去找你的卯星姊姊。她年纪比我轻上不知多少,长得又好看,你自然觉得她比我好上千倍万倍,不屑与我一起了。」 柳长月一大缸醋全打翻,说起话来也冷冽得毫不留情。 「不是这样……」小阙嘴里喃喃出声,但出口的细微声响除了他以外,谁都听不见。 当小阙那一脚落到门槛外头,柳长月只在屋内说道:「要滚就滚得远远的,以后别再让我见到你。」 柳长月那寒冰般的语气让小阙胸口一抽一抽地痛。可他问道:「那若是见到呢?」 「杀了你。」 小阙不敢置信的转头,只见柳长月直视着他,神情冷酷,不似开玩笑。 小阙突然道:「凭你武功全无,怎么杀得了我?」他又想着柳长月曾经那么疼他,怎么可能会杀他。 然而却在刹那问,柳长月不知如何竟猛一下子来到他眼前,小阙只在鼻间闻到一股香味,接着,柳长月冰冷的手指便搭上他的脖子,缓缓地施起力来。 小阙无法动弹,因为柳长月朝他放了软筋散,他感觉柳长月加诸在他脖子上的力气越来越大,大到他几乎无法呼吸。 直到小关脸色完全胀红的时刻,眼珠子似要爆出血来的时候他才意识道: 『柳长月真的会杀他、真的会杀他!』 柳长月胸口激烈起伏着,但待看到自己即使对小阙如此,小阙也没有挣扎的时候,突然猛地想起自己在做什么,立即缩回了手,心中竟也是一阵冰凉与后怕。 他居然想杀了这孩子、他居然想杀了这孩子!只是因为这孩子把心分给了别人,他就想杀了他! 柳长月放开小阙后,小阙还是愣愣地看着柳长月。 小阙原本想开口再叫一声「柳大哥」,想再说一次「你不要生气」,却因嘴里喉头一片干涩,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之后,小阙缓缓地转过身,低着头慢慢地走出了这个院子。 而柳长月则走到门前凝视着小阙的身影,直到再也见不到那抹影子,才伸手盖住了自己的眼睛。 不想把那孩子分给别人、不想让任何人知道那孩子的好、那孩子只能是自己的……谁都别想夺走…… 小阙离开了院子之后无处去,就在卯星府里头晃了起来。 后来他走到卯星那里,看见有烛光,就推开门走了进去,原本以为能够找得到卯星,谁知道却半个人也没有。 小阙在靠着窗的一张摇椅上坐了下来,他伸出了自己的右手,神色呆滞地看着那个蝴蝶烙印。 烛火照着他,将他的身影投射在窗纸上,形成了一剪影。 小阙翻转着手掌,转着转着,转到手中的蝴蝶好像会飞似地。 他看着轻轻一笑,但那笑容维持没有多久,便自他脸上散去。 凝视着自己的手掌,小阙脑中一片空白,他记不起自己是谁,从有了记忆开始,身边的人就是卯星和柳长月。 现下不知为什么,生命里最重要的这两个人被自己搅得一塌糊涂,所有人的都逼他选卯星。倘若他不选卯星,卯星这一辈子就要孤单过,可若他不能陪在柳长月身边,柳长月就不会再让他同他一起。 越想,心里头就酸。 武刀弄剑他行,背着卯星游遍大江南北他行,保护柳长月不让任何人伤他他行,可遇上这以外的事,他全都不行。 他知道卯星和柳长月都是绝顶聪明的人,可他宴阙只是个平凡人,他想不透他们花花肠子拐来绕去着的是什么东西,想不透单纯只想对对方好,为何却换来这样的结果…… 卯星送走七位长老进门时,见到的就是小阙坐在摇椅上,低头凝视着右手烙印的模样。 她叫了小阙-声,小阙抬头,卯星被他脸上的眼泪给吓着了,连忙将轮椅推过去,焦急地问道:「怎么了?」 小阙看着卯星许久,哽咽了一下,眼泪还在不停滴落。 卯星低头望了一眼小阙的右手掌心,发觉微弯的掌心中那个才好没多久,仍是粉嫩肉色的烙印上,竟然盛满了小阙的泪水。 卯星转头,叫许荷离开。 许荷低头告退,走前将房门给紧紧关住。 卯星说道:「怎么哭了?」 小阙想着柳长月那张决绝的脸,眼泪就无法克制地一直掉下来。 他声音轻轻地,近似呢喃,眼神空洞得让卯星心疼。「姊姊……我现下才发觉我没有地方可去。天下那么大,总有我容身之处,但为什么除了柳大哥身边,我会觉得我哪里都不想待?」 「那就回去他身边。」卯星温柔地说道:「是姊姊的错,姊姊不逼你了。」 小阙摇头。「姊姊,柳大哥不喜欢我了,我想留在他身边,可是他叫我滚……姊姊,他不但叫我滚,还掐我脖子要我死啊……」 小阙双手掩着面,泪水由指缝间落了下来。 卯星一愣,当依小阙的言语往他脖子上一看时,上头那圈可怖的痕迹让卯星整颗心都凉了。 「他怎么能如此对你!」卯星怒道。 卯星原本就知道那个柳长月不是个善荏,可也知道他心里的确喜欢小阙,只是无法理解竟然能对自己喜欢的人下此毒手,若不是小阙有武功而柳长月功力尽失,柳长月这一狠手还不杀了她弟弟吗? 小阙心里难受,眼泪一直掉。他很疑惑,疑惑为什么只要一想到柳长月的眼神,强烈的悲伤就不停由心里涌上来,彷佛要将他淹灭一般。 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一种酸楚强烈到几乎要将他侵蚀殆尽的,永无希望的绝望感。 虽然整个蓬莱岛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但卯星却花了两天才找到柳长月。 而这还是柳长月回到她安排的那个小院,仆人赶紧来报,卯星才知道柳长月在哪。 那晚,柳长月在月下仰望竹林时,卯星独自一人过来。 她在背后朝柳长月喊了声:「柳阁主。」声音和以前一样温润清和。 柳长月手负于身后,看了一会儿沙沙作响的竹叶,才转过身来,用一双平静无波的眼睛望着卯星。 柳长月不是个普通人,这点卯星向来知道。他虽然武功尽失,可这似乎无法妨碍他得随时随地,随意便能取人性命的能耐。所以,纵使是在自己的蓬莱镇上,卯星也不敢小觑这人。 「蓬莱镇主有何事?」柳长月说话时一派地清冷,神情也毫无温度可一日。 卯星顿了一下,说:「在下想重新对柳阁主介绍一下在下的身分……敝姓东方,乃三百年前武陵王一支。当年先祖夺嫡失败,受当时登基的皇帝追杀,遂带所有家人与家将逃至东南海上蓬莱岛,建蓬莱镇,以蓬莱岛正中之蓬莱山为阵眼,布须臾海阵,从此定居于此。」 「哦,那么我是否应该朝你跪下,尊你一声武陵王?」柳长月冷笑道。 卯星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就不同你拐弯抹角了。你知道天璧山庄的藏宝图,柳天璇又是清明阁所出,你的先人定是与百年前蓬莱镇叛逃至中原者有所关连。」 柳长月没说话,但卯星知道她的猜测是对的。 「我把牢头交给你之前,曾问过,他说你与小阙是为了不死药而来,镇上从无人知道这东西,所以我想……我们来谈一谈吧!」卯星说。 柳长月嘴角微微勾起,眼神阴惊。「你怎么不想这两日之内,我已寻得不死药?更早已传书出去,命清明阁所有杀手到这蓬莱镇来?」 卯星笑道:「不可能,那药藏放的地点十分隐密,唯有历代镇主才知道。而清明阁的杀手……我知道岛上来了几个生人,但若柳阁主真下令他们动手,只怕会引得某人观感不佳。」 「哦,所以在这情况底下,你有何筹码与我想谈条件?」柳长月同样笑道。 虽然眼前的人笑着,但卯星没有忽略掉这人眼中的寒光。 卯星一叹,说道:「你差点扼死小阙的那天,他哭了……」 柳长月双手突然紧紧握住,指甲都陷入了手掌里。「那又如何?」 「不如何……」卯星缓缓道:「我们一项换一项吧!你取你所需,我要我所得,没必要把场面弄得更加混乱。」 「我与他的事与你无关。」柳长月声音依旧冷淡。 卯星不理柳长月,自顾自悠悠地说:「我知道你对小阙有多好,但小阙不明白。再这么说吧,你一直想把小阙算计进你的人生里,让他懂得你对他的感情谁都不能介入,但他对情爱实在懵懂,无法了解你的想法;而我则想把许凌算计入我的人生里,然而在他眼里我只是他的主子,所以他连多碰我一些都不敢。」 柳长月没有说话,于是卯星接着说:「这次闹成亲的事情是我不对在先,卯星向柳阁主先行个不是,可如果我不将小阙拉进来,小阙永远不会想过有一日你会离开他,他不开窍,你就不算完全得到他。而之于我,许凌也是一样。」 柳长月冷冷地道;「东方镇主设计得好!」 「只是我没想到你真的会想杀了他。」卯星说。 柳长月勾起的嘴角笑得诡异而扭曲。「他是我的。若不能得到全部,本座甘愿毁之,也不愿见他与谁卿卿我我。」 卯星摇头。 柳长月却是说:「我要让他自己想想,没有了我,他该如何。也许在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不断地想着柳长月这三个字时,终将明白。」 卯星道:「柳阁主对他真是狠心。」她明白柳长月的性格了,柳长月是个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的人。倘若小阙真的离开他,这个人肯定会拉着小阙玉石俱焚。无论,他有多喜欢那个孩子。 卯星接着道:「跟着,来谈嫁妆与聘礼吧!」 「什么嫁妆聘礼?」柳长月皱了皱眉头。 「一场婚宴,自然是要有来有往的不是吗?」卯星端正了一下神色说道: 「你想要不死药,我有。那药只有一颗,是当年取自宫中豢养的四十九个药人鲜血,花费三年六个月以丹炉炼制而成。那药其实没有名称,但既然阁主以不死药称之,那就且叫它不死药吧! 传说中,不死药虽能重塑坏死筋骨血脉,甚至修补气海,更能延年益寿顾本培元犹胜仙丹,但据说其实此药因有大好,故也有其大坏。此药药性凶猛,先祖遗训,若非生死交关之刻,不得食用。该死却生乃逆天而行之法,混乱轮回,所以死大于生。因此就算我一出世便双脚残疾,我父王也不敢冒险让我服用这药。」 卯星再说:「蓬莱岛已经不能住人,而我们的身分太过特殊,且又遗世独立太久,若被当朝皇帝或有心人发现,恐怕落不得好下场。所以我以这颗丹药,换你在中原一块得与世隔绝的土地,而丹药就算是我为族人所付出的代价。」 「成。」柳长月淡淡地应了一声。但那铿锵之声,是清明阁主最有力的应许。 卯星接着又道:「第二点,我们是互惠关系。你让小阙与我演一场戏,当然我不会告诉小阙,若在拜天地之前得不到我要的结果,小阙还是由你带走,但你答应我必须好好待小阙,他太过单纯,如果这些日子都不能让他明白你的心意,你也要循循善诱,慢慢让他知晓。」 「这事用不着你这外人操心。」柳长月脸色硬了硬。 「怎么算外人,小阙可是我最疼爱的弟弟啊!」卯星笑。 『我还是他爹呢!』柳长月兴起杀意,真想在此就了结了这个女子。 这夜,他们又谈了许多。 包括小阙的、包括蓬莱镇的,还有一些许凌的。 卯星原本想找人倾诉一下自己是如何喜欢上许凌这个木头,可柳阁主并不赏脸,当卯星第三次开口说出许凌这个名字时,柳阁主就一个转身,留下潇洒却孤寂的背影,挟带着一股谁都无法比拟的气势,离开了。 情啊、爱的,单纯的人想不透,而聪明的人想太多,于是也陷得,比对方深上许多许多…… 第六章 小阙每天都在外面晃,除非卯星差人来叫他,否则他就一直寻找柳长月。 从他们的小院,到曾经走过的街道,再至蓬莱山下那片绿草如茵的美丽山坡,可无论小阙怎么找,就是找不着柳长月的踪影。 好几天了、好几天都没见到了,小阙呆呆地站在酒楼外,看着那两条玉制的盘龙大柱,之后又到买玉簪的小摊子前,愣愣地站了好久。 天黑了,卯星叫人来要他回去,他抬眼看了对方,便低着头随对方走,走回了屋里,他又跑回自己的院子,看柳长月回来了没?但小院一片漆黑,烛火从未点起,小阙总是失望再失望,他和柳长月认识以来,从未分开过这么久。 夜里小阙总是睡不着,有时候他会跑出厢房坐在地上看月亮。 柳长月的名字里头也有一个月字,彷佛看着月亮,就像看见柳长月一般。 有种感觉一直在心里盘据,也许叫做寂寞、也许叫做悲伤。 小阙不太懂得这些。 只知道没有柳长月的日子,身旁没有人可以拥抱,没有人会笑着听他叽哩咕噜讲废话,没有人会给他梳头,没有人会拿梳子敲他,没有人会像在那天的深海里一样紧抱着他不放,对他说:『我到死都会和你在一起。』 「我到死都会和你在一起……骗人……」小阙看着月亮喃喃自语谈着呆,却没发觉遥远的另一头,也有人正静静地看着发呆的他。 等小阙回过神来感觉似乎有一股视线由远处而来,然转头过去,却也没发现异状,只见一片竹林萧瑟,寂寞地发出沙沙的声音。 许荷从屋里头走出来,轻声对小阙说:「小主子,主子请你进屋去,外头太冷,对您不好。」 小阙点点头,跟许荷一起进了卯星的房里。 小阙一入门,卯星便让许荷挑了件厚重保暖的披风给他穿上,小阙静静地任许荷替他打理一切,待许荷离关退出卯星房门外了,小阙还是低着头站在原地,动也没动,话都没说一句。 卯星推着轮椅过来,握住小阙的手,只觉得这个原本总是温暖的身体,如今却变得冰凉凉的。 「怎么了,手竟然冷成这样?」卯星忧心地问。 小阙心里委屈,却只能用几个字表达。「我找不到柳大哥。」 卯星叹了一口气说:「是姊姊的错。放心吧,等事情一结束,他就会回来的。」 小阙不解,问道:「什么事情一结束?」 卯星顿了顿,才道:「你柳大哥只是在气头上,他气你不懂……不懂你们之间的感情,他也气任何介入你生命中的人。」 小阙还是不明白。 卯星拍着他的手,有种安慰的意味,小阙在卯星身旁坐了下来,把脸靠在卯星的腿上,难过与不解。 卯星说:「情爱向来是自私的,你柳大哥则是将这点完全发扬光大了。」她轻轻一笑。 卯星再问:「你是不是真想见你柳大哥?」 小阙抬起头来,大眼睛闪烁个不停。 卯星说:「那,就与我成亲吧!只要你与我成亲,当天婚宴之上,他一定会来找你。」 「真的?为什么?」小阙连忙问道。 卯星只问一句:「小阙,你信不信姊姊?」 小阙迟疑了一下,但看着这个失去记忆后初睁眼便映入眼帘的女子,之后没有多想,便朝卯星点下了头。 「这就成了。」卯星微笑地伸手将小阙的乱发拨好。「三天后,我们成亲。」 又过了两日,小阙还是一直寻找柳长月。 成亲的事情整个蓬莱镇都晓得了,然后整座蓬莱岛都沸腾了,连火山也小小喷发了一次,地牛轻轻翻身了两次。 之后小阙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人弯腰笑着叫他「小主子」,而「小主子」这词似乎是卯星对外吩咐的,他是主子日后的夫婿,是主子身旁的人,只是因为年纪小了点,所以称他为小主子。 小阙一点都感受不到镇上人的喜悦是为何而喜悦,他只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淘空了,也顺便了解了「行尸走肉」这个词的真正意义。 不会饿也不会渴,眼睛可以睁着永远不闭起来,睡不着也醒不过来,所有声音都隔绝在耳朵之外,听不见而眼神茫然,像是被笼罩在一层网中,有些时候能开口说话,但更多时候,谁也进不到这层网里来。 这天下午,走着走着,小阙又走进了他与柳长月曾经住过的小院。 他看着走道两旁栽植的碧竹愣愣发呆,然后整个人往青板砖上躺,看着稀疏的阳光透过竹叶缝,洒到地上、洒到脸上、洒进他的眼睛里。 他看了很久很久,也不闭眼。 久到有一个人从屋子里头走出来朝他说道:「这般看太阳,你就不怕眼睛被灼瞎吗?」 小阙起先觉得疑惑,怎么会听见熟悉的声音。但当他缓缓起身,转头往后望时,整个人就是一阵激灵,干涸的喉咙沙哑困难地,逼出了几个字:「……柳……柳大哥……」 柳长月只看了他一眼,也不理他,迳自从他身边走过。 小阙一下子从地上跳了起来,也不知该怎么着,只得连忙拉住柳长月的衣袖,用一脸想挤出笑容,却笑得跟哭一样的表情注视着柳长月。 「敢问蓬莱镇的小主子有什么事?」柳长月面容不复以前温和,那一字一句由他口中透出来,都像寒冰一般。 小阙脑袋里头乱哄哄,太多天没和人说话,一时间竟找不到话讲。 就在柳长月欲挥袖离去之时,小阙突然想起今天早上离开卯星房里时卯星吩咐的事,才支支吾吾地道:「姊姊……姊姊让我晚点去试喜服……我……我成亲的时候你来不来……」 柳长月一听见成亲这两字,声音就压得扁扁的,像是从牙缝中奋力才得挤出来一般,阴冷说道:「敬谢不敏!」 柳根月说完话要走,袖子却死死地被小阙拉着,小阙完全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么让柳长月生气,他现下只想把柳长月留下来。 「柳大哥,我们不能像从前一样吗?像以前一样,你替我梳头,我给你穿衣裳?」小阙说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但他强忍着说道: 「我很笨,不像你和姊姊都是聪明人,你能不能告诉我我哪里惹你生气了?只要你说,我会改的!你别这样不理我,别不理我啊!」 柳长月听着小阙这番话,脸上一点动静也没有,只说道:「你明日就要成亲了,梳头到时也该找你妻子替你梳去!拉着我不放这算什么?」 「你到底为什么突然这样?」小阙忍不住,朝柳长月吼了起来。 「为什么这样?」柳长月冰冷的眼眸黑得叫人害怕。 突然,柳长月一把将小阙扯过来,掐住他的下颚令他张开嘴,狠狠地亲吻了他,而后在那吻结束前,发疯似地朝小阙舌头用力一咬,顿时小阙嘴里尝到了血腥味,柳长月将他舌头咬破了。 柳长月推开小阙,说道:「等你懂了这是什么意思再来找我,现在,立刻从我眼前滚开,我不想再见到你,否则我真的会杀了你!」 从来温柔对他的柳长月自从到了蓬莱镇上,一次又一次地朝他发怒。说出口的话亳不留情,本该柔情的亲吻也像想咬断他的舌头一般。 看着他不走,柳长月遂迳自转头离去,小阙望着柳长月的背影,一时间彷如掉进冰窖里,全身的温度似乎一下子全都消失,令他冷得直发起抖来。 小阙一直站在原地、站在原地看着那个人早已消失的背影,他的胸口刺痛,脑袋嗡嗡作响,原本散布在奇经八脉内的真气突然焦躁乱窜起来。 而他的脖子处,也缓缓泛起了一丝红线。 那似藤蔓又如同荆棘的赤红色火焰慢慢蔓延了开来,直至布满了半边的脖子,犹若鲜血,模样恐怖。 小阙自从与卯星定下了成亲的日子后,便睡在卯星房里,当然他们并不同床,小阙只是睡在榻子上,虽然有长老曾经反对,但卯星不放心小阙自己一个人住,况且蓬莱镇她是主子,所有一切她说了算,长老自然没辙。 成亲当日,一大早小阙就被拉去换喜服。为他穿衣的是不认识的婆婆,小阙只是木头一般任人摆弄,神色憔悴、眼眶下也有些黑,但他却记得一句话,卯星说只要到了今晚拜堂之时柳长月就会来找他,单凭这一点,无论那些人要他干什么,他都肯做。 穿衣服时有个婆婆纳闷地抹了抹小阙的脖子,说道:「这里怎么红红的?」 另一个婆婆也凑过来看了一下,猜测:「蚊子咬的吧!」 第三个婆婆也看了,笑说:「这蚊子还真大只,红得像血一样。赶紧,王妈,拿点草药膏给小主子擦擦。」 小阙听不见她们说些什么,他心中如今只想着一个人。想着晚上就能见到面,想着他要对那人道歉,然后用力搂住那个人的腰,就算对方再讨厌他,他也不要离开他。 接着他穿着大红色的喜服,戴着大红色的帽子,身上还结了个大红色的喜球,先被带到宗庙里拜祭,等祭祀念完了一大堆他听不懂的祭辞之后,他又被推上轿子,依照蓬莱镇的传统礼俗,让人扛着游街一大圈,等每条街都走过了,也已经接近傍晚,那时那些人才把他送回卯星家里,而他直接走进了卯星房里。 屋内,卯星正坐在铜镜前梳妆。她身上已经穿好了新娘服,和他一样红通通的颜色,而凤冠则放在一旁的矮几上。 小阙一进门,就往自己的榻上坐,闷声不吭的。 卯星问道:「回来啦,被扛着游街挺稀奇的吧!」 小阙好一阵子才说:「像卖艺的猴子一样任人参观,还有一堆人朝着我扔花。」 卯星说:「那是代表好兆头的意思,镇民们喜欢你,祝贺你新婚,才会对你扔花。」 小阙又说:「可是有一个人朝我扔烂掉的菜叶和枣子。」 卯星苦笑:「许凌?」 小阙把怀里的枣子拿出来,就着喜服擦了擦,枣子是好的,于是小阙「哢嚓、哢嚓」几声,把枣子给啃了。 这时卯星那里传来一阵苍老的妇人声音,温和而淡然地说道: 「一梳梳到尾; 二梳梳到白发齐眉; 三梳梳到儿孙满地; 四梳梳到四条银笋尽标齐。」 接着又轻声说道:「主子,戴凤冠吧!」 「嗯。」卯星回应了一声。 待里头的老妇人走了出来,小阙还在发呆,突然间一双苍老而布满皱纹的手伸到小阙眼前,手中拿着个拇指般大小的铁葫芦说道: 「小主子,褔婆婆没什么东西能给你的,这算是婆婆的一点心意。婆婆家的男人为了镇上安危,都去中原了,你以后倘若遇上什么麻烦,拿着这个,到有葫芦印记的店铺里头,他们都会帮你。」 小阙抿着嘴,本不想收。但褔婆婆拉出了他的手,将他的手掌扳开,把铁葫芦放到了他掌心的印记上头。 褔婆婆摸摸小阙的额头,说道:「婆婆看你的样貌,是个有褔气的人,你为人厚道,又有慈悲心肠,将来无论遇上什么困难,终究会迎刃而解。不要担心,你对那人有几分好,那人总会知道,婆婆想你放开心情,别这般苦了自己。」 小阙愣愣看着褔婆婆,像是听进去了,又像没有。 褔婆婆和蔼地摸摸他的头,这才离开新房。 之后没多久,卯星便从里头滑着轮椅出来。她脸上妆容精致,眼眸弯弯带着笑,膝上放着一条红盖头,对着小阙说: 「过来吧,替姊姊将这条巾子盖上。」 婚宴是在卯星家的大厅举行,当小阙推着卯星进到厅里时,只觉得铺天盖地的红迎面而来,红得几乎令他窒息。 厅里人声鼎沸,八大长老聚齐,而方才替卯星梳发的褔婆婆则坐在主位上闲适地喝着茶等新人到来。 小阙与卯星一出现,厅里先是一阵安静,而后轰的一声恭贺声传了开来,小阙耳边嗡嗡作响,听着这里一句「百年好合」、那里一句「子孙满堂」,可每字每句,都无法让小阙欢喜到心里。 直到礼官发话喊道:「吉时将至,请各位大人入座,主子与小主子该来拜堂罗——」 那声调逗趣非常,慈得众人当下哄堂大笑。 然而除了小阙,还有一个笑不出来的,那就是方升任八大长老之一,卯星曾经的守卫——许凌。 因为小阙一直站在门口没动,这时便有一群婢女上前来,将小阙和卯星推着往前走。 等走到褔婆婆面前时,褔婆婆笑着点了个头,示意礼官可以开始了,然而小阙却往后望去,望着大红婚宴外那一片黑蒙蒙的夜,望着那片幽暗的颜色,寻找着姊姊承诺过会出现的人。 第一声,礼官高喊着:「一拜天地——」 或许是夜色太暗了,那个人有来,但是他看不见。 他被人压下了头,朝外弯下了腰。 接着第二声,「二拜高堂——」 褔婆婆是镇上辈分最高的老人家,也曾经照顾过小时候的卯星,卯星父母早亡,于是这高堂之位便由褔婆婆来坐。 但这时小阙还是望着门外,二拜都喊了,他仍动也不动地,期待着一点希望出现。 后头的婢女要将他拉回来,他怎么都不肯转身。 小阙的模样当下就引起了众人议论纷纷,长老们窃窃私语着,说道哪有新郎官要成亲却一点喜色也没有,第一拜不但是主子的婢女们押着才低头,第二拜更直接拂了主子的面子,连回过身来都不肯。 见小阙这样,长老与宾客中有些人皱眉、有些人不解,更有些人直接感到愤怒。 这外来的小子根本没把心思放在主子身上,这番模样,等于是侮辱了镇上所有人。 小阙呆呆地看着屋外,先轻轻喊了一声:「柳大哥……」 接着愣愣等了一会儿,又喊了声:「柳大哥,你来了没有,你来找小阙了没有?」 这第二回的声音大了些,直接传进了许凌耳里。 许凌整个人怒火中烧。他是知道小阙和那柳长月感情不寻常的,但既然要和主子成亲了,怎么胆敢在婚宴之上无视对你喜爱有加的主子,喊着别人的名字。 更何况那人还是个男人、男人! 「宴阙,你简直不是个东西!主子心都给了你,你却在拜堂之时喊别人的名字!你这样怎么对得起主子!」许凌愤怒地拔出了剑,凌厉地往小阙刺去。 小阙身旁的婢女大声尖叫后四散开来,厅里瞬时混乱起来,长老之中有人喊着:「许凌你好大的胆子,快住手!」 然而,即便身边再乱,小阙耳边仍是只有乱哄哄的嗡嗡声。他听不见任何人的声音,心里只盘据着一件事,柳长月没有出现。 小阙正恍惚着,所以当他被许凌一剑刺穿肩膀时,他见着从后头透出的剑尖,看那剑尖带着的血缓缓往下滴,他还想着怎么了?是什么东西?一把穿肩而过的剑?他受伤了? 从来他受伤时,柳长月都会在他身边,他的伤口都是柳长月替他包扎,他吃的药也都是柳长月喂的。 但这时候为什么他的柳大哥会不在了,是不是他真的做错了很多事惹得柳大哥伤心,柳大哥才不肯理会他了。 「许凌!」后头传来卯星尖锐的叫声。卯星从来没想过以许凌的功夫会伤到小阙,也许,一切都是她算错了。 小阙向前走了一步,那定在当场的剑便从他的肩膀处离开。 他缓缓转向许凌,先看了许凌一眼,认清了这个人是谁,而后开口道:「混蛋。」 许凌顿时大怒。「你才是混蛋!仗着主子喜欢你,就为所欲为,先是侮辱了主子的清白,又连拜堂也想着别人,你在这么多人面前削了主子的面子,让主子以后怎么做人!?宴阙,你只是个不知从哪个角落里蹦出来的野种,身世不明、父母不清,也不知道是怎么样的爹娘才养得出你这装着一副无辜样,用这模样欺骗世人的家伙,叫你杂种都是高估你了!」 「我不是杂种,你别乱骂人!」小阙牙关颤抖了起来,他向来很少生气,但不代表他不会生气,许凌从来看不起他,现下又用不堪入耳的言语骂他,令他气得胸口又疼了。 小阙说:「我只是失了记忆,才把我爹我娘忘记了。你侮辱我可以,但是不许说我爹娘一句坏话,有事就冲着我宴阙一个人来,骂人爹娘的你,才是杂种!」 气氛紧绷了起来,连从未见过小阙发怒的卯星也愣了。 许凌一听见小阙骂开来,朝着小阙就是一声咆哮。 小阙却是直接弹起了左手上的赤焰剑,一招挥去,削铁如泥的宝剑在瞬间直接就断了许凌手中的那把剑。 一旁的长老都惊呆了,喊着:「哪个人快来啊,快阻止那小子,别让他伤了许长老!」 另一头又有人喊道:「外来的家伙野蛮、不知进退,今日若不好好教训你,日后倘若你伤了主子,我们哪有颜面去见先武陵王!」 几名青年男子朝着小阙围攻了过来,加上许凌继续用不堪的词语辱骂小阙,小阙整颗头像是要炸开一样,耳边嗡嗡作响的声音越来越大,胸口也越揪越紧,接下来的一瞬间经脉中的真气像是脱缰野马炸了开来,可怕的力道冲撞到令他几乎神智恍惚,更使得他执剑的手不停发抖。 青年们亳不留情地朝着小阙挥剑,对于这个外人来说,自幼与他们一起长大的许凌才是他们的领头人。而许凌的敌人,就是他们的敌人。 加上之前许多人都因这新郎官一上岸便被押入牢里,出来时又被他们群起而攻之,因而令他们被主子骂得很重。 这些人找到了机会,没有一个不想在小阙身上将这笔帐讨回来,所以原本只有五、六个人执剑与小阙打杀,许凌换了一把剑加进其中后,更是攻势凌厉,剑法一致排开,完全不顾卯星就在当场,只想在这一刻,将这人的性命留在婚宴中,让他永远没办法再有机会蛊惑主子,让他永远再无法如此嚣张。 十多个人、十多把兵器、亳不犹豫的杀招,让小阙身上染满解血,但却没有人出面为他说一句话。 这些日子以来的委屈随着许凌的辱骂声全浮了上来,肌肤上虽然流着血,但完全感觉不到痛,只有身体内的经脉被极阳真气猛烈地冲击着,令他疼得直想缩成一团。 小阙觉得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他一人而已,再没人关心他、再没人在他受伤时心疼他,偏偏他又不能不回撃。可如果不打掉那些剑,如果不打伤那些人,那他的性命就得留在此处,没有出去的机会。 体内的骚动随着烦乱痛苦的思绪更加沸腾,渐渐地小阙变得无法思考,只能对迎面而来的剑式予以还击。 慢慢的小阙再也看不见眼前究竟为何人,只要举着剑向着他的,他就自然朝对方奋力斩去。 痛苦越来越令小阙无法承担,铺天盖地的疼,像有人拿着千支万支的针扎他。扎着他的心、扎着他的眼、扎着他的五脏六腑、扎着他他每个会痛的地方。 堂中,唯有卯星不停喊着:「小阙、小阙、小阙……」 但小阙听不见,更不知道身上那道曾经令清明阁所有杀手见之为之色变的血红火焰纹路开始从他的颈子向上渐渐蔓延,如藤蔓一般的诡谲图案布满了他半张脸,而持剑的右手也燃起了妖冶的红色火焰。 赤焰剑受到极阳真气驱动,剑身由白转红如若炽铁,剑锋抖动鸣叫震人耳膜,小阙双眼空洞挥起赤焰剑,大喝一声,忽地使出他所学中最令人惧怕的赤霄诀第五式——「凤雨惊涛」。 顿时大厅内氤氲缭绕,蒸出了水气,而后水气猛地化做炽热的热气,几乎像是要燃烧起来一般,双眼视野所及尽是一片扭曲。当下所有人如同身处阿鼻地狱受烈火之刑,痛苦得连想吸一口气也没有办法。 而当小阙将许凌踢倒在地,一脚踏上他的胸膛,剑尖轻轻抵住他的咽喉,尖锐的剑端刺破许凌的皮肤,落下一滴血珠时,卯星尖叫出声,因恐惧而失态地大喊道: 「小阙不要,别杀他,不要!」 突然好像能听见声音了,小阙缓缓回头,诡异可怕的火焰纹路占满了他右边的脸与颈项,鲜红色的眸子如同修罗一般,空洞浑浊而无半点清明。 「小阙,听姊姊的话,把剑放下……」卯星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小阙缓缓摇了头。 他有些呆滞,开口的声音失去高低起伏。「没有人要我,我连自己是谁也不知道……姊姊骗我,说成了亲柳大哥就会来找我,我照做了,拜天地了,可是柳大哥却没来……他不要我了……真的不要我了……」 小阙将抵在许凌咽喉上的剑移开,而后转了个方向,直指卯星。「我相信你……相信你……很相信你……可是……你却骗我……」 小阙的剑很快。当他想除去一个人时,那个人绝对躲不过他的剑。 当他一剑朝卯星劈去时,堂上受惊过度的众人早发不出声音,只能想着武陵王血脉从此绝了。 可就是这电光石火的刹那,许凌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然绕过小阙,从旁边扑了出来,就在眨眼的瞬间,替卯星挡下了小阙这致命的一剑。 「许凌!」卯星尖叫失声,从轮椅上趺坐到地上,而许凌则倒在她身上。 许凌胸口到腰际被划了深深的一剑,当卯星看见鲜红色的血液从许凌的伤口慢慢渗开,随即争先恐后地流出时,她吓坏了,连忙想按住他的伤口。 看着这样的卯星,那一瞬间许凌忘了眼前的是自己的主子,从来遵守主仆之律、不曾逾矩的他抓住了卯星的手,轻轻地将其握住,宛若那是自己摰爱的人一般。 「许凌……你怎么这么傻……为什么为我挡剑?」卯星眼里泛起泪光,不敢相信这一切。 许凌咳了一声,溅出血沫。他淡淡地说:「主子息怒,这是许凌惹出来的事,只要你能没事,许凌一条命不算什么。」 卯星落下了泪,她紧紧握住许凌的手。这辈子,她是第一次握住这男人的手,是她从懂事起就一直喜欢着的人的手,然而这一握,或许也将是此生唯一的一次了。 许凌缓缓闭上了眼,躺在卯星怀里。彷佛他的主子就是他永远的归宿一般,从来冷酷刚硬的面容上,竟漾起了淡淡的笑。 小阙看着许凌身上的血流到了地面上,那刺晃晃的颜色令他一下子失神。 卯星握着许凌的手,抬头一直喊着小阙的名字,一声大过一声,撕心裂肺地喊。 她太过自以为是,才造就这一切灾难。她得将小阙喊醒过来,倘若不这么做,也许连这孩子也会被她所害,因为走火入魔而无法恢复神智,从此行尸走肉,再不会哭也不会笑,永远醒不过来。 小阙呆滞地拿着仍滴着血的赤焰剑,厅堂上早已无人能阻挡得了他,但他却缓缓地歪着头,看着眼前嘴巴开开合合的女子,和她怀里像是已经死去的男人。 「小阙——」卯星哭着大喊。 突然间小阙像是从梦中醒了过来,整个人震了一下。 他看着卯星与许凌,倒退了一步。 卯星原以为小阙恢复了神智,怎知小阙却深吸了一口气,没握剑的那只手紧紧地揪住自己的胸口,走火入魔、经脉乱窜的疼使得他的脸几乎扭曲起来。 小阙抖着将右手握着的剑向外一扔,然而剑才离开他的右手,却又叫左手给接了回来。 他的脑袋依旧一片混乱。 有个声音说道:『杀了这些人、杀了这些人你就舒服了。』 但又有个声音说道:『清醒、清醒,看你害了多少人,害了多少无辜却受到牵连的人!』 小阙摇着头,浑身剩下的只有痛苦。他什么声音也不想听,他只想着该怎么办,再这样下去,他就要控制不了自己了! 小阙浑身发抖,脸色一片惨白,但却因为这样的白,显得脸上那些妖异的纹路更加可怖。 当卯星又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他抬头看着卯星与他怀里那个被他所伤的人时,一阵悲伤由胸口涌了出来。他喊道:「姊姊,怎么办,我控制不了自己。我和以前不一样了,我现在胸口好疼、头好疼,全身没有一处不疼。我想杀人,我想结束这一切,可是我真的不想杀人,你别再让我伤人了……」 小阙无法遏抑地哭喊着:「你杀了我吧!这里只有你的武功与我一样。我努力站着不动,你杀了我、快杀了我吧!我快要撑不住了!」 卯星摇着头,眼泪也跟着落下来。 她说:「小阙你别慌,你以前走火入魔时都可以清醒撑过来,这次也可以。听姊姊的话,闭上眼睛,将体内真气尽力收回气海。别想任何人、别想任何事,你是好孩子,是姊姊错了,姊姊不会让你有事的!」 小阙痛苦地凝视了卯星一眼,然后缓缓闭起了眼睛。他怎么会不知道要如何做,但就是已经无法克制自己,才会对卯星说出那些绝望的话来。 就在卯星以为小阙会照着她的话做时,她却见小阙缓缓伸出了右手,而后奋力欲往自己的天灵盖上一拍! 「小阙不要!」卯星慌乱地大喊。 血红的婚宴、刺目的血迹,都在昭告着他的罪行。 小阙是笃定了不会再让自己伤害任何一个人的,只有如此做,才得保这错不会再继续下去。然而就在他心想一切都可以结束了的时候,屋外却有一阵风吹了进来,那熟悉的香味让闭上眼睛的小阙恍惚了一下,即将要拍在天灵盖上的手也迟缓了片刻。 片刻即刹那,但是有这刹那就足够了。 身后有人点了他的穴道,令他不得动弹,来人又环住他的腰,将自己往他身上揽,接着再将他要撃碎天灵盖的那只手慢慢拉了下来。 小阙颤颤地抬起头,对上了一双深情的眼睛。 他软软地开口说:「……柳……大……哥……」而后呕了一声,吐出一大口血来。 「欸……」柳长月叹了一口气。他摊开小阙右手的手掌心,在小阙的蝴蝶烙印上轻轻落下一吻,之后又摸着小阙脸上的火焰纹路。 柳长月的眼里不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而是恢复以前那般温柔的模样,凝视着小阙。 小阙的眼里有泪珠子不停滑落,但他一直抬头看着柳长月,眼睛连眨也不敢眨一下。似乎怕只那么一眨眼,这个人就会又从自己眼前消失,而后此生再也不相见。 「没事了。」柳长月将小阙抱起,如此说道。 之后他让小阙紧紧靠在他怀里,踏着平稳的步伐,将小阙从一屋子的大红色中,带走了。 他的心肝、他的命。 他怎么会这么糊涂,为了一时的妒忌,险些与这孩子阴阳相隔。 小阙仍不停抖着。 然而,在抱着小阙回去的路上,柳长月则是不停说着:「嘘,不要怕……没事了、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第七章 柳长月抱着小阙回到他们的小院里,他把小阙放到床上后,去点燃了油灯。 原本黑暗的厢房燃起了光,也带来了些许温暖。 「匡当」的一声,小阙一直紧握着的赤焰剑由手中松脱,掉到了地上。 床上原本合着眼的小阙突然又睁开双眼,然后慢慢地蜷曲起身子,浑身抖得不像话。 柳长月来到小阙身旁问道:「冷吗?」 小阙没有回答,只是在听见熟悉的声音后将脑袋转了过来,一双眼睛直直瞪着柳长月瞧。 柳长月从怀里拿出了个瓷瓶,倒出了一颗通体碧绿香味四溢的药丸,递到小阙嘴边,对他说道:「张开嘴,吃了它。」 可小阙却还是发着抖,一双大眼睛定定地望着柳长月,不说话,也不开口。 柳长月皱眉,声音略重地道:「听不懂我说的话吗?嘴巴张开,吃了它!你这次走火入魔竟剧烈到失去理智,想知体内真气也反噬甚深。快吃了药,否则不将真气梳理开来,伤势加重,你这身武功就等于废了!」 小阙像彷佛听不懂人话似地,没做任何反应。 柳长月一气之下只好用力握紧小阙的下颚,把他的嘴撬开,然后将药丸塞入小阙嘴里,一手再顺着小阙咽喉滑下,让小阙顺利将药丸吞下。 原本小阙吞下药丸后柳长月该放下悬着的心的,但哪知这时小阙嘴角又渗出了些血,让柳长月皱紧了眉头。 小阙身上还有在婚宴上被许凌手下围攻时落下的伤,可是血和那身的大红色喜服融在一起,根本看不出受的伤严不严重。 柳长月开始解小阙的喜服,这时小阙没有反抗,而当他将里一层外一层的红色衣衫脱去时,那手臂上、胸前、腰际、后背、腿上仍流着血的剑痕狠狠地刺痛了柳长月的双眼。 信了卯星是最大一个错误,她根本护不了小阙,还放任他人伤害小阙。 说得好听是小阙的义姊,但却让小阙受了这么重的伤。 柳长月对小阙说道:「闭上眼睛休息,别一直看着我。」 之后当他转身要向外去打水为小阙擦拭伤口时,突然间,小阙竟然冲破了穴道,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衫。 柳长月走得急,这一扯拉力极大,小阙又死死不放,竟然就从床上重重跌了下来。出血的伤口血流得更多了,加上小阙又呕出了几口血,地上都被他一身鲜血染红了。 柳长月被吓得心惊胆颤:「你这是做什么?知不知道自己伤得有多重?是不想活了吗?」 小阙脸上的火焰纹路没有消去,仍可怖地延伸在他半边脸上。他双目渐渐带起怒气,紧盯着柳长月不放,原本一直不开口的他到了这时张开了嘴,用沙哑的声音撕裂喊道: 「你不是不要我了吗……不是叫我滚……再见到我就要杀了我吗?为什么还要管我,为什么还要带我回来?我死了就好了,我死了你就不用生气了啊!」 柳长月连忙点住小阙的穴道,阻止真气逆流。随后怒道:「你胡说些什么!」 小阙圆睁的眼中有一层雾气。他说:「我记得很清楚,你要我死、你要我死……」 柳长月连忙捂住小阙的嘴,他能感觉到手心碰到了小阙的嘴唇,而那两片柔软的嘴唇正颤颤地抖着。 柳长月定睛望了小阙许久,见着小阙苍白的面容,湿润的眼眶,心中一叹,发觉自己还没开口说明白一切,只稍见着这孩子伤心欲绝的眼神,就落了下风。 柳长月无法责怪小阙的不懂世事,只能反讽自己实在太过于心急。 柳长月把小阙抱回床上,叹了一声,放软态度道:「我现下要去打水回来清理你的伤口再为你上药,你静一下,一切等我回来再说。」 「你要我死……」小阙凝视着柳长月,双唇微微颤抖着。 「你和卯星成亲便是挖空了我的心、掏走我的全部。」柳长月转身出去,声音遥遥传来:「既然我活不了,又怎甘愿放你在世上活着,把应该是我的东西给了他人。」 柳长月很快打了一盆热水回来。 回来后他面对小阙直视的目光也不回应,只是用水将小阙身上的伤口处理干净,而后敷上最上等的金创药,再以干净的白布将那些深可见骨的伤口扎好。 一切都弄妥以后已经是一个时辰以后的事情了。 柳长月停下手后静了半晌,这才回应了小阙的目光。 他注视着小阙,伸出手抚着小阙脸上的纹路,问道:「真不知道这阵子我为何刻意冷落你?」 小阙没答话,反正他就是被冷落、被讨厌了。 柳长月道:「因为我也是人,我也会嫉妒。你总不会以为我心胸宽大到听见你要与一个女子成亲,却不会有任何表示吧?」 小阙眼里浮现一点疑惑。 「我这一辈子,想要什么,便会弄到手,玩腻了以后就会抛开。但也许是报应,最终遇上了一个无法抛下的人。你就是我的报应。」柳长月又说: 「如果你不懂,就当我已经将你视为自己的一部分。你是我的骨、我的肉,要将你从我生命中剔除,那完全不可能。」他彷佛是讲的是别人的事情一般,声音有些淡,甚至有些冷。 柳长月再道:「你生性侠义,见不平必管之,这样的人向来招人,所以你的身边总是围绕许多人。但是我无法见你这样,我柳长月的人,一辈子心里眼里只能有我,不能再有他人。你把应该属于我的东西分了出去,于是当你的目光停留在别人身上,和那些人一起笑、一起喝酒、一起称兄道弟,我就无法忍受。 你可以说我偏执。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我照顾你,疼爱你,而你却认为这是理所当然。于是当这次你要到卯星那里去,我让你去;你喜欢她,我让你喜欢;你想成亲,我也让你成亲。但我同时也要你明白,当我把给你的一切收回来,你将会如何。 我和你不一样,没有所谓的慈悲心肠。当你我陌路,你的生死我再不管,当你碍着了我的眼,我必让你从我生命中消失。我的确会毁了你,你无需意外……」 「……你是认真的。」小阙从柳长月眼里看不见丝毫的谎言。「可是我还是不懂为什么我和姊姊成亲,你就要我死?」 小阙按着胸口屈着身体,眼神痛苦地看着坐在他身旁的柳长月。「所以每个人都是这样的吗?一个人和另一个人成亲,就会再有另一个人来杀他?」 小阙又说:「你一个字一个字分开来讲我好像懂,但把它们串起来之后我就又听不懂了。」 柳长月叹道:「我果真是造孽太多,这才摊上你这个小笨蛋。如果我不讲得更直白点,你小子恐怕一辈子也不理解我这么做的原因。」 小阙静静地看着柳长月,而后说道:「那就讲直白点,这样我才会懂。我不想你再不理我、掐我脖子、咬我舌头了。疼是一回事,最重要的是你不理我以后,我怕得慌!」 柳长月摸摸小阙的脸颊,说道:「卯星爱着许凌你知道吧?」 「咦?」这是太过震惊,小阙吓得差点从床上跳起来。但随即被柳长月压下去躺好。 「许凌也爱着卯星,但许凌自己并不知道。」柳长月说。 小阙皱眉,觉得一切好诡异。 柳长月继续说:「许凌在生死关头能替卯星挡剑,为她不顾性命,你扪心自问,遇上一样的情景,你会为我挡剑吗?」 「会啊!」小阙回答得理所当然。 柳长月再说:「许凌因为你和卯星亲密无间,甚至要成亲而发狂,进而在婚宴上闹事;若是我离开你,和别人一起过,眼里只有别人不再有你,你会开心吗?」 小阙觉得这问题有些困难,他试着想了一下,最后回答道:「应该是会伤心、也会难过。」 柳长月要的是个确定的答案,于是道:「我这几日这么对你,你却回答『应该是』会伤心难过?」他在「应该是」三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小阙又想了想,突然记起那日竹林中,柳长月狠绝的眼神,心头狠狠地揪了一下,眉头也皱了起来,瘪着嘴说道:「好吧,我很伤心也很难过,而且从来没这么伤心难受过。你咬我那次,我还哭了。因为你说要杀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哭得好厉害,连姊姊也被我吓着了,没办法让我不哭。」 柳长月温柔地道:「所以,那是因为你爱上了我,这么说你明白了吗?」 当小阙诧异地看向柳长月,柳长月淡笑,就像之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过一样,他还是露出那般疼爱小阙的眼神。 见小阙会意不过来,只是惊讶地看着他,柳长月反而不急了。他道:「我本来认为只要对你狠一点,你就会知道自己错在哪里。谁知你就是个榆木脑袋,木鱼敲敲还会响,但你是敲了也不知被敲,开不了窍的人。」 「……嗯嗯……」小阙竟然还点点头,说道:「好像真是这样。」 柳长月接着脸色一变,说道:「这次你与卯星的婚宴我本不想去,是后来心下觉得有些不安才到当场。那时我见你走火入魔无法控制自己,当下就后悔了。你不开窍,可我不该也和你一样不开窍。到现在我只要想起倘若稍晚片刻赶到,你那手就往天灵盖拍去,我就胆颤心惊。」 小阙说:「我也不知道怎么了,上次在天璧山庄明明就控制得很好,神智清醒的,但这回不能控制自己,全身血脉贲张,脑袋都糊涂了。我听见有个声音叫我杀人,但又有个声音阻止我杀人,我怕自己真的把当场的人全都杀光,这才想到自我了结的办法。」 柳长月的手有些冰,他看着小阙,突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小阙看了他好久,柳长月才说道:「不过我很高兴。」 小阙不明白?走火入魔差点杀死一堆人,柳长月为什么会高兴? 柳长月知道他心中所想,便解释道: 「当初在天璧山庄,你内心清如明镜亳无杂念,而走火入魔是将心中的欲望狂念催至最大,对你影响自然不深。然而这次是我逼了你,要你知道我想你明白的事。我早知道你心中已经有我,只是你懵懂不知,所以才会对你狠下心,要让你清楚明白自己对我的情意,但也因此种下了你的心魔,导致这次的事。」 小阙听完皱眉道:「柳大哥……你真是个想法弯弯绕绕,明明几句话就可以说清楚,却要弄得大家差点全流血至死的人。这样不好!」他顿了一下后又用力加了一句:「很糟糕!」 柳长月亳不在意地笑道:「你怎么老是忘了我就是这种人。」他说:「我既然把心给了你,以此为代价,你自然也必须把心给我。我把你看得比我的性命还重,而你自然也必须把我看得比任何人都重。」 小阙皱着眉想了很久,久到柳长月都觉得无聊,坐到桌边泡起茶来喝了。 最后突然一个褔至心灵,小阙终于明白柳长月说了这一大堆话、绕了这么一大圈,想让他明白的究竟是什么了。 「原来你怕我和姊姊好了,会不对你好!」 小阙直冲重点,却问得柳长月大大愕了一下,杯子里的茶水差点都因为拿不稳而溢出来。 这的确是整件事的症结所在,然而柳大阁主听见这事居然被脑袋没开窍的小阙如此直白地说出来时,一时间尴尬得让他无语。 「……柳大哥?」小阙叫了一声。 「没有人天生会对谁好。所以当卯星靠近你,还试图从我身边拐走你,我自然要让你明白离开我的后果。」柳阁主说。 小阙困惑:「为什么没有人会天生对谁好?至少我见到你以后,就一直想着要对你好啊!」 小阙这亳无修饰的词句似是最厉害的一掌,狠狠拐了个弯进到柳长月内心最柔软的一处,然后重重地打在上头,让柳长月顿时无法做出反应,瞪着小阙良久。 柳长月一切作为其实有那么一点是在怀疑小阙对他是真上心,还是因为父子天性对他的不舍不弃,虽然这回他知道了真正的答案,但仍旧忍不住想问: 「天璧山庄那会儿我就觉得,我这人人嫌弃的魔头到底有什么地方能让你牵挂上心的?明明我就是一次两次差点杀了你……」可到最后都下不了手。 小阙突然笑了,露出这阵子受苦受虐以来的第一个笑容。「我记得有个词,叫孽什么缘分之类的。」 「孽缘……」柳长月无语。的确是孽缘,而且这孽缘还让自己不知栽了多少次跟斗在这孩子身上。 「对!就是孽缘!」小阙点头道:「致远大师说缘之一字最为难解,或许上辈子我是一棵草,你走过时绕了路没踩死我,所以这辈子我就和你牵扯在一起,要还你的恩情。」 「那你必定是三生石上的三生草,这辈子来见了我,才叫我对你如此挂记。」柳长月喝了口茶,淡淡说道。 「什么是三生草?」小阙问。 柳长月悠悠说道:「能结三生三世缘分的一株草。」 小阙会意,点头说道:「所以我们有缘分,于是我一见你,就想对你好。因为我是为你而来的,不是为其他人。我还记得在天璧山庄的时候,我担心的人就是你。那时候姊姊要我去她那里,可我老是窝在你身旁。 然后突然有一天我醒过来,发现你搂着我睡,你好像梦见了什么好事,脸上有那么一点点的笑容。那时我就突然觉得,我好想你每天都这么笑,笑得小小的没关系,不是大笑也没关系,只要别在你见不到我而我也看不到你的地方冷着张脸,只要我陪着你你也陪着我的时候开开心心,那就好了。」 小阙这番话令柳长月动容,瞬间连正在喝茶都忘了,只是呆呆地看着小阙。 我为你而来。 我要你开开心心。 那是什么意思,那是多大的承诺。 也许眼前的孩子不知道这两句话让他内心震荡久久难以平复,但他永远会记得,有一个人从不看他的坏、只见他的好,发着可笑却真摰的誓言要一辈子保护他,让自己柔软开朗的笑容渗入他荒芜枯槁的生命里,让他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温暖悸动在他心里缓缓跳动的,那样一个人。 柳长月顿了一会儿,就回过神来,继续喝他的茶。 小阙东想想、西想想,最后决定将一切释怀,因为好像是他先惹恼他的柳大哥的,所以他不能继续小气生柳长月的气下去。 只是,看着一脸专注喝着茶的柳长月,小阙又问了:「那你呢?柳大哥,对你而言我是什么?」 柳长月徐徐地说:「你是我的心肝、我的命。」 小阙歪着头想了想,然后在想通的那刹那,很害羞很害羞地露出了笑容。 再笨的人多想几次也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更何况柳长月已经把他的榆木脑袋当木鱼一样敲敲敲敲敲,敲了许多遍。而他那个总是不开的窍,至少也被敲开了一个洞,听懂人话了。 小阙看着柳长月,脸红红地说道:「柳大哥,我终于明白了一件事。」 「嗯?」 小阙道:「如果一个人的心肝被分了一半给别人、性命也被分走一些,那么绝对会生气的,所以你之前才生那么大的气,我说得对不对?」 柳长月笑。 小阙这回受的伤不比上次的轻,但之前天璧山庄那会儿柳长月是耗着天痴、鬼子和苏笛几个得力助手的真气来救小阙的。如今两人待在这蓬莱镇里,就算卯星送来了最好的伤药,也打算派人来替小阙疗伤,但柳长月说什么也不肯让那些人踏进他的院子半步。 一来没打算受卯星的情,二来他也不想让小阙这时候再见卯星。 小阙被带回来后头一天晚上还算清醒,能和柳长月说上话,但第二天以后重伤的模样便渐渐显现了出来。红色的火焰纹一直没退,小阙睡睡醒醒,替他盖了两层被子也是冷得一直发抖。 柳长月当下又封了小阙的几个大穴,让他的内力不再翻腾得厉害,更每日喂小阙食药,三餐都不敢停下一次。 七天之后,小阙慢慢清醒了。虽然脸色仍然苍白,但已经能下床走几步路,柳长月这才真的放下心来。 小阙把身上包扎着的白布通通给拆了,身上和手臂上的伤口早已愈合,只剩下一条又一条锋利剑刃曾经划过而留下的粉红色痕迹。 因为一直觉得冷得受不了,所以每天都是柳长月抱着他入眠,有时候睡着睡着会给闷出汗,然而只要柳长月放开他半晌,他就又会抖得牙关直颤猛往柳长月怀里钻。 这七天里柳长月没让他洗过澡,以致今日觉得稍微好些了,拆开那些白布后感觉一股臭气直冲他的鼻腔,干涸的血渍沾着金创药和汗臭味让他自己也被熏得差点晕倒受不了。 柳长月不在,所以小阙慢吞吞地朝着院外走。 外头守着卯星派来的婢女,那些婢女见到小阙,立即朝小阙褔了身。 小阙说道:「我要沐浴,麻烦替我烧些热水,再拿几套干净的衣服来。火盆也顺道加些木炭吧,火都快熄了!」 说完转身要回去时,因脚软而踉跄了一下,眼尖的婢女赶上前来要扶着小阙,小阙却往旁边一躲,说道:「我没事,你们还是别碰到我才好。柳大哥的气还没消呢,他再生气我可招架不住了。」 婢女们也不说话,褔了褔身便四散去了。 很快地,当小阙踩着蹒跚的步伐回到房间时,壁里蒸气氤氲,比平常沐浴还要烫上几分的热水注满了澡盆,两套干净的衣衫放在小几上,置在角落的四个火盆全烧得很旺,还有一个食盒端正地放在桌上,另外也有个小泥炉燃着浅浅的火,上头炖着一盅香气四溢的鸡汤,油都捞光了,清澄的汤水上飘着几味不知名的药材,跟只老母鸡一起滖着。 「唉……」小阙叹了一口气。那盅老母鸡炖药定是姊姊特地为他准备的,只是现下柳大哥还没原谅姊姊,他也不好去见姊姊,顺道同她问问婚宴那天闹得那么厉害,不知道围攻他的那些人如何了?他现下只记得当时眼里一片血红,剩下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小阙一边走一边脱衣服想着柳长月大概什么时候才会消气,直到他用皂夹打水把一整头头发洗过,也把臭气熏天的身体搓得干干净净,再在澡盆里将自己泡成皮肤白白手指皱皱的模样时,才起身拿了巾子把头发和身上擦乾。 之后小阙光着屁股走到澡盆外头,低下头看着两套完全不一样的衣裳,想着该选哪一套穿才好。 当柳长月进门时,发现的就是满室凌乱与撅着光屁股弯腰背对着他的小阙。 柳长月用脚将地上的衣物踢到旁边,一直走到小阙身后,而后伸出手朝着那白嫩嫩的屁股就是一拧,吓得正专心选衣衫的小阙惊叫了一声,大叫转身:「什么人!」 「什么人?你说是什么人?」柳长月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衣服脱得到处都是,沐浴没有关门,出来后也不快把衣衫穿上挡寒。还有,你这小子知道我许久没碰你已经快要忍不住,所以刻意招惹我是不是?」 「啊?」小阙随便拿了一套白色的亵衣穿上,然后随意将衣上的带子打了个结,这就说道:「我马上收拾、马上收拾。太臭了熏着你了是不是,我刚刚也被熏得受不了!」 结果小阙亵裤也没穿就赶紧要把那些臭衣裳和带血布巾丢掉,怎知才弯腰拿起第一件衣服时,柳长月瞧小阙随着动作衣衫往上拉,白嫩嫩的屁股和两条白晃晃的腿就在自己眼前时,他深吸了一口气,立即走过去搂住小阙的腰,把他手里的东西丢到别处,然后将人扯到床边,推到床上。 柳长月眼睛瞪得大,小阙则瞪得比他还大。小阙问道:「怎么了?」 柳长月吞了一口唾沫,说道:「没事,就看看你的伤好了没有。」 「噢!」小阙点头,坐起来把衣袖拉开,露出手臂说道:「伤口都愈含了,你看,只剩红红的几条线而已。」 小阙见柳长月还瞪着他看,以为柳长月是想的自己胸前和背后的伤痕,手一边解亵衣,一边说:「胸口和背上的伤也都好得差不多了……」 可在小阙动手解亵衣时,柳长月又把小阙推倒在床上。小阙歪着头看着柳长月,眼神带着不解。 柳长月说:「我自己会看,你躺着乖乖别动,我来就好。」 小阙原本就很听柳长月的话,这回出事以后,只要柳长月开口要小阙做的,小阙压根就没反抗过。 于是小阙还真乖乖地躺着不动了。 柳长月凝视着小阙,伸出手,慢慢抚摸小阙的身体。小阙觉得有些痒,笑着缩了一下,柳长月又喊了句:「不许动!」 柳长月的眸子黑得看不见任何光芒,就算在外面的太阳洒入房里,还亮着的现下,几次夜里柳长月抓着他啃的时候,似乎也都是这样的神情。 柳长月如同抚摸一件他最为喜欢的珍宝般,手指滑过小阙的肌肤,在小阙清澈却懵懂的眼神中,渐渐无法控制自己。 小阙身上的每一条伤痕、每一个伤疤,如今看起来还这么明显,但柳长月的手指划过那些曾流血的伤处,心里想着已经快痊愈了,再好好地将人养一下,没多久之后他就会变回以前那个能跑能跳的孩子。 柳长月拉开小阙亵衣的结,将唯一一件衣裳拉开,小阙看着外头还明晃晃的蓝天白云,想着柳长月方才进门怎么没关门啊,之后却让柳长月停留在他胸口那小点上的手指重重一拧,整个激灵了起来。 「想什么?」柳长月对小阙将视线由他脸上移开很不满。 小阙说道:「门没关。」 柳长月听见这回答突然就笑了出来。「这院子就我们两人,门关不关有什么差别?还是你冷了?」 小阙说:「刚沐浴出来,不怎么冷。」 「那就好。」柳长月单手抚遍了小阙前面的伤口后,叫小阙翻过身去。 小阙翻身时发觉亵衣虽然前面敞着,可是后头却是盖着的,于是转身时很替柳长月着想怕他看不见自己的伤口,遂顺手将亵衣脱掉,然后再趴回床上。 这原本是小阙对柳长月完全信任亳不防备的表示,然而看在这阵子都没碰小阙的柳长月眼里,却成了「任君采撷」的意思。 一点一点地抚着小阙背上的伤,一点一点地感受他乖顺的模样。这孩子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把心全交了出来,柳长月心中一些是激荡、一些是满足、还有一些……那叫欲求不满。 柳长月把手伸到小阙腰上,而后慢慢滑到那白嫩嫩的屁股上。 指尖才轻点一下,就发觉这浑圆的两瓣因为练功的缘故,紧翘得不得了。 小阙又觉得痒了,所以才动了动。 柳长月不悦,再轻轻拍了一下小阙的屁股。 然后小阙乖了,柳长月高兴了,可看着这心之所爱的人脱光光躺床上任自己摆弄,要不做些什么,那柳长月还真不是个人了。 柳长月把手掌整个贴在小阙的臂瓣上,照着自己的欲望,重重地抓了小阙的屁股一把。 「欸。」小阙有点疑惑,柳大哥刚刚是不是掐他屁股了啊? 然而还真不是幻觉,柳长月又抓了几下,而且气息变得有些不稳。小阙则歪头回望身后的柳长月道:「我屁股没伤啊……」 「我就是喜欢,不成吗?」柳长月不知何时上了床,小阙这么一回首,就感觉柳长月的气息迎面而来,而后舌头叩关伸了进来,用一种极为缓慢,却叫人胸口怦通怦通一直跳的吻勾着他的舌头,摩擦着他的唇舌,而后若即若离,叫小阙感觉到温柔纠缠的同时,又觉得不够。 柳长月深深吻着,却也勾引着,小阙喉中闷哼了声,舌头追逐了过去,伸进了柳长月的嘴里。在感受从未有的炙热同时,又觉得像冒犯了这个他一直以来尊敬而喜爱的人一般,一边心惊,一边却有着亵渎的快感。 双唇分开后,小阙的眼睛注视着柳长月,柳长月低头吻了他的唇一下,而后顺着亲吻时由嘴边溢出的唾液,慢慢地往小阙的脖子吻下去,吮出一朵又一朵血红色的花来。 柳长月接着吻起小阙的背。小阙有些不知所措地弓起背部,但却让柳长月轻轻压下。 柳长月顺着小阙的背一路亲吻,碰着了喜欢的地方就用力咬上两口,小阙觉得又疼又痒,但依旧任柳长月为所欲为。 亲吻延续了很长的时间,柳长月上一刻流连在小阙的腰际,下一刻便啃上了他的臀部。 小阙闷闷哼了几声,而后感觉柳长月在他的臀上流连,就当这个吻停了,小阙以为一切该结束了的时候,柳长月却又把小阙的腰微微抬起,再让他把臀部撅了起来。 小阙不懂这是要做什么,但仍是乖乖做了。 柳长月先在两瓣唇上亲了亲,而后用手指掰开小阙的那两片臀,露出里头的隐藏穴口出来。 就在小阙还没来得及反应之时,有个柔软却湿润的东西慢慢舔起了穴口。 小阙吃了一惊,急忙想把屁股挪开时,「啪」地竟又被柳长月打了一下,那一下有些重,重得原本白嫩嫩的屁股上浮现了五指痕迹。 柳长月看着自己打的那一巴掌,喉头忍不住吞咽,原本都可以把持得住的欲望突然由心底涨了开来,连下身也一下子坚硬如铁。 小阙感觉到那湿软的东西又进来了,他左想右想,都猜不透那究竟是什么。 然而随着柳长月的一进一退,唾液湿润,还有浅浅的舔吻声音,小阙的脑袋突然整个爆炸开来,抓着被褥就拚命往上爬。 『那是舌头、那是舌头啊!』小阙惊恐地想着:『柳大哥怎么可以把舌头伸进那里!那是我用来那个……的地方啊……』 小阙觉得自己快晕了。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这样!很恐怖啊! 对于小阙的逃脱,柳长月很轻松地抓住他的腿,再把人给拉了回来。 之后小阙觉得湿软的舌头一直往里面钻,那种景象不停浮现在他脑海里,而且就像用手指一样,出入之后还会转一圈,然后碰到有些奇怪的地方,让他的腰一下子软了下来,轻轻颤抖着没有气力。 湿润了洞口之后,柳长月换将修长的手指深入。这一下一下的,全都刻意压抠在小阙最敏感的那个点上,他唉唉叫了几声,本来觉得有些难过,但是又好像有比难过更深的感觉让他头皮发麻,接着连他的腰也一直抖一直抖,脑袋像被搅成了浆糊一样,完全无法思考。 柳长月等得太久了,之前虽然想要,却因为小阙还不知道对自己的感情而只做到一半。 如今两人心意相通,这七日来又夜夜只能抱着这孩子睡,怕他伤没好不敢动他。现下外伤好了,内伤暂时也无碍,想着自己渴望这孩子有多久,柳长月便完全忍不住了。 先耐心拓宽了甬道,再用手指与手掌捋动小阙的分身与囊袋,让他闷闷哼着先泄了一次,接着以那些浊液涂抹在自己的阳具上,令小阙趴着撅起臀,然后一点一点地将自己巨大的东西缓缓推了进去。 进入的时候有种撕裂的痛,小阙忍不住转头看柳长月到底在做些什么,怎么会让他那么痛,然而看到的景象却让他再一次吓到了。 柳长月衣着整齐,头发连一丝都没乱,但是胯下紧紧贴在他的臀上,而进入他体内的灼热硬硬物体,小阙不用猜想也知道那是什么,因为有很多次柳长月都抓着他的手贴着摸过啊! 于是小阙又扒着被褥想要往上逃了,柳长月那东西他看过,很大很大啊!要是全部塞进他体内,那他屁股还不开成花! 小阙吓死了,拚命往上逃,但这时却听见柳长月用粗喘沙哑的声音道:「再逃、再逃就打肿你的屁股,让你十天下不了床!」 小阙闻言还真不敢逃了,他只是泪眼汪汪地回头看着柳长月,说道:「为什么要这样?是不是我哪里又惹你生气了,这样子很痛啊!」 柳长月低笑了两声,说道:「就算痛你也要忍,这是让你属于我的证明。你忍过前头这一段,之后就不会再让你痛了。」 「那前头这一段顶忍多久?」小阙小声地问。 「不知道。」柳长月脸上挂着笑意,回答完之后,分身竟就一冲到底,痛得小阙叫了一声。 柳长月开始深深抽插着小阙,激烈动着腰,让阳具重重地撞击小阙的双臀。 小阙原本是皱着眉头在忍耐的,但随着柳长月动作越来越快,九浅一深的折磨慢慢地也变了味。 他感觉每次柳长月冲进来时,那分身都狠狠摩擦着他的内部,把所有的皱摺都撑开,让他觉得又胀又热,难受得不得了。可是当时间一久,原本开始的不舒服,却渐渐竟兴起浅浅颤栗。 之后柳长月又加快了动作,一手扣着他的腰,一手往下捋着他的分身,柳长月的腰动得越快,手也上下滑得越快。 疼痛中慢慢浮现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小阙的腰因这种感觉软了下去,如果没有柳长月撑着,他早已经软到趴床了。 愉悦一点一点地累积,到最后疼痛早已经完全消失,只剩强烈到令人头晕目眩的快感。 柳长月的腰像打桩一样,咚咚咚咚地快速撞击着小阙的甬道。小阙头皮发麻到肌肤上都起了一点一点的鸡皮疙瘩,气息也不稳得无法憋住喉间那奇怪的声音。他先是闷闷喘息着,而后随着柳长月动作越来越快,进而低低呻吟起来。 这和之前只用手指的那几次都不一样,他感觉柳长月深深地闯进自己身体里,如同向自己强索什么一样,而他能回应柳长月的,只有身体的颤栗与不成调的喘息低吟声。 然而,这却似乎就是柳长月想要的东西。从两人相连的部分与柳长月散发出来的气息,小阙觉得应该是。 过了不知多久,柳长月还是那般动作时,小阙忍不住眼泛泪光,在喊了一声:「柳大哥……」后,颤抖着射在柳长月手里。 释放后内穴一阵痉挛,内壁狠狠地绞住了柳长月。 柳长月深深吸了一口气,扬起头,享受着这样的悸动。 只是这并没有停歇太久。之后柳长月将阳具从小阙身体里抽了出来,小阙软软地哼了一声,柳长月将小阙翻过身,看着他面色犹若桃花,眼中带媚双眼失神,身体随即一个往前推,又将小阙贯穿。 小阙的分身和后茓早已湿得一塌糊涂,那彷佛如同失禁的感觉让他难堪不已。 怎知抬起手臂欲遮住脸时,却叫柳长月扯下手臂。 「让我看……」柳长月声音充满情欲,他想看、想看被自己用力贯穿时,小阙一切的表情。 小阙浑身光光的,就像个初生婴孩似地什么也没穿,他脸色绯红,身上也因为之前的情事而透着粉色,柳长月见着自己一下一下地深入小阙的体内,而小阙闭着眼颤抖着抓紧床褥,甚至开始无意识地迎合他,张开双腿将他的腰夹住,随着他的动作而失神,最后轻轻地呻吟起来的时候,柳长月感觉到无比的愉悦,不,他现下的心情甚至没有任何词汇得以形容。 那水乳交融的欢愉、欲仙欲死的快感,底下的人因灭顶的情欲,内壁紧紧地绞住了柳长月。这一切的积累,终将他送上了顶峰,尽泄在小阙体内深处。 然而,忍了太久的柳长月并没有因此就得到餍足。 两次之后,他又让小阙侧身躺着,进入了小阙一次,这回他拉开小阙的腿,一手勾着让腿屈起,下半身的阳具则趁着这姿势猛力地往内穴里冲撞。 又痛又虚软的感觉让小阙想要尖叫,然而逃不开又沉溺共中的羞耻感却随着柳长月的冲击一下一下加深。 第一次感受到这样的柳长月,像是不知足一般,又像似想撕裂他的身体,贯穿到他的最深处。 可怕的激情与似乎永不停歇的力道一直折磨着小阙,从还亮着的天一直到夜晚降临,柳长月都不肯放开他。 柳长月强索着小阙,又从正面狠狠地插入他一次。 小阙呻吟了起来,声音中带着哭腔。 柳长月深深的眼眸看着小阙陷在欢愉与痛苦中挣扎,感觉像是一张白纸,从此染上了自己的颜色,那满足的快感让柳长月眯起了眼,深陷其中。 小阙的哭腔更重了,最后竟被折磨得掉出了眼泪。 然而看见小阙的哭了的柳长月却更加兴奋,他将小阙的双腿抬到肩上,而后猛压了下去,趁着小阙吃痛地叫了一声的同时,狠狠地吻住小阙,舌头在他嘴里肆无忌惮地攻城掠地,腰也凶狠地直撞,胯下之物与内穴的拍打水渍声大声异常。 直到夜深了,小阙被操弄到一阵痉挛,哭着昏了过去。柳长月才在内壁紧紧的收缩绞紧中泄了出来。 他喘息着,喘息地凝视着身下的小阙。小阙眼角的泪滴像是最强的催情之物,让人止不了,无法停息。 抽出来之后原本不打算继续的,然而再看到小阙一脸委屈带着泪的模样后,柳长月又有了感觉。 这回他亲了亲小阙发肿的嘴唇,而后凝视小阙脸的同时,慢慢地贯穿小阙。 他看着因为自己的进入而连昏睡中也渐渐皱起鼻子,之后无意识地带着些微痛楚,呻吟一声的小阙,埋进小阙甬道里的阳具又慢慢地胀大起来。 柳长月缓缓地进入,缓缓地退出,用温柔而磨人的方式占有小阙,也在这同时凝视着小阙的脸,将他的表情全收入眼帘。 多想、多爱、多欲占有的孩子已经落入他怀里,他想清楚看见他每一个表情,一丝一亳,也不愿放过。 第八章 小阙记得自己才睡下没多久,便觉得他的腰很痛、屁股很痛,全身酸疼得不像自己的,但是就在他痛苦地睡着时,突然有人猛摇他,一直摇一直摇,摇到床都发出吱吱的响声。 小阙以为柳长月在摇他,所以睁眼醒了过来,但是转头一看,却见柳长月也是刚睡醒的模样,一手撑着床,一手环着他的腰,不像扰他清眠之人。 小阙仔细一看,屋梁上落下了一些灰尘木屑,而他们在床上,然后天啊、地啊,就这样摇摇摇,转转转,而且持续了很久都未停。 小阙只迷糊了半晌就回过神来,抓住柳长月的手喊道:「地牛又翻身了,这次翻了个大的了,房子要倒了,我们赶快出去。」之后就急急忙忙把柳长月拖下了床。 柳长月不知道把小阙的真气封起来之后,小阙还能有这么大的力气,但也只被拖行两三步,就道:「小笨蛋,你什么都没穿,难道要这样全身光溜溜地跑出去?」 立在房中的小阙低头看了自己一下,见着自己的确是光光的,「啊」的叫了一声,红着脸连忙跑回床边拿了干净的衣物,然后一边穿一边跟着柳长月出去。 衣服穿得乱七八糟的小阙才出了小院,就见着远处跑来了个身影。 他越看那人越觉得熟悉,直到对方气喘吁吁地跑到柳长月身前,一脸紧张地说道:「主上,那蓬莱山的岩浆如您所料,方才喷发了,火熔岩顺着河道一路流进了镇里,地还裂开了好几十尺,天摇地动的,咱也该走了!」 「苏笛,怎么会是你?」小阙认出了说话的人,万分惊讶地道:「原来你也到这里来了,可是这些日子我怎么都没见到你?」 苏笛瞥了小阙一眼,看见他脸上仍留着的血红纹路,翻翻白眼说道:「我是回去招人,晚主上两日上岛的。接着主上吩咐我去办事,哪像小公子您这般悠闲快活,差点连亲都成了。」 听见成亲这档事,小阙委屈地看着苏笛,说:「我才没有悠闲快活,我差一点就死了,你也差一点就看不见我了。」 「什么?」苏笛听见小阙这么说差点跳起来。「是谁欺负你了?我早就觉得你和那哥哥……唔,姊姊不是个好东西,她欺负你的是不是?放心,敢欺负主上的人,等待会他们就知道死了!」苏笛气愤地说道。 「不是姊姊。」小阙告状一般地朝苏笛说:「是姊姊那个侍卫许凌还有他手下那些穿黑衣服的人。」他还挽起袖子让苏笛看他的伤痕。 小阙道:「很多呢,两手都有、胸口有、背上也有,然后我还走火入魔,如果柳大哥没有及时赶到,我差点就自己拍死自己了!」 小阙说道,眼眶红红的,彷佛苏笛比他大,他在向苏笛倾诉这些日子以来的委屈还有寻求安慰一般。 苏笛说道:「拍死自己?怎么拍?」 小阙作势往天灵盖一打:「就是这样拍。因为走火入魔怕杀了人,所以想自我了断。」 苏笛闻言深吸了一口气,望向他家的主子。他以为凭柳长月对小阙的疼爱,是不可能让小阙受一丁点伤的。 柳长月没有回答苏笛的疑惑,只问道:「船都准备好了吗?」 苏笛答道:「大船已至蓬莱岛阵法之外,小船也依主子想出来的法子,避开漩涡,都靠岸了。」 「那好,」柳长月摸摸小阙散着还未绑起的柔软发丝说道:「先让他们上小船离开这岛,到大船时,穿黑衣服的全都不许上船,强欲上船者,断其双手,再推入海里。」 「是。」苏笛恭敬告退之后,又一阵旋风似地跑远,要立刻去执行主上交代他的任务了。 小阙疑惑,先是问道:「为什么穿黑衣服的不许上船啊?」然后又好奇地问:「蓬莱镇外的漩涡礁石不是已经无法控制,怎么苏笛说小船依你的方法盲避开漩涡上岸了啊!」 柳长月淡淡地道:「许凌同他手下那些黑衣人一再伤你,我没有必要救他们。至于漩涡与礁石,我看了当初记载须臾海阵布阵之法的典籍,知道这阵法原来竟有两个阵眼,且海中阵眼隐蔽,不会受蓬莱岛爆发所影响,就让苏笛带人从那处上来了。」 小阙不禁叹道:「柳大哥你好厉害,什么都晓得……」 柳长月牵着小阙的手,一步一步往岛外走去。和其他人背着一堆身家财产又携家带口地慌张逃命不一样,纵使天晃得厉害,地摇到裂开,柳长月还是一脸的平淡无谓,就像只是来这蓬莱岛上玩够了,要启程回家一般寻常。 越走越靠近沙滩,小阙回头望去,只见许多老弱妇孺远远落在后头,而一些年轻人则跑得飞快,搭了船也不管船满了没,就立刻摇桨要离开。 远方的莲莱山像被点了火的巨大火把,喷发的岩浆彷佛要盖满整座岛似地往四方流下,落尘将每个人都盖成了泥灰人,灼热的空气也几乎令人无法呼吸。 又一阵天摇地动后,火山开始喷出烧红的石头。大的喷不远,就落在镇上或镇外,小的则像流星一样掉得到处都是,还有一些砸在镇民身上,瞬间衣衫就烧了起来,而旁边的同族则赶紧忙着替其灭火。 小阙没看过这种场面,这简直像是逃难似的,前头小船一直不断划走,后头的老人家则拚死拚活地跑着想要跟上船。 小阙左看右看,看到了正在岸边的苏笛。他朝苏笛喊了声:「小笛子,让人坐满了船再让它走,否则晚来的人要没船可坐了!」 苏笛原本不在意这些人死活的,但听见了小阙的话,又朝柳长月看去,柳长月微微点了个头,苏笛才让几名手下将船拉住,稍缓了小船出海的动作。 小阙这时看了柳长月一眼,说道:「我去帮忙!」接着就抽出柳大阁主死死握着的手,朝着最后那批行动不便的老人家跑去。 柳阁主突然手里空空,刚刚还在的温度突然消失了,双眼一黯,对蓬莱镇这些打乱人家亲亲蜜蜜的家伙们又记恨上几分。 然而,小阙一边往后头跑,一边大喊着朝岸边的苏笛发号施令。 柳长月见小阙扛着两个年纪大约八、九十岁的老人家,背上还背着一个小娃娃从远处跑回了岸边,将人交给苏笛安置后照这模样又来来回回数十趟,心里竟觉得原来这孩子还真是有些能耐的感叹。 卯星被许荷护着上了小船,当小阙稍微放心了,又发觉那跑在人群最后面的是褔婆婆和她的陪嫁丫鬟翠婆婆,便紧张地再往那头赶。 老人家虽然是老人家,但毕竟还是女的。 小阙想扛却被翠婆婆严厉的拒绝了,但瞧熔岩已经在后头追着,几乎要烧到脚下来了。小阙牛脾气一来就抓住两个老婆婆的腰带,一手提一个,只碰腰带,悬空而跑,然而就这么一路猛跑,还真在熔岩未到之前跑到了岸边。 天降火石不断,偶有岩石抛进了海里,水遇着火「嗤嗤」作响;有颗直接砸进了正往外滑的小船上,那艘船顿时碎裂开来,船上的人只能小心翼翼地绕开漩涡到别艘船上去。 小阙看着天上带着火焰四处乱喷的石头直皱眉,直到他们那艘船也都安置好了,他才帮忙把船推进水里,准备离开。 谁知就在这时,苏笛大喊了一声:「小心!」 小阙猛地转身,见一颗燃着火的大石头朝他飞了过来,他立刻转身一个侧踢,将石头踢了出去。哪想得到竟然这么刚好,踢到了许凌那艘船里,许凌怒吼了一声,迅速用剑将石头撃回海中,否则只刹那间,那艘船就得变成火烧船了。 小阙耸了耸肩,朝许凌吐舌头扮了个鬼脸。 「小阙!」这时柳长月急急喊了一声。 「什么事?」小阙以为柳长月在叫自己,于是立刻回头往柳长月的方向看去。 哪知却只看到柳长月惊恐的神情,接着后脑勺像是被石头用力砸中一样,一阵剧痛让他站不稳脚,直接栽进船里头。 这一痛又一摔,两回都猛撞了头,小阙接着只觉得眼前一黑,听见不知谁的声音喊道:「灭了火、快灭了火!」 而后又听见谁焦急怒吼了声:「他们谁都不许动他!」 然后,他就失去了意识,什么也不知道了。 小阙听见一堆嘈杂的人声在他耳边不断响着,他的脑袋痛得不得了,只要晃一下就疼,但偏偏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躺的地方一直在晃,晃得他痛得想吐,于是爬起来第一件事不是先叫头疼,而是侧着身子往前把脑袋一伸,哇拉拉地就吐了一些水出来。 柳长月见到小阙一醒就吐,脸色糟得不得了。他把小阙拉回来,让小阙的头继续枕在他腿上,接着有人立刻上前清理掉那些秽物,又有人端了些水来要让小阙喝。 茶盏递到小阙嘴边时,小阙移了一下,他不想喝。 柳长月接过苏笛手中的茶,轻声说道:「张开嘴喝点水,淡淡嘴里的味道。」 接着也不管小阙的意愿,就把他的嘴巴轻轻撬开,然后让水慢慢流了进去。 小阙含住那口水也不吞下,就只皱着眉头不放,双眼紧闭着,连话都不想说。 接着卯星说话了:「那些人伤了小阙,我也严厉惩戒过了,七十几条性命看在柳阁主眼里虽不算什么,但之于蓬莱镇而言,失去那些人,已是折损三分之一的族人了!」 苏笛应道:「这些船都是我们捎来的,想救谁不救谁是我们的事。我听说了,你们差点害死我家主上与小公子,而且还伤了小公子两次,两百一十几个只死七十个,你算赚的了!」 好不容易拚死拚活才爬上船来的许凌这时浑身湿透,一把剑插在甲板上,怒道:「姓柳的, 你别欺人太甚!」 「最该死的人就是你,」柳长月这时脸色慢慢变了。「倘若你再敢说一句,所有船上的蓬莱镇人, 包括你们镇主,本座全丢下海去!」 许凌瞪大双眼怒视柳长月。 但柳长月散发出来的冰冷气息与浓浓的杀意让许凌不敢轻举妄动。 此时福婆婆开口了:「许凌你给我闭嘴,你这是对待救命恩人的态度吗?」 之后福婆婆对着柳长月和蔼一笑,说道:「老身教导无方,让小辈一再犯错,柳阁主您看笑话了。」 柳长月没理福婆婆,因为这时,小阙闷哼了几声,从他腿上爬起来了。 小阙把含在嘴里的水慢慢吞进肚子里,坐直后睁开双眼,只见眼前八个男的有老有少一直看着他,中间则坐着两个老人家,和一个坐轮椅的女子。 之后他因为脑袋的抽痛而捣住后脑勺,随即耳边一阵声音传来:「太疼的话就再睡会。」跟着一粒闻起来清凉的药丸塞进了他的嘴里,然后他又被灌了一些水,把那药丸咽了下去。 小阙眼神有些呆滞,他先看着那叫他睡觉的紫衣男人,又看着递水过来的少年,眼睛缓缓眨了两下,开口道:「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话一出,卯星和柳长月立即觉得不对,他们是这段时间与小阙相处最久的人,自然也能察觉小阙此时此刻话中显露的生疏。 卯星看向柳长月,说道:「小阙之前是为了救我才撞伤头失去记忆。方才又被火山喷出的岩石击中脑袋,跟着又重重撞上船板……他这是又失忆了……还是……」恢复以前的记忆而忘了这些日子的事情了。 柳长月一颗心提得老高,虽然脸上不显山不露水,可只有他自己知道,现下他慌得手都要颤了。若是小阙真的恢复记忆……那这些日子好不容易才让这孩子接受自己的一切,不就付诸流水了吗? 在惊吓之下,柳大阁主还是装得态若自然问道:「怎么了?小阙你不记得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小阙……?」小阙有些迟钝地念着自己的名字。 柳大阁主深吸了一口气,带着苏笛看起来已经有些抽搐的微笑说道:「方才蓬莱岛上的火山喷发了,我们撤退时你被天降火石给砸中了脑袋,再一头撞到船板上。连撞了两次,该不会把柳大哥都给撞到不记得了吧?」 卯星也连忙问:「小阙,还记得姊姊不?」 福婆婆也道:「乖孩子,我是福婆婆啊,记得吗?」 福婆婆的丫鬟更是着急问道:「怎么好好一个孩子给撞傻了?孩子你记得不记得,我是翠婆婆啊!」 许凌这时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容,他的双胞胎妹妹许荷看不过去,一肘子过去,刚好击中她混帐哥哥的下肋。 那一痛,痛得许凌哼了一声,双手环胸弯下腰去。 许凌的声音与一身黑衣引得小阙的注意,他先是看着许凌,然后离开柳长月的身边,低下头去看许凌的脸,跟着小阙的脑袋中就突然好像有座钟被重重撞击,发出嗡嗡嗡的声响一般,大而有力的钟声回荡在他耳朵里脑袋里,接着一阵剧痛闪过,他立即跳开许凌身旁,喊道: 「我记得你!恩将仇报、恩将仇报、恩将仇报的人!」 小阙连喊了三次恩将仇报之后,跑回了柳长月身边。他拉着柳长月的衣袖,指着许凌说: 「我在天璧山庄救了他、还有她、还有一个坐轮椅的哥哥,结果他和一堆穿黑衣服的人拿剑杀我,然后我差点死了!」 小阙说的人,自然是许凌、许荷,与当初女扮男装的卯星。 柳长月皱眉,小阙到这时候还没记起他是谁,只想起了别人,于是一把怒火猛地往上冲,他那双黑得吓人的眼睛一横,冷酷的眼神就停留在许凌身上。 福婆婆知道柳长月接下来要是开口,那就是定人生死的话,许凌再不济也是蓬莱镇的人,所以在不得不护之下,她自己先骂起了许凌来: 「你个小混蛋还不过来向柳阁主和小主子赔罪!」 福婆婆对小阙的称呼未改,当初卯星之所以没让众人尊小阙为另一个主子,其实是因为卯星只有收小阙为弟弟的心,而不是将他当成未来夫婿看待。 这事来龙去脉福婆婆是最晓得的,卯星早将事情都说给她听,更请她婚宴时若有意外,帮忙安抚其他长老。 只是福婆婆这话一出,其余七位长老中就有人忍不住开口了。 「福婆婆,许凌这是何罪之有,那日这小疯子……」 苏笛怒道:「你才是疯子, 你全家都是疯子!」 柳长月眼神凌厉地朝开口之人望去,那人立即换了说法,道:「那日这个小兄弟根本没意思与主子成亲,后来还伤了许凌在内多少族人,这些您都是有看见的,怎么如今却叫许凌扛下一切了?许凌年纪虽轻,但也是八大长老之一。您这么做,不等于是在外人面前削咱们蓬莱镇的威风吗?」 「威风?」福婆婆哼了一声,轻轻淡淡地说:「威什么风啊?待在蓬莱镇太久,你这脑袋让海风给锈了不成?还是我族七个位高权重的长老脑袋里都装稻草了,竟然跟着许凌这个爱不得主子、嫉妒起小主子的笨小子一起起哄,是非都分不清了!到时进了中原,宗祠盖起来后,你们八个一个一个都给我到祖先牌位前跪上三天三夜,好好想想这事到底谁是谁非!」 「福婆婆!」有个年轻的长老欲反驳,却换得福婆婆怒道:「敢驳我的话就跪一个月!」 接下来大伙儿声音都小了,有些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有些则看了看许凌,摇头。 卯星叹了声,说道:「许凌,道歉!这次要不是柳阁主的船来得急,蓬莱镇上所有族人都逃不过这场灾难。两百一十七条人命换你一句诚心诚意的歉言,换不起吗?」 许凌这才猛然想起沙滩上那一艘又一艘的小船和阵法外这些载满了人的大船代表着什么。 许凌转头对卯星说了声:「主子……」 卯星说:「对,是柳阁主救了我们,而且,那场婚宴原本就不会成,因为我喜欢的从来都是你,小阙一直都是我的弟弟。 我和自己打了个赌,要是婚宴那天你肯跳出来,我就把自己许给你,若你无所谓,二拜父母后,我便把小阙还给柳阁主,从此一辈子一个人过,再也不为这些情爱之事费心。」 「主子……」许凌整个人都愣了。 七大长老也愣了。谁会知道蓬莱镇上流有武陵王王族血脉的他们的主子东方卯星,竟会喜欢上自己的侍卫。 许凌低头想了想,再看了卯星一眼,当他见着坐在轮椅上向来高高在上的卯星对他露出温柔似水的神情时,他突然觉得,原来一切都只是他在嫉妒。他嫉妒小阙和主子亲近,嫉妒主子待小阙千般万般好,嫉妒他们两人生死关头连性命都可以为对方舍去,嫉妒主子看他的每时每刻……都笑得无比温和…… 许凌忽然之间便懂了。原来一切只是因为自己的贪念作祟。 他跨出一步,本想走到小阙身前,但柳长月还是冷冷地防备着他。 许凌只好就站在那里,弯下腰,深深地对小阙作了个揖。 他真心真意地说道:「许凌知错了,不该一再伤害小主子,还请小主子宽宏大量原谅许凌,许凌自此之后定将小主子当成真正的主子,再不会做出出格之事,此言出自肺腑,但不知小主子是否肯原谅许凌?」 许凌从来是骄傲的,除了卯星之外,他鲜少心甘情愿对人弯下腰。 柳长月原本冷哼一声无意理会这种后来的道歉,但小阙却拉了拉他的衣袖。 柳长月往下一看,就瞧见小阙正用圆滚滚的眼珠子看着他,一脸期盼地。 看到小阙这样的表情,柳长月心情又好了些,虽不想但遝是点了一下头。 小阙从柳长月身边走了出来,扶住许凌的手,将其托起来。 小阙神情严肃地说:「你是认真的,所以我接受。可是从此以后你许凌如果再刺我一剑,我就真的再不会原谅你,而且你走到哪里我就打到哪里,直到你永远不敢对我挥剑为止!」 这话话锋里带着霸气,更有着无法为人所撼动的豪情气魄。 七大长老插不上嘴;卯星含笑;福婆婆满意点头;然后换苏笛哼了声。 他家的小公子就是太单纯了,这么简单就原谅想杀他的人。要是那个许凌敢对他这样,他绝对拿毒粉毒死他全家,然后再把他衣服脱了吊在京城城门口,叫所有的人都来瞻仰遗容! 「笨蛋!」苏笛轻声说了一句。 福婆婆趁这时机继续说道:「那么小主子,您既然大人有大量原谅了罪重的许凌,海上那些对您不敬的小混蛋们,是否也能一齐原谅?」 「海上?」小阙疑惑。 「是,海上。」福婆婆和蔼地笑着,伸出手指指往茫茫大海。 小阙慢慢走到船缘,接着往下一看,整个差点惊跳起来。 辽阔的大海上有好多艘大船,大船旁有一大堆黑衣人在海中挣扎着。而他们身边不远处则有好几条露出白青色泽的背鳍的大鱼在旁边游来游去——那是大鲨鱼啊! 小阙连忙说:「原谅原谅,通通原谅!赶快叫人把他们拉起来,那些大鱼会吃人的!」 小阙说这话时还关注着那些人,苏笛看看柳长月,柳长月则无任何表示,意思让苏笛发落,他不想理会这些人。 苏笛想了想,突然娇俏一笑,说道:「要救那些人也不是不可以。但清明阁不做赔本生意,杀一人,一万金,本来没救人这先例的,但看在小公子分上,救一人,也同样收你们一万金。」 许荷屈指数着,七十人,那不就是七十万两黄金? 跟着苏笛又指着许凌说:「别人收一万两,但你我要收十万两!」 「凭什么?」许凌怒道。 苏笛眯了眯眼,那神情完全傅自柳长月。他说:「我不是个好脾气的人,你伤我家小公子几次,我就会从你身上讨回来。十万两,还算便宜你了。」 许凌瞪大了双眼看着苏笛这分明是趁火打劫的家伙!相较起来,屡次被他所伤,却从不计较的小阙还真是个直肠子的好人了! 苏笛说:「不给也可以,反正这里离中原也不算远,你同他们一起游过去成了。」说罢举起脚来,准备将人踹下海去。 卯星当下立即说道:「成,就八十万两。先将他们拉起来,金子我上岸就给你!」 苏笛满意了,随即曲着手指发出了响亮的哨声。邻船听见了,也同样发出一样的哨声。哨声越传越远,当最后的掌舵者收到讯息后,每艘船都放下了绳梯,分别让海中的黑衣人依序上来。 小阙见海里的人没事了,就松了一口气。 而这时柳长月则走到小阙身边,低头问道:「既然你想起了许凌,那么,记得我是谁不?」 小阙朝柳长月眨了眨眼,柳长月心惊胆颤地看着他,就怕好死不死,从小阙嘴里听他喊出「爹」这个字来。 可小阙还是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之后轻声问道:「这位兄台,请问你是谁啊?」 「噌」的一声柳长月心里原本压抑着的火瞬间全冒了出来,他咬牙切齿地说道:「你记起了许凌、记起了许荷,还记起你姊姊,却胆敢忘了我!」 接着柳长月猛地将小阙一扯,朝着船上唯一的舱房就拖了进去。 小阙惊恐地睁大眼:「你要干什么?」 「干该干的事,让你几天几夜下不了床,你个小混蛋,本座就不信如此你还记不起我来!」柳长月发狠怒道。 「啊——啊——啊——」小阙努力用脚抵住船舱的门,惊声尖叫着:「柳大哥不要啊——我骗你的、我骗你的,从想起许凌开始,我就记起你了!」 柳长月闻言转头幽幽看了一眼小阙,而后用一种阴森冷冽的语调说道:「既然如此,那就更该罚!」 「啊——」小阙一声尖叫,然后就给拖进了舱房里。 所有人都看着卯星,不知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卯星咳了几声,红了脸。 而后当船舱里传来嗯嗯啊啊的低吟,最后便成如泣如诉的哭声时…… 嗯……所有人都明白柳长月是怎么罚小阙的了…… 「苍天啊……」某长老喃喃道。 第九章 船在海上航行了三天两夜后靠了岸,一切苏笛都安排的很好,让蓬莱镇两百多人在他们的第二处隐居地不远前下了船。 许多人大包小包的,苏笛把地图拿给了八位长老中的一位,让几人先在前头领着,带着镇民迅速离开岸边。 柳长月和小阙是最晚下船的,跨上岸时小阙腿还软了一下,然后皱着眉扶着腰,一脸又受了重伤似的表情。 几名留下来等待卯星与小阙告别的长老和福婆婆脸都红了,这两个人一进船舱里三天两夜都没出来过,那些嗯嗯啊啊还有木床摇晃的声音虽然不大,但也足够让人清楚这两人在舱房里做些什么了。 上了岸发现很多人在看,小阙连忙挺直了腰。 卯星朝着小阙淡淡一笑,招小阙过来。 小阙立刻跑到了卯星身旁,蹲下身抬头问卯星道:「什么事啊,姊姊?」 「此次一别,兴许我们就没机会再见了。柳阁主给的那块地需要重新整理与布阵,或许等一切都完成,姊姊会再叫你过来。」卯星说。 「姊姊,那你们以后住在哪里?你如果没空,我可以去看你啊!」小阙说道。 卯星摇头。「这里毕竟是中原,我们老祖宗曾经说过不得入世,不得将族人安危暴露在外人面前,姊姊是蓬莱镇的镇主,所以必须在确保一切安全无虞后,才能和你联络。」 小阙问:「那姊姊你们以后住在哪里?」 「深山野林间。」卯星道:「而后自给自足,但必定也将如同在蓬莱岛上一样悠闲自在。」 小阙点点头。 福婆婆走了过来。「乖孩子,婆婆给你的那个铁葫芦带在身上没有?J 「有!」小阙从脖子上扯出一条红绳,绳子下坠处便是那只铁葫芦。 「记住了啊!」福婆婆说:「日后不论谁欺负了你,只要到城里找有这葫芦印记的店,交出信物,他们便会尽全力地帮助你。」 小阙握着铁葫芦点头,说道:「婆婆你对我真好。」 福婆婆皱皱的脸笑得如同万瓣菊花灿烂开,说道:「婆婆的命是你救的,自然得对你好了。」 卯星再问小阙:「那你之后有没有想过要去哪里?」 小阙皱眉头想了一下,然而他还没想出答案,就让柳长月一把从地上抓了起来,说道:「蹲在地上做什么,一点仪态也无!」虽然晓得小阙与卯星只是单纯的姊弟之情,但柳长月仍不愿意他以外的任何一个人与小阙太过接近。 卯星对柳长月说道:「你对他好些。」 柳长月冷冷地望向卯星,小阙则是保持着被柳长月拎起的姿势对他姊姊说:「也许先和柳大哥一起走吧!不然我也不知道一个人要往哪里去。」 卯星顿了一下,试探般问道:「你还是没恢复记忆,遇上我之前的事情仍旧记不起来吗?」 小阙想了想,歪着头思索道:「在床上的时候脑袋里好像有闪过一些影像,不过柳大哥一直摇,到最后我哭到脑袋疼,就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咳!」福婆婆干咳了一声。 几乎位在他们身旁的人都听到了小阙说的是「床」而不是「船」,还有一直摇的是「柳大哥」,而不是在海中不太平稳航行的「船」。 柳长月不太在意,他本来就想让所有人知道小阙是他的所属物;小阙也没怎么在意,因他在这方面本来就迟钝万分。 可怜的是卯星和他身后一堆白胡子的长老,听得脸红心跳的,还想起了这三天在海上航行时船舱里一直傅出而且从未停过的声音。 那个「三天两夜」啊…… 其中有名长老还想着,究竟是怎么做到的?真想问问,不过人家肯定不会说! 临行前,卯星让许荷拿了一个沉木做的小木盒给柳长月,那个木盒缝隙都以蜡封住,似乎从盒子阖起来起,就再也没有开过。 卯星说:「这是答应给你的东西。你想要的都得到了,而从今以后,也请你好好对待小阙吧!」 柳长月嗤笑一声,彷佛觉得卯星说的是很好笑的话一样。「没有任何人比我更看重他,东方镇主不是比谁都更清楚吗?」 卯星看着柳长月,心里暗暗叹了一声。有时候就是看得过重,甚至比自己的性命还重,才会无法好好和对方一起经营一段感情。 柳长月自私自利亦太过霸道,有一天他会成为小阙全部的生命。而这样的感情若是从此再无波澜则好,要是又出意外,那带来的可能是毁天灭地的结果。 清明阁阁主不是个好招惹的人,而小阙偏偏喜欢上了他。 小阙好奇卯星给柳长月的小木盒是什么,翻来覆去地看,待最后卯星说出:「就此告别,望后会有期!」之时,小阙抬头,见卯星带着浅浅的笑容,如同他那天在坑里头醒来,第一次见到那么漂亮的人一样,整个人傻愣傻愣地,只能望着卯星发呆。 一行人别离时分,许荷推着卯星的轮椅往远处走去,小阙看着卯星的背影,猛地发觉到,他与他的姊姊真的就要离别了,顿时眼眶一酸,脑海里闪过几个不知名的画面,然后一句话就突然从他嘴里脱口而出。 他大声喊道:「姊姊,你以后有空了也可以来找我!我家在涵扬外郊的竹林里,你一定听过的,『人间仙境浮华宫』。我叫宴阙,我娘是宴浮华,如果我找不到你、你一定要来找我、一定要来找我!」 卯星回眸一笑,顿时百媚齐生,她总是那般的美丽温和,从小阙见到她的第一眼至如今,从未改变过。 然而站在小阙身旁的柳长月听见那句「人间仙境浮华宫」时整个人如入冰窖。 柳长月告诉过失忆的小阙他的名字,也说过他的母亲叫做宴浮华,但他从来从来没有提过小阙他的家就在涵扬城外,也没有说过那三个字——「浮华宫」。 柳长月僵直到无法动弹,他心里一边觉得可笑,自己怎么会被这简单的几个字弄得心惊胆跳,但另一边却觉得糟糕,小阙的记忆拜离岛时的那两撞所赐,似乎已经有了开始恢复的迹象。 此时正在清点黄金的苏笛感觉异样回首一望,就见到主子那从未有过的神情。 苏笛驾着马车坐在前头,柳长月在车厢里闭目养神,小阙的脑袋则是搁在车厢的小窗子口,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热闹人群。 此处为江南地带,经过的几个大城都热闹非凡,小阙有记忆时起就是从农庄到遍地黄沙的天璧山庄再至遗世独立的蓬莱镇,可很少见如此热闹的街道。 苏笛的马行走缓慢,因为整个街上都是人,要快也快不起来。 正当小阙津津有味地看着街旁卖菜的大婶和人讨价还价,声音尖锐得令小阙耳朵都有些痛的时候,柳长月突然淡淡地问了一句: 「除了家住在哪里之外,还有没有想起些什么?」 小阙头也不回地答道:「就想起一点点而已,我家好像是透明的琉璃瓦盖成的,每次上茅厕遮得了前面遮不了后面,应该是这样所以后来我才跑出来的吧!」 透明琉璃瓦?柳长月回想曾经被烧毁的第一座浮华宫,屋顶的确是透明的琉璃瓦盖成,每到了晚上躺在床上,不用推开窗户只要往上一看,就能看到满天炫丽的繁星。 小阙没多久后回到柳长月身边陪他躺了下来,还把柳长月一条手臂拉过来当枕头用。他问道:「柳大哥是不是怕我恢复记忆就要回家去了,所以这几日闷闷不乐的?」 「谁跟你说我闷闷不乐了?」 「我有眼睛,我会看啊!」小阙认真地说。 「你看错了。」柳长月答道。 「怎么会看错!」小阙说。 「……」柳长月没有说话,仍是闭着双眼。 小阙再说道:「你放心,我不会回家去然后不理你的。虽然现下我还没有全部想起来,但是除非你赶我走,不然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就算天涯海角也去!」小阙信誓旦旦地说。 「天涯海角?」柳长月笑了。 「嗯,天涯海角。」小阙说:「只要你还是我的柳大哥,我就会一直陪着你、一直一直。我会陪你看花看海看风景,踏遍江山万里,直到最后我老了你也老了我们都走不动了,就找个地方住下来休息。不过在那之前要叫苏笛先生一堆的胖小子,然后胖小子成亲生子再生一堆胖孙子,到时有苏笛和他的儿子孙子陪着我们,就真的太好,永远也不会无聊了。」 在外头驾车的苏笛翻了个白眼。「那到时候还需不需要小的早上替您斟茶递水煮饭吃,晚上烧柴煮水伺候您沐浴啊?」 小阙笑:「到时候你也老了,早伺候不动了!」 苏笛怒道:「你才老,你全家都……」又想起小阙的全家包括谁在内,苏笛就很没种的噎了。 小阙依旧笑着说:「我老了,你自然也老了啊,我们全家都老了,到时候就叫你生的胖小子们来帮我们斟茶递水洗衣煮饭,然后直到合眼都在一起,这样好吧!」 突然间苏笛会意过来,小阙竟是将自己算进他所谓的「全家」之中,顿时也不知怎么的,眼眶竟然就红了。 苏笛抽了抽鼻子。 小阙听见声音,疑惑地问道:「小笛子,你是在哭吗?」 「你才哭!」苏笛声音有些哽咽。 小阙说:「你很好啊,你别哭,虽然你老是和我拌嘴,但我知道你都是和我闹着玩的。你嘴巴有点坏,但是我会看人的,你对我是真的好,对柳大哥也好,你和别人都不一样的!」小阙接着对柳长月说:「柳大哥你说是不是?」 柳长月「嗯」的应了声。 结果柳长月这声「嗯」就如同天籁一般,苏小笛「呜」的一声眼泪像砸豆子一般拚命落下来,哭得连鼻涕都出来了。他这辈子最希望的就是让主上肯定自己,如今虽然是藉由小阙的口才听见主上的承认,但已经让他圆满了。 小阙这时忽然想起自己在蓬莱岛买给苏笛的红铃铛,他爬起身来在怀里掏了掏,然后在车厢内往前爬了几下,戳戳苏笛的背。 「干什么?别吵我,我正在驾车!」苏笛鼻音很重。 小阙说道:「那你一只手伸出来给我。」 苏笛默了一下,左手握住缰绳,将右手伸入车厢中。 小阙把红铃铛放在苏笛的手上,说:「这是我在蓬莱镇里买的,觉得它小小的,摇起来叮当叮当,和你的声音好像,那时就等着见到你时再给你。你摇摇看吧,铃铛声可好听了。」 当苏笛把手缩了回去,低下头看着手中小巧的东西,红绳结起的两个铃铛时,后头的小阙却见到他的肩膀一耸一耸地,吸鼻涕声越来越大,还有些呜呜声从他嘴里传了出来。 小阙想探出头去看看苏笛怎么了,却叫柳长月一把揪了回去,躺回柳长月的怀里。挣扎无用。 离下个城镇还有一天一夜的距离,所以今日就选定了在这城的客栈下榻休息。 苏笛直到找到最好的客栈,把马车交给小二拉去放,和掌柜的要了两个房,同小二吩咐了一桌热腾腾的菜肴,他还是涕泪俱下,根本连停也停不下来。 小阙吓着了,想去安慰苏笛,可苏笛一见小阙接近就跑得老远。 小阙仰头看着柳长月不知该如何是好,柳长月却道:「别理他,那小子正开心着呢!」 小阙疑惑:「开心为什么会哭成这样?我还以为我欺负到他了!」 柳长月说道:「没听过喜极而泣这四个字吗?」 小阙努力想了想,然后认真地道:「没有!」 夜深时分,小阙睡了,柳长月梳理着他因被火石砸中而烧起来,发丝明显卷成一块的后脑勺头发。 小阙睡得香,甚至还呼噜呼噜地小小打着酣,柳长月又看了他几眼,这才下榻披起外衣,走出厢房外头。 「苏笛。」柳长月低低唤了声。 苏笛也不知打哪出现,一晃眼就躬身站在柳长月身前。「主上。」 柳长月说道:「回清明阁后将他与其他人隔开,别让任何龌龊事烦了他,也要防备任何人认出他。若有人问起,就说是我下的命令。他若无聊,便易容带他出去走走,到哪里都无所谓,只要他高兴就好。再者最重要的一点,绝对要护好他。倘若有人想对他不利,你即使用命,也要换得他安然。明白吗?」 「属下明白!」苏笛低着头,本来稍微停了一下的眼泪又开始泛滥了。 柳长月静默地看了苏笛一会儿,随即转身回房去。 苏笛则是在原地待了许久,才离开。 苏笛这一生最痛快的,就是亲眼看见仇人死在自己面前,而最幸福的,就是柳长月将比自己的命还重要的小阙交付与他。 他的主子,是他的神,他这条命是主上所给予,就算真的还了回去,只要能让主上安心,他也毫无怨言。 一路走走停停,看看风景看看花,小阙他们花了十来天才回到清明阁如今的所在地,枫城。 枫城是江南一个小城镇,自古风景优美,小河穿梭交错其间,城间不以路为路,各家门后皆摆了一艘小舟,因水路四通八达,撑舟反而比走路快上许多。 枫城这名也有一由来,那便是前人在河畔岸边、桥旁路上种植许多红枫,这种枫树一年四季皆为红色,有深红浅红亮红与粉嫩嫩的红,因为整年都是漂亮如斯,所以原本的风字被改成了枫,风城遂也成了枫城。 之前的清明阁被破后,柳长月便放弃了繁华似锦的那处,而将总舵转移至此。 苏笛把马车停在一排看起来寻常普通的人家前,小阙先跳下车厢,而后让柳长月扶着他的手下车,他朝柳长月挤眉弄眼而后自己眉开眼笑地,柳长月就觉得这孩子开心时候真是好,看着他的笑容,连自己的心情也会好上许多。 门还没敲,就从里头被打开,走出了下人。 苏笛把马车交给下人,跟在柳长月与小阙身后进了屋。而直至看似家家户户都相同的大门关上以后,小阙左看看右看看,才惊讶地发觉原来外头一间一间的民宅全是幌子,门后所有的地竟都是打通的。 这边看过去,远远地才看到墙,那边看过去,还是很远很远才有墙。然后主屋修葺得华丽堂皇,门口那两根柱子虽然不像蓬莱镇那间酒楼是用整条大玉柱下去做,但上头刻的纹路也算得上雕工细腻。 跟着柳长月带他走进大厅,小阙眼睛被突然而来的光芒扎得都痛了。 后来定睛一看才发觉,那盘龙大柱和屋顶大梁怎么都是金色的啊? 是木头包金下去刻的?还是整条黄金下去做的啊? 然而更让小阙疑惑的是,他怎么刚从蓬莱岛那个皇宫出来,又进了柳长月这个皇宫里了啊! 再想那真金咬下去会有齿痕,于是他的牙又痒了起来,想抱着柱子哨啃看啊! 「发什么呆?」柳长月问。 「想啃柱子。」小阙呆呆地说。 「为何要啃柱子?」柳长月讶异这孩子脑袋里究竟想的都是什么? 「真金会有咬痕,看看柱子是不是真金的!」小阙看着盘龙大柱说。 他这话一说出口,堂内便傅出了一阵声音宏亮的大笑声:「哈哈哈!也真是太好笑了!」接着那人转头向小阙说:「清明阁的买卖都是一命万金的,太多金子没处放,你说,那柱子是真金还是假金?」 小阙于是朝着对方问:「那我可以咬咬看吗?」 柳长月阴着脸说:「自然不行!」 盘龙大柱乃是清明阁的门面,哪能留两个齿痕在上头。就算是他儿子的齿痕也不行。 「哈哈哈哈!」对方又大笑了。 接着内堂又有人走出来,小阙见着一个穿着红衣身形修长的男子用平板的声音说道:「天痴,没事笑成这样,你小时候塞着的脑袋还没完全医好吗?」 天痴望向来人,立刻招着手要对方过来,说道:「墨虹来来来,我跟你介绍个有趣的小家伙!」 而后指着小阙说:「就是他,把主上原本胜券在握的天璧山庄一战搞得灰头土脸!这孩子武功了不得啊,走火入魔都敢拚着性命和我对打,还斩了我十具傀儡尸。你说厉不厉害、厉不厉害!」 墨虹往小阙看的同时,柳长月已经坐到主位之上。下人在这之前早准备好了柳长月最爱喝的茶和最喜欢的甜糕点,但柳长月才要拿起茶喝,内堂又跑出了个身形纤细,模样娇俏粉嫩的少年。 那少年见着柳长月,开心地大喊了一声:「主上!」然后很自然地跳上柳长月的腿上坐着,侧着身搂住柳长月的脖子,亲昵地在柳长月双唇上啄了一下,撒娇说道:「主上您终于回来了,您都不知道青青这阵子日等夜等就等着您回来,还等到都快掉眼泪了!」 而后柳长月一僵,知道柳长月钟情于小阙的天痴也是一僵,倒是墨虹不清楚怎么回事而朝天痴露出询问的眼神,然后柳长月看向小阙,见小阙眼睛瞪得前所未有地大,看着坐在柳长月身上的少年,和脸色瞬间完全黑掉的柳长月。 苏笛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心海波涛犹如滔天巨浪翻江倒海。 他怎么就忘了还有这荏存在,离家太久都忘光光。这回惨了! 柳长月一把将坐在他身上的少年青青推开,青青一屁股摔到地上,「唉呦」的喊了一声。他脸上显露出疼痛与不解的神情,一手撑着地、一手扶着腰,那模样就是一副我见犹怜的表情,任谁看了都会为他心疼。 但柳长月可不会。 「苏笛,先将小阙带进去。」柳长月接着又朝小阙说道:「我处理一下教务,你在房里等我,不许乱跑。」 在场的人听见那吩咐苏笛与叫着小阙时的声音, 两者截然不同,顿时便理解为何青青会被从柳长月的大腿上推下地了。 小阙瞪着铜铃大的双眼被苏笛拖着走,边走还边回头看着柳长月,眼神中浮现的就是一整个不可思议。 小阙被拉进内堂,然后走了几个回廊,接着开了一扇铜门便往下走。 清明阁在每处都一样,明面上也有住着人,但多装做是家仆婢女等等,而下方刻意挖凿深入地底下的偌大地宫,才是以柳长月为首,四大堂主与其手下住的所在地。 小阙被拉进了一个大房间里。 那房进门就是一个厅,轻纱紫幔掩盖的厅后能看见一张大床,而厅里靠墙一个连着地的木架上摆设着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 有红铁铸成的四神兽像,有上头画着鬼画符但应该称做草书的扇子,有小匕首,有盆奇怪的草,还有一些书籍整齐地放着,虽然看起来的确像是柳长月的房间,但也明显显得少了人气。 一丝不苟一尘不染的感觉,让他觉得就像柳长月之前一样,很荒凉。 原来柳长月就是一直住在这样的地方? 连阳光也无法照进来的地底如果没点油灯就是一片漆黑,这样的地底下如何住人,柳长月和他一堆下属性格都有些奇奇怪怪的了。 小阙正想着,却让苏笛一把往里头拉。 苏笛要让小阙坐到床上,小阙却狠狠皱了一下眉,无奈之下苏笛只好把小阙带往旁边的卧榻,那是柳长月品茗吃糕点时最喜欢的位置。 小阙愣愣地被推坐在榻上,他一双眼睛显得茫然,好像突然明白了些什么,但又有些不明白。 小阙看着苏笛,问道:「刚刚那个叫青青的人是谁?」 苏笛咽了一口唾沫,深吸了几口气,左想右想觉得这应该不能隐瞒,才说道:「是主上的男宠。」 小阙疑惑道:「男宠是什么?」 苏笛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接着还是想了想,道:「男宠就字面上来说,就是宠物一般的男子吧……那个人就是主上养着好玩的,你别在意这些东西。」 「养着好玩?人可以养着拿来玩吗?」小阙突然想起自己。「柳大哥是不是也因为觉得我好玩,所以才和我在一起的?」 苏笛没想到自己的解释会被小阙误解成那样,连忙摇手道:「不不不,你和其他人不一样,你是主上心尖上的人,他们只是主上遇上你之前,无聊或烦心时叫来侍寝的公子。」 「侍寝?是一起睡觉吗?还有其他人?所以说柳大哥有很多像这样的人在他身边侍寝罗?」小阙道。 苏笛往自己的额头上拍了一掌,恨不得当场把自己拍死。为什么他明明觉得自己解释得挺好,但眼前的人总是会听见其他附属的词汇。 小阙其实觉得自己猜对了,像柳长月那样的性子,方开始也是主动来招他的。 后来不知怎么地自己在没发现前就喜欢上了这个人,原来竟是他之前就曾经这样招过其他人的吗?所以对谁都可以手到擒来,而后让别人甘心为他付出生死与感情。 一想到这个,小阙就整个泄了气。 原来啊——原来—— 没多久,柳长月推开门进来。他往里头走去,看见小阙垂头丧气地,而苏笛也是垂头丧气地。 苏笛丧气是因为他无论讲什么话,小阙就是能听出弦外之音。苏笛气恼地想,小阙这颗脑袋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聪明了,像以前笨笨的多好啊! 苏笛听见柳长月的脚步声,立刻站了起来,往旁边退后了一步,道:「主上!」 小阙闻言也抬起了头,然而当他抬头的那刹那见到柳长月的视线就黏在自己身上不放开,他也回望柳长月,但目光的交会中却掩不住对柳长月失望的眼神。 「出去。」柳长月说道。 苏笛领命,立刻离开了柳长月的房间。 柳长月也不焦急,就这样一直看着小阙,望着小阙,看着小阙眼中的失望渐渐变成迷惑,许久后他才开口。 「你信不信我?」柳长月说道。他的声音一如往常般,平和中带着一股威严与一种不容人拒绝的气势。 小阙并没有被柳长月的气势压倒,他只是努力想了想,之后缓缓点头。 柳长月勾起一个微笑,当他不想让人知道自己真的开心时,他的微笑就会淡得无人能发觉。连小阙也是。 柳长月说:「在你之前,我有过很多人,但那些人来来去去,都不是我要的模样。后来我才发现,原来我一直在等,这辈子一直在等,等一个对的人朝我而来。然后我等到了,你清楚明白那是谁不是?」 「……是……我……」小阙顿顿地说。 「对,是你。」单纯只是一个你。 小阙的目光从未由柳长月的脸上离开。他看着自己已经熟悉的轮廓,看着那人从未动摇的眼神,突然有种感觉兴起,然后他就悟了。 小阙说:「我刚刚看到那个人坐在你腿上的时候不仅被吓到了,还觉得很难过。这是不是就和你看见我老是趴在姊姊腿上听她讲话时心里有的感觉?」 「不,」柳长月直直对着小阙的目光而不闪躲,摊开自己的心,让眼前这个人看,也让这个人明白。「我的爱恨比你深且比你重。当你对一个人笑时,我只会想划破那人的咽喉,当你喜欢上别人时,心里不再有我,我不会留下对方的性命,也不会留下你。」 「为什么?」小阙问道:「喜欢一个人,不就是希望他好吗?如果我喜欢上一个人,无论他喜不喜欢我,无论他是不是连看我一眼都讨厌,我只会希望他好,希望有一天他也能找到像我一般喜欢他而且他同时也喜欢的人。」 柳长月摇头。 他说:「我是饕餮。饕餮是一种凶恶贪婪的恶兽,当我确定了你是我要的人,我就会不惜一切将你困在我身边,我会索取你的所有,不管你爱或恨,不管你将来是否后悔,你都无法离开我身边。 因为当饕餮失去了可以吞食的东西,唯一的下场便只有饥饿而亡。你已成为我赖以为生的食物。没有你、就没有我。」 小阙缓缓地低下头。「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但是我现下觉得心里不舒服怎么办?你和其他人也曾经像对我一样对过他们吗?你也曾经吻过他们、亲过他们,和他们同榻而眠,甚至为他们穿衣、为他们束发吗?」 「其他人?」柳长月眯了眯眼。 「因为不会只有一个。」小阙说。 柳长月伸手抬起小阙的脸,说道:「谁没有过往,但过往终究是过往,不会是今日,也无法存在于明天。你信我,那我便告诉你。从我遇上你的那时那刻起,心里就没了别人,而今,站在你面前的柳长月,更只喜欢你一个人。从此,有生之年我也只会有你,不再改变心意。」 小阙看过很多面的柳长月,他也知道柳长月对他的确是一心相系。情情爱爱加上外人纠葛不停什么的最麻烦了,但倘若只有两个人,倘若只是很简单的互相喜欢,那么,应该就是他所求的了。 小阙凝视着柳长月,慢慢说道:「你若永远能像今时今日这般待我,那我便同你心意一般,至死不变。」 这可能是小阙所能说出的,最肉麻的情话了。 柳长月又勾了勾嘴角,淡笑道:「好,至死不变。」 这时小阙心里的纠结才慢慢松开来,他缓缓往前一倾,张开双手搅住柳长月的腰。他将脸搁在柳长月的肚子上,像小狗般地蹭了几蹭。 这是他们的誓言。从此以后,至死不变。 第十章 小阙是个想法单纯之人,当柳长月与他互许承诺之后,他便不再将柳长月过往那些事情放在心上。他不扭捏做作,说一就是一,他仰慕江湖豪杰拿得起放得下的广阔心胸,而随着一步一步走入江湖,走进柳长月的世界里,他也一点一点汲取经验,成为他真正想成为的侠道中人。 因为不喜欢阴暗无光的地宫,小阙对柳长月要求住在上头。 柳长月于是选了个最大的院子给小阙,派了苏笛照顾他的生活起居,而自己自然也跟着搬出地宫,睡到小阙睡着的房里。 小阙的内伤尚未好,柳长月原本想像上次一样让天痴和鬼子轮流替小阙梳理真气,可小阙却拒绝了。 小阙告诉柳长月。「上回是攸关生死才让他们那么做,如今我已无大碍,就别耗费他们难得修练起来的真气了。 况且我现下驾驭不了体内的极阳真气,还不如封起来。你也说过我的经脉太窄了,干脆就趁现下慢慢再将内功一层一层练起,剑法当然也要跟着一起练的,直到我能凭自己的力量将被你封起的穴道一一打开,这样就不怕之后再走火入魔了。」 小阙之后又补了一句道:「走火入魔真的太恐怖,看着自己杀人却无法阻止,我不要这样的情形再发生。」 小阙的想法很对,柳长月遂允了。只是要苏笛看着他,每日不得练功超过四个时辰,其他时间看是要出去外头逛逛也好、在书房里读书写字也好,完全随他。 而且柳长月也吩咐下去,不许任何人打扰小阙。 对外他让所有人都称小阙做「小公子」,甚至连小阙的姓名都不愿透露。 这是柳长月仿的防范,毕竟之前见过小阙的人不知有多少,也不晓得那些人还记不记得这个在他灵柩旁哭了七天七夜的少主。 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不让任何人接近他。 小阙的院子在清明阁里自成一方天地,有连着厅房的睡房,有苏笛的卧房,有特别砌的小灶,有打开房门便能看见的一大片花圃,和围墙边一棵已有百年岁数的大榕树。 榕树下的草是平的,偶尔会有人来修剪。 小阙最喜欢在那片青翠的草地上练剑,从开始连赤焰剑都难以驾驭、无法掌握招式变化,直到后来动作如行云流水,一剑一招叫人眼花撩乱,甚至瞒着苏笛和柳长月,晚上偷偷起床在月下练功,这样的进展,使得他的剑招不过半个月便突飞猛进,连苏笛看了都瞠目结舌。 小阙天生是个练武奇才,加上身子骨与赤霄诀契合,这才小小年纪便能将赤霄剑法使出那么大威力。可也因为这几年醉心武学,无人打扰时便练功不懈,功力才一下子积累得过于雄厚使得奇经八脉不堪负荷。 如今柳长月将他身上十大穴道点起来刚刚好,他练完剑招之后总是盘腿坐于树下,平心静气修习内功,引领一丝微弱的真气在体内游荡,而后丝成了群,他也渐渐能驾驭那股真气,一个接着一个,缓慢地冲开穴道,让他那高出常人许多的极阳气息缓缓地由气海中被释放出来。 这天小阙练完了剑,因为三大穴道已破,还剩七个而已,这让他开心地甩着剑,哼着歌要回屋里沐浴。 苏笛跑去煮饭了,柳长月喜欢苏笛伺候,等待会儿他洗浴完柳长月也回来,他们又可以一起做无聊的事:看书下棋玩亲亲了。 这时围墙外头探出了一颗头来。小阙听见动静随即往声音来处看去。 拿着凳子把自己蹬高想要偷看主上最近疼爱的到底是哪号人物的青青一看见小阙发现了自己,心里一惊,脚一没踏稳,就从凳子上摔了下来。 「唉呀!」青青惨叫。 小阙把剑扣回左手后跑到围墙外去看,可青青却不知道跑哪去了,只留下一张老旧的凳子在墙旁,墙外空空如也,只有些杂草随风摇曳。 而后小阙又转头往另一个方向看去。 刚刚围墙外……有两个人…… 青青拐了脚,咬牙切齿地一边骂着小阙一边回刑堂去。 地宫底下的刑堂大厅其实充斥着浓郁不散的血腥味,别处都没有,不知怎地此处就老是阴风阵阵的,这地方如果没有必要谁都不会来,然而青青之前因为最受柳长月的疼爱,被拔擢成为刑堂副堂主,隶属刑堂堂主墨虹之下,而且很稀奇的他也觉得刑堂有归属感,遂用男宠兼副堂主的身分,在此地住了下来。 青青要回自己房间的时候,必须经过大厅,他听见有人在厅里头讲话,于是蹑手蹑脚地靠近,躲在厅门外偷听。 刑堂大厅旁摆着张桌子,桌子旁置了四张椅子,而天痴和墨虹两人最近闲得无聊,就在厅里喝起酒来。 墨虹的声音仍是平淡得无任何抑扬顿挫。「鬼子呢?不是说好要来?」 天痴哼了声说:「今天运来了十个人,刚好是制作傀儡尸最好的材料,鬼子那家伙又跳又叫高兴得要死,把十个人往练尸堂带去,看来没有十天八个月不会出来。他对那些东西,总比对咱们这些老朋友还上心。」 墨虹说道:「倒也是,成天就疯疯癫癫的。」 青青听见墨虹和天痴说的话,心里突然有了个主意,脸上漾起了看似单纯却阴毒的神情,又慢慢地往堂外走,要给那个什么小公子一点下马威尝尝,告诉他别得意得太早。和他这清明阁阁主第一宠争抢主子,简直不想活了。 小阙才刚要沐浴,门外便传来了敲门声。 小阙打开门,见着的是一个陌生的仆人,那人弯着腰恭敬地对他说:「采风堂堂主请小公子过去一赵。」 「采风堂?」小阙想了想,「是鬼子吗?」 「正是鬼子大人。」 小阙心里想着那个人在天璧山庄曾经输了大量的真气救了自己一命,这回叫他不知道有何事,不过小阙也想去见见鬼子,好还人家这个恩情。 他说了声:「你等一下!」接着就跑进房里把他的小布包翻出来。他看了几个瓶子,也不知哪个比较金贵,这些都是临走前许荷偷偷塞给他的,他随便选了一个往怀里塞,然后就毫无戒心地随着对方走了。 踏入九弯十八拐的地宫,小阙被带到一个房间前,那仆人推开了门,小阙走进去以后,门就被从外面关了起来。 往上看,梁上挂着张破破烂烂的纸,写着「练尸堂」,再用鼻子嗅了嗅,整个房间都是难闻至极的药味,令他有点头晕。 他四周望了望,没见到鬼子的踪影,再喊了一声:「有没有人在?」 堂后的帘幔走出了个白衣白发,脸上浮现诡异笑容,端着大盆金碗,碗里满是黑色汁液的人出来。鬼子很专心地端着碗,要往打通的隔壁房间去。他没看到小阙,一心一意都在自己那金碗的药物上。 「鬼子?」 鬼子听到声音,抬起头,看见小阙竟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吓得退后了一步,碗里精心调制的汤药也溢了些出来。 「啊!亏大了, 亏大了,这是花金子也买不来的,被你一喊就糟蹋了!」鬼子嚷了起来。 小阙连忙退开一步说道:「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会吓到你!」 「你才没吓到我,是我吓到我自己!」鬼子瞪着几乎透明的淡色眼睛说道。 「嗯嗯嗯!」小阙连忙点头,然后连忙把怀里的瓷瓶拿了出来递给鬼子。「这个赔给你、赔给你!」 鬼子狐疑地看了小阙一眼,而后单手捧着碗,另一手接过瓷瓶,用嘴将瓷瓶上的塞子咬开,凑近瓶口闻了闻。 然后鬼子气息乱了一下,立刻将塞子塞回瓶口,然后把瓷瓶放进自己怀里对小阙说:「这是你自己要给我的,不能讨回去!」 小阙点点头:「本来就是要给你的啊!」 鬼子突然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然后发出恐怖的「嘎嘎嘎嘎」笑声,端着黑抹抹的药材走进了隔壁房里。 小阙跟着鬼子走了进去,而后发觉这间房间很暗很暗,几乎没有一点光,要不是凭着练武人在黑暗中也能视物的眼睛,他几乎看不见一切。 房里有着十具铁棺,而盖上棺盖的有八具,鬼子正朝着第九具还没盖棺的棺木倒入金碗里头的药水,他小心翼翼而且面露诡异笑容,用飘忽如游魂的嗓音哼着不知名的南方小调,开心地做着手上的事。 小阙好奇地跟了上来,见到铁棺里躺着一个人,而铁棺内则有一层黑黑的液体,那就是鬼子方才倒下去的东西。 小阙探头看着那人的脸,问道:「死人?」 鬼子摇头:「在睡觉。」 小阙又问:「这味道闻起来有点熟悉……」 鬼子一边把铁棺棺盖阖起来,一边说道:「傀儡香。」 「啊!」小阙突然想起天璧山庄那十具傀儡尸,惊道:「傀儡尸是你做的!」 「嗯嗯嗯!」鬼子点头,眼里闪着绿光,笑容令人不寒而栗。「我很厉害,主子拿到的方子只能做出脑袋空空,凭声音才能操纵的傀儡尸,但我改过药方之后,这些人会听话,有自己的意识,而且威力是平常的四倍,一个人抵四个人,真的非常厉害,没人厉害得过我!」 小阙稍稍记得傀儡香这个词,它是用来控制人的,撤掉之后中了傀儡香的人可以不受影响回去自己的生活中,但像这样的傀儡尸是以杀戮为目的制成的,无异于将活人变成活死人,再控制得当,就成为那日天痴手中的杀人利器了。 清明阁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小阙心里感觉有点冷。但这也是他们的生存之道,没有这些,清明阁就无法存在。 鬼子这时开口说道:「制作傀儡尸很不容易的,你上次一次斩了十个,我和天痴都心疼了好久。」接着不等小阙答话,鬼子又开心地说:「傀儡尸需要功力很高的高手,所以很难弄到,再来还要高手充满仇恨欲望,最好是天地对他不公,让他行到末路,双手染满鲜血内心挣扎却无法回头,这样的人最适合做傀儡尸,强烈的七情六欲能让他们的功力增加许多,而且除非头被砍掉,否则就会一直杀人下去。」 小阙有些难受地点头,至少清明阁还好,抓的是充满仇恨欲望无法回头的人,虽然无论坏人好人用来练尸都让他觉得无法接受,但除掉一些坏人,对其他好人也好些不是? 鬼子弄好第九具尸体后,又一溜烟跑走,想来是到之前的内堂继续去取药了。 小阙叹了口气原本想走,但却在这同时,也有个沧桑的声音在他叹气之后,随之也叹了一口气。小阙一愣,回过头往角落看去,这才发现有个人正站在那里,垂首低眉,闭着眼睛。 「啊!」小阙看清楚那人身上没有铁链锁着时,赶紧道:「你也是被抓回来的人吧!现下没人看着,你要走赶快走,我不拦你,千万别活生生给制成傀儡尸了!」 那人静了许久,才幽幽开口道:「我自己愿意进来的……」 「自己愿意进来?」小阙疑惑。「活着不好吗?为什么不好好活着,要进来让鬼子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傀儡尸!」 那声音淡淡地道:「大仇不得报,入了清明阁以为在清明阁的帮助之下杀得了那人,到如今双手沾满鲜血无法回头,那人却还活着。」 小阙走近了一些,看清楚眼前的人有着灰白斑驳的头发,脸上一刀一刀满是伤痕,耳朵不见了,一只眼浑浊,面貌挺是吓人。但小阙只看了一会儿便说:「讲讲你的事,讲一讲。」 「你为何要听我的事?」那人问道。 「心里埋着恨是很难受的一件事,讲出来能舒服点。」小阙真切地说道。 那人顿了许久,才道:「我……本是镖局当家独子,十六岁那年与青梅竹马的女子成了亲,她名叫小蕴,善解人意又持家有道,很得我爹娘喜欢,我也爱她入骨。谁知后来唐王南游,见着小蕴样貌好,在一场酒宴上明讨不成,那天夜里便暗地将她掳走。 我家人与岳父母一家都为小蕴着急万分,谁知几天之后小蕴被人发觉在河边游荡,找回来后变得痴痴傻傻,谁也不认得,更甚者若有男子近身,她便发狂大叫。大夫说小蕴受惊过度,且……被奸人所银,身子骨亏损得厉害,这生可能再难以为我生下孩子。我心疼小蕴惨遭此劫,一生被毁,还得接受街坊邻居指指点点,于是一时冲动夜潜唐王府,欲刺杀唐王……」 见对方说不下去,小阙接道:「但是失败了是不是?唐王既然有个王字,身边一定高手如云,每个人都把他护得妥妥当当,恐怕连蚊子想经过也要问问他那堆侍卫。」 对方苦笑道:「没错。我太年轻不懂隐忍的重要,一亮刀便被唐王的侍卫发现,擒了下来。」 「你脸上这些伤……是唐王弄的?」小阙问。 那人缓缓点了点头。「唐王是个畜生,他不但弄疯了小蕴,在擒住我之后……将我……将我……如同女子一般肆意……肆意……」 小阙皱了眉。他知道对方开不了口的话是什么。 「之后他拿着刀一刀一刀地往我身上割,还削掉了我的两耳,我的左手手指,还有男人该有的东西。」 小阙深吸了一口气,怒道:「那家伙简直是畜生!不对,这样讲还侮辱了畜生。他根本不配做人!」 「……我被扔在大街上,而后父母才赶来将我带回去。我父受不得我与小蕴被如此不堪对待,于是状告官府,要唐王付出代价。」那人低声说道:「怎知,开堂前一夜,岳父母家被杀手血洗,而他们的头颅就在我隔日睁眼时,一颗一颗排在我床下。 我还记得那一地的血,还有岳父死不瞑目的眼睛。接着那日,我父母妻子也连带消失得无影无踪,如今都十一年了,也没能找到他们的尸骸。」 小阙道:「这人天理不容!」 那人叹道:「对方是皇亲贵胄,这仇普通人报不了,但那时上天却让我遇上枯荣堂堂主,他以我的性命为报酬,亲自教我武功,要我为清明阁卖命,但同时等我有能耐,也许我去找唐王报仇。 于是整整十一年,我从最底层一个没没无名的杀手,爬到了清明阁前十的地位,但当我双手沾满鲜血的同时,我还是杀不了唐王,而且除此,我甚至连父母和小蕴的尸首都尚未找到。」 小阙听了感觉很难过。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吴钩。」 小阙说:「吴钩,所以你怨恨上天对你不公吗?」 吴钩答道:「是。」 小阙低头想了想,说道:「所以你要怀着怨恨成为傀儡尸吗?」 吴钩说:「堂主答应我,成为傀儡尸之后,会让我去杀唐王。那时我将有足够的能耐,而且到时就算失败,他也会让我与唐王同归于尽,所以我不甘愿,但也甘愿。」 小阙看着吴钩,想了想,说道:「你别成为傀儡尸了吧!」 吴钩说:「你不知道活着却像死了的感觉是如何?就像我这样,什么也没有,只能在深渊底下拚命往上爬,不爬会被底下的水溺死,就算爬到指头破了、露出骨头来,还是得看着上方的天,得要爬,才得继续活下去,才能有机会为因我而死的所有人报仇。这个位置是我同堂主求来的,唐王一定得死,否则我身后所有人都不会瞑目。」 「……」小阙用一种带着点心疼却又温和的噪音轻轻说道:「冤冤相报何时了。你这么痛、痛了十一年,背负着家人的血债,为了他们,没有过过一天开心的日子。如果你的父母和你的妻子真心爱你,他们不会愿意见到你受这么多的苦,那些疼你的人最希望的会是你能好好的活着、开心地笑着,而不是因他们而痛苦,以他们的性命为名,让你双手沾满血腥。」 「你怎么会了解!」吴钩突然动怒。 小阙还是轻声地说:「我了解,你别不信。我度过几个生死难关,在奈何桥旁绕了很多次,所以我了解。」 他声音柔和,有种让人放下心防的力量,他软软地说着,说着抚慰人心的话。「我有一个很喜欢的人,而且他也喜欢我。每当我觉得自己几乎要死了,睁开眼看到他黑漆漆的眼睛里满满都是疼的时候,我就想,我怎么能死……那双眼睛喜欢看我笑、喜欢看着我跟在他身旁绕,我哪能死?我若一死,他还不又会恢复认识我以前那没心没肺的样子。」 小阙说道:「人生在世失去的要记得,但也不能放掉当下。你开心,疼着你的人才会开心,你听过一个词叫做含笑九泉吗?如果你不放开这一切,让过去的人安息,他们在你这一生一世总惦着你,又如何能开脱,往下一世去?」 「往下一世……?」吴钩愣愣地看着小阙。 「他们喜欢你、疼爱你,所以你也要以此为回报。」小阙说:「我信人生有轮回,只有看你好,安心闭上眼,才能重新开始,不再为这世的经历而烦恼苦怕。」 「你……」吴钩不得不承认,他被说动了。 当他还是个无忧无虑只等着接管父亲镖局的小伙子时,他总是带着笑,他的新婚妻子也是带着笑。两个老人家吃饭时嘴唇从来是上扬的,因为他们的儿子媳妇开心,所以两老也就跟着开心。 小阙再度说道:「你走吧,别当傀儡尸了。日后如果我有能耐了,肯定会替你收拾唐王。就算我收拾不了,也会找人帮忙收拾。我宴阙向来说话算话,你放心。」 接着小阙掏出挂在脖子上的那个铁葫芦,递给吴钩。「出去之后到附近的大城找找看有没有这个印记的店铺,拿这个给他们看,他们会帮忙你躲开清明阁的杀手。」 吴钩接过铁葫芦,问道:「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骗我?」 「骗你干什么呢?」小阙说:「警恶除奸原本就是侠义中人之事,好吧,如果你还不信我,那我发个誓。」 小阙右手五指向天,眼神无比认真地说:「我说的话全部都是真的,我会帮你报仇,骗你的人是小狗!」 鬼子欢欢喜喜地拿着第十盆黑色药汁进到摆满铁棺的房间内,可是当他绕过小阙,把金盆放在旁边,要去拉角落最后一个人时,却感觉十分奇怪。 「怎么摸来摸去都摸不到人?」鬼子自言自语道。 小阙说道:「别找了,他走了。」 「啊?」鬼子不解。 「我方才同他深谈了一番,后来他终于体会到性命的可贵,不是随便可以拿来做傀儡尸的,所以就离开了。」小阙还说:「他刚走而已,你没遇到他吗?」 鬼子的怒气瞬间噌地一下就爆开了。 接着,采风堂的人看到自己向来疯疯癫癫的堂主追着个身穿白色劲装的青年绕着大厅一直跑,最后竟然还跑到了外头去。 而他们的堂主边跑边用鸭子般难听的嗓音骂道:「你这个亏大的,竟敢放走我的傀儡尸!为什么我每次只要见到你就会亏到死,可恶,你还我真气、还我傀儡香、还我傀儡尸——」 而那白衣青年则是边跑边回头喊道:「我给你银子嘛、我给你银子嘛!还是你想要金子,我都让柳大哥给你!」 「打死你这个亏大的!清明阁所有的金子银子都是我的——」采风堂堂主的怒吼贯彻了整个地宫。 地宫另一头有些吵闹,正在和墨虹喝酒的天痴立刻跨出大厅,从外面招了个人来问。 「吵些什么,主上不在就无法无天了吗?」天痴喝得有些醉了,讲话很大声。 一名侍卫擦着汗急急忙忙跑过来,说道:「禀堂主,是采风堂那里出了事。」 「采风堂能出什么事?鬼子不是正在弄那些刚到的傀儡尸吗?」天痴疑惑。 「就是因为傀儡尸。」侍卫喘了口气说道:「主上带回来的小公子把采风堂堂主的一具傀儡尸放走了,堂主正在发脾气,追着小公子满地宫的跑。」 天痴听见这消息大笑了一声,而后挥走那侍卫,踏着有些颠的步伐坐回墨虹身边。 墨虹饮落一杯酒,脸色不悦地说道:「主上这回带回来的公子也太没规矩了,地宫不住居然住到上头去,而且找个能成为傀儡尸的人得花多少心力,居然就这么把人放走?」 墨虹还想说,天痴立刻捣住他的嘴。「嘿,兄弟,你可别继续说下去。你讲谁没规矩都可以,但那孩子就是不行。倘若给主上听见,他绝对会给你顿排头。」 墨虹推开天痴的手,不明白地问:「何解?难道那位小公子还真迷了主上的眼,连说也不成?」 「就是不成!」天痴摇摇晃晃地伸出食指摆了摆。「是兄弟我才同你明讲,你看那个小家伙,不觉得他有点眼熟吗?」 「不觉得。」墨虹答道。 「也是,」天痴笑了笑,道:「你本来是见过他,只不过他那时候哭得眼睛和脸都肿了,所以你认不出来也是正常。」 「要讲就讲清楚点!」墨虹不喜欢拐弯抹角。 天痴笑了笑,说:「兄弟啊,咱们为主上守灵那几天,他就在棺柩旁啊!他因为以为死了爹,所以连哭七天七夜,最后是浮华宫的人硬拉才把他拉回去。这么说,你还不记得吗?」 「……」墨虹想了一下,而后一惊:「你是说……」 天痴笑了声:「就是啊,就是他!宴浮华和咱主上生的儿子,叫宴阙的小家伙。J 墨虹想到柳长月带小阙回来后的种种滴滴,又想起柳长月只在小阙房里过夜,而且也只让人称小阙为小公子,这一切不由得让他往那方面想去。 「他们又是怎么碰在一起的,你说说。」墨虹问道。 「哼哼,」天痴说道:「简单的讲,就是那小子不小心跌进坑里撞到头失去记忆,然后因为脸上戴着人皮面具,遇到主上时主上没认出他,他也不记得主上。你也晓得主上喜欢的都是像他那种单纯到蠢的个性,没几日,主上就连心魂都被勾走了。而等到天璧山庄一战之后,撕了那小家伙的人皮面具,知道他是自己生的儿子时,早来不及了。」 墨虹猛地站了起来,凳子随着他的动作而「砰」一声摔倒在地。「你是说那人是主上的亲骨肉?这怎么可以!都多久了?你当初知道时也不劝劝主上,现下看他们的模样,八成是已经……」 天痴无谓地说道:「滚上床了呗——」 「天痴,我在和你说正经事!」墨虹怒道。 天痴耸耸肩。「别以为我没试过,但你说有哪次他想要的,我们能够阻止?」 天痴继续说道:「我和他理论,他就搬出他爹柳天灩。说他亲爹既然能喜欢他亲叔,而他另一个亲叔我又喜欢上同我有血缘关系的清渊,为什么他就不能喜欢他的儿子?更何况那儿子还是他生的,本来就是从他身上分出去的东西!」 「这简直有悖伦常!」墨虹一拳打在桌上。 天痴拍拍墨虹的肩膀说道:「清明阁里没这东西啦,伦常个屁!」 墨虹转了个心思,问:「所以确定小主子是真失忆而且尚未恢复记忆?」 「本来就是真失忆,苏笛回来后又问了他,据说只有一点迹象,记得他家住在哪里,但还没完全恢复记忆。」天痴回道。 墨虹抿了抿嘴唇,不悦地道:「主上是不是没想到宴阙除了是他儿子,还是宴浮华亲手养长大的?」 「你想说什么?」天痴瞥了他一眼。 墨虹张了张嘴,到底没将话说出口。 天痴醉醺醺地走后,墨虹静静待了一阵子,开口说道:「还想躲多久,不是都已经听完了吗?」 这时大厅后的一个隐蔽角落里慢慢走出了个娇弱的身影,那人穿着一袭青绿色的衣裳,来到墨虹身前,拱了拱手说道:「青青见过堂主。」 墨虹突然一掌往青青胸口打去,青青重重跌倒在地,翻身吐出血来。 「这是你不守规矩的教训。两堂堂主说话也是你能偷听的!?」 墨虹声音平板,但周身却传出阵阵冰冷。青青有种感觉,如果墨虹想,他真的会死在这里。 青青微微颤抖着,忍着胸口的剧痛低声道:「青青知道错了,请堂主原谅青青。」 墨虹静了一会儿,问道:「你去见过小公子?」 青青怯怯地回答道:「只今日好奇跑去看了看。」 「……」墨虹沉吟半响,之后说道:「反正你也知道这事,正好,我也有用你之处。」 「不知堂主想青青做什么?」青青问道。 「看好那个所谓的小公子,他若在清明阁内有任何不寻常的举动,立即向我回报。」墨虹道。 青青眼里闪过一丝光芒,他知道自己的堂主并不喜欢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小公子,于是他心里笑着,声音却怯怯地说了声:「是!」 这个叫宴阙,不知从何而来的妖孽,如今有人要帮着收他了。 这事如果是天痴和鬼子两个堂主来办还办不成,但历代刑堂堂主向来是以清明阁利益为先。之前主上惹了寒山派的韩寒,弄得清明阁险破自己也差点没命,墨虹可是都看在眼里的。 此次若能出点什么事,主上疼爱的这个小公子,恐怕不单只是会被抛开,更惨的还会被墨虹亲手处理掉。 第四部 文案: 历经性命交关的小阙, 终于深深了解柳长月对自己的疼爱, 敞开心胸的两人回到了清明阁一同生活。 谁想,造化弄人, 阁主旧爱的一席话, 硬生生掐断两人相持到老的希望! 眼见柳长月得以恢复自身武功之际, 小阙的意外之举令得他自己酷刑上身, 纵然千疼万疼,也比不过那人不信任的一瞥...... 曾经为了那人眼底的疼惜, 他无怨地填补着心上的伤口, 然而一次一次的欺骗与算计, 让他再也无力相信。 小阙不恨,只是淡淡一句—— 「这次,是我不要你了。」 第一章 一阵悠悠的笛声从小河对岸的阁楼传了出来。笛声很轻很轻,几乎就像人的气息那般,不贴近的话什么也听不见。 青青坐在宅子后门的围墙上,仰望天上明月细声说着话,他脸上亳无表情,双眼空洞,直到对岸阁楼里一抹黑影离去,笛声亦歇,他才从围墙上跳了下来,慢慢走回自己的房里,解衣后爬上床,合起了眼。 小阙原本已经忘记黑色海珠的事了,不过这天中午,柳长月把它拿了回来。 小阙大感惊讶,无法相信还真有手掌大的黑色珍珠,立即像个被喜爱的东西迷住的孩子,抱着那颗海珠左看右看,而后玩起海珠来。小阙入迷时,连柳长月哪时走的都不知道,他回过神,找了柳长月一会儿,心里想柳长月大慨是因为自己没理他,所以就自个儿走了。 他边玩海珠边想,柳长月也不晓得有没有生气。 用过午膳后,苏笛端着碗去小灶洗,顺道吃饭。 这时小阙又拿着海珠到院子里玩。他一下子从左手抛到右手,又从右手抛回左手,而后下腰,让海珠从左边的手掌往手臂上滑,再溜过锁骨穿过另一边的手臂,滚到右边的手掌上。 正当他玩得高兴的时候,突然见着一个穿着绿衣的身影站在院子入口,他感觉到一阵灼人的光芒,停下玩珠子的动作后,就见那个之前看过,名叫青青的人目不转睛地死死盯着他。 小阙喊道:「你来找人吗?柳大哥和小笛子都不在这里,要不你晚点再来吧!」 青青本只想来偷看一下小阙,但当他见着那颗海珠后,眼眶当下就红了。他笔直地往小阙而去,瞪着小阙手上的海珠。 这珠子之前送进清明阁的时候他在当场,那时他曾向柳长月要过,但无论如何撒娇,柳长月就是笑而不语。他以为总有一天柳长月会赏给他,只要他更讨得柳长月开心,谁知道这人一入阁后,珠子竟落到了他手里。 小阙看青青怒气冲冲地瞪着自己,又看着他手上的大珍珠,随即把珍珠藏到身后去,说道:「这是柳大哥借我看的,我晚点还得还回去,不能给你。」 「不能给我?那本来就是我的东西,主上总有一天会给我,是你强占去了!」青青的声音尖锐不已。「自你入清明阁以后,主上晚上只在你这边,不让任何公灸侍寝,好东西也全往你这里送,全忘了我们。宴阙,你怎么能如此厚颜无耻,不但独占了主上,还抢走主上给我们的关爱。」 小阙皱了皱眉头,想了想,才小声道:「你别生气。是因为柳大哥和我约好了要过一辈子,所以才不再与你们有瓜葛。以前他怎么对你们的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虽然很对不起你们,但我们已经立下生死誓言,我不会离开他,他也不会离开我了。」 小阙的话虽无意,却字字刺入青青心里。青青不相信,颤抖着道:「……主上和你立了誓?」 「嗯。」小阙轻轻点了个头。「他说到死都要和我在一起,我若离开他,他就掐死我,后来我也说要和他在一起,只是他若要离开,我不会掐死他罢了。」 「不可能,清明阁里誓言最为重要,主上怎么会同你立生死之契,你骗我、骗我!」青青疯狂地冲上去要打小阙,他发狂般地说:「主上从来就最疼我,甚至只独宠我一个。他在别人那里过一天,在我这里却会待上一个月,他怎么会和你立下生死誓言,更何况你和他的关系明摆在那里,根本不可能、根本不可能!主上只是一时被你迷惑罢了!」 「什么我和他的关系明摆在那里?我听不懂你说什么。」小阙有些糊涂,但轻而易举地闪过扑过来的青青,青青扑了个空,整个人摔倒在草地上。 青青翻过身来瞪着小阙,他想狂叫,想撕碎这个人,想这人死。只要这人死了,主上就不会再被他所迷惑。 然而就在青青要吐出一连串恶语时,突然,他耳朵动了动,神情忽然间愣了会儿。 小阙同时似乎也听见声音立刻往围场外看去,但却没感觉到有谁的气息在外头。他皱眉,已经是第二次了。 小阙回过头来的时候,见着青青咧着嘴,带着诡异的笑容看着他。青青一字一句地说着,可是声音却有些奇怪,不像方才那样流利。 他凝视着小阙说:「你真的不知道自己和主上真正的关系?」 小阙摇头,但心里却觉得青青好像怪怪的。 青青说:「你娘,叫宴浮华。浮华宫的宴浮华,是柳长月曾经的妻子。」 小阙觉得自己好像听见了什么奇怪的话。 「后来,柳长月抛弃发妻,夺走浮华宫的一切,只为了建立一个新的清明阁。」青青低笑着说。 青青的话让小阙有上晕眩,一些情景在他面前闪过,但无论是哪一个他都抓不住,只能看着那些碎片再度消失。 「但当时,宴浮华有了身孕,十月怀胎后她生了一个孩子……」青青的笑声听起来令人毛骨悚然。他说:「那个孩子……被取名叫宴阙……就是你啊,我的小公子……」 小阙眼睛一下子瞪得好大,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爬到自己亲生父亲床上的感觉如何?是不是销魂蚀骨?」青青仍是那诡异的语调。「你那张看起来无辜又不解世事的脸其实都是装的吧!你不知廉耻,勾引自己的亲生父亲,让亲生父亲爱上你。父子相奸,有悖伦常、简直是天地不容,要被天打雷劈的!宴阙,我看你干脆别做人,去做畜生算了!」 青青突然一个蹦了起来,挥手朝小阙的脸上狠狠打了一巴掌。「恶心、你这恶心的东西!」 小阙一下子被煽愣了。他手中的黑色海珠掉到了地上,往别处滖去,然而,他的耳边却一再重复着青青方才的话。 你与柳长月,是父子关系…… 怎么可能……骗人的吧…… 可是小阙的指尖却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从手臂蔓延到全身。 他努力地用双手环住自己,但就是停不了颤抖、止不住惶恐。 之后青青说了很多话,但小阙都听不进耳里。 直到他发觉身边静了,青青已经离开,他才踏着蹒跚的步伐回到房里。 青青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吗?小阙从下午一直想到深夜。想他初见柳长月便毫无芥蒂,想他一心一意只想保护柳长月,想他只想看着柳长月,想他只想看着柳长月笑,想他让柳长月伤心时,自己比柳长月更伤心。 一些模糊的记忆在眼前浮现,伸手想捉,却破碎而去。他的头一直痛、一直痛,有很多早应该要想起来的东西,却因为自己的不在意全被忽视。 或许,当他眼里烙下柳长月的身影的刹那,就知道这个人与别人不同,他想与他亲昵,是因为他曾经见过他却忘了,他想对他好,是因为他身体里流着他的血,父子天性使然,令自己无法离开他。 小阙想、不停地想,但他的脑袋很痛,所有的一切都记不起来。他敲着头、拼命敲着头,如果不是失去记忆,他就能知道夜夜拥着他,温柔看着他的人,到底是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柳长月回来时就见小阙窝在床上不停地打着自己的头,他立即往前抓住小阙,怒道:「你这是在干什么?」 小阙慢慢抬头,眼眶泛红,神色憔悴,左脸脸颊还有一个深红色的五指掌印。 「谁打了你?」柳长月怒气渐涨。 小阙只是抬头看着他,清澈的眼睛里突然出现了雾气,这让他的眼睛看起来水灵灵的,可他后来说的话,却让柳长月一颗心差点从咽喉里跳了出来。 小阙轻声问道:「你是我爹?」 只不过是轻描淡写的四个字,却让柳长月的脸色当场化得惨白,他动也不动地看着小阙,幽暗的双眼像是要吞没所有光芒似地,黑得叫人害怕。 「你……」柳长月花了好大力气才克制住自己不让声音颤抖。「你恢复记忆了?」 单听柳长月这般说,小阙一颗心当场被击得四分五裂。 青青说的是真的,柳长月真的是他的亲生父亲,而他和自己的亲生父亲上了床! 小阙又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是你儿子的?」 柳长月不答,只是握紧了拳头。 小阙想了一下午和一晚上,自己倒是想通了这一点。他轻声得像在自言自语一般说道:「应该在天璧山庄那会儿,我揭下人皮面具后你知道的吧!」 小阙皱起了眉:「可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和我的关系,你是我娘的丈夫,我是你的亲生儿子,你怎么可以瞒着抑着这么久,却一点都不肯让我知道这事?」 柳长月方才是一下子乱了分寸,但此时看小阙仍是茫然的眼神,又想起他方才猛打头的模样,立即努力平复了自己的呼吸,冷静地问着:「谁告诉你的?」 小阙说道:「谁告诉我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告诉了我真相。」你又喃喃:「你是不是因为我撞坏脑子了,觉得我好欺负,又什么都听你的才对我这样?平常人家的父子也会同你一样对我做那种的事情吗?不会的对不对。父亲向来都会希望儿子好、希望儿子将来争气继承家业、希望儿子娶个好媳妇生一堆胖娃娃,这才是所谓的天伦,是不是?」 柳长月强加镇定地说:「并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对你是真心的。」 「所以,以真心为由,就可以骗我?」小阙声音大了起来。 「我……知道喜欢上你后,试着想杀了你,试着阻上这一切错误,但我没下手,因为你对我太好太珍惜,让我无法下手。」柳长月神情的冷漠和他说出来的那般灼热的话语完全不一样。 「你应该杀了我的。」小阙黯然地从床上下来,穿了靴子,慢慢地往外走去。 柳长月第一次在两人关系出现裂缝时不敢对小阙有所举动,这时他心里只有慌张。倘若这孩子不在自己身边,倘若这孩子真的离开了他,那过往的情感怎么算?莫非就如同镜花水月,从此散去? 小阙走到外头,碰上了端着食盘的苏笛。 苏笛瞧小阙魂不守舍,脸上又有个红巴掌印,以为他惹怒了柳长月被打,才想说他几句,却见小阙凝视着他,用从来没有过的凄凉神情说: 「你是不是也知道?」 「知道什么?」苏笛跟了小阙这么久,天璧山庄那会儿他就算和天痴拚得差点力竭而亡也没有露出这样的表情,心里于是比怦怦乱跳,感觉像是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大事发生了。 小阙注视着苏笛,说道:「我一直以为……你是我朋友……」 苏笛嘴唇颤抖了一下。 「但你却没跟我说,我是他的儿子。」 听到小阙说出这话,苏笛惊恐得连手上捧着的食盘都掉了。食盘里的食物掉了出来,还有些柳长月喜欢的甜食糕点滚到了长廊外去。 小阙的眼眶更红了,他声音哽咽地道:「有人告诉我,父子相恋天地不容,他还要我别做人,应当去做畜生。小笛子,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不可以喜欢上柳大哥,他是我爹,我还和他做那种事,我会被天打雷劈、天打雷劈的!」 「不、不是那样!」苏笛急忙着要抓着小阙,但小阙却退了一步,闪开苏笛后,一下子从苏笛面前不见了。 「小公子!」苏笛颤抖着:「小阙、小阙你回来!」 柳长月站在房门外的长廊上,脸上看不出一丁点表情。 苏笛看了柳长月一眼,对柳长月说:「主上……怎么办……他走了、他走了!」说到后头,苏笛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他还说他把我当朋友,但是我却骗了他……」 柳长月没有说话,他只是在长廊上静静站了好一会儿,说了句:「先让他静一静,这几天别去找他。再发话下去,看谁今日进了他的院子,让墨虹依照规矩处置。」 「是……」苏笛哽咽地答道。 小阙跑出清明阁后,眼神涣散地在街上呆呆晃着。 夜有些深,风有些冷,枫城的街上没有半个人,只有几处民宅的灯火还亮着,里头传来小孩子朗朗的读书声。 孩子念完书了,撒娇的声音从窗户传了出来。「娘,你看我念得好不好?今日夫子夸我聪明,说我将来绝对是个秀才。」 那孩子的母亲掩着嘴笑,末了还捏捏孩子的脸庞。「我的好江儿这样厉害,将来不仅是秀才,还会是举人大老爷,给咱们家光宗耀祖的!」 另一头正在刻着木雕娃娃的男子则笑着说道:「你少宠他了,如果让他因这点成绩就骄傲起来,心思不放在书上面,我看以后连秀才都中不了。」 小阙从窗外看进去,见着昏黄的油灯下那一家三口和乐融融的情景,是啊,这才是爹、这才是娘、这才是有爹疼有娘爱的孩子。 他离开了那户人家,继续在外头晃。风吹响树叶的声音沙沙沙地,他不知不觉地走到了河堤旁。 今天没有月光、也没有星光,天地间彷佛只有黑暗,就像他的心一样。 首次喜欢上一个人,将那人的身影深深刻入自己心里骨里。 刻骨铭心只有四个字,看来那么单纯,但当如此做了以后,想要再从对方心里骨里取出来,却早已不可能。 小阙在河堤边走着,熟悉的头疼又剧烈地让他痛了起来。他蹲到地上,抱着头,将脑袋埋进膝盖里。泪水滴进了土里,他发出呜呜呜的疼痛声。像只受伤的小狼崽子,心里痛苦痛苦只有痛苦,却说不得与别人听。 最后的疼,疼到了极致,疼到他眼前慢慢模糊起来,而后在黑暗无光的河堤上缓缓摔了下去。 天旋地转间,他什么都看不见。 他想会不会就这么疼到死去。 如果死了,会不会有人为他伤心…… 在小阙即将落入河里之前,一双手伸了出来,将他捞住。 迷迷糊糊之间,小阙觉得自己好像被人放到床上,他睁开眼只见到一抹离去的影子,不知道那人究竟是谁。 头痛却裂使得小阙整个人昏昏沉沉的,似乎陷在梦境中,许多片段在眼前闪过,而且怎么也醒不过来。 他梦里,有一个河堤,那河堤比这里的更高更大,大雨连日地下,山洪爆发,他被敲锣打鼓的声音惊醒,走出房门,见到一个身形比他还高的男子正急急赶着出去。 他揉着眼急急跑上去喊道:「师父捎上我啊!」 昏沉沉的脑袋里突然浮现了四个字,「廷陵一剑」。这个人便是后来教他武功的「廷陵一剑」。 之后又一日,他在院子里练剑,巨阙剑原本耍得虎虎生威,却突然心跳加快,吐出一口血来。 有个穿着白衣,面容精致得如同女子的青年朝他走来,神情冷淡地将一把剑扣到他手腕上。那人说道:「三十岁之前不许用巨阙剑,这赤焰剑给你,省得你走火入魔吐血身亡让舅舅伤心!」 那人冰冷的容貌底下其实是有些温柔的,他看了周围没其他的人,笑嘻嘻地对那人喊了声:「谢谢师娘!」 那人脸稍微红了一下,哼了一声便走了。 陆莫秋,铁剑门门主,他师父心里所爱的人。 跟着一晃,竹林内,他驾车而行,不停回头看着车厢里绝俗的女子。女子披着白色狐裘,倾国倾城的样貌世间少有。是他娘亲,浮华宫的宫主,宴浮华。 娘亲开口,声音婉转如同天籁,道:「让你跟着来是要你记得他的样貌,以后给碰见,给我离得远些。」 他问:「可是娘,那不是我的爹吗?」 娘亲用着温柔婉约的声音说道:「你是我生的,姓宴不姓柳,将来是继承浮华宫的人,你的一切与他无关。」 午时,城郊碧竹林凉亭外,马车停了下来。他下了马,在凉亭外见着一个穿着紫色衣袍的男子,那人伟岸无俦,一双漆黑的双眼看着他、望着他,他试探性地向前走了两步,而后一个飞身往那人怀里扑去,心里有些酸楚却又开心,大声地喊道: 「爹啊,你就是我爹啊!」 小阙突然从梦中惊醒过来,他浑身汗淋淋,头发和衣衫都被冷汗浸湿了,而后他脑袋里那些锥人的钝痛感持续着,叫他醒来也逃不过梦中的痛苦。 「柳长月……柳长月……」 小阙呆呆地坐在床边。他记起了自己与柳长月初相遇时的情境,那时他还高兴地抱着柳长月喊「爹」,万分开心知道自己有个爹,而爹的名字,叫做柳长月…… 醒了,彷佛又睡着,眼前一片模糊,原来是他的眼泪不停滴下,让他无法看清。 一个片段接着一个片段在头疼万分之下,被努力地想起来。 小阙记起当初初出江湖多么痛快。他爱帮人,帮了就走,没问对方姓名,觉得这才是侠义作为。 他不要人报恩,也不需要任何报偿,他从来随心做事,随意而止。 谁知,娘亲的告诫还在耳边,他却摔了个坑,跌进一个叫做柳长月的深渊里,从此爬也爬不出来。 小阙离开清明阁的第四天晚上,外头有人敲了门。 他没有理会,于是,对方在敲了三次门后,推门进来。 那人来到床前,对着他行礼,弯着腰说道:「小公子,主上请你回去!」 说话的人是苏笛,他语气里没了一贯的跳脱与淘气,只有恭恭敬敬这四个字存在。 小阙没回答,仍是双眼茫然地看着远方。 苏笛继续说:「主上有令,一切等回去再说。」 小阙还是没开口。 苏笛叹了口气,对后头的人说:「带小公子回去。」 上前来了两人,他们架起小阙,可当小阙下床时脚沾到地却是直接软了下去,苏笛吓了一跳,立刻说:「小心点,倘若把人摔了,你们几个十颗脑袋也不够用!」 于是小阙就被人扶着,离开了这个待了四天的房间。 下了楼,小阙才发现这儿是间客栈。穿着红衣的苏笛走向前去要替小阙付钱时掌柜的却说:「这位小哥的房钱已经付了,还有多的呢,老夫找碎银子给您。」 小阙疑惑地抬头看了一下,终于想到自己那晚昏迷后被送到了客栈来,而送他来的人定不是清明阁的人,否则苏笛不会不知道。 苏笛狐疑地看了小阙一眼,见了小阙的神情,便说:「不用了,那些银子不是我们的!」 回到清明阁以后,小阙被带回之前住的那个院子,跟着苏笛让人把小阙放到床上时,小阙却挣扎了起来,四天里从没开口的嗓音沙哑撕扯地喊道:「我不要……我不要住在这里……」 小阙动作激烈,扶着他的人一不小心竟让小阙挣扎,趺到了地上。苏笛连忙把小阙扶起来,看着他额头上磕出的血迹,心里十分难受。 「不要住在这里……」小阙就像是突然惊醒过来一样,方才还乖顺地让人扶着走,现下却说什么也不肯躺到床上。 苏笛立刻说:「将小公子送到隔壁厢房里。」 当那些人将小阙带离了他与柳长月曾经恩爱缠绵的床榻后,小阙才慢慢静了下来。 额头上的伤口不深,但苏笛仍是让人拿药箱来,亲自替小阙上药包扎。 没多久柳长月也来了。柳长月来后苏笛立刻率人退下,留出地方让这两位好好谈谈。 第二章 柳长月走到小阙跟前,小阙还是发着呆,像没看到柳长月似。 「离开我这些天,可开心吗?」柳长月道。 「……」好一会儿,柳长月几乎以为小阙不会回答的时候,小阙慢慢开口了。 「没什么开不开心的……都在头疼……」 小阙说话时的声音明显地没力气,他以前可是个用喊就能把人耳朵喊聋的人。见到这样子的小阙,柳长月无来由地心疼起来。 柳长月想去碰小阙的脸,他觉得小阙出去的这几天肯定没好好吃饭,脸都瘦得凹进去了,只是他伸出的手指还没碰到小阙,小阙就一闪,别过脸去。 柳长月有点发怒。他道:「我给了你时间,也不逼迫你,这四天你既然留在枫城,就是答应了留在我身边不是?」 「……」小阙摇头。「不是,我是因为头疼。」 听小阙喊了两次头疼,又见他额头上的伤,柳长月本想开口叫鬼子替小阙看看,可是这时小阙突然抬起头来,看了他一下。 那双眼睛没有往日的光彩,纯净的颜色也被忧愁与悲伤取代。 小阙说:「我想起一切了……你让我回家吧……」 「不行!」柳长月严厉斥道:「你哪里也不能去,只能留在我身边!」 小阙又低下了头,说:「你不可理喻。」 柳长月简直被小阙这句话气坏了。他怒道:「当初是谁说要一辈子护着我,要一辈子让我开开心心,原来你的誓言就是这样,说破就破吗?」 小阙拧着眉头。「那是因为你骗了我。」 小阙脑海中浮现宴浮华曾经对他说过的话,他张开嘴,缓缓而道:「娘曾经对我说过,当初你也是对她很好很好,她一颗心全给了你,死心塌地。宫里的老人家说你心机重,信不得,可娘却听不进去,只想与你白头到老。 可是后来你真的骗了她,骗走她的权杖,趁她离宫之际将所有能用的人都带走,不从的人全都杀光,还把地宫里浮华宫累积了几世的金银财宝完全掏光。 娘回来后不信自己所看到的,她是见着宫里带她长大的老嬷嬷双眼睁着,死不瞑目,想起老嬷嬷明明劝了她那么多次,她却将对你的情义摆在最先,才落得如此下场。 后来娘伤心欲绝,一把火将浮华宫烧了,她站在大火里面,要用自己的性命向先人赔罪。那时如果不是有一个侍卫没死,出来救了娘一命,我和娘早已经不在了。 第一次要去见你时,娘就告诫我要离你远远的,可是我不听,我想我有个爹了,还开心得晚上都睡不着。 后来,你死了……爹没了……我好伤心好伤心,还在你棺木旁哭了好久好久。 你是我这辈子唯一期盼的人,可是我却一直不知道,你也是从那时开始就一直骗着我的人。」 小阙讲着讲着,眼泪掉了下来。「我这几天努力地想、努力地想,最后终于想明白了。你想同娘一样对我,因为我好骗,所以想同那次一样,要再度掏尽浮华宫的一切吗? 原来你说你是饕餮并不是骗人的,什么你都想要,什么你都想要得到。不如你意的人你会让他死,就如同那时我要和姊姊成亲,你想我死一样……」 「不是、不是这样!」柳长月低吟着:「当年的情形你根本不知道!我的确夺取浮华宫一切为自己所有,但那时的我如果没有力量,无法重建清明阁,柳天旋手底下那些人很容易便会找到我,杀了我们。 清明阁重建后,我就回头去找你与你娘,但是那时浮华宫只剩一片灰烬,你娘不知所踪。你以为这些年我没有尽力寻过你们吗?是你娘藏得太深,是你娘不想见我,如果不是有人相帮,我这辈子都没办法见到你与你娘一面!」 「那我娘曾经那么喜欢你,你喜欢过她吗?」小阙问。 「……」柳长月考虑了许久,始终还是说了那个字:「没。」 「如果一切重来,你还会喜欢我吗?」小阙再问。 「会。你是我无法割舍的一部分,就算再来几次,我始终会找到你。」柳长月说:「你不信也无妨,只要我清楚明白便好。莲田那日的偶遇早已注定一切,天璧山庄再见,便是老天爷将你推入我怀里。」 「但是你应该在认出我的时候就告诉我你是我爹!」小阙突然痛苦地低声咆哮。 柳长月道:「如果我说了,你还会喜欢上我吗?」 小阙低吼着:「我本来就喜欢你,可是不是对情人那样的喜欢,是把你当成唯一的父亲那样的喜欢。」 小阙很少朝柳长月发脾气,但他每次发脾气,都不是轻易能消气的事。 小阙说:「我还记得那一天,天气很好,我在路上走着,然后,一辆马车经过我身边。我抬头一望,车里的人也掀开帘子,就只那半眼,我认出了你来。你永远无法知道我那时多开心,本来以前已经再也见不到的人,又重新烙在我眼底。 我一路都戴着面具,怕你和苏笛发觉,不敢跟得太近,只敢远远看着。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假死,却从你的咳嗽声知道你伤得很深。 娘说过你的事,说你是清明阁的主子,杀人的人,想杀你的人很多。我不想你出事,所以一路保护你,可是却在一个客栈外,苏笛要杀偷他钱袋的小乞丐,所以我出手阻止,也让苏笛发现了我。 后来我连忙赶路先往前去,免得你们起疑,谁知却在那时撞进了林子里,摔到姊姊摔进的那个坑里,完全失去记忆。后来你在那里遇见我才不是偶然,是因为我本来就一直都在你身边。你不该骗我的,我那么相信你……」 「那又如何?」柳长月对小阙说:「我的一滴精血造就了你,你是我的孩儿,自然也是我的骨血,既然是我骨我血,你即是我,我同你行那事又有何不可!」 小阙怒道:「你是我爹,还和我娘生下了我,你和娘才是应该在一起的。我是你儿子,我得去喜欢别的人,你有很多人喜欢,可却也把我变成只喜欢你一个的人,寻常人根本不应该爱上自己的父亲!」 小阙心里纠结难受,却强忍着泪。他不想再掉下眼泪,动不动就哭的人,根本不像个男子汉。他说:「如果一辈子都不恢复记忆就好了。」顿了一下,又说:「不,要是我没有离开浮华宫出外游历就好了。」 柳长月愤而道:「你干脆说要是你娘不生下你就好了!」 小阙愣了一下,抬头看着柳长月,然后喃喃自语说:「对,要是我娘没生下我就好了……」 虽然话是自己先开口的,但是从小阙嘴里说出来,柳长月却觉得比死都还难受。 他蹲了下来,看着小阙。他试图再一次抚摸小阙的脸颊,但小阙却又再一次闪躲他的碰触。 柳长月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割开了一道口子,鲜血从那里慢慢流了出来。而这孩子承诺要给他的东西,也随着那些血,一点一滴地流掉了。 柳长月放低了姿势,缓缓对小阙说: 「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恩爱别离苦、所求不得苦、怨憎会苦、忧伤别离苦。再怎么,也是个人,再怎么,也只是因心里苦。所以不停杀人的我,是所求不得、怨憎离的苦。 你说你那时就想,如果你在我身边,而正巧我也高兴你在我身边,你笑时我跟着你笑,我就不会苦。仇人来寻时你护着我,我不杀人不结怨,就不会苦。若我还是苦,就让我告诉你,你要替我苦,不会再让我受苦。这些你都忘记了吗?」 柳长月轻声说道:「人生有八苦,我心中有痛处。但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不兴杀意、不造杀孽,再无所求不得、怨憎离的苦。」 小阙听得发呆,但他从没想过自己说过的话,柳长月会一字一句记得这样清楚。 柳长月说道:「我骗你,只有一个原因,就是我不想失去你。如今的清明阁已不是以前的清明阁,我不曾想要浮华宫的一切,我只想要你留在我身旁。如果你喜欢,我便将百花堂堂主之位传给你,到时你可能统领四部,你所要所得,再没有做不到之事。」 小阙看着柳长月。「可是我不想。」 柳长月道:「小阙,太晚了,我曾给你机会离开我,但你没有,而现下我已经无法放开你了。」 小阙静静地看着柳长月。 突然间柳长月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恐慌,也许这一次,他真的可能会失去这个孩子。 小阙在柳长月的注视下慢慢下了床,然后一步一步缓缓地走,看着远方。 苏笛就在门伺候着,这时见小阙面无表情地出来,就觉得要发生大事了。 小阙举起脚,低着头往门外踏。 柳长月突然怒吼一声:「你要去哪里。」 小阙说:「我想回家啊,我说过很多次了。」 柳长月快步走到门前,重重捉住小阙的手,几乎是想将小阙手腕折断那般力度:「我也说过很多次,你不许走!」 小阙说:「如果我想走,就算拚了这条命,也会离开这里。如果拚了命却拚不过你们,那就让我的尸体留在这里。我始终要离开的,你关不住我。」 这时柳长月慌了,他慌得不知所措,因为从来没人给过他这样的感觉,一时暑他竟不知该如何才能挽留小阙。 最后,小阙的另一只脚要跨过门槛了,柳长月一个心急,突然见到同样的苏笛,心里猛地窜出了一个念头,当下,他松开小阙的手腕,却狠狠掐住苏笛的脖子,苏笛顿时无法呼吸,脸色慢慢胀红起来。 柳长月几乎发狂地道:「你若敢离开,我就立即掐断苏笛的脖子!」 苏笛不敢挣扎,只能颤颤发抖着。 小阙震了一下,立即反手要把柳长月的手从苏笛脖子上掰下来。 但柳长月五指却扣得更紧了。 小阙没想到柳长月会这么对苏笛,他一紧张,立刻就谎:「你放开他,不要掐死他!我不走、我不走了!」 「再说一次!」柳长月吼道。 「我不走了,我再也不走了!你不要伤他,他对你那么好,你不要伤他,不要伤他的心!」小阙几乎快哭了出来,他的声音哽咽,只要想到苏笛会因自己而死在柳长月手里,他就无法忍受。 「回去,回到屋里去!」柳长月说道。 小阙颤抖着收回自己的手,一步一回首,紧张地看着扣在苏笛咽喉上的那只手。 直到小阙走到了床边,柳长月才放开苏笛。 苏笛一整个软在地上,双手护着脖子,不停地咳嗽着。 柳长月这时缓缓地走回小阙的身边,看着小阙,眼底尽是疯狂,那一身的嗜杀之气令人不寒而栗。 小阙咬紧牙关,抬头怒视着柳长月。 柳长月嗤笑:「觉得我太过绝情?难道你忘了?我本来就是这样一个人?」 久久,小阙才缓缓开口,他的声音带着颤抖,掺杂着怒意说道:「才不是这样,我只是在想你真可怜,连对你那么好的人也要杀,日后若老了,恐怕不会再有人留在你身边。」 「我会有,」柳长月道:「我有你一个就够了。」 小阙顿了一下,慢慢说道:「不……你现下已经没有我了……」 小阙的倔强对整个清明阁而言是场灾祸。 虽然他只是不看不听、不与柳长月同床也不肯让柳长月碰触,但柳长月的脾气却让众人感到明显的压迫,大堂上在讨论阁内之事时,谁都不敢乱动乱说话,只怕讲错了一个字,当下就得人头落地。 苏笛侍候着小阙,这几日几乎都在小阙身边。当然小阙也不肯听他的话,有时呆呆地看着墙壁,有时大中午跑到院子里练剑,有时打坐一静就是一下午,不仅饭吃得少,连水,也得苏笛苦口婆心劝上个把时辰,小阙才肯张嘴喝那么一点点。 倘若柳长月来找小阙那就更糟糕了,小阙会把床边帘放下来阻隔柳长月的视线,若柳长月翻开帘幔看他,他就把整个人包在被子里,裹得紧紧的,一点风也透不过去。 柳长月从一开始天天来见,到最后三天才来一次。这绝对不是他想冷落小阙,他也想小阙开心一些,放下心里的包袱,但无论他对小阙说什么,小阙就是不听不理,虽然明白最好一段时间后再相见,让小阙冷静,自己也冷静,可自己总是忍不住,忍不住就是想多看这孩子一眼的欲望。 后来柳长月才明白,原来自己已经陷得那样深,白日里身旁没有那人相伴,连个笑也扬不起来,夜里榻上无人相拥入眠,就连闭上眼睛安睡一场,也是种奢望。 到头来自己困住的不是那孩子,那孩子只要心肠再狠点,杀谁也牵制不了他。 是他自己困住了自己,收了太多来自那孩子的心意,因为感受到被人所爱的美好,如今对方抽手了,他就如同龙困浅滩,离不得,挣扎着欲重回天际,也飞不得。 胸口的心跳彷佛也无法搏动,生不得,死亦不得。 这日下午,小阙大字形地躺在地上,任由真气在奇经八脉中随意流转。他没有依功法而行,只是让真气想跑到哪里就跑到哪里,随心而动、随意而行。 苏笛来到他身旁说道:「你在练内功吗?」 「嗯。」小阙分心答了一句。 「练多久了?你从上午就躺到现下,不是一直在练功吧?」苏笛有些担心小阙会弄垮自己的身体。 小阙睁着眼看着高处的榕树树叶,缓缓道:「不记得了。」 苏笛恼了,怒道:「快回房里,我晌午端来的食盒你又都没吃,是不是想饿死自己才甘心!」 小阙静了静,喃喃道:「对啊,其实只要我一死,就什么事都没了……我还剩下五个大穴没打开,若一下子全冲开,再让真气撞几次经脉,到时不论谁想我活,都活不了了。」 苏笛见小阙之后闭上了眼睛,很显然说出口就想做到,他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立刻道:「你死了主上会杀了我!」 小阙平静地说:「放心,我会留点时间先将你带出去,然后你就不用再担心了。」 苏笛吼道:「不可以!你的命是主上的,只有主上让你死,你才可以死!」 小阙仍旧一副淡漠的神情。「我的命是我自己的,本来可以一辈子都是他的,可是我收回来了。」 那头,柳长月才靠近小院就听见小阙的声音,他立即大步向前,一脸愤怒地对苏笛说:「给我点住他全部穴道!」 苏笛得令,立即向前连点小阙全身大穴。 正在冲穴的小阙被这么一阻拦,突然就觉得眼前一黑,原本半数可以顺利运转的真气全版打乱,让他呕出了一口血。 柳长月将小阙从地上抓了起来,扛往房里,将他朝床上一丢。 等小阙在晕眩中回过神来,就见到柳长月和他对着眼,柳长月那张脸而无表情,但小阙却能看见他眼里最深的那处。那曾经被冰封起来而后融化的黑暗处,如今有着痛苦,更有着无法遏抑的愤怒。 柳长月再大的愤怒小阙都见过,可却没看过那么深的痛苦,痛楚是一层一层,包裹在最里面,谁也无法轻易看见的。 但他看见了,看见了这人最痛之处。 原本满满全是温柔的地方,如今只剩下所求不得、怨憎离的苦。 小阙原本抬起手,想碰触柳长月的眼睛,但手提起的那一刻,他就放弃了。 柳长月立刻抓住小阙的手,用那因他而烙下蝴蝶印的手掌心,紧紧贴住自己的脸颊。 「放手。」小阙说。 「你不是想碰我?那就碰!为何要将手缩回去?」柳长月道。 小阙说:「我想挖出你的眼珠子。」我见不得里面那么痛。 柳长月却没闪没躲,说了声:「好,你想挖,那便挖。挖起来将他们永远带在你身边,让我这生这世都能看着你,不论你离开我去了哪里。」 想到之前柳长月也曾经说过要挖自己的双目,往日情景历历在目,小阙忍不住淡淡地笑了。「可是最后你的眼珠子会烂掉,烂掉之后会有虫来吃,吃光了就只剩下虫而已,我不要一堆虫在我身边。」 小阙的笑容如同外日初开的太阳,那么温暖,那么让人想靠近,他嘴角微微的勾起,虽然笑得很淡,但却总是能掳获柳长月所有的心思。 「告诉我,你想我做些什么,我要做些什么你才会更开心,我看不得你那样,我只想你在身边,永远永远这样笑着看着我?」 小阙突然静了,没有再开口。他其实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该说的之前都说过一遍两遍三遍四遍了不是吗?如果柳长月不想听进耳里,他说再多次也是没用。 看着小阙安静的模样,没有决绝地说自己要走,望着小阙淡淡的眼眉,但却有种似乎要失去他的预感。 柳长月又慌了起来,他没真的爱过谁,所以甚至不知道要用什么办法,才能让这孩子心甘情愿地留在自己的身边。 柳长月伸手开始解小阙的外衫,着急地低下头狠狠吻住小阙皲裂的嘴唇,他想如果能将这个人的身体从头到脚再占有一次,一切会不会有所变化,一切会不会回到从前。 当衣裳撕裂的声音惊心动魄地响起,床上也传来「当」的一声。 一把弹出的赤焰剑,剑尖抵住了柳长月的喉咙。 柳长月愣了一下才发觉脖子上的刺痛。他无法置信地凝视着小阙,痛彻心扉地说:「你要杀我?」 小阙在柳长月的视线中渐渐把剑移到自己的脖子上:「你知道我不可能杀你,但我可以杀了我自己。」 剑尖缓缓刺入小阙脖子上的肌肤,一滴血珠顺着颈子流了下来,滴在床褥上,那颜色怵目惊心。 柳长月突然害怕了,他从未这样害怕过,他知道这孩子的倔,也知道这孩子从来不会说谎。如果自己再这样对他,他的确会自刎在他面前。 柳长月下了小阙的床,无力地看着门外。 柳长月声音干涩地说道:「真的无法再同以前一样,那般对我?」 「……可以,除非你不是我爹。」小阙黯然回道。 「别让我听见爹这个字!」柳长月大声吼道。 「但你终究是我爹。」小阙合眼,泪水从他眼角一滴一滴不停滑落。他知道自己不应该伤心,毕竟本应该如此,但他却听见了柳长月怒吼中挟带的伤痛欲绝,他为柳长月的伤心而伤心。 小阙缓缓说着:「原来,我是三生石旁的一株草,你绕过了我,没将我踏死,所以上天让我成为你的儿子。我可以一生为你活、甚至舍弃性命为你死,但永远爱你不得,命中注定如此。」 「什么命中注定!」柳长月却又收起愤怒,软软地,如同恳求般地说:「这仅仅是我们之间的事情,为何你要想得那么多?我们并不需要理会世俗眼光,只要不透露出去,谁会知道我与你血脉相连,是你亲生父亲?」 小阙却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苏笛知,最后我娘定也会知。瞒着,又有何用呢?」 柳长月惨白着脸,连退两步,最后跌坐在后头的椅子上。 清明阁风声鹤唳,柳长月脾气越来越不好的事传了开来。尤其是听说昨夜去了小公子房里被赶出来,那神情、那模样,如今已经到了生人勿近,近者找死的程度了。 柳长月彷佛变回了之前那个杀人如麻的清明阁主,所有人除了正事以外,没人胆敢靠近柳长月,只怕说错一个字,就招来灭顶之灾。 而小阙之后还是一直在自己的院子里待着,苏笛总是跟在他身边,可他同小阙说话时小阙也不太会理会,早些时候那个爱笑爱胡闹的人已经消失无踪。 有几次,院子里小阙与柳长月远远见着面,小阙不是对柳长月视而不见,就是柳长月要踏上前来时他转身离开。 小阙在心里想,不看柳长月的脸、不见他那双眼睛,那自己对他的依恋可能就会少一点,心也会少痛一些。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苏笛的两个主子一天一天地削瘦。 他这人忍不住,所以偶尔会在小阙面前叨念柳长月今日如何如何,但小阙眼眸空荡荡地,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 苏笛见小阙这样,一个气起来,抓着食盒就往桌上重重一放,那声音之大,令得神游天外的小阙回过魂来。 苏笛怒极了,指着小阙的鼻子大声骂道:「你和主上两个是一个一个在比惨是吧!你伤心,难道主上就不伤心了,我自幼待在主上身边,从没见过这样的主上。你不好,主上比你更不好。你不喝水他也讨厌水,你不吃东西他也不吃东西,这样下去别说你会死,主上也会死,还会提早死在你面前! 好啊!父子是吧!如果把主上给你的血全换掉,叫鬼子将你做成傀儡尸,那你与他没有血缘关系,少主开恩,是不是这样你就能同主上在一起了?明知道是个两败俱伤的局面,为什么你偏要往死局里钻,你钻就算了,还带着主上陪你往里头钻。 主上多疼你你会不知道?他光是看你那样,整个人就完全变了。你再继续这样下去,是要毁了你自己,还是要毁了主上,毁了整个清明阁!?」 小阙静静看着苏笛,见苏笛说到最后眼眶都红了。可他依旧仍是沉默,因为他想不出有什么办法能够不要两败俱伤的。 苏笛努力将怒气平歇了下来,顺了气之后,说道:「为什么不能一人让一步。就让一步,让一步就好!」 「要怎么让一步……」小阙喃喃说道:「我不知道该怎么才能让一步……」 察觉门外有人,小阙抬头看去,见到的是柳长月。 柳长月没有踏入门内,只是站在门口默默地看着他。 小阙突然想起之前无忧无虑那时候,那时,他能够为柳长月的开心而开心一整天,他能替柳长月烙下烙铁而后高兴自己得了一枚蝴蝶印记。 小阙回过头,张开手掌心,看着那只自己好宝贝的蝴蝶。当时的自己绝对没想到会和柳长月走到这个地步。如果早知道的话,那就算柳长月再怎么对他笑,再怎么对他好,他也会逃得远远的不留在柳长月身边。 夜一点一点地深了,柳长月还站在屋外,小阙也仍坐在床上。苏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就剩下他们两人,看似靠得很近,只要几步路就能碰到对方,但其实离得很远,远到隔了一山、隔了河、隔了个汪洋大海,再也亲近不得。 一阵一阵的心痛,就像在蓬莱镇上以为被抛弃了一般那么疼。 疼到他说不出来,疼到他几乎无法呼吸。 而后,小阙突然才发现到原来不只柳长月舍不得放开他,自己的心会这样疼的原因,也是因为他舍不得放开柳长月。 若能放手,早已放手。他俩这样,算不算是互相折磨? 想了很久很久、想了很而多很多,最后小阙抓着胸口衣襟,侧躺到床上,闭眼入眠。 后房里晃晃的烛火,也不知是谁,替他灭了。 第三章 柳长月倚在房里的卧榻上,拿着根碧绿色的细竹慢慢削。 他今日没去看小阙,只由苏笛前来禀报小阙今日如何。 苏笛说:「饭是有吃一点,水也有多喝一些了,可看起来就还是挺没精神的模样,老是在发呆。躺在院子草地上能够发呆,站住看着门柱也能够发呆,入睡前望着床顶发呆,睡醒了看着椅子发呆。同他说十句话他顶多回一句,整个人的魂不知道飘哪去了,找都找不回来。」 柳长月削竹子的刀子一用力,连握着竹子的食指也被削了一块肉出去。 苏笛一惊,连忙抽出帕子要替柳长月止血,但柳长月却将手举得高高的,凝视由食指处蜿蜒流下的血,心里头渐渐有个主意形成。 新年不知何时早已过了,晚上苏笛端了碗汤圆过来的时候,小阙才发觉原来已到元宵。 苏笛今天来得早了会儿,天才暗下了一点点。他替小阙布菜,等小阙吃完饭后俐落地收拾好食盒走了。 而当他走后没多久,柳长月便来了。 柳长月没有太靠近小阙,他只是站在离小阙十步之遥的地方淡淡说道:「今日元宵,枫城有灯会,你同我出去散散心,别把自己闷坏了。」 小阙静了半晌,说:「不怕我趁机逃走?」 柳长月淡然地道:「我这生从未与人逛过灯会,听说江南烟花流水、玉树银花,花灯布满街道,热闹非常。你想不想去?」 小阙原本没怎么在使的脑袋这时突然有了个想法,你反覆想了两遍之后,才道:「我不想有人跟着。」 柳长月道:「就我们两人。」 之后小阙缓缓地点头,答应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柳长月则与小阙一前一后由清明阁大门出来。 柳长月走在前头,小阙走在后头,两人之间差了一步,柳长月只需稍微回首,便能看见小阙身影。 枫城这晚热闹非凡,各式各样的花灯挂满街上,也挂在街道两旁的枫树上,街上有孩童玩着花炮,点着火后砰的一声闪出一点火光就没了,而火光之后是刺鼻的烟硝味,可虽然如此,那些孩子仍是开心地玩着。 街上一对一对的男女比肩走着,有的提着花灯轻声笑语,有的站在猜字谜的台子下一起猜着字谜。 小河上几艘小舟泛着,歌妓轻柔的吴侬软语由舟上传了出来,远处放了烟火,「砰砰砰砰」地震撼了天际,而后火树银花绽放,美丽耀眼得叫人看得目不转睛。 「原来元宵是这样的。」柳长月嘴角含着笑,他停在横跨小河两岸的石桥上,看着从上游流下来的莲花水灯。 水灯随着河水摇摇晃晃,从石桥底下穿过,一个一个飘向远方。 小阙不仅问自己那些花灯最后会飘到哪里?是会给有心人拾起来收好了,还是就这么一直飘着飘着,直到水湿透了花灯、熄灭了烛火,而后沉入漆黑的河里去。 柳长月见小阙一直看着水灯,遂问道:「喜欢吗?喜欢的话我去买几个让你放。」柳长月的语气温和,不再是前些日子那让人不寒而栗的模样。 小阙看着那些灯,迟了一会儿说:「我想同你商量一件事。」 柳长月也静了半晌才说:「什么事?」 小阙抬头,看着柳长月的眼睛,他贪恋地多望了这人一眼,而后说道:「所有的事情都让我难过,苏笛要我让一步,但我不知道怎么才能够让一步。」 柳长月原本想说话,但嘴唇才动了动,就闭了起来。 「你曾说过我们俩有缘,就是这分缘,才让我们成为父子……」小阙顿了顿,但却没有移开停驻在柳长月脸上的目光。他说:「我想赌一把。」 「你想赌什么?」柳长月问。 「老天爷既然让我们在一起,若真是因缘而起,那无论如何,我们两人终究不会分开。」小阙说。 柳长月握住的牶头紧了紧,而后问道:「所以呢?」 小阙定下心来,缓缓说道:「这场灯会,人很多,我想赌我们背对这石桥离开各自往相反的方向绕一圈,最后会不会再次相遇。如果这灯会的所有灯火熄了之前你能找到我,我就留下来,倘若你找不到我,那就得让我离开。而且你只能自己一个人来找我,不能派任何人来寻,这样我才服。」 「然后?还有什么条件?」柳长月问。 小阙这时吸了口气,像是用尽最大力气才说得出口那样,对着眼前曾经深深爱过的人说道:「即使你真的找到了我,但我和你也不会再是以前那样的关系,我也许会叫你爹,你不能拒绝,你若想,也能承认我是你儿子,因为这个身分本来就是事实。」 柳长月忍耐着没有开口,他眼神黯了下来,然而这止,全都一点一点地落进了小阙眼里。 「你答应吗?」小阙问。 「……我答应。」柳长月回答。 「那就背过身去。」小阙说。 柳长月依言做了,而后他听见小阙有些悲伤的声音道:「有缘……再见了……」 再回头,他的背后已经没有了那个自己疼爱许久的孩子的身影。 石桥,空荡荡的,只剩下他一人。 小阙背过身去后,就拚了命地一路往外跑,枫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然而他打的从不是让柳长月再度碰上他的主意。 好不容易能出来,他只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离开柳长月,去哪里都好,去哪里都不重要,只要不再见柳长月就好。 只是当狂奔到了城门下,看着那两道关起来的木门,小阙早就又打通了几个大穴,凭现下的内力应该轻而易举地便可越过城门,无视那些守城侍卫,远远扬长而去。但,他脑海里突然浮现了柳长月方才的面容,他想那么聪明的柳长月怎么会不知道他的心思,柳长月明知道他要走,又怎么会这么容易放他走? 小阙在城门前静了下来,起先是踌躇着想赶快离开,但后来却想着为何清明阁追兵不至,想着柳长月真心甘情愿让他走,想着自己若走了,那柳长月孤身一人日后又该怎么办? 他站在城门前,最后终于明白,这原来是柳长月给他最奢侈的一次机会,只要踏出这城,只要灯会完前碰不到对方,那么柳长月就松开手了,给他自由了。 可是,小阙却只能站在城门前,无法踏出那一步。 柳长月终于选择了放手,那是真心真意对他的好,但是接受了这份感情的他,却无法回应对方一些什么。 自己是不是太自私了、自己是不是太任性了。 以性命相许的誓言,竟是能因自己的不愿,就任意打破的吗? 那另外一个人怎么办? 另外一个坚信能够和他度过一生,一起看山看水看风景,相持到老的人怎么办? 从没想过一辈子的承诺会是这么重。 他这是欺负了那个人、欺负了那个真心信任自己的人啊…… 在城门口待了很久很久,小阙最后抬起站得麻木了的双脚,一步一步往回走。 他在枫城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游荡,穿过一对对有情男女,羡慕地看着他们轻声拌着嘴,胡打嬉闹的模样,然后再转头,继续走着。 半个时辰后,他在大街上看到了柳长月的背影,柳长月一边走一边看,小阙知道他看的不是花灯而是人,他一直在寻找自己,就算明知自己早已离开,就算明知不会有希望,他还是这般寻着看着,想着盼着。 小阙远远地跟在柳长月身后。 他本来以为柳长月会大发脾气,但是柳长月没有。 柳长月还是一直走一直走,看到熟悉的身影便探向前去,发觉对方不是他后才又离开。 虽然一次次的寻找,换来的只是一次次的失望,但柳长月总是不愿放弃,从不停歇。 直到最后,街上赏花灯的人都散了,男女们恩爱地离去,还燃着残火的花灯被风吹了下来,烛火窜烧起来,把绘着漂亮图案的灯笼烧成灰烬,柳长月才停了下来。 小阙看着他最后站在方才别离的石桥上,神色看不出喜怒哀乐,只是望着随水而来的莲花灯,由桥下而过,独自一人站在桥上,不发一语静默着。 小阙跃上了屋檐,来到离柳长月最近的地方。他看着柳长月,却不下去,想着只要最后一盏水灯熄灭,这份缘,就该散去。 柳长月静静看着水面,直到月亮落了下来。那已经是很深很晚的时候了。或许,再没多久天就会亮了。 他拿出自己削的笛子,将留子放在嘴边,轻轻吹了一曲。 小阙不知那曲子为何名,只觉笛音满是伤痛、直穿人心。 柳长月脸上没有表情,但他吹出的一曲一调婉转凄楚,所有无法表达的感情,都一一随着笛声散出。 天蒙蒙的即将亮起,最后一盏莲花水灯忽明忽灭地飘来,柳长月停止吹笛,双手握着竹笛两端,「啪」的一声折断,而后扔进河里。 笛子落下的涟漪使得原本就有些残破的水灯翻覆过去,一灯一笛缓缓相伴,一起沉入了河底。 莲花模样的灯,让小阙想起当日莲田初见时,柳长月就就对他好。后来有人欺负他和姊姊不让他们进天璧山庄,也是柳长月出来帮他们说话。 柳长月的心一直是向着他的,否则他这么爱惹祸,柳长月又怎会无条件一次又一次地替他收拾善后。 想起柳长月的好、就想起柳长月的笑、想起柳长月高傲的样子,就想起柳长月将他搂入怀中时的亲密。 可是不是,他们真的不可能在一起,是不是,从此以后见到他,自己只能绕道而行。 小阙躲在屋顶上哭,哭这些狗屁缘分,哭为什么喜欢的人会是自己的爹。 柳长月一直知道小阙就在那里,他轻轻唤了一声:「小阙。」喊这个名字的时候,温柔无比。 柳长月仰望着在屋顶上哭着的孩子,敞开了心,毫无保留地对他说: 「我这辈子一直在等,等一个对的人。而后你说,你为我而来,你要我开开心心。我可以为你改变,变成你希望的人,但你不能因为我曾经犯下的错,而不给我改过的机会。 没有你,我就不会是现在的我,你之于我有太大的意义。而今你说要走,要我放开你,你不晓得你那样做就等于,你要我自己了断了自己的性命。」 小阙又哭,哭得无法停止,他弯着的背不停抽搐着,他从来没有想过要柳长月死。 柳长月轻轻安慰他:「别哭。」他说道:「一切都是我的错,与你无关,我只想你留下来。将来若有人非议你,我会除了他,谁敢让你不开心,我会剐了他。你只需看着我便成,看着我,如同我将你看成自己的全部一般看着我。 我不再逼你、不再碰你,你可以随心所欲想如何便如何,你所提的任何条件我都答应,只要你别离开。从今尔后我之所求,如此而已。」 小阙见不得柳长月这样,他没看过柳长月何时这般低声下气说话过。原本高高在上的姿态竟然如此卑微。他不忍,也不舍,无法想像自己若真的走了,柳长月会如何,也无法想像没了柳长月的日子,自己要怎么度过。 说来说去,就是一句「舍不得」。 舍不得曾经有过的感情,舍不得生死相许的承诺,舍不得这人不开心,舍不得这人知晓爱情以后又活生生地被他抛弃。 小阙哭,哭得一声比一声厉害。为什么他之前只一味想着自己,而忘了柳长月也是有心有肺,会伤会痛的人…… 柳长月安抚一般地对小阙说:「别哭了,下来吧!我会接住你,然后我们一起回去。」 小阙抽着鼻子,由哭得朦胧满是泪水的眼里朝下望着柳长月。 小阙哽咽了好一会儿才发出声音,说:「那你真的不许再逼我。」 「好,不逼你。」柳长月承诺。 「也真的不许再对我做奇怪的事。」小阙又说。 「好,不对你做奇怪的事。」柳长月答应。 然后小阙才瘪了瘪嘴,从屋顶上跳了下来,落入柳长月怀里。 这时他不说话了,只是单纯地让柳长月搂着,自己也搂住柳长月,任泪水沾湿柳长月的衣襟而已。 嗯嗯……还有鼻涕…… 小阙自从元宵那日和柳长月一起回清明阁后,之前那些让苏笛觉得头疼的举动也都少了。 同样一个院子,柳长月住的是大房,而小阙住的是隔壁的小房,苏笛睡小阙房里的耳房,每天柳长月只要醒过来就会过来看小阙一眼,只要发现小阙还在,就安稳从容地入地宫去。 小阙也好似就等着早上让柳长月看那一眼罢了,柳长月走后,他才起身。 小院子彷佛与世隔绝,自成一地的僻静之所,少有下人前来骚扰,小阙的一切都是苏笛打理的,而苏笛觉得这样也不错,至少不用像伺候主上那般,每一次开口他都怕说错话会惹主上不快。 小阙这天还是在那片草地上练功,他之前曾经放任体内真气自行冲破穴道,那方法像不知谁说过的「顺其自然、无为而治」,所以他就大字状地躺在绿地上,闭起双眼,什么事都不想也不做,让院子里的鸟语花香穿过脑子,透到别处,让风吹拂他的身体,却像穿透身体般,将身心灵全数沉淀,融入这一方净土里。 苏笛原本坐在长廊的台阶上,打着呵欠,以为小阙正在睡觉。 但当一只停在树上的画眉鸟飞了下来,在小阙胸膛上踱步时,苏笛就有些惊讶了。 鸟儿越聚越多,彷佛它们的脚下踩的不是一个人,身下窝的是块石头一般。 苏笛嫉妒又羡慕地喊了声:「呿——!」 人生于天地之间,而后去除一切凡尘打扰,再度回归天地,所以鸟儿们不觉得他是人,而是世间一草一木,这可是要多高的修为,多深的体悟,才能以侠悟侠,与天地共鸣。 小阙这一躺,就躺到了深夜。 当他睁开眼来,睡在他身上的一堆大鸟小鸟全都飞了个精光。 他不知所以地搔了搔头,奇怪那些鸟是怎么来的。 没多久,苏笛走了过来,一脸嫌恶地说:「吃东西、沐浴、还是直接睡觉?」 小阙不明白,苏笛则指了指小阙身上那一堆又一堆鸟儿们留下堆肥,小阙惊讶地「啊」了一声,然后看向苏笛。 「看我做什么,又不是我弄的!你这个人对武学的悟性之高实在让人想踏你两脚,内力运转多少回了也不觉得累,还招惹了好些鸟来你身上大便!」 「欸欸……」小阙觉得莫名其妙,他说:「怎么会这样?衣服都弄脏了!」 「吃东西、沐浴、还是直接睡觉?」苏笛又问了一次。 小阙看着满身鸟屎,回答道:「先沐浴好了。」 等苏笛将一切打点好,伺候了小阙沐浴,又端来了干净的衣衫和热腾腾的菜肴,小阙穿好衣衫后招呼着苏笛一起坐下用膳,苏笛也没拒绝,就这样大剌剌地同他家少主坐于同桌之上。 小阙边吃饭边看着一身粹白的衣裳,对苏笛说:「改明儿个替我换别的颜色的衣服吧!」 「换颜色做什么?」苏笛挑着甜菜吃。 小阙说:「白色快脏,一练完武下来就整个成灰的了,难洗。」 苏笛不在意地说道:「洗什么洗,直接丢掉就成,你别想换什么颜色,主上喜欢看你穿白的呢!」 「欸?」小阙疑惑。 苏笛边吃边说还喷口水。他道:「大概是天璧山庄那回被你给迷了吧」你穿得一身白,半边面、脖子和手都红得好生诡异,又拿着崆峒刀不准任何人越雷池一步,欲凭一己之力保你身后所有的人。」 苏笛想及此突然叹了口气。「明明当时一身傲骨侠气直冲云霄,是条英雄好汉来着的。谁知现下只顶每和主上吵个架,就成天到晚哭鼻子,活像个小媳妇儿了。」 小阙辨道:「我才没有!」 苏笛哼哼地笑了声:「有眼睛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更何况你觉得我盯你盯了有多久了啊!?」 小阙原本还想和苏笛辨,可想及自己的确哭了几次,就整个泄气了。 「哼哼!」苏笛高与苏笛爽,自己为了这个家伙被主上罚了多少回,要不讨一点回来,他简直要闷到不想做人了。 小阙房里的油灯才刚被苏笛吹熄,躺在床上的他就因为吃得饱饱的,已经有些困意。 今日天气不那么冷了,加上他的内力又进步了不少,于是只穿着亵衣睡觉,连被子都不盖。 苏笛退出房门的脚步声才响起,又有一个脚步声从外头进来。 「他睡了?」那是柳长月的声音。 「刚睡下。」苏笛的声音恭恭敬敬的,不像平时和他打闹时那般泼辣凶狠的模样。 「你先回房,我看看他就走。」柳长月说道。 随着苏笛的离开,柳长月也走到小阙床前。 柳长月见小阙没盖被子,便伸手拿被踢到床边的被子。 结果在这一刻,小阙的眼睛突然睁开,直直地看着他。 柳长月没半点别的心思,他对小阙说:「被子得盖起来,否则晚上着凉就糟糕了。」 小阙说:「我不会着凉,真气已经冲破七大穴了,就算下了雪,我的手脚还是会热着的。」 柳长月静了一下,还是拉来被子一角,盖在小阙肚子上头。 小阙默默地看着他,等了好一阵子却等到柳长月在他床边坐下时,他疑惑地道:「你不回去睡吗?还是你想在这里睡?」 小阙拧着眉头说:「但是不可以的,我不会让你在这张床上睡。」 柳长月淡淡笑道:「我不是在想那些事。」 「那你干嘛坐在我床上?」小阙道。 柳长月凝视着小阙说:「还记得你姊姊给我的那颗不死药吗?」 「记得。」小阙说:「咦,你要吃了吗?」 柳长月道:「还记不记得你说的,不死丹吃了后会成仙的,你说过一人一半,此后不管是生是死,你都会留在我身边。」 蓬莱镇那颗最珍贵的药丸,是所有武林中人觊觎的目标,可只要分出一点,药效便会大大缩减。柳长月不计较这个,他只想实现当时的承诺,但小阙却早已经想过,那药不让柳长月全服了不成。 小阙说道:「不,我不要了。你自己吃吧!」 柳长月的声音有些怅然,他说:「你已经不想和我一起白头到老了吗?」 小阙深深叹了一口气,说:「我已经知道不死丹吃了会成仙这事是别人乱传的,那颗药你要全部吞下去才可以。我不是不要跟你白头到老,你死了我也不知道要怎么活下去。我听说那颗药可以让人多出一甲子的功力,你气海破后靠着丹药补全,但没有内力就等于还得重头再练一次。所以你就吃了吧,我不吃的,我要把那止功力全留给你。」 小阙还是和以前一样,是个贴心善良的孩子。曾经柳长月觉得这样的性格会让小阙吃大亏,可现在当小阙对他说这些话时,他又高兴这孩子有一副软心肠。 静了好一会儿,小阙都快打瞌睡的时候柳长月才说道:「我可以碰碰你吗?」 小阙稍微想了一下,伸出右手,五指成拳。「呐,给你碰。可就只能碰一次!」 柳长月把小阙的手指掰开来,手掌向上翻,黑暗中的蝴蝶印记在柳长月眼里虽然模糊,但在他心里却牢牢记得这印记是什么模样。 柳长月在小阙手心上轻轻落下一吻,小阙感觉到湿润的嘴唇碰到了他,挣扎了一下后立刻收回了手。 柳长月从床边站了起来,也不说话,就这般慢慢地往门外而去,最后关起了门,留下房内一双追逐他背影的眼眸,久久无法睡去。 第四章 柳长月刻了一支竹笛给小阙,同时也将百花堂堂主之位传与他。 小阙拿到竹笛和百花堂主令牌时明显对竹笛的兴趣比较大,他将令牌扔给苏笛之后,就开始吹笛子。 小阙是个天生根骨好,又特别有灵气的那种人,但生为人便一定有弱点,而小阙的弱点,就是音律。 用竹笛吹出的江南小调简直五音不全得可怕,小阙又只要一有空闲就拿着笛子直吹,吹到苏笛要死要活地爬下地宫找柳长月,说小公子又练了一门厉害的武功,叫那个「魔音穿脑啊、魔音穿脑」! 柳长月没有阻止的意思,毕竟那支笛子是自己刻给小阙的,只要小阙喜欢就好。 天痴和鬼子边走边在迂回的长廊里说话。 天痴说:「主上和那小家伙终于和好了,真是谢天谢地。」 鬼子则一脸怨恨地道:「为什么一下子就和好了?我还在想如果主上真的把人扔了,我就可以去捡回来把他练成傀儡尸。小家伙是难得的上等货啊,百年都难得蹦出一个让我碰到!」 结果两人才转了个弯,便见到柳长月双手负于身后,微微昂着下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 这时鬼子惊了,转身就要跑。 可柳长月发话道:「枯荣堂堂主与采风堂堂主以下犯上,架到邺柳堂去,每人各打十个板子。」 天痴立刻回过神来,怒道:「我又没说什么!」 柳长月淡笑:「枯荣堂堂主意图反抗,再多加十板!」 天痴深吸了一口气。 待他们两人被地宫里突然冒出来的侍卫箝住,往邺柳堂拖去时,脾气火爆的天痴立骂:「你个死鬼子,整天就傀儡尸傀儡尸地念,今天真是被你害死了!」 鬼子一听见「死」字,突然害羞地说道:「如果你真被打死了,那能不能剩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把身体给我,我想要你很久了。你也是个根骨好的,虽然有些比不上那小崽子,但也是能练出八十年功力左右的傀儡尸啊!」 天痴闻言怒道:「你个混蛋。」 鬼子脸红红地说道:「清明阁里每个人都是混蛋啊,混蛋骂混蛋做什么呢!?」 天痴翻了个白眼。这家伙叫他鬼子果真没叫错,因为他从他口中休想听见人话啊! 随着时间一天一天地过,柳长月也有意无意地增加了自己和小阙「偶尔」不小心在路上碰到的机会。 小阙从一开始的不太理会他,到正面看着他,再到会点头同他说个两句话,柳长月已经稍微满足了。 毕竟他们俩还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可以挥霍,柳长月深信直到最后,小阙终究会心甘情愿回到自己怀里。 就算,要等到自己死前的一刻,他也会等下去。 小阙在清明阁依旧过着无聊的生活。 有时一早起来就去练内功继续冲穴,有时候浑身懒洋洋地就在树下睡觉,偶尔和苏笛拌个两句嘴,但每当他一时兴起想吹段曲子给苏笛听时,苏笛就会很不给面子地跑得远远的,甚至连柳长月的吩咐也不顾,直接躲到地宫下,把两道厚重的铜门死死关上,隔绝小阙最厉害的招式——上天下地、绝无仅有的武林绝学「魔音穿脑」! 可偶尔苏笛逃了,柳长月却会回来。就算小阙的笛子吹得再破,柳长月总是很捧场,笛声完了,柳长月还会对他说: 「今日又进步了些。」 嗯,是杀伤力又进步了些。柳长月勾着浅浅的笑容,宠溺地看着小阙。 小阙觉得,他与柳长月现下这样的关系,就如同他从小心里就渴望一个父亲,而父亲在疼他宠他之余,胡闹时也会打他骂他一样。 虽然,从之前喜欢到可以为他死,至走到今日的痛苦难耐,但小阙觉得总有一天会好的。 然后有一天,他能开口叫柳长月一声「爹」,而柳长月也会接受他这个「儿子」。两人共同将不可抹灭的回忆藏到最深最深的心底,切切实实地封起来,一辈子不再去想,一辈子不再去忆。就当庄周梦蝶,从好梦中突然醒过来了吧! 地宫底,柳长月正在堂后密室与三堂堂主谈话。 柳长月在石雕的大床上,鬼子、墨虹、天痴都立在一旁听着柳长月吩咐下来的一切,而后柳长月看向鬼子,鬼子说: 「已经弄透彻了,只要墨虹和天痴就行。不过还得准备一个护法,保证要紧时刻不出错。」 柳长月再对鬼子说:「我不在的期间清明阁暂由你代管。」 鬼子回了声:「是!」 接着没多久,密室的石门被缓缓推开,苏笛带着小阙入内。 小阙看着一堆人在个石头打造的小房间里觉得有些奇怪,苏笛把小阙带来之后就退出去了,如今主上同四大堂主的密议他看不得也听不得。 小阙皱着眉说道:「找我下来有什么事吗?」 柳长月却说:「为什么皱着眉头?」 小阙直白地道:「血腥味很浓,呛人。」 其余的三大堂主长久持在宫中自然不会觉得这有什么好呛人的,随后柳长月立刻把小阙招了过来,让他坐在自己身边。 小阙对柳长月从来没戒心,柳长月叫他过去坐,他就过去坐了。 柳长月理了理小阙有些乱的头发说:「再不久,会有场硬仗要打,我想趁现下先服不死药,免得到时无招架之力任人宰割。」 小阙又皱了皱眉,不过这次是为柳长月的。「你把所有堂主都招来了,看起来好像很严重!」 柳长月说道:「你姊姊给的那颗不死药,虽说能活死人肉白骨,让筋骨重生、气海重塑、内力大增,但其实服下那药却要冒诸多风险。」 小阙想了想。「但你不服药却也不行,那是你千辛万苦从姊姊处讨来的!」 柳长月看了鬼子一眼,鬼子立即正经地道: 「有一份失传许久却被主上找到的古籍记载,可以将一个没内力的活人当作鼎炉,用以练就纯精真气,再纳回体内为自身所用。那份古籍中有一章曾说倘若同时在鼎炉中输入属于处子的极阴之气与极阳之气,阴阳交融,能在鼎炉之内形成一处混沌之所,待主上吞下那药之后,就能利用这手法暂时将药性锁在混沌之中,而后一丝一丝释放,应该就能让主上避开那些不可知的风险。」 小阙疑惑了一下,突然睁大眼晴对着柳长月说道:「失传许久的古籍?你在蓬莱镇上跑去翻了姊姊的书房是不?看了记载须臾海阵的书,又看了这本古籍,那时候我没跟在你身旁,原来你都跑去偷看书了!」 墨虹咳了一下,要小阙自重,可小阙却歪着头开始说:「其实如果找一个同时拥有阴阳真气的人来帮忙,应该会更加安全许多。毕竟两个人分别输入真气,不好控制。」 墨虹说道:「阴阳本就相克,哪会有那样的人存于世间。」 小阙好笑地看了墨虹一眼,他知道这人一直不喜欢他,也知道那个青青似乎是他派来监视他的。只不过青青这几天没出现,不知道跑哪去了。 「哪有什么不可能的!」小阙说道:「我师公百里悬壶练的就是这样的武功,他门下所有弟子也都会这样的武功。外走阴、内走阳,阴阳互相滋养,就像白天有太阳,晚上有月亮一样,万物生生不息,真气久久不灭。」 三大堂主同时瞪大了眼,尤其以鬼子眼晴瞪得最大。 鬼子说:「你认识百里悬壶?」 小阙说:「认识啊,说了他是我师公嘛!」 鬼子又说:「那你可不可以带我去见他!江湖传说他是个十分厉害的药师,自己是药人,也把一个徒弟变成药人,而且养了一群杀人不见血的药彘,他是我爱慕、不、不对……说错了……」鬼子摇了摇头说:「他是我这辈子最仰慕的人,小家伙……啊啊,又错了……小公子你带我去见你师公,然后我送你十具最好的傀儡尸相换好不?」 小阙摇头:「师公不出世已经很久了,而且他住的神仙谷更不是容易进去的地方,师公如今在谷内修养,谁都不能吵他,我如果带你去,师伯和师叔会骂死我的!」 柳长月听见药人这两个字,突然想起不死药也是由药人血制成,神仙谷据说与皇室有极大渊源,他当初原本想生擒百里悬壶的八弟子赵小春,后来发现了原来曾经的发妻与神仙谷也有关系之后,才放弃赵小春这人,改寻藏宝图中的不死仙丹。 小阙想了想后,说:「墨虹你练的是极阴的武功吧?」 墨虹只用点头回应小阙。 「那极阳真气就我来度吧,这些日子都在练内息,内力若有十分,我已经能掌控十一分了。」小阙说得并无虚假。 但天痴却笑着说:「你方才没听明白吗?是得要处子、处子的阴阳真气才可以!」然后,天痴就直直地盯着小阙看。 小阙缓缓地低下头,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发。「对耶,我都忘了我很久以前就不是了……」 很久以前……?墨虹忍不住看向自己的主上。 柳长月倒也不在意这些,说道:「既然人都齐了,那就开始吧!天痴和墨虹上来为我灌入真气,鬼子你出去后将石门关紧,清明阁阁主之位由你暂代,小阙留下替我护法,以防万一。」 柳长月发话之后,三人立刻行动了。 鬼子出了密室,墨虹与天痴贴住柳长月手掌心,用极为缓慢的速度将真气度进柳长月体内。 柳长月这时看了小阙一眼,再看往石桌上摆着的檀木盒。小阙立刻会意,将盒子打开,取出一颗褐红色的药丸,又端了水,小心翼翼地喂柳长月吞了下去。 之后他退了几步,看着三人盘膝而坐,手掌连手掌的模样,脑海中突然冒出了一个疑问,跟着也说了出口: 「天痴大哥,你和墨虹大哥一样都是处喔?」 天痴震了一下,真气郁滞,差点吐出一大口血。他怒道:「你给我闭嘴,到墙壁边站好不许动!生死关头的你是想害死我们吗?」 墨虹则一脸怒意地看着小阙。「处又如何,与你何干!」 「你们两个……」柳长月的脸色瞬间化得惨白,明显是药力开始生效了。「……是不是很想我死啊?」 当柳月用不咸不淡的口吻说了这样的话,天痴与墨虹立刻住嘴,专心替柳长月输入真气了。 当密室里安静了起来,只听到呼吸声时,小阙也开始紧张起来。这是生死攸关的事,还是柳长月能不能恢复武功的关键,小阙在乎得很,就一直站在他们三人面前,一双眼睛牢牢盯着柳长月看,连眨都不敢眨一下。 可当石床上的三人都渐渐入定,气息一致起来,小阙却突然间感觉到自己有些怪怪的。 头昏昏的,意识好像有些模糊,眼前的景物一直转来转去,而他则踏着步伐往柳长月而去。 小阙混乱中记得自己明明昨日睡饱了啊,现下这么重要的时刻怎么好像无法控制自己清醒一些。 耳边有一阵细细的声音模糊响着,那是什么声音,似乎有点熟悉,但又感觉陌生。 就在他挣扎着想要从奇怪的梦境中挣扎出来时,突然间双眼一黑,他竟完全失去了意识。 墨虹和天痴正在替柳长月造混沌之气,等待发作的药力被他们一鼓作气全锁入混沌之中,再一丝一丝放出来,缓缓深入柳长月的奇经八脉。他们感觉不死药正以奇快速度修补柳长月经脉内的每个伤处每个破处,而后回过头来他们两人用真气作为根基,迅速凝聚丹田之气,再化真气于体内时,天痴和墨虹才小小松了一口气。 然而,虽然体内渐渐修复,但瞬间的去腐生肌、重塑经脉,对于柳长月而言却是完全翻天覆地的变化,那些变化让柳长月经脉贯通不再滞郁,可却也让柳长月尝到了从未有过的痛楚。 坏的地方彷佛被不死药一口一口吞没,之后才由这些原本腐烂的伤口底下长出新肉。全身的骨头又如同被狠狠敲碎后再一一复合起来,那生不如死的痛楚,激烈且巨大的疼痛,让他几乎以为自己熬不过去。 然而就在此时,墨虹突然感觉到不太对劲。他发现方才一直散发出担心气息的小阙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浅得几乎让人听不见,朝着他们一步一步而来的脚步声。 主上正在生死关头,还必须撑一段时间才能放手,墨虹心里着急此刻若有任何意外,那折损的不仅仅是不死药而已,连他们的主子也活不了了。 脚步声来到了柳长月面前时,天痴和墨虹心有灵犀,墨虹挡在前头,天痴则抱着柳长月往石床后一直退。他以真气护着柳长月的命脉,咬牙硬撑。 小阙手里拿着一把匕首。 墨虹朝小阙大喊了一声:「你想做什么!」 然而小阙却彷佛充耳不闻般,拿着匕首一脚踏上了床。 墨虹起身与小阙交手,但方才为了柳长月他已经耗费了大半真气,如今不是小阙的对手。 小阙迅速绕过墨虹,在没人来得及反应之时,将匕首狠狠地往柳长月的胸口扎去。匕首没入了柳长月的胸口,天痴见状狂吼了一声怒道:「宴阙你这个畜生,连自己父亲也下手!」 小阙将匕首没入柳长月的左胸,之后又用力将其拔起。 随着大量的血液喷出,溅得小阙全身是血,小阙却还是呆呆地维持着同样一个姿势,双眼无神。 墨虹首先发难,由背后重重打了小阙一拳;天痴也收回在柳长月体内的内力,狠狠地一拳朝小阙膝盖击去。 小阙一个不稳,跪坐在柳长月面前。 柳长月缓缓地睁开眼,看着小阙,眼神中全是无法置信与痛彻心扉的疼痛。 彷佛方才洗髓再造的痛苦只是一丁点的疼痛,完全不是小阙一刀扎入他的心这痛所可以比拟的。 对上柳长月的眼睛,小阙一脸茫然,像是被迷了心窍般眼神空洞,只是傻傻地看着柳长月。 墨虹趁着小阙发愣之际,愤怒地再朝小阙打了一掌,小阙一连受了两掌,又被天痴击中膝盖骨,顿时嘴里一阵腥甜,呕了血出来。 他呆滞地用手掌接着从嘴里流出来的鲜红液体,而后松开了匕首,昏厥过去。 「主上!」墨虹急急唤着柳长月。柳长月也昏过去了。 天痴看了小阙一眼,立刻道:「让鬼子进来替主上疗伤,这家伙则先由你拖去刑堂大牢关起来,除了这些什么都不许自作主张,一切等主上醒来再说。」 小阙感到浑浑噩噩的,脑袋突突地痛,被打了两掌的后背让他受了不小的伤,而天痴踢的那一脚也让他的右脚膝盖裂了,如今完全使不上力。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只记得自己当时自己好像没了意识,然后一清醒,就见着胸口衣衫被血完全染红的柳长月。 后来他被打了、昏了、就再也没了记忆。 猛然地有人扇了他两巴掌,让他清醒过来。 他见到眼前怒意正盛的墨虹,还有自己竟然被关在铁牢里。双手被绑在十字的铁柱上,用了几下力道猛扯,捆着他的铁链却纹风不动。 墨虹冷笑说道:「别挣扎了,对付你,我用的是千年寒铁打造的链子,就算你真如天痴所说力大无穷,也挣不开它的。」 小阙没有回应墨虹的问题,只是想起柳长月一身是血的模样,不禁问道:「他怎样了,有没有事?」 墨虹又一个巴掌扇过来,怒道:「原本只要再多一点时间主上就能度过这劫恢复武功,但被你一刀刺入心脉,如今重伤垂危,鬼子说主上倘若今日无法醒来,那就永远也别奢望他醒了。」 小阙闻言整个愣住了。 墨虹狠绝地道:「我就知道你随主上回来是别有用意,竟趁主上对你毫无防备,刺杀主上!」 小阙闻言猛摇头,着急地说:「我没有、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醒来就见到他身上一堆血。你能不能不要锁住我,让我去看看他,我好担心他,让我去找他好不好!」小阙眼眶红了,柳长月有生命之危,而他竟被人绑在这里无法动弹。 墨虹冷冷地道:「你是来为你娘报仇的是吧?主上当初夺了整个浮华宫,而你为你娘不平,所以利用主上对你毫无戒心,进而刺杀主上!我就想宴浮华养大的人怎么可能心思单纯,你就是用这副天真的面孔蒙蔽主上,才让主上着了道。」 小阙听见墨虹如此说,猛力摇头道:「我没有、我没有!我对他一直都是真心的,就算他想杀我,我也不会杀他。你放开我好不好,让我去看看他。他到底伤得如何了,是不是快要死了……」小阙说到一半,因过于紧张与急切,眼眶里泛的泪水就要落下来,声音也带着哭腔。「你让我去看他吧,我求求你、求求你了……」 墨虹说道:「我看多了你这样的人,楚楚可怜这招对我并没有用。你记着,倘若主上出了什么意外,就算你是主上亲点的百花堂堂主,我墨虹也会将你碎尸万段!」之后他狠啐了一声:「叛徒!」遂离开小阙身边。 铁牢之外,候着的是刑堂副堂主青青,墨虹朝他交代道:「好好看住这个人,等主上醒后立即交由主上发落!你也别耍什么花招,只管盯着他就行,其余不该做的事不许做!」 墨虹说完后就离开了。这时小阙还在挣扎着要弄断绑着他的铁链。然而如墨虹所讲,这铁链就是他使尽全力也扯不断,于是小阙只能在来来回回的硬扯之下在两手手腕新增血痕,除此之外,完全无法。 青青带人进入铁牢之内,他先是用嘲讽的眼神把小阙从上到下瞟了一回,幸灾乐祸地说道:「我的好公子,百花堂令人尊敬的堂主,原来你也会有这样一天啊!」 青青接着阴狠地笑着道:「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就算你多么得宠,但是伤了主上,主上必定不会轻饶你的!」 青青的言语接着化得狠厉。他咬牙切齿地说:「主上多看重你,连苏笛求都求不来的百花堂堂主之位,竟没同任何堂主商量,一下子便指给你甚至连我的海珠也给了你。主上为你亲刻竹笛,满心满意都是你,就连苏笛也派给你当小厮。 你知道这一切,看得多少人眼红吗?但你、但你却对主上的心意视而不见,更趁他病想要他命!墨虹堂主说的没错,你就是个叛徒,不懂得知恩图报的清明阁叛徒!」 小阙瞪着青青,一字一句地说:「我没有,我没想过要他的命!」 「天痴堂主与墨虹堂主亲眼看见,你还不承认?」 小阙猛地挣扎着想要挣脱铁链往青青扑去,青青被吓了好大一跳连忙后退,却在这时又听见小阙从咬紧的牙关细缝中逼出一字又一字,仍旧是: 「我、没、有!」 青青武功不好,比起清明阁的杀手简直是天差地远,他被小阙吓着之后就也不敢轻易再到小阙面前,就怕那人发起狠来,自己又给抓到就糟糕了。 青青从怀里掏出两个颜色各异的瓷瓶,扔给旁边的属下说道:「把这两瓶药粉通通给他灌了,吃了化功散和软筋散以后,就算大罗神仙也难以招架,我看他还能如何扑腾!」 下属依言走去将小阙的下巴撬开,小阙挣扎之余,还是被灌了药粉进去。 药粉呛着了小阙,他不断不断地咳,但只咳出了一点粉末,而后不到片刻,他就觉得身上的真气渐渐散去,浑身也无力地垂挂在铁柱上头。 青青缓缓地走过来,拧住小阙的下巴,轻笑着:「就算主上再疼你又怎么样,触了主上逆鳞,不论你是谁,都只有下地府见阎王爷的分!」 小阙全身力气虽都散去,但他那双灵动的眼珠子还能瞪人,于是他瞪着青青,让青青看见他宴阙从不服输的念头,谁越是要让他低头,他越是会把头扬得更高。 青青让小阙眼里的傲气给刺伤了,但他却缓缓佞笑道:「硬骨头是吧!越硬的骨头打起来声音越脆越好听,我就不信,我青青没办法让你对我服输,向我低声下气。」 「来人!」青青发令道:「取银针来!」 接着,细如牛毛的银针被端在盘子上呈了上来。银针一根一根整齐地放着,由长至短排得整齐,摆满了那个大盘子。 青青拿起一根食指长的银针垂着眼轻轻柔柔地笑,娇俏婉约的模样,还带着点天真的表情。 他说:「我会慢慢的来,一针一针地扎,这些针上都淬了毒,虽不致死,却能叫你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啊啊,你千万别开口讨饶啊,倘若我没玩够你就求饶,那就真是没意思了!」 第一根银针,从左手的指甲缝隙慢慢地往内扎入,穿过了食指肌肤,沿着骨头没入肉中,第二根银针,由中指直入,若方才一样,直至手背骨上。 就这样一根一根地,青青挑选不同长短的细针缓缓贯穿小阙十根手指,而后他抬头看了看小阙,原本以为能见着小阙疼痛不堪的模样,却见到那双原本清醒时还带着点懵懂的眼,竟清亮坚定地看着他。 十指连心,而那些银针直入到手背骨头之上,这让小阙的手指完全无法弯曲,只能呈现十指笔直的模样。加上青青特别为小阙准备的万蛊钻心毒见血即发,这让小阙浑身痛得不得了,身上渐渐被冷汗浸湿,但他却没遂青青所愿开口求饶,而是抿着苍口的嘴唇瞧着青青,瞅着青青不肯放。 青青心里吓了一跳,他没想过手指扎了那么长的十根针,小阙还有力气看着他,但就是小阙这模样,让青青心底的嗜虐性子完全激发出来。 盘上的银针还很多,他刁钻地挑着最让人疼的地方下手,而且针一定要完全没入肉里,这样一来没人看得出他对小阙动了什么手脚,二来也让小阙痛得更加厉害,将来若想取出这些针,也得再受一次更大的苦楚。 针缓缓地埋,除了他手下几人,其他堂主都在替主上疗伤,没工夫顾及刑牢里的这个「叛徒」。 偶尔青青还会让人朝小阙下鞭子,鞭的是埋针最密的地方。刑堂打手练得一手好鞭法,下手之时不伤及双目可见肌肤,但却能把底下的肉打得肿烂,顺道更将银针送入了小阙的骨头里。 但傲骨就是傲骨,与生俱来的竟是谁也抽不掉。 就算青青再怎么扎他、毒他、鞭他,他也是咬牙忍了下来,十天里硬是没喊过一句疼,可这也让青青玩得越来越起劲。 第十一天的时候,青青异想天开,让人拿了两排铁制的夹板过来。 他笑着将小阙无法弯曲的手指硬是塞入两片两片成形的夹板当中,而后吩咐左右共四人,用力地将夹板上的绳子往两边拉。 顿时只闻细细的骨裂声传来,小阙闷哼了一声,疼得钻心入骨。他知道,他的手指骨被硬生生夹碎了。 然而粗喘着气,即使身上的衣衫被冷汗浸湿过一次又一次,小阙偏偏就是不认输。认输就表示他承认自己想杀柳长月,但他待柳长月的心意从来没变过,又怎会对自己深爱着却爱不得的人下狠手。 青青不明白、三大堂主不明白,只有他明白,或许……柳长月也能同他一样明白…… 被关在血腥味浓重的铁牢里又如何,被刑求又如何,这些从来不是能扰他心房之事,他从被囚的那一日起,一直心心念念的,就只柳长月的安危而已。 不知过了多久,好像才过了一瞬,却又觉得似乎已经很久。 牢房的门被打开来,小阙无力地低着头,眼眉垂着,只能看得到底下的乾草。 但感觉来的人似乎气息让他再熟悉不过,他缓缓抬起头,见到的竟然是柳长月。 小阙想不出来该如何形容此刻的感觉,柳长月就活生生站在他眼前,虽然脸色苍白,还需苏笛扶着,可柳长月还活着、柳长月还活着,光是这一件事,就让小阙高兴不已。 小阙拚了命转动手腕,混乱的脑中想着到底是什么阻碍了他的行动,他想上去抱住柳长月,问他身体好了没啊!可就怎么、就怎么无法向前。而站在他面前的柳长月也没有再靠近他一步,只是不远不近地看着他,完全没有想靠近他的意思。 小阙用干涩的喉咙想开口叫柳长月的名字,但同时他却也不知该如何唤柳长月。叫他「爹」柳长月肯定会生气的,但叫他「柳大哥」自己又觉得不能如此。 就当小阙被青青刑求得脑袋几乎麻木,想来想去也不知如何开口时,柳长月却说话了。 「……你是不是真的想要我的命?」 淡淡的一句,却叫小阙愕然地看着柳长月。 小阙不明白,只见柳长月神色冰冷,眼神毫无温情地看向他,原本的信赖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怀疑与猜忌。 小阙噎着了,他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柳长月的表情与眼神,明白地在告诉他,他真认为自己想杀他。 这样的不信赖,让小阙受了重重的打击,比青青的毒针还让他疼痛,比鞭子还让他无法忍受,比被夹碎十指指头时更难以忍耐,彷佛捱了个闷棍,却无法解释。 柳长月,根本不相信他。 意识到这点的小阙双唇有些颤抖,他没说话,也说不出话,只能在低低的一声呜咽后,缓缓垂下了头。 之前就算如何受苦,小阙也相信只要柳长月一清醒,只要柳长月一来看他,他就安全了,他就不必再忍受那些疼痛了。 然而,柳长月的醒来却是在告诉他,他认为他想杀他,他认为他对他的感情完全不足以信赖。 若已是如此,那他解释什么都无用。更何况天痴与墨虹亲眼所见是他拿匕首往柳长月胸口扎,那么明显的事,即使他否认,也没有人会相信。 而且柳长月完全没看到他的伤,以前他受伤了柳长月总是会紧张的。 但这次他怎会看不见他的伤?难道是他下令让青青对他刑求的吗? 当柳长月慢慢转身,被苏笛搀扶着离去时,小阙嘴唇抖了抖,忍不住闭上想要掉下泪来的眼晴。 第五章 隔日,柳长月没有来,天痴却气冲冲地冲进牢房来。 天痴怒道:「把他身上的寒铁链解开,让他下来,再拿链子把他双手捆起来,我要将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提到刑堂去斩了!」 青青没多问,立刻让人照着天痴的话做。 天痴气到整个人不停发抖,也不管小阙软倒在地无法站起来,拖着小阙的领子就要走,青青想跟随,天痴却怒骂了一声:「你什么身分,我要处置人你也敢跟来!」 青青一听就瑟缩了一下,看着天痴将小阙带出铁牢。 天痴拖着小阙直接入了刑堂,刑堂上还有墨虹和他们俩的几个心腹在,墨虹也是一脸的气愤,见到小阙被拖行而来,便弯下腰朝小阙脸上赏了一巴掌。 小阙不知这是为什么,他早在受尽青青刑罚对待时,意识恍惚了。 天痴忿忿不平地道:「你这是什么表情!主上那么疼爱你,你害死他却一脸不要紧的,墨虹说得果然没错,你就是个养不熟的狼崽子,想起自己是浮华宫的人了,所以就连你爹都要害!」 小阙听得天痴所言,心中突然一震,整个人清醒过来喊道:「……他怎么了……他怎么了!」小阙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砾磨过地面一般,完全不复以前的朗脆。 天痴一双眼都红了,他强忍着悲痛吼道:「就是因为你这个不孝子拿匕首扎入他的胸口,他心脉受损过重,现在命悬一线,只剩半口气了!」 小阙茫然而惊恐地道:「怎么会,他昨天还来牢房……」 天痴大吼:「鬼子说那是一时的回光反照,他想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存心要他的性命,可是你回答了什么?他回来就吐了好几口血,陷入昏迷了!」 小阙愣愣地听着天痴说,可他自己讲过什么话都不记得了,他只记住柳长月问话时那副不信任的神情,还有,丝毫没有温度的目光。 小阙缓缓说:「他铁了心不信我……连我身上的伤也视而不见,我就算多说什么,他也听不进去……回答什么,都是没有用……」 当小阙这般讲,只激得天痴更加愤怒。他用了许久许久之前对柳长月的称呼,字字血泪地道:「阿月的武功是我教的,也是和我踏着背叛清明阁之人的血与肉一步一步从修罗地狱爬起来的。他第一次这么信任一个人,就信错了人,甚至赔上自己的性命,你真当我清明阁内之人完全冷血无情,连失去最亲的人也无动于衷吗!?」 天痴吼道:「把这狼心狗肺的家伙压好跪下,我今日就在这刑堂上斩了他,让他知道背叛主上当有什么下场!」 两名侍卫立即让小阙跪好,压下他的头,让他那截白色的脖子露了出来。 天痴拔出九龙刀,踏着重重的脚步来到小阙身边,当他高高抬起那把刀愤怒地要斩下之时,却听得小阙张开口,缓缓说道: 「……一命赔一命是应该的……我杀了他,所以我要赔他一条命。但是天痴大哥,我和他一直都在一起,因为太久了,所以我舍不得离他太远……我死之后……能不能请你把我埋在他身边……这样黄泉路上我若遇见他,才好和他解释……不、没什么好解释的。全都是我的错,我应当向他道歉,无论如何,我都是最伤不得他的那一个人,但我却伤了他……我知道他一定会恨我的,但我就是舍不得离开他……」 天痴的手一抖,刀滑了一下,但最后他还是咬紧牙关,用出最大的劲道,朝小阙的脖子砍下去。 「匡当」一声,就在天痴的九龙刀要砍下小阙脑袋的那刹那,突然一柄长剑伸了出来,挡住天痴下刀之势,并同时用力向上一挑,刀剑势均力敌,同时硬碰的真气让两柄名器摩擦出火花,一个身穿灰衣的男子突然出现,和天痴强硬相交几招后,立即将小阙拖到他身后护好。 当双方站稳,天痴仔细看了那人的容貌,突然惊讶吼道:「居然是你!」 那人转头低声对小阙说:「快逃,立刻离开这里!」 当小阙看清楚对方是谁,愣了一下之后,说道:「逃……不了……我身上被扎入四百六十一根针……化功散……软筋散……膝盖也裂了……动弹不得。」 那人皱了一下眉,转头怒视天痴。 天痴听见了小阙说的话时他也是一愣,但立即回过神来,金刀向前一举,就是一副要与对方拚命的架势。 突然间清明阁的杀手同时出现,紧紧围住那人与他所护住的小阙。 而刑堂内堂朱帘拨动,柳长月苍白着脸,重伤的他被鬼子和苏笛子两人搀扶着缓缓从内堂走了出来。 柳长月坐上刑堂高椅,接过苏笛递来的茶浅浅啜了一口,再将杯盏拿给苏笛后,缓缓抬头。 当他看见来人是谁时,竟淡淡地笑了出来:「原来是你,我的好二哥。我就想这么些年怎么都没你的下落,原来你竟去了宴浮华身边!」 柳长月的二哥,柳天艳庶出的次子柳雷霆。他记得当年是在夺取浮华宫时不见了这位,如此想来,他当时已经投身宴华,叛离清明阁了! 雷霆没说话,只是护着身后的小阙。 柳长月淡淡地喊了一声:「杀!」 整个刑堂顿时刀光剑影、兵器相击声不断。 雷霆这些年的修为虽未落下,但因顾及小阙,于是渐落下风。 杀手们不止要雷霆的命,也对小阙下手。小阙如今全无缚鸡之力,只得任人宰割。 小阙身上流出来的血让柳长月双眼眯了眯,但他始终没有让人停下手,因为小阙紧紧地挨在雷霆身边,就如同那个人才是他唯一信任的人一般,除了雷霆,谁也入不了小阙的眼。 柳长月看着雷霆与小阙生死相依的情景,妒意渐生。他从来就受不了小阙身边有人,男或女都不行,更何况小阙如今依赖的对象,是想杀他的雷霆。 柳长月脸上神情没有任何波动,他冷漠地看着底下的人生死相搏。 然当天痴、墨虹与鬼子这三人一起加入战局之时,雷霆再厉害,也无法从阵中逃脱。 苏笛有些紧张小阙的处境,他向来知道邺柳堂那副堂主青青是个什么样的人。小阙被关进牢房里才几天,整个人就憔悴成那样,甚至无法抵抗别人加诸在他身上的刀剑之伤。 他心里害怕主上这回是真的想要了小阙的命,毕竟这事闹得如此大,主上曾经的死士失踪后再回竟与小阙有关,他怕小阙难逃此劫,想了许久,最后心里一横,趁着主上不注意的时候抄起轻功,钻进那阵刀光剑影中,而后在刀剑相交之中闷哼了两声,皱紧眉头,搂住小阙的腰,迅速朝着缝隙猛钻,硬是将小阙从刑堂给带走。 墨虹一瞧见苏笛竟然带走清明阁的叛徒,立刻怒道:「追,生死不论,不可让他们逃脱!」 当下最外围的杀手得到命令,十人为一队,立即消失在刑堂之上,追人而去。 但此时柳长月却狠狠拍了椅子上的扶把,墨虹心里一惊,连忙回过头去看柳长月。 「谁许你自作主张的!」柳长月有着让人不寒而栗的眼神。 墨虹立即拱手弯腰道:「属下知错。」 柳长月密音成束,带着内劲的声音刺入墨虹耳里,道:『再派人追上去,倘若他有意外,本座必要你的命来陪葬!』 墨虹受柳长月内力冲击,头竟然昏了好一会儿,但他不敢延迟,立即再唤手边十名侍卫,轻声交代后,那些人亦同时消失在刑堂之内,迅速追赶上去。 当下堂上少了二十名顶尖杀手,又不用顾及小阙安危,雷霆的剑招越使越偏,也越来越厉害。最后竟出现了所有人从未见过的招式,外柔内刚,真气衍生不息,剑招厉害数倍。 鬼子吓了一跳说道:「外阴内阳,阴阳相辅,这是神仙谷的武功!」 鬼子立刻朝雷霆洒毒粉,但雷霆非但不受影响,还一剑刺穿了鬼子的腰际。 「鬼子,退出去!」墨虹喊道。 鬼子捂住腰间的伤口,只见鲜血一直流,他眨了眨眼,瞬间跑到柳长月身后,然后解开衣服替自己上药。 他碎念道:「傀儡尸还没练成呢!要是练成了,这叛徒十次都不够死。」 柳长月看着雷霆,挺意外他这二哥竟然学了神仙谷内的武功。但他的好奇也只是片刻,之后遂倚在高台椅上,左手撑颚,带着令人寒冷的笑意说道: 「你也算出息了。我本以为当年你不知死在那个角落里,谁知原来去了宴浮华身边。你用尽心思想杀我究竟为何,还不惜借宴浮华的宝贝儿子之手?只是,有一点你失败了。虽然你几乎成功,但却算漏了天意。 那日我原本扛不过药性,谁知小阙一乱,没杀了我,却让我陷入生死边缘。一脚搭在奈何桥上,有一刻我几乎没了气息,但也因此激发了不死药的功效。当死大于生,必置之死地而后生,如今我已恢复了之前的功力,不、应该是说,比之前功力再增不少,这也多亏二哥你了!」 柳长月拿起放在一旁几上的茶盖,凝起内力灌注其中,忽地直直朝雷霆射去。 雷霆挥剑横挡,但却敌不过杯盖中的浑厚内力,顿时「砰」的一声,杯盖被剑斩成两半,而雷霆却退后两步呕了一大口血,受了内伤。 雷霆见柳长月功力大涨,顿时毫不迟疑地转身向外飞奔而去毫不恋战。 雷霆的轻功练得几乎出神入化,满刑堂的人突然发觉雷霆不见后,整个乱成了一团。 伤口的血还没止住的鬼子说:「呦,轻功比我还厉害,一飘就没了!」 苏笛带小阙逃出清明阁,但身后杀手却追着他们不放。 他揽着小阙跑了一段路,最后却软倒在河岸旁。 小阙看着苏笛的脸失去血色,这才知道苏笛为了救他受了伤。他发现苏笛身上的伤口,第一刀砍在肩上,剑痕入骨三分,血流得惊人;第二刀砍在苏笛背上,也是流了一堆的血,这些血吓着了小阙。 小阙张嘴想说话,却被苏笛阻止。苏笛听见远处有人靠近的脚步声,看四周又无处可藏,仓皇之间只得带着小阙躲进河道之中,藉着青绿色的河水隐藏自己与小阙的踪迹。 当脚步声淡去,苏笛立即带着小阙泅水离开,最后他们从水道游到城外,在一处满是枫叶的山坡下小心翼翼上了岸。 苏笛扶着小阙走了两步路,发觉系在腰带上的红铃铛随着他们的步伐叮当叮当地响,为怕招来那些杀手,想了一下,便将铃铛自腰带上扯下,丢到路旁。 小阙知道自从他把铃铛给了苏笛后,苏笛每天带着,不知道多宝贝那东西,如今却为了他而将铃铛给丢了。 小阙看着苏笛,苏笛却勉强笑了笑,说道:「不过是个铃铛嘛,再买就有了,你那什么表情!」 小阙摸摸苏笛的脸,用力撑起自己的身体,一拐一拐地和苏笛一起跑,他们两人都知道,只要慢一些,后头的杀手们很快便会赶到,所以一步也不能歇。 只是当他两人不停地逃跑时,最后苏笛却因流血太多加上方才长时间泡在水里的关系,身体逐渐冰冷,之后一脚没踏稳,竟狠狠摔倒在地上。 「苏笛!」小阙连忙将他扶起。 苏笛脸上已经毫无血色,他喘着气,但气息却越来越弱,小阙知道这代表着什么,苏笛为他受了重伤,眼看是要……是要…… 小阙捂住自己的嘴,免得呜咽声从嘴巴里出来。 苏笛则好笑地看着小阙,说:「你这傻子,有什么好哭的……」 满山满地的枫树林,落叶层层叠叠堆在地上,苏笛穿着一身俏红色,很衬他的性格,也衬他那副娇俏模样。 苏笛拧了拧小阙的脸颊用仅有的最后一点气力说道:「我这辈子最开心的,就是交了你这个朋友……我从没想过……被人记着惦着……是这么好的一件事……你不要伤心,不是说为了朋友……两肋插刀吗……你对我好……我也会对你好的……你也别怨……主上……主上本是个疑心重的人……他心系于你,你却用匕首贯穿他的心……他伤心了……那能不恨你吗……」 苏笛的气息越来越弱,声音也越来越小,他说道:「你快走,我已经走不动,不想拖累你……我生是清明阁的人……死是清明阁的魂……他们最后终将会把我的尸体带回来……」 小阙红着眼说:「不行,要走一起走,我不要留下你一个人在这里!万一他们找不到你呢,万一他们不带你回去呢?那怎么办?我不要!」 苏笛突然发起怒来,睁着大眼说道:「你以为我救你是要让你陪我一起死的吗?如果你……在这里陪我一起等死……那有什么意义!还不如……还不如之前就别让我救,省得原本只会死一个……现下却要……却要死两个……」 苏笛硬撑着说完这段 话,整个人就像是被抽光气力一样,软软地靠在枫树上,眼里含着雾气,看着小阙。 「走吧……」苏笛的声音轻得不得了。「是朋友的……就走……别让我这条性命活生生让你浪费了……你应该要……和我的分一起……好……好……活下……」 苏笛的话没来得及说完,他的眼睛缓缓闭上,脸上流露出温柔的神情。只要小阙能活下去,他这个朋友,也死得其所了。 「小笛子……小笛子……」小阙轻轻摇了摇了苏笛,苏笛却没任何反应。 你双手紧紧捂住嘴,不听话的泪水不停由眼眶中涌出。他不能发出一丁点哭声,如果苏笛听见他哭了,肯定会不高兴的。 小阙在苏笛身旁待了好一会儿,这才愣愣地站起来,拖着狼狈的身躯,听苏笛的话努力往外走,努力带着苏笛的分一起活下去。 胸口一股郁气冲了上来,他猛地吐了一大口黑色的血,眼前光景模糊不清,天旋地转,让他不清楚该往哪个方向去。 突然脚一软,绊到了河道旁的石头,小阙眼前一黑,就这么摔进河里去。 青绿色的河水,悠悠泛着蓝光,小阙茫茫然地从河底往上看,彷佛又看到当日东南海里美丽的蓝色海水。 但是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对他好温柔好温柔,在他耳边说着:「没关系,我到死都会和你在一起」的人,如今却换了一副面孔,只想他死不让他活。 他原本以为这些日子跟着柳长月,已经知道情爱为何,爱人当何,可是原来所有的感情是可以在一夕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的。 小阙觉得心好像空了,那些曾经被温和对待的记忆随着流水缓缓逝去。原来他做什么都是错,从没被那人打心底相信。 忽然他有种想法,就这么躺在河底别上去了,在这里他可以想像自己还在那片幽蓝海里,他身边仍停留着那一个人,他们生死相依、不离不弃。 说着永远永远地,都要在一起。 就在小阙气息用尽,几乎要从此长眠之时,突然有个身影发觉了他,迅速从河岸旁一跳,潜入河里将他拉上来。 那人拍着小阙的脸颊,又探了他的鼻息,发现小阙竟然已无气息时,立刻抓住小阙的下颚,朝小阙嘴里送气。 「你不能死!」那人唤着:「你还没替我报仇,还没杀了唐王,尚未履行诺言,所以还不能死!」 那人不停地朝小阙嘴里度气,又拍着小阙的胸口和脸颊想让他醒过来。 而后一直反覆着这样的动作,不知持续多久,小阙才动了动,侧首往一旁呕出一口混着血的河水,有了气息。 柳长月高坐于刑堂之上,底下跪着两个人。 一个是邺柳堂堂主墨虹,另一个是副堂主青青。 柳长月沉默了许久才开口,他说道:「天痴应该有发话过,在我醒来之前最好连一根手指都别碰他。但是你们两个都做了些什么?」 墨虹低着头,但心里仍有傲气。他说:「自清明阁成立以来,素就有邺柳堂堂主能严惩下属的规条在那,宴阙他差点杀了主上您,我没当场依阁规将他斩立杀已经是考量到主上对他的不一般了。」 柳长月喝着下属端上的香茗,轻轻淡淡地说道:「茶还是苏笛泡得好。」跟着又说:「邺柳堂规条凌驾于阁主之上,那是当年的规矩。这个清明阁是我一手建立起来的,我说什么便是什么,你拿前人的规矩来应对,是想爬到我头上吗?」 墨虹一听柳长月话中带着杀意,立即叩首道:「属下不敢!」 「当日密室内,你朝他打了两掌,那是为护我安全,我不与你计较。」柳长月悠然抬首,望着写着「邺柳堂」三字的匾额说:「但你在我昏迷期间打了他几个巴掌,这就是擅自行事!你说,邺柳堂堂主,我是该对你如此效忠于我而高兴,还是该为你自作主张而开心。」 柳长月真正发怒的时候爱说反话,深知柳长月性格的墨虹顿时冷汗淋漓,知道主上动怒了。 「还有你手底下这个副堂主,」柳长月脸上挂起淡淡的笑容,气度依旧雍容,但杀气却已无形地笼罩在他的周身。「你好像不怎么会教人啊,天痴曾经说过,一切等我醒来再说,可却有人自作主张,在那个比我性命还重要的孩子身上扎了四百六十一针,银针长长短短,可却是针针到位,又鞭他不知多少,还拿铁板夹裂了他用来握剑的手指指骨。想来,副堂主是肯定这算不上用刑,只是当陪他玩玩罢了?」 青青一被点到名,就瑟瑟发抖,如今对小阙所做的事情全都被柳长月查了出来,他吓得缩成了一团,不停喊着:「主上饶命、主上饶命!青青是因为他差点杀了主上,气不过才……」 「才陪他玩玩嘛,我知道!」柳长月仍悠闲地喝着茶,偶尔还拿块糖酥饼吃。 「我的清明阁有我自己的规矩,邺柳堂想翻天作主子,我是不是该拱手相让?」说罢,柳长月笑出了声。 墨虹咬牙,做错事就是做错了,他不会再狡辩。 而青青却一味说着:「主上饶命、主上饶命,青青这也是为了您啊!」 柳长月把茶和糖酥饼全吃完了,「叩」的一声,将杯盏放到茶几之上,由上俯视着掌管邺柳堂的一大一小。 他嘴角透出些许冷笑,说道:「墨虹,我这次就饶了你。你想想看自己打了那孩子几巴掌,鬼子的传儡尸也快成了,届时叫他让傀儡尸三倍打回来。」 墨虹脸色变了变,这惩罚其实不轻,傀儡尸那是杀人利器,出手皆是致人于死的狠招,几巴掌下去,恐怕也要不少时日才会好。 但墨虹还是朝柳长月磕了头,说道:「谢主上饶命。」 「至于你……」柳长月看向青青。 青青仍不停喃念着:「主上饶命、主上饶命……」 柳长月眼神闪过一丝戾气。「谁敢伤他,我向来是要对方以命相抵的。但你不简单,不愧是在清明阁里长大的,一副心肠狠到连我都钦佩万分。」 青青抖得更大力了。 柳长月朝墨虹道:「他当初如何的狠,同你一样,让他尝上三次吧。我有我的规矩,清明阁也有清明阁的规矩,你是刑堂堂主,罚完后该再做些什么,应该比我清楚是不?」 青青听完柳长月说的话,竟惊吓得尖叫起来。 墨虹不敢让青青再惊扰柳长月,回了声:「是!」后,立即派人将青青押下,锁入铁牢等他惩戒。 天痴是之后被加派去寻找小阙和苏笛的。 他知道苏笛和小阙水性不错,应该会由河道离开。于是当他顺着河道搜寻,没多久就看到了苏笛。 只是苏笛静静地坐在一棵枫树下动也不动,闭着眼挂着浅浅笑容,就像完成了什么值得高兴的事一般,笑得单纯幸福。 天痴看着他,深深叹了一口气。他伸手将苏笛抱起说道:「傻孩子,我们回家了……」 而后怀抱着苏笛,一步一步往回走,走回他们一起度过许久岁月的清明阁。 当吴钩摇着小阙越过围墙,直接进入胡记医馆的内院时,躺在椅上晒太阳的胡老头被吓得差点跳起来。 胡老头拿着蒲扇怒道:「你这个人,说了几百遍让你从大门堂堂正正地走进来,你是听不懂人话吗?老是墙外跳进来,老头子我经不起吓,你把我吓死了,我肯定当鬼也找你算帐!」 然而,吴钩只是向前两步,对胡老头说:「这就是铁葫芦的主人,有人要杀他,为了不惹人注意,我只能翻墙进来。」 胡老头瞪了吴钩一眼,走向前来看了看昏迷不醒的小阙,当他因为医者的天性抓起小阙的手想替他诊脉时,却「咦」了一下。 胡老头说:「先把他带进我房里让他躺下,然后告诉小胡今天关门不做生意了,让他赶紧进来。」 吴钩点头,照做了。 不一会儿胡老头的儿子小胡匆匆忙忙的跑进他爹的房里,胖胖的身躯因为这几步路而不停冒汗。他用袖子擦了擦,连忙问道:「怎么了爹?」 胡老头趁着方才的空档已经将小阙全身骨头摸遍也把好了脉。他皱着眉头说:「铁葫芦真正的主人来了,就是这孩子。但他伤得很重,老头子我一个人忙不过来,趁他昏着还没醒,你赶紧帮手,把他身上埋好针立刻取出来。」 胡老头和小胡把吴钩踢到了门外,等唤他烧热水端盘子时,才准他进入屋里。 吴钩第一次进屋时小胡正从小阙的十根手指中将一根长过一根的银针从里面拔出来,而胡老头则从他脚下开始,慢慢摸慢慢感觉,接着用小刀划开早已愈合的伤口,从骨头里缓缓地清出大量而骇人的细针。 这割肉拔针的事从下午一直熬到大半夜,胡老头喘着气看着一旁盘子上的两百多根银针,忍不住说了句:「真是造孽,好好一个孩子居然被折磨成这样。」 然而,这期间小阙却一直没有醒,彷佛深深入睡了,一点也感觉不到痛楚般,胸膛缓缓而微弱地起伏着。 小阙真正醒来,是在一个月后某日的下午。 那时寒冬已过,有些春暖花开的味道。 胡老头一进内院正打算去给昏迷的小阙把脉,却见到有个孩子坐在他为未出生的孩子搭建的秋千上,轻轻荡着。 「唉,孩子你终于醒了!」胡老头有些兴奋,也放下了心。 其实半个月前他就已经帮小阙把身体调养好,只是虽已无大碍,这孩子却一直睡着,没有醒来的迹象。 小胡说这孩子肯定是经历了太可怕的事情,受了刺激导致如此。必须慢慢等,等到他愿意醒来,才得醒过来。 小阙转头,阳光下看到一个头发灰白腰有些弯,但说话有力,眼神烁烁发光的老人家,他对对方友好一笑,点了个头: 「爷爷是你救了我吗?我叫小阙,谢谢你的救命之恩。」 胡老头顿时感到一阵温暖的阳光透入了心里,照亮了他的心房。 他想这是个多么好又有礼貌的孩子啊!长得清秀水灵,几乎不属于凡尘了。 接着又想,为什么他家的怎么生都像粽子一样胖,若能生个这样秾纤合度的不知该有多好。 胡老头走过来说:「身体觉得如何了,是否还有哪处不舒服?」 小阙静静感觉了一下,然后淡淡地笑着摇头说:「都好了,谢谢爷爷。」 「欸,好乖好乖!」胡老头再一次感叹他家生的都是肿的。 胡老头让小阙暂时在医馆里住下来,什么都别想,只要好好吃饭,早睡早起就成。 小阙照着胡老头说的话做,空闲时他会坐在秋千上来回地荡,偶尔也会帮胡老头晒晒药材,整理整理花圃等等。 吴钩并不住在医馆里,但他每隔一阵子就会来看小阙,也将铁葫芦物归原主还给了小阙。 他没有问小阙在清明阁里发生了什么事,所有人也没问起小阙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胡老头只觉得小阙既然拥有福家的铁葫芦,那自己就要照顾他。可照顾之余觉得这孩子心思单纯眼神清澈又讨人喜欢,于是就理所当然地更加疼惜他了。 但,在冬天过了,春天开始的那一日,小阙在所有人都没告知之下,离开了胡家医馆。 他只于桌上留了一张纸,纸上写了两个字:「勿念」,人便消失了。 从此,再也没人找得到他的踪迹…… 第六章 归义县。 归义县原本是坐落在偏僻西南草寇匪类丛生的地方,县民从来几天不得一顿温饱,但自从换了一个县令、换了一个师爷、再换了个仵作大人,得了四个武功卓绝的名捕,又添了个极有本事的捕快,没多久时间而已,便将草寇盗匪完全扫尽,让归义县成了西南角落最太平安和的一个小县。 归义县衙门和里头的官老爷是县民们最祟敬的对象,而如今主事的人是这么排的:县老爷「施问」,开堂斩人时需由他;师爷「南乡」包揽一切出谋策划;小头儿仵作大人「施小黑」乃「施问」独子,做仵作之余,最爱的是巡城和查案办事人打坏人;小捕快「陈七」又名「陈小鸡」,被指为仵作大人的跟班;追踪术无人能及的「赵小猪」一只(它真的是只猪),同样厉害的寻香鸟「黑黑」、红鹂鸟「小红」(它们也真的是鸟);最后为衙门里人称四大金刚的「金忠豹国」四人。 陈七这人以前曾在浮华宫当过副宫主,那时他别名「林央」,是一手把小阙拉拔大的人。 小阙和他感情之深,如父如子、如兄如弟,从来就是同睡一张床、同盖一张被的感情,只是后来被浮华宫宫主宴浮华卖给了原名兰罄,之后唤做施小黑的仵作,于是便在归义县定了下来。 六月初,天气已经开始转热,小七与小黑大人巡城巡到一半,有个大婶见他们辛苦,于是特地端了两碗冰镇酸梅汤出来。 小七道了一声谢,一口就把酸梅汤给灌下肚子了。 兰罄不太喜欢酸的,但也分两口喝完了。街坊邻居给的,当然要喝光才是。如果喝不光或者附上送鸡送鸭的,那就得拿回衙门里。师爷说那是心意,小黑大人理所当然可以拿。 就当把碗还给大婶时,小七对兰罄说道:「师兄,你觉不觉得最近归义县太平静了?以前偶尔一个月也能办上三、四件案子,现下却整个月没人来报官过,真是让人闲到浑身骨头都要散了啊!」 兰罄看看天上,说了句:「风雨之前的宁静。」 「嗯嗯?」小七觉得他家大师兄今日说的话怎么挺有内涵的。 但当他们两人走回大街上,小七一抬头,就见不远处阳光底下,有一个面貌平凡的青年朝他挥手,笑着大喊了一声:「阿央,我来看你了!」 小七愣了一下,会意过那人是谁后,连忙走向前去看了看这小祖宗,确定是真人后大声骂道:「你到底跑哪去了,现在全天下的人都在找你啊!」 青年笑了笑,说道:「我刚刚跑去衙门找你,可我忘了你在这里叫什么名字,我说了我来找一个易容术很高明的人,那些人说应该是七哥,又说七哥跟小黑大人巡城了,我一路跑过来,果然见到你了。可是你的脸怎么又变了,如果不是师伯就走在你身边,我都认不出你是谁了呢!」 兰罄悠悠地走过来,看看小七,再看看青年。 小七看看兰罄,又看看小阙。「我们正在回县衙的路上,边走边讲吧!」 兰罄多看了青年一眼,小七怕兰罄突然发难,于是立即说:「四师姐的儿子宴阙,师兄还认得不?」 兰罄眼珠子转了转,点头,露出森冷的牙齿和阴寒的笑容道:「记得,他就是之前在那山里头有雪鹿的什么宫不让我带你走,还拿了把大剑威胁我的人嘛!」 小阙吓了一跳,立即往小七身后躲。他在小七背后探头道:「师伯你不要怪我,我那时候以为你要欺负阿央,所以才那样。后来娘有说你和她和阿央都是同师门出来的人,你不会害阿央,我才晓得的。」 兰罄看着小阙脸上戴着蜡黄的下等人皮面具,可手和脖子却白得不得了,他突然静了下来,食朝突然朝小阙额头一弹,说道:「我不喜欢人家无缘无故戴人皮面具,你看,小鸡的也拿下来了,所以你也要拿下来。」 小阙苦笑了一下,低声说道:「别拿下行不行,阿央也说了外头很多人在找我,我不想被找到!」 兰罄突然怒道:「阿央叫谁?这里只有施小黑跟陈小鸡,没有阿央!」 小阙点头说:「知道了师伯。」 兰罄又说:「师伯叫谁?这里也没有姓师名伯的人!」 小阙以前就感觉兰罄的性格怪怪的,凶起来可怕至极,而且谁都不是他的对手,所以,娘也有点怕他。 他们边走边回衙门,路上小阙一直想,最后才问道:「那要怎么叫师伯啊?」 兰罄正想开口,小七就说了:「叫小黑哥吧!你是我一手养大的,我当你是亲弟弟,你从现下起改口叫我哥哥,自然也得叫他哥哥了!」 「嗯嗯!」小阙虽然有点不太懂,但还是点头了。 兰罄则是没将这一切放在心上,他现下比较倾向小七想怎样,就让他怎样。南乡师爷说这是夫妻之道,成了亲拜了堂而且还有孩子之后,他就不可以凶小七了,不然小七跑掉,他的黑宝就没小爹爹了。 回了衙门,门口的衙役喊着:「七哥和小头儿回来了!」 兰罄昂首阔步地踏入衙门,后头跟着小七和小阙两个人,突然觉得有个小跟班也不错。 小黑在前头说道:「我去小兰花那里抱黑宝。」然后就自顾自地走了。 小七这时把小阙领回到他和小黑的院子里,入了房,让小阙先坐下,而后揭开小阙脸上的人皮面具后,惊道:「奶奶个熊,我家的包子脸怎么消成瓜子脸了,你快告诉我,这半年多的时间你去了哪里,发生了什么事?竟然没有按月向分舵回报行踪,你知不知道你娘找你找得都快急死了!」 小阙静了静,只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他本来可以说谎,但他天性就不喜欢说谎,于是只能简单地道:「前阵子碰到了一些事,难受了一阵子。后来在江湖上晃了几圈,稍微觉得好些了,想找个地方歇下脚,又想到之前说过要来看你,便来了。」 小七担心地问:「惹到不应该惹的人?」 小阙顿了一下。「嗯。」 小七又问:「江湖中人?」 小阙依旧「嗯」了一声。 「很厉害?」小七替小阙担心。 小阙想了想,道:「厉害是厉害,但好像没师伯那么厉害。娘见着会抖的人,世间只有师伯一个吧!」 然后小阙突然握住小七的手,心里满是关怀地问道:「阿央你在这里没有被他欺负吧?」 小七答道:「还好,早习惯了。」却觉得小阙整个人都有些不对劲,但哪里不对劲他却说不出来。 以前他们是无话不谈的兄弟,可现下他眼看着奇怪,却不知怎么让小阙把心里话说出来。 小七于是道:「既然找到你了,那我向师姐捎个信,说你人在我这里……」 小七话还没说完,小阙就急着说:「先不要!」他道:「我躲了很久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我不想任何人知道我的行踪!」 当小阙说出这样的话来,小七就想,小阙遇到的可能不是什么能随意打发的对象了。想到这点,小七于是隐约地向小阙套话。「江湖上的事,没有什么事你娘摆不平的,只要你一句话,连前头有座山她都能替你铲平!浮华宫的小宫主这么畏畏缩缩的像什么样!」 小阙突然神色黯然,闭嘴不语。 小七皱起了眉头。 这时兰罄抱着已经九个月大的黑宝回来。 黑宝生得白白嫩嫩的,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别的娃儿小时候穿的不是粉嫩的颜色就是青葱明亮的,可黑宝穿着一身黑,同这归义县所有的捕快们服饰相同,只是他身上的料子特别挑选过,用的是上好透气的南绢,摸起来柔软光滑,一点都不会磨伤孩子水嫩嫩的肌肤。 兰罄把孩子带进门,小阙看了一眼正在吸拇指的黑宝就开口叫道:「小黑哥,这个孩子好水灵,是你儿子吗?叫什么名字?」 兰罄得意地说:「是我儿子没错,他叫黑宝,是我小黑大人的宝贝,施黑宝。」 黑宝瞧见屋里头有个没见过的人,这孩子也不怕生,在他爹怀里扭来扭去的,想爬过去抓小阙的脸颊。 兰罄说了儿子的名字,一时兴起遂问道:「我儿子叫黑宝,那你叫什么名字?」 小阙愣了一下,他看向小七,问道:「我要隐藏行踪的,那现下起我该叫什么名字?我还没替自己取新名字呢!」 小七深吸一口气,然后慢慢吐出来。他刚刚想得太多,这会儿也没了想法。 倒是兰罄听到小阙说的话,很感兴趣地说道:「怎么你没有名字吗?为什么你会没有名字?」 这时衙门外头也不知道是谁家养的狗不停地叫,声音大到竟传入了衙门内的小院来。 兰罄眼晴眨了眨,说道:「要不你就叫阿旺吧!小七说最近衙门没事很无聊,小黑大人替你取名做阿旺,让衙门案件多多,很兴旺,这样我们就又可以去办案了!」 被抱在兰罄里不停扭动,但怎么扭都扭不出他爹怀抱的黑宝这时听了他爹「旺」了一声,接着竟也学起了那个字,开口吐着泡泡,用软软的童音说道:「旺、旺、旺旺!」然后咯咯地笑了起来。 兰罄觉得自己取的名字连儿子也喜欢,于是拍板定案道:「就是这个名字了,阿旺!」 小阙想了想,于是点头道:「谢谢小黑哥!」 小七有点无奈地看着兰罄,这兰大教主从来没有取名的天份,却偏偏爱帮人取别名。师父赐给自己的名字原叫百里七,后来他化名为陈七,却被这人叫成了陈小鸡;外头还养着一条猪,那猪可厉害了,被他教得能千里寻人,可这么厉害的神猪却被叫做「赵小猪」;兰罄自己更绝,本来的名字那么好听,但被县令施问捡回来当儿子养后,就硬说自己叫做「施小黑」…… 但小阙自个儿高兴愿意点了头,所以小七也没能说什么了。 之后小阙看着小七,眨了眨眼晴道:「那我如今也不能叫你阿央了,要改叫你做小七哥了!」 小七拍拍小阙的头。 这天因为黑宝出奇地喜欢刚来的漂亮哥哥,所以很晚了都不睡觉,而且只要小阙作势要走,黑宝就眼泪汪汪地看着小阙,然后胖胖的小手伸得长长的,有些情深深意浓浓的味道。 因为儿子喜欢,所以兰罄也不让小阙走,结果到最后竟然是小七、兰罄和黑宝睡床,小阙在地上打地铺,黑宝偶尔都会探头看看漂亮哥哥还在不在,当漂亮哥哥感觉到他在看他,睁起眼睛来对他吐舌头扮鬼脸,黑宝才会「咯咯」地笑两声,然后让他爹拉回怀里继续睡。 夜深人静的时候,小阙总会想起以前的事情。 他想,他现在虽然还不能释怀,但总有一天,一定能看破这一切的。 他暂时不想管江湖事了,只希望那个人找回苏笛的尸体后能够好好安葬苏笛,而他与他之间的爱恨情仇,就随着时间慢慢散去吧! 谁说过的,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小七从自己的压箱宝里挑了张人皮面具给小阙,那张面具让原来看起来已经比实际年纪小的小阙又少了几岁。 而平常,小七做的人皮面具通常是普通的、让人看过几次也记不住的那种脸,但他可不爱小阙戴那种,于是找了张清秀稚嫩模样的给小阙,把小阙打扮得像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小阙很是满意,因为他发觉小七给他这张人皮面具后,他在衙门里跑来跑去都不会有人吼他,虽然这也和小七交代下去有关,但小阙却是真正混到了一个风生水起,大家看到他就一脸微笑,叫着:「阿旺,来来!」 小阙是个懂礼貌的孩子,见到年纪比他大一些的就叫「哥哥」,年纪比他大许多的就叫「伯伯」,看到小七叫「哥哥」,见着小黑叫「小黑哥」,黑宝叫「宝宝」,县令施问叫「县令伯伯」,师爷南乡……嗯……年纪不好猜,就叫了「师爷叔叔」。 才没几天而已,全县衙都知道陈七有个弟弟来了,名字叫陈旺,水嫩嫩的模样和仵作大人的宝贝儿子有得比,脸蛋长得都像一掐就能掐出水来的模样。 小阙在衙门里帮了几天忙,有一天在兰罄和小七回来时突然跑来对小七说:「哥哥,我想学你当快班捕快你看好不好?」 小七瞥了小阙一眼说:「你好好的富贵闲人不当,当什么快班捕快?捕快既没前途,还得赴汤蹈火拿命拚,而且薪饷才那么一点点,一年十二两多、十二两多啊!十二两给你买双鞋都不够,当什么捕快!」 但小七忘了他身旁还有个仵作大人在,兰罄拍了一下桌子,顿时将桌子拍碎了半边,只剩另外半边在那头摇着。 兰罄怒道:「谁说当捕快没前途?小黑大人我像没前途的人吗!」 小七缩了一下肩膀,讨好地笑道:「师兄您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而且您也不是捕快,您是归义县最好的仵作大人,怎么会没前途呢!」 小阙看看小七,再看看兰罄。「小黑哥,那我能不能当捕快啊?」他问。 兰罄瞟了他一眼,瞬间单掌朝小阙出手,力道急、劲、猛,若是寻常练武之人被打到,吐血三升都还算少的。 小七被兰罄的突然发难吓了一跳,当他想上前阻拦时,却发觉小阙早他一步双拳紧握,交叉成盾,之后腰又往后一缩,连带地卸去了兰罄突袭的力道。 小阙对兰罄笑了笑。 兰罄满意了,招了招小阙说:「我带你去领捕快的衣服,你以后划在我小黑大人麾下,小鸡和金忠豹国都比你大,你最小。」 小阙快乐地跟在兰罄后头说道:「好啊!好啊!那除了衣服之外有没有配剑?」 「你那把很大的剑呢?」 「留在家里没拿出来。而且那把剑太好认,随便在路上转几圈,就有人知道我是谁了。」 「那就去领一把好了。」小黑大人大方得很。 「好!」小阙随着兰罄走远,声音愉悦。 他们两个相处融洽是好,可小七却是惊了。 小阙的武功什么时候突飞猛进得这么厉害,居然能挡下前乌衣魔教教主兰罄一掌,这实在太可怕了。 再者,小七又肯定了小阙失踪的这些时日的确发生了什么大事,小阙以前是天真开朗,以赤子之心烂漫行事的孩子。现下虽然外表看来没什么问题,可当他以为没人看到他时,那慢慢显露出来的空洞眼神绝不是装的。 小七担心小阙,但同时却也明白,这孩子经历了很多事。 而且如果小阙不想提之前的事情,小七硬要深掘,恐怕伤的也会是小阙。 他从怀里拿出一管小小的竹筒,再将里头的字条取了出来。小七拧了拧那张字条,最后还是以内力将其震成片片碎屑,舍了将小阙在他身边的这个消息传回浮华宫去的念头。 他从小疼着、呵护长大的孩子,他心尖上的那块肉,他的亲人。 小七只想小阙好好的,像以前那样不懂事都好,别要是现下这般心里苦着,却佯装无事的模样。 小阙快班捕快的身分很快就拿到手了。 县令施问疼爱儿子,只要是不犯法之事,他都不会太去管。 于是当小阙换上了胸前绣了块「捕」字的快班黑衣,兰罄和小七之后的巡城任务,就增加了两个人。一个是小阙,而另一个,则是兰罄的心肝宝贝儿「黑宝」。 其实兰罄很早就想带着儿子一起巡城了,只是如果这样,发生事情时他就无法顾及公务。如今有了「阿旺」帮他抱儿子和他一起巡城,他就高兴了。 小黑大人一高兴一开心,整个县衙到归义县便是那歌舞升平、平安大吉。 黑宝一早就出门,扑腾到中午也累了,孩子累了就睡,小阙则牢牢抱着他跟在小七和兰罄身边。 今天兰罄巡的是城东外郊部分,这里人少,只有一部分还种得了旱稻的土地绿油油地长着。 坐在田埂上吃着简易午膳的几个农人见到兰罄和小七,吆喝着向上摆手,叫着:「大人辛苦了!」 兰罄点点头手负于身后很威严地走到另一处去,而小七则喊了回去说道:「你们也辛苦了!」 小阙戴着斗笠,斗笠下的阴影刚好遮去阳光,免得晒到了黑宝。黑宝睡得香甜,兰罄走得步步生风,小七一脸的恣意,还有农人们的笑声,让小阙感觉这个地方好安宁,令他身心平静。 也许他也可以一直在这里住下去,领一年十二两多一点薪饷,吃公家的饭,还有人会对他笑。 以前从不觉得能拥有这些是很愉快的事,但现下他想法变了。 当捕快也能救人扶危。他想一辈子助人,而后用那些换得自己的安宁平静。如此,甚好。 「黑宝有没有晒着?」兰罄回过头来问。 「没有。」小阙说:「他睡得正好。」 兰罄点头,又往前继续走。 走啊走地,又到了另一块旱田。这里是种红薯的,红薯在乾旱之处容易活,所以雇田的农人就只有一个,而那个人的身后还跟着个小孩。 也许是累了,那走在田埂上的孩子说:「爹,背我背我!」 脸被晒得铜中带红的农人揉了揉孩子的脑袋,然后蹲下了腰,让孩子爬到他的背上,背着走到田的另一头去。 看见这一幕,小阙有些恍惚。 兰罄和小七走远了后发现小阙竟然没跟上来,小七便喊了小阙好几声。 之后小阙好像突然吓着了一般抖了一下,而后茫然转头看着小七,等了一会儿,待失去的表情回到了脸上,小阙才走向他们。 回到城里,他们先去凉水铺喝了碗凉水,兰罄则抱着醒过来的黑宝喂他米糊糊。 小阙看着兰罄那么疼黑宝,而黑宝抓着兰罄头发直笑,不禁喃喃说道:「你现下就这么喜欢你爹,那将来长大后,还会更喜欢你爹吗?」 兰罄耳力好,听见了就回答道:「黑宝当然会更喜欢我,他现下喜欢我都胜过小鸡还有任何人了!」 小阙有些失魂落魄地,彷佛之前佯装的那些模样只是幻影,消失了,他变回了原来的那个小阙。 小七听小阙用更小的声音喃喃自语地说道:「那是不是所有的儿子都会喜欢自己的爹……难道不想喜欢也不成吗……」 小七额头青筋突地一跳,隐约觉得小阙讲这些话,必有原因。 小七开始留意浮华宫那边的情形时,得到了个消息,他那个薄情寡义的前四姊夫柳长月居然没有死,而且不但没有死,还带着清明阁整个重新席卷江湖。 也不知那个前四姊夫在发什么疯,到处打听浮华宫的事情。浮华宫最大的产业「通宝票号」曝了光,那可是遍布大江南北的大生意,但柳长月竟然乱得那些票号几乎开不了门,还带了口讯,让宴浮华出来相见。 小七在浮华宫是还留着几个心腹的,其中有人回报,宴浮华与柳长月见了面,柳长月开口第一句就是要他儿子宴阙回去清明阁。 只是没人知道,小阙并没有回浮华宫,而是来了归义县。 同时间也焦急地在找儿子的宴浮华与柳长月谈了几句就动怒,与柳长月大打出手。 小七左想右想,就觉得整件事情十分诡异,小阙不想回浮华宫,应该是不想面对他娘,而他爹柳长月又满江湖地找他,连宴浮华都不惜强逼出来,这么来说,小阙一直躲着的人,很可能就是他爹柳长月。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果然是真。 大魔头都不容易死,而且就算整个江湖的人都知道他死了,还会来个大尸变,复活重生,最可怕的是还会比没死之前更加厉害。 例子诸如兰罄、诸如柳长月。 今日休沐,衙门不办公,所有的捕快们都闲了。 有家室的回家去,没家室的在县衙前庭摆了几张椅子喝酒、嗑花生、顺道聊人是非兼讨论几个案子。 兰罄坐在衙门屋檐边,一只脚屈在屋檐上,一只脚在空中晃啊晃,黑黑和小红这两只鸟还有它们生下的几只鸟儿子在兰罄放着乾果的手掌心中啄来啄去,和兰罄抢乾果吃。 兰罄看着下面的手下们很乖,小七也很乖,赵小猪扒着院子里的土找蚯蚓算得上一点乖,而阿旺则把黑宝放在地上,让黑宝学走路,他宝贝儿子和宝贝儿子的新奶娘也很乖。 黑宝走了几步路,突然一个跌倒,小阙想扑上去接,小七却说道:「别扶他,哭了也别理他,黑宝可机灵了,见你对他好就会装哭,一装哭那眼泪像不要钱似地流,每回都得让人跑去买糖葫芦哄他他才高兴。跌倒后让他自己站起来,可别宠坏了他。」 小阙只好照做。 黑宝跌了以后都会呜呜两声,但是见没人过来扶他,他就在地上爬啊爬,后来觉得无聊了,才站起来走。 先是走去扑在他小爹爹腿上咿咿哑哑地流口水,之后又走去扑小阙,要小阙把他抱起来。 黑宝「旺」啊「旺」地叫着小阙,黑白分明的眼睛转啊转地,看起来十分机灵,小阙也回着「宝宝」啊「宝宝」,黑宝乐得笑了,引得小阙也跟着笑了。 小阙抱着黑宝在台阶上坐着,和黑宝玩着手指,他让黑宝在他手指上咬来咬去留下齿痕,看着清风吹拂着这安静的衙门前院,这会儿阴谋算计什么的都离他离得远远的,他彷佛感觉自己又回到了以前无忧无虑的时候。 天渐渐暗下来,兰罄从屋檐跳下,神态优雅随性,但那张脸却是足以颠倒众生的妖冶之态。 兰罄举手抬足都带着一种说不清的气势,说傲气不像傲气、说戾气又觉得这样的人怎么会有戾气。 小阙看着兰罄离去的背影久久,想着这个人已经比第一次在浮华宫见面时少了太多狠厉。也许是他爹和师爷还有小七都疼着他,衙门上下所有人喜欢他,归义县的县民们爱戴他,虽然可能是少少的,如沙漏里一次只能落下一点点快乐,但积沙成塔,就拥有了世人梦寐以求的宝藏,属于自己、谁也夺不走的幸福。 天黑了,前院里的人也渐渐散去。这时小七走了过来,见小阙一脸羡慕地看着兰罄时愣了一下。之后他把黑宝从小阙怀里抱起,随便塞给一个捕快,让他把孩子抱回去他们的院子里,而后在小阙身边的台阶上坐下。 小七一开始没有说话,他只是等着小阙收拾好心情。 再过了一会儿,小阙才开口说:「阿央想问我什么吗?」独自二人时,这个称呼才让小阙觉得习惯。浮华宫副宫主林央是看着他长大,和他形同兄弟,甚至父子的人。而归义县的陈七,单单属于归义县。 小七慢慢地叹了口气,他不想罗唆,一开口就直奔要题。小七说:「我收到消息,柳长月没死,清明阁于江湖再现。柳长月就你一个儿子,他回来后自然向你娘要人。可你娘早定了你是浮华宫下任宫主,更因不喜柳长月的为人处事,遂拒绝了柳长月的要求,之后柳长月不知打哪查来浮华宫在外的一些产业,竟闹得浮华宫在江湖上一些生意都做不下去。」 小七再说:「现下整个江湖风声鹤唳地,浮华宫各地的通宝票号都被清明阁杀手给盯了,柳长月发了话,谁敢入通宝票号,就是与清明阁作对,你娘也发了话,清明阁的人敢伤通宝票号一人,便将其碎尸万段。 为了你这个儿子,两个人新仇旧恨加一加,这回是真的打起来了。许多人无辜被波及,但清明阁和浮华宫那么响亮亮的名字摆在那边,没人敢惹他们任何一方。」 小阙听得头越来越低,最后直接埋进了膝盖里。 小七摸摸小阙的脑袋,说道:「让我猜一猜,小祖宗你这回出门,不会正巧就碰上柳长月了吧?」 小阙全身突然一僵,这让小七知道自己猜对了。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居然搞得你连自己的本名都不敢用?我说过,你娘在江湖能这般风生水起自然不是个好惹的,清明阁虽然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地方,但你娘要对付他们,也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 况且你娘又是咱神仙谷的人,神仙谷你也知道,二师兄擅机关卜算奇门遁甲、三师兄是弱了些可绝不好惹,五、六师兄在江湖上早有了些名堂,更别提我和你八师叔,还有我俩后头那些人了。 而且你师公当年出谷时也结交了不少好友,那些人有些是死了,但徒子徒孙还在。江湖诸多门派,曾受过你师公恩惠的也不少。你别看师公现今整日整日地睡,他都隐居多少年了,现在在武林中提起『百里悬壶』四个字,有点眼色的,谁不恭恭敬敬靠过来问声百里先生如今安好不?」 小阙闷闷地「嗯」了一声。「鬼子就说过他很仰慕师公。」 「鬼子是谁?」小七问。 「清明阁采风堂的堂主。」小阙头埋在膝盖里,好像没有起来的打算。 「所以你入过清明阁了?」小七猜测:「是被柳长月给拐去的?」 「……」小阙想了有一会儿,才闷闷地说:「是我同他一起进去的……他没拐我……不、也不对,他应该从很久以前就想着要把我拐进清明阁了……」 小七皱了皱眉。小阙本人虽然不清楚,小七听出了弦外之音。 小七摸了摸小阙的头,低声问道:「这半年多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清明阁的人欺负了你?你觉得难受就要说出来,否则我一天看你三变脸,高兴时不像高兴、难过时问你也不答话,夜里睡不着就翻来覆去到天亮,都要被你急疯了。」 等了好久,小七却等到小阙哽咽的声音。「我本来已经决定不想他了,可一听你提起他的名字,我就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他……」 「说吧,出了什么事通通告诉我,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心痛我也心痛。」小七缓缓说道。 小阙吸了吸鼻涕,才慢慢开口,将一切从头到尾完完整整地告诉小七。 包括他和那人是怎么遇见的,他们在天璧山庄经历了什么事,他为了陪那人与他同去蓬莱岛却险赴黄泉,那人明知道自己与他的关系天地不容,却在自己忘记一切的时候骗了自己,做了那等有悖伦常之事。 而后回到清明阁,他恢复记忆,那人仍不肯放自己走。最后元宵里苍凉的笛声让他留了下来,但他只愿与那人作父子,其余什么都不做。 只是突然有一天,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把匕首扎入那人胸口。但他不知发生何事就被关入铁牢大刑伺候,他记得很清楚,自己背后被打了两掌,膝盖被打了一掌,身上让人埋了四百六十一根针,被鞭打,手指骨头被夹碎…… 后来那人来了,却只问自己是不是真的想杀他,对他没有一点信任,或者,从没信过他。 最后他被提到刑堂上要被斩杀,他娘亲的侍卫雷霆突然冒出来阻挡,他的好朋友苏笛为带他逃出清明阁重伤死于枫树林间,然后他落水沉进了河底。 那时,若不是一个叫吴钩的人把他捞起来送去医馆,他现在应该在阎王殿里受审,而无法来到这里了。 小阙的一番话让小七整个人呆了。他是想过小阙对上柳长月,那不服输的傻劲绝对会吃亏。可他没想到柳长月竟会对小阙起那种念头…… 小七抖着道:「你……你……」 小阙呜咽了一声,忍不住让声音漏了出来。他努力大大地吸了几口气后,才说:「……我喜欢上了自己的亲生父亲……所以我不能回家……不能回浮华宫……娘若知道这些事,她会伤心的……」 小七听到小阙亲口说爱上自己的父亲,顿时如同一道天雷往他头上「轰」的一声劈了下来,把他整个人烤了个外焦内嫩…… 第七章 满江湖的人都在找小阙,但小阙戴着面具躲在归义县县衙当着小捕快,不让自己去想以前那些事。 小阙有时不会和小七、兰罄一起巡城,因为兰罄偶尔会给他几个目光,甚或是直接讲明白了:「小子你该哪去就哪去,别黏着我小黑大人还有我的鸡。」 小阙以前本来是不会懂这些事的,但看过好几次柳长月吃醋的眼神、不高兴的模样,这回竟然被兰罄一点,就明白了。 这日,太阳甚大,小阙一个人穿着捕快的衣衫在外头巡城。 城西有个市集很热闹,小阙就走到那里想看一看,而后就在他踏入市集没多久,身旁有人突然喊道:「小心!」 小阙转头见到一名青年推着一车的西瓜打算摆摊卖的,可脚却扭了一下,顿时痛得手一松,整辆木车眼看就要倒地,上头的西瓜落到地上肯定也碎掉不能卖了。 然而就在大家还没来得及看清楚的刹那,木车被平稳地抬了起来,上头一颗颗的大西瓜也回了原位,待所有人回过神后才发现,原来出手的竟是个年纪小小的捕快。 而那捕快把木车停好后立刻把扭了脚的青年从地上扶了起来,声音清清脆脆地说道:「这位哥哥你没事吧?脚是不是很疼,要不要我背你去看大夫?」 那卖西瓜的青年回过神来,朝着小阙作了个揖,回道:「谢谢官爷相助,区区感激不尽。区区没事,谢官爷关心。」 小阙看这人讲话弯弯绕绕地,又见他穿的是儒衫,便道:「读书人?」 那人笑道:「官爷见笑了,区区姓屈名礼,是个穷酸秀才。」 「你的名字真有趣,区区姓屈,还明理来着。可是,」小阙疑惑道:「秀才怎么会跑来卖西瓜?不用读书吗?」 屈秀才用石头将木车架牢了,正要把西瓜摆好,没料小阙也动手帮忙。 屈秀才说道:「这几日家父染上风寒,病得严重,无法上街摆摊,他怕老客户吃不到他的西瓜会念着,于是区区便代父亲前来摆摊。」 小阙感叹了声:「你跟你爹的感情真好啊!是不是所有的爹和儿子感情都那么好的?归义县里我都见着好几对了!」 屈秀才同小阙摆好了西瓜,道:「区区与父亲相依为命,若非父亲辛苦种田卖瓜让区区入书塾念书,区区今日也考不上秀才了。」 小阙歪着头想了想,然后跟着屈秀才站在木车后。 屈秀才是准备开始卖西瓜的,可手里也拿着本书,打算边卖西瓜边看书。 小阙觉得读书人就应该读书才对,于是对屈秀才说道:「要不你到旁边念书,我帮你卖西瓜吧!」 「这怎么敢劳烦官爷,区区自己来便成!」屈秀才吓了一跳。 小阙却说:「我没卖过西瓜,看起来挺好玩的,你教教我吧!也许以后我当捕快当烦了,可以改行卖西瓜!」说到最后,小阙自个儿笑了。 小阙这人对人总是真心,待人又好,也没要求回报的。屈秀才被小阙的笑容一闪,愣了一下,没一会儿竟教小阙吆喝起来了。 小阙穿着捕快衣衫,腰间挂着一把剑,大声地喊着:「来呦、来呦,来买西瓜呦!我家的西瓜大又甜,夏天里吃上一瓢,凉爽去热呦——」 屈秀才看得有趣,可也没真自己跑去读书把摊子放给小阙顾。 小阙不会找银,碰到拿碎银子的客人就只能望向屈秀才茫然看着他。屈秀才秤了碎银多少,而后该找多少,这一换一算,让小阙佩服得不得了。 屈秀才问道:「官爷怎么不懂银两秤法?」 小阙乖乖地说:「我吃饭买东西都是摸了银子就给店家的,不知道原来还有找银这件事。」 「欸?」屈秀才顿时觉得眼前的人不像是捕快,反而像是哪家出来的公子爷了。 「继续卖吧!」小阙露齿笑道:「卖多点就可以给你爹换好一点的药吃,你爹也能早一点痊愈了。」 「是,官爷!」屈秀才也笑了。 小阙一直帮着屈秀才卖西瓜,卖到大中午的时候,天气实在热得不得了,市集里又闷不透风。 小阙不怕热,但就怕闷,当他解开了官服领口,露出一截脖子来,屈秀才立刻拿了把蒲扇给他,说道:「扇扇吧!等过了午时,天会凉上一些的。」 小阙接过扇子,坐在一张小凳子上「呼」地吐了口气,接着又把脖子上挂着的铁葫芦给拉了出来,独留致远送给他的玉佛还挂在里头。 铁这东西吸足了热气就烫得不得了,不拉出来不行;而玉佛本身是寒玉所制,垂挂在靠心处,倒是让他舒服许多。 市集里各色的人都有,熙来攘往地,挺是热闹。 小阙横竖也没事,就这么待在西瓜摊的旁边一边帮自己扇风,偶尔也替屈秀才扇扇风,直到市集要散了,他才把屈秀才放到木板车上,边推边跑地把人给推回家。 小阙这般算是玩痛快了,但却吓着了坐在车上的屈秀才,人家读书人这把年纪,可还没坐过这么快的木板车。 傍晚,小阙带着笑踏着自己的影子,边玩边跑地回到县衙里。 就在他入县衙前,把铁葫芦塞进官服里,将领子扣上时,突然感觉身后好像有谁正在看他,他立即一转头,但县衙前的大街只有一些路人走着聊着,小阙觉得大概是自己弄错了,于是和守门的衙役打过招呼后,奔进了衙门里。 衙门前院,小七正把黑宝放在地上让他继续学走路,小七站在一边,兰罄站在另外一边。 当小七放开黑宝,但黑宝动也不动时,兰罄那头便叫了一声:「小黑大人的小黑宝,你在干什么啊?」 叫人的时候,兰罄勾起微笑,兰罄那容颜艳若牡丹,可是多看几眼就会被迷死在牡丹花下的。 而当他朝着黑宝这么一笑,黑宝也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就「登登登登登」麻利勇猛地往他漂亮爹爹那头跑过去,而后扒住他爹的脚,流着口水抬头看着他爹。 之后小七过去把黑宝带回来,兰罄又喊了一次,黑宝还是依旧朝着兰罄飞扑而去,而且跑得那一个叫做快,一点也不像九个月大的孩子。 玩了几回后,小黑大人耐性差不多了,他举脚要回院子里,黑宝就这么紧紧抱着他爹的腿,「咯咯」笑个不停,让他爹挂着他,带他回去。 小七看见小阙,笑着问道:「今天去哪里了,一整日没见你?」 小阙说道:「在西市那边帮人卖西瓜呢,那个人的脚扭了,后来我顺道送他回家了。」 「卖西瓜的?」小七想了想。「噢,屈家的那个出了名的孝顺秀才。」 小阙点点头,从小七身边走过。 最近小七在他们院子旁边找了间房给小阙住,看着简陋了些,但归义县本就是个清水衙门,没银两盖奢华的屋子那是当然的。 小阙就也在那间房里住了下来,过得还挺惬意的。 当小阙要离开时,小七突然喊了句:「你现下还好吗?」 小阙歪了歪头,笑了一下,说:「没什么好不好的,看着阿央你现在很开心,我也很开心了。」 小七叹了一口气,走过去紧紧搂了小阙一下又放开。 他说:「要由衷感到开心那才是真正的开心。你还小,虽然第一次摔坑就摔了个这么大的,但不怕,很多人都摔过坑,也有很多人摔坑以后又再爬起来的。你只要记着,无论如何我都在你身边,咱俩个感情深得谁都无法比,日后要是任何人欺负你就告诉我,我绝对替你剁了那人。」 小阙抿了抿唇,看着小七,而后重重点头说了声:「好!」 小七压抑了许久,总觉得应该告诉宴浮华小阙的事,但又怕这样一来会伤到小阙。 小七为了小阙而分神,这些时日心思几乎都不在兰罄身上。有时连兰大教主沐浴完随意套着件外衫出来,坐在床边露出一双如玉般的美腿时,都没能引起小七注意。 这一日,兰罄愤而发怒了,他拍桌道:「想什么,在想谁?」桌子当然在兰大教主的手下又碎了。 小七惊醒过来,立刻说道:「在想你!」 「喔?」兰罄那双眼睛朝小七一瞟,虽然勾人,但小七却觉得有种很不好的感觉。 兰罄突然作势要拍桌,不过桌子已经碎成一片一片又一片了,没桌可拍的兰罄只得把手缩回来,指着小七道:「我知道你在想谁,你都在想阿旺!」 「呃……」原本想说:师兄眼睛真是雪亮。可小七不敢。说了兰罄恐怕不会让他好过。 兰罄气得往外走,一双大腿白晃晃地光着也没想到要穿上裤子。他说:「我现下就去灭了他,看你还敢不敢想他!」 小七急急忙忙把兰罄拖回来,好声好气地说:「师兄啊,我现下不是想他,是担心他。」 「担心不就是想?不想怎么担心!」兰罄道。 小七连忙把人抱了半推半就地回到床上,他露出真挚的眼神对兰罄说:「我都和你成亲,我们之间也有了黑宝,你应该要相信我才对啊!况且那是我亲如兄弟的人,你怎么能怀疑我和他?」 兰罄狐疑地看了小七一眼,说:「因为亲如兄弟,所以不能怀疑?」 「对!」小七说道。 「我没说我怀疑,但你却说我怀疑,所以原来你对他有什么,才叫我不要怀疑,故弄玄虚对不对?」兰罄怒道。 「不对!」小七立刻回答。 兰罄皱了皱眉。 小七又说:「我心里想的念的都是你,又怎么会有别的人?」 「真的没有?」兰罄来来回回上上下下看了小七的脸无数次。 「的确没有。」小七面露真诚地表示。「我如果和任何人有那什么,就罚我下次办案被来个万剑穿心……」 小七还没说完,就让兰罄轻轻地扇了一巴掌。「啪」的一声,力道比打蚊子还小。 小七露齿而笑,看着兰罄。 兰罄哼了一声道:「想什么,说吧,信你了!」 小七这才说:「阿旺遇上了大麻烦,我在想要不要写信告诉他娘。」 「他娘?」 「师兄你也见过的,那时小兰花的案子结束,我回了浮华宫,而后黑白双仙带着你去浮华宫找我,就是在那里看到的四师姐。」 小七说完,见兰罄一脸迷惘,就道:「浮华宫,透明白色琉璃盖起来的宫殿,后山还有一大群雪鹿的,记不记得?」 「记得!」兰罄一脸向往,口水都要流出来地道:「雪鹿很好吃,鹿腿啃起来很过瘾,喷油呢!」 小七接着说:「因为这些事盘根错节,不好处理,所以写信给他娘告诉她阿旺在这里不太好,因为阿旺不想他娘知道他躲在这里;但不写又不行,这事倘若再闹大,搞不好会有更多的人遭殃。」 兰罄一心想着雪鹿,于是道:「那你就让他娘来好了,我今天巡城时瞧见个生面孔,一见我就闪,有问题。你让阿旺娘来吧,顺道叫她捎上几头雪鹿过来,我要吃油滋滋的香烤鹿腿!」 「呃。」所以烤雪鹿凌驾于一切问题之上,有雪鹿,一切好谈是吧! 于是他伏案振笔疾书,告知宴浮华小阙在此,要她立刻前来,并附注,大师兄想吃雪鹿,来个十二只! 之后他将纸条卷起,屈指吹起口哨,让他的红鹂鸟小红飞入屋里来。 小七把纸条塞入竹筒中,绑在小红爪子上,然后放走小红,要它迅速往浮华宫报信去。 兰罄说的那人,很可能是清明阁的人。这些时日为了安全起见,他还是先别让小阙出衙门了。 清明阁的柳长月生性狡诈,他既然能从武林八大派中的寒山派和写意山庄的夹击下活过来,就表示这个人的确不会是个好对付的。 这天衙门退堂之后,小七拿着张单子给师爷南乡,师爷一看就说:「又怎么了,前两天才换了张新桌子,今天又换一张。」 小黑大人生起气来,桌子和门都是最容易被一掌击碎的,幸亏南乡早列了一笔款项乃小黑专用,虽然这清水衙门是清水,但在南乡持家下,倒也不至于连桌椅门床的银两都付不出来。 小七不好意思地搔搔头。 南乡又问:「身上的钱银可够?」 小七说道:「还有剩,师兄最近放了班就陪黑宝玩,没什么大案子也无须外出,钱袋还是满的。」 南乡点点头。兰罄原本有个钱袋,他几乎隔几天便要看里头有没有少了银子,又记着用掉多少,跟着小七同兰罄在一起后,南乡便把兰罄的钱袋放到小七身上,毕竟这两人从早到晚几乎形影不离,而且比起兰罄的喝一杯茶随便一抛就是一两银子,小七靠谱得多,也省钱得多。 这时小阙从另一边走来,刚吃饱了饭,边走路边打嗝,还低头弄着官服上的带子,想着到底该怎么绑。 南乡见着小阙,便喊道:「阿旺你过来一下。」 小阙抬起头傻呼呼地愣了一下,之后想起自己现在化名「阿旺」,这才朝南乡跑过去。 小七一见阿旺官服穿得乱七八糟的模样就伸出手来替他重新系衣带与盘扣子,念着说:「都教你几次了还会忘记怎么穿,你这邋遢模样要踏出县衙门口被师兄发现,他绝对把你打回去学会怎么穿官服再来。」 小阙搔了搔头,腼腆笑道:「刚刚吃饭觉得热才解开的,结果没从头穿起就忘了顺序了。」 南乡看着这两人的互动,一望就觉得小七与阿旺感情不简单。小七方才搔头的模样几乎和阿旺相同,说话的口吻也亲昵,他上回还见到小七搭着阿旺的肩膀走回内院。 南乡想了想,觉得这虽然来历不明,但眼神单纯的孩子,或许……他盯着阿旺看了会儿……或许来头不比小七小…… 小阙察觉南乡正看着他,于是回头给了对方一个灿烂到炫眼的笑容问道:「师爷叔叔找我有什么事?」 阿旺那笑容璀璨天真,比夏天的日头还要炫目,简直无人能够逃过这样的猛力攻击。 南乡眯了一眼,吁了一口气后才说道:「你初来乍到,身上肯定没有什么银两。」南乡从自己怀里掏出一些碎银交给小阙,小阙眨了眨眼睛,看看手掌心中的银子,不解地看向南乡。 南乡碰到小阙的手掌心诧异地道:「手掌怎么这么烫,莫不是发烧了?」 小阙摇头,看了看银子又看了看南乡,说:「我练的武功是这样的,师父好像说过只要再往上一层,就能同寻常人一样能收放自如了。」他接着又疑惑道:「师爷叔叔给我这些银子做什么?」 南乡微笑道:「你是小七带进衙门的,小七是公子的人,所以我也徇私了一把,先将月底的薪饷给你。若要置办些什么物品,有银子也好办些。」 小七立刻啐道:「什么我是师兄的人,怎么就不说师兄是我的人了!」 南乡遂笑道:「敢问成亲那天,您穿的是新郎服还是嫁娘裳?」 南乡一句话顿时堵得小七说不出话来,他脸上噌地一下全都红了,随后拉过小阙,搭着他的肩说道:「走,我请你上天香楼吃饭去!别和南师爷说了,看他一脸道貌岸然,但说出口的话会让人想吐血。」 小阙点了点头,把银两收回钱袋里时小七又问:「你的剑法练到第几层了?上回莫秋那小兔崽子只说你武功进展太快给你铸了把新剑用,后来你没了消息,他也找不着你。只是你师父现下正在闭关要突破赤霄剑法第六层,你的事他就没同你师父说了。」 小阙点点头,说:「之前不小心破了第四层时就被师兄发觉不妥了,所以他让我慢慢来,他给的剑在这里。」小阙抬起左手,让小七看他手腕上的扣环。 小七摸了一下扣环,道:「莫秋还真是开窍了,舍得铸这么把费心费力的好剑给你。」 小阙点头:「后来在天璧山庄时一个不小心冲破了第五层,走火入魔还差点死了,可是被……救了回来……之后就……生生死死间鎚锻经脉,现下第五层大抵也稳固,应当没什么大碍了……」 小七叹了一口气,心疼地道。「你果真是练赤霄诀的好根骨,想你师父当年进展都没你这么快,只不过快有快的坏处,这段时间你一定很辛苦。」 小阙低头笑了笑。「第二次走火入魔还差点杀了满屋子的人呢!不过后来练武时琢磨了几个方法让真气能够随意收发,现下应当不会再出现那种情形了。」 「我可怜的孩子——」小七觉得辛酸,一把就把小阙抱了起来乱蹭了一通。 「我的好阿央——」小阙也同样肉麻地蹭回去。 街上的行人个个是往他们两人身上看,然当事者却不觉如何。他们早些时候腻在一起时,可比现在还要肉麻兮兮十倍以上啊! 南乡听着小阙和小七的话,直到他们慢慢远离衙门。 他慢慢回头,边走边想,当剔除了所有不可能的人选之后,终于想到那个化名「阿旺」的孩子是谁家的了。 小七身分复杂,有好几个名字。 南乡暗地里问过,小七也不讳言说了几个曾在江湖上传过的。 神仙谷第七弟子「百里七」;制作人皮面具的高手「鬼匠不知名」;浮华宫的副宫主「林央」;最后则是,甘于为施小黑留在归义县的快班捕快「陈七」,这些都是他。 而阿旺,想必就是小七曾提过的那块心尖子肉,浮华宫的小宫主——「宴阙」了吧! 因为阿旺的真正身分,南乡心里不禁想着该如何布局。他估摸着先把派在外头的捕快和衙役全数召回,金忠豹国四大金刚也要每日轮流在衙门里巡夜。小七那里似乎有些人可用,问问看能不能调派来守住施大人的院子。 到时不管来多少人,绵延纠缠多少江湖事,也不得让施大人有半丝损伤就是了!阿旺的事就让小七帮手处理。啊,黑宝也要接到大人的院子里。 小阙在衙门里生活了一段时间,他有时当捕快帮着小七办事,有时跑到市集替屈秀才卖西瓜。 南师爷给他的那些银子一下子就被花掉一半。他去药铺问了几种治风寒最好的药,买了就直接往屈秀才家院子丢去,然后一溜烟就跑了。 隔日屈秀才来问,小阙睁着无辜的眼神眨呀眨地看着他,像是完全听不懂屈秀才在问些什么似地。 小阙的性子得人疼,归义县的百姓们很快便知道县令的儿子小黑大人最近收了个乖巧的孩子当下属,小黑大人是全归义县百姓崇敬的对象,于是小阙自然也就被爱屋及乌,一下子和大伙儿亲近了起来。 这一日小阙帮了个老伯,把两袋几十斤的谷子扛回对方家里。小阙一脸青稚模样腰杆子又细,看起来就是个十五、六岁的羸弱少年,但当他走过老伯身边看着对方愁着怎么把东西送回家,双手将那两包谷物扛到肩膀上,笑着对对方说:「伯伯要去哪里啊,我帮你扛去吧!」 当场就吓傻了那老伯,也惊到了卖谷子的商家。可他身上穿着的捕快官服很快就让对方知道他的身分,于是那老伯就抖啊抖地,撑着拐杖带着小阙往自己家方向走回去。 小阙觉得老伯走路走得很辛苦,才走了几步路就问:「伯伯,要不要我也把你扛起来,你指方向让我跑,这样比较快回家?」 老伯又惊恐了一下,扛了两袋几十斤的谷子还能扛人,这小捕快也忒厉害了些。却是回道:「小的用走的就行了,不劳烦官爷、不劳烦!」 小阙轻松地把谷子扛到了老伯家,在对方家里喝了一杯凉水后,就像风似地又跑去巡城了。 想当年小七初到归义县时可也没小阙这么厉害,一下子就混得风生水起,只要走过的地方,大伙儿都带着笑脸,「旺官爷、旺官爷」地叫。 小七心里本以为小阙依旧是当初那个让人头疼,趁浮华宫下人不注意就会偷偷跑出门,喊着要闯荡江湖,结果次次出门都惹麻烦回来的小家伙,可是这么些时日看下来,他的好小阙爱帮人的心没变,只是历练过后性格更稳了些,虽然还是有些不懂进退,但已经不是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萝卜头了。 小七感叹,欸,他的小馒头长了啊! 小阙傍晚吃完饭后和黑宝玩了一阵,就回到自己那个小院子,打算冲个凉。今天一大早就在市集里跑来跑去的,浑身是汗,也有些累了。 只是当他踏入小院时,觉得有些奇怪。偶尔在他回来时会从小七那里飞过来的小鸟儿今天没过来,而且树上该叫的蝉也没了动静,整个院子静悄悄的,一片死寂。 小阙皱了皱眉头,感觉到有些不对劲,但却也说不上来是什么地方不对劲。 直到他推开自己那间简陋小屋的门时,见到笼罩在夕阳光晕之下,那坐得笔直,背对着他喝茶的人影时,小阙整个人都僵了。 小阙整个人连动也不能动,如同被定在当场。 而屋内的人喝完茶水后,则是用小阙熟得不能再熟的声音缓缓说道:「这县衙的粗茶苦涩无味,在我身边那么久,就没学会吃的喝的都要挑好的吗?喝这样的茶,简直有辱了生为清明阁之人的你!」 小阙牙关直颤,手也止不住颤抖,他一开始想着:『怎么会、怎么会,这个人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 可之后想到无辜为自己而死的苏笛,眼眶一红,怒道:「你居然敢到这里来?是觉得我没死你不甘愿吗?我知道清明阁的人有仇必报,但我早说了那一刀到底是怎么刺中你的我不晓得,你是不是一定要取了我的性命才舒服,是不是只有你能负人,任何人都不得负你!可当日,我也死了的啊!」 「我也死了的啊!」小阙大声颤抖地喊着:「那天苏笛带我逃出后,我落入河底,有人把我救起来时我已经气息全无。如果不是他一直度气给我想让我活,之后又带我去医馆替我疗伤,我现在早在阎罗殿里了!我命都还给你,已经不欠你,你还来做什么!」 柳长月当下握碎了手中的茶盏,他缓缓起身,面对着小阙说:「是我对不起你。」他的声音淡淡的,还带着小阙曾经感受过的温柔。「你没有欠我,是我欠了你。当日事情发生得太快,我还没向你解释,苏笛就将你带走,墨虹更不应当派人追杀你们。虽然后来我再命其他人去救你,但已经找不到你。」 「你不是不要我了,想我死吗?」小阙脸色惨白。「我还记得你那个青青对我做了什么事,他每天每天想着法子让我痛、让我疼……你知道那有多疼吗?」 小阙忍不住眼眶红了。他说:「很疼、很疼,不是你能够想像的疼,可是我一直忍、一直忍,我想只要我忍到你来了,你就会带我离开那个生不得、死不能的炼狱。可是你呢,你到铁牢里看见我时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我还记得,你说的是:『你是不是真的想要我的命?』 我从来就不曾想过你会怀疑我对你的感情。就算你以前骗我,不告诉我你是我爹;就算我真的喜欢上了你,我恢复记忆,但你叫我别离开,因为我离开了你会心痛,我明明知道不可以,可还是留了下来。但最后你做了什么? 我相信你会知道我根本不会存有害你之心,但是你没有,你第一句话就是怀疑我!这算什么?我连性命都可以给你,我为什么要杀你!但你呢,你说过的那些话哪去了?你承诺过的誓言哪去了? 青青伤我,那是皮外伤,痛得久了,就会好了。可你伤我,是狠狠砸碎我的心,我的心碎了,怎么黏也黏不起来了!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柳长月跨出一步,想碰碰小阙,可小阙却惊叫着:「不要碰我!我疼、我疼、我会疼!」 柳长月一颗心也几乎碎了,他紧握着拳头,深深吸了一口气,不想让小阙太过激动,于是温和地道:「我知道你不会杀我,甚至要你割我一刀,你都下不了手。问题不在于你,而在于我一直遗忘了一个人,一个我以为不重要,但却对我怀有深深恨意的人。那个人你也见过,就是当日天痴将你拉上刑堂要处刑时,跳出来挡住天痴救了你的人。」 柳长月想在这一刻把所有事情解释清楚,而后让这孩子随他回家。离开的日子已经太长太久,久到当今日他赶到归义县,见着这孩子的背影时,还以为自己在作梦。 第八章 柳长月说道:「墨虹将青青押入铁牢用刑时,鬼子在青青血中探得一种无色无味的药物,那种药物你我都很熟悉,就是『傀儡香』。」 「怎么会!」小阙不相信地遮起耳朵。「傀儡香无论怎么掩盖都有独特的香气,根本不可能做到无色无味。」 柳长月继续道:「傀儡香来自浮华宫,既然鬼子最后能将其改制成可永远控制并存有自我意识的『傀儡尸』,那傀儡香的香味被除,又有何困难?」 柳长月不等小阙说话便立即又道:「那个人等这个机会应该已经很久了,久到连藏宝图出世的消息,兴许都是他传与蓬莱镇,并让江湖人士知道的。后来你出宫,碰上了我,这给了他机会部署一切。 当清明阁与天璧山庄所有武林人士动手,他便能得渔翁之利,待那些人死在天璧山庄,消息传向中原后,中原武林各派便会将矛头指向清明阁,而后待清明阁元气大伤,他便能找机会除掉我。但他没料到,你的挺身而出坏了他全盘计划。 记不记得天痴差点掐死你的那时有人以石头扔中天痴手腕穴道救了你?那是他第一次出现,我却大意将那当成是你姊姊出的手。 他那个人,城府极深,极有耐心,等到我和你回到清明阁,他又开始第二次计划。青青,是他第一个下手的对象。他用青青激你,让你知道我们是父子关系,而后你跑了出去,被他带走。随后你,成了他第二个下手的对象。」 小阙感觉自己彷佛陷在谜里雾里,明明听得见柳长月所说的每一句话,但却又没办法理解。 柳长月顿了一下,才说:「你不是一直不明白自己在密室时为何会举匕首杀我?」 小阙看着柳长月。 柳长月叹了一口气:「他在你身上也下了无色无味的傀儡香,就在你发现我与你真实身分,跑出清明阁的那天晚上。」 小阙嘴巴张了张,说不出话来。 柳长月说道:「我当然相信你不会想要我的命,所以被你一刀差点断了性命之后,我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对着你演戏,让你以为我不信任你。之后我又佯装重伤昏迷,让天痴把你带到刑堂,九龙刀一往下斩,便将他引了出来。但这件事太过重要,除了天痴以外,我没让任何人知晓,是以之后,才会演变成今日这样。」 小阙喃喃地道:「霆叔从小疼我……你们要我的命,他不得不出现……」 小阙的脚有些软,他终于明白了原来来来去去,自己还是被利用的那个人。所有人都说自己是真心疼他的,可在紧要关头,谁也不会去记曾经对他说过什么,曾经他为他们掏心掏肺。 慢慢地,小阙的心冷了、寒了。 誓言不誓言都是柳长月随口说说的话,真的其实是假的,假的则是更假的。 不值得信、这人不值得信了…… 柳长月见着小阙的神情,知道这些话肯定狠狠伤了小阙的心,但他说:「如果不孤注一掷,把幕后黑手诱出来,那别说日后,我们连眼前的日子都无法安生。」 柳长月加快了说话的速度,道:「我没料到青青会恣意行事,对你下重手。再者当日我一醒就去铁牢探你,但那时是凭着不死药吊着我一口气罢,我连你的脸都看不清楚,出门后就昏了。后来青青为他所做的事情付出了代价,墨虹御下不严,也受了责罚。 这些日子以来我不停寻你、大江南北派人四处的找,整个人坐立不安,就怕你出了什么事。幸好边城探子从你脖子上的铁葫芦确认了你的身分,我三天三夜快马加鞭,这才赶到此处。」 「小阙,」柳长月道:「之前的事是我不应该,我不应该让你受那些罪,我不应该让你以为我不信任你。你是我最贴心的孩子,也是我的一切。 你得回到我身边,我不会碰你,不会做任何你不愿意的事情,我不会再让你受一丝苦,不会再让你受一点疼。你或许不知道,每当你疼,我比你更疼;每当你苦,我比你更苦。你……和我回去,我们就像之前一样过日子。你想叫我爹也可以,我不阻止你,从今尔后你想如何便如何,我发誓再也不逼你、再也不骗你……」 小阙在柳长月想踏步向前时,缓缓地摇了摇头。说道:「你说了那么多,相信我会信你,可是,你高估我了……」 柳长月有些不祥之感。 小阙低头说道:「你看过透明的薄胚吗?像浮华宫顶上一眼望出就能见着星星的那种。」他慢慢说道:「小时候娘给了我一个,让我放金弹丸用的。后来我有一次端着它跑,一不小心摔了跤,把它给打破了。我揪着让娘再给我一个,娘却说,这薄胚世间只有一个,而且做的那个老师父也死了。 我不信我喜欢的东西碎了就回不来,于是就用黏的,慢慢地再把那碗黏回去。但是,当我黏好之后,发觉它不完整了,有些碎片我没找着,不见了,而且黏起来的碗始终有着被我摔碎时留下的痕迹,蜿蜿蜒蜒地布满整个碗,再也回不去以前那个样子。」 小阙一直没有抬头,他怕柳长月了,所以不愿见柳长月的脸。 小阙声音悲伤地说:「我有好几次,把自己的心放到你手里,就像那透明的薄胚碗一样。每每你都说你会好好捧着,可是转眼,你却一次一次的摔,摔得好些碎片都掉了,摔得我几乎黏不起来。直到后来,我终于把我的心拿回来,可是放在阳光下看我才发觉……原来我的心被摔碎了那么多次,就算硬把它黏起来,也已是东缺一角,西缺一块,千疮百孔了……」 小阙皱了皱眉头,哽咽了一下,强忍着泪水继续说道:「现在我过得很好,衙门里的人都很照顾我。不用担心谁欺骗我,不用担心谁让我作诱饵,不去想看不见你会伤心,不去想你是真心爱着我,还是只是利用我。我说过,我很笨,所以就别用你的花花肠子来绕了,因为绕来绕去,被打成死结的也只会是我而已……」 「说来说去,你竟是不信任我?」柳长月的声音明显高了起来。 小阙说:「不是,我曾经很信任你,是你把我的信任随地丢了,我曾经很爱你,是你把我的心踏碎了。」 柳长月突然怒道:「我说过,那一切都是为了引雷霆出现。他不死,一切就无法结束。」而后似乎意识到自己语气太重了,柳长月又放低声音说道: 「你忘了,等这些事情了结之后,你要陪我,一起看山看水看风景,踏遍江山万里的吗?」 小阙想起那时候曾经说的那么快乐,而苏笛还在车前哭着,身体抖啊抖地,抖得他送苏笛的红铃铛轻轻地「叮当叮当」作响。 小阙说:「我不要了。」 他闭上眼睛,眼泪落到了门槛上,而后随着木头痕迹缓缓往下滑。 他呜咽道:「这次,是我不要你了。」 柳长月心里才起了怒气,但伴随而至的却是重重的痛楚。他想着自己让小阙受了那么多的苦,他恨自己本来是应该。但小阙并不恨他,只是说不要了,不要他了。这么轻、这么淡的言语,竟让柳长月一时半刻间彷佛用力被掐住了咽喉,完全无法呼吸。 柳长月慢慢搭上小阙的肩,他试着想让小阙抬头再看自己一眼。 再看一眼就好,也许如此,小阙就能明白自己是真心对待他的。 无论日后小阙要他如何补偿,他都不会有第二句话。 然而当柳长月想触碰小阙,小阙却仓皇地猛往后退。 柳长月心底痛楚。「就那么不喜欢被我碰到?」 然而,就在柳长月又尝试着想靠近小阙的时候,他伸出手,但在那眨眼瞬间,一圈又一圈的冰蚕丝从小阙身后激射而出,紧紧捆住柳长月的手腕,而且坚韧难断的银色丝线将柳长月的手腕勒出血来,丝线甚至缓缓陷入肌肤之下,似乎要将柳长月的手切下来才甘休。 小阙猛地往后转去,只见一名有着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姿的美丽女子一身粹白,正站在他身后。而银色冰蚕丝便是从那女子手腕底下射出,紧紧勒住柳长月。 小阙嘴唇颤抖了两下,好不容易才找着声音,朝女子喊了声:「……娘。」 宴浮华脸上那对看似妖媚,却清冷无情的眼睛直直朝着柳长月看。她开口,声音婉转,对着小阙说:「退到后面去。」 小阙突然想起方才他与柳长月的对话,他紧张地说:「娘,你刚刚都听见了?」 「听见了,」宴浮华突然摆弄银丝朝着柳长月面门而去:「听见了这畜生都对你做了什么!」 宴浮华朝柳长月怒道:「我就想你找我讨小阙是何用意,原来竟如此不耻,看上了我儿子!柳长月,以前的恩恩怨怨我已经不和你计较,但你为何就是不肯放过我们母子俩,你到底要从我这里掏走多少东西才够!小阙是我的儿子,不是你的!你伤他多少,我今日就让你全都还回来!」 小阙急急退出铺天盖地的细细银丝逃到后面去。 柳长月武功已经恢复,甚至因为不死药的关系内力更加精纯雄厚,宴浮华银丝虽韧,但当成束而来时柳长月立即将其一把捉住,而后内力绵绵不绝朝宴浮华震去,当下银丝波动三折,而后宴浮华倒退一步,丝网完全尽碎。 小阙在后头看得心惊胆颤,这两人一刚一柔,武功完全不同路数,但柳长月的内力看似比他娘还高,恐怕百招过后,便会立分输赢。 但是即使银丝尽碎,宴浮华还是轻笑应对。 柳长月叹了一声,他说:「华姊,我绝非故意伤小阙,那时听说他被扎了长长短短四百六十一根银针,我心之痛,绝非你能了解。我,是爱上了这孩子,而且早决定这生这世都不放手。就算我俩是父子也没关系、天地不容也无妨,我只想要他,要他留在我身旁,与我一同老死,而不求其他。」 宴浮华听见四百六十一根银针,媚眼内浮现了淡淡雾气。她喊了声:「畜生!」瞬时双手一抬,地上碎裂的银线全被灌满真气,长长短短如丝如雨,全部往柳长月身上射去。 柳长月没料到宴浮华的银丝网已练到气既达至、断亦成针的境界,顿时只躲过少半数银丝,多数全从他身上扎入,有些甚至嵌入骨血之中,甚至进入血脉,令他一下激痛得单膝跪下。 宴浮华冷冷地道,声音却有些颤抖:「四百……六十一根银针……那是我儿子,不是你儿子,我自幼连打骂他都舍不得,你竟然让他受这样的苦!」 柳长月昂起头来,以同样冰冷的眼神看着宴浮华。「他受苦、他心痛,我所承受的比他更痛。是我的疏失害了他,你以为我真冷血无情,一点都不心疼吗?」 宴浮华怒道:「你若心疼,又如何会让他受到一丁点委屈、一丁点痛楚!」 宴浮华单手于空中画圆,而后五指成爪一抓,顿时又将射入柳长月体内的银丝全数拔出。 银丝点点,在柳长月的紫色外衣上染出几乎看不见的红色血迹,柳长月闷哼了声,只停顿一会儿,便站了起来,彷佛不痛不痒似地看着宴浮华说道:「你这是正式向我下战帖,要与我为敌了!」 宴浮华说道:「清明阁本就不该存在,既然是我当年惹出来的祸,今日便由我亲自收拾一切。」 柳长月眼神一冷,道:「华姐,你会不会太自不量力了些?」 「自不量力的人是谁还不一定呢!」宴浮华冷笑一声。 当宴浮华声音落下,高手间的对决于是展开。他二人的武功招式与漫天飞舞的银丝缭乱小阙的眼,几乎不到一盏茶的时间,柳长月便被宴浮华一掌打入小阙房里。 但又在同时柳长月从屋顶冲出,柳叶刀横射宴浮华颈项,宴浮华银丝一拦,而后借力使力还了回去,就在几乎要射中柳长月的当时,柳长月身影一闪,竟出现在宴浮华眼前。 柳长月一掌打向宴浮华,宴浮华退了三步随即使出银丝缠住柳长月脖子。 柳长月双手握住蚕丝使力,瞬间将其扯断,并握住剩余蚕丝将宴浮华拉近身边。宴浮华嘴角微微勾起,趁势往柳长月下盘一踢,柳长月急闪,怒气冲冲地看向宴浮华。 宴浮华昂首道:「差一点点,没能毁了你这不干净的东西。」 柳长月脸色一黑,柳叶刀去势更加惊人。宴浮华连连展开十重冰蚕丝,虽然在最后一刻将暗器拦下,但也伤了自己的脸,在花容月貌的脸庞上,留下了一道伤口。 铺天盖地的杀气从两人身上散出,谁都没想过对谁留情。 小阙借住的房子毁了,院子都快塌了,而这两人仍打得惊天动地,甚至出了院子,边打边往外头去。 可怕的情景让小阙颤了颤,无法回过神来。 此时隔壁院子的小七一脸困意,因为懒得绕过院子到小阙那里,于是爬上墙,跨坐在围墙上打着呵欠问道:「我的小祖宗,天都暗了你不睡是在干嘛?在院子里敲敲打打吵吵闹闹的,你不睡我可困得很啊!」 小阙一听见小七的声音,转过头瞧见他后,便张开嘴大喊道:「阿央、阿央、阿央、阿央——」 这喊不停的结果,小七耳朵都快聋了。 他叹了口气说:「要叫人喊一声就成,你这鬼叫个什么劲呢!」 小阙抬起手,指向自己住的小屋子。 小七随着回头,然后在看见屋子全碎了,横梁断作三截,院子里没一片完整的地,连唯一点缀院子的小花圃都烂掉以后,差点从墙上摔下来。 「你这是干什么,拆房子也不是这么个拆法吧!」 小阙不断摇头、不断摇头。 然后当小七听见远处不寻常的激烈打斗声,爬下墙追了出去,见到一白一紫的身影从内衙打到外衙,从地上打到衙门屋顶上时,惊声尖叫了出来: 「奶奶个熊,这两祖宗怎么居然碰到一起了!」 小阙追了过来,拉着小七的袖子说道:「师伯呢?师伯不在吗?我的武功还及不上他们两人一起,要拉也拉不住!」 小七说:「你师伯带着黑宝去溜猪了,现下也不知溜到哪里。」 接着小七食指一屈,吹了个响哨,远处立即飞来了只拇指般大小的小黑鸟。 小七喂了小黑鸟一点乾果,然后点了它额头一下,说道: 「快,去把师兄唤回来!」 小黑鸟早被养得有灵性,拿头蹭了小七手指-下,立刻就嗡地飞了出去,那速度迅速得简直是轻功高手也及不上的快。 跟着听见声音的衙役们通通跑了出来,施问和南乡也被惊动。 小七瞧见施问与南乡,连忙挥手道:「这里危险,高手互殴中!你们赶快将施大人和南师爷送回房去,全部也在那里待着,我会让人守在院子口,谁都不许出来。」小七口中守院子的人,自是他那些灰衣侍卫了。 衙役们听见小七发话,二话不说立即簇拥向前,把归义县两位大人围得牢牢实实,立刻挟回内衙里去。 小七看着从屋顶上打到地下,又从地下打到墙上,再抄着轻功于暗夜里飞来飞去的两人。 心想,这新仇旧恨的加一加,如果大师兄赶不及回来,他们家的衙门,肯定会成为第一个被掀屋顶的衙门了。 就当柳长月与宴浮华两人打得难分难舍,碎了整个前院的青石板砖,砖块挟带着泥土在他们四周化作漩涡,内力相搏,斗得昏天暗地之时,衙门屋脊上出现了一个黑色人影,而那人怀里则抱着个小娃娃。 那人眼眸微扬,昂首睨视着底下两人。他开口,声音极轻,却硬生生贯穿那二人耳膜,使得正激烈斗着的两人步伐一顿。 兰罄笑着说:「找死吗?衙门禁地竟敢胡闹,不要命的就再动一下,我立刻送他上西天!」 漩涡中的泥石砖板在瞬间全落到地上,宴浮华与柳长月遥遥相对,面上皆是冷漠的神情。 兰罄将黑宝从屋顶上往下一抛,直直抛进了小七怀里。这样惊心动魄的动作没吓到黑宝,反而让黑宝「咯咯」笑了起来。 柳长月和宴浮华停歇没多久,就又要打起来。 然而他们才一动,就立刻停了下来。因为他二人身前各被射入了一块屋瓦,屋瓦本是易碎之物,却在他们眼前带着劲风插进了土里,柳长月往上一看,见着月光下兰罄妖艳的容貌与嘲笑着他二人自不量力的表情,心底再怒,也不得不往后退了一步。 兰罄悠悠从衙门屋檐上飘飘然地下来,着地时甚至没扬起一颗尘土,内功修为之高,早已非凡人所能及。 小阙看出他娘与柳长月都似十分忌惮兰罄,遂小声地同小七说:「师伯的武功怎么这么高啊!娘和……」不知道该如何称呼那人,遂道:「娘和他竟然都不再打了!」 小七抱着在他身上乱爬的黑宝,痞痞地笑道:「当然是,你也不想想你师伯什么身分,全天下听见他以前名号都会抖上三日的人,能不让你娘和柳长月害怕吗?」 「师伯以前是什么身分?」小阙好奇地问。 小七差点脱口而出「这妖孽乃天上地下第一大魔头——乌衣魔教教主兰罄是也」,但随即想到不好暴露对方的身分,噎了一下后道: 「你八师叔曾经说过当今武林没人是你师伯的对手。你师伯武学之境本就达至颠峰,之前似乎又服了什么同命蛊之类的东西,同命蛊里纳有世间十大高手的内力,他生起气来没人招架得了,你都不知我刚来归义县时被你师伯凌虐得多惨,完全回不了手。但如今这归义县衙门是他的家,县老爷是他爹,师姐和柳长月若敢放肆,绝对直的进来,横着出去。」 小阙眨着眼睛道:「师伯好厉害,是天下第一。」 小七接了一句:「天下第一凶残。」 那头,远处的兰罄忽地转头过来看向小七,咧着嘴阴森地道:「陈小鸡,你说谁凶残?」 小七忘了高手耳聪目明,就这距离,他说的话肯定被兰罄给听见了。 小七立即谄媚道:「我是说师兄您武功厉害,对付欺负女人的人绝对不留手,要打得他头破血流才成。」 兰罄哼了声,看了眼宴浮华,又看了眼柳长月。 他如鬼魅般忽地就移到了柳长月身前,右手一掌击了过去。柳长月闪过兰罄一掌,可哪知兰罄左手也在等着他,就在四招之间,柳长月被打中胸口,十招后,被一脚踢出衙门之外。 小阙看得惊叫了声,连忙把自己的嘴巴捂住,想要跑出去,也连忙停住。 小七看了小阙一眼,摇了摇头。 兰罄睨看柳长月,声音淡淡地说道:「神仙谷的人也是你可以欺负的?我若不出面,你还当真以为自己能横行霸道,把我们师兄妹都看低了去。」 柳长月落到衙门外时,立即有几个黑影扑了出来,将他扶起。 他嘴角渗出血丝,却用一双眼神黑黝地凝视着兰罄,毫不动摇地道:「我要夺回我所爱之人,谁都不能阻挡。」 兰罄闻言轻笑一声。他这一笑百媚齐生,却看得人心里直发寒。「你要夺,也要人家肯给你夺才成。他心里既然没了你,就算你天涯海角寻他,他也不可能跟你回去。」说罢,看着小七道:「娘子,你说是不是?当初你心里若没有我,又怎么会心甘情愿和我回来?」 当小阙瞪大双眼看着小七,然后转头看看兰罄,又回头看看黑宝,突然就悟了。 小阙轻声说:「阿央你嫁人了啊?原来男人可以嫁男人啊?嗯……那黑宝是怎么来的……啊,莫非你也是女的,所以你嫁给师伯,然后就生黑宝了?」 小七翻了个白眼,对上个小笨蛋,他连解释都懒得解释了。 「对啦,黑宝我生的啦。」小七说。 「喔喔喔——」小阙惊讶得嘴都合不拢了,可是想了想觉得不对,于是五爪张了张,立刻往小七下身抓去。 小七连忙跳开鬼叫道:「你小子做什么!」 小阙眼睛眨啊眨地,面容看起来无辜且毫无其他诡念。他说:「我就想知道你到底是哥哥还是姐姐啊?我上回已经被骗过一次,被装成哥哥的一个姊姊骗了,还差点成了亲,所以这次绝对要确定才成。」 小七黑了黑脸,昂昂下颚让小阙往兰罄那头看去。 小阙看去了,而后见着兰罄那张艳若牡丹的脸上带着阴阴的笑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呃……」师伯的脸看起来好可怕。这是小阙第一眼的感觉。 然后他再看向小七,说道:「如果我真的抓下去,会怎样?」 小七说:「不怎样,你师伯会掐爆你的头而已。」 小阙遂回道:「那我不抓了。」天下武林第一高手,惹了,那是绝对没命的! 不知在什么时候,柳长月走了。 也许是兰罄的确难对付,也许是宴浮华在场,也许是见小阙和小七畅谈融洽,也许是发现小阙没再多看他一眼…… 「四儿谢师兄相救。」宴浮华走过来,对兰罄行了个礼。四儿是在神仙谷里师父对她的亲昵称呼,虽然宴浮华与兰罄的师兄妹缘分较浅,鲜少正面遇上,但今天兰罄摆明了偏帮她,她这礼是该行的。 兰罄看了看宴浮华,又瞧她穿得一身的白,而后方才正经的模样突然散得一干二净,又回复小黑大人的模样,瞅着宴浮华便问:「我的雪鹿呢?」 宴浮华说道:「一共三十六只,目前正在运来归义县的路上。」 兰罄顿时双眼放光,吸了吸口水说:「不是十二只?」 宴浮华笑着回道:「师兄想要,自然是多些才好。以后每年浮华宫都会一次送上三十六只到归义县衙,望师兄收了四儿心意,让四儿尽一尽这些年失了的师兄妹情谊。」 兰罄霎时笑得色如春花灿烂万分,对宴浮华说:「乖了!」 小七颇为不齿地看了看宴浮华。投其所好、收买人心这功夫竟然用到了兰罄身上,你堂堂个浮华宫宫主知不知耻、知不知耻啊! 宴浮华再看了小七一眼,转身便要离去。 小阙急急喊了声:「娘!」 宴浮华叹道:「你自己小心身体,娘过阵子再来看你。」 小七则说道:「这些事都因你那个侍卫雷霆而起,别和柳长月做无所谓的争斗,把雷霆交出去,让柳长月剁了,接下来事情会好谈许多。」 宴浮华一步一步慢慢往衙门外走去,小七则听见她声音清冷地说:「他并没有回来。不过你放心,就算柳长月不剁了他,我自己也会剁了那家伙。」 等人都散出了衙门,小七看了看几乎被毁得差不多,屋檐还缺了一大角的衙门,叹道:「屋顶肯定坏了不少处,地也全给掀了一层起来,现下只希望修缮完前老天爷给个面子别下雨,要不大伙儿就得淋雨听案了。」 小七接着又说:「修葺的银两,先从浮华宫那里拿吧,等之后我再去找柳长月要。虽然武林事武林规矩了,可拆了朝廷的衙门,也不能随便让他们拍拍屁股无事走人的。」 小七说话时,黑宝不停扭动想过去给小阙抱。小七把黑宝放到小阙怀里,黑宝才安静了些。 跟着小七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看看兰罄,又看看黑宝,再看看兰罄的手。 而后突然大喊:「师兄,赵小猪呢?你溜猪把猪溜哪里去了?」 兰罄眼珠子转了一圈,看看自己的手掌,说了句:「不知道。」 结果,还没等小七发言,衙门外头就传来一阵「齁齁齁」的猪叫声。 随后众人就看到一只短腿的猪从外头奔来,而后一个飞跃,前蹄跃起猪肚皮擦过门槛,漂亮地跳进衙门之内,随后没有停歇,快步冲到兰罄跟前。 小阙眨了眨眼、再眨了眨眼,然后哇了一声说道:「师伯你养的猪啊!?好厉害,腿这么短还跳这么高!」 兰罄得意地说:「我养的都很厉害。」然后他指着屋檐上停着的一堆黑红交杂的鸟儿们道:「黑黑、小红、还有黑红、红黑、又红又黑、又黑又红……」跟着指了指小七和小猪:「陈小鸡、赵小猪,都养得胖胖、油滋滋的,随时烤了都很好吃。」 小七又翻了翻白眼。 兰罄这病有时清醒有时迷糊,幸好待在他身边久了也习惯了,否则还不被这人忽大忽小、忽冷忽热的脾气给弄疯! 江湖上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浮华宫和清明阁正面对上了。 没有人知道一个隐世而居之所与一个杀手组织到底为何而战,但等到所有人发觉不对劲时,已经晚了。 浮华宫虽然表面遗世而立,但随着清明阁将其位在江湖与民间的产业一一覆灭,武林各大世家与朝廷才震惊原来全国最大的通宝票号是浮华宫的产业,举国上下每县每城皆有的天香楼亦有浮华宫在后相助。 更别提遍及大半江湖的回春堂药铺,专送京城与贵妇同千金小姐们用香膏香粉的万采堂,几乎只要有人的地方,便有浮华宫的痕迹。 而清明阁,精锐尽出,清明阁主一反常态不杀人了,只专毁浮华宫所有台面上的店铺,但就因浮华宫与整个江湖整个家国间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清明阁这一举,不但间接瘫痪了全国钱银流通最大的十大世家,更闹得江湖上风风雨雨,致使八大门派与朝廷皆头痛不已。 小阙听话地待在偏远的归义县里。 此处从来自给自足,所以江湖上的风波并未影响这里。 小七不准小阙独自一人离开县衙,只有上中下旬各给他一日,自己陪着他到街上散散心,或者去爬爬山看看水、钓钓鱼。 就当这日,小七第一次带着小阙进入小苍山道观,随手拿了本书丢给小阙,让他到树下念书时,小阙念着念着,念到了一段: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到。」 小阙低头想了想后又念:「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为不争,故无尤。」 就在此际,两眼无法视物,今年已经一百零六、七岁的道观道长铭宗突然像鬼一样突然出现在小阙面前。 小阙虽吓了一跳,但抬头看到铭宗,便自然地说道:「老爷爷道长好。」 铭宗微笑着,小阙感觉这个人即使眼眶凹陷,没有眼珠子看不见他,但却对着他笑,好像真能看得见他那般。 铭宗开口,第一句话便是:「小道友,你天性善良,若水上善,老道虽已对外说过不再收弟子,但见你身无秽气、根骨奇佳又福泽深厚,想破例收你为关门弟子,你觉如何?」 在屋里头准备棋子的小七一听见铭宗这话,连棋盘也不摆了,立刻跳出窗外,抓了小阙的手,扔了那本道德经,带着小阙边跑边回头骂道: 「你个死老头,居然敢拐我家孩子当道士!他根骨奇佳,福泽深厚是我家的事,让他当道士,我让他娘打死你!」 然后就在小阙还弄不懂到底出了什么事的时候,小七已经带着他跑下小苍山,回衙门里去了。 第九章 小阙那简陋的院子毁了之后,小七另外找了间给他。 可因为那房子离小七和兰罄的院子远了些,所以小阙住进去之后,小七就吩咐衙门里的衙役有空的时候多去小阙那地方看看。 小阙大部分时间都留在衙门里。他有时和小猪玩,有时帮忙喂小七那些鸟,偶尔他还会在院子树下搭起的秋千上晃荡,想着许多事情。 一个人爱上一个人,其实不过就是很简单的事。 你喜欢他,恰巧他也喜欢你,这就是一桩美事。 但倘若当中掺了妒忌、欺骗、猜疑,送出去的一颗心被踏得粉碎,爱成了痛,那还可不可能原谅对方,还能不能再爱对方,还可不可以继续信任对方? 小阙想了很久很久,但他感觉很混乱。 那天见到柳长月被他娘打伤时,他觉得自己的脑袋就混乱了,接着柳长月又被兰罄所伤,他连看都不敢往柳长月那边看,只揪着阿央一直说话,怕是看了那个人之后,自己会受不了,忘了前车之监,奔回那人身旁。 爱情真的很恐怖,小阙觉得。 爱上一个人就犹如飞蛾扑火,即使知道被火焚身会失去性命,但还是想不顾一切,朝他飞扑而去。 即使,那个人……是他的亲生父亲…… 在秋千上晃啊晃地,晃到了晚上。 小阙今天因为一直苦恼着,所以一点食欲也无。 他缓缓吁了一口气,跳下秋千,往房里回去,但却在打开房门的那刹那,发觉一股熟悉的酒香味。 小阙燃起灯台上的火,看到桌上居然摆着一个紫色的小酒瓶。 他皱着眉头缓缓伸手上前,拿起酒瓶一闻。 然而虽然瓶口以软木塞塞住,但光是由缝隙渗出的酒香,就让小阙吓得差点把瓶子摔了。 他七手八脚地把瓶子迅速捞回来,猛地往桌上一放,「叩」的一声,「叩」得他小心肝乱乱颤。 「秋……秋冽香怎么会在这里?」小阙被吓得不轻。 明明自己一整日都在外头荡着秋千,怎么竟然房里有人来过,他却不知道? 而且这秋冽香还是清明阁独有的药酒,香浓且醇,是他喝过的所有酒中,最好喝、也最惦记的一种。 小阙一双眼疑心地在房里四处张望,连暗处也不放过,就怕拿酒来的人没有走,还躲在他房里。 可找了一会儿没看见人,这才让他松了一口气。 他按着胸口,慢慢坐到床上,离那张桌子和那瓶秋冽香远远的。 他记得在天璧山庄中毒那会儿,柳长月就是拿这酒一口一口喂他喝,压制他身上毒性的。 后来他被养馋了,整天想着喝这酒,柳长月才一日一杯给他,又说回到清明阁后酒窖里有多少就让他喝多少,但自己才入清明阁没多久,连口酒都没喝到,就被人往死里打,差点死在里面。 心里的伤口被这样掀了开来,才发觉原来还是痛得不得了。 这一晚,小阙愣愣看着那个装着秋冽香的瓶子无法入睡。 以前的事一点一点地浮现眼前,柳长月的笑、柳长月的好,柳长月对他焦急的眼眸,柳长月因他满足的神情。 舍不得,却还是得要舍得。 小阙知道唯有断了这段孽缘,他与他,才能真正解脱。 第二天,第二瓶酒被放在桌上,小阙回房后还是离桌子远远的,没有靠近。 慢慢地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酒瓶一个一个在桌上堆着。 小阙看得有些麻木了,入屋后总是没多久就吹熄烛火入睡。 因那些秋冽香,是喝不得的情、饮不得的爱。 多看,只会多增痛苦而已。 第七天,小阙起了身后就没离屋。他坐在床沿,收敛气息,在夜幕降临之时,隐身于黑暗之中。 过了没多久,纸糊的窗被无声无息地打开,而后一个身影进到他的房里。 那个人抚过他曾经摸过的桌子,然后在他曾经坐过的凳子上静静地待了一会儿。 第七瓶的秋冽香从他怀里拿了出来,轻轻放在桌子上面。 最初的第一瓶到这日已经蒙上一层薄薄的灰了,很显然不得这屋子主人的青睐,连动都没动过。 柳长月轻轻叹了一口气,问道:「我带了你最喜欢喝的酒来,为什么不喝呢?」 知道柳长月已经察觉他的存在,小阙也不再压住内息,缓缓开口道:「明知道我如果大叫一声,师伯来了你会被打死,为什么还来呢?」 「因为我想见你……」柳长月咳嗽了两声,他的内息十分不稳,那两声还咳出了些血沫来。 「可是我不想见你了……」黑暗中,小阙并没有看见那些血沫子。 「我所犯的错,真的无法挽回?」柳长月问道。 「我宴阙这辈子只求与你再无瓜葛。你的酒喜欢送谁都好,就是别送到我这里来。我不再喝你的酒了。」小阙声音平淡地回答,彷佛柳长月比他在外碰上的任何一个陌生人都不如,他不想、也不能够再理会他。 「小阙……」柳长月的声音中有着痛楚。 「也别再叫我的名字。」小阙眼眶有些红。 「你这又何必,我说过只要你肯同我回去,我再也不会对你做那些事,甚至你要与我父子相称,我都愿意……」 柳长月话还没说完,就见小阙从床上下来。 小阙走到柳长月对面,然后高高拿起第一瓶的秋冽香,在柳长月的眼前放开手。那瓶酒落到地上,瓶身摔了个粉碎。 浓郁的酒香味传来,彷佛闻了都会醉的香醇滋味曾经让小阙那么喜欢。 可是他一瓶一瓶地拿高,一瓶一瓶地松手,在柳长月眼前将七瓶酒全都砸了。 小阙说:「因为你,我不再喝酒了。如果你喜欢这个房间,你待着吧,我去师伯那里睡,不打扰你了。」 小阙绕过那一地的酒与碎瓶渣子,背脊挺得笔直,跨出门栏,朝外而去。 柳长月站了起来,走向前两步,却只能看着小阙坚决离去的背影,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的心在痛、痛到了深处。从不知道原来冷情如他,竟也有痛说不出口的一日。 以往,他对谁的情爱都是虚假的。清明阁的柳长月最重视的,只有自己一人而已,但却在那日莲田偶遇,一眼深陷,一眼执念,直至如今。 爱之不得、恨之不得,情之所钟,唯痛能得。 柳长月看着小阙的背影看得出了神,到底为何,竟走到了这一步,原来早预想好的一切,就在即将要触碰之时,化作泡影。 在这心几乎被绞得碎烂,几欲窒息之时,突然身后杀意瞬间而至。 柳长月分神太过,加上内伤未愈,竟只能得缝隙稍稍往后一退,以手臂挡击。 泛着寒光的利刃瞬间砍在柳长月的手臂上,柳长月急忙运功一挡,真气灌于手臂之上,才让那剑只嵌入了骨头,而没把他整只手削断。 柳长月忍痛往后一退,但一个趔趄,差点没让他摔倒在地。 柳长月才站稳了脚,见到袭击他的人后,怒道:「柳雷霆,你这叛徒!」 雷霆面无表情举剑朝柳长月攻去,剑剑险猛,招招致命,他眼里燃烧着埋藏了许多年的恨意与怒火,当下一剑便要直贯柳长月心脉,将他送至阴曹地府去。 然而,就在剑尖即将刺入柳长月胸口时,柳长月突然猛地被往后一扯,有个人挡在他的面前,被雷霆一剑穿心,代柳长月受了那死劫。 「小阙——」 小阙听见身后,似乎有人撕心裂肺地喊着,听起来很痛苦的模样。 他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随即就感觉胸口有些疼。 他低头朝底下一看,有一柄银光闪闪的剑贯入了他的胸膛,他抬起头朝前方的人一看,愣愣地开口说道:「……霆叔……」 一切就发生在那电光石火的刹那,本该离开的小阙听见声音后回头,撞见了柳长月命危的情景。 他连想都来不及想,身体就自己动了,等到他回过神来时,雷霆的那把剑已经将他胸膛贯穿。 他看着雷霆,而雷霆也看着他。 这个从来没有过任何表情的叔叔在这时候,表情竟扭曲而惊恐万分。雷霆不敢相信地看着小阙,小阙则愣愣地看着雷霆。雷霆把剑一拔连忙收手,而小阙耳边似乎听到了血液争先恐后喷出的声音。 「小……阙……」雷霆扔开剑,连忙捂住小阙胸前不断涌出鲜血的伤口。 小阙把手覆在雷霆的手背上,轻声地、断断续续说道:「别……别伤……他……我……我舍……不得……」 柳长月发疯似地由跌倒的地方爬了起来。他一掌使尽全力,打在雷霆肩上,雷霆被击得往后飞去,撞碎了桌子椅子,手压在那堆秋冽香的酒瓶渣子上,血缓缓渗入了酒里。 外头的衙役听见声享急忙跑过来察看,见到里头的情景后,吓得赶紧去找小七。 小七到时见着脸色惨白,被柳长月抱坐在地上动也不动的小阙和他胸口那一大片血迹时,怒吼了出来:「你们这是干什么!两个人有恩怨,杀来杀去就算了,老是扯上小阙是怎么一回事。他是我的心尖子肉,是我一手养大的,你们竟然敢伤他、竟然敢伤他!」 小七压抑着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朝着柳长月出手,伸手想把小阙扯回来。 但柳长月疯了似地红着眼睛对小七道:「谁敢动他我就要谁死!」 「去你娘的你才死!」小七同柳长月一样也要疯了。「谁都会死,就我家小阙不会死!把他还给我,我要替他止血疗伤,你愣愣地抱着他也不替他止血,是要他直接归西吗?」 柳长月怒视着小七。「不放手、这次我绝对不放手!就算他死,也得和我死在一块!」 小七怒得举起手,一巴掌往柳长月脸上扇去。「谁说他会死!我神仙谷的人是说死就会死的吗?立刻把他还给我,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我就能救回他,你这样抱着他不让任何人靠近,是当真不想让他活了是不是!」 柳长月终于听入了小七的话,他的眼睛紧紧盯着小七,一字一句地说:「若他死了,我绝对会让你们所有的人——陪葬!」 小七第一时间就是翻找小阙挂在颈上的小布包,但发觉他除了挂着一条铁葫芦和一块已经碎成一半的玉佛之外,就没有东西了。 小七惊恐地问:「他脖子上的保命小药丸呢?小春明明提过放了一颗在他身上。」 柳长月颤颤说道:「我与穆襄一战之时,他给穆殷了,写意山庄的总管穆殷。」 小七头皮发麻,连忙从怀里掏出一瓶金创药,拔开瓶盖软塞后便把柳长月压在小阙胸口上的手拨开,然后解开小阙的衣衫,也顾不得小阙满胸膛的血,连忙就把金创药洒了半数在小阙胸口那一剑上。 神医赵小春自创的金创药,遇水即由粉末化成膏状,让小阙的伤口如同被一层膜包起来似地,瞬间便止住了不停冒出的心头血。 之后,小七又倒了些金创药到小阙嘴里,灌水让他吞下。小春这药外敷治外伤,内服止内伤,他们师兄弟几人出门在外,每人身上可都是一打一打地放着的。 小七连忙要自己定下心来,这节骨眼绝对不能焦急,但他一见到仍然把小阙搂在怀里的柳长月,怒气就冲了上来。 「你可知道那颗药多珍贵,是我八师弟用他身上的药人血加上百味聚天地灵气的药材花了许多时间与精力才制成的。师姐专讨来让小阙保命用,却因为你造的孽,让原本可以活下来的小阙没机会了!」 「药人血……」柳长月睁着可怕的眼睛,紧紧盯着小七。 小七怒得一甩头,连忙往自己的院子跑回去,骂骂咧咧地道:「我房里还有药,有堆积如山的药,大爷我就不信这孩子这辈子立誓行侠仗义,姚河溃堤时又同他师父救了那么多人,上天能轻易把他收回去!」 柳长月撕了原本一直覆在小阙脸上的人皮面具,听着小阙越来越微弱的气息,看着他苍白无血色的脸,忍不住在他曾经红润润招人喜欢的脸颊上摸了摸。 他望着小阙胸前裂成两半的玉佛道:「致远说这玉佛能消灾挡煞,所以留给了你,雷霆一剑刺上玉佛剑尖一滑所以没有正入你心,但你为何还是流了这么多的血,为何还是闭上眼睛。」 柳长月摸着小阙,轻轻地抚着他,一点力都不敢使,怕力道如果下得重了,会伤了或是疼了小阙。 柳长月温柔地说着:「在蓬莱岛那时候,是不是杀了你就好?在你什么也不知道的情况下,用最好最不疼的毒药送你离开,让你那时就开开心心地走,也不用经历后来我带给你的那些痛苦。」 「小阙,你说我是不是错了、是不是太自以为是,才导致今日的局面?但我早已放不开,你的性命就是我的一切,倘若你离开了我,那还有谁全心全意对我,盼着我开心那个人就开心。」 柳长月喃喃地在小阙耳边说话,谁在床边来来去去也不管,只是环抱着小阙,像他最疼爱他时,两人总这么互相依偎一般。 原本站在房内,最后站在院子外,而后消失了的雷霆也没人去注意了。 小七捎了一封信给宴浮华后,就立即拿各式各样的药来试,但小阙脉象越来越弱,城里最好的大夫来过,也说时日不多,大罗神仙都难救。 小七最后咬牙,把他的压箱宝「回天丹」拿出来让小阙服下。 小七送药时手是抖着的。他说:「这回天丹只能吊住他一口气,三日内若不能救醒他……我就……我就保不住他了……」 「赵小春呢?」柳长月听见小七的话,愤而怒道:「他不是号称妙手回春阎王敌吗?你让他来救小阙、让他来啊!」 小七抿白了唇,痛斥道:「神仙谷离这里有多远你知不知道!就算我的信立即送到,一来一往就十多日了!若不是你、这傻孩子若不是为了救你,会伤成这样?柳长月,你造的孽为什么要小阙来还,他上辈子欠了你的啊!你还敢大声!」 柳长月愣愣地静了下来,看着小阙越来越消瘦的脸庞发呆。 他喃喃念着:「原来你是三生石旁的一株草,我上辈子路过时没踩着你,你这辈子才来报恩,叫我如此惦记……」 小七当柳长月是疯了,重复念着一段又一段的话,他不修边幅、头发散乱,甚至连小阙中剑后就没合上一次眼过。 这人当真是个疯子,爱着自己的儿子,也杀了自己的儿子。 第二日的晚上,当柳长月自言自语地说着:「……踏遍江山万里……」时,他突然猛然一震,眦目欲裂地看着小阙。 守着小阙的小七哆嗦了一下,颤颤地伸出手要去探小阙的脉象。 柳长月这时却发狂地将小阙紧紧搂入怀里,对着小七大叫:「别碰他、别碰他,他是我的,谁也不准碰他。」 小七掩住了嘴,浑身抖得厉害,他知道自己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发生了,小阙没能撑过二日,那垂下的头颅和双手在在表示,他心爱的孩子,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去了…… 柳长月激烈地喘息着,死死抱着小阙,如同失了心魂一般,连声音也发不出来,只能颤抖着,抱着他这生这世,最爱的人…… 一刻、两刻、三刻,直到半个时辰之后,他压在小阙心口的铁葫芦慢慢地因为失去了小阙曾经给它的温度,而缓缓冰冷时,柳长月突然一个激灵把小阙放到床上,而后跳了起来跑到桌边。 柳长月伸出自己的左手,将一只茶盏摆在手腕下方,之后抽出细薄却锋利的柳叶刀瞬间朝手腕划下。 血一开始慢慢溢出来,但当口子全开时,就不停地涌出落下,进到那茶盏之中。 小七还陷在失去小阙伤痛里无法走出来,他只能愣愣地看着柳长月用茶盏接了满满一碗的血,左手随意用布扎了一下后,将茶盏端到小阙床边。 柳长月将小阙搂了起来,要将自己的鲜血灌入小阙嘴里,但小阙脉象已停,无法做半点反应。 柳长月轻抖着牙关,张开颤颤的双唇,先啜了杯盏内的一口血,而后吻住小阙冰凉的唇,撬开他的牙关,慢慢将血度了进去。 就这样来来回回五次,取了满满五杯的鲜血让小阙喝下,柳长月面无血色地要再取第六次血时被小七喝住。 小七怒道:「你到底在干什么?事到如今,喂血给他有何意义!」 柳长月踉跄了一下,失血过多的他头昏眼花,眼前感觉一黑,天旋地转起来。 好不容易他摸到桌角让自己站稳,才缓缓用被自己鲜血染红的双唇道:「东南海边,有镇名为『蓬莱』,『蓬莱』仍药仙升天时遗落的药葫芦化成,镇内金银珠宝多不胜数……又有一药,唤为『不死仙丹』…… 『不死仙丹』乃三百年前取自宫中豢养四十九名药人鲜血,花费三年六月炼制而成,可活死人肉白骨。但因逆天而行、混乱轮回,用之死大于生,可非置之死地而后生则不生。 我去过『蓬莱镇』,服过『不死仙丹』,我活了下来,血中肉中早有药人之血。赵小春他来不及,但我就在这里,只要取我的血喂养小阙,绝对能把他救回来。」 小七呆呆地看着柳长月的动作,看着他不停替自己放血,毫不犹豫地将体内鲜血一口一口喂入小阙嘴里。 那一瞬间,小七觉得柳长月是真的疯了,可再下一瞬间,他又觉得这人连自己的生死也不在意,一心一意只想小阙回来,原来杀人如麻的柳长月竟有这样的一面,原来冷血无情的魔头,也会真的爱上某个人。 没多久,小七喊了一声:「够了够了,别再喂了!」 但柳长月还是不肯停止,扛着几乎要流光血的身躯,也要将小阙从阎王殿里带回来。 小七稳下了脾气,慢慢说道:「药人血不是普通东西也不能直接喂下。虽说你吞下那什么丹药,但当时肯定险象环生是不?你想想小阙,若这么继续喝下去,到时会如何!」 柳长月一顿,放血的柳叶刀停在半空中。 小七看见了一线曙光,但却也明白生死并不是那么简单便能由人决定,他只是转身慢慢向外走去。 院子外头兰罄等着小七,小七走到兰罄身旁,兰罄就搂住了他。 「你乖,我们不伤心。」兰罄说道。 「师兄……」小七忍不住哽咽。「我要去找些药材,你陪我一道去。」 「好,今天不巡城了。」兰罄难得说话这么温柔。因为他知道他的鸡现下很伤心很伤心,南师爷说别人伤心的时候不可以乱发脾气,不然那个人被吓着了就会跑掉,他如果吓着小七,小七又一次跑掉那就糟糕了。 小七凭着记忆把以前师父给过他的药方默了出来。 他拿着药单去买药,然后回到小阙的房里,慢慢熬了些救急的药,放凉后加入一茶盏柳长月的鲜血,递给柳长月让他喂小阙服下。 小阙失去脉象与气息已经是十二个时辰前的事了,但很奇怪地小阙的身体除了毫无血色也无反应之外,竟还是软的,一点都没化僵。 对于明明就像死了,可是又好像还活着的小阙,兰罄非常有兴趣,但只要他想上前戳戳小阙,就会被柳长月怒瞪。被人怒瞪小黑大人自然是更愤怒地瞪回去,但是就在想开打时,小七总会走过来牵住他的手,把他牵回他们的院子去。 这一日的夜里,宴浮华赶至归义县衙门。 当她一踏进屋里看见小阙毫无生气地躺在柳长月怀中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屋里有浓浓的药味与血腥味,但宴浮华闻不见那些。她的眼里只有自己最疼爱的孩子,那孩子除了嘴唇沾着点血以外,周身散发出来的气息竟彷佛像已经死了一般。 柳长月在小阙耳边不知道喃喃念着什么,他一颗心如今只为小阙而活,连宴浮华的出现都没察觉到。 宴浮华走到床边,抖着手探了探小阙的脉搏,当她发现小阙脉搏已停,而且面成死灰之时,忍不住大叫着,要从柳长月怀里将自己的儿子抢过来。 「柳长月,把小阙还给我!你不配抱着他,你这畜生、畜生,你杀了我儿子!」 宴浮华的泪水不停落下,然而,不管宴浮华伸出手要如何抢,柳长月总是一手将她的力道卸去,一手牢牢地抱住倚在他怀里的小阙。 柳长月目光略微呆滞,但还手毫不迟疑,直到他一招将宴浮华往后推去,干涩皲裂得渗出血来的嘴唇才缓缓开启,毫无抑扬顿挫地说道:「我不会放开他,那是我承诺与他的誓言。到死,我都会和他在一起……谁……也别想分开我们……」 宴浮华退了几步,又看了自己的儿子一眼,忍不住泪如雨下。「是我的儿子、我的儿子!不是你的、还给我!」 柳长月喃喃道:「是我的,是我三生石旁的一株草……他这生为我而来,是我等待了一辈子的人……」 此时一阵风刮至,宴浮华身旁多了个男子,那人凝视着宴浮华,而后静静垂下了头。 宴浮华颤抖着,泪珠像断了线般不停落下。她对雷霆道:「是你做的?是你一剑断了小阙性命的!?」 雷霆静静地点了一下头。 这时宴浮华像发了疯似地举起手来,当着所有人的面,不停往雷霆脸上扇巴掌。她几乎想杀了雷霆,下手毫不留情。 「你们姓柳的都一样,害我失去了一个又一个的孩子!我的孩儿是得罪了你了吗?这样你也下得了手!柳雷霆,你混帐、你混帐、你不是人,你杀了我儿子!你们还我小阙的命来!」 小七呆呆地拿着蒲扇,坐在角落的小板凳上。眼前一个红泥小火炉正烧着药草,他对屋里发生的事完全没有反应,只是想着到底要多少的药人血,才能让小阙魂魄归来。 宴浮华扇巴掌的声音充斥在小房间内,她的哭声是那么的凄凉,直至她抽出了雷霆腰际的剑要雷霆偿还她儿子的命,小七才听到床那头,柳长月突然急促起来的呼吸声。 虽然当下第一个感觉就是不可能,但小七还是摔了蒲扇,立即往床边冲了过去。 柳长月紧紧地搂着小阙,一脸惊喜夹杂着这些日子以来一直藏着的伤痛,瞬间红了眼眶。 「……小……阙……」他干涩的喉咙努力挤出声音。「……小阙……你听见我说话了没?」 那头的宴浮华也惊愕地回过头去。当她见着小阙垂放在床板上的手指轻轻一动时,当下就慌了,愣了片刻后,才飞奔至床沿。 宴浮华握着小阙的手,落泪道:「小阙,我的乖孩子,你醒了吗?醒了就睁开眼睛看看娘,让娘知道,你好好的!」 柳长月怀里的小阙眼皮轻轻动了几下,而后在所有人的满心盼望中,缓缓睁开了那对干净透澈的双眼。 小阙觉得浑身无力,他一张眼,看到的是梨花带雨,哭花了妆容的宴浮华。 小阙轻轻一叹气,嘴角微微弯起,用断断续续的声音说:「……我娘真是……美人……连哭花脸……也这么好看……」 「你这贫嘴的孩子!」宴浮华破涕为笑。 然而当小阙觉得搂着他的那双手微微颤抖,抵在他脑袋上的人落下了泪,一滴一滴,都滴在他脸上,一颗一颗,都融进他心坎里时,他才慢慢说道:「你不要哭啊……我从……从没见过你哭……也舍……不得……你哭的……」 但搂着他的人没有出声,只是任那一道一道的泪水,说出了自己对这孩子的依恋。 小阙继续说道:「我这几日活着……却像死了……死了……却似活着……我好像听见你说你身上有药人血……所以不断放血喂我喝……想我醒来……是吗……?」 柳长月没开口,只是轻轻地点了头。 小阙温柔地笑着道:「真好……你对我……真好……」他喘息了一下,才再度说道:「记得我们得到藏宝图的时候……说过什么吗?」 柳长月沙哑地开口。「得到不死仙丹后,我一半,你一半,我恢复武功,不成仙,你还是待在我身边……一辈子……」 小阙轻轻点了点头。「我很高兴你……还记得这个承……诺……如果可以……我也好想……在……在你身边一辈子……」 柳长月又用力搂了一下小阙。 直到小阙轻说了一声:「……疼。」柳长月才忍着缓缓松开小阙一些。 小阙接下来寻找雷霆的踪迹,直到他见到雷霆低着头挺直着背脊站在远处时,才道:「霆叔……霆叔你来一下……」 雷霆抬起头,看了小阙一眼,这才慢慢朝他走近。 小阙看着雷霆,对着雷霆说出了心里一直想说的话:「霆叔……我不知道你为何要杀他……但一命赔一命……无论他欠你什么……这一剑,算我还你了……好吗?如果……」小阙轻咳了几声,缓了缓才再开口:「……如果你觉得不够……那下辈子……下辈子来找我……我再把我的命赔给你成吗?我……舍不得他受一点伤……舍不得他……捱一点苦……」 柳长月发疯似地瞪着雷霆,就是这人害得小阙险些失去性命再也挽不回来,这仇说要报的,也应该是自己才对! 小阙轻拍一下柳长月的手,似乎想他消气。 雷霆从来没想到经历过那些事以后,小阙还会挺身保护柳长月。他干涩地道:「值得吗?」 小阙微微笑了笑。「……你知道的……你跟踪了我们这么久……知道的……」 宴浮华这时怒气一起,愤然说道:「你们两个都一样,不把自己的儿子当儿子看!这样都下得了手!」 小阙伸出手想抓宴浮华,宴浮华连忙接住小阙悬在半空中的手掌。 小阙看着宴浮华,说道: 「娘,没关系,不要怪他们……这是我的报应……我喜欢上了自己的亲生父亲,那是天理不容,会天打雷劈的不好事情。我现下只受了一剑……不太痛,这样挺好……我走了以后,你们之间就算有再大的仇恨……就全都同我一起葬了吧……你别恨爹也别恨叔叔……」 这是小阙第一次叫柳长月做爹,一声爹喊得柳长月震了一下。 宴浮华怒声说道:「葬什么,你已经醒了,就快好了……别乱说话!」 小阙摇摇头说:「或许只是……回光反照呢……我知道,老天爷叫我来世上一遭……是有意义的……祂要我告诉你们,谁也别恨谁了……你们的爱恨……情仇……都由我来担……我走了以后,全散了吧……」 这时就如同小阙所言,一切或许只是回光反照一般,他突然紧紧地合眼皱眉,分别抓住柳长月和宴浮华的手一起痉挛起来,而后身子拱起如同抽搐一般,死死地咬紧牙关,痛到极致,已经说不出一个疼字。 「小阙!」屋里围在他身旁的所有人都惊慌了。 小七第一个反应过来,连忙抓住小阙的脉,一边度真气进小阙体内护住他的心脉,一边替他诊脉。 柳长月焦急得声音都颤抖起来,他不停喊道:「不许走、你不许走,我已经实现了我的承诺,但你还没有,你留下来、留下来,我会日日喂你药人血,我要和你一辈子、一辈子,你听见了没有!」 柳长月已经疯了,他抓住小阙的手,紧紧地扣住,以为这样就谁也无法将他带离自己,自己也能永远留在他的身边。 宴浮华和雷霆也是一片混乱焦急。 宴浮华在急乱中全慌了,她怕小阙真就这么走了,随即什么也不顾,喊道:「小阙,娘还有一件事没跟你讲!你不是柳长月的儿子、你不是!所以,你并不应该替他受这一切苦!该天打雷劈的是柳长月、是柳雷霆,我的孩子,你从未对人有过坏心思,老天爷不会舍得就这么收了你的!」 柳长月扣住小阙的手因为用力过大,使得小阙的手腕青了一块,但柳长月还是怕他被谁抢走一般,拚命地搂着,无论如何也不愿放开,甚至连宴浮华隐瞒了二十年,今日才脱口而出的秘密,在小阙的生死关头之前,对他也毫无意义。 突然,小七抽了口气,他嘴角突然出现一抹喜悦,但又多了一抹惊心。 他立刻说道:「小阙不会死,他福大命大,就算阎王殿要来拘人,也拘不走的!」 宴浮华回神道:「你说什么?」 小七连忙爬上床,把柳长月扣在小阙手腕上的手掌扳开,而后对着屋内的三人说道: 「柳长月曾服下一颗四十九名药人之血凝成的仙丹,那丹药不仅有起死回生之效,更有凡人无法想像的真气藏于其中。小阙这几日因为一直喝柳长月的血续命,所以那些真气也随着鲜血进到小阙体内。」 柳长月听着后几乎立刻从疯癫的情况下回了些心神来。他道:「我气海本破,一身功力俱散,的确是不死药修复我奇经八脉重塑气海,武功与内力亦因此,比受伤之前还高出许多。」 小七连忙点头说道:「小阙他这不是濒死之象,而是吸取了太多药人血中的真气,要闯破赤霄诀第五层,跨入第六层了!」 宴浮华随即道:「他的经脉根本受不住!」 「所以,」小七深吸了几口气,「他的生死就存在这一瞬间,我要你们三人与我一起,同时以内力强加拓宽他的经脉,若不行此险招,过了这个时机,恐怕小阙真的再也醒不过来了!」 当小七将柳长月推到一边,让小阙盘膝而坐,自己以双掌由小阙身后灌注内力,雷霆第二个以掌心贴住小阙左掌,柳长月第三个贴住小阙右掌,宴浮华跃上床面对小阙,第四双手掌置住小阙胸膛,而后小七神色凝重地说道: 「师姐你护心脉,你二人随我真气而行,切勿急慌,待我在他体内拓开混沌之气,你们立即将真气引入,而后一步一步,慢慢随我而来。小阙的生死,就握在诸位手上了。」 外走阴内走阳,刚柔并济,生衍不息。 神仙谷独有的一门功夫,如今正被拿来相救小阙。 第二十章 那日集四人之力,总算把小阙的性命保了下来。没多久小春收到消息匆匆从神仙谷赶来,连他那小心肝都没带,把人留在谷里就出门了。 小春到归义县的时候小阙已经昏迷了大半个月,虽然脉象还是弱,但胜在稳定,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醒,或许永远都不会醒了也不一定。 小春来后,一探小阙的脉,原本是眉头紧锁的,但最后却吁了口气,放下心来。 小春说:「没什么问题,七师兄及时处理得当。小阙之前受过几次不小的伤,现下药人血正慢慢替他修补体内破损与心脉之处,等他完全好了之后,自然就会醒。你们不要担心。」 然后,小春转向宴浮华,对她道:「四师姐,师父带了话要我告诉你,他让你放宽心,已经从你心里走出的人就别再放回去,你的缘分应该是另一个人才是。」 宴浮华解了这几天来惨澹面容,疲累地笑了一下。「师父教训得是,四儿谨记。」 接着小春多看照了小阙一日,而后第三天就快马飞奔,又往神仙谷方向冲了回去。他这次出来连他的心肝儿云倾都来不及知会,若不快些回去,躺在床上的小阙死不了,要死的却会是他了。 小春离开的那日晚上,小七作东,在归义县最好的酒楼天香楼里开了一席,天香楼十大名菜第一好酒都放桌上了,但正面相对的柳长月和宴浮华两人还是没动静。 小七坐在两人中间,悠缓缓地说道:「别再杵着了,就在今天、这当下把一切摊开来讲明白。师姐你事情藏得够深,师弟惶恐,只得猜想道:你本来是要让柳阁主以为小阙是他儿子,又不让他认回小阙,要给他点苦头,才没说出真相的是吧!」 只闻宴浮华冷笑一声,对柳长月说道:「那日你用韩寒的碧璃珠要我与小阙与你竹林再见时,我就说过了,小阙是我儿子,不是你儿子。」 柳长月也冷笑一声:「不可能,我对过小阙的生辰八字,他的确是我与你在一起时怀的胎没错。除非你当时就背着我与雷霆私通。」 宴浮华笑道:「我宴浮华一生行事磊落,当你的妻子时全心全意爱着你,所以当我知道你将我看作一块踏板,夺走浮华宫所有一切,我才会无法接受、才会一把火烧了浮华宫自焚其中,也才会在那时流掉了那个孩子。」 柳长月愣了一下。「那小阙?」 宴浮华面无表情,冷艳无双,她淡淡开口道:「失去了孩子和浮华宫的基业,我本无意活下去,是那时师父回谷途中不经意救了我,带我回谷,日日守着我,才让我在死绝的心里找到了一线生机。 那时,雷霆从大火中将我带出,当我每夜在恶梦中醒来,想起我失去了的孩子,也是他一直默默陪在我身边,不离不弃。他知道我的仇、知道我的恨、更知道我失去孩子便是失去生命中的一块。于是他说,他会给我一个孩子,只要我能活下去。 小阙是七星子,不足月便生,他不是你的儿子,他是雷霆给我的,我的儿子。 师父悉心看照我、看照小阙,那些日子若不是有师父的开导,教我就算没了,还是能重新再起,教我放开胸怀,因为这世上不只有恨,还有爱。我还是拥有一个孩子,我还是拥有一份弥足珍贵的母子之情。 后来,师父说放下,我便放下。师父说要好好疼爱自己和孩子,我便随师父的话做。你的确已被我逐出心里,早动摇不了我。我这次之所以动怒,是因你与雷霆差点把我最疼爱的孩子送往阴司地府。」 宴浮华讲到最后一拳击在桌面上,幸好这厅里用的是最好最硬的梨花木桌,才没让宴浮华一拳敲出了个洞来。 柳长月静静地看了宴浮华好一会儿,才淡淡道:「把雷霆交出来,是他伤了小阙。」 宴浮华露出冷笑。「这事我们三人都有责任,雷霆已被我踹回浮华宫。从那次大火他离开清明阁来到我身边后,就是我浮华宫的人。我要如何处置我的人,你无从置喙。」 柳长月笑了一声。「他一剑刺进小阙的心里,让那孩子没了气息,若不是后来我想起自己服过药人血,放血喂养小阙,小阙能活命?而这么样一个人,你说睚眦必报的我,可能放过他吗?」 宴浮华动手取了杯盏,缓缓地用盖子拨了拨茶叶,而后喝了一口茶。 柳长月说:「小阙是我救回来的,他的性命便是我的。」 宴浮华淡淡说道:「他是我生的。」 柳长月不想再与宴浮华针锋相对,于是便直接祭出了自己的条件。「倘若你不答应,要不就这样,一命换一命。我用柳雷霆一条命,换小阙一条命。我对他如何你应当看得出来,我柳长月在此说了,这辈子就只会有他一人,我会疼他、爱他、护他,从此以后不再让他受一点伤害。」 宴浮华笑了两声,当下那股娇而不媚的神情,让天地瞬间失了颜色。她道:「雷霆已经回到浮华宫,你认为你还找得到他吗?」 柳长月也是一笑,失血过多而苍白的脸一扬起笑来,却是玉树倾圮之姿、俊美无俦之色。他说:「涵扬城郊竹林内,人间仙境浮华宫,是吧?」 宴浮华神色顿时一僵。她转向小七,小七立即说: 「别误会我,就算给我再大的胆子,我也不敢泄露浮华宫的位置所在。」 柳长月淡淡一笑,也拿起茶喝了一口。说道:「既然探得浮华宫所在,只要我命令一下,浮华宫明日随即化为乌有,你信不信?」 宴浮华顿时站了起来,狠狠拍桌道:「柳长月你别欺人太甚,我浮华宫可不欠你什么,让你如此相逼!」 柳长月静默了好一会儿,语气里也听不见怒意,只是平稳的声音中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惆怅,低声道:「浮华宫的确不欠我什么,是我欠小阙太多。你不明白他对我而言代表着什么,如果没有他,那什么浮华宫、清明阁,又有何意义。」 小七看得出柳长月这已经是得不到人就要抱玉石俱焚之心了,他心里跳了一下,没想到眼前这个人竟真的喜欢上小阙,用一颗真正不掺杂质的心,以自己的方式,爱着小阙。 江湖不静、朝廷动荡,是这两位一手闹出来的。 小七相信如果今天再兜不拢,接下去就不止动荡祸害而已,血流成河都得要有心理准备。 小七于是插嘴道:「师姐,你就松松口吧!不然提个条件让他做也行。这样死磕下去有什么用呢!你还记不记得小阙醒来后,对柳长月说过什么话?他就算只剩一口气,也说自己想在柳长月身边一辈子。我不相信聪慧如你,会看不出来那孩子现在满心满意都是谁,棒打鸳鸯会被雷劈的你知不知道?孩子都长大了,他喜欢谁爱着谁,你能阻止吗?」 宴浮华怒道:「百里七,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小七立刻说道:「我死了可对你没好处,大师兄绝对会去你那里发疯的!别忘了他不久前才横扫京城踏平肃王府连皇宫都差点翻了,你应当听过这事吧!」 宴浮华的脸色白了一下,然后被小七拉着坐回椅子上。 「这样吧,我来说句公道话。」小七说:「你们几个都是小阙至亲之人,谁死谁伤,对他而言无疑都是极大的打击。柳长月这人是性子坏没错,但我亲眼看他毫不犹豫伸手就划了极深的口子,把自己的血不当是血,没日没夜地喂,盼着小阙醒来的。」 小七又说:「端王东方云倾以前不也是坏性子,可跟在小春身边就收敛了。大师兄那双手以前杀过多少人、沾过多少血你也不是不知道,可他现下开开心心地当他的小黑大人,因为有我在他身边看着。」 小七再说:「虽然人家是个坏人,但你也不能因此就不给他爱人的机会。再坏的人也是需要被人爱的,当他爱人了,知道失去一条性命是多可怕的事,难道他就不会变?还是你以为小阙那性子会放任这家伙乱来?」 宴浮华突然静默了,停了好一会儿,才对小七说:「他凭什么能让你在我面前为他说话项。」 小七痞痞一笑:「大爷就是在他眼里看到了满满的爱啊——」嗯,说了太多肉麻话,小七鸡皮疙瘩快要跑出来了。 最后看宴浮华还不肯点头,小七只好使出最后绝招。他道:「记得你上回怀二包子时带小阙回神仙谷去,二师兄替小阙批的命盘吧?」 宴浮华懒懒问道:「你怎会知道这事。」 小七咧嘴一笑。「我同师父常常书信来往呗,哪像你们,出谷就像丢了,不躺横就不回谷。」他继续说:「二师兄说小阙尘缘淡薄,和一般俗世之人不同,倘若一个不小心让他在红尘里断了羁绊,一则是死,一则直接看破红尘出家去。 还有,我提醒你一事,你那老朋友铭宗道长也看上了小阙。他都一百零六、七岁了,也没眼珠子,可那天我第一次带小阙去,他就直接站在小阙面前,开口要收小阙作关门弟子! 你说这可不可怕?你说二师兄批的命盘准不准?你说这是不是天意?」 宴浮华当下紧握杯盏,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柳长月耐性好,又得知小七竟然偏帮他,一下子心就定了下来。 宴浮华缓缓开口道:「要羁绊那还不简单,我重新替小阙找一个便成。找谁都可以,就是不能是柳长月。」 小七对宴浮华道:「我说小阙这辈子的羁绊只有一人,你信不信?你对面那杀手头子是好打发的吗?小阙都能心甘情愿为他死了,你以为小阙还会离开他?」 柳长月淡淡地道:「我喜欢小阙的心意不会改变,也绝不退让。就算你不答应我与他在一起,我带了人就走,天大地大,你如何能找得到?今日与你相谈,不过是想得你同意,让小阙的心好过些罢了。我为的全是小阙,而不是任何一个人。」 两人互不相让,冷言冷语地一句敬过来、一句还回去,小七则在脑子里想着,四师姐当年是眼睛瞎了还是被鬼遮了眼,才会喜欢上柳长月这披着人皮的妖孽。 两人一来一往,桌上的美味菜肴没人想动,小七虽然肚子有点饿,但还是挺住,这关节眼两尊大佛正杵着呢,他可不好意思坏了气氛。 柳长月与宴浮华争论到日落西山太阳回老家还是不停说着。 有几次宴浮华差点破口大骂,但还是忍了下去。 最后,这么下去不是办法,柳长月遂回到方才说过的事情上。他道:「你提出个条件吧,再难我都能做到,但相对的做到之后,你不能以任何理由,不让小阙与我一起。」 宴浮华之前已经被柳长月言语激得有些愤怒失控了,她当下冷笑一声说:「再难都可以?」 「是。」柳长月答道。 「好!」宴浮华冷冷说道:「如果你真心喜爱那个孩子,就散了你一生心血清明阁给我看!我们之间恩怨因此而起,你若能为小阙散之,那我宴浮华就无话可说。」 宴浮华是赌定柳长月不可能会毁去清明阁,因为他一生就是为清明阁所生,夺去浮华宫的一切就是为了替清明阁未来铺路。那么重要的东西,他紧握了三十多年,绝对不可能轻易松手。 小七「喔」了一声,心想宴浮华这招够狠。 然而,宴浮华和小七没想到的是,柳长月轻轻啜了一口茶,而后一脸平静地说:「既然华姐如此要求,那就散了吧!」 那话说得云淡风轻,好像只是丢了只破掉不要了的杯子那么简单。 小七感觉不可思议,宴浮华则是整个人愣住了。 柳长月继续平平淡淡地说:「清明阁总舵落在枫城,我会交代下去。总舵之内的金银财宝全数不会带走,华姐想取也罢,送人也罢,那些全都是你的了。」 小七心里打着算盘,然后偷偷在宴浮华耳边说:「这样可以再盖一座浮华宫了,聘金不错,收了吧!」 宴浮华一掌把小七靠得太近的脸推回去,小七倒回梨花椅上笑着点头:「互利互惠、互利互惠啊!」 江湖人讲信用,说出口的话就无法收回来,于是即便宴浮华心里多呕心泣血,也只能用一双美眸死死瞪住柳长月,算漏了原来这人,真的有心。 隔没多久,小阙慢慢醒来了。 一开始他只能清醒一会儿,但逐渐地醒着的时间越来越久,身体也渐渐好转起来。 这段时间都是柳长月在照顾小阙,他任何事都亲手来,包括替小阙擦身、喂药、端着些清淡的食物到小阙床上一点一点伺候他吃。 明明从来就是让人服侍的性子,这会儿却整个人都变了,无论为小阙做什么,柳长月总是一脸淡然,挂着若有似无的浅笑。 小七想,那是柳长月真正开心时的模样。 宴浮华在这段时间里观察着柳长月,发现这人的确与以前不同了,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下,但只放下一半,另一半仍留着看住柳长月。 宴浮华在小阙能下床走几步路的那一日,开心得差点哭了,小阙抱着他娘,很认真很认真地说:「孩儿不孝,让娘担心了。」 这期间里,柳长月已经一点一点地把所有的事都说与小阙听,小阙没什么太过惊讶的反应,只是在柳长月说几句话而后朝着他看时,就点点头,表示他听见了。 小阙自从剑伤好了之后,对柳长月有些不冷不热地。 他这模样让柳长月有时看得心惊胆跳,偶尔夜里起来还得看看小阙有没有在床上,担心自己一不留意,小阙就自个儿走了。 小阙康复,宴浮华要离开的那日,母子俩依依不舍地分别。 小七说:「孩子大了总不能老留在自己身边,要让他去闯,将来性子定了,说不准会和他师父一样,成为名气响当当的大侠。」 小阙送走了他母亲,然后出归义县的那段路,是柳长月走在宴浮华身旁。 宴浮华冷冷地说道:「倘若你再敢让小阙伤了一根汗毛,我绝对会把他带回来,之后的事,也不是小七三言两语就能帮得了你的了!」 柳长月的脚步停下,眼神平静地看着宴浮华的背影,他说道:「放心,我绝不会让你有那样的机会!」 宴浮华离开归义县后的某一天,小阙在院子树下的那个秋千上缓缓荡着,小七坐在地上正嗑着瓜子,这时小阙看着美丽的夕阳余晖问道:「阿央,我在衙门里闹出这么大的事情,是不是给你惹来麻烦了?」 小七吐了瓜子壳,不在意地道:「没什么大不了,不过就是被罚了几个板子而已。归义县里哪个人不知道我背后有尊大佛罩着的,连打板子的衙役也不敢真打,板子碰上屁股像在挠痒痒一样,没事。」 小阙荡着秋千笑道:「这样就好。」 小七说道:「你接下来想做什么,该不会真想在归义县当一辈子快班捕快吧?」 小阙低头想了想,笑了笑:「我要出去走走看看,这回不戴面具了,坦坦荡荡磊落做人者,不需面具遮着掩着。」 小七笑道:「这般挺好。」又问:「想往哪去?」 小阙说:「不知道。走到哪算到哪,这样轻松些。」 「那那个人呢?」小七瞥了瞥柳长月。 小阙摇着秋千,然后微微挂着笑,低下头,没有回答小七的话。 小七只见一瞬间,柳长月原本沉稳的气势,稍稍乱了。 「情爱伤身啊——」小七感叹。「你曾经对不起过多少人,现下换人家要对不起你了。现世报啊——」 小七有点幸灾乐祸。毕竟小阙那是他打小疼到大的,没想到一入江湖就悲催。 一切归根究柢就是这柳长月惹的,小阙醒来之后也没怎么和他说话,世间一物降一物,这清明阁主从今以后,就栽在小阙手里了。 第二天,小阙收拾了包袱,说走就走那是他一贯的性格。 昨晚已经和衙门里的人告别了,还把他娘留下的一张面额十分之大的银票交到南乡师爷手中,转达他娘的话:「是用来修缮衙门的。」 南师爷瞪得眼睛都快凸出来,看得小阙觉得好笑。 小阙其实也没什么需要收拾的,就带了一些碎银子,两件干净衣服,赤焰剑也还在自己左手腕上,换了一身自己喜欢的湖水蓝衫后,他推开门走了出去。 他走的时候没有告诉谁,但偏偏有一个人定定地站在他身后,目光胶着地黏在他身上。 小阙跨出了院子,那人也没出半点声音,直到自己离开归义县县衙大门,在墙边等着一刻一刻过去,觉得足够了,才再度扬起笑,由原路走回小院去。 秋千正在摇着,可是今日没有风。 屋里头油灯没点起,那个穿紫衫的人就静静地坐在桌边的椅子上,头上挽着的髻插着他送给他的紫云簪子,手里握着一杯茶,背影有些悲凉。 小阙走回到屋里,放下包袱,坐在柳长月身旁。 他两手置于包袱上撑着自己已经没剩半两肉的削瘦脸颊,歪着脑袋,假装疑惑地说道:「为什么坐在这里,你不打算跟我一起走吗?」 柳长月闻言,抬头看着小阙轻笑。「我在等这杯茶喝完。」 小阙摸了摸茶盏,发觉那茶已经凉了,便说:「真的在等茶喝完吗?还是在赌我会不会回头?」 柳长月静默半晌,没回答。 小阙道:「看吧,我才离开你一会儿你就成这样,这样是叫我怎么把你抛下,自个儿走掉呢?」 小阙接着笑着说:「你赢了,我总是输给你。你拚了命也要救我,也救回了我,所以,以前的那些恩恩怨怨我们就算了,重新来过一遍你说成吗?」 柳长月的嘴唇颤了一下,他凝视着小阙,看着小阙好久好久,才露出像哭又像笑的神情说道:「……成。」 小阙笑着说:「那好,本少侠姓宴名阙,通称小阙,现下要去游历四方,不知兄台可有意思,与我一起同游赏景?」 柳长月缓缓地说道:「敝人柳长月,如今只身一人,有少侠相伴,求之……不得……」 小阙眼中泛出一点泪光,笑了笑。「我要去看山看海看风景呢,得玩上很久的,这样你也要一起去吗?」 柳长月没有说话,只是抓过小阙的右手,将他的手掌扳开,在那个美丽得像只蝴蝶的印记上,深深落下一吻。 「……柳大哥。」小阙笑着喊出这个曾经被他放在心底最角落处,以为再也不会说出的称呼。 柳长月抬头,微微笑着回应了小阙,他的神情温柔似水,他的表情,满足得像得到了世上最珍贵的宝物一般。 当柳长月和小阙离开了归义县后,两人在路上走了几日,感情也一日一日地慢慢好了起来。 也许还要花上很多时间小阙才能去掉心中隔阂,和柳长月回到以前亲密无间的模样,但目前这样柳长月已经满足。 当他们可以靠得很近,柳长月会亲亲小阙的额头或手背,当他们可以同床而眠,柳长月不会做什么,只会单纯地抱着小阙入睡。 以前曾经认为拥抱亲吻掠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小阙倘若离开只要把他再带回来便好。但此劫过后,差点失去这个人,柳长月已经不认为要将他完全完全握于手中才叫喜欢。 苍鹰性喜遨翔于苍天大地,狼群爱穿越于山野草林。 自己所想给的也许并非小阙所需,于是他学习舍得放开手,让这孩子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而他,只需偶尔替他收收尾,看他对自己笑,如此就得满足。 这日当他们走到下一个城镇时,小阙才刚入城门,便见远远的客栈布幡下,有个穿红衣服的人猛跳着朝他们挥手。 小阙揉揉眼、再揉揉眼,发觉那竟是苏笛时惊喜地大叫了一声,一路往苏笛那里冲,然后将苏笛紧紧抱住。 苏笛的红铃铛就挂在腰带上,随着他们的动作,叮叮当当地响着。 小阙一听那声音,眼睛就都红了。 他带着鼻音眼眶泛红地对苏笛说:「我以为你已经死了,怎么你还活着!」 苏笛「呸」了一声啐道:「你才死了!」 苏笛说:「当日我只是晕了过去,是天痴把我带回去,我才没把血流光死在那个林子里。」 小阙看看苏笛,又看看红铃铛,再度用力搂住苏笛说:「小笛子,你还活着真好!」 苏笛被力大无比的小阙抱得很痛,可是这时这刻,他也红了眼,用带着点鼻音的腔调说:「你也活着,真好!」 然后「哇」的一声,苏笛在客栈门口嚎啕大哭了起来。 小阙等柳长月走来之后,才牵着苏笛的手进客栈要了三间厢房,苏笛哭个不停,涕泪俱下。小阙想当日那场祸事真的吓着苏笛了,若非如此,苏笛不会哭得这么厉害。 小阙点了菜,三人在客栈大厅里吃了点东西填胃,苏笛哭得没办法吃东西,小阙只好把一小口一小口的鱼肉除了刺,用筷子慢慢塞进苏笛嘴巴里。 柳长月看着小阙如此对待他以外的人,竟也不生气,只是平静地看着这两人。 苏笛哭停了,小阙他们就到楼上的厢房歇息。 当小阙沐浴之后跑到苏笛的厢房找他,却发现苏笛不在房里。于是小阙就跑到了柳长月门口敲门。 柳长月喊了声:「进来。」小阙就进去了。 这时柳长月也正沐浴完毕,坐在窗台上吹着夏日清凉的风,而苏笛立在一旁,方记好柳长月刚刚吩咐的话。 小阙一见苏笛就拉着他往椅子上坐,问道:「你这次来是要陪我们一起玩的吗?」 苏笛说:「爷吩咐了,是来照顾爷和二爷的。」 「二爷?」小阙笑着指着自己。 苏笛点头。 「可是我想走路不想坐马车,你跟得上吗?」小阙问。 苏笛一脸鄙视地看着小阙,彷佛在说你不过是用两条腿走路,我会跟不上? 小阙笑着摸摸苏笛的头,然后柳长月便叫苏笛退下了。 小阙走到窗边,同柳长月一起吹着凉风。 他脸上是干净单纯的笑颜,彷佛那个从浮华宫走出来后经历江湖险恶的人,心思从未改变,一样良善。 小阙看着柳长月笑了笑,然后就爬到柳长月身上,让柳长月搂着他。 沐浴完的舒畅加上惬意的清风,让小阙在柳长月怀里有些昏昏欲睡。 柳长月问道:「想到要先往哪处去了没?」 小阙喃喃说道:「京城吧,有个坏蛋要先除掉,不然会继续祸害好人。」 「你下得了手杀人吗?」柳长月问。 「嗯嗯……」小阙沉吟了好久,说了声:「不知道,要到时候才知道。」 「接着?」 「去少林。」 「去完少林之后呢?」柳长月只是单纯地把小阙搂在怀中,却只因此便感觉到前所未有过的满足。 小阙有些困,他揉揉眼睛说道:「就四处走啊,行侠仗义,你不是说好要陪我的吗?」 柳长月用下巴磨了磨小阙的脑袋。「嗯,陪你。」 接着他们又聊了一些无聊的问题,聊到柳长月说小阙去少林寺只能待一日,因为他怕致远把他的心肝儿拐去出家。 聊到将来要把苏笛嫁给谁,柳长月说:「不对,苏笛是要把姑娘娶进门,并非嫁出门的。」 聊到小阙为什么要去京城,原来他放走的那具傀儡尸的仇人是唐王,他答应了要替对方除掉那坏蛋的。 聊到最后说:老了、走不动以后该怎么办? 小阙说:「那便挑一处山水美景之地,盖个小房子,我们手牵着手,你陪着我、我陪着你,一起慢慢老去……」 柳长月想起了一段话,那话是这样说的: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全文完—— 后记: 大家好,我是绪慈,很高兴又能和大家见面了(每次开场白都是这样XD)。 这次的《浪荡江湖之任侠》一共四集,隶属于《浪荡江湖》系列的外传,之前本来是想做成同人志的,但是因为……继上次卡稿卡了八个月才生出一本《警察抓小偷》,这次又卡了将近一年多才有书,出版社方面完全都没给稿子,实感抱歉,于是毅然决然不做同人志,改出成商业志了! 是说同人志的购买方式比较不方便一些,价格四本合起来,那也够惊悚的,又想反正都是蛋蛋江湖,那就同一系列都在架空出吧,以免大家难找书。 《浪荡江湖之任侠》承继之前之风格,自然也得取个别号。 这次别号超简单的,就叫做《蛋蛋江湖之蛋侠》XD 虽然说我老给蛋蛋江湖的书取别名,但这次蛋侠还挺有含意的。 为什么呢?请听我慢慢说来~ 宴家小阙原本只是一颗没孵化的蛋,初出江湖什么都不懂,后来慢慢地晓得了些东西,知道从没体悟过的生与死,苦与爱,然后他就孵化了!!从一颗什么都不知道的蛋,变成了他想成为的侠义中人,遂称之为——《蛋侠》XD 小阙这角色其实初次在《浪荡江湖之铁剑春秋》里出现时,我就挺喜欢这个小天兵的。 那时一直想着如果有机会,一定要把他拿来嫁人、不、配人。 最后当《浪荡江湖之暗相思》里出现了个变态柳长月时,我内心就响起了教堂婚礼的钟声。决定就是你了——皮卡丘、噢、不——柳长月! 柳长月和小阙这对伪父子档究竟是为什么会被配在一起呢? 我想大家应该可以翻翻我书上蝴蝶页的自述,其中有几句话是这么说的:「觉得爱与痛一体两面,认为无论是谁都值得被爱。」 我觉得不管坏人或者好人,都有爱人与被爱的权力。当你知道自己是被爱着的,心里的戾气就会少一点,对别人的付出就会多一点。当你放下那些恶念,世界和平就在不远处啦—— 可是既然柳长月之前犯过那么多错,不平息众怒,又怎么能原谅他呢! 小阙的重要性就在这里。 他是我推派的月亮大使,口号是:「我要代替月亮惩罚你!」 既然爱上一个人,那么被那人伤的痛苦也会最深。 小阙一路走来始终如一,当柳长月对小阙不好时,最后受伤的总是柳长月,当小阙因他受苦受疼甚至几乎毙命时,最终痛苦的依旧是柳长月。 天生一物降一物,坏人自有好人磨。 小阙的使命,就在与此。 虽然他也差点被我挂掉好几回啦!(掩面) 很高兴这次的稿子在惨叫许久后,终于顺产了。 谢谢架空的体谅与支持,才能让我在委靡了一年多后,重新振作起来。 希望下一套书也能很快和大家见面,更谢谢各位同学一直在噗浪、脸书与微博上不停替我打气,真的万分感谢。 附上《浪荡江湖》全系列导读: 赵小春历险记——主角:东方云倾、赵小春——别名:蛋蛋江湖。 《浪荡江湖之药师》上、中、下 《浪荡江湖之乌衣魔教》上、下 《浪荡江湖之魔教教主》 浪荡江湖漫画番外——《春满神仙谷》 大胡子历险记——主角:延陵一剑、陆莫秋——别名:铁蛋春秋。 《浪荡江湖之铁剑春秋》(全四册) 铁剑春秋漫画番外——《八月十五》 小冰块历险记——主角:穆襄、韩寒——别名:蛋相思。 《浪荡江湖之暗相思》上、下 暗相思漫画番外——《见公婆》 百里小鸡历险记——主角:兰罄、百里七——别名:蛋蛋难书。 《罄竹难书之飞贼小兰花》上、下 《罄竹难书之月下美人》上、下 《罄竹难书之碧海青天》上、下 罄竹难书漫画番外——《小鸡生蛋记》 宴家小阙历险记——主角:柳长月、宴阙——别名:蛋侠 《浪荡江湖之任侠》(全四册) 办公室噗浪http://www.plurk.com/hsutzu 办公室脸书http://www.facebook.com/hsutzu0404 办公室微博http://www.weibo.com/hsutzu 绪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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