庸臣 下——诗花罗梵
诗花罗梵  发于:2014年09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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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6

 我静静地看着他。 他不动声色地任我看着。 我沉吟良久,挽起袖子朝他走去。 …… …… …… 傍晚我神清气爽地从帐篷里走出来,留下一个趴在榻上半死不活的某大汗。 嗬,老虎不发威,你就当我是只病猫。 …… 跟着两个守卫去关押战俘的黑帐里抬了奄奄一息的末雅矢里出来,我坐在自己的帐里端着碗苦苦地劝着他。 “哎,你多少也吃一点啊……”我愁眉苦脸地看看他,又看看碗里的小蘑菇。这小蘑菇我连白修静都不舍得多给,如今炖了一大碗给他这个生人,他却不领情。 末雅矢里冷哼一声,艰难地往后挪了挪,埋着头就是不理我。他被某大汗挑断了手筋,基本上已经失去了自理能力,我若是不喂他,他恐怕就要饿死在这里了。 想到这里我便不再客气,捏着他的下巴就强喂了一勺进去,没等他吐出来就迫他咽下,又灌了他一肚子奶茶。 “你、咳……你何必惺惺作态!”末雅矢里一边咳嗽一边瞪视着我。 我不悦道:“我好歹也是你的救命恩人,你不领情倒罢,何必给我摆脸色?”他闻言突然大怒,朝我语速极快地说了一句话,扬脚踢翻了面前的小桌。 我木然道:“等等,你们的话我还不太熟,说慢点。” 末雅矢里的脸色变了又变,终于平静下来,一字一顿道:“若不是你那天没有遂了帖木儿的意,我也不会沦落到如此境地。” 我僵住了。这话说得的确没错,如果那天我遵从仲颜帖木儿的命令跟他欢好,再把他好好看护起来,他根本不会再次遭受之前的侮辱。敢情……这都是因为我…… 我叹了口气道:“对不起。” 好在还不算太晚,我赶到得及时,他还没被那帮禽兽蹂躏至死,身体还是可以调养好的。 “如今我已是个废人。”他看着我碗里剩下的小蘑菇,咬牙道,“你还浪费这些食粮做什么?!” 我皱眉道:“谁说你是废人了?” 他自嘲般笑了笑,抬起那无力的双腕道:“这样还不算是废人吗?” “你还活着。”我看着他道。 他像一头暴怒的狮子一样站了起来,扑过来用无力的拳头捶打着我:“活着有什么用?一辈子都当任人糟蹋的军妓,或一辈子都任人照顾自己的起居?你是个男人,就该了解我尊严被践踏的苦楚和愤怒!你懂吗?!懂吗!” 我默不作声地承受着,末了只是道上一句:“你还活着。” 他忽然就泄了气,从我身上滑落下来。 我知道刚才只是他的一时宣泄,他不会真的因为想不开而放弃生机。像末雅矢里这样诡计多端、临危不惧的大将,怎么可能会因为几日的侮辱折磨和身体的残疾就丧失斗志? 我把他从地狱救出来,本就是给了他新生的机会,他若理智,就一定会好好利用。然而我可以帮他的,也仅限如此。 …… 晚上我左思右想,还是把帐篷留给末雅矢里一个人,起身走了出去。 他经过这些天的折磨,对男人已有了深刻的排斥,甚至在我的触碰下都有些颤抖;虽然我对他别无他想,但还是给他留些时间理一下自己的情绪为好。 白修静那里我是不敢去的,于是抬脚去了方继言的帐篷。 进去的时候方继言正在整理他随身带着的书册,看见我后啧了一声道:“可真是稀客啊……” 我找了个空处坐下,待他忙活完便讪讪道:“不知方翰林最近过得如何?” “看得出来,比不得您潇洒。”他瞅着我的脸,表情古怪道,“瞧这红光满面的模样,您是断上了哪个草原上的美人呀?” 我随口道:“断了他们大汗。” 方继言颤抖了一下。 眼前黑影一掠,方继言放大的老脸无比清晰地映在了我的眼下,一个仿佛在深渊底处的声音幽幽飘进耳朵:“蓝尚书,这话,可不能乱说,若叫帖木儿大汗的人听去了,保不准你这脑袋就要……错位喽!”他低声说着,敛袖做了个划拉脖子的动作。 我干笑。 说来也是,谁能想到一只小哈巴狗,居然真的逆袭了一头大藏獒呢? “蓝阁老,原来你在这儿。” 白修静的声音响起时,我的脊背也随之冒出了冷汗。 抬眼一看,他的脸上果然露出疑惑和质问的表情:“这么晚了,你不在自己的帐里待着,来这里做什么?” “白、白阁老。”我就如一个被妻子发现秘密的丈夫那般,目光躲闪道,“多日不见方翰林,我着实想念,这不是来谈谈天,叙叙旧嘛……” 方继言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 白修静沉默了一会儿,道:“方翰林这些天在部落里给孩子们讲习授课,已经很累了,蓝阁老还是不要打搅他,去我那里谈天吧。” 我咽了下口水,侧眼看着某翰林。 某翰林果然在用那种眼光打量着我们俩,表情很是沉痛。 …… 白修静在我面前有条不紊地除着衣物,我坐在床上尴尬得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若在以前,有美人当前还主动诱惑,我哪有不吃的道理,可对于有主的,我怕吃了噎着。更何况我的桃花债多得还不过来,实在没有理由再去招惹一个了。 白修静熄了灯,坐在帐篷里一方小小的天窗下,脸上映着的全是夜幕上稀薄的星影。 他静静地开口道:“你今天……” 我不等他问下去便利落地回答道:“我今天去找了大汗,但是没有被他怎么样。” 反而是他被我怎么样了。 白修静不疑有他,顿了顿只是道:“你是怎么惹到了帖木儿,我方才从旁边经过,听见他在帐里摔东西,边摔边骂你。” 听到这话,我之前的好心情一扫而光,开始认真地琢磨着明天的逃亡路线。正想着,只听白修静又转了话头问道:“你帐里……住的是谁?” 果然还是被他发现了。我叹口气道:“末雅矢里。” 白修静愣住了。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 其实我知道自己没有必要向他交待事情的缘由,收了什么人进帐做了什么事他也没有干涉的权利,可在发生了那样的事后,我始终觉得心中有愧,只得和他沉默对峙着,准备听他接下来的发问。 谁知他开口的话竟是:“你不要碰他。” 白修静好半天才抬起头来,任天窗上的星光在鼻梁上投出一道暗影。他扣着十指,坐在那里低声道:“他……太脏了。” 我眉心一跳,无奈道:“不会……” 看着他霎时僵硬的表情,我忙道:“我是说,不会碰他。” 模糊的夜色中,我看到他露出了一个似是安心的微笑。然后他离了那处通着星光的天窗,在夜色中不知去了何处。 待我反应过来时,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唇上已经触到了两片温软的东西。“如果你实在忍得难受,也可以来找我……” 这声音含着浅浅的诱,一张看不清晰的脸也被夜色镀上了一层模糊的光晕,和他平时的姿态大相径庭。 我拉住他在我胸前摸索的手,摇摇头。“不能再错第二次了。” 他低笑出声: “……你已经错了很多次了。” 这话说得有点让人摸不着头脑。 他的意思莫非是反正我那么风流,也不差这一次么? 想到这里,我的身子有点僵硬。或许白修静早就被林照溪TJ成了忠于身体欲望的奴隶,并没有什么贞洁的观念,此举也无非是想找个人纾解一番罢了。 正想着怎么推拒,他却有点失落地低下头,默默地躺到我身边,翻过身去睡了。 …… 天边刚露出一点鱼肚白时我便轻手轻脚地下了床,踏着湿漉漉的草地回到自己的帐篷。 末雅矢里正沉沉地睡着,我看了看他腿上和股间未愈合的伤口,翻箱倒柜地找出从京城带来的伤药,端着一盆清水为他做了一番清理。 末雅矢里很嫌弃自己这副被糟蹋过的身体,有些伤口就算化了脓也不管不顾。虽然知道他此刻万分地排斥男人,但是放着它们发炎是绝对不成的。我尽量把动作放轻,为他简单处理了一下。 许是感到股间的凉意,他不多时便惊醒过来,看到我的动作有点恼怒地喝道:“你在做什么?”他吼完才发现我手上拿着的药,眸光闪了闪,沉默了下来,也没说什么拒绝的话。 拭过那少年般的幼嫩皮肤,我纳罕道:“没想到你一个草原大将,居然生得如同富贵少爷一般。” 末雅矢里冷笑道:“我可不是天生这样的,还不是被帖木儿灌了你们天朝TJ娈童的秘药,生生从粗莽彪悍的七尺大汉沦为供人狎玩的五尺小童。” 我很识趣地缄了声。 难怪他的声音和长相这样不搭,原来这一切是仲颜帖木儿做的好事。 当我拿干净的纱布帮他缠好腿时,他闷闷地道:“……你们一直不离开这里,是不是还在找皇帝?” “是啊,”我把泡在水里的帕子拧起来,一边帮他擦身一边道,“没找到皇上就是辱没了使命,我们怎好意思回去?” 若是半年内找不到他,朝里定会风云突变。想到这里我有些愁心,擦身的动作也停了下来。端着那盆变得污浊的水出账时,末雅矢里忽然道:“我知道皇帝在哪儿。” 我身形一晃,摔了手里的盆。“我说,我知道皇帝在哪儿。”他又重复了一遍。 我目瞪口呆。 半个时辰后。 “你是说……你是说皇上被一群女人抬走了?”我抽搐着问。 “是啊,”末雅矢里认真道,“那条裂缝过于细小,人理应是进不去的,可她们抬着皇帝风风火火地就消失在了那里。我当时急着撤退,没看清她们是怎么进到那条裂缝里的。” 我皱着眉道:“那些女人有什么特征?” 末雅矢里低头思索了一会儿,给了我一个诡异的形容词:“强壮。” 我闻言颤了一下。 一群膀大腰圆的女人……穿着奇异的服饰……欢欢喜喜地抬着受伤的闵京……消失在了裂缝里…… 我心里咯噔一声,起身跑到方继言的帐篷。 方继言出门极早,此时应该在部落的简陋学堂里教孩子们儒道,正好便宜了我的行事。我四处摸索了一番,从他的床榻下面捞出一个盒子,把上次射伤敖敦的那支小箭偷偷拿了出来。 把那小箭交给末雅矢里察看了一番,我着急道:“你看看,这是不是那些女人的佩饰?”末雅矢里把它拿在手里摆弄了半天,道:“这箭尾的花翎和她们头上戴的很像,应该就是她们的东西。” 我顿时放松下来,心却凉了半截。 成员大多数为女子的母系部落,抬了一个陌生外族男子进入自己的领域,这怎么看……都似乎是……那么一回事。 现在可以肯定,闵京的性命是绝对不必担忧的了。只是不知道他……有没有被那群女蛮人榨干…… 我忧愁起来。 “这箭真是厉害。”末雅矢里忽然眼神一凛,执着箭道。 我疑惑地看着那花里胡哨的箭:“它怎么了?” “你不要以为它华而不实,其实这箭头里暗藏玄机。”末雅矢里说着,拿过身边的一团白布,把那箭插进去拧动两下,再拔出时,只见上面开了一朵闪着寒光的银花。 我看着那忽然冒出来的根根尖锐的银针,背上寒了一下。 末雅矢里凝眉道:“你们从哪儿得来的这箭?还好中箭人够聪明,不然大力挣扎几下,命就要丢了。” 那不是人,是一只鹰。 看来敖敦也够聪明的了,知道赶紧低飞回来,没有再多扑腾几下折掉翅膀。 时候还早,安置了末雅矢里躺下多睡一会儿,我匆匆地去找白修静。掀起帘子的时候白修静正在梳洗,身边坐着一个明媚的少女,正是朝碌长老的女儿塔娜。 我站在帐帘旁踌躇着,总觉得自己来得有点不是时候。还好塔娜是个大方的少女,看见我并没有觉得丝毫不悦,反而极快地抬手跟我打了个招呼:“哈斯!” 见白修静已然看到了我,我便不再矜持,坐下来把末雅矢里口中闵京的消息说了。 途中我并没有回避塔娜。反正不是什么机密的事,况且她也听不懂汉话。 眼看塔娜的神情越来越疑惑,白修静的神情越来越凝重,我叹了口气道:“如今皇上的性命并无大碍,关键是得找到通向裂缝那一边的路才行。” 白修静思索了一会儿,从我手中接过那箭打量起来。“小心!”我赶紧端住他接箭的手,却还是没有赶得及,眼看着那箭头上的银针在他指尖上划下一颗血滴来。 他嘶地一声缩回手,皱眉看看伤处,将指尖含进嘴里吸吮起来。 看着那濡湿的红舌在白润的指尖上缠绕,我忽然有点不太自在。脑海里又浮出以前他被木刺扎破手时,林照溪在床上为他舔舐的情景…… 我使劲地摇摇头。最近脑袋里的腌臜念头,真是越来越多了。 不过,这白修静的动作怎么隐约透出一股……银靡…… 我侧头看塔娜,显然她也产生了同样的幻觉,一张清丽的小脸涨得通红,仿佛下一刻就要冒出烟来。 白修静止住了指尖的血口,把箭头用帕子层层包裹起来,递给塔娜,低声对她飞快地交待了几句,好像是让她去询问一下朝碌长老那个母系部落的事。 “好,我去问爹爹。”塔娜应了一声,便小心翼翼地托着箭尾出去了。 67 塔娜这一走,帐篷里又是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看着白修静若无其事地坐到我身边,撩发露出一段弧度优美的脖颈来,我僵硬地离他远了些。这家伙,跟林照溪真是越来越像了。不但是越来越大胆的行为举止,还有身上那介于清纯和妖孽之间的气质。 等待塔娜问话回来的这段时间,我心里暗暗觉得奇怪。 依末雅矢里的话来看,那帮女蛮人在裂谷出现的频率应该不低才是,可部落里竟没有一个人见过她们,塔娜也对此一无所知。莫非这部落有什么事在瞒着我们? 显然白修静也想到了这一点,低着头凝眉半晌,站起来道:“我去找帖木儿。” 我点点头。他走出帐时回头看了我一眼,道:“你不随我一起去么?” 开玩笑,在这个时候过去,不是等着被某大汗千刀万剐么?我坚决地摇头。 白修静眉心稍蹙,许是想起了某大汗昨天发火的情景,于是不再说什么,裹好衣襟一个人匆匆地去了。他这一趟定是白搭,因为以某大汗现在的狼狈状态,能给他解释出个所以然才怪了。我幽幽地想。 休息了片刻,我拍拍袍子出帐,在草原上悠然自得地散着步。 我一点也不怕仲颜帖木儿来报复,毕竟以他草原上的传统观念,败就是败,向来没有不服气之说,顶多撒撒气也就过去了。 而且,我就不信他最后没有享受到。想到这里我深沉地笑了一会儿,背起手慢慢踱着,欣赏着天边绚烂的朝霞,心中生出几分感慨之意。谁能想到一个小小的尚书断了本国皇帝,又断了草原大汗呢? 我走到一处水洼边低头看着自己,忽然觉得那副悲催的面相英武了许多,不失为一个传奇人物。 自我感觉良好地整整袍子,绕着绵延的草丘没走上多久,就到了马场。虽然并不想离仲颜帖木儿过近,但我脚下的步子却仿佛有它自己的意识一般,鬼使神差地走到了能看到他主帐的地方。 仲颜帖木儿有一匹纵横草原、勇猛善战的马王,马王的后代也匹匹都是纯种的良驹,是他征战鞑靼必不可少的重要伙伴。看着这些马个个神采奕奕的模样,显然这个牧监李不花的确有两把刷子,把这些马都养得极为膘肥体壮,可以说仲颜帖木儿连战连胜也有他一部分的功劳,高丽王要是知道本国这么一个人才逃到了瓦剌,非得气死不可。 “大、大人骑马么?”李不花正拌着马饲料,见到我后结结巴巴地道了一句。 我若有所思地打量着马棚下露出的脑袋,目光扫过那些个黑的、棕的、白的,最后落在一匹健美匀称的黄金马上。 这大概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马。早晨的光线逐渐清晰起来,波光粼粼地映在它淡金色的马鬃上,美丽得如同仙境之物。长而浓密的睫毛下,一双琥珀色的眸子温和地看着我。 我着魔似的摸了摸它柔顺的马鬃,问道:“它叫什么?”李不花道:“回、回大人,这是马群的王后,叫高、高娃。” 王后?仲颜帖木儿那匹马王的老婆么。 我向右边的马棚看去,果然看到一匹高大的墨黑骏马,额头上缀着一缕威风凛凛的白毛,正不满地朝我喷着粗气。 我朝它翻翻白眼,扭过头来对李不花道:“我可以骑么?” 李不花迟疑地看了看马王,又看着温顺的高娃道:“当、当然可以,高娃似乎很喜欢大人您。” 闻言,我有点蠢蠢欲动。 从小到大我没什么机会骑马,至多也是出使高丽的那一回颠簸了许久,但由于赶路匆忙也没享受到什么乐趣。而且那些马素质奇差,每隔几十里就要更换一匹,实在麻烦得够呛。 李不花打开栅栏,把高娃牵出来道:“不过,高娃正怀着小马驹,大、大人小心一点就是了。” 我应了一声,伸手摸了摸高娃漂亮的颈子。 …… “大、大人?” 我趴在马背上发着呆。 “大人!” “嗯?”我侧头去看李不花,只见他不解地看着我。 我慢慢地从高娃身上下来,叹了口气,默默目送着它被牵回马棚,心底生出几分悲怆。草原上的马,没鞍没绳的,不会骑啊…… 看时候还早,远处草丘连绵的黑色军帐中,白修静也没有丝毫从某大汗帐里出来的意思。我悠闲地看了一会儿马棚里低头啃饲料的家伙,枕着双臂和李不花搭话道:“听你们大汗说你是从高丽逃过来的权臣家奴?” 李不花仍是结巴道:“回大、大人,是。”我和颜悦色道:“家里有几口人?”他答:“有我,娘和小妹。” 我放下胳膊,奇怪道:“……那你父亲呢?” 李不花眼睛一黯,似是想到了什么难以启齿的回忆,哑着嗓子道:“父亲早、早逝。” 我鼻子一酸,也想起了自己的爹,遂不再问他什么,沉默了一会儿只是道:“看你对这里挺熟悉的,经常随你们大汗在这里落脚么?” 李不花答道:“小、小的起初就是随父母落脚到这里,因为擅、擅于养马被路过的大汗看重,这才随大、大汗征战的,娘和小妹都住在这里。” 原来如此,怪不得部落里的人都和他挺熟的样子。我若有所思道:“那,你知不知道巴音裂谷的尽头有一处神秘的部落?” “神、神秘的部落?”他重复着。 有点奇怪地看着他恍惚的样子,我描述道:“是啊,就是一群装饰奇特的女蛮人……”李不花忽然惨白了脸,连连摇头道:“不知道!” 瞧这答得多么干脆利落,哪有半点结巴的样子。 不知道就不知道,这么大的反应是做什么?我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恋恋不舍地摸了摸马棚里高娃的马鬃,背着手悠然走了。 这时,缀满云朵的天空有个黑点倏然在眼前放大,很快落在了我的肩膀上。敖敦头上缠着一圈白布条,双爪紧紧地抓着我的肩,一双鹰眸直视前方,很悲壮的样子。 我觉得背上有点凉,抬眼便望见仲颜帖木儿正站在他的帐外,向我射出两道杀人的目光,蜂腰微微颤着,垂在身侧的手也紧紧握成了拳头。 我又开始认真地在心里琢磨起逃亡路线来。 ……虽然发生那事,仲颜帖木儿还不至于要了我的命,但是为了重振雄风找回面子,用什么手段弄上我一次倒是极有可能的。 思及此,我却放下心来,仰头朝他做了个无奈又挑衅的表情。有什么招数只管放马过来,本尚书能做你第一次,就能做你第二次、第三次,若你觉得本尚书的长相和身段实在合你口味,我也没办法。 仲颜帖木儿并没有什么反应,半晌只是哼了一声,轻蔑地看我一眼,回头进了帐,步履果然有些不稳。 不远处,白修静正迎着微风朝我走来。“帖木儿对这个边缘部落不熟,至于那些人有没有说谎他也不知道。”他的表情很是微妙,“他三日后要继续征战鞑靼,找皇上的事只能由我们自己了。” “继续征战鞑靼?”我诧异道,“怎么会这么突然……” 白修静道:“帖木儿做的决定向来都是明智的,如今尔答已然被俘,他的兄弟还偶有异动,若不快快收复那几个联合起来的部落,恐有后患。” 这厮终于要统一草原了。我在庆幸的同时,又有些紧张。他这一走,我是暂时没什么危险了,可皇上又怎是我们几个文官和不多的护卫就可以冒险寻到的…… “他留下的亲兵可以任我们调遣。”白修静适时地道。 我闻言算是彻底定了心,转头看了看肩头,又有了一个疑惑。“敖敦这是怎么了?”我指着肩膀上那只悲壮的鸟问道。 白修静淡淡道:“昨天帖木儿发火的时候,一不留神用牛角杯打到了它的头。”我闻言瑟缩了一下,看着敖敦头缠布条的伤患模样,不由得有些怜悯。 ——真是史上最多灾多难的鹰啊。 活到现在不容易,太不容易了。 …… 傍晚的时候塔娜哭哭啼啼地跑了过来,一侧白净的脸庞上分明盖着一个硕大的五指印。 我瞠目结舌道:“这是怎么回事?” 塔娜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把事情经过说了。 原来朝碌长老在看到那支花里胡哨的箭时突然大怒,厉声斥责塔娜不要多管闲事,塔娜和他争执了一番后就挨了打。 “爹爹从来没有打过我!”她委屈又气恼地说道。 我和白修静一边安慰着塔娜,一边了然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个部落,果然向我们隐瞒了一些事情。 68 朝碌长老素来是个和蔼的老头,膝下只有塔娜一个独生女儿,平时将她视为掌上明珠,更是不愿让她受得半分委屈,今日却为了这点小事就大动干戈,看来这个秘密比我们想象的还要耐人寻味。 象征性地递上帕子给塔娜拭泪,我和白修静以天色已晚为由,将她送回了朝碌家中。 朝碌家算是这个部落里唯一像样的建筑了。用木板和木桩搭建成的小屋坐落在部落边缘的小山脚,栅栏边镶嵌着从绿洲边上捡来的河石,屋前拉好的晾绳上挂着各色各样的风干牛羊肉,看起来简单而古朴,在夕阳下很有家的温暖气息。塔娜仍在难过,俏丽的身形走在前面微微发颤,领着我们绕过栅栏,进了她家那有些古老深幽的大门。 有些昏暗的屋内,朝碌长老盘腿正坐在中央点着灯修剪着一卷羊皮,时不时嗅一下旁边放着的鼻烟壶,听到声响就抬起头来,看到塔娜红红的眼眶后皱了皱灰白的眉毛,又在看到我和白修静时展开了笑颜,忙放下活计起身相迎。 “朝碌长老您慢些!”我知道他这几年的身子骨不太硬朗,于是赶紧上去搀住他。 他添了两盏灯,又亲自给我们端上奶茶,招呼我们两个坐下来,这才黑着脸对依然站着的塔娜道:“你方才是跑到哪里去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塔娜咬着嘴唇不说话,明亮亮的眸子又泛起了水雾。白修静忙挪挪身子挡住朝碌的视线,温声道:“请长老不要责怪,其实是我的腰带在骑马时磨破了角,所以才请塔娜去帮忙缝补了一番,聊的时候又没注意天色,这才晚了。” 朝碌闻言捊捊胡子,看看白修静,又看看塔娜,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来。 完全被他的视线略在一边的我嘴角抽了两下,下意识看看白修静,心道人家都表现得这么明显了,你这个准女婿也不意思一下。 白修静对我那嫉妒的表情熟视无睹,只是道:“朝碌长老,不知您这里是否有一支花翎箭?” 朝碌一愣,脸色忽然阴沉下来,生硬地道:“没有,我这里只有羊皮牛皮之类的温和之物,或是家里小伙子上山狩猎的长弓弯刀,没有那番中看不中用的东西。” ……看来塔娜并不莽撞,询问他的时候也没有说那支箭是我们得来的,如此一来朝碌的谎言就暴露无遗了。 白修静见状叹了口气,也没再给朝碌留什么面子,径直道:“实不相瞒,塔娜让您看的那支箭是我们在巴音裂谷偶然得来的。” 某长老僵硬了。 白修静打开天窗说亮话,喝了一口自己面前的奶茶便礼貌地开口道:“如今我们国内局势紊乱,朝中人人自危,长老也知道我们此行的目的,那就是找到贵地与鞑靼一战时下落不明的皇上。此事乃重中之重、急中之急,我们使团谁也不想再拖延分毫。本来大汗的人马已经在裂谷那头探出了人烟,可你们部落却个个扯谎说从未见过有异族人出没,如今那支箭便是证据。所以为了能让我们早日归乡,朝碌长老能不能行个方便,把实情告诉我们?” 朝碌的手在身边的羊皮上重重一扣,眼帘垂着,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我知道朝碌本身定是和那神秘的部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或许那个牧监李不花也是。因为部落里的其他人在我们问起的时候都只是回答不知道,而不是如此剧烈的反应。 朝碌先是僵硬,随后在白修静温和的注视下逐渐放松了下来,犹豫了许久道:“我若是告诉你真相,你愿意娶我们的塔娜吗?” “爹爹!”塔娜在旁边惊呼了一声,脸颊早已涨得通红。 白修静放下手中的奶茶,抹一抹嘴角,蹙着眉撑起下巴,好似真的在考虑这个提议一般。 我也跟着紧张了起来,心里莫名的有些不是滋味。这个白修静该不会真的为了皇上的下落,把自己献身给草原做部落的驸马吧…… 白修静微微一笑,直视着某长老道:“不愿意。” …… “唉,那就不好意思了,老夫实在什么都不知道。”朝碌这个老头居然耍起无赖来,长至鬓角的灰白眉毛一挑,眼睛朝房梁上看去。 白修静也顺着他的目光看房梁,抱起肩作出一副很遗憾的样子道:“朝碌长老应该知道我只喜欢男人,这实在不是与姑娘成亲就能改得过来的,把这么好的清白女儿嫁给我,让她寂寞寥落地终结此生,真的为您所愿么?” 唉,跟我拒不娶亲用的是一套措辞。我瞅着白修静那认真的表情,在心里暗暗把塔娜和林照溪做了个比较,思索许久,居然觉得林照溪那满是阴谋和算计的五官比塔娜顺眼许多,硬生生被自己吓出一身冷汗。 其实林照溪胜过塔娜的地方只有性别,嗯,只是这样而已。 朝碌望着白修静幽幽道:“可是,塔娜喜欢你。” 我的眼睛顿时眯起来。依我多年的市井小说阅历来看,白修静的下一句很可能是:我只把塔娜当妹妹。 白修静看了紧张的塔娜一眼,温和地道:“我也很喜欢塔娜。如果没有他的话,我一定会试着与塔娜相好,很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我们终究相遇得晚了些。” ……稍微差了些,不过也没差到哪去,跟那些风流相公抛弃情儿的措辞如出一辙。 此言一出,塔娜在旁边低下了头,原本明媚的眼睛失去了光彩,一脸失落的样子。兴许这些话白修静早就对她说过,只不过她自认为比男人要好得多,定能让白修静迷途知返,这才一直装傻充愣地蒙混过去,谁知今日会被直截了当地拒绝。 这时,朝碌的目光终于落到了我身上,在我那副悲催又英武的庸人面皮上流连许久,语气含酸地道:“尚书大人真是好福气啊……” 我目瞪口呆。这、这话不应是鸨母对着有贵公子来为她赎身的青楼女子说的么? 白修静打断他道:“言归正传。朝碌长老,您为何要欺瞒我们?” “其实此事,也不是不能说。”朝碌终于开了口,看起来有些不大情愿,“只是我和一个故人有约在先,答应不能透露她和她族人的行踪,断然毁约似乎不太妥当。” “故人?”我和白修静齐声道。 没想到这个老头居然这么痛快地就交待了自己和那个部落的关系。 没等他回话,我便先发制人道:“她不让您泄漏她的行踪,定是不想有人去打扰她们的生活,可我们都是一干只想去寻皇上的文臣,定不会寻衅滋事给她们带来什么麻烦,这和毁约不毁约无甚干系,您看如何?” 话已经委婉地说到了这个份上,我想朝碌应该不会再有什么坚持的理由了,于是便紧盯着他,看他还能说出什么拒绝的话来。朝碌许久没有做声,待到屋里的光线已全然昏暗了下来,才扶着自己沧桑的额角道:“难。” 我和白修静都愣住了。 “我说,难啊。”朝碌扫视了我们一圈,低头抚摸着手边修剪好的羊皮,叹气道,“你们找到她们的部落,难;活着找到皇上,难;一起安然无恙地回来,难上加难!” 我按捺下心中油然而生的不安,焦急道:“此话怎讲?” “……阿日善族人。”朝碌终于脱口而出了五个字。 阿日善族人!我和白修静又对视一眼,只见他瞪圆了眼睛,一脸惊愕的样子。 面对面沉默了很久,我猛然一惊,伸手揩揩额角,那里已然渗出了一层薄汗。 虽然之前也想到过裂谷的那边是哪个与世隔绝的远古部落,也认定了它是某个母系氏族的领地,但事实却是我们始料不及的。 阿日善族,我以前在一些志怪传记上似乎看到过这个神秘部落的记载,据说这个部落是上古遗族的一支,部落里的女子个个生得膀大腰圆、彪悍健壮,身长七尺以上,是部落的主导并占有绝对的权威,她们繁衍子息主要靠掠夺异族男子与其强行欢好,但也只能生出女儿,所以她们必须通过不停地掠夺异族男子来诞下子嗣。阿日善族人的性格十分凶残,像是没有褪去兽性的原始人,掠回的男子若是稍有不顺心的地方,都会被她们毫不犹豫地杀掉。 以女子为尊的原始部落……我一直以为那骇人听闻的记载只是古代百姓的杜撰,谁知竟是真的存在。 我消化掉朝碌的话,没了之前的惊异,遂不再多问,只是对他道:“您是怎么会和阿日善族人有关系的?” 朝碌摇头,摆明了自己不想回忆往事。 “那您知道怎么进入阿日善族部落吗?”白修静又问。 朝碌仍是摇头,不知是真不知道还是不想说。“我知道你们是天朝的贵客,不会作出不利于我们草原或是我那位故人的事,可是……” 某长老还在犹豫,我眼巴巴地看着他,甚至有了冲上去掐住他的脖子逼他说出来的冲动。白修静站起身,朝不远处染得晕红的天窗看了看,轻声道:“您斟酌一下吧,待到大汗出征那日再说不迟。我们不迫您,但是还请您好好考虑一下,毕竟找到皇上是我们的使命,与其让我们如无头苍蝇般在这里叨扰,还不如早日解决,早日让草原清静。” 朝碌沉思着,吩咐了塔娜送我们出去。 塔娜今天连续经受两次打击,心情早就低落到了谷底,我见状也不好意思让她送远,刚出门就停下来安慰了她几句,目送着她回去了。 白修静在一旁淡淡地看着,没有半点愧疚的样子,秀挺的鼻梁在昏暗的天色中泛着微红的柔光。 …… 皇上被生性凶残的阿日善族人掠走,朝碌长老尚在考虑要不要向我们透露他那位故人的秘密,顺利地进入她们的部落并安全地带着皇上回来成为了大难题。 三日后,仲颜帖木儿继续征战鞑靼,临走前身披戎甲、手执弯刀,骑着那匹高大的黑色骏马屹立在高原之上,深邃的眼睛居高临下地扫视着自己脚下那一个个布好的方阵,口中发出了号令。他那英姿勃发的模样让远处部落里出来送行的姑娘都羞赧不已,个个倾慕地遥望着那处风景迷人的高丘。 敖敦双爪箍着某大汗的肩,也随他的视线看那些蓄势待发的士兵们。 整齐的方阵伴随着铁骑的呤呤声逐渐远去,微腥的泥土在晨露中隐隐透着冷香,仲颜帖木儿仍在原地立着,回过头来看了我们这些送行的天朝使臣一眼。 许是他看我的那一眼太过复杂,许是不久前那胜利的得意感在我心中作祟,我居然从使团的首列踱了出来,一路轻手轻脚地走到他身边,仰起头道: “大汗。” 仲颜帖木儿没理我,继续看着脚下行军的方阵。 我喃喃道:“沐岩,我很想你……” 仲颜帖木儿骑在马上的身体抖了一下,随即寒光一凛,那柄长长的弯刀直逼我的喉咙,耳边也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蓝玉烟,你不要以为本汗不敢杀你……” 身后的使团队伍传来惊吓的吸气声,我不动声色地退后一步,望着他真挚地道:“我很想大汗……” 没等他作出反应,我便压低声音,绕过弯刀挨近他的身子,缓缓道:“想念大汗那天被我制住穴道时的茫然无措,想念大汗那矫健有力的双腿缠绕在腰上的销魂之感,想念大汗结实的胸膛溢出薄汗的香艳淋漓,想念大汗……” 仲颜帖木儿握着弯刀的手抖了起来。许久,他把弯刀收好,从身侧抽出一条鞭子来。 我佯装没看见,一脸真挚地接着道:“大汗的身子,是在下三十余年来从未遇到过的上上品,也是在下所经历过的最酣畅的一场鱼水之欢。大汗虽然不说,可依那天的反应来看……也应是很欢喜的吧……” 此言一出,好久没听到回音。 仲颜帖木儿一定是被我的厚颜无耻震住了。他凝视着我那真挚的表情,半晌才有点哆嗦地扬起鞭子,胯.下骏马跃下高丘,朝着军队的方向疾驰而去。 敖敦也从他肩上跃起,没入了苍穹之中。 …… 我蹲在地上出神地思索着。 仲颜帖木儿的表现比我想象得更加古怪。莫非是他看了太多我们那里流传过来的龙阳小说,对我制服男人的能力深信不疑,所以下意识就觉得自己也被制服了? 我越想越冒冷汗,直觉有这个可能。 一干使臣散了之后,白修静和方继言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虽然他们离得远,并没有听清方才我们两人的谈话声,但仲颜帖木儿的表情似乎已经向他们透露了两分讯息。我干笑着没作声。反正我和某大汗的种种,即使说出去也没人会相信。 正想抬脚去自己的帐篷里看看末雅矢里,却见前方策马奔来一个与瓦剌人打扮毫不相同的男子,与他们逆向而行,看模样是我们的信使。 信使风尘仆仆地从马上跳下,向我们几人行了礼,递上了几封文书。最上面的牛皮纸封似乎是林照溪给白修静的信,白修静拿过去匆匆一扫,也没与我们两人道别,颇有些慌张地回了自己的帐篷。 方继言抽了一本红皮,打开略略一扫,惊讶道:“嗬,有喜讯。” 我忙凑过头去:“怎么了?” …… 方继言捻着胡子,竹节似的手指指向其中某行醒目的大字,慢悠悠地道: “二皇子出生了。” 69 听到这话的一瞬间,我愣住了。 待反应过来时,我已经劈手夺了方继言手中的红皮,对着初升的太阳展开那有些褶皱的纸张。细细读完上面的文字,我的双手微微发颤,心中有慨然的喜悦,有欣慰,还有一丝莫名的恐慌。 在我离开京城的那些日子,蓝家这一代的嫡子、或许也是唯一一个子嗣,以闵氏二皇子的身份出生在了深宫里。董婕妤有宫人的精心护理,日子也是足月,孩子应该生得很好吧?我恍然地想着,嘴角漾开一个有点苦涩的微笑。 只可惜那孩子在出生时,没有生父的陪伴。 “哎呀呀,尚书大人你这么激动作甚!”方继言揉着刚才被我拍开的手腕,没好气地瞪了我一眼。 我没有理他,只是拿着那红皮在原地不停地打着转,捏着纸张的手也紧紧绞着。初为人父的喜悦是那么真实,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回京去看一看那个继承着我的骨血的孩子,然后再去蓝家的祖坟上一炷慰藉的香。 激动过后,我冷静了下来。 翻开那几份玄皮和蓝皮,上面都是近些日子朝中发生的一些不足为道的小事,表面上是礼貌地咨询一下我这个内阁首辅的意思,但事实上那不容抗拒的语气早就隐隐昭示了自己的权威。我皱着眉翻来翻去,其中有几份明显就是林照溪的字迹,以前我和他交好时见过他临摹的丹青,一定错不了。 闵京不知所踪的日子林照溪和苗恩分权对峙,当时有我这个占位子的人在,他应是落下风的;可我这个内阁首辅一走,排行第二位的他就理所当然地取而代之,再加上他那巫术不巫术毒术不毒术的伎俩,苗恩的现状恐怕很艰难。 苗恩侍奉闵京多年,对他的一切命令都遵从不渝;可他现在连自保的能力都够呛,又怎么保护得了我的孩子? 我越想越是不安。抬袖拭拭额上的汗,别了阴沉着脸的方继言,便招呼那个信使去我帐中休息。 …… 末雅矢里正坐在羊皮垫子上,身上裹着我从部落的巧妇手里买来的绣花绒毯,低头用脚摆弄着一把没开刃的匕首,见我进来微微扬起头,无力的手腕稍微动了动,算作打招呼。 经过我这几天的开导,他终是摆脱了被仲颜帖木儿折辱的阴影,食欲也好了许多,整个人都圆润起来,也不再动辄朝我发脾气,变化快得令人惊喜。 我从箱子里找出文房四宝,拿着墨条简单在砚台里划上两下就铺开宣纸写了起来。笔墨铺在大片雪白上,别有一番沉重之感。 见信使的目光正落在末雅矢里露出来的半截雪白的小腿上,我皱着眉吹干手上的墨迹,用身子挡住他的视线,严肃地咳了一声。“尚书大人,这是大汗送给您的娈童么?”信使抹一把脸上沾染的风尘,笑得别有深意。 末雅矢里虽然听不懂他的话,但却很熟悉那种异样的目光,有些嫌恶地把自己的腿缩到绒毯里,用眼神示意我把他赶出去。我便起身与他客套两句,领着他出了帐。 “这封信你送回去,给……”我犹豫了一下,道,“司礼太监苗恩。” 信使忙应了一声接过去,塞到身侧厚实的布袋里。由于方继言那边还有他忙活的,我也不便再与他寒暄,目送他转身,想了想又道:“如果不能给他……交给林阁老也行。” 信使的背影抖了一下。 ——果然是林照溪的人。我的眉头紧锁起来。 既然是林照溪的人,那么刚才那几份没有盖印的文书,已经变相说明了一切。苗恩现在何止是处境艰难,或许已经连人带印一起失踪了。 我刚才拟的那份折子就是请求后宫增加支出,照顾好新生的皇子,又啰嗦几句无关紧要的事情掩饰了一下。苗恩是闵京的心腹,知道二皇子的真实身份,我是什么意思他自然也就看得出来,可若是落到林照溪手里,那就是一份普普通通的忧虑皇嗣的折子了。 部落里的人送来了酸羊奶,我和末雅矢里一人一袋低头小口啜着,帐篷里一时寂静下来。 待我喝光手中的袋子时,对面突兀地传来了一些声响。我抬头一看,只见末雅矢里呛到了酸羊奶,正伏在羊皮垫旁剧烈地咳嗽着,软垂着的手始终无力擦拭。 我赶紧拧了身边的布巾上去,一边拍着他的背帮他顺气,一边帮他擦拭着脸和脖颈溅上的羊奶。他安静地任我擦拭着嘴角,待我收回手,忽然看着我道:“蓝玉烟,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我不明所以地朝他憨厚一笑,道:“我为什么不能对你好?” 他淡淡道:“你若是想要这残破的身子,随时都可以拿去,实在用不着费这一番波折。” “这叫什么话!”我无奈道,“我要是对你存有那般心思,早在那天就要了你了,何必再……” “欲擒故纵。” 我傻眼了。 “我倒是忘了你身边还有个冰清玉洁的白美人。”他倏然提高了音量,话里带着尖锐的嘲讽。 白修静?“和他有什么关系?”我纳闷道。 末雅矢里眯起眼睛道:“你们难道没有那种关系?” 在他灼灼目光的注视下,我的气势弱了下去。因为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只得尴尬地缩了回去,小声道:“……我有妻子了。”也不知道知赏那丫头在外面有没有闯祸。 他闻言冷笑两声,我们两人大眼对小眼。 这时,白修静从帐外施施然走了进来,看到末雅矢里时表情有些不悦,抬手示意我跟他出去。 我知道白修静很不喜欢末雅矢里,末雅矢里也很不喜欢白修静。“乳臭未干的小子,居然敢用那种鄙夷的眼神看我,我挂帅时他还不知道在哪儿吃奶呢!”末雅矢里曾经这么咬牙切齿道。 “走吧。”白修静道。 我的脑袋还浑沌着,于是问:“去哪儿?” 他看了我一眼:“找朝碌长老。” …… 仲颜帖木儿已经出征,到了我们和朝碌长老约定交出真相的时间,可待我们找到那个山脚的小木屋时,那个狡猾的老头居然脚底抹油,溜了。明明是一副弱不禁风的老人样子,居然有这么好的精神,看来他瞒我们的还不止这些。 说出进入阿日善族部落的路线,就这么难么?我和白修静站在风中凌乱,相视着苦笑。 塔娜也不知道朝碌是何时没了踪影,更不知他如今身在何处,看我们的眼神有几分愧疚,又注视着白修静,一脸不甘的样子。 我们二人遂移步到方继言那里,把这几天的事通数告诉了他。方继言虽然对我把那支“美女的箭”偷偷拿走的事很不满,但依着长辈的面子也没说什么,沉思了半天道:“确定那是阿日善族人么?” 我点头道:“是,朝碌这一点应该没说谎。”所以说那些人是壮女而不是美女,您这些日子意银错了。 方继言的脸上果然露出了沉痛的表情,捂着胸口悲壮道:“……没想到这怪闻野史竟是真的。” 他说罢从怀里摸出个卷着豆沙的饽饽,一边吃一边含糊不清地道:“我看朝碌那个故人八成是他的什么相好,两人年轻时相会于巴音裂谷某处尚未干涸的瀑布下,一见钟情干柴烈火……阿日善族人掠夺的男人都必须共享,然后如此这般,朝碌逃了出来,两人被迫分别……嗯,没准儿他那个叫塔娜的闺女就是这位故人生的。” 我凝神听着,总觉得这恶俗的情节似曾相识。 但其实仔细想想这话也有道理,因为朝碌家除了塔娜就是几个他从小养大的部落孤儿,从没听过他有什么夫人,而且塔娜的身形也的确比普通姑娘高了许多,只是没有七尺那么夸张罢了。 方继言吃完饽饽,幽幽地叹气道:“唉,也不知皇上现在如何了……” 我心里一咯噔。对啊,那帮蛮女那么凶残,稍有不顺心意就会杀掉掠夺的外族男子,闵京那么一个心高气傲的帝王,怎么会甘心被一群女人压在身下,抛下自尊去取悦她们…… 不过听末雅矢里的描述,那些女人似乎很中意闵京,那么多个受伤的将士只单单抬走了他,应该会宠上一段时间吧? “皇上吉人天相,一定不会有事。”我道。 心里念着闵京,我脑海里突然浮现出自己以前和他在宫中的那些不和谐画面,赶紧摇摇头甩掉。唉,原来我着实是有些想他的。 我倒是不介意宫里多几位异族的皇女,只要闵京活着回来比什么都好。就是不知闵京现在作何想法了。 “白!哈斯!”外面忽然风风火火地闯进一个姑娘,弯着腰喘了几口气,抱着怀里一幅长长的陈旧羊皮卷就冲到了白修静跟前,左手还拎着一个硕大的包裹。 白修静吃了一惊,忙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从她怀里接过那包裹,疑惑道:“这是什么?” 塔娜的双眼亮晶晶的:“打开不就知道了?” 白修静依言打开,露出一整包明晃晃的服饰来,有长裙、短袄和纱衣,还有一顶缀着流苏的花翎帽。这些衣物上都挂着造型奇怪的佩饰,五颜六色好不扎眼。它们显然是阿日善族人的服饰,因为这上面的某些图案和敖敦中的那支箭如出一辙,甚至更为精美些。 “我从爹爹年轻时狩猎的战利品里找到的!”塔娜骄傲道。 她说着又展开手中的羊皮卷,纸张一直拖到了地上;我和方继言都凑过头去细细瞧着,只见那是一幅蜿蜒的地图,分明是巴音裂谷的样子,其中在裂缝的尽头下标记了两个红点,正是末雅矢里口中她们消失的地方。 我们都激动起来,于是没再开腔,都凝神看着…… “看不懂。”我叹道。 “看不懂。”白修静道。 “看不懂。”方继言也道。 我们三人仰起头来,表情一个赛一个的沉痛。 塔娜无措道:“这……” 我用指描摹着那陈旧的线条,思索良久,忽然想起一个关键人物。“李不花现在在哪儿?”我问方继言。 “李不花?”方继言山羊胡子一翘,歪着头想了半天才道,“是帖木儿大汗那个高丽籍的牧监?我今晨看到他在马棚来着,你问他做什么?” 我对一旁傻站着的塔娜道:“塔娜,你能帮忙把李不花叫过来么?” 塔娜点点头去了。一盏茶功夫后,李不花一脸惊恐地和塔娜推推搡搡地进来了。 “李不花,你没有随你们大汗一起走吗?”我问道。“没、没有,大汗说此行速、速战速决,带我不、不便。”他还是那么结巴,整个身子都是僵硬的。 ——至于吓成这样吗?我更加坚定了他是知情人的预测。 我故意阴沉着脸看着他,一双犀利的眼睛紧盯着他惶恐的脸,重重地咳了一声。李不花双膝一软,居然跪了下来,哭丧着脸道:“大、大大大人小的不是有意瞒你啊……小、小的也是有苦难言……” 这不是不打自招么!我心里窃笑,面上仍是正经道:“哦?那你告诉大人,你对那个蛮人部落了解多少?” 其他几个人都莫名其妙地看着我。 李不花哆嗦许久,终于在我半是威胁半是微笑的注视下妥协了。 李不花本来就结巴,这一紧张更是语不成句,我们几人费了好半天功夫才听出个大概意思来。 李不花十岁的时候因为高丽权臣政变,父亲害怕受到牵连就举家逃了出来,因为当时没有地图方向感模糊,逃得也极其仓促,几个月奔波下来居然到了这个巴音裂谷边上的部落。虽然这个部落落后了些,但总归是逃过了高丽王的追捕,于是一家人就在此安定下来。谁知某天李父带着李不花在裂谷搬石料时,不慎被一个出来放风阿日善族人发现,父子双双被掳入部落。李不花那时还小,没法给她们当种马,所以那帮女人就把李不花养了起来,只逼迫了他爹。这样过了两年,在李不花终于要给那些女蛮人贡献出童贞的时候,李父费了一番周折找到出口,终是让他逃了出去。 因为那些阿日善族人十分凶狠狡诈,李不花又天生胆小,始终不敢对外人道起自己的经历,生怕她们何时来部落把自己掳回去杀掉,本来少时的记忆过了这些年也淡了,可我的询问又让他想起那些噩梦般的日子,这才受了惊吓。今日他以为我叫他来是兴师问罪,毕竟一个下人不该唐突我一国尚书,觉得自己活不成了,这才倒豆子般全说了出来。 我打量着李不花,虽然称不上有多英俊,倒是个眉清目秀的青年,他爹应该也差不到哪儿去。看来这话应是真的。 我嘴角抽着,把面前那长长的羊皮卷递到他面前,指着上面道:“你能看懂这幅地图吗?” 李不花小声道:“这、这是巴音裂谷。”我指指那两个标记的红点,道:“这是不是通向阿日善族部落的入口?” 李不花凝眉看了一会儿,道:“回、回大人,不知道。” 我诧异道:“你不是被她们掳过一次吗?怎么会不知道?”李不花讷讷道:“小的当、当年还小,只记得她、她们好像碰触了裂谷石壁上的某、某个地方,地就塌下来了……” 石壁那么大,碰的究竟是哪个地方? 那么多年过去,要李不花记得也是不实际的。好不容易得来的线索又断了,我思绪紊乱,许久扶额叹气一声,道:“你先出去吧。”李不花闻言一怔,惊讶道:“尚书大、大人不罚小的么?” 我指着自己那副怎么看怎么和蔼的脸庞,没好气道:“我看起来像是那么凶残的人么?” 李不花喜极而泣,站起来就一溜烟儿往外跑。 “李不花!”白修静忽然出言唤住了他的步伐,站起来若有所思地问道,“阿日善族人真如传说中那般,个个身长七尺有余吗?” 李不花苦笑道:“哪、哪有那么夸张,至多是比我们这里的普、普通女子高大些,皮肤黝黑一些罢了。” 白修静颔首,示意他可以走了,他再次露出一个感激的眼神,毫不犹豫地奔了出去。“塔娜,你先回去吧。”白修静对塔娜道,“若是有朝碌长老的消息,还请尽快通知我们。” 塔娜迟疑着点点头,一步一回头地出了帐。 方继言在他随身带着的史册上划了两笔,深沉地凝视着自己的墨宝。“蓝阁老,你随我来。”白修静轻轻地抛下一句,弯身系好那包阿日善族人的服饰,转身掀了帘子。 纵使心中有一千一万个不情愿,我还是老老实实地跟在他身后,进了他的帐子。 白修静安置我坐下后,从一侧的塌下拉出一个箱子,当着我的面打开,露出里面金粉辉映的化妆奁来。 他一个大男人,哪来的这么多化妆的物什?他这是要做什么?我有点疑惑,看着他在清水盆里洗了面,又拿出一面圆镜细细描起妆来。 不一会儿,一个黛眉朱唇、目如点漆的绝色佳人就这样活生生地呈现在了我面前。他勾着自己涂得水润的红唇,又修整了一下妆容的边角,然后打开塔娜拿来的包裹,褪下身上厚重的袍子,一件件穿了起来。 我僵硬了。 那毫无瑕疵的身体在灯火下倒映出暧昧的阴影,柔韧的腰身在纱衣下若隐若现,待它们通数穿上,又是一番异样的风情。 白修静的确有化妆的绝技。原本男子的线条都是有些棱角和冷硬的,可他用暖色的胭脂粉把那里打磨得十分圆润柔和,除了胸部平平喉结稍凸,竟是十分完美,任谁看了都不会说这是个男子。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有点凄凉。如果我不是断袖,想娶的就是白修静这样的老婆啊。温柔贤惠,善解人意,还国色天香…… 想到自己不久前才和他如此这般过,我的老脸不禁一阵阵烧红,尴尬地低下了头。 白修静在帐中旋了下身,坐到我身边撩起裙裾道:“不如我先去探一探。” “嗯?”我一时没有回过神来。 白修静转身对着我,明亮的眼睛里跳跃着烛火:“李不花不是说石壁上有通道的机关吗?我想先自己一个人去探一下。” “不行,你怎么可以一个人去!”我顿时明白过来他穿女装的意图,忙劝道,“实在太危险了,不然我也……” 我也了半天也没出声。毕竟我一来不会武功,二来年纪偏大,比不过他这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便宜行事,也就帮不了他什么。白修静武功高强,一个人自然不是问题,我也说不出什么阻拦的话来。 思来想去,我道:“不可这样冒然,她们碰到不合心意的男子尚且是杀戮,若是发现你装成女子蒙蔽她们,岂不雷霆大发了?” “不会的。”白修静眸光一闪,摸摸自己变得圆润的颊骨,很有自信的样子,“我的手艺岂是那样容易穿帮的?” 他仰起头看我,色泽鲜艳的花翎帽下,一张明丽的脸庞和我凑得很近,眼神里夹杂着一种似媚非媚、似嗔非嗔的情绪,好像在期待些什么似的。 我心头一热,竟莫名地就抬起了手,抚上他被胭脂沁润的唇,头也渐渐朝他靠去…… 嘴唇接触到那染着薄香的肌肤时,我如被雷劈中般慌张地站起来,头也不回地朝帐外走去。“好吧,那先就这样,你若是中途遇到危险了就赶紧回来。反正也不是女子,被抓到也不吃什么亏,哈哈……” 白修静在我身后沉默着。 临走前,我想了想又回头道:“李不花说她们皮肤黑,你最好再涂黑些。”注意到他抬起头看我,我的喉头滚动了两下,低低道:“其实这样,很漂亮……” 撂下这句话,我落荒而逃。 …… 我得承认自己最近总受白修静吸引,虽然不知道为什么。 躺在高高的草原上,嘴里叼着一根纤长的草芥不知滋味地嚼着,直到黄昏的暖光被漆深的夜所覆盖。 草原上的夜空比京城澄澈得多,星辰也颗颗明亮,仿佛连它们变幻的轨迹都捕捉得到。 不知道我心中那人,是不是也能看得到…… 70 我迷迷糊糊地躺在草地上睡了过去。 第二天白修静一声不吭地独自去了巴音裂谷,待我发现时已是人去帐空,连一向警觉的护卫们都不知他是何时走的。 一天过去了,他没有回来。 两天过去了,他还是没有回来。 到了第三天,我和方继言、塔娜都担忧起来,忙凑到一起商议着对策。 “莫不是也被那帮女蛮人掳去了吧?”我的脑海里顿时浮现出一群壮女蹂躏白修静的场面,胸口不由得有些发闷。 塔娜显然也胡思乱想了什么,坐在那里不停地摇头,脸上又是惊恐又是郁闷。我觉得自己挺理解她的,若是我的意中人被膀大腰圆的粗鲁蛮女强占了便宜,甚至还被人生上几个同样强壮的女儿,一定会憋屈地去投河。 朝碌长老依然没有音讯,好像真如人间蒸发了一般,部落里的人也都在找他,要和他商讨仲颜帖木儿凯旋后的盛会事宜。不过现在对我们来说,还是白修静的下落最重要。 方继言捻着胡子,总算说了一句让我顺耳的话:“这倒说不准,或许是找到了通向阿日善族部落的机关,潜伏得匆忙还未来得及给我们讯息而已。”他说这话时用的是蒙语,咬字都有些不稳,明显是想安慰紧张的塔娜。 塔娜闻言果然安静了不少,坚决地点点头,露出一个赞同的眼神。 我凝神思索了一会儿,道:“不成,皇上至今还没找到,无论如何不能再失去一个阁老了,你我都准备准备,明早去巴音裂谷探查,这次就算冒险也要查出个一二来。” 我本以为方继言会斩钉截铁地拒绝,谁知他竟然满口答应了下来。 我眼神复杂地看他。他一双小眼不知在算计着什么。 “方翰林,你的身子那么弱,上次才不过走了一会儿功夫就受不了坐下歇息,不然还是我领着护卫们去,你歇在这儿吧……”我劝道。 方继言这次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居然梗着脖子道:“我虽然是史官,但也是有品有禄的朝廷命官,怎么能只吃白饭不做事呢?” 呵呵。我嘴角歪了两下,没再做声。 塔娜连忙站起来道:“我也去!” 我瞅着她,颇有些为难。虽然知道她这种想救情郎的急切心情,可探查毕竟不是儿戏,若到时候她出个什么意外,朝碌回来发现自己没了女儿,可不得跟我们这些天朝使臣拼命么。想到这里,我开口劝道:“塔娜姑娘……你一个女儿家……” 塔娜急道:“我十岁就能骑能射,身体也很健壮,但论赛跑就能比过大半部落里的小伙子,比他这个老家伙有用多了!”说罢一指方继言,挺起胸脯用坚定的眼神看着我。 方继言被她噎在原地,一张老脸青了又白。 我心中窃笑,面上却诚恳地道:“塔娜,这真的是公事,你再怎么勇敢也是个女眷,就在这等你父亲和白的消息就好。况且再过些日子帖木儿大汗就要凯旋了,姑娘们要忙着准备歌舞和食物,万万不能缺了你这个能手。放心吧,我们一定会安全回来的。” “我一定要去!”塔娜没有被我撼动半分。 这姑娘……真是固执得可以! 我看着她,隐约觉得自己在透过她的影子看知赏。 …… 夜晚回帐,末雅矢里仍是安静地坐在那里等我,气色看上去比前几日又好了许多。我打了盆水帮他净身,又为自己简单地擦拭了一下,坐下来吃包裹着酪酥的羊肉卷。 末雅矢里默默吃着被我用葱花拌好的奶豆腐。我想了想,展平一张新的羊肉卷,把酪酥放在上面细细磨碎,卷成筒状递到他嘴边道:“张嘴。” 末雅矢里蹙眉,别过了头。“张嘴!”我掰过他的脑袋,硬是把羊肉卷塞进了他的嘴里。“天天吃这些素的怎么行?” 他只好半推半就地咽下去。 我松了口气,看看天窗上布满星辰的夜幕,心中有了一番计较。仲颜帖木儿现在出征在外,离他回来还有很长一段日子,我可以在这期间安排末雅矢里逃出去,也算是成人之美了。 “你想家了吗?”我问末雅矢里。 末雅矢里没料到我会问他这个,稍微愣了一愣,吃完羊肉卷才拭着嘴角淡淡道:“想又如何?不想又如何?”没等我把计划告诉他,他又道:“我现在这副身躯,已无颜再面对鞑靼,面对家人。只是苦了我的妻子和儿女,他们一定以为我死了吧……” 闻言,我呆住了。“妻子和,儿女?” 他瞥我一眼道:“是啊,我今年都三十六了,家里有一妻两妾,两儿一女。大儿子去年娶的亲,我和帖木儿在巴音裂谷一役前儿媳妇还怀了孕,说不定这时连孙儿都要出生了。” 三十六……比我大几岁的人……已经要当爷爷了…… 我有点恍惚,又想到闵京十四岁生知赏,若不是知赏不愿嫁人生子,他这会儿也早该是当外公的年纪了。 原来我们都老了。想到这里,我有点凄凉。 “帖木儿不在这里,我也许可以助你逃出去。”我对末雅矢里道。 他冷笑一声道:“逃出去?我回去做什么?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故地沦落?还是让所有人都来耻笑我这副缩水的破皮囊?” “你怎么能这样想……”我无奈道。 见他不说话,我也只好缄默下来,转身拾掇着明日探查巴音裂谷的行头。“谢谢。”许久,末雅矢里在我身后低低地道了一声。我一愣,刚放下手中的物什回过头,就见他匆匆忙忙地别过脸道:“你们明天要去巴音裂谷么?” “是啊。”我叹气道,“皇上现在还在阿日善族人的手里,白阁老又失了音讯,再这么待着终究不是办法。” 末雅矢里道:“我也去吧。” 我嘴角一撇,绷着脸道:“这叫什么话。你身子还未完全恢复,这个时候跟我们去那凶险的地方,不是作死吗?” “我还不是废人,虽然手不能拿物,两条腿还是可以走路的。”末雅矢里从垫子上站起来,绣花绒毯下露出两条细白的腿,直视着我道,“那日我虽然记忆模糊,但总归也是有些印象的,有我伴着你们并不吃亏。” 说罢他就静静地看着我,淡漠的眼神里看不出什么情绪。 “……好吧。”我妥协了,“明天你跟着我紧些。” 安置末雅矢里睡下后,我起身去了白修静的帐篷。既然他不在,我便也省去和末雅矢里同榻而眠的尴尬,在他的地盘上将就着睡了。 白修静的床褥十分整洁,看得出每天都有打理,上面散发着一股暖阳的温和味道,连枕头都是从京城带来的蚕丝软枕。在这种情况下也不忘享受,真不愧是林照溪一手惯出来的。我舒服地在床上打了个滚,身体碰上帐篷壁时,拉着被子的手忽然在枕头下面摸索到一个硬硬的东西。 我把那东西抽出来,在黑暗里摩挲着它粗糙的表面。依大小和材质来看,似乎是那天白修静从信使手中拿走的牛皮纸封。 我的身体骤然一僵,从床上坐了起来。 在一片漆黑中拿着手中的信犹豫了半晌,我终是没忍住好奇心,起身点上灯,小心翼翼地把那轻薄的纸张从信封里抽了出来。 昏暗的灯火下,几个触目惊心的大字横在纸张的正中央: 【你杀不了我的】 只有这几个字,狰狞扭曲地蜿蜒在雪白的纸张上,墨黑中透着若有似无的暗红,仿佛可以看出下笔人当时的愤怒和恨意。纸张边角还有几处不知是下笔人还是收信人捏出的褶皱,更给它的存在增添了几分诡异的气息。 ——白修静要杀林照溪? 这是怎么回事…… 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我深吸一口气,镇定地吹灭灯火,把它原封不动地放回枕头下面,枕着它一觉睡到天明。 第二天起来,我双眼青黑,连走路都有些歪斜。 回到帐篷的时候,末雅矢里已经吃力地着好了装,穿的是我从部落里买来的少年衣饰,看到我时眉毛一挑道:“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我虚弱地朝他摆摆手。 那两人之间有太多我不知道的秘密,昨晚的信,我就当它是梦好了。 …… 塔娜穿着英姿飒爽的草原姑娘春猎装,像只欢快的小鹿一样走在前面,望见我们时好奇地瞧了瞧末雅矢里。末雅矢里平静地任她打量着,一言不发。 方继言把他那撮山羊胡子修剪成了一个相当潇洒的形状,抬着下巴朝我扬上一扬,连弯曲的弧度都透着嘲笑和侃意:“哟,尚书大人,我这把老骨头还精神着,你一个年轻人怎么就疲出青眼圈来了?” 我没理他,点了点随行的护卫人数,挠挠头道:“等等,我们好像忘了什么。” “什么?”其余几人异口同声道。 我转头就走。不一会儿回来,手边拖了个睡眼惺忪的李不花。 “走吧。” 71 …… 虽然上次来过巴音裂谷,不过那时正下着雪,一片白茫茫中什么都看不太真切,方继言的体力跟不上趟,敖敦又受了伤,我们便没有细查,只是加派人手整日在此处梭巡,但至今一无所获。 李不花战战兢兢地跟在我身后,我不经意的一瞥都能让他颤上半天,好像随时都会哭出来似的,一点都没个男人样子。 我长得有这么凶么?我郁闷地摸摸自己的脸,好心地离他远了些。 巴音裂谷离部落不远,不费多时便到了它的边上。我们谨慎地跟在护卫后面进到裂谷深处,又观察起当日石壁上发现的图腾来。 这一看就耗了一上午。 其实我知道探出什么的可能性实在微乎其微,毕竟这块地界已经快被我们的护卫和瓦剌的士兵翻了个底朝天,连身强体健的武人都找不出来的密道,没有理由会那么轻易被我们这些文官找到。若是白修静真的顺利找到了通向阿日善族部落的通道,应该会给我们留下什么记号才对。 “不是这里。”末雅矢里忽然道。 我一愣:“什么不是这里?”末雅矢里一手抵着自己的额角,皱着眉缓缓道:“这里不是巴音裂谷。” 此言一出,我们几个人都呆住了。 “李不花。”我把目光挪向一旁明显表情不对头的李不花。 李不花凝神打量着周围的景色,支支吾吾道:“好、好像是……又好像不是……”见我神色不对,他忙抱着头蹲下来道:“大人小的当时还年幼真的什么都记不得了请不要再逼迫小人了!” ——这厮真的是结巴么?我的嘴角抽了一下,没吭声,只用询问的目光看着末雅矢里。 末雅矢里蹲下来用无力的手指碰了碰那些土粒,又道:“或许这里是巴音裂谷,但我和帖木儿交战的地方不在这儿。” 我更加摸不着头脑了。 “地图呢?”他问。一直被我们忽略的塔娜连忙把那羊皮卷打开,递到末雅矢里眼下道:“呶,这里明明就和图上画的一样!” 末雅矢里只扫了一眼便道:“的确不是这儿。你看这地图上的裂谷虽然和这里的地形相似,可西北角的边缘却是有一处密林的,这里寸草不生,又哪里找得见一棵树?” 我端着地图仔细看了会儿,发现上面确实有些细节和这里有所出入。 方继言捊着胡子若有所思道:“你是说,这部落的边上其实还有一处裂谷,和巴音裂谷的形状、走向都差不多相同?” 末雅矢里沉默了片刻,点点头。 我目瞪口呆:“这怎么可能?那日敖敦明明就是被那边的箭射中了翅膀……” “敖敦?帖木儿那只蠢鸟么?”末雅矢里不以为意道,“那种箭怎么可能会被人随身带在身上?那只鸟八成是在空中触到了她们迁徙前在那里布下的引绳,才倒霉被射中的。” 方继言嘟囔道:“迁徙?那是多远的事?那箭明明还是香的……” 我们同时看他一眼。他讪笑一声转过了头。 我凝眉想了一会儿,摇头道:“不对,帖木儿手下的巡查兵早就说了那边是有人烟的。” “那边当然会有人烟。”末雅矢里道。见我们都用不解的目光看他,他冷笑一声道:“亦力把里。” 我们便都不做声了。 亦力把里也是一个与瓦剌、鞑靼并存的汗国,离这个部落并不很远。 末雅矢里接着道:“方才你们走的时候我就有些奇怪,怎么会是一直往西南去的?我明明记得我们交战的那处要偏北一些。” 末雅矢里的言语冷静,脸上也看不出什么。事到如今他没有理由骗我们,我十分清楚这一点,不由得咂舌道:“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想了想,道:“我听说有些山谷和洞穴里生有一种奇异的磁石,可以影响人畜的方向判断,而我生来方向感极佳,所以能隐约察觉出来;方才也只是觉得有些紊乱而已。” 塔娜吃惊道:“难怪少布家的羊群总是不肯听话归圈,他们一家是部落里最靠近巴音裂谷的了。” 方继言嗤了一声。 我闻言回头,对那些护卫道:“你们谁带了罗盘?” 护卫们面面相觑。 方继言不紧不慢地从袖中掏出个精巧的小罗盘,懒洋洋地举起来道:“看吧,怎么可能会有磁石这种……咦?” 那罗盘上的指针晃晃荡荡,不停翻转,就是没有准确地指向哪个方向。方继言若无其事地收回罗盘,遁回护卫们的身后。 我们出了裂谷,末雅矢里看着那些我们从京城带过来的劣等马,摇摇头道:“别骑马了,步行。”又瞪了一眼仍在偷偷摸摸修理罗盘的方继言,道:“别看罗盘了!看我!” 方继言手一抖,罗盘掉到地上,摔散架了。 我看着末雅矢里那娇小的身躯,竟从中看出了几分大将风范。 …… 部落的北边有座山,山脚有座木屋。 我站在木屋边抽搐,抽搐。“你们交战的裂谷就在朝碌家那座山的背面?”我问末雅矢里。 末雅矢里摇头:“不知道。我们那时是从部落外攻进来的,哪可能会注意里面有什么人家。去那边探一探不就知道了。” 塔娜的脸色很阴沉。通过刚才的对话,她显然已经知道了末雅矢里是什么人。鞑靼曾对他们的部落践踏了很长一段时间,她看见部落的仇人,心中定是有些愤怒的,但又不好当着我们这些使臣的面说什么,于是就闷闷地跟着我们。 我们歇整了片刻,把随行的马匹拴在朝碌家的栅栏上,拿着长弓和弯刀一起上了山。 这部落的所处的位置很特殊,北边接着瓦剌,东边挨着鞑靼,再往西去上不远就是亦力把里,若是以后仲颜帖木儿还要攻亦力把里,这里一定是不错的根据地。如果阿日善族部落就在亦力把里和瓦剌交界的荒凉裂谷处,倒是的确可能从未有人发现过。 部落里对这座山有些忌讳,小伙子们春夏二季不能上山,平时不能去山的背面,因为山神要在那边歇憩,不能受部落百姓的滋扰。 我们不是草原人,自然不惮这些鬼神之谈,只不过塔娜着实迟疑了好久,看样子好像是在对我们这些不懂草原规矩的天朝人生气,可独自站了会儿后,还是下定决心跟了上来。 这座山虽然比巴音裂谷的狰狞地貌看上去顺眼不少,却也没有好到哪去,到处都是怪石嶙峋,路十分不好走,也不知道那些小伙子都是怎么围着这山上窜下跳的。方继言那厮这时才露出了些许悔意,捶着自己的老腰恹恹地跟在我们身后,一脸懊恼的样子。 待终于走上山头,到达那从未有人涉足过的漆黑山背时,我们一行人都惊呆了。 只见那山与山的连亘处,有一道纵横南北、狭窄深邃的巨大裂口,低头看去仿佛能望见那黑幽幽的谷底溢出的一抹微光。裂口边缘十分平整,简直不像是天然裂谷,而是人为在上面切了一刀一样。再看看裂谷那边的景色,和巴音裂谷的确非常相似。 “就是这里。”末雅矢里道。 我打开手中的地图,一时间有些愣怔。一直以为这上面的图案是巴音裂谷简化了的线条,现在看来却是分毫不差,细致地画出了这个裂谷的形貌。 有护卫在裂谷的边缘拉开绳索,极其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探了下去。我们都紧张地蹲在边上往下看着。 “咦?”那个护卫的声音从谷底响起。 我忙朝下喊道:“发现什么了?” “大人,这下面并不深啊……”护卫道。他的声音的确离我们不远,我往下看了看,让另一个护卫拉好绳索,率先探了下去。 另外的几个人也都在护卫的协助下随我探下来。 越往下,周围的景致和巴音裂谷就越像,乍一看简直就是一模一样。我们在此处熟稔地四处一转,找到了裂谷壁上那一处可供军队穿梭的入口。若是那些瓦剌和鞑靼士兵从另一边攻过来的话,的确可能会把这里和巴音裂谷错认。 我向着越来越狭窄的裂谷缝走,果然发现了石壁上的图腾。那些图案也都和巴音裂谷的一模一样,只不过描绘得更精细,而且色彩更鲜艳一些,显然它们的年代并没有巴音裂谷的图腾久远。 我忽然有种预感,那就是巴音裂谷的图腾也是阿日善族人留下的,目的就是混淆入侵者的判断,掩埋她们的行踪。 而帮助她们掩埋行踪的人,有一个朝碌。 当初朝碌定是一时嘴快说了出来,怕我们查出什么,忙跑到这里给隐匿的阿日善族人报告了。 方继言哼哧哼哧地跟在我身后,不一会儿就被我们落下好远。 很快到了和巴音裂谷那里一样的裂缝尽头和地图上的标记处,我对着缝隙吃力地看了两眼,就观察起它旁边石壁上的图案来。 我注意到那处图案上有一个崭新的凌乱朱印,像是人在慌张时拍上去的。难不成白修静找到了这里?他又是怎么找到的? 李不花和末雅矢里在地图的另一个标记处站着,李不花脸上的表情有些不安,低头好像含糊地说了什么,末雅矢里抬着无力的手腕比划那里的图腾道:“嗯,她们当时就是在这里……” 我正打量着自己面前的那块朱印,没有在意他们的对话,待我回过神来时,那地方已经没有了两人的身影。 我僵硬了。 “李不花和末雅矢里哪去了?!”我连忙拉住一个跟在我身旁的护卫道。 护卫吓了一跳,忙四处看了看,诧异道:“回大人,他们刚才还明明在这里的……会不会是去别处了?” 怎么可能! 我站到他们两人原先站过的地方,心中的骇然愈来愈盛。刚才几乎是一瞬间,我就发现自己的余光失掉了两抹影子,而他们绝不会跑得那么快。“你们快去四处找找!快!”护卫闻言也有些慌乱,忙叫上几个同伴去别处找他们。 方继言这时终于从后面跟了上来,看着我怪异的表情,幽幽道:“尚书大人在想什么?” 我凝视着末雅矢里刚才用手触摸过的地方。 方继言朝我翻翻白眼,一手覆上去道:“难不成我按了这个东西,地就会塌下来么……” 没下音了。 我们俩脚下的石地骤然裂开,两个人一起掉了下去。 72 …… …… 掉下去的时候我心里想着,晋时有桃花源记,武陵渔人在那里被好吃好喝地款待,就是不知我和方继言是否也会同样的好运。 …… “你们醒来了。” 我悠悠转醒时,周围已不再是巴音裂谷的景色,没有护卫们的身影,也没有李不花和末雅矢里的半点气息,只是一片浓黑中跳跃着一束红亮的火光,依稀能从身下的触感判断出这是个石洞。 一个人背对着我,正低头不知在缝补着什么。火光很微弱,我看不清她的面貌,只能从声音判断这应是个年迈的老妇人。 我往旁边一看,方继言果然蜷着身子睡得香甜,鼻间甚至发出了轻微的鼾声。略略检查一番后发现两人都没有受伤的痕迹,我松了一口气,试着和那老妇人交流道:“婆婆,是你救了我们吗?” 老妇人缓慢地点点头。 “太谢谢了!”我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尘道,“请问你有没有看到有另外两个人?他们是我们的同伴。” 老妇人迟疑了一下,摇摇头。她的蒙古语带着很重的口音,像是不知名的俚语,我只能勉强听出其中大意。“没有,我是出去捡菌子的时候发现你们的。”说完又低头忙活起来。 这时,方继言迷迷瞪瞪地醒了过来,注意到周遭环境时颤了一下,赶忙摸摸怀里随身带着的史册,庆幸地呼出一口气,递给我一个询问的眼光。 我呆呆坐了会儿,问老妇人道:“那您知道阿日善族部落在哪儿吗?” 她漫不经心道:“……这里就是阿日善的部落。” 方继言噌地一声跳了起来。 我也噌地一声跳了起来。 我们朝周围一看,只见这石洞的不远处共有三条通道,每条通道都极其幽深黑暗,辨不得方向。 两人惊恐地对视一眼,方继言率先上前一步,瞅着她诚恳道:“婆婆,你看我都年纪大了,实在比不得他这年轻小伙有气力,你还是与他一起……咳……” 我从他身后绕出来,张开双臂拦在他面前,一脸沉痛道:“没错,他年纪太大了,这种事还是交由我来承受就好!” 那老妇人放下手中的活计,缓缓道:“你们……” 方继言用眼神对我道:【你还真准备和这老太婆如此这般不成?】 我朝他没好气地翻翻白眼:【这不是能拖一步是一步么?】 “婆婆,事到如今我们已经逃无可逃,也罢,我就此认命。”我依然沉痛道,“只是还望您能满足我最后一个愿望。” 老妇人道:“什么愿望?” 我转身,一把将方继言推到了石壁上,望着他深情地道:“我想最后和他云雨一番,婆婆能行个方便吗?” 方继言僵硬了。 “……你们是情人?”老妇人并没有表现出惊愕的样子,只是淡淡道,“他的年纪看起来可比你大上许多。” 我揽住方继言的肩膀,慨然道:“虽然他老了,丑了,可我对他的心意是不会变的!” 老妇人低笑几声,拿着火把窸窸窣窣地起身,走到最中间的那条通道口,语气古怪地回头道:“无妨,你们二人最好快些。” …… 方继言挪开我的手臂,双目无神:“我可以吐么?” 我从袖子里掏出一方手帕,弯下身来平静道:“先让我吐完再说。” …… “还愣着干什么,快跑啊!”我拉着方继言就朝那黑黝黝的通道跑去。方继言看看那三个一模一样的通道口,谨慎道:“走哪条?” “她走的是中间这条,我们肯定不能跟着她走。”我心下思索一阵,目光偏向左边,道,“走第一条。” “不不不!”方继言居然斩钉截铁地拒绝道,“我觉得那里会有危险。” 我才懒得搭理他,扔下他径直往第一道入口去了。 眼前没有火光,周围黑得寂静,脚下净是崎岖的怪石,每一步都走得十分艰难。好在通道并不狭窄,我很快就觅到了前方一点微光,惊喜地加快了脚步。 不多时,脚下细碎的石子逐渐变得松滑,我的步伐开始有些不稳,一不留神就会跌进坑里,艰难地扒着坑边的石头站起来。当我终于将要触到那点微光时,脚下的石块突然剧烈地震动起来,挤着我的双脚把我拖拽下去,缓缓陷入一片深不可测的幽谷。周围都是轰隆隆的响声,我陷在它们之中顺着通道疾速向下坠落,五脏六腑仿佛都随着碾压破碎开来。 我淡定地随着那堆石头下坠,心中无比悲哀。 想我蓝玉烟英明一世,死法居然是这样可悲;就算跟方继言如此那般呕吐而死,也比这要好啊…… 出乎意料的是,眼前的浓黑突然被一湖幽蓝所代替,我并没有因为高空坠地而死,而是跌进了一汪深潭里。我捂着被石头砸到的额头,张开四肢浮在潭上,缓上好半天才安抚了自己叫嚣着疼痛的身体。 深潭之上生长着根根巨大的石笋,前方有好几处泛着微光的出口,头顶的石壁除了水流和石块相击的声音,就是我衣摆撩动水面的回声。 “有人吗?”我试着唤了一声,却是无人应答。 我又用蒙古语唤了一遍,依然无人应答。 我便谨慎起来,好半天才找到一块浮木,抱着它漂到那石笋交错的出口处,试探着向外看。 眼前是一处流淌着小溪的密林,春意似乎比外面的部落都更盛些,碧绿碧绿的巨树和灌木相映成趣;我看得心旷神怡,又四处打量一番,发现没什么人烟,就小心翼翼地从石笋的交接处潜了出去。 …… “……唉,酋长要是成亲,以后就再没有人领我们出来狩猎了。” 我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远处愈来愈近的谈话声,一个侧身躲进了周围低矮的灌木丛中。 扒开枝叶朝外偷偷看去,只见两个穿着阿日善族服饰的女人手脚并用地窜了过来,两腿肌肉十分矫健,攀在矮树旁左嗅嗅右闻闻,不一会儿就抓住了一只疾奔而来的野兔,身手敏捷得令人咂舌。 女人……不,强壮到这种份上,已经无法称之为女人了。 我咽了下口水,克制着自己不去看她们臂膀上那刺眼的疙瘩肉,伸手摸摸自己瘦弱的小身板,心里愈发凄凉。 “说来也怪,酋长对这次的男子真是宠爱得很,天天捧着供着,放了这么多月都不吃,还要学外面的习俗与他成亲。”一个女人说着,撕开手中那只血淋淋的野兔,用长长的刺刀挑在肩上,边走边道,“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情爱?” 另一个女人打打哈欠,不以为然道:“酋长只是图个新鲜罢了,哪会有什么情爱。” 这时,一只小虫从我鼻尖嗡嗡飞过,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那两个女人骤然安静下来,警惕地朝周围看着,伏在地上摆出野兽的姿势,喉间发出几声威胁的低吟。我吓得浑身僵直,眼睁睁透过枝条看着她们向我这里逼近。 一块小石头打在了两个女人身后的树干上,她们迅速地回头,朝那棵树跑去。 “又一只,哈哈……今个儿诺敏长老一定会赞扬咱们……”当她们得意洋洋地从树后拖出一只兔子时,我眼前一黑,被身后的人捂住了嘴。 “嘘……” 我原本慌乱的心情,都在看到那张熟悉的脸庞时平静了下来。 是白修静。 待那两个女人终于走远,我们俩从灌木丛中狼狈地站起,白修静一边拍着身上沾到的落叶,一边诧异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话本该是我问他的才是!我哭笑不得道:“你一去那么多个时日都不回来,我们怎能坐以待毙?误打误撞地就到了这里。随行的有李不花和末雅矢里,不过我们都走散了;塔娜应该还在裂谷上面。” “塔娜也来了?”白修静眉心一蹙,道,“这里不是巴音裂谷,也亏你们能找到。” 我一愣,道:“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白修静身上依然穿着那日塔娜送过来的服饰,裙衫稍微有些凌乱,腰带也沾着些许春泥。他整理着头上的帽缨,叙述道:“我那日在巴音裂谷寻了许久,丝毫没有头绪,就想去朝碌家看看还有什么阿日善族遗落下来的东西。谁知我在中途看见朝碌长老鬼鬼祟祟地背着行囊上山,看见我时居然吓得拔腿就往山背跑,我在他身后追着,不小心就摔下来了。” 我忙拉着他道:“有没有受伤?” 他脸上一红,颇不自在地把胳膊从我手中抽出来,道:“没有,我会武功的;倒是你好像受了不小的内伤,得赶快找个地方瞧瞧才行。” 他这一说,我的五脏六腑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苦着脸没做声。 “末雅矢里和李不花与你走散了?”他扶着我的肩膀点住我胸前的几个穴道,待我稍稍好受了些,问道。 我揉着自己的腰,道:“他俩在我前面掉下去的,我和方继言在观察那图腾时也触到机关不知摔倒了何处,醒来时和一个老妇人待在石洞里,逃跑的时候又匆忙,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儿。” 想到方继言现在很有可能在被那个老太婆压榨,我阴险地笑了起来。 白修静思索了一会儿,道:“你们碰的机关是左边的图腾还是右边的图腾?” 我道:“右边。” “左边的图腾上是不是有块新鲜的朱印?” 我惊讶道:“是啊。” 白修静叹气道:“朝碌长老走的是左边,我当时还未来得及追上他,就被那道石门关了出去,背撞上右边的图腾就摔下来了。” ——看来左边才是正确的路。 我们俩大眼对小眼,同时叹了口气。 【系统:蓝叔发现落单的小受】 【系统:蓝叔嗷地一声扑过去】 【系统:啪啪啪鸡肉味嘎嘣脆】 …… 是否使用道具? 【A、神医君娉婷特制壮阳丸】 【B、罗饭牌来一发开灯神器】 【C、林照溪手绘特效变脸谱】 A——你选择了神医君娉婷特制壮阳丸,消耗RP值30,得到作者祝福:干活不累哦亲~ 【担心蓝叔不能满足小受,你忐忑地选择了A。蓝叔健康值减少30%,魅力值增加1000%。啊呸你担心个毛线!你这是在质疑蓝叔的能力么!】 【结局:这小小的炮灰受怎么可能满足得了我们蓝叔,更不用说有壮阳丸了!某叔在深刻的欲求不满下,毅然走上了在腥风血雨中收复天下美人之路。开启“嫖尽天下”地图,蓝叔坐拥后宫小受三千,性福快乐地度过了一生】 B——你选择了罗饭牌来一发开灯神器,消耗RP值40,得到作者祝福:一夜七次哦亲~ 【出于色女本质想窥个够本,你银笑着选择了B。喊着“罗饭亲妈赛高”的魔咒,你擦亮了手中的开灯神器,定睛朝夜色中那两个交缠在一起的身影看去。天呐!你发现了什么!蓝叔丢尽了天下所有小攻的颜面,正在被一个不知名的男子压在身下嘿咻嘿咻,口中发出愉悦的呻吟!你怒火中烧,挽起袖子朝两人扑去,大吼一声:骚年快放开那个禽兽,放着我来~】 【结局:蓝叔朝你羞涩一笑,和你性福快乐地度过了一生】 C——你选择了林照溪手绘特效变脸谱,消耗RP值50,得到作者祝福:越来越美哦亲~ 【不想让蓝叔跟炮灰OOXX,你忐忑选择了C,想把蓝叔身下的人换成你喜欢的某受。只听嗖地一声,蓝叔身下的炮灰不见了!他抬起头邪魅地看你一眼,然后邪魅地朝你扑了过来……你惊讶地发现自己触发了“大叔的爱”隐藏技能,可惜为时已晚】 【结局:蓝叔抛弃所有小受,和你性福快乐地度过了一生】 73 “有皇上的消息了吗?”我问道。 “皇上没事。”白修静道,“我这几日在丛林中听那些女子的谈话,阿日善的酋长至今都还没有对皇上怎么样,正在以宾客之礼待他,好像还想依照天朝的习俗和他成亲。这些阿日善族人都是穴居,我找了好久才找到她们酋长居住的地方,可惜戒备实在太严,进不去。” 我想想刚才那两个汉子一样的姑娘,又看看白修静这明显纤细得多的身材,十分理解地点了点头。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我有些郁闷。 白修静道:“方翰林他们不是也一并来了吗?先把他们找到,我试试看能不能抓一个质来要挟她们。” 倒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我们两人在原地歇息一阵,摘些酸涩的野果就起身去找那几个不知所踪的同伴。还好我来时往怀里揣了不少肉干和酪酥,在洞穴时也没被那老太婆搜去,虽然浸了水但也勉强还能下咽,看来两人的食物短时间内不会太单调了。 想到白修静已经吃了好几天野果,我赶紧摸索出那密封得还算完好的肉干递给他。他看看我,沉默着吃了下去。 阿日善族人活动十分频繁,我们俩狼狈地躲着在丛林中穿梭的她们,直到天色渐晚。 高高的山崖角染上黄昏的金红时,我们终于听到了和那些野蛮人的脚步截然不同的声音,那声音中规中矩地朝我们靠近,在一丛灌木后露出一个巨大的影子。 眼前有两个人,却只有一个影子,这当然是因为其中一个被另一个抱着。我和白修静啃着手里的野果,放下心来的同时,皆朝他们露出了意味深长的微笑。 其实也没别的意思,就是表示一下找到他们的欣慰心情,谁知李不花看看怀里的人,竟慌忙地朝我们解释道:“我们不、不是……他、他掉下来的时候腰、腰受伤了。” 末雅矢里冷哼一声。 白修静走上前,不由分说地卷起末雅矢里的袖子探到他的腕上:“我看看有没有大碍。” 末雅矢里一皱眉,好像很不喜欢白修静碰他,但究竟是没有任性,安静地窝在李不花怀里任他号脉。“还行,除了腰上的轻伤就只是落到深潭里受了些凉。”白修静吁口气,对李不花道,“你且抱他紧些。” 李不花闻言将双臂圈紧了些。 既然这两人已经来了,我们便不再等方继言,蹲在地上就开始讨论猎捕阿日善族姑娘的计划。 最后的结果就是白修静用松软的树叶布了个陷阱,我拉着草绳蹲在灌木丛后守着,等他把落单的阿日善族人引来后将她绊倒。 谁知白修静还没有动身,我们就等来了落单的猎物。一个姑娘的身影在昏暗的天色中慢慢逼近陷阱。这姑娘比先前那几个身形矮小了不少,或许是年轻较轻的缘故;步伐也不像她们那般粗鲁狂放,而是小心翼翼地,像在顾忌着什么一般。 我聚精会神地盯着那套索,待她一脚迈进去后就疾速地拉紧绳索,将她绊倒在了地上。 “塔娜?!”待我得意洋洋地凑过去一瞧,嘴角顿时僵了,“你怎么也进来了?” 为了得手,我们在草绳上裹了许多荆棘刺,我方才那一下又拉得极狠,这下可当真是把她误伤了。 “白,我爹爹在这里对不对?”塔娜也不顾自己脚腕上还缠着套索和荆棘刺,径直急急地对白修静道,“那石壁上的朱印是刚刚分娩过的母羊血,我一看就知道!” 注意到白修静的女装,她微微惊讶了一下,随即露出了欣赏的表情。白修静躲避着她灼热的目光,一边给她解绳子,一边沉着脸道:“就算朝碌长老来了这里,你也不能冒冒失失地独自跑来!万一出个闪失怎么办?到时候我们怎么向部落交待?” 塔娜自知理亏,闷着头没说话。 我看着她明显比我们少了水渍和泥污的衣服,问道:“塔娜,你是从左边的图腾进来的吗?” 塔娜点头道:“是啊。” 我们俱是一愣。塔娜想了想道:“进到那暗道之后一边是悬崖一边是石洞,悬崖那边瀑布太高了我下不去,就只好走石洞,曲曲折折地走了好久才出来。” 她嘶着气站起来,被荆棘刺扎过的脚腕隐约渗出几道血丝,跛着脚伏在白修静肩膀上道:“石洞里有很多穿着这衣服的野蛮女人,那些女人好凶,见到我就拿着刀枪上来追,还好我跑得够快,她们一时半会儿也追不上。” 我们几个都僵硬了。 此时,远远的丛林中隐约传来女人低哑的追杀声。 “跑!”我当机立断地一挥手,几个人迅速丢掉陷阱跑了起来。 李不花抱着末雅矢里,白修静背着塔娜,我怀揣着野果和肉干酪酥,浩浩荡荡地朝空旷的地方跑。 …… 事实证明,我们这些从未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小胳膊小腿,终究是比不过那些四肢发达头脑也不太简单的原始人。 被包围的那一瞬间,我的心中在泣血。 夜晚的森林浓深而诡秘,层层火把与穿着奇异服饰的女人中,方继言被捆成个粽子模样躺在一个女人身后的板车上,看向我的目光要多幽怨有多幽怨。 “他就是从诺敏长老的洞穴里跑出去的男人!”那女人身边一个稍年轻一些的女人指着我道。 我看看方继言面前的女人,年纪大概有三十多岁,脸上没有什么皱纹,只是嘴角一直下撇,给人一种很严肃的感觉。看来她就是当时我在山洞里看到的面貌不清晰的老妇人了,没想到居然年轻如斯。 阿日善族人慢慢分出一条缝,里面走出一个魁梧如钟馗的女人,身长大约有八尺,像座巨大的山峰一样朝我走来,重重的步伐踏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其他女人都摆出野兽的进攻姿势,朝我们龇牙咧嘴起来。 她一直走到我面前,身上并没有散发出杀意,而是低头摸出个精巧的荷包,用带着很重口音的蒙语对我道:“这个,是你的吗?” 我下意识摸了摸腰间。这是娘在为闵京解毒后给我的避毒荷包,我一直都随身带着,没想到被那老太婆搜了过去。于是点点头,伸手想要接过来。 没想到那女钟馗打开我的手,眉头紧紧地蹙起来,下一句竟是:“你……和君娉婷是什么关系?” 我和君娉婷是啥关系? 君娉婷是啥关系? 君娉婷?! 我嘴角一抽:“那是我娘……” 娘啊,您的故人未免也忒多了些…… 嗖嗖嗖三声过后,三支锐利的长箭同时指向了我的喉咙。三个阿日善族人将我包围起来,其中两个吼道:“你撒谎!娉婷夫人那样的美女,怎么可能生出你这种野猴子!” 她们的语速极快,我听得有点迷糊,于是回头问白修静:“最后那个词是什么意思?” 白修静犹豫了一下,道:“普通人。” 我的心凉了。 一个女人动作稍滞,打量着我道:“兴许是因为像他爹呢?”另外两个不假思索道:“不可能!娉婷夫人说她的夫君是个大美女,可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美女。” 我的心在持续地泣血。娘啊,情人眼里出西施这话固然没错,可把自己的夫君夸成美女是怎么回事啊…… 这时,一个年长些的女人走上前对女钟馗道:“酋长,当年娉婷夫人走时,曾给我们留下几味血炼之药,我们可以试试融血认亲。此事不可唐突,万一真的杀了娉婷夫人的孩儿,那可是赔上整个部落都担当不起的。” 娉婷,还夫人。 我有点恍惚地被那些女人架着走的时候,只觉得这个世界太奇异了。 方继言虽然被捆了起来,但勉强有个可以歇息的地方,这会儿正闭着眼睛睡得正香。我们几个都困得不行,但也只得挪着步子随她们走。 成片的火光照亮了森林深处的某个地方,我百无聊赖地往前看去,只见那是一个散发着乳白光辉的祭坛。女钟馗跳了上去,在高高的石碑后摸索一阵,拿出一颗黑色的药丸。 她走到我身边,二话不说地捞起我的右手,用长长的尖指甲在食指上划了一道,疼得我直抽抽;然后她转过身,和她的族人一起观察着那沾了血的药丸。 娘啊,您可千万得是我亲娘啊…… 我吮着食指,心中凄凉地想着。 不多时,奇迹的一幕发生了——原本对我刀剑相向的阿日善族人,竟都转身齐齐跪了下来,恭敬地对我道:“圣子天恩!” 我的嘴角裂了。 旁边那几个人的嘴角也裂了。 “圣子,请原谅我的子民方才对你的无礼,请让我们以最尊贵的礼仪来接待你。”女钟馗朝我走来,一脸诚恳地道,“圣子是娉婷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 其余阿日善族人齐声道:“恭喜酋长找到圣子!” 女钟馗朝她们点点头,喃喃道:“娉婷……” 我眼睁睁看着满脸娇羞的红晕出现在一个五大三粗的女钟馗脸上。 …… 方继言仰躺在板车上面,吃力地回头看我,不怀好意道:“看不出,你娘居然是个磨镜。” 你娘才是磨镜,你全家都是磨镜。 我默然走过去,用个野果堵住了他的嘴。 74 …… “蓝玉烟,这么多日不见,朕还以为你会因忧思变得消瘦一些,谁知竟是胖了不少。”装饰豪华的巨大洞穴里,闵京穿着一块仅能遮住下身的花布料,行为举止早已没了皇家威严的姿态,正一边吃着手里的苹果,一边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他的相貌并未改变丝毫,也没了在战场上奔波扬沙的痕迹,胸腹上的肌肉甚至还较宫里时更紧致些,看得出这些日子被圈养得很好。 我讷讷地坐在一旁给他削苹果,摆出一副沉痛的表情道:“臣……当然是瘦了。” 闵京眯着眼,凑过来在我的脸颊和腰间捏了捏,用力大得几乎让我龇牙咧嘴。“哦?那你来告诉朕,这多出来的肉是怎么回事?”闵京的笑容越来越阴森。 我继续沉痛道:“瘦得……浮肿了嘛。” 闵京沉默了。 一连吃下三个苹果后,他擦了擦手上的汁液道:“朕倒真是没有想到,斯琴和君娉婷居然是故交。” 斯琴?那个比知赏还像女钟馗的女钟馗? 哟哟,都叫名字了,你们两个的关系倒是不错么。我咂咂嘴,有点无奈地道:“家母总爱游历四方,臣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结交了这么个……呃,友人……” ——我坚信娘的品味不会那么差,就算是磨镜也定会寻个昭君玉环之类的绝色,若那女钟馗真是我后爹,我一定会去悲愤地撞墙。这事儿怎么看都是阿日善的酋长一厢情愿,我相信闵京定不会像方继言那般嘴贱。 对面一阵沉寂,闵京果然没有提到磨镜二字,只是直起身摆弄着手里的果核,有点惆怅地道:“……这么说来,朕的命两次都是被君娉婷给侥幸救下的。” 瞎猫逮上死耗子罢了。我阴郁地想着。 “好极,你们几个使臣在这里修整几天,我们就起身回京。你这个圣子……”闵京轻笑一下,“好自为之。” 我被圣子两个字膈应得一颤,又想到刚才那些威猛的女人对我言听计从的模样,莫名地有些发怵。 “先出去吧。你歇歇,晚上再到这里来。”闵京不带情绪地命令着,我隐约从中听出了一点其他的意味。抬眼看他时,他的脸色有些微微的发红,见我看他就扭到了一边。 起身拍拍袖子准备出去时,我犹豫了一下,问道:“皇上,这些日子您生活在阿日善部落……有没有被……” 闵京俊眉一挑:“有没有被?” 有没有被这样那样,生上几个异族的皇女啥的…… 这话到了嘴边,却是怎么也说不出来;我站在那里别扭了半天,只好眼巴巴地看着他。“你多虑了。”闵京淡淡道,“朕不举,她们能对朕如何?” 我总算放下心来,又觉得好像哪里有点奇怪。 闵京摆摆手,我依言退到洞,想了想又道:“皇上,今儿晚上……您受得住吗?”话音刚落,我的后脑勺被一颗果核砸中。 退出去之后我才想到,自己还未向他禀报朝中这些日子的近况,也没有说二皇子——那个名义上是他的孩儿,实际上却是我的骨肉出世的消息。 也罢,这些事我本就知晓得不甚明朗,一切还等回京再说吧。 …… 阿日善族人居住的是森林深处某处巨大的怪石圈,里面的景色十分妖异,洞穴也是成百上千,此时以我为首的一干人马正坐在怪石群里最大的幽深洞穴中,与以女钟馗为首的一干阿日善族人大眼对小眼地对峙着。 我们从阿日善的祭坛边走到这里来时已是清晨了,个个疲惫不堪,又没有收拾好的现成洞穴,于是就将就着在她们的“内阁”里睡了一个上午,待我去见过闵京回来,日头已经高高地挂在沉重的石壁上方,在孔隙中投下些许刺眼的日光。 女钟馗身边坐着两个年纪稍长的女人,一个是我和方继言在洞穴里遇到的诺敏长老,一个建议我融血认亲的苏德长老。我见那苏德和塔娜长得有几分相似,便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她半闭着眼睛不动声色地任我打量着,平静得如同老僧入定。 女钟馗恭敬地盘腿坐在我身前,一双铜铃似的眼睛不住地往我身边打量着,停留在女装白修静身上的时间尤其得长。白修静的妆容经过这几日的冲涮早就掉的干净,分明已是个男人样子了;而女钟馗看他的目光,好像是有那么点意思。 我看白修静,他不动声色地任女钟馗打量,比苏德还像老僧。我纠结了一会儿,硬着头皮道:“那个,斯琴酋长。” 女钟馗连忙把目光挪到我身上,双眼亮晶晶地道:“圣子有何吩咐?”然后她就开始全神贯注地盯着我看。那两束目光含情脉脉,脉脉含情,就像在透过我看某某人的影子,一张粗黑的脸娇羞得都快滴出水来了。 我被她看得抽搐,再抽搐。 娘喂,您当初究竟对还是少女的斯琴做了什么…… “他们都是我的朋友,在京城是有家室的,实在不便……”我说得相当委婉,态度也相当诚恳。 女钟馗这才停下娇羞,恍然大悟道:“圣子的朋友,我们当然不会为难。其其格、萨仁,你们俩去准备新鲜的烤食和果酒,我们今晚为圣子洗接风尘。”两个年轻的阿日善族人便依着吩咐站起来,着手准备去了。 一旁的诺敏突然开口道:“那他也是你的朋友吗?”她说着指了指身后被捆绑得结结实实的某人。看来她早已知道我们在洞穴里的那出戏是演给她瞧的,甚至看出了我们俩的关系相当冷淡,于是才这样光明正大地朝我要人。 方继言像条濒死的鱼一样躺在板车上挣扎着,不住地朝我递来求救的眼光。 我低头窃笑几声,随即一脸真诚地道:“不是。” 方继言的动作戛然而止。女钟馗了然地点点头,对诺敏道:“好的,诺敏长老,他是你的了。” 诺敏站起来朝我行了一礼,面带微笑道:“感谢圣子的馈赠。” 我老气横秋地朝她挥挥手,顺便朝方继言递过去一个同情的眼光,收获一记杀人的眼刀。 …… 洞穴边的孔隙里,日光渐渐地偏移向西,方继言的哀号声渐飘渐远,余音绕梁,大有三日不绝之势。 这个诺敏长老……口味真是特别。 我们一行人都深深地叹了口气。 “圣子的朋友可以留下,这姑娘还是杀了吧。”女钟馗忽然看向塔娜。她说得云淡风轻,仿佛杀个人根本算不了什么大事一般。 我噌地一声跳起来,连忙把塔娜揽过来道:“这是我妹妹。”看到她们露出质疑的眼神,我又道:“认的义妹。” “……圣子,虽然您的身份很尊贵,可是部落里的规矩还是要遵守的。”女钟馗皱着眉道,“也罢,看在圣子的面子上就留她一命,不过她不能在这里待着,必须快快出去才行。” “不行!”塔娜挣开我的胳膊道,“找不到爹爹,我怎么能走!” 女钟馗的脸色沉下来。 眼看气氛变得无比僵硬,女钟馗身边一直沉默着的苏德长老忽然开口道:“你爹爹是谁?” 塔娜一愣,不明所以道:“朝碌。” “朝碌?是矮子朝碌还是巨人朝碌?”苏德抬头,脸色变得相当微妙。 塔娜想了想道:“矮子朝碌。” 我知道部落里重名的有很多,有一个和朝碌长老差不多年纪的男人也叫朝碌,因为身材极为高大所以被人称之为巨人朝碌。与他相比,朝碌长老就成矮子朝碌了。 “你是朝碌的女儿?”苏德捏断了自己手中的一支骨箭,紧紧地盯着塔娜道,“今年多大了?” 塔娜被她吓了一跳,犹豫了好一会儿,躲到白修静身后才小声道:“……十七。” 周围的阿日善族人和我们都迷茫地听着两人的谈话。许久,苏德深吸一口气道:“我是你的额吉。” “——娘?!”塔娜难以置信道。 相较于塔娜的吃惊,我们几个都觉得没什么好意外的。早就知道朝碌的故人是阿日善族,就算是个威望高的长老也不足为奇。 苏德从人堆里走出来,拉上塔娜道:“跟我走吧。” 塔娜木木地跟她走了。 女钟馗看着她们俩的背影,一双铁臂掐着腰,有点郁闷又若有所思的样子。 夜晚塔娜和苏德还在她们的洞穴里没有出来,李不花在阿日善族人腾出来的一处洞穴里照顾有些发低烧的末雅矢里,我和白修静、被诺敏折腾得半死不活的方继言都坐在露天的空地参加她们最原始的篝火晚会。 因为安全地找到闵京,我的心情总算放松下来,一连喝了好多她们用宽阔的韧叶盛着的果酒。 明明是野果子酿的酒,后劲却是十足的强烈与晕眩。看了一会儿阿日善族人凶残的助兴节目,我悄悄从人群之中遁隐,朝着圈养闵京的那处华丽洞穴走去。 75 进去的时候闵京正枕在一具森白的兽骨上睡得正香,我坐在旁边犹豫了好久,刚想起身出去时,却被一双有力的手揽了过去。 “这些日子……”闵京懒懒地坐起来,伸手在我胸膛上摸索着,语气虽然温和,看向我的眼神却分外犀利。我知道他想问的是什么,忙诚恳地道:“臣一直在为皇上守身从未与他人越矩。” ——这个时候不撒谎就是作死。 闵京面无表情地挑开我的衣襟,凑过来道:“朕要看看你身上有没有其他人的印迹。” 我听罢嘴角一歪。皇上真是这些日子被圈养得太久,连头脑也变得愚钝起来;这么多时日过去,就算有其他人的印迹,也早就掉干净了。 我很坦然地脱了个精光站在那里任他看。 闵京仔细地打量着我的周身,伸手在上面划拉着,若无其事地在我胸前撩拨,甚至把我翻过去看了看身后那处,弄得我颇为尴尬;如此这般之后总算满意地停了手,递给我一个暗示的眼神后就翻身趴在了那具森白的兽骨上。我看着闵京线条流畅的腰身,忽然明白哪里奇怪了。 闵京明明不举,怎么欲望却如此之强烈? 我伏在闵京身上触碰他肌理结实的腰腹,几番抚摸之下不由得想到在战场上的仲颜帖木儿,突然有些小小的心虚,动作也停滞下来。“皇上,您好好休息吧。”我拿过一边的兽皮毯盖在他身上,弯下身低声道,“事不宜迟,咱们明日就上路。若今晚……许有不便……” 闵京仰头皱着眉看我,似乎觉得我的话也有道理,于是便没再说什么,目光在我脸上流连几许,被我服侍着睡下了。 时隔多月再次看到闵京,我除了安心,却没有丝毫与之温存的心思。 ——他于我而言,终究是个主子。 从闵京的洞穴中出来后,我转身去了李不花和末雅矢里的洞穴。 末雅矢里仍在沉沉睡着,李不花坐在他身边发着呆。我从他们面前的阔叶果盘里拿了个野果啃着,伸手在李不花面前挥了挥:“哎!”李不花这才回过神来,看见我吃惊道:“大大大大……” “打住!”我被一连串的大激得头皮发麻,连忙拿起个果子堵住他的嘴,抱起肩道,“你在想什么哪?这么出神。” 李不花的眼神顿时黯淡下来,把果子从嘴里拿出来,沉默了好半天才道:“大大人、我爹他果、果然……不在了。” 我嚼着果子疑惑道:“你怎么知道你爹不在了?” 李不花黯然道:“方、方才她们都去篝火晚会,没有防守时……我溜到她们关押男、男人的洞穴群摸索了一番,那、那里都是年轻男人,没有我爹。”语毕叹了口气,又道:“大人,我、我们也会被关进去吗?然后等年老时就被她们杀掉。” 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李不花,蹲在旁边凝神想了一阵,道:“凭着我娘和那个阿日善酋长的故交,我们定是不会被关进去的。至于你爹……你爹说不定是逃了出去,你也别太伤心了。” 李不花朝我咧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我拍拍他的肩膀,慷慨地提议道:“我们马上就要回京了,你要不要同我们一道?” 他一愣,不解地看着我。“在草原上当个风吹日晒的牧监,可比不得在朝里当个领俸禄的小官快活。”我循循善诱道,“如何?你若去的话,我调你来礼部……” 说到这里,我又想起了不知所踪的灵图和容渊。 唉,也不知道那两个没良心的小子现下如何了。 “谢、谢大人厚爱……只是小的还有母亲小妹……在草原上也过得习惯,不想再奔波异地了。”李不花摇头,缓慢地道。我又啃了一口果子,歪头想了想道:“也好。我不勉强你,只希望你在草原上能好好照顾末雅矢里。” “末、末雅矢里?”李不花结巴道。 “我不需要他照顾。”末雅矢里突然坐了起来,冷冷地看着我们两个。 我们俩都愣了。方才我们说的明明是高丽语…… “你的神色表现得还不明显么?”末雅矢里冷哼一声道,“我虽然断了手筋,可好歹也是一代大将、草原上的男儿;这次帮你们寻回皇帝,算是报答了你多日的恩情,回去便会自行离开。我有铮铮铁骨,不需要你们汉人和高丽人的馈赠。” 李不花一声不吭,十分无辜地看着末雅矢里裹着毯子出了洞穴。“大、大人……”他回头看我。 “怎么了?”我叹气道。我倒是忘了末雅矢里并不是瘦弱少年,而是一个响当当的铁血将军,就算安然地接受了自己的现状,也不会甘愿被人照顾着度过下半生。 李不花迟疑地看着我道:“我总、总觉得……末雅矢里好像喜欢大人……” 啥?! 我倒在末雅矢里躺过的地方,抽搐了好一会儿才使自己平静下来。 “李不花,你还没成家吧?”见李不花点头,我又道,“你觉得末雅矢里怎么样?” 李不花苦笑道:“我和他不、不熟。”我思索了一会儿,坐起来嘱咐道:“待我们回去后,你一定得照顾着他;他若发脾气你就顺着他些,一时半会儿过去也就好了。他若是走,你就安全地把他送回鞑靼;他若不走,你把他当成个媳妇来养。” 李不花震惊道:“当当当……当成媳、媳妇?” 若是可以,我倒想好人做到底,把末雅矢里也一并接到京城或是妥善地安置他和家人团聚,可是…… 空地上的篝火晚会早已结束,我颓然地朝自己和白修静休息的洞穴走去。周围石壁上的孔隙投下一些微弱的火光,道路模糊的轮廓也在它们的照耀下清晰起来;那些洞穴沉重的石壁并不隔声,阿日善族威猛的姑娘们嬉笑的声音时不时传到我的耳里,让我有些心烦意乱。 当苏德长老和塔娜的谈话声清晰地飘来时,我顿住了脚步。 “你喜欢那个小子?”苏德道。 塔娜不知说了句什么,好似十分委屈。苏德沉默了一会儿,又道:“可他是圣子的朋友,在他们的地方还有家室,娘可不想让你做小。” “娘,他没有家室!”塔娜道。被火光投在石壁外的身影渐渐靠在另一个身影上,好像正在对苏德撒娇,“那都是哈斯骗你们来着,他只是不想让白被除了我以外的人拥有罢了。” 我眉心一抖。 苏德叹了口气,好像是妥协了。“好吧,这么多年娘都不曾看过你,你唯一的心愿,娘也不便阻拦。反正他们也是走不成的,那个白,娘就替你订下成亲,不会让其他姑娘碰。” ——反正,也是走不成的? 我愣愣地在外面站了半晌,抬脚,悄悄地朝阿日善酋长的洞穴摸索去。 …… “酋长,我看圣子一行人已经有了走的打算,这该如何是好?”一个年轻的声音透过孔隙传来。 “走?可不能让他们走。”另一个姑娘道,“酋长好不容易才找到个真心喜欢的男人,谁知竟是圣子的主子;即使他可以放过,圣子也是绝对不能走的。圣子不能走,诺敏长老的男人也不能走。” 余下的声音都此起彼伏地嚷嚷起来: “没错,圣子不能走!圣子是要和酋长成亲的!” “对,圣子和酋长成亲!” 过了好一会儿,一个粗哑的嗓子才娇羞地道:“如果我能生一个娉婷的儿子的女儿,那该是部落多大的荣耀!” …… 我呆住了。 待我反应过来时,双足已经较头脑先思考一步,也不顾自己有没有发出声响,铆足了劲儿朝白修静那处宽阔的洞穴奔去。 白修静刚从溪边沐浴过回来,长发还湿漉漉的,看到我这副上气不接下气的狼狈模样时着实取笑了一番,道:“蓝阁老,您这么急是要做什么?” “白、白阁老……”我定了定心神,开口道,“赶紧穿好衣裳,我们趁夜就走!” 白修静一愣:“怎么了?” 洞穴外隐约传来阿日善族人特有的、野兽般沉重的脚步声,其中还夹杂着花翎箭摩擦的噌噌声;我心慌意乱,居然做了一件极蠢的事。 那就是二话不说地拽着白修静跑了。 出了她们群居的石洞群,眼前的景色就变得开阔起来;我肚子里还有不少酒水和烤食,这一跑是头昏脑胀浑身酸痛,却是丝毫不敢懈怠,直到我踏在浅溪中的两脚一滑,混沌的思绪才有了一丝清明:娘诶,我真是在作死! 竟是扯着白修静一头栽进了流瀑里。 …… …… …… “一把年纪了还这么莽撞。”白修静拾掇着面前的柴火,颇为无奈地道。 这话说得没错;我真是,太蠢了。 我一边打着喷嚏,一边坐在火堆旁深深地忏悔着。 方才脑海里净是自己被女钟馗逼迫成亲、嗯嗯啊啊的场面,连后果都没来得及思量就扯着白修静径直跑掉,万一她们见我归去无望就恼羞成怒把剩下的几个人杀掉,或是不分青红皂白地对李不花和末雅矢里霸王硬上弓,我可就真得遗臭万年了。——而且,刚才我慌不择路,天色又黑,全然不知道自己是朝着哪个方向跑的。 于是现在只能升起一堆火,先歇息歇息再作打算。 还好那流瀑挺低,我和白修静除了全身湿透也没受什么伤,只是白修静刚除下女装,里面只有一层薄薄的亵衣,这下可是着实冻得不轻。 “无事。”见我歉疚地看他,白修静一边烤着自己的湿衣,一边安慰我道,“我是习武之人,这点小寒小冻还是受得住的;倒是你……” 我忙挺胸抬头,慨然道:“一点都不冷!”说罢又打了个喷嚏。 白修静轻轻一笑,没说什么。 于是我又深深地忏悔起来。 其实想想我们此行的目的,只要皇上能安全回去就行了,我和方继言两个吃白饭的文臣丢在这里也无甚所谓,说不定日后朝里注入了新鲜血液,下一年科考录几个勤勤恳恳的小翰林,还能比我们在时更加美满。 不过单单把我落在这里,闵京是不会愿意的吧?若是知道想和他成亲的女钟馗居然转眼又看上了我,或者说是看上了君娉婷的儿子,他指不定会出去向仲颜帖木儿借兵,直接把这个原始部落灭掉。 但是等闵京把这个部落里的女蛮人全灭掉,我或许早就被榨干成了一棵豆芽菜,年老色衰而被他嫌弃,只得荒凉寥落地终结自己的下半生了…… 我越想越心惊胆战,忙摇摇头停下自己的天马行空。 娘啊,要是您在这里就好了…… 第一次,我比以前的三十多年都更加深沉地思念着我那不知身在何处的娘亲。眼前的火光零星地跳跃了几下,怀中一暖,我疑惑地低下头,竟看到白修静光溜溜地窝进了我怀里,一只纤白的手覆在我的胸口,正不知在摸索着什么。 我一张老脸顿时红成了猴屁股。咳,其实我也理解白修静,毕竟来了草原这么多个时日,除了在我被仲颜帖木儿下药的那次堪堪承受了一回,其他时日都是积攒着欲望没有纾解分毫的。此时若我还是《蓝公传》中那个常在美人寂寞空虚之时趁火打劫的无耻之徒,其实帮他一帮也是无妨的;只是现在我除了那活儿更加高深外,也比年轻时多了一分理性。 想到这里,我目光复杂地看着他。 虽然心知他并没有为林照溪守身的心思,可那次我神智不清也就算了,在清醒的状态下我还真不想动他的人。 不想动他的人。 正期期艾艾地想要开口推拒,却见白修静的手一顿,不知找到了哪处穴道,在上面按了下去;同时,我感到一股温暖的热意自他的掌心慢慢流入体内,驱走了渗入肌骨的寒意,那感受竟是前所未有的舒畅。 ——应当是习武之人的内力吧。我面色一窘,刚想开口道声谢,却见白修静仰起头,一双眼眸在夜幕中璀璨的星光下分外晶亮。然后他慢慢地将用双臂揽住我的脖颈,慢慢地凑过来,那两瓣带着微凉的唇就这么贴上了我的嘴角。 几乎是一瞬间,我就感到相接的那处传来了些许热潮与麻意,眼底噼啪作响的柴火也变得有些模糊,一只手微颤几许,竟违背自己的意志抚上了他的腰间。 白修静似乎很满意我的反应,像鸟儿一样在我嘴角轻轻啄吻几下,开始试探着顶开我的牙关,想把那濡湿红润的舌尖一并探进来。 他的唇舌残存着一缕淡淡的果香,触碰到皮肤上的感觉柔嫩而舒适;我觉得自己应该推开他,可放在他腰间的手就像是鼓励一般,身子像灌了铅一样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十分努力地想要在我紧闭的唇齿间开拓出一条供他深入的小道。 然而我始终不曾张口。 就这样过了一会儿,他终是丧气地离开我的嘴角,低下头失落地靠在我的肩上,嘴里不知嘟囔了一句什么。我呆呆地不知该作何反应,只好任他在那并不健壮的肩上靠着,抬起头看着黑夜中那些个周旋运转的繁星。 待这尴尬的气氛终于被眼前渐渐黯淡下来的火苗掩盖,白修静从我怀里起身,走到那堆柴火边翻弄半晌,用些枝叶将它燃得更旺了些。 我盯着他火光下的秀美脸庞,突然觉得心中有些空落落的。 76 …… 虽然那流瀑并不高,可想要依附着旁边的石头和树木是攀爬不上去的;待天色大亮,两人皆已休整完毕时,白修静用轻功反复试探了几次,都没有跳上去。 这里十分隐秘,背后和前方不远都是陡峭的石壁,除了两人眼前那条潺潺的小溪就是周围浓密的树丛与灌木,连喊出去的声音都能被层层枝叶遮挡回来,真是让人气结。 就算被女钟馗抓回去也好啊,让皇上先回京,日后我逃出去的时机还有的是。我幽幽地叹着气,坐下来啃着白修静从密林里摘来的野果。白修静撑着下巴默默地看我啃果子,并不言语。 我被他看得有点别扭,于是道:“你不吃么?” “刚才吃过了。”白修静说着移开了视线,只看着那汩汩流淌的溪流。 于是气氛又僵硬下来。 我仰头看天,又低头看蚂蚁,过了一会儿觉得甚是无聊,只得没话找话道:“那个……”我摆弄着手中的野果,居然没头没脑地道了一句:“你喜欢吃什么?” 他有些愕然,我也纳罕自己怎么找了个这样的话头;谁知他只是侧头想了想,便微笑道:“甜的。” “甜的?”我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些朱红的果子。我认识的人居然这么多都喜欢吃甜的,真是稀奇。 白修静点点头,拿起一个果子放在嘴边咬了一口,皱眉道:“好酸。” “……酸么?我吃的这个就很甜啊。”我丢掉手中的果核,顺道擦擦嘴角溢出的汁液。 这话一出口,白修静的眼神有些微妙的变化。 看着他越放越大的脸,我僵着身子一动不动。 白修静果真像昨晚一样亲了上来,双臂柔软地绕在我的颈后,把他的唇瓣贴在我的脸颊上慢慢地摩挲,呼出的气息带着若有似无的引诱。他的双眼对上我的视线,嘴唇也滑至我的鼻尖;然后他就不再动弹,只是这样静静地和我贴在一起,像在期待我下一步的动作。 …… 我明明知道自己应该推开他。 明明知道。 可我却拗下他的头,和他吻在了一起。 当两人纠缠的唇舌终于在喘息之下分开,我看得出白修静其实是喜悦的。“的确很甜。”他冲我浅笑,伸指抹了抹自己的唇角。 “是啊,是很甜……”我一边恍惚地别过头,一边道,“我以前有个弟弟也很喜欢吃甜的哪……” “哪个弟弟?”他淡淡道,“小七?” 我不做声了。 “我倒是忘了,你有两个小七;一个是七皇子闵兰,一个是被你当成白兔养的林照溪。”他仍是浅笑,虽然那笑颇有几分莫名的苦涩。“喜欢吃甜的,就是‘林照溪’。” 他轻轻吮着自己的食指,像在回味着方才甘甜的果汁。“蓝玉烟。”——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正经地叫我。我便也收敛起之前的恍惚,同样认真地看他。 心底隐约觉得,自己该是明朗真相的时候了。 白修静自嘲般笑了两声,拉起我的手去抚摸他的脸颊,道:“你就不觉得,我跟他很像么?” ——何止是像。你根本就是我的小七。 我沉默着收回手。 他终于将自己的身份挑明,表情看起来很是轻松,而一旁的我却觉得浑身无力。 这造化,这天命,着实是耍人了些;我曾经一心疼爱的弟弟,终是和我以这样可笑的场面相认。思及此,我眼前的景物忽然有些发黑,胸口也闷痛起来,扶着额角开口道:“你和林照溪……” “我原名闵熙,生母是先帝宫中一个不知名的小宫女,由于恰巧和林家庶子同一天出生,被林惠妃暗地下换了。原本的林照溪代替我在宫中受苦受难,而我成了林家的庶子。”白修静缓缓道,“我这样说,你可是懂了?” …… 姓闵。 我苦笑。是闵玉的弟弟。 闵玉闵兰闵京闵熙,我这辈子,还真是注定和姓闵的人纠缠不清。 白修静抱着膝盖,倚靠在我身上叙述道:“他在瓦剌时为了自己体内的蛊,也为了身子虚弱的我,跟一位性格孤僻的部落药师学了许多秘术。他可以控蛊,而且擅于使毒,我这么多年来始终生活在他的庇护下。他对我来说既像是朋友,又像是兄长;只要是他作出的决定,我就从不会忤逆丝毫。 “他玩腻了草原,就想回去冒冒险,也想像帖木儿一样成就霸业。当初张王两家的势力过大,不可贸然,我们便选用了最温吞的法子;而如今闵京的朝中,已没有能威胁到他的了。” 最温吞的法子,就是逗弄我么?我不由得有些黯然。 “我感谢他、敬重他……没有他的话我早就死了。”白修静喃喃道,“他疼我宠我,只是一种怪异的占有欲;他认为是爱,其实不然。他这样的人……从来都只会爱自己……” 闻言,我的脑海里又浮出他们如此那般的场面,沉默了一会儿只是道:“是啊,他应是很宠你的……” 白修静涩然一笑,声音变得压抑起来:“……宠我宠到,要和我一同与你云雨。” …… 他定定地看我。而我干笑一声,只觉得荒唐:“怎么可能?莫要乱说。” 方才当他的话音落下时,一些支离破碎的画面突然袭上我的头顶,压榨着我本就紊乱得厉害的思绪;我隐约从中看到,三个人在夜里的荒唐场景。 “不信?”白修静仰起头来,伸手褪下了自己本就单薄的衣裳,不由分说地窝到我怀里,让自己的每一寸肌肤都与我相贴,强拉着我的手在他腰身上游走。“即使不愿承认,你也对我的身子极其熟稔。” 掌心下的皮肤轻颤着,在微凉的风中散发着原始的热度。我一寸寸抚过他的腰脊,感受着自己粗糙的手在一片光滑上磨过的触感。 是了,这可悲的熟稔。 白修静在我怀里并不安分,几乎是口手并用地扯开了我胸前的衣襟,手也顺着我的胸膛辗转向下,摸进了我的裤子里。我没有推开他,心底像是要确认什么一般,半阖着眼任他在我身上动作着。 白修静的年纪看起来不大,风月手段却是一流,而且一看就是习惯在下的。——也不知,他这风月的经历究竟是谁给的。 是我?还是林照溪? 白修静几乎没有给我一刻思考的时间,一手摸到自己的身后草草弄了几下,就撑着自己的双臂滑了下去。“嘶——”我们两个同时发出一声痛苦的抽气。 他那处实在紧致异常,挤压着我的甬道不知所措地收缩着,疼得我脸色发白;我赶紧搂住他摇摇欲坠的腰身,抚摸着他的脊背让他放松下来,这才稍稍缓和了些。他深深地吸上几口气,不由分说地揽着我的脖颈开始律动,每一下都在咬着牙忍受,力气大得让我无法挣脱,仿佛是铁了心要与我做到最后。 我静默半晌,终究还是妥协了。 当我抚上他胸前那粒小小的凸起时,他惊讶地看我一眼,连下身的动作都不知不觉停了下来;我吻上他那泛白的嘴唇,用尽生平所学掠夺着他的神志。果然,不一会儿他就在我怀里软下了身来,内壁也不再一昧里收缩,只是乖乖地偎在我身上看我。 我躲避着他的目光,将自己的外袍平铺在地上,抱着他躺了上去。 日头已经逐渐升起,光芒温暖地照耀下来,透过繁密的枝叶细碎地洒在他无暇的身子上,只在他看不清情绪的脸上留下些许阴影。我抬高他的双腿,下身紧紧地和他贴合在一起,却并不急于抽送,而是贴着他的内壁细细地研磨,直到他口中溢出几声细细的呜咽,带着热意的肠道分泌出些许湿滑的液体时,才弯身在他湿润的股间抽送了起来。 一阵微风吹过,两人上方那浓密的树冠窸窣着摆动,日光趁机溜了进来,落在白修静半睁着的左眼上。他的眸色较林照溪浅一些,此时就像一块澄澈的琥珀,温顺又安谧地凝视着在他身上动作着的我。 我想我是有罪的。 以前的林照溪,幼时的那个孩子……他是我的弟弟啊…… “没事的……”白修静仿佛看出了我的心中所想,原本落在一旁的手渐渐抬起来,抚平我眉心蹙起的纹路,嗓音轻柔地道,“这都怪我。都是我的错。” 他说着弓起身,将我拉下来和我吻在一起,红舌灵活地在我下唇挑弄,甚至勾去了我鼻梁上的薄汗,身后的微微缩着,像在无声地催促着我。 坚挺的柱身陷在那柔软的热烫里,绵长的快意在其中悄然地蔓延,我望着视野中那个轻轻颤动的物什,迟疑了一下,伸手将它缓缓握住,揉弄着它渗出液体的顶端。白修静低吟一声,胸膛微微起伏着,修长的手指在自己身上游走,难耐地捏住了自己的乳头。我一边抽动,一边抚摸着他形状姣好的性器,不断地撞击着那个让他愉悦的一点;很快,白修静的脖颈忽然向后仰起,喉结颤动了几下,一股滑腻的液体就这样喷洒在了我的胸腹。 一时间,幽密树林里的日光变得暧昧而银靡,空气中也尽是淋漓过后的气息。 白修静小口地喘息着,直起身将我推倒,就着交合的姿势俯下来,用细软的舌头清理着我胸前那一片白浊。挺翘的鼻梁和湿润的舌尖在身上滑来滑去,身边流淌的溪水与石头撞击的声音清晰地传来,莫名地触动了我心头的某根弦。我托住他那两瓣圆润的臀,更加深入地将自己埋进去…… …… …… 白修静似乎很激动,即使泄过三次,看起来已是相当疲乏,却仍是孜孜不倦地纠缠在我身上,不许我抽身离开。我的脑海里始终是空白,无暇顾及其他,就这么搂抱着他索取,直到两人的欲火被饥饿的肚腹吞噬干净。 白修静躺在我的外袍上困倦地睡去时,我在傍晚的树林里采摘野果。这阿日善族人的领地十分奇特,即使是春季也有的植物结果,有的植物残落,但在这里只有一种朱红的不知名果子是可以下肚的,也比较甜。 身上没了羊肉和饽饽,只吃这些能填饱肚子么?我吃几个下肚,愈发觉得不是滋味。 好在阿日善族人的烤食还在肚里,尚能回味;白修静也并不娇气,勉勉强强就凑合着吧。 白修静醒来时看到一地的野果,一言不发地个个拿到溪边洗了,又升起一堆篝火。我看着他连脚都站不稳的模样实在愧疚,忙走过去想接过他手中的活计,谁知他竟除下衣物,挽挽头发就跃到了溪水里。 我呆呆地看着那迸起的水花渐渐趋于平静。 然后他冒出头来咳嗽两声,抛了两条鱼上岸。 我们相对无言,一人吃了一条烟熏鱼。 夜晚白修静与我缱绻在一起,就这么沐浴在漫天的星斗之下睡着了。谁也没提白天的事,好像那只不过是两人同时做的一场荒唐的梦。我打心底希望脑海里零碎的画面都是一些过于真实的梦;而今日,着实是我的罪。 临睡前我想着,白修静他,定是知道我想起了自己被他们用迷香荒唐度过的那些个夜晚。 何时想起的?我也不甚明朗。 仿佛那早就是个诡异的预兆,我实在无力与之抗衡。 …… 次日我们想顺着溪流走走试试,可越往前走,这道溪流就越窄,直到两边的树林都融合到了一起,我们也没找到出口。于是现在只剩下一个办法:等在这里,直到我们被女钟馗的人找到,或是被逃出去的皇上找到。 不过皇上没了我,还能顺利逃出去吗? 我越想越是心乱如麻,抬眼看到白修静倚在树边的修长身影,又慢慢平静了下来。 天无绝人之路。我蓝玉烟能屡次绝处逢生,就不可能简单地断送在这个远离故土的原始部落。 白修静拖着自己尚未恢复的身子四处搜集阔叶,将它们一片片用坚韧的野草绑在一起,做成了一顶简易的帐篷,勉强能避着些夜里的寒风。 这里没什么野兽出没,溪流边的狭长的风景线十分宜人;若不是想到远处有一群凶残野蛮的女人在对男人虎视眈眈,我觉得这里也是个不错的世外桃源。 其实远离尘埃,在这种隐蔽的地方与心爱的人一起生活,除了饮食略为单调些,倒也不会十分寂寞。 就这么和他待在这里,也未尝不可是吗?我看向靠在自己肩膀上熟睡的白修静。 …… 可是在遥远的京城,我还有一个刚刚出世的儿子;两个恋人也不知去往何处,亦不知能否寻回。 我和白修静,如今又算是个什么关系? …… …… 天刚蒙蒙亮,我在睡梦中模糊听见一声鹰啸,一个激灵从地上坐起,急急地拨开面前那把阔叶朝天上看去。 ——我的运气果然不差。 在空中翱翔的敖敦发现了我,从陡峭的石壁上俯身冲下来,歪歪斜斜地落到了我的手臂上。“你们大汗派你来的?!”我欣喜地拍了拍它的背。敖敦能寻到这儿,仲颜帖木儿的军队也一定就在不远处吧! 白修静听到声响,迷迷糊糊地走了出来。不知为何,我觉得他看到敖敦时似乎有点不悦。 正逗弄着手臂上头伤刚好的鹰,我突然意识到一个奇怪的地方。“敖敦没有受磁石影响吗?”我问白修静。 “磁石?”白修静疑惑道。我这才想起自己还没和他解释我们一行人是怎么随末雅矢里摸索到这儿来的,于是仓促地给他讲了一遍,摸着下巴开始思索。 这鸟是怎么找到这儿的?难道它真的有那么聪明?我怀疑地看着憨头憨脑的敖敦。 “不……我觉得……”白修静观察着目光躲闪的某鹰,“它身上还有伤,不能飞得很高,似乎……就是迷路到这里的。” 我看敖敦,敖敦扭过鸟头畏畏缩缩地不看我。 我丢下它,打着哈欠进帐篷补眠。白修静干脆利落地把它挡在了阔叶外。 敖敦凄凉地在外面扑打几下翅膀,不知飞向了何处。 白修静依旧窝在我的怀里。 我躺在松软的叶子上,早已没了一丝困意,只得睁着眼睛无聊地看着阔叶上的纹路。一只手搭在我的腰侧,像在犹豫着什么,贴在上面慢慢地磨蹭着;很快,那具柔软的身体就靠了过来,鼻间的热气在我颈后轻轻地掠过,手也绕到我的前面,在我的胸腹上试探般轻触。 我翻过身去看他。 他吓了一跳,连忙缩回手闭上眼假寐。 我看着他在昏暗中线条柔和的脸庞,握住了他垂在一边的手。他的掌心既软且凉,握在我略显粗糙的手中分外的舒适。感受到那纤细的五指在我手中无意识般动了两下,我抬起头,看见他早已不知何时睁开了一双幽深的眼眸,默默地与我交握在一起。 这几日不在帖木儿的部落,没有地方和工具可以修面,我映在白修静眸子里那胡子拉碴的形象十分狼狈;而他白皙的下巴上也冒出了些许稀疏浅淡的胡须,虽然和他静雅的面容不太相搭,我却觉得颇为可爱。 这样想着,我凑过去用自己干硬的胡渣蹭了蹭他的下巴,朝他微微一笑。 他一愣,似乎有些不太习惯我的亲昵;在我意味深长地注视下,他迟钝地察觉到了自己面部的变化,遂不情愿再让我盯着他的下巴看,转身过去背对着我,埋着头不知在捣鼓些什么。 待他“哎哟”一声呼痛时,我才意识到他在做什么——这厮居然在拔自己的胡子。 我啼笑皆非地将他的身子翻过来。他掩着自己的脸不让我看他,我却强硬地掰下他的双手,凑过去吻他。 ——连自己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白修静被我抱在怀里,双手紧紧地扣在我环绕着他的手臂上,脊背随着我的撞击不断地上下起伏。带着晶莹汗水的长发沾在我的胸膛,时不时擦过我敏感的地方,险些磨光我的理智。他的双腿弯在胸前,大大地向两边分开,低下头来可以清晰地看到两人交合的银靡之地。粗大的柱身在他股间那被撑开的艳红褶皱中反复地进入、抽出,摩擦的快意逐渐取代了我的所有意识。 迷乱间,我只听得到他细微的呜咽声,和阔叶外那潺潺的流水声,这样的寂静让我有些难受。于是我将自己全部抽出来,又重重地顶了进去。 环绕着他的手臂突然一痛,白修静脸色惨白地轻叫一声,总算有了不一样的反应。“哈……斯……”他松开嵌在我手臂里的五指,伸手安抚着自己因疼痛而萎靡下来的分身,回头艰难地对我道,“疼……” 我用手包裹住他执着自己分身的五指,和他一起在那柔嫩的粉茎上缓缓地套弄,低声道:“叫我什么?”他仰头靠在我的颈边,在我耳旁落下细碎的呓音:“玉烟……哥……哥……” 他说完,竟是落了一滴泪水下来;而我也因为这一句话,周身变得冰凉。 云雨过后,白修静瘫软在我的身下。我摸摸他的额头,隐约觉得他方才有些着凉,于是脱了一件里衣盖在他身上,又去小溪边浸湿一根腰带,回来仔细地为他擦着身。 清理到下边时,他睁开眼睛看我,挽起膝盖碰了碰我的腰,眼底氤氲的含义不言而喻。 “还没够么?”我无奈地看他。 “……我和溪,相比如何?”他忽然这么问道。 我怔住了。 我想起当初在琼林宴上见到林照溪时,只以为他是哪里来的琴师,日后也只把他当成是我那个天真的弟弟,本就不设防,谁知竟被算计至此。情愫,也许当初有;可现在的他于我而言,早就是魔鬼一般的人物了。 而白修静一直安安静静地,在朝中没什么作为,原先我以为他是王悲卿的人,对他关注不多,自然也就谈不上什么感情。在才知晓林照溪身份的日子里,我因着那迷情香的缘故,对他颇有几分复杂的微妒,而现在则全然没有了。 归根结底,这两个人,本该都和我没有这种牵连。 我擦拭着他微肿的,手莫名地颤动了一下。 白修静是以前的林照溪……以前的林照溪……是我的弟弟……我对弟弟…… “我说过了,是我的错。”他又看出了我情绪的变化,闭上眼睛淡淡道,“我是个不详之人,这一切都为我所愿。你早就,不是我的哥哥了……” 我沉默下来。 “比较不出来吗?我和溪。”他又继续了方才的问话,“还是溪要好一些吧。毕竟我生来木讷,只会听从他的安排,没有他有主见,亦没有他灵动秀美,即使是在床上,也没有他妖冶善媚。” 闻言,脑海里那些破碎的画面又浮了出来。我模模糊糊地记起,自己和林照溪在一起的夜晚,似乎要比和白修静在一起时多得多。 我不知道为何林照溪明明对我这个庸人颇为嫌弃,却还要委身于我彻夜承欢,甚至不介意与白修静三人并行。然而林照溪为人实在神秘诡谲,视他人、视朝廷、视天下皆为玩物,我实在没必要去揣测他的心意。或许我只是勾起了他这一阵子的兴趣,等到不久后就会被他厌烦,从而了结掉这段过往。 迷情香啊……我倒宁愿他给我下得更重一些,好让我全心爱上他,也能遗忘掉心底那个影子。 倏然间,白修静仿佛感受到了什么,猛然抬起头来盯着我,像是要从我的神色中看出什么来。 “蓝玉烟!你是不是还爱着他?”他激动地揪着我挂在身上的衣裳,声音里带着颤抖。我想象不出这样可怖的神情,竟有一天会出现在他这般温润的人脸上。 “我知道那迷情香的厉害!没有解药的!你是不是时常在想他!” 我愣了许久,苦笑道: “我爱的人……早就死了……” 早就,死了。 …… 白修静的手颓然放了下去。 “你逃不过的。”他嗫嚅道,“他那令人可怕的占有欲,谁也逃不过。我逃不过,你也逃不过。” “他想让我当皇帝,辅佐我为千古明帝,而他亦能百世流芳;可我不想让自己的下半生都困在冰冷的深宫,也不想整日与勾心斗角的妃子、或忠或邪的大臣周旋,于是他便决定自己当皇帝,还承诺当了皇帝后就把你还给我,让你完完全全地……只属于我……” “可是我要怎么相信他?他越来越殷勤地在夜里去寻你,甚至不再在意我;我倒宁愿他来对我做些什么,也不愿整日眼睁睁看着他与毫无知觉的你欢好。” “我实在忍受不了。受不了他夜夜当着我的面和你这般那般,受不了他对我日日加深的控制。” “所以我在临走前——对他下了毒。”说罢,白修静抱着自己的膝盖低低地笑了起来。 我想起那晚在白修静枕下,林照溪那封信上触目惊心的几个大字。 原来,白修静是真的想杀了林照溪;而林照溪,也真的动了怒。“毒很足。他对我不设防,我本以为这次一定能杀了他。”白修静恍惚地笑着,“谁知他没死。” 我的脊梁上窜起了阵阵寒意。 “这次回去,也许我会遭到严苛的惩罚。”白修静撩起耳边的发,凑过来吻我,唇齿厮磨间含糊地道,“但是,我一定不会让你受一点伤,一定不会。” …… 胸口好像有块沉重的石头堵着,而我不知该如何应对,亦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抱紧了身上的人。 77 我和白修静在这条隐秘的溪流旁生活了三天。 没有旁人,没有杂事,就这么单纯愉悦地过了三天。这期间谁也没有去考虑以后的事,亦没有提及那些隐晦的过往。 两人一鹰,居然过得挺有滋味。多灾多难的敖敦虽然不能领我们出去,但勉强还算是懂事,基本不会打扰我和白修静的相处,除了去猎捕些小动物果腹就是站在树枝上闭目养神,颇有些随遇而安的架势。我本想让它越过那道流瀑去给李不花他们送个信,可它一只受伤的蠢鸟是万万斗不过那些凶猛的女人的,所以思量再三,还是放弃了这个主意。 等到敖敦把伤养好,能高飞越出这个部落,就是我们得救的时候了。 我虽然乐观,心底却还在隐隐担忧着闵京、末雅矢里和李不花,甚至一向与我不和的方继言;可对于白修静来说他们都是无足重要的人物,于是他过得愈发肆意,和我相处得也愈发大胆。 阔叶帐篷外的火堆上架着鲜美的烤鱼,鱼肉的腥香混着身上之人淋漓的汗香不断飘入鼻孔,白修静撑在我的下身,两条大腿夹在我的腰侧,正仰着脖颈不断地在那挺立的分身上律动,胯下那姣好的性器随着他的动作拍打在我的小腹上,激起一阵麻痒的快意。 渐渐地,他终于败在了我令人惊异的持久力上,疲累地倒在我身上,抬眼幽幽地道:“哥……” 于是我坐起身来抱他。“亲我……这里……”他的双臂搭在我的肩上,身子略略抬高,把他略显瘦弱的胸膛挺起来,乞求地看着我。 天上轰隆响了一声,小溪的水流击石声逐步被另一种声音代替。——下雨了。 明知下雨时不能在树下久留,白修静仍是没有停止的意思。淅淅沥沥的雨点透过阔叶间的缝隙打在我们身上,我应他的要求把嘴唇贴过去,在他的胸膛上反复吮吻着,轻轻啃噬着那两点软小的乳红。他抱着我的脑袋眯着眼睛享受,毫不在意两人的全身早已湿透。 噼啪一声轻响,站在一棵高大树木上的敖敦长啸起来,不安地扑打着自己的翅膀。 帐篷早已坍塌,白修静正沉迷在情欲中的眸子突然清明起来,转头看着不远处一丛灌木。 火堆被雨水浇灭,架在上面的烤鱼不知所踪。白修静在我的律动下轻喘着泄了出来,连忙擦擦自己的身子,把破损不堪的衣衫套了上去,又吃力地把我的分身从股间吐出,将落在身上的阔叶尽数拨开。 待我也湿淋淋地穿戴好后,他站在那里冷冷地道:“老头,你还不滚出来?” 灌木丛里静悄悄的。白修静弯身捡了颗石子,精准地朝着一个方向丢了出去。 “哎哟!”灌木丛里哗哗响了一阵,从中探出个脏兮兮的脑袋来。朝碌一边啃着手里被雨水浇得冰凉的烤鱼,一边捂着脑袋气愤道:“我好歹也算是个老人家,何必下手这么狠……” 白修静抱着肩,冷眼看他。 朝碌瑟缩了一下,把手里的烤鱼啃得连骨架都不剩,这才丢下棍子擦擦嘴道:“我来这儿这么多天了肚里都没有油水,看见烤鱼有点激动,所以……本来想和主人打下招呼的,谁知道看见你们,咳咳……” 他砸吧砸吧嘴,看看白修静,又把目光挪向我,那表情就像在看鲜花插牛粪,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老头,你看见我们什么了?”白修静捡了颗更大的石头在手里抛弄着,冷冰冰地看着朝碌。 “什么也没看见。”某长老一脸乖憨地改口道。 白修静仍是拿着那块石头,语气不善:“你待在这儿多久了?” “反正是在你们之后来的……”见白修静脸色阴沉,他赶忙拍着瘦骨嶙峋的胸脯诚恳道,“我真的什么也没看见。” 白修静沉默了一会儿,嗤道:“你倒是胆子大,陌生人的鱼也随便拿来吃,倒是不怕我们是阿日善族人,直接把你抓回去。” “阿日善的人会在外面搭帐篷吗?”朝碌回嘴道,“再者,她们会看上我这个老头吗?” …… 白修静的表情更冷了。 某长老一缩脖子,坐在那里叹气道:“唉,白,你也别怨我,我实在是有苦衷的。” 说罢,他就开始讲故事。 故事的内容就是当年的他和他的故人,其内容之狗血,情节之烂俗,和方继言当初讲述得如出一辙。 朝碌那个故人果然就是苏德。朝碌壮年时喜好冒险,误打误撞地在巴音裂谷某处尚未干涸的瀑布下遇见了苏德,一见钟情干柴烈火,苏德隐瞒了她阿日善族的身份,朝碌隐瞒了自己部落的地位,最终两人被阿日善族抓住,而苏德气势太弱,无法抗拒阿日善族共享男人的规矩,朝碌只好带着刚出生的塔娜逃了出去。阿日善族人狩猎男人一般都是西边的亦力把里小部落,朝碌守着紧挨着她们部落的山头,这么多年居然也就过了下来。 “就算我抛弃了苏德,我也想保证她和她族人的安全;阿日善族人虽然凶残,可数量实际是很少的,若是发现了她们的住处,单凭帖木儿大汗的军队就可以将她们一网打尽,我实在不想……”朝碌的神色有些黯然,“我本来看你们都是文臣,心想说了也无妨,却忘了你们还有随行的护卫和帖木儿大汗的亲兵,万一找到她们部落就是凶多吉少,于是就想去给苏德报个信。而且我身子骨也一天比一天弱了,总想再见她一面。” 见朝碌神情悲凉,我也不由得同情起他来。 ——果然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啊。 “你那天见我就跑,把我引到这里来又是怎么回事?”白修静面无表情道,“我可不觉得你能眼拙到把我认成阿日善族人。” 朝碌尴尬地摸摸鼻头,瘪着嘴道:“好吧,被你发现了……其实单由我来很可能会被她们杀掉,但是如果带上个俊小伙子,或许还会有点余地。” 我同情的表情瞬间僵硬。 敖敦从树枝上飞下来,落到我的肩上,好像在和我一起鄙视他。 “反正你现在没事,就不要怪我这个老人家了。”朝碌眼巴巴地看白修静。 “你还知道自己是个老人家。”白修静仍是面无表情,“原谅你?可以,告诉我们怎么出去。” 朝碌认真道:“我告诉你们怎么出去,你们能放过阿日善族吗?” “不能。”白修静淡淡道,“你想想她们囚禁了多少异族男子,害得他们家人苦苦等候,不得团圆;我们的皇上以及在我之后找到这里的使臣,还被困在她们那里不知情况,你若是有点良知,就让我们出去带兵过来营救。” 朝碌犹豫起来。 “不过我可以答应你放过你的苏德和塔娜。”白修静又道。 “……那你会娶塔娜吗?”朝碌得寸进尺。 白修静笑了。他走过靠在我肩上,一手搂住我的腰,向朝碌挑眉道:“我都这样了,你还让我娶她?” 朝碌没话说了。 他在那里坐了很久,许是在同心里的另一个自己做斗争;雨水冲刷着他脏污的身体,黑沉的天空也在打着轰雷,使这个老人看起来分外得矮小。 然后他站起身,平静道:“跟我来吧。” 他引领我们顺着小溪往前走,道路像我们上次一样越来越窄,到达两边树木融合的地方就成了尽头,溪水也消失在层层植被下;朝碌扒开一丛幽绿的低矮灌木,示意我们两人过去。 那下方是一处不知深浅的泥潭。“捏着鼻子,跳下去。”朝碌道。 我的嘴角抽搐了两下。怪不得他身上那么脏,敢情是一直都是在泥巴里穿梭的。 一直跟在我们身边的敖敦扑打着翅膀看着泥潭,又扬起鹰脖看了看那过高的山峰,仿佛通了灵性一般,扎头钻进了泥里。 我颇为复杂地瞅着那些污泥,又瞅瞅自己身上早就破烂得不成样子的衣裳,终于下定决心捏起鼻子,扑通一声跳了进去。 …… 待周围浓稠的泥浆被汩汩溪水代替时,我从一个洞口滑落到一块巨大的岩石上,吐出嘴里的泥巴,趴在上面大声咳嗽起来。 白修静蹲在我旁边,帮我抚着胸口顺气。敖敦也一边抖着翅膀上的泥,一边在我背上跳来跳去。 待我咳得差不多了,就转头打量着这里的景色。雨还在下着,我们身边是一整面陡峭的石壁,石壁上有多处形状骇人的幽深洞穴,洞穴外是一圈凹凸不平可供踩踏的环状岩石,岩石下则是悬崖,比之前那处流瀑大得多的瀑布正汹涌地坠落着,看起来实在瑰丽极了。 塔娜说她从那处图腾的机关进来时一边是悬崖一边是石洞,看来就是这里了。 “走吧。”朝碌道。 我们很快走到了一处狭小的洞穴旁,朝碌撑着它往里面看了看,对我们道:“这里就是我来时的通道了。它极深,像我这样不懂功夫的人是只能进不能出的,白……你应该可以吧……” 敖敦钻进洞穴,霎时飞得不见踪影。白修静把头伸进去打量着它过于高远的出口,道:“可以。”说罢挽起袖子,弯下身来对我道:“哥,我背你上去。” 我看朝碌,朝碌悠然地背着手。“你不上去吗?”我问他。 朝碌摇头:“我还得去见一见苏德。” “不怕被她杀了?” 朝碌苦笑道:“我在这里犹豫了这么多天,说不怕是不可能的;然而反正……我也活不久了……” 我便沉默下来,依着白修静的吩咐趴在了他背上,和他一同挤进那狭小的洞穴里。 …… 这洞穴比我想象得更为深邃,可白修静轻巧灵敏地扒在它光滑的石壁上,一步就能蹿出好远,明明身体方才经历过一场激烈的承欢,却完全看不出吃力的样子。 我觉得有点不对劲。 这么深的石道他都能毫不费力地爬上去,之前那并不算高的流瀑居然上不去? 应是流瀑过于陡峭的缘故吧。我这么想着。 当头顶终于冒出曙光时,我支撑不住自己的困倦,竟沉沉地趴在白修静背上睡了过去。 78、番外:双鸳戏 打破了记忆的禁锢,睡梦中的思绪就变得清晰起来;它分明地感受到以往那些个缠绵香艳的夜晚,都是真真切切的存在。 一个又一个画面在我脑海里明明灭灭,林照溪和白修静的脸不停地交错着出现在我的眼前,白修静一直都是小心且谨慎,而林照溪始终妖冶而放荡。 在我释放的间隙,他们两人也相互抚慰、亲吻厮磨,却不曾进入过对方的身体;要么有一方和我结合,要么同时来抚弄我的身体,好像我就是他们之间欲望的纽带。 红色的绸帐上绣着金丝的鸳鸯,床纱内两个赤条条的美人在我身边忙忙碌碌,柔腻的身体摩擦在我的前胸、大腿,青丝也在上面轻轻地滑过,所过之处尽是一片酥软。“修静,放轻松……”林照溪揽着白修静的腰,额头与他相抵,纤细的手指正在他的进出着,似在轻柔地为他开拓。 白修静的腿挂在他的腰际,蹙着眉头道:“疼……” “疼就不要做了。”林照溪嗤笑着,手指在他的边轻戳着,“你瞧这里肿成什么样子了!昨晚和他做了一夜还不够吗?” 说着,原本在他里抽动的手指拔了出来,自顾自地探向后面,插进自己的身体抽动起来。我看到白修静的那处果然有些微肿,就像一朵盛开的艳菊,正凄楚地在我眼前泛着水润的光泽。眼看林照溪就要坐上来,白修静慌忙拦住他,低声道:“不……我要做。” “不怕疼了?”林照溪一笑,手又摸到了他的,在上面按压几许,探了根大拇指进去;然后轻轻地分开他的臀瓣,扶着他坐了上来。 看着自己的那物被拉开的穴肉缓缓吞噬,我下意识把目光落在白修静略显痛苦的脸上。林照溪轻笑一声,原本停留在白修静股间的手滑了下来,尖尖的指甲在我那物凸起的筋脉上轻划着,时不时捏弄两下,辗转挑逗着我们交合的部位,轻裘缓带地观察我的神色。 我不能动,只能茫然地任他打量着。 白修静在我身上动了起来,林照溪抬起他的下巴和他亲吻,两条柔嫩的红舌在我眼前交替着出入彼此,落下几缕亮晶晶的银丝;那根肉红的物什和他的粉茎水淋淋地摩擦在一起,渗出的液体落在我的大腿上,分不清是属于谁的。 他们挨得很近,胸前的乳点也紧紧相贴,在厮磨间挺立起来;林照溪的乳头比白修静的颜色稍深一些,乳晕也更为圆润,在那晶莹如玉的肌肤上擦过的模样十分美艳。 他低头将白修静的一粒粉嫩含入口中,白修静推搡无力,只得任由了他去,只专心地包裹住我的那物律动,的媚肉愈发艳红。我看到林照溪轻轻启唇,那粒润泽的乳头正被他的两排贝齿轻咬着,不时有灵活的红舌勾过,好像在品尝着什么精致的点心。 见我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他的唇间,他忽然离开白修静的胸膛,俯身朝我压了下来。 他的臀部抬得高高的,身子弯成一个极不思议的弧度盖在我的上身,双眸玩味地凝视着我。他舔湿自己的指尖,伸指摩挲着我的嘴角,眯起的眼睛带着些许暗示;我无意识地偏过头,吻住他柔软的指尖。 林照溪低眼,打量起了我比他们二人宽阔一些的胸膛;随即把手指从我嘴边抽出来,转而在我胸膛上左右捻弄,好像对我那两点在他指腹中挺立的物什有着极大的兴趣。然后他低下头,像方才对白修静做的那样,也把我胸膛上脆弱的一点纳入唇间,用湿润的舌和牙齿反复勾弄着。 一阵熟悉又陌生的麻意自那里晕开,逐渐遍布全身,我的脑海里一片空白。似乎从闵玉离开我后,就再也没人能对我这般作为了…… “……不好吃。”半晌林照溪抬起身,口中嘟囔着轻拍了我一下,又拉过旁边的白修静堵上了他的唇。 渐渐地,白修静挣扎起来,下身也一阵阵紧缩,让我的快感被微微的绞痛所代替;他推着林照溪的肩膀,想把自己被他叼住研磨的唇舌抽出来,却被他紧紧地箍住不能动弹。 突然,林照溪猛地把他推开,扬手扇了他一耳光。“咬什么咬?”林照溪冷冷地看他一眼,蹙眉抚上自己的嘴唇。 我看到有丝丝殷红的血从林照溪的嘴角流了出来,衬着他阴沉的脸色实在骇人至极,而白修静一脸惊惶。他咬破了林照溪的舌尖,又被林照溪一耳光吓得不轻,原本临近喷发的粉茎也软软地垂了下来,在细嫩的腿根萎靡地耷拉着。 “没关系……”看着白修静不知所措的样子,林照溪的目光忽然变得柔和起来,抬手拭去那些咸腥的鲜血,卷在舌上尽数咽下,抱住白修静在他耳边低低地安慰道,“修静,我原谅你……” 白修静哆哆嗦嗦地偎在他的怀里,在他的引导下又开始了动作,可却始终不能如意,重新缓过气来的物什也只是半挺,看上去着实可怜极了。林照溪的身体滑落下去,观察了好一会儿我们交合的地方,捧起白修静的性器娴熟地抚弄着,又在那根粉茎湿润的顶端按摩许久,轻轻地伸舌舔了一下。 白修静浑身一颤,夹着我的腰泄了出来。 感到自己那火热的地方被蠕动的软肉侍候得差不多了,意识模糊的我把腰微微挺起,终于在其中去了;而白修静原本放松的身体突然一僵,满脸尽是难以置信的红晕,看着我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我似乎积攒了很久,直到白修静的小腹都浅浅地涨了起来,仍是没有停止自己的喷发。 “哎~”林照溪也颇为惊讶地看我,又弯下身好奇地戳戳白修静的肚子,戏谑道,“这可是怀上了?” 白修静扭过头不看他。“怎么,生个你玉烟哥哥的孩子,就这样不情愿么?”林照溪轻笑着抬起他的腿,将他从我的物什上抽出来。他埋身在白修静的股间,勾起两根手指在里面掏弄着,半晌抬起身,看着那汩汩流出的白液咂舌道:“明儿个你可得蹲一阵子茅房了。” 白修静瘫软着身子任他清理着,一只手慢慢朝我伸来,拉住我垂在身侧的大手,枕在上面闭起了眼睛。 “累不累?”林照溪问他。 白修静模模糊糊地道:“……累。” “累了就睡吧。”林照溪温柔地抚摸着他的长发,就像母亲在抚摸着襁褓里的婴孩。 …… “玉烟,你真是好本事。”林照溪看看我,又看看一旁酣睡的白修静,似是无奈又似是嗤笑地道,“你的小七呀,早晚有一天被你做死在床上。” 这时,我的神志竟是出乎意料的清明,也丝毫没有感到疲惫,眼珠不停地打着转,半抱着白修静与他静静地对视。 “我知道,你喜欢我这个样子。”说罢,他眼底的媚意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清亮的眸子和温和的笑意,垂在颊边的发也掠在耳后,一副儒雅清纯的样子。 “但即使是这样,”他的眉眼又回归为妖异,就像平添了一笔重彩的水墨画,“你也喜欢。” 我不能言语,仍是与他沉默地对视。 他垂头,长发尽数落在我的胸前,一手在我头顶上缓缓摸索着,不知按住了哪个穴道,唇贴在我耳边低声道:“你说,喜欢他还是喜欢我?”说着指了指白修静,撑起身来注视着我的眼睛,仿佛对我的答案早已成竹在胸。 不知为何,我的嘴唇嗫嚅几下,竟发出了几个破碎的词句: “喜欢……你……” “喜欢闵京,还是喜欢我?” “唔……你……” “燕柳呢?” “……” “闵兰呢?” “……” “对了,喜欢我。”他似乎极为高兴,低头在我脸颊上亲了一下,“以后也要一直喜欢我,知道么?” 知道…… 喜欢,林照溪…… 79 我惊醒的时候白修静正趴在我胸前浅浅地睡着,帐篷的天窗投下些许暖红的暮色,两人身上都是干净清爽,没有半分污泥的痕迹。 ——看来我们已经安全了。 我张张嘴,发觉自己有些口干,于是轻轻挪开白修静搭在我胸前的手臂,挪下榻想去找点水喝。从桌边摸出一个水瓶灌了几口,白修静在后面轻声道:“……醒了?” 我回过头,看见他撑起身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又凑过来把手搁在我的额头上摸索许久,道:“不错,已经退烧了。”说罢叹口气,似是自言自语道:“要是你再不醒,皇上可就急疯了。” 我愣怔半天,这才发觉自己的周身有些无力,于是道:“我睡了很久吗?” 他嗯了一声:“回来的时候受了点凉,整个人都烧得晕晕乎乎的,着实睡了几天。” “皇上……” “皇上已经被帖木儿救出来了。” “那其他人……” “你自己去看看不就知道了。”白修静说着把我扶上榻,整理了一下凌乱的里衣,又拿过一边的外袍为我穿上,腰带挂件也都悉数佩戴好;然后弯下身来,轻轻按捏了几下我有些浮肿的双脚,托起我的小腿为我穿靴。 这期间他一直面色从容,仿佛天生就该如此。他在阿日善部落时长出的胡须都已刮除干净,洁白柔静的脸在黄昏下分外美丽。 恍然间我觉得,我们在草原上的生活,似乎已经接近了尾声。 …… 仲颜帖木儿凯旋,这次是彻底清理了鞑靼余患,并且马上就要迁移他的王庭;部落里的人都在欢呼雀跃,那达慕大会也一切准备就绪,祥和的日子就这么降临在了草原上。 白修静背着我回到部落时仲颜帖木儿有伤在身,于是派一个投降的鞑靼贵族领兵去了阿日善部落,一来给了我们面子,二来借阿日善族之手解决战俘;此战双方各有损伤,那个鞑靼贵族是死在了那里,可仗着人多也没吃什么亏,除了有小部分兵将受伤,很快就将潜伏在石洞群里的人通数捆了回来。 其中没有朝碌和苏德,也没有塔娜。 我不知道他们一家三口去了哪里,也不知道塔娜最终没有嫁给白修静会不会遗憾,可唯一知道的是,朝碌长老的愿望应是满足了。 这次皇上能顺利出来,其实也要感谢那个叫斯琴的女钟馗手下留情。他虽然被囚禁,却是不曾受过伤害,对斯琴有一些友人的情分,于是没有采取极端的手段对待那些阿日善族人,反而要求余下的她们各自散开,到亦力把里或是瓦剌的小部落觅得男子成亲,安生过活不得再聚,那些被她们囚禁的异族男子也都救了出来。 话虽如此,亦力把里那边她们已经招惹了太多部落,无论到哪儿都是不好过的吧。 一个隐秘的原始文明就此消散。 我们谁也没有想到的是,就这么短短几天,史官方继言居然跟那个叫诺敏的阿日善族人生出了感情。 方继言一生热衷功名利禄,对自己只是个翰林、不得重用的事整日自怨自艾,没想到闵京终于为他记上一笔大功,打算封他个高官时,他却淡然拒绝了。 其中有什么故事?谁知道哪。 他把自己随行记载的史册都交给了白修静,又托我给他在京城的家人报信,让我们帮他散掉家中的仆人、小妾,几个儿子也都一一写信划分了家产;他说话的时候神态淡泊,完全看不出以往那善于计较的小官模样。 他决定和诺敏一起在草原上生活下去。 我知道自己一个外人没什么立场劝他。如此也好,是个不错的结局。 部落里举行了那达慕大会,既是庆祝仲颜帖木儿的凯旋,也是在为我们这一行人送别。少年们弹奏着马头琴、火不思,口中哼着悠长喜悦的曲调;热情的瓦剌少女也来拉着我和她们跳圈舞,缤纷的舞裙令我应接不暇,忙红着脸推却,狼狈而逃时分明听到背后传来的阵阵笑声。 这期间也有人在奇怪朝碌长老和塔娜怎么没出现,不过很快就陷入这喜悦的气氛里,忘掉了这个疑问。白修静拗不过族人的推搡,只得上去和几个年轻人角斗,喝彩之声不绝于耳。奶酒喝得正酣时,旁边忽然有人推了我一下,我抬眼一看,是仲颜帖木儿身边的一个亲兵。他咳了咳对我道:“尚书大人,我们大汗有情。” 我咽下口水,丢下手中喝掉半壶的奶酒乖乖跟他去了。 宽敞华丽的大帐中,两个英俊的男人正坐在兽皮毡上抱肩对峙着,一个面色阴沉,一个气定神闲;见我进来,他们的目光同时从对方脸上转移到我身上,又同时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 这两人之间是怎么了?我纳闷地想。 从仲颜帖木儿口中我知道他很欣赏闵京的军事才能,而闵京在宫中也经常表现出对这个年轻大汗的佩服,两人曾经并肩作战,按理说应当关系很好才是,可这股浓浓的火药味隔得老远就能嗅到个七八成,看来这其中有点蹊跷。 一个是帝王的威严,一个是大汗的气魄,两种气息冲撞在一起,让站在他们两人面前的我莫名打了个寒颤。闵京虽然身姿矫健,称得上是一个大好男儿,可奈何帖木儿过于高大,在他面前的气势还是稍微弱了那么一些,尤其是在两人那诡异的对话下。 “大汗所言……可是真的?”闵京终于慢慢地开了口,犀利的目光长久地扫视着我的全身,尤其是某个难以启齿的地方。 有一瞬间我觉得,闵京很可能是想让我接替苗恩司礼太监的职位,于是下意识,慢慢地避开了他的注视。“千真万确。”仲颜帖木儿乜斜着我,“那美人可是对尚书大人的功夫念念不忘,整日都在回味哪……” 我一头雾水,只得困惑地看向闵京。 闵京沉默了很久。“蓝玉烟。”见我抬起头来,他又道:“告诉朕你那个相好的草原美人是谁。” 我目瞪口呆。 “不愿说?”闵京冷哼一声,“好,好得很!朕的朝廷不缺你一个无为阁老,亦不缺一个庸碌尚书,你日后就留在这个草原抱你的美人去吧!” 说罢,闵京摔帘子走了。 我默默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看着一脸悠然的仲颜帖木儿道:“大汗……” 仲颜帖木儿舒展着自己的手脚,漫不经心道:“如此也好,本汗正想让你这个天朝的贵客留下来多陪伴些时日,你就应皇帝的口谕留下来算了。”说罢看着我变成猪肝色的脸,扬眉道:“怎么,不愿?” “愿是愿……”我欲哭无泪,“但是你也不能骗皇上啊!” 什么叫我在草原上有相好的美人!好不容易才在闵京面前瞒过这些日子的经历,这下全被仲颜帖木儿给搅和了!大汗您是图个啥呀!要报当日之仇尽管来啊! “本汗骗他了吗?”仲颜帖木儿突然逼了过来,伏在我耳边压低声音道,“还是说在你眼里,本汗不算是个美人?” 气氛骤然变得诡异起来。 我后退一步,后退两步,定定地看着某大汗。某大汗没再逼近,只是抱着双臂若有所思道:“本汗是万万想不到,你居然还能收服你们的皇帝。” “大汗哪里的话,我一个臣子怎么可能……”看着他了然的神色,我只得把下半句咽进肚里,低头讷讷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仲颜帖木儿的目光扫过闵京方才坐过的位子,嗤了一声道:“你们皇帝表现的这样明显,还有什么是本汗不能知道的……”他还想说什么,却忽然陷入了沉默。深邃的五官被摇曳的灯火投下片片阴影,情绪也都被隐藏起来,使我看不真切。 我猜不透帖木儿的心思。 一个区区文臣敢对他这个草原大汗作出那等大逆不道的事来,他废了我或是杀了我,都尚在情理之中;可他不但没有对我进行丝毫惩罚,甚至对与我同样有那种关系的闵京说出那等试探的话来。 他和白修静交好,或许是一个缘由;然而更深处的缘由,我却不愿去想,亦不会相信。 “夜深了,尚书大人回去歇息吧。”仲颜帖木儿背过身道,“你们皇帝也只是一时气话,不会为难你些什么;本汗也不会将你强留在草原,还是快快动身吧。” 我如获大赦,也没有在意他话语中那波动的情绪,应和了几句就打算离开。掀起帘时,身后飘来仲颜帖木儿模糊的声音:“你回去京城……我们便再不相见。” 我尚未来得及揣摩这句话的含义,就匆匆出了帐。 …… 思量再三,我还是去了闵京那顶部落里最华贵的帐篷,让门前的护卫通报了,站在帐外惴惴不安地等候。 不多时,闵京唤我进去。他的神色平静,丝毫看不出方才动过怒的样子,看见我也只是淡淡地道:“坐。” 我依言在他身边坐下。他也不言语,熄了自己面前的灯火,任那漫天的星光从天窗落下,打在两人稀薄的影子上。 “……朕登基为帝十余年,都是在张氏手中窝囊着度过,等真正摆脱他们扬眉吐气,却又狼狈地沦落到异族人手里。”闵京开口,凤眼里晕染的都是黯淡的光芒。 我不明所以地看看他,安静地听着他接下来的话。 “……朕在那部落里待得实在太久。整日生活在光秃秃的洞穴里,吃着那些半生不熟的食物,忍受着她们日夜的骚扰,有一阵子甚至以为,自己已经死了;等从那些连绵的噩梦中惊醒时,朕又在思索,你到底什么时候会来救朕。”闵京涩然笑着,“若你来了,又会是个什么样子。” 我的心中忽然涌起一阵愧疚。 “朕不怪你。”闵京的身子贴过来,拉起我放在膝盖上的手掌,又慢慢地道,“你在草原上这么多时日,以前又是风流惯了的,这唯一一次,朕原谅你。但是日后,你不准再离开朕的身边。” 我想起白修静,被闵京牵着的手掌莫名瑟缩了一下,只得胡乱点着头。 闵京便微微笑了,继续讲起他在阿日善族部落的经历来。 “斯琴也是个可怜人。”提起女钟馗,闵京的表情颇为复杂。“她原本确是想逼迫朕,可奈何朕是不举,也便就做罢;虽然她们的长老都主张不能放过俘虏,可她其实是很想让朕逃出去的。……谁知还未让朕逃出去,她就在日复一日与朕的攀谈中喜欢上了朕,明知不举也想要和朕成亲。见你们迟迟不来,朕有些时候也想着,就这样吧,在这个部落里生活下去也未尝不可。” 闵京握着我的手突然一紧:“……可你还是来了。” 我保持缄默。 他接着道:“斯琴其实心善。她不曾杀过什么人,虽然是酋长,在部落里的威望也比不过那些个长老。就算你逃出去,甚至借了帖木儿之手将她们灭族,她还是认为你是她们的圣子。” 还想与我成亲么?我的嘴角抽了抽。 “放走她时,朕问她有什么心愿。她说,她想见一见君娉婷。”闵京站起身来,背着手走到天窗下。“若是日后君娉婷回京,你告诉她,让她到瓦剌来看一看斯琴。” 我点点头。 闵京在天窗下站了很久,我甚至能从他俊朗的五官上找寻到星辰变更的轨迹。 “朕的二皇子已经出生了,你高兴吗?”他突然道。 …… 是谁告诉他二皇子的事?或许是白修静,或许是方继言,或许是闵京他,早就算出了这个日子。 “高兴。”我深深俯首,“臣,感激不尽。” …… 我们终于要离开这个草原。 临行的时候部落里的人都来为我们送别。末雅矢里跟在李不花身边,穿着部落里普通青年的服饰看着我。他的圆帽压得极低,我想那是他不愿看到帖木儿身边那些侮辱过他的人,也不愿被他们看到。 既然如此的话,不出来不就好了吗?我叹口气,默默与他对视着。 仲颜帖木儿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闵京因为他和之前的模样落差极大,没有认出他来,也没有刻意去留意这个陌生人。他在一个个高大的青年身旁显得毫不起眼,只与我对视了一会儿,便慢慢地遁隐在人群里,走了。 我的心头有些沉重。说末雅矢里喜欢我,我倒还真不这么认为,就算他被仲颜帖木儿的人侮辱过,也不代表他就能接受男人;只是这些日子我对他的照顾,让他心存感激罢了,所以才有些恋恋不舍,以至于误会了自己的心意。 “我那日在阿日善部落的嘱托,你可都听清了?”我拉过李不花,低声对他道。 他愣了一会儿,道:“听、听清了。” “是什么?”“好、好好照顾末雅矢里。”李不花说着挺起腰板,眼睛里闪着坚定的光芒。 我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嗯,一定要好好照顾他,凡事顺从着他的心意,除了那事之外都要把他当成媳妇来看。”李不花挠挠头,不解地问道:“那、那事?” “还能是啥事?”我无奈道,“不准行房。除了这点外要把他当成媳妇照顾,懂了?” 李不花惊愕道:“懂、懂了……” 我瞅着他,突然邪恶地想,这家伙不会是个童子鸡…… 我越想越靠谱,再打量他几眼,居然觉得和末雅矢里挺般配。 末雅矢里不可能永远留在这个侮辱过他的地方,由于自尊心或许也不会再去寻鞑靼的家人,至于今后要去哪儿,他们会发展成何种关系,那就是他们的事了。 离了李不花,仲颜帖木儿高大的身形又跃入我的视野。 敖敦蹲在他的肩上,正用那金黄的圆眼睛看着我,样子似乎有些不舍。仲颜帖木儿朝我走来,抬手拍了拍某鹰灰色的背,对我道:“敖敦说,它想和你一起走。”敖敦扑了两下翅膀,渴望地看着我,又张开翅膀在我上方盘旋良久,落到我的手臂上讨好般歪了歪头。 我没有说什么,只是摸摸它的脑袋。“敖敦应当属于草原。”雄鹰么,理应在草原和天空翱翔,而不是随我一起困在那冰冷的宫廷,过着观赏物一样的生活。 仲颜帖木儿手臂一扬,敖敦又老实地回到了他那里。 他吩咐了身边的亲兵几句,那个人便隐入人群,不一会儿又回来,手中牵着一匹通体淡金的马,正是刚下完驹的、马群里的王后,高娃。“本汗把我们的高娃送给你。”仲颜帖木儿抚摸着高娃的脊背,像是对我说,也像是对那边马车里的闵京道,“算作我们瓦剌送给天朝的礼物。” 我看着这匹美丽温顺的马,伸手抚摸着它柔软的马鬃,想了想,并没有拒绝。 敖敦是以友人之名相赠,我自然舍不得它在京城受委屈;可是以两国之礼赠送的高娃,闵京不开腔,我就无法说出拒绝的话来。 也罢,与其做他们草原马的王后,不如来做我们天朝马的女王。 方翰林已经卸了他在京城时的常服,转而穿起了部落里的服饰,此时正在闵京的马车前站着,平静地与闵京对话。“方翰林,你可是确定不走了?”闵京颇具威严的声音在马车内响起。方继言在马车外深深一揖,语气无波无澜:“回皇上,臣不走了。” 好一会儿,马车里才传来一个疲惫的声音:“起程吧。” …… 高娃很通灵性,知道自己已易了主,并没有表现出对部落以及丈夫的不舍,飞奔着追逐已经起程的马车,在辽阔的草原上现出一道金色的流光。 我想和仲颜帖木儿道别,转过头来却发现他已经不见了。 白修静坐在马车上,神色有些寂寥,似乎还有些担忧与惶然。 我知道他心中所想的是什么。 告别草原的时候,我看着眼前一望无际的碧绿,心底果然有些不舍。 …… 我不想回去,不想回到那个充斥着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妖孽宫廷。 80 …… 当我们归来的使臣回到京城,在一干朝臣的迎接下进入宫中时,我心中那不详的预感,终于在此刻达到了一个顶峰。 自始至终,我都没有看到苗恩的影子;仔细瞧瞧,似乎也没看见儒易。 林照溪一直站在百官的最首,虽然也是身着朝服,可那柔软的布料和泛金的色泽,看得出较百官上乘许多。他的长发高高地束起,在脑后用一支素雅的簪定住,竟如我初见他时那般温润。服饰之华丽,已不是一个普通的大学士所能触及的特权。然而闵京对他这与众不同的装束熟视无睹,只在他过来迎接时才略略打量了一下,也没说什么。 白修静紧紧地挨着我,并不敢去看林照溪。 我能察觉出他的紧张;这情绪仿佛能感染旁人一般,也让我的掌心缓缓冒出了汗。 林照溪发觉我们两人的异常,抬头朝我笑了一下,不是我熟悉的充满阴谋与狡黠的诡笑,而是以前交好时那清浅婉约的微笑;看白修静的目光也很温和,并没有当初那纸张上的狰狞与愤怒。 这让我感到一股莫名的寒意。 “臣将这些日子的概况皆已整理成册,下个月较为繁杂的朝中事务也都统筹完毕,还请皇上一一过目。”群臣进入奉天殿后,林照溪吩咐身后的两个小官抱了两摞书册上前。 闵京疲惫地按按自己的额角:“……送到御书房去吧。” 话音刚落,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环顾了一周,眉峰渐渐蹙起来道:“苗恩呢?”我听罢心中一紧。低着的脑袋忍不住抬起,只见余光中的林照溪从容道:“苗公公已经先一步在养心殿等候。这些日子司礼监提督懈怠,吏部又捡不出新官来任,苗公公身兼数职实在辛苦,臣便劝他去歇歇,只在养心殿备些茶水来待皇上。” 这话说得委实蹊跷,苗恩就算再怎么忙碌,他也是宦官之首,哪有在帝王凯旋之典上拒不出席的道理?余光扫过身边那些合袖立着的大臣,他们竟没有一个对林照溪的话提出质疑。 林照溪神色悠然,仿佛料定了闵京不会多加追究。 果然,闵京只是摆摆手道:“既然如此,繁文缛节就免了吧。诸位爱卿先回去歇息,凡事等朕查阅一番,明日早朝再议。” 百官皆散。 件件红袍之中,我忽然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人群中慢慢地走着,背影显得有些凄凉。“灵图!”没有顾及身旁的白修静,我急忙过去扯住他的衣袖,将他迈出去的步伐一把拉了回来。 抓住他的双肩定睛一看,果然是灵图。 朝里长得最俊的就数这小子,我认错谁都不会认错他来。灵图蔫蔫地抬头,双眼有些无神,见了我只是淡淡地道:“哦……叔。” “你回来了?”我又惊又喜,全然忘了自己之前的不安。 他模糊地嗯了一声。我环顾着四周,奇怪道:“那容儿呢?” “容儿他……”他的神色有些莫名,吞吞吐吐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沉默了一会儿,他忽然看着奉天殿外雾霾重重的天空,岔开话头道:“叔,今儿个天气不错啊~” 我眯着眼睛看他。 他悻悻地闭了嘴。 见他不语,我便拍着他的肩叹气。自他们两人一前一后诡异地辞官离去后,我就一直在想他们之间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又在瞒着我些什么。可灵图不愿说,我也不便逼迫他。 灵图看着我犹豫半晌,突然开口道:“叔,若是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他这话说得极轻,可试探的意味却很分明。 对不起我?不应该是对不起容儿么? 我直视着他道:“什么对不起我的事?”他慌忙别过眼:“没事……我就是问问……” 看着他这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叹气道:“原谅你呗。” 灵图听罢眼睛一涩,哑声道:“要是很错很错的事呢?” “那能有多错?”我好笑地翻翻白眼,指着自己道,“我死了吗?” 他摇头。“我既然没死,那还有什么是不能原谅的?”我像个长辈一样摸着他的头,语重心长道。 灵图沉默下来。 回过头时,身边已经没了白修静的影子,连带林照溪也不知所踪。 我心中咯噔一声,想到林照溪那封信上流露出来的狠绝,又想到深知他禀性的白修静在我怀里的颤栗,不由得有些担心,怔怔地在原地站了许久,不知该如何是好。“尚书大人。”一个小太监在不远处叫我。见我抬头,他便恭敬道:“皇上吩咐您酉时来端敬殿。” 听到端敬殿三字,我蓦然一震。 …… 穿过深灰的宫墙,一排排绿琉璃的瓦下出入着忙碌的宫人,有些手中拿着婴孩的衣物,有些端着新鲜的牛乳,见到我便停下来行个礼,依然脚步匆匆。 先帝驾崩之后,这个居住皇嗣的宫殿就荒芜了。毕竟闵京子嗣稀少,公主们都随着母妃一起生活,这里失去了它存在的意义,便比冷宫还要更冷一些。 如今它被清扫得很是干净,各种华贵的器具纷纷摆设出来,看得出里面居住的皇子地位很高。 闵京背着手站在屏风前,目光柔和地注视着床上睡着的一个淡粉色的小人。小人生得极好,白白胖胖的手脚舒服地伸展着,粉粉的肤色近乎于透明。“皇上。”我走到闵京身后道。 “来了?”闵京挑眉。我便揽住他的腰,和他的手交握在一起;他也微微后仰,和我贴合得更加紧密。 两人都静默了许久,不开腔,只是注视着那个睡梦中的小人。 “……给他起个名字吧。”闵京在我耳旁悄然道。 闻言,我撩起衣摆跪下来,认真道:“请皇上赐名。” …… 眼前的双脚停了一会儿,走到那柔软的床榻边,坐下来慢慢道:“他是你们蓝家这一代的独子,起名,还是你这个父亲来更好些。” 他弯身把小人抱在怀里,静静地看了半晌,道:“朕赐他一个单字——琼。” 我俯首道:“谢皇上赐字。” 琼,即是美玉之意。 抱起这个孩子的时候我有些不知所措,他实在又轻又小,仿佛随时都会碎掉一般。太多的情绪交杂在我心里,使我有些茫然。 这时,我隐约觉得好像缺少了些什么。“皇上……”我抱紧孩子问道,“董婕妤呢?” “她?”闵京想了想,不以为意道,“朕杀了。” 81 我的手一抖,差点把怀里的孩子摔下来。 其实打从很早以前,我就有隐隐地有这种预感。董婕妤怀有“龙种”,在宫中恃宠而骄,多多少少也会惹下些祸端,闵京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都是在顾忌着她那肚子;如今孩子生了,新账旧账一并算,她的死早就是板上钉钉的事。 虽然我知道董婕妤不会是个合格的母亲,可是我的儿子…… 我们蓝家这一代的独子…… 怎么可以没有娘? 我有些哽咽,又无法斥责闵京,只得涩然地低头去看孩子。经过我方才的动静,他早就醒了过来,一双朦胧稚嫩的眼睛正无辜地看着我,睫毛很长,五官因为初生的缘故还有些模糊。或许是父子连心,他一点都没有哭闹,小胳膊伸了伸就在我的臂弯里打着盹睡去,比当初的歌白还要乖巧许多。 闵京细细打量着他,忽然笑道:“长得倒是有些像君娉婷。”说罢看看我,仿佛在等待我的赞同。 离上一次见面实在太久,我已经有些记不起娘的长相了。若是娘知道自己有了个像自己的孙儿,一定会很高兴吧。 我点点头,将怀里的小人放回方才睡觉的床榻,与闵京并肩坐在一起。“……陪朕睡吧。”他的手搭在我的腰间,模糊地说道。 我一愣,随即就知道自己想多了。闵京看上去十分困倦,想必是处理了一下午朝中的琐事,此时也只是想好好休息,并无他意。 与闵京面对面躺着,彼此都能感受到对方鼻间的热意;两人中间隔着一个酣睡的儿子,他的小手还攥住了闵京的一根指头,温馨的场面让我有些动容。——多年前,我的心愿便也是这般单纯,和妻子儿女缱绻在一起。 感慨之下,我忽然从闵京垂落的黑发中,看到了一丝丝刺眼的白。 闵京他,果然是老了。 …… 回到冰冷的尚书府时,知赏还在江南撒野没有回来,儒易也不在,我一个人在房中坐了许久,觉得有些寂寥。 次日上朝,进内阁,林照溪居然是站在我的位子上。 见我盯着他看,他才无所谓地笑了笑,把首辅的位子让出来,又站到了他原先的位子上。 而白修静默默地站在林照溪身边,看不出有被他处罚的模样,只是与我之间似乎多了一分疏离,连不小心对上的视线也躲躲闪闪的,像是在惧怕着什么。 不对劲,所有的一切都不对劲。 原本苗恩的位子,竟站了个圆滚滚的胖太监,执的是苗恩的笔,拿的是苗恩的印,指甲上涂的也是苗恩的蔻丹。我实在惊异至极,拉过一旁的灵图问道:“灵儿,对面那个胖子是谁?苗恩到哪儿去了?” “叔你说什么哪。”灵图打了个哈欠,“他不就是苗恩么。” 对面的胖太监见我看他,又粗又短的手指径直捻起一个兰花形状,慈眉善目地朝我一笑。 我背上陡然一凉。侧眼去看林照溪时,他正低头查阅着手中的折子,束得极高的发自脑后流泻下来,眉眼中隐约含着笑;也不知是胜利的笑,还是嗤笑。 “林照溪。”我叫着他的名字。 “蓝阁老何事?”他不紧不慢地抬头,询问般看向我,清亮的眼神着实无辜极了。 我的牙齿咬得紧紧的,手臂上也冒出些许鸡皮疙瘩,却最终颓然下来,摆摆手道:“无事。”我早些时候便知道,此次草原之行是个大好时机,林照溪不可能不利用,也可以说从始至终都是他的阴谋;而苗恩恐怕早就想到了这一点,也心知自己已无法和他抗,在保住皇权和保住闵京的性命之间,他选择了后者。 哪怕搭上自己的命。 闵京在帘子后面盘腿坐着,对苗恩位置上那个胖太监视而不见,好像没有发觉任何异常。 我便定定神,佯装无意地道:“苗公公近些日子来,似乎发福不少。” 那个胖太监憨笑着点点头,肥白的手又扬起来,上面黑色的蔻丹亮得分明。“蓝阁老,朕看你是糊涂了。”闵京忽然轻笑一声,透过帘子看着我道,“依朕看来,苗公公倒是瘦了不少,以前似乎还要更壮硕些?” 闵京调侃着,其他几人也都纷纷点头应和。 我愣住了。 “昨日臣……睡觉时受了些凉,可能有些糊涂,哈……”一阵沉默之后,我讪讪地开口,结束了这个诡异的谈话。 ——连闵京也认不出这个假苗恩。所有人都认不出这个假苗恩,只除了我。 这玩笑,是不是有些开过头了? 一场议事下来,我的脑袋昏昏沉沉,只觉得一切都不可思议极了。直到所有人都抬脚往外出,我才惊觉出另一个异常来。 林照溪转身欲走的时候,我抓住了他的手腕。他这些日子养尊处优,皮肤也更加细致,抓在手里滑得仿佛随时都会溜走一般。“儒易呢?”我看向那个空空的位子,抓着的他的手下意识越收越紧,连声音都在微微发颤。 “君阁老?”他也随着我的目光落在那个位子,想了一会儿才无奈地道,“君阁老已经许久没见过了。” 尚未走出去的灵图忽然停住脚步,摸着自己的下巴若有所思道:“……儒易啊,他应是在哪个花街柳巷里醉生梦死吧。听说他最近迷上了一个小花魁,天天都缠着人家。唉,若不是看在叔的面子上,这臭小子早该贬回翰林院了。” 我一怔,又去看林照溪。他把手腕从我手中抽出来,朝我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这时,一个服饰华贵的小人跳上台阶,一头撞进门口灵图的怀里,吊在他的脖子上咯咯笑道:“……太傅!” 太……傅? 我看向那边玩闹的两人。 “蓝阁老若是无事的话,可有闲情来我府上做客?”林照溪忽然道。他拉着身后的白修静,头微微侧着,眼底尽是真诚。这在旁人看来或许是他真心实意想要请我叙一叙,可我却愣是从他那微小的表情变化中嗅出了阴谋的味道。 我不相信这个人。无论是他说的话,还是他做的事。 “不必了,礼部还有事务要忙。”我婉言谢绝道。 他笑起来。 我突然觉得有些窘迫。毕竟礼部是不是事务忙,他可比我要清楚得多。 可他没有说什么,只是道:“那蓝阁老就先去忙吧,忙完了我们再找时间来叙。”说罢拉一拉白修静,伴着他扬长而去。白修静在他们转身的空隙忽然向我看来,悄悄地朝我摇了摇头。 是叫我不要去找他们的意思吗?我站在原地琢磨了半晌,一头雾水。 一只小手忽然抱住了我的腿,身后探出个小小的脑袋来。“舅舅!”歌白甜甜地朝我唤道。 我便弯身把他抱起来。歌白这些日子已经长大许多,口齿也愈发伶俐,说话的声音如同珠落玉盘,听得人实在心旷神怡;他的眉眼也长开了许多,和雅歌出奇得相似,倒是没什么地方像闵京的。 男孩子生成这副模样,可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我摸摸他的脑袋,开始盘算着要不要请皇上弄个武师来给他筑下基。 灵图在一旁站着。不知为何,我觉得他看歌白的表情很是复杂,脸上的笑颇有些不是滋味。“灵图?”我试探着唤他。他回过神来,把不知遗落到哪里的目光收回来,抱起歌白道:“皇子殿下,我们回书房去画画好不好?”歌白不舍地看着我,咬着手指想了一会儿,还是点了头。 他们两人的脑袋挨得很近。早晨的日光从外面打在他们的脸庞上,那一瞬间我居然觉得,他们竟是十分相像。 几个宫女簇拥着他们走了。我站在原地摇了摇头,暗笑自己怎么会有那么荒唐的想法。 …… 我回到礼部,这里还是一如从前,连摆设都不曾变过许多。几个郎中和主事是生面孔,见了我也没什么好脸色,个个绷着棺材脸走来走去,做着自己分内的事。 我本来想找些事做,谁知林照溪实在是把朝里的一切事务都打点得很好,根本没有我画蛇添足的地方。 其实单凭治国之能来讲,他或许比闵京更适合当皇帝,若真有一天他坐上皇位,对这天下也应是好的。想到这里我又有些愧疚,合了手里的册子,躺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闵京的江山,终究还是在我眼前渐渐覆灭,而这其中竟也有我的推波助澜。 朝中人人都知道林照溪才是皇帝,却没有一个人对此感到不妥。林照溪,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如今这朝中的大臣,看似最有地位的是我,实际上最没地位的也是我。 待我顶着面上的温暖睁开眼睛时,日头已经偏西了。 我穿着常服走在京中的街巷,在人群中目无焦距地穿梭,双脚不知何故,走着走着竟走到了林照溪的府上。 门口的小童像是早就料到我的到来,二话不说地把我请了进去,连踌躇的时间都没有给出分毫。我有些踉跄地随他进去,抬眼便望见林照溪悠闲地坐在浑圆的檀木窗边,一边欣赏着窗外的花台水榭,一边摆弄着面前黑白交错的棋子,身边的茶壶冒着袅袅的水汽,衬着那一双眉眼分外妖异。 他的衣衫十分轻薄,发丝上也带着水珠,在那暖红的夕阳下竟恍如仙人。 白修静在他面前跪着,身影长长地拉在我的脚下。 这场面看起来着实可笑。白修静就像一个不听娘亲告诫跑出去玩耍、回来后被罚跪的孩童一般,而林照溪就是那个狠心的娘亲。 “起来吧修静。”林照溪终于开了口,转过身来倚在窗栏上道,“你玉烟哥哥来了。” 白修静一惊,许是看到了我走近的身影,急切地想要站起来,却不想膝盖一软,又重重地跌了回去。看到他摔倒的时候我并未多想,顺手想要拉他一把,却被他一并压倒在了地上,只得尴尬地笑笑,扶着他的肩膀等他站起来。 林照溪看着我们两人的动作,随即冷笑一声。“蓝阁老,太阳就快落山了,趁着昏鸦还未归巢,我们可得好好招待你一下。”他说着便懒洋洋地起身,吩咐下人们去准备酒食。 白修静终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转身就想随着那些侍人出去,却被林照溪一把揽住腰身,扣在两腿之间抱在怀里,当着我的面吻了上去。“唔……”白修静惊恐地推拒着,奈何还是被他制住双手,被迫和他深入地交吻。 林照溪好像有意让我看清他的动作,殷红的舌尖在那白皙的下颚上留下几缕湿润,又轻舔着他红润的下唇,顺着那唇瓣上的细纹滑进了他的口腔。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 侍人们纷纷端来了精致的菜肴,屋内的光线也随着夕阳的沉落暗了下来。林照溪摆好一盏莲花样的灯烛,在灯火的另一旁支着下巴看我,陷在阴影中的五官恍若鬼魅。白修静安静地被他抱在怀里,由一开始的抗拒再到木然,仿佛已经失去了魂魄。 林照溪喝了一口无色的酒,撑开白修静的唇瓣将它们尽数灌进去。白修静的喉结轻颤,顺从地咽下,双颊已满是酡红。 看着都和我有过那种关系的两人这般作为,我的心头隐约有些复杂的情绪。“蓝阁老,您怎么不吃呢?”林照溪说着给我夹了一块珍珠鸡。不知是有意无意,他胸前的衣襟随着手臂的动作散了开来,里面的景色在灯火下毫无保留地呈现在我面前,带着一种异样的风情。 “你是不是在担心闵京?”他吮着自己沾了油的手指,忽然道。 我垂下眼睛,实在无力去回话。 “闵京这样过的很好不是么?”他把脑袋枕在白修静的肩上,居然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替他掌管国家大事,替他夷平张王余孽,替他制定长远之计,而他只需要坐在那个位子上即可,既能少白一些头发,还能与你做一对自由自在的情深伉俪,你到底是在不满哪一点?” 这话,讲得着实有理;而我的愧疚,并不会为此而减少半分。 林照溪在跳跃的灯火下看了我一会儿,突然道:“玉烟,你喜欢闵京吗?” 我皱眉:“别这样叫我。” 这句话,似曾相识。 “哦,玉烟似乎是你那个好兄弟季勋才能叫的。”他委屈地抱紧怀里的白修静,又狡黠一笑,“那我就叫你……烟儿如何?” …… 他绝对是故意的。 他什么都知道。 我按捺住想要掀桌走人的冲动,问道:“苗恩在哪儿?” 林照溪眉心一蹙,似乎很不满意我把话头转得这样快,状似头疼地拍了拍自己的额角,道:“苗恩不就是在宫中吗?没想到蓝阁老您不但脑瓜不好使,眼神也不怎么好使。” 听罢,我嘴角一撇。 “……放心吧,苗恩没死。”他收起那无辜的眼神,淡然道,“我只能告诉你这一点。至于是送去妓馆当了龟奴,还是送到牢中当了蒲团,就不得而知了。” 我站起身道:“你……!” “我好狠,对不对?”他的衣衫有些凌乱,手在白修静的下身揉弄着,抬起那张似清纯似妖异的脸看着我,任凭白修静在他怀里压抑地喘息。“你还没见过更狠的。”他的动作骤然停止,冷声道。 我平静了下来。“什么是更狠的?” 他突然扇了怀中的白修静一耳光,一把将他推倒在地上,随手扒光了他的衣物。 “若我当着你的面上了个小贱人,狠不狠?” 82 他说着仰头看我,眸中的阴冷竟是那样真切。 白修静着实恍惚了一会儿,回过神的时候慌忙把自己落在地上的衣物捡起来,胡乱地遮挡住自己的身体,低着头就想往外逃。林照溪眯起眼睛,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撑在他的身上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 “怎么,在你玉烟哥哥面前赤身裸体,不是你最喜欢的事么?”林照溪一边笑,一边缓缓地收手,“被除了他以外的人插,你就这么不情愿?” 他踩在白修静的胸口,坐下来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酒,盈盈的双眼望着我,似是娇嗔地道:“蓝玉烟,你不妨来说说,是他上起来爽快,还是我上起来爽快?” 我的身子倏然变得僵直。 “当然是我上起来爽快。”他微笑着自己答了,执着酒壶朝我走来。“因为就算是在床上,我也相当的狠。” 他的双手撑在我的大腿上,仰头把口中的酒尽数渡到我的嘴里;我本想推拒,奈何不知被他摸索到了哪个穴位,点得我浑身酥软,动弹不得。 那灵活的舌尖肆意地扫过我的上颚,溢出来的酒水顺着他的唇角流至锁骨,滴在那挺立的乳.头上。他仰头用手背抹了抹唇,用一种软媚的眼神观察着我的神情,然后走到白修静身边,弯身覆了上去。 白修静挨了一耳光,又被他那一下踹得不轻,此时连呼出的气息都是虚的。他动了动垂落在身侧的手臂,却是再无一点力气,只得任由林照溪将他的亵裤拽了下来,露出那光洁的下身。 林照溪握上那根软软的粉茎,用食指磨蹭起了它的顶端,时不时搓弄一下那尾端缀着的双丸,好似那是顶顶有趣的玩物。 白修静并无一丝反应,呆呆的,像块木头一样。 林照溪清眉一挑,余光瞥着我,然后慢慢地低头,在那上面用舌尖扫了一下。看着那殷红的软物滑在粉色的柱身上,我莫名地胸腔一滞,渐渐感到有热潮在体内弥漫开来。 白修静终于有了反应,可发出的呻.吟却是低低的,像极了啜泣。 林照溪解开自己的腰带,将那早已挺立起来的分.身放了出来,与白修静的抵在一起,重而缓慢地摩擦起来。他身下那物的色泽较白修静深一些,可似乎也要光滑一些,顶端的褶皱洁净而柔软,渗出的白液把蘑菇状的顶端点缀得十分银靡。 当他摸索到白修静的股间时,白修静挣扎地向后退缩,惶然道:“你……你要做什么……”林照溪仍是瞥着我,一手在那上开拓着,语气轻柔地道:“上你呀……” “不行,不行!”白修静拍开他的手,艳红的紧紧地收缩着,不给他半分侵入的余地。 林照溪皱皱眉,一手刚要往他的后颈劈去,转眼看到我满脸通红的样子,又了然微笑起来。“你的玉烟哥哥有些忍不住了,去帮帮他如何?”他附在白修静耳边轻声道,随手指了指一旁坐着的我。 白修静羞怯地看我一眼,似乎有些犹豫,垂着眼睛思索了半晌,还是吃力地撑起身,慢慢朝我挪过来。 我只得眼睁睁看着白修静扒下我的裤子,专注地用口舌侍弄了起来。他伏在我的腿间,渐渐放松了自己的身体;而林照溪则趁机分开他的臀瓣,在软下来的处按揉着,将自己高耸着的分.身对准了那里。 “若我当着你的面上了这个小贱人,狠不狠?”他又轻声重复了之前的话,伏在白修静的背上抬眼望着我,“你是会嫉妒我,还是会嫉妒他?” 感受到自己股间的异物,白修静忽然停下动作,眼神有些空洞。 “修静,放松……”林照溪在他耳边低低地唤着,扶着他的双肩就想深入进去…… 灯火突然剧烈地跳动了一下,我眼前的身影一掠,随着一声巨响,林照溪的身子倒了下去。 白修静手中拿着一个小瓷盘,正怔怔地看着地上倒着的林照溪。只沉默了一会儿,他便慌张地站起来,不知所措地看向我,漆黑的眸子里泛着水雾,看上去无助而可怜。 我扫了一眼双目紧闭的林照溪,嘶哑地开口道:“给我……解开穴道……”白修静这才醒悟过来,脸红地把我的裤子提上去,又不知摸索到哪个地方,终于释放了我的手脚。 我一边舒展着腰身,一边打量着地上躺着的某人。林照溪显然没想到白修静在那等情况下还能袭击自己,并没有做丝毫防备,这一下着实挨得不轻,怕是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了。 白修静跪坐在地上低着头,垂落的长发掩盖了所有的情绪。我看着眼前的景象,突然觉得有些不太对头。 弯下身扶起林照溪,我往他脑后一摸,竟是一手的鲜血。“你……”我骇然道。 白修静看着那不断滴落的鲜血,脸上呈现出一种极恐怖的色彩。 我抱起林照溪冲了出去。 …… 好不容易止住了血,抱着头上缠好白纱的林照溪回来时,白修静正默默地坐在酒桌前,眼神就似之前那般空洞。他给自己斟上酒,不言不语地淡淡饮着,余光不曾扫过我一眼。 我看着怀里的人,突然有些隐隐的担忧。“他醒来之后会怎么对你?”我问白修静。 我心知林照溪绝不是一个愿意容忍的人。一次两次,他也许会念在儿时的情分上原谅白修静,只稍作惩戒;可这次,我不知道他醒来后会作出什么样的反应。“……不知道。”白修静站起身朝我们走来,仿佛就如破罐子破摔一般,手慢慢地放到了林照溪的脖子上。 我退后一步,朝他摇了摇头。 ——其实此时,我并非没有杀掉林照溪的念头。 若是杀了林照溪,朝中的新秀党便会失去首席,闵京的皇权就会得以稳固,白修静不必再受他的桎梏,我也会少一个揪心的物件。他现在正在昏迷,或许也是唯一一次在我面前这么毫无防备了,若是这次放弃,日后再找时机,实在太难。 可是杀了他,我不知道尚在娘体内作祟的蛊虫是否仍能存活;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真心如此希望。 夜里我便宿在这儿,揽着身旁昏睡的林照溪,睁大眼睛看着他们红色的床帐。这里实在过于熟悉,仿佛是我多次流连的梦境。 京中正是多雨时节。原本星辰清朗的夜空,渐渐被一团乌云所笼罩,雨水不多时就噼噼啪啪地落了下来,顺着屋檐不断地流淌,一直流到我的眼底。 一道白色的闪电自空中劈下,将屋内的一双人影骤然照亮。 “你要做什么?”我平静地问着趴在自己身上的林照溪。 林照溪秀美的头颅上仍包裹着厚厚的白纱,上面隐约透出一抹暗红,脸庞在闪电的照耀下凄白而阴森。他自袖中拿出一把细长的小刀,慢慢地抵在我的鼻梁上,双眼对上我的目光,幽幽道:“……杀了你。” 又一道闪电劈下来,在锐利的刀刃上掠出一道银色的光芒。 我的呼吸不由得放慢了下来,身子也微微下陷,使自己的脸庞避开他那随时都会溅出血花的刀刃。 林照溪食指一勾,那把闪着寒光的物什便被他收了回去,也不知是收在哪个地方,居然没有看出半点痕迹。他的手在空中如同鬼魅般轻扬着,渐渐攀上我的胸膛,挑开了那里的一片衣襟。“做完这一次,就杀了你。”他的笑声像银铃,也像丧钟。 我感受到他那湿热的舌尖在我胸膛上肆虐,与他冰凉的唇瓣一起交替着轻啄,冷和热的差异十分分明;这种被强迫的快感让我的视野有些模糊,身体也在不知不觉地放松。几乎是很轻易的,我的下.体就被那湿润又温暖的内壁紧紧包围了起来。 他撑在我身上,就像以往那无数个放荡又银靡的夜晚一般,张开双腿在粗大的柱身上妖媚又撩人地律动着,内壁微微收缩,找寻着那个使自己愉悦的一点。 当他呻.吟着达到高.潮时,头上的白纱也随之散落了下来,缕缕血迹渗在他的额角,看起来当真如同索命艳鬼。 他抽出那把小刀,坐在我的胯骨上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我的胸膛,好像在思索着先要剖开哪一部分,来进行一场雨夜的虐杀。 ——死吗? 我并不怕死。 因为打从很久以前,我的魂魄就随着另一个人的死彻底湮灭,再也不见;而余下的日子,都不过是在苟延残喘,与死无异。 然而,我并不想这么可悲可笑地了结在林照溪手里。“若你杀了我,他们一定不会放过你的。”我在黑夜中平静地看着他,握住了他那紧攥着小刀的手。 “他们?谁?”他不以为然地道,“闵京?燕柳?闵兰?还是已经变成鬼的闵玉和白水莲?” 那道银光被抛出了一个弧度,屋子里漆黑的某处角落响起瓷器破碎的声音。林照溪捂住自己的嘴巴,突然剧烈地笑了起来。 他笑得实在太可怖,那浓烈的嘲讽快要压得我透不过气来。 “蓝玉烟,你真以为自己是人见人爱么?”他忽然俯下身,在我耳旁轻声道。 …… 若是时光可以倒流,我倒真希望此时的自己,能紧紧地捂上耳朵。 林照溪的声音很轻,其中还夹杂着窗外轰隆隆的雷声和雨声,可在这寂静的屋中,实在是刺耳极了。 “我告诉你,你只不过是闵玉幼时为争夺皇位在蓝家埋下的一颗棋子,为了让自己日后得到足够多的官家支持,拉拢以蓝家为首的中立党,他可真是牺牲不少;临终前唤你的名字?呵呵,你倒是不知道,他在晋地有个相好,名唤雨燕,他那时唤的不是烟儿,而是燕儿……” “你的水莲,和你在一起的时候还和别的男人通奸,而你这个老实人却一直被他蒙在鼓里,跳河也不过是因为你对他太好,令他心存愧疚罢了!” 他嘴角的嗤意是那样分明,看向我的目光又是同情又是不屑。 “你的闵兰,即使说得再好听,也不过是把自己对兄长的孽情转移到你身上,强迫用喜欢来补偿你多年来的照顾而已。你以为他离开你是为了什么?不让你痛苦?笑话!强迫自己委身于你,痛苦的是他!” “还有你的燕柳,他勾引你是因为对情.事的好奇,伴在你身边不过是贪恋寻常人的体温,因为你娘的恩情而对自己进行催眠罢了。” “哦,还有你那个单纯的小舅舅,见风使舵的本领可不是一般的强。小时候总把你当个奴隶使唤,怎么长大就开悟了?还不是看中了你内阁首辅的位子!你离京的这些日子他夜夜笙歌,哪里想起你的半分影子!你不如去查查他做阁老以来,究竟贪了国库多少银子!”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警惕地看了看四周,轻而缓慢地接着道: “至于闵京,哈哈哈哈……我是不是应该告诉你,他从小就只能通过男人捅后面来勃.起,连干自己的妃子时也得让后面的男人干着自己才行,连差点上了你的那次屁.眼里也插着玉势!操过他的男人比半个京城的人都多!你的好兄弟季勋,假太监苗恩,甚至那个自以为清清白白的宋灵图,都曾是他的恩客!他喜欢你,想得到你,不过是相中你那传闻中令人欲.仙.欲.死的本事罢了!” 到最后,他高声笑了起来,满足地欣赏着我几乎没了任何情绪的脸庞。 “至于什么春生之流,都不过是被你操出感情罢了。”他笑够了便抿起嘴,同情地看着我道,“这些,你都不知道;而我,知道得一清二楚。” “喜欢被你操,不代表喜欢你。” “蓝玉烟,从头到尾,都只是你在自作多情而已!”他捧起我的脸,尖细的指甲在上面划着,狠狠地道,“你所有的价值都在床上。所以即使我划破你的脸,也不会有人因此而嫌弃你。” 窗外,雨声已经停了。我再没了一丝气力,只得看着他道:“你……” “我当然也不会嫌弃你!”他伏在我的胸膛上深吸了一口气,搂住我的腰道,“你走的这些日子我找了许多男人,没有一个能在床上比过你。” …… 我的视野再次模糊起来。 “玉烟……”他唤我,身子又一次滑下,迫使我和他交融在一起。 他的动作没有因为头上的伤而有一丝停滞,娴熟地拉起我的手,让我在他的身子上游走。 “……方才我是骗你的。”他托起我的脸颊,眼眸垂了下来,淡淡道,“我没有找过其他人,一直没有;至多自己弄过两下,从未近过别人的身子。你是妒了吗?” 看着自己眼前这个变化诡谲的人,我只觉得头痛欲裂。 “我不相信你。”我阖上了眼,“你喜欢骗人。我的小七,从来不骗人。” …… 林照溪怔怔道:“是啊,我喜欢骗人。从小就喜欢。不骗人,我怎么在那充斥着阴谋和污秽的深宫里活下去?不骗人,我怎么带着修静在那弱肉强食的草原上生存下去?” “我对你说的所有话,你都可以当成假话,还过你以前左拥右抱的神仙日子去。” “下面的这句,你信也可以,不信也罢。”他忽然跪坐起来,认真地直视着我道,“从始至终,我的修静都爱着你,无条件的、一直的爱。” “因为我的修静爱你,所以我也想试着爱你。” 他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可是为什么……他为了你……要杀了我……” 83 一声闷雷炸起,暴雨又一次猛烈地倾盆而下。屋内如同白昼,阴惨惨的影子跪立在我面前,被不断流淌的眼泪打湿成了一个水人。 他说的所有话,我都辨不得真假。 可他此时这悲哀的神情,却是十分地真切。 我将他揽到怀里,什么话也没有说,心中静如止水。他的指甲在我散落的衣衫上划了两下,身子也微微颤抖着,最终还是平静下来,靠在我肩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门吱呀一声开了。白修静怔怔地站在门外,发梢和衣摆都在不住地淌水,苍白的嘴唇轻轻翕动着,双眼直直地朝我们看来。 天色已经亮了,微光透过雨水洒进屋里,照在我们依偎着的两人身上。林照溪收起了平时那充满诡谋的爪牙,睡容静谧而美丽,偎在我怀里就像一个可人的妻子。 白修静默默地在那里看了我们许久,然后拧了拧自己淌水的衣袖,转身便要合上门。 “修静……”我喑哑地开口唤他,“过来。” 他回过头,似是不解般望着我。他浑身都是湿漉漉的,连眼睛也是湿漉漉的,身形在清幽的晨光中愈发显得瘦小。 在我的注视下,他还是慢慢地走了过来,目光落在一旁的林照溪身上,又很快收了回去。“方才淋了雨?”我抬手摸摸他的腰际,果然湿得透彻;于是我解开他的腰带,将他的湿衣都除了下来。 他有些慌张,僵硬地任我动作着,眼底的疑惑越来越深。我用自己干燥的里衣给他擦了擦身,伸手一捞,就把他揽入了怀中。 他惊讶地看我,下一刻却放松下来,更紧密地和我贴在了一起。 我的手在他身上游走着,很快就驱走了雨水的寒意,掌心散发的热度使他的身体温暖起来。 林照溪还在睡着,并没有因为我的动作而惊动半分。我一边抱着一个,两人的身体都是柔软而舒适;我半闭着眼睛,好像回到了以前燕柳和闵兰都在的时候。 这时,我看着窗外的天色,忽然很不合时宜地想到,似乎该上朝了…… 不过就凭林照溪那骗过满朝文武的本事,还有闵京现在形如傀儡的状况,上不上朝又有什么所谓呢。 “不要相信他说的话。”白修静忽然困倦地睁开眼睛,看看我身体另一侧的林照溪,在我耳边呢喃着说道,“……都是假的。” 我点点头,侧头吻了一下他苍白的唇。 是真是假,半真半假,我心中有数。 …… 回到尚书府,我隐隐地就在巷子里听到几声女子的娇吟,在这一片雨后的寂静中显得尤其突兀。起初我以为是哪户人家娶的新妇,可一直走到大门口,这声音都没有减小半分,反而有愈发清晰的趋势,我的眉头便紧紧皱了起来。 府里的杂工见到我时长大了一张嘴,像是没料到我会在这个时候回来。 我扫了一眼院中发出声响的屋子,问道:“里面的是谁?” 杂工捡起地上的锄头,为难地看着那里,支支吾吾道:“君、君少爷,和……” “和?” “老爷您自个儿去看看就知道了。”杂工哭丧着脸。 我揉揉额角,叹了口气走到那屋前,抬手敲了敲门道:“儒易。” 里面的声音骤然一停,随即是衣料摩擦的簌簌声;一阵慌乱的动静过后,门悄悄地打开一条缝,儒易的小脸从中畏畏缩缩地探了出来,见到我后顿时睁大了眼,无措道:“叔……” 我走进去,被那空中弥漫的香脂味熏得打了个喷嚏,坐下来倒杯清茶润润嗓,也没功夫去理会屏风下露出的那双金莲小脚,打量着儒易道:“这么些日子不见,倒是胖了不少。” 他模糊地应了一声,还是一副紧张的样子。 “怎么还在我府上待着?”我看着周围的陈设,已经全然被他替换成了自己的喜好,看得出有段时日了。想到君家老爷子吹胡子瞪眼的模样,我不禁有些头疼。“莫非老爷子还在跟你怄气?” 儒易颇为不安地看了一眼屏风,搓着手道:“反正我……不想回去……” 也是,在老爷子眼皮底下跟不清不白的青楼女子如此这般,还不得被他打断了腿。我颇为理解地点点头,又道:“知赏这些日子可有回来过?”儒易摇头:“没,那丫头连个信都没托人捎过。” 气氛就这么冷了下来。 儒易的神色十分焦躁,像是迫切地想要赶我出门,让他善后;于是我更加悠然起来,不紧不慢地欣赏着他青一阵红一阵的小脸。 “儒易啊……”我看着他缓缓道,“与你同年的翰林们都有好几个当爹了,你看着他们,就不妒吗?” 他含糊地敷衍了几句,我又道:“让你成家,你肯定又是不愿;不如这样,若你实在喜欢那个花魁,娶回家做个妾也无妨,老爷子那边我替你讲。” 儒易一呆:“花魁?” 这小子,还跟我装傻。 罢,我也不拆穿他,就这么悠然地和他对视着,看谁耗得过谁。 儒易震惊地盯着我,似在纳闷着我从哪儿得来的消息;他在我面前挣扎半晌,终于败下阵来,嘟囔道:“……我才不要娶她。” 屏风后的小脚躲了一下,他赶紧直起身,凑过来挡住了我的视线。 我配合地挪开视线,点着桌子叹气道:“不娶她,你就赶紧在朝里寻个官家的清白姑娘娶了,少让老人家操心。你爹那么大年纪的人了,一个闺女在江湖折腾,大半辈子都让他不得安心,唯一一个小儿子还不肯乖乖听话,若你是他,心凉不心凉?” 儒易听罢不知哪根神经抽了一下,坐在那里发了会儿呆,居然梗着头问道:“只能娶姑娘?” “不然哪?”我一翻白眼,“莫非你还想娶我不成?” 长久的寂静。 “你要是愿意嫁,我就娶。”儒易淡淡道。 我僵硬了。屏风后的那双小脚也僵硬了。 …… 把那间弥漫着香脂气味的屋子留给儒易善后,我起身匆匆入了宫。 并不是去见闵京。在听完林照溪那一席话后,我的心中已然结了疙瘩;而此时的我分明地意识到,有个人是知道真相的。 一路朝端敬殿里走,路上的太监宫女见到我便殷殷地行个礼,依然忙活他们的。明明是大臣们不可踏入的地界,却无一人阻拦,也无一人弹劾我越矩。 歌白从雅歌那里接出来,已作为太子的候选培养了起来,每天都有不同的翰林、学士在这里出入,教授他帝王之姿、御臣之术;当然,课也是林照溪给排的,将来歌白当不当太子,那也是他说了算。 我先去看了看那个孩子,他仍是小小的,被宫女悉心照料着,见到我时居然也能高兴地笑笑,实在可爱极了;我本来欣慰地想要抱一抱他,却在胳膊抬起的瞬间倏然一愣,觉得哪里有点异样。 ——为什么我的儿子要养在深宫里? 我在殿与殿、墙与墙之间穿梭着,心头的沉重始终挥之不去。 到了歌白的宫殿,闵京不在,陪伴着他的却是灵图。 歌白正在认真地学写字,握着毛笔的小手有些轻颤;灵图在旁边耐心地矫正他,神态十分温和。我看着他们两人在凉凉的白玉砖上投下来的影子,那轮廓竟是出奇得相似。 这似乎隐隐印证了我之前的一个荒唐念头。 见门口的小太监并没有阻拦的意思,我便轻轻踏了进去,看着自己的黑色的影子越过灵图的后背,开口道:“灵儿。” 歌白抬起头,见来者是我十分兴奋,丢下毛笔就想朝我扑来,却被灵图硬生生拦住,一个眼神飞过去,只得蔫蔫地坐下来接着练字。灵图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叹了口气便背着手慢慢朝殿外走,我也跟在他的身后,心头有些复杂。对于将要来临的真相,我不可避免的会有那么一丝恐慌。 当灵图终于呼出一口气,用坦然的眼神看着我时,我环顾了一下四周,压低声音道:“……歌白是不是你的孩子?” “是。”他答得很快,连一丝一毫的犹豫都没有。 这个字就像惊雷一般,在我尚且混沌的脑海里炸开一个巨大的漩涡。灵图,他是什么时候和雅歌…… 待我反应过来时,嘴角已经挂上了苦笑。“闵京知道这事吗?”我问他。 他摇摇头,合起两袖涩然笑着,脸上的苦意并不比我少上分毫。 闵氏皇朝这一代仅有的两个皇子,居然都不是皇帝的亲生子。这事若是传出去,该遭到天下怎样的耻笑?闵京若是知道,又该作何感想? 想到林照溪昨夜的话,一些事的轮廓开始在我的脑袋里慢慢成形。“你和闵京……”我艰难地开口,眼前有些发黑,忙扶着身边的柱子才勉强站稳了些。“就是你想象的那样。”灵图低着头,无奈地轻笑两声,继而抬头看着我,“是林照溪吧。林照溪对你说了什么?” 一旦那半真不假的话得到确认,我忽然觉得有些无力。灵图,他的确是个局中人;而我始终被蒙在鼓里,像个笑话一般。沉默了一会儿,我终是开口,把林照溪的话前前后后地讲给了他。 灵图听罢皱皱眉,道:“你相信他的话?” “……” “也有相信的地方吧。”灵图扫了我一眼,“他说的话的确真假掺半。至少在我看来,晋王是真心爱你;闵兰对你也确乎有情。……至于其他的,其实叔你也早就明白吧?” 我沉默不语。 …… 几个小太监步履温吞地自不远处经过,我看着他们,忽然道:“苗恩在哪儿?” 他知道得这么多,不可能不知晓苗恩被调包的事;依他眼底的这分清明来看,应是早就知道了。可他却跟朝中的大多数臣子一样,佯装不知道。 “苗恩没死,也没被送去妓馆。他失踪了。”灵图平静地道,“他失踪前把印留了下来,用那一块印,来换闵京的命。可他着实有点天真了,就算林照溪答应他拿出印可以放过闵京,也没说不会折腾他。” “如今那个苗公公只是摆设而已,除了稀里糊涂的闵京,谁都知道那不是苗恩,可谁都得顺着林照溪的意思,以为那是苗恩。叔,这辈子你惹上林照溪,还真是……”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似乎没了说下去的兴致。 林照溪的朝廷,说得再多也没有用。 得知苗恩没有出事时我着实放心了许多,想到闵京却又是一根隐隐的刺。我看着灵图的侧影,道:“你之前所说的对不起我的事……” “正是我和闵京的事。”灵图回过头来看我,双眼就像一潭死湖,“叔,你想知道吗?我可以原原本本地解释给你听。” 我摇头道:“不想。” 他吃惊地看着我。 …… 我是真的不想知道。 人这一生这么长,身边人的故事加起来远比自己的要多上许多,我已经知道了自己想知道的那一部分,就没有理由再接着问下去。 我并没有什么好奇心,也知道灵图是痛苦的;正因为如此,我并不想揭开他的疮疤。 “如此也好。”灵图松了一口气,看上去好像有点失落,“……我对不起你,但是没有对不起闵京,也没有对不起蓝雅歌。” “你没有对不起我。”我叹气道,“你最对不起的人,是容儿。” 灵图的身子震了一下,随即双肩抖动起来,好似在努力地平复自己的情绪。“我知道。”抬起头时,他的表情又回归了淡然,“所以我已经没资格再和他在一起了。” “容儿还好吗?”“……还好。” 我没有问他容渊现在的下落,也不打算去问他那些日子的经历,想了想只是道:“以后打算如何?” “如何?”他朝殿内看了一眼,原本凉薄的目光里终于有了些温情,“助我的儿子登上帝位,然后孤苦……终老。” …… 灵图转身轻飘飘地进了殿,临走前留下一句话: “叔,你听我一句,趁早逃吧,离林照溪越远越好。” 84 看着灵图有些寂寥的背影,我站在原地发了会儿呆,终于感到了些难过。 ——不是为自己。 这些年来我连生死都看得颇为淡泊,自然不会在乎这似真似假的种种,可灵图,他还只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没有经历过生离死别,也没有足够多的成熟阅历,让他一人去承受那些所谓的真相,似乎有些残忍。 不想揭开他的疮疤是一回事,心底的自私又是一回事。 我独自一人靠在假山边,远远地看着湖水里的锦鲤在一束束水流中蹦跳着穿梭,把泛起的涟漪荡到湖岸边来。 林照溪道闵京自小就不举,只能通过男人刺激后.庭来高朝,在和妃子行房时也必须如此。若这是真的,那朝中俊俏的年轻人被他看上,也不足为奇。 这么说,灵图应是在我出使高丽时就和他有了那种关系,并且还和雅歌有了私情。 大皇子不是闵京的孩子,若是张太后还在世,一定会张狂地笑出来吧。我想去见一见雅歌,又觉得没这个必要。她当初仓皇逃出宫时并没有把这事告知于我,或许在她心里,我从来就不是个值得信任的兄长。 灵图啊,你是怎么在那样的纠葛下,还能在我和深爱着你的容渊面前,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来?你帮林照溪颠覆闵京的江山,也是因为想报复这被逼迫的耻辱么? 容渊呢?容渊他在哪儿?他原谅你了吗? 我不由得开始头疼。 想一想,这些年来我庸碌无为,从不为自己考量半分,仅有的几次头疼,也似乎都是为了外人。 抬头看看天色,这个时候闵京应该正在他的养心殿里休息。我踌躇半晌,还是朝着那里走去。 当初和闵京在一起时,我的确感到他有什么事在瞒着我,可他一直不说,我做臣子的又怎敢去唐突。第一次行那事时我就发觉他的身体对男人极为熟悉,后.穴也明显有被开拓过的痕迹,可当时的我一直处于受宠若惊的状态,并没有发觉这些异常。 步入养心殿,闵京正难得情闲地拿着笔在一幅几丈长的画卷上勾勒着,俊毅的脸庞显出了几分柔和。 假苗恩正在旁边打着鼾,可闵京却没有斥责他分毫;他画了一会儿就停下笔,目光落在桌上的某处角落。他手边的镇纸旁放着一碗古怪的汤药,浓稠且似血般殷红,老远就能嗅到里面传来的一股异味,可闵京居然面不改色地喝了下去。 “皇上……”我老远地开口道。 闵京瞥我一眼,并未露出惊异之色,放下药碗气定神闲道:“你来了。” 我静默了一会儿,看向那只快要见底的碗,问道:“这药是……” “哦,朕此次草原一行,身体亏损极为严重,这是林阁老给朕养身子的补药。”闵京说着拿起帕子拭拭嘴角,重新拿起了墨笔。 身体亏损极为严重?敢情被阿日善族人养得膘肥体壮的不是他。 看来现在的闵京,已经下意识完全听从林照溪了;这药,怕也不知加的是什么迷惑人心的料。我忍住想弹劾林照溪的冲动,深吸一口气道:“……是什么味道的?” “什么味道?”闵京不以为意道,“药能是什么味道?一些参味罢了。” 我看着那在碗壁上蜿蜒的殷红,“臣……能尝尝么?” 闵京蹙眉看我一眼,像是在奇怪我怎么会提出这种要求。见他没有阻拦,我便端起那只漆黑沉重的碗,想要浅浅地啜一口;谁知还未送至嘴边,我就被那苦辣的味道熏红了眼。忍住这分难受咽了一口进肚,一股酸腐之气蹿升至胸肺间,喉咙也开始微微地刺痛。 这药,绝对是有问题的。 闵京浑然不觉,仍坐下来摆弄着自己面前那幅长长的画卷,嘴角隐约含有笑意。我看着他,恍然间觉得有些无措。 救闵京?我做不到。 我清楚自己的斤两,别说是和林照溪抗,连自保的能力都尚且没有。很久以前,在我答应林照溪不阻碍他的计划时,就早已料到这一天的到来。 我实在是无能为力。或许我应该像灵图所说的那样,不再理会这些事,独自逃出去,离林照溪越远越好。 “皇上,还是别喝了。”我放下还留有些残液的药碗,尽可能诚恳地道,“凡药三分毒,您的身子很康健,实在不必多此一举。” 闵京停笔,挑眉看了看我,对着那打鼾的胖太监道:“苗恩,把这剩下的药端走。” 我松了一口气。原来闵京还未完全丧失神志,我的话,还是能听进一些的。 “你来看看。”胖太监走后,闵京忽然起身,示意我低头去看那幅已经基本完工的肖像。 那画上是一个俊朗的男子,身着仙袍般的服饰,五官绘得极富神韵,不似闵京,也不似其他的什么人。“朕画的你,像么?”他浅浅地笑道。 …… 原来我在闵京眼里,竟是如此的形象吗? 我忽然有些鼻子发酸。 那他,对我可有半分真情? 我并不知道什么叫有情,什么叫无情;然而说句大不敬的,或许此时的闵京,和以前那些因为云雨之事喜欢上我的小倌差不多。 他的手已经搭上了我的胳膊,眼底的含义不言而喻。 沉默了半晌后,我咬咬牙,终于下定决心道:“……皇上,臣想成家了。” …… 我不知道自己和闵京的关系还能持续多久,也可能是自己因着之前林照溪的话,对他生了些隔阂;胸口的石头愈发沉重,压得我快要喘不过气来,再不斩断这复杂的情,苦的是我们两人。 我和闵京,果然是以君臣之礼相待比较好;床笫间的这份牵连,实在太薄太弱。 “成家?”闵京所有闲适的好心情,都在听到这句话时一扫而光。他拧起眉,口气变得危险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定了定神,也没有理会自己额角渗出的汗水,缓缓道:“臣已三十有余,家中尚无一房妻妾,这于内于外都不怎么好看,是该娶个贤妇来打理一下了……” 我知道自己的此番作为是有多么突兀,也知道这话实在漏洞百出、牵强得很,然而说出去的话犹如泼出去的水,我只得紧张地低着头,双手攥着袖子。 我已是做好了遭受惩处的准备,哪怕他大怒之下叫锦衣卫来将我杖毙,也只得就此认了。 闵京的双肩原本还有些轻微的颤抖,却在听完之后平静了下来。“那琼儿呢?”他淡然道。 我闻言深深俯首:“臣想让他认祖归宗。” “你要把他领走?”闵京冷笑一声,“蓝玉烟,你可别忘了,那是朕的二皇子!” …… 我早就该知道,让自己的妃子来为我留后,把我蓝家的子嗣录进他闵家的玉牒,打的就是这个主意。想用孩子来牵制住我,而他也的确做到了。 这个时候,只能以推为进。 “琼儿在宫中能成长得如意,是蓝家的福分。”我如是道。 “你……!” 闵京没想到我会决绝至此,盛怒之余也忘了其他的话,难以置信地盯了我半晌,冷笑道,“朕不准。” “……望皇上成全。” “给朕滚!” 赶上了!虽然有点少…… 感谢尹水的地雷!人生中第一个地雷吼吼( # ▽ # )~~ 85 …… 闵京生气的时候,除了让眼前的人滚出去,什么多余的话都不会说。 而这也是我所期盼的反应,既不用解释太多,也堪堪免了惩处。所有的顾虑都留给日后,此时的我着实松了一口气。 我依然做我的闲散尚书。内阁的位子,早已易给了林照溪,再站在那里也没有什么用处,我便识相地退了下去,只不过依然挂个大学士的虚名。 儒易自被我发现那日起就和那个花魁断了来往,虽然仍旧不喜上朝,却安分了许多,每天都认真地在府内摆好饭菜等我,偶尔也会看着我失神,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我见尚书府似乎比以前光鲜了许多,许多珠光宝气的器皿是我从未见过的,惊异之余,心底对林照溪说的儒易贪赃之事有了几分计较。 ——我这里,终于也成了藏污纳垢的地方。 虽然我多次向林照溪暗示,希望他制止一下儒易的作为,可他却视而不见,眼底甚至有意味不明的笑意。 也是,国库那么大,不可能单让儒易一个人就吃空了去;他对儒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许是依在我的面子上。只要他想,儒易随时可以人头落地。 我不得不畏他。 满朝文武,都在畏他。 我每天看着那些一本正经、上奏禀事的大臣,心里不住地叹气。他们之间不乏有对先帝以及闵京忠心耿耿的人,却都在闵京失踪的那些日子里,纷纷倒向了林照溪。 说他们效忠闵京,倒不如说他们效忠的是闵氏皇朝。若林照溪只是一介凡夫俗子,他们一定不会这样简单就范;可若林照溪是九皇子的身份,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九皇子啊……没了遗诏,也不知道他用的什么法子,才使他们相信自己就是九皇子。 在张王两家被彻底打压,或是更早之前,林照溪就已暗渡陈仓。那遗诏的传闻,早暗地里传遍了京城,各种版本的野史层出不穷;闵京身边的锦衣卫,也在不知不觉地换着面皮。 很多我所熟悉的老臣,似乎都变了相貌,有些甚至一夜之间就没了踪影。我每天在这朝廷里出入,只觉得一切都极不真实。 太可怕。 林照溪实在太可怕。 如今他头上的伤已经好了,那晚哭过之后也没有再追究什么,看起来和白修静相安无事,整日处理国事的同时,也常常忙里偷闲地瞥一瞥我,递给我几个极为勾魂的媚眼。 我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当我在某个傍晚回到府中,和儒易用过饭进到卧房时,两个沐浴得香喷喷的美人已经躺在我的床上互相挑逗起来。一时间,我眼前晃动的、脑海里充斥的,都是他们光裸滑腻的身子,和摩擦在彼此腿间的那两根柔软幼嫩的分身。 林照溪比以往更加放荡,望着我的眼神很是露骨,毫无遮掩地任我打量着他的周身各处。而白修静也不再羞涩,虽没有他那般毫无顾忌的野媚,却是不再矜持,看向我的目光相当坦然。 他们两个如此明目张胆,甚至已经不屑再对我用药,像是早就料到我不会抗拒这诱惑。 走过去的时候我心里想着,若我默许了这清明的第一晚,也许就当真是跳进火坑了。 ……这之后我发现,林照溪对我的兴趣,比我想象得更加匪夷所思。 然而就这样醉生梦死,也没什么不好。 闵京一天天烦躁起来。在内阁时他的目光经常有意无意地朝我看来,散议时也总是欲言又止,表情看上去很是复杂。 我想他怒归怒,却是没料到我这次竟是认真的。 或许他以为,我那日的作为不过是在向他宣泄自己被冷落多日的不满罢了;如此不知好歹,早晚有一天我会像个失宠的妃子般后悔,来求他恢复以往的宠爱。 我佯装不知。 日子虽然懒散,但也尚能舒心地过活。无事和灵图去喝喝酒,不缅怀往事,只说些悠然的市井杂谈来自欺欺人;闲下心时就琢磨着在宣纸上筛选些有涵义的字,想想那个在端敬殿里住着的孩子该叫什么好。 其实就算再怎么懒散,也总有提心吊胆的时候;比如在夜里,儒易会时不时打着哈欠去上茅房,每当他经过房前时我都会变得无比压抑而警惕,堵上身下美人的嘴,生怕他呻吟出声。 白修静在听到房门外的动静时相当配合,总能主动地掩住自己的嘴巴;可林照溪却偏要在他挺立的粉茎上不轻不重地捏一把,逼着他忍不住叫出来,再惊慌地看向门口,氤氲着水雾的双眼煞是惹人怜爱。 林照溪定是故意的。打发儒易实在是轻而易举,在他房里燃个安神香就万无一失了;可他这人实在古怪,好像很享受这种随时会被发现的、偷情般的交欢。 “把你的小舅舅也一同叫来如何?”林照溪咬着我的脖子,狡猾地笑道。 “别胡闹!”我拉下他在我后背作祟的双手,赶紧捂上他的嘴,屏气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林照溪眼睛一弯,用膝盖顶在我那处轻轻地研磨起来。我倒抽一口气,捂着他的双手不由得松了半分;他则趁机扬起头,极其娇媚地呻吟了一声。 “呀……” 脚步声忽然顿住。外面窸窣响了一阵,儒易惺忪的声音颇为疑惑地传进来:“叔,你房里有人吗?” 我忙又掩住林照溪的嘴,一边瞪眼一边故作迷糊地道:“没……我说梦话而已。”儒易着实在外面迟疑了一会儿,但因着他现在并不清醒,也没有怀疑什么,只是打着哈欠道:“这么大的人了还说梦话……唔……我去睡了……” 待脚步声终于消失之后,我刚松了口气,却在下一刻绷直了脊背。 林照溪的手指居然轻轻柔柔地探到了我后面,在那紧致的地方慢慢地打着转,像是对那里无比好奇。“唔,你这里除了闵玉和闵京,应该没别人动过吧?”他眼波流转,窃笑道,“闵京那一次……呵呵……真是好笑……” 我想挣扎,却被他挤在我两腿间的身体压制住了。林照溪的手指还在那处按揉着,露出一副像是发现了宝藏的神情:“唉,若是我也能弄一次……” 我平静下来。“你想干什么?” 这时我才发现林照溪的力气实在大得惊人,钳制住我的双手让我连一丝反抗的余地都没有。他在我那里戳了两下,收回手指道:“这里实在娇贵得紧,若不是怕把你弄废了,我才不想委屈自己。”他略有不甘地撑着下巴看我,手指在我胸膛上刮弄着,忽然又道:“不过若是开拓得耐心点,再用些药膏,倒也不会有什么大碍。” 他凝视着我,双眼逐渐变得迷离起来:“……玉烟,你让我上一次好不好?” 我静静地看着他。 “我前面还没用过哪。”他舔舔唇,直起身来露出下身那濡湿的前端,拉起我的手放在它上面,迫使我去感受那热烫的温度。 他的在我手中轻微地跳动了一下,在掌心里慢慢地摩擦起来,“我的……很小……药也很灵……不会弄痛你的……” 注意到他已经松开了对我的钳制,我抬起另一只手按了按额角,疲惫地道:“不行。” 林照溪停下动作,颇为不满地和我对视着。 “嘁~”他转身滑了下去,股间那处顿时吞进大半我的物什。 …… 揽着林照溪的腰撞击时,一只手忽然搭上了我的后背。 白修静之前承受过一次,本来已经睡了,也不知是何时醒的,就在旁边安静地看着我们。他似乎并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伸手触碰我的,见我看他便愣愣地收回来,翻过身去离我们远了些。 似乎在我们三人欢爱时,他总是经常被忽略的那一个。 仿佛林照溪是我的妻,而他是我的妾。 我的胳膊缓缓下落,握住了他垂在腰侧的柔软手掌。 …… …… 次日,闵京终于按捺不住,一大清早就支使了个小太监召我入宫。 我看看两边空空如也的床榻,平静地起身穿衣。被褥和床帐都十分整洁,看不出一点情事后的痕迹,空气中也没有残留半分银靡的味道。 我进去寝宫的时候,着实被自己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闵京衣衫半褪,在那镶金的床栏上摩擦着自己的身体,一身麦色的皮肤被划出一条条红痕,看上去颇有些惊心动魄的美。他蹭了一会儿便喘着气翻过身,结实的臀部露了出来,中间处箍着的玉势也随之轻轻摆动。 他扶着那玉势,像是要自己抽插两下,却在抬眼时看见了我。 我像木桩子一样在他面前站着,目光尽可能游离在别处,并不理会他那灼热的目光。 “蓝玉烟……”他坐起身,沙哑地开口道。 不得不说,闵京这样的姿态很是动人。我明知自己应该把君臣之礼拿出来,或是再把要成家的话念叨一遍,惶恐推拒;然而帝王的示弱,总是能让人感到愉悦的。 我沉默了半晌,一言不发地上前,把他压倒在了龙榻上。 闵京的眼眸里满是情欲,不消我动作便把双腿大大地分开,揽着我的脖颈无声地催促着。 他的欲望果真浓烈。我心里有些发凉,像是要确认什么似的,一手探入他的股间,摸索到了玉势的尾端。 见我看那玉势,他便挑起眉道:“怎么,朕没有你,自己弄弄都不行么?” 我将它旋转着轻轻拔出,仔细打量着它被体液润滑的顶端。凭着多年在小倌馆厮混的经历,我顿时就认出它是被用惯了的物什,少说,也有一些年头;这玉通体圆润细腻,而且大小合适,就算是平时戴着也不会影响什么。 闵京疑惑地看着我,像是在奇怪我为什么还不赶快动作,眉眼间已经有些不耐烦。 我心中微冷,刚想跪下来与闵京彻底撇清,忽然觉得有些头晕目眩,直起身时,竟是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 …… …… “这针扎下去会怎么样?”混沌间,我听到了闵京着急的声音。 身上不知哪个穴道突然刺痛了一下,我将沉重的眼皮撑开一条缝隙,看到两只苍老的手正在我身上忙活着。一根根银针刺入我的皮肤,老御医的声音也模糊地响起:“……可能会有一段时日不举。” “这怎么行!”闵京吼道。 老御医叹了口气。 这个老御医算是太医院的元老级人物了,闵京十分信任他,因此他知道我和闵京的关系,甚至也知道闵京在下,为此调配了不少补药。 我的嘴角撇出一抹颇为无奈的笑意。现在想想,他指不定还知道闵京其他的什么秘密。 老御医斟酌了一会儿,犹豫道:“皇上,为了蓝尚书的身体着想,忍耐这一段时日是必须的;况且蓝尚书近些日子房事过多,实在不宜再……” “你说什么?!”闵京突然瞪大了眼睛。 老御医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话,顿时愣在那里,无措地瑟缩着。 我嘴角的笑意更无奈了。他肯定以为我行房的对象是闵京,所以才这么毫无顾忌地说出来,却不想我这个狗胆包天的居然还敢给皇帝戴绿帽。这下,可算是彻底完了。 算来他也曾救过我一场,我并不怪他,只是觉得有点凄凉。 我蓝玉烟,多少风流子弟闻风丧胆的传奇人物,凭借着身体的资本纵横欢场、所向披靡,自认为不会碰上什么麻烦和挫折,谁知却在三十二岁这一年,被两个妖精给榨干了。 86 …… 皇上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我望着牢里黑漆漆的墙壁,低头悠悠地叹了口气。 抬手按揉了几下自己酸痛的腿,我枕在身下的茅草上发呆。本身就没有什么姿色,在朝中又多年碌碌无为,现在唯一有价值的资本还被榨个精光,如今的我于闵京而言,是真真没有任何用处了,原本他一杯毒酒让我了结就可,也不知是念在我身子虚,还是念在以往的情分上,居然径直把我投到牢里了事。 我往四周看了看。这里还算干净整洁,没有什么蛛网老鼠,地上的茅草也是松软干燥,对于一个重犯来说,未免太过舒适。 我想闵京的用意,许是让我在这里好好地反省忏悔一番。 等我的不举之症治好,再接着用么?我幽幽地想。 我说不出自己对闵京究竟是何种感情。什么情什么爱,那是决计不可能的;然而知晓了他以前曾与无数个男子有过云雨之事,我始终无法释怀。 ……原本以为自己着实要在这里待上一段时日,谁知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眼前的铁栅栏就被一束火光慢慢地照亮,软底的靴子踏在硬石板上的声音也渐渐清晰起来。 “哎呀,闵京真是薄情。”林照溪站在铁栏外伸了个懒腰,将手中的火把挂在一旁的凹槽中,慢吞吞地从袖中拿出钥匙,打开了眼前那把沉重的锁。 他打量着周围幽暗的景色,轻轻地蹲到我身前来,两手捧起我的脸颊,似是同情似是怜惜地凝视着我道:“就这么把你丢到牢里,他倒是一点不心疼。” 我平静道:“着实是我的罪。皇上罚的,实是轻的。” 林照溪挑着眉,不置可否。“蓝玉烟,莫要告诉我你对闵京有几分情。”他犀利地扫视着我的脸,低声道,“你可想象得出他这样一个骄傲的帝王,自少年时就被形形色色的男人置于后茓肆意蹂躏的场面?” 他冷笑一声:“帝王和男妓,也不过是昼夜之隔。” 说罢他看着我,像是要从我的表情变化中寻觅到什么蛛丝马迹,以此来判断我是否对闵京有情。 我沉默许久,道:“皇上是自愿的吗?”自愿和那些男人…… “你说呢?”林照溪莞尔。 我便不再言语。见我没什么动容,他满意地搂上我的脖子,趴在我的肩膀上呼了口气。相贴的胸膛传来对方稳稳的心跳声,鼻间也萦绕着他身上淡淡的药香,我有些愣怔,双手不由得环住了他的腰。 察觉到他的气息已然有些不稳,我苦笑道:“林阁老,还是免了吧。”轻轻地把他从我身上推开,我拍了拍衣摆上粘着的茅草,道:“在下心有余而力不足。” 那几针扎下去,我可得好好做一段时日的蓝下惠了。 林照溪蹙眉盯着我看了半晌,嗤道:“我怎么就看不出你……心有余?” 我无奈地笑笑。 “已经厌烦我了吧?厌烦我和修静了。”他突然叹气,声音轻而飘渺,其中夹杂的情绪也很是莫名。 我想开口说不是,却觉得实在没必要解释些什么。我们三人那样的关系,本就该早早地停止了;而他一个医术高超的药师,只一眼便可以看出我现在的尴尬状况,也不知道他究竟想表达些什么。 他站起身走到铁栏边,徘徊了一会儿便站住脚,回头道:“三年。” 我不知所云地抬头看他。 他淡淡道:“我给你三年时间,放你出这京城。三年后你若是不回来,我就放弃帝位安分守己地做个忠臣,为闵京固守江山,你们蓝家和朝廷从此再无半分瓜葛;三年内若你回来,我就废掉闵京自己做皇帝,同时你也再无逃离的可能,一辈子都要待在我和修静的身边。” 我闻言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的儿子,也一并带走,如此一来我便再没有什么可以威胁到你的筹码。”林照溪弯身与我对视着,“——如何?你敢不敢赌?” 三年。 我不知道林照溪打的是什么主意。远离朝廷是我一直以来的夙愿,若就此把我放走,我怎么可能会再回来?可林照溪说这话的语气,仿佛料定了我会在三年内回来一般。 我沉思良久,始终猜不出这其中阴谋。踌躇了一会儿,我道:“雅歌……” 虽然我和雅歌这些年来的关系实在淡薄,可我若是一走,此生恐怕就再也见不到她;想到这里,还是有些不舍。 “你妹妹既然甘愿在这宫中,我便会好好照顾她。”林照溪了然道,“嗯,还有她的儿子,以及她儿子的父亲。他们要待在这里,我就让他们一直待着;他们什么时候想走,我也不会拦着,行头和盘缠都会为他们打点好。” “那我娘……”我还惦记着娘体内的蛊。 他似乎是早就有所准备,听到这话就从怀里掏出了一块琥珀状的物什,那竟是以前被他养在身体里的蛊虫。此时那只漂亮的虫子已经被冰冻了起来,在林照溪手中散发着森然的寒气。“我已经将它用千年寒冰封了起来,另一只自那时起就不能作祟,你娘应该早就用内力把它逼出来了。” 话说到这里,我也没什么可要求的了,于是便道:“……好。” “皇上有口谕,蓝阁老,你接旨吧。” 我依言跪下。 林照溪背对着我,将闵京的语气模仿得惟妙惟肖:“蓝玉烟,朕疲了,放你去云南折腾几年,莫要丢了朝廷的脸。” 我一愣,随即就明白了。 “臣,遵旨。” 今年开春云南动荡,各土司官互不统属,好好的一块地方竟被割成了一个个小王国,消息颇久以后才传到京城,让好不容易缓和下来的朝廷又掀起了一阵涟漪。 “镇守云南的沐家这一代虽庸碌无能,但仍有压制之力,虽西南有缅军窥伺,但依臣看,尚且不足为惧;得民心者得天下,乃是亘古真理。高祖免除苛税、轻徭役,开朝元勋战胜后迁户入府城,百姓若对草莽缅军不服,他们又能奈何?”消息传来时,林照溪对闵京如此谏道,“云南少数民族众多,而蓝阁老任礼部尚书,广阅各民族风俗,又颇有语言天分,在高丽和瓦剌时都深受那里的百姓爱戴,若派蓝阁老去传授天朝礼仪、调和土司关系,岂不一箭双雕?” 那时我正站在自己的位子上打瞌睡,闵京瞥我一眼,随口敷衍了几句就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之后也只是派了几个都察院的去探查,如今他们还没回来,这事也就暂且搁下了。 当时的闵京定是不肯放我走的,而如今我闹出这么多个事端,让他烦闷至此,被草草打发也不足为奇。 此行看似游学,实为巡查,替那黔国公沐吉招呼一下不安分的土司,顺便观察西南缅军的动静。 这下我虽然跑了,却还是要顶个巡抚的名头。不过也好,这事若是解决了,就当是我为朝廷做的最后一件事。 我出来以后便打理行装,去端敬殿里接了自己的儿子出宫。他还在乖乖地睡着,脸上细细的绒毛在暖阳的照耀下近乎于透明,被我抱起时也只是眨着眼睛看了看我,小嘴砸吧砸吧就睡过去了。没有一个宫人对我带走二皇子的事感到奇怪,毕竟他们的主子,早就不动声色地换了人。 儒易趴在堂里的方桌上等我,见我抱着琼儿进来时纳闷地道:“这个小孩儿是谁?” 我愣了一下,随即道:“我的……”站在原地含糊半天,我始终不知该如何解释,叹了口气只是道:“我该走了。” “走?”儒易嚯地站起身道,“你为什么又要走?” 待我把此行的目的告诉他后,他沉默了许久,声音有点颤抖:“那、那我呢……我是不是又要被你留在这里,一个人……” 儒易对我的感情,也许是很复杂的吧。他已经依赖了我这么多年,也被我娇惯了这么多年,除去我,恐怕这朝中再无一人会忍受他那骄纵随意的性子。我知道他迟早有一天会在这官官之间的明争暗斗上吃亏,可我现在连自保的能力都尚且没有,怕是不能再一直护着他了。 “你回君家去。” “不回!”儒易生硬地道。 “……别胡闹。”我把琼儿放到藤椅上,摸着儒易的头道,“儒易,你再在这朝廷里待三年,也好好磨炼这三年;为官需清廉,切记不可贪。有什么状况,都可以求助于清琪。” “三年后我回来,你若有妻,我便依然是你年长的挚友;你若无妻,咱们就一起辞官归隐。” 我不得不骗他。或许也是最后一次骗了。 许久,儒易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点了头。 我松了口气,从袖中拿出一封信道:“若是知赏回来了,就把这个给她。”儒易接过去打开一看,瞪大眼睛道:“休书?!” “错,是和离。”我摇摇手指,成功堵住了他接下来的话。儒易瘪着嘴,表情谈不上震惊,却有些淡淡的疑惑。“都过了好些年了,怎么这时才想起和离?”他皱着眉问道。 我悠悠地背起手:“知赏年纪也不小了,我总不能一直耽误她。” 儒易看起来似乎有点高兴,毕竟他很久以前就在盼望这一天了;掩饰着咳了几声,他佯装无意地嘟囔道:“耽误她?反正也没人敢要她,实在是多此一举。” 我摊摊手,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收起了那信。 这时,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一抬头,目光又落到一旁的藤椅上。“这个小孩儿到底是谁?”他伸手戳戳琼儿的脸颊,眉毛皱得更紧了。 他看看孩子,又看看我,表情终于慢慢有了变化。我有些尴尬,又不知该如何解释这事,只得扭头去看孩子;刚想谈些别的蒙混过去时,儒易摆了摆手,咬着下唇道:“你不必说了。我知道。” 见我愣住,他又问:“你会娶他娘吗?” 我摇摇头。 “那就好。”他红了眼眶,咬咬牙只是道,“三年,我等你。” …… …… 在高娃身上栓了鞍,我牵着它,抱着琼儿慢慢走到城门口。 路途遥远,一般的马肯定是经受不住的,正好最近没有什么战事,高娃这匹草原的千里马就屈尊给我当了坐骑。它温顺地随我走着,并没有对那些压在它身上的累赘表现出一丝不满,甩在一侧的淡金马鬃十分美丽。 一辆装饰简洁的马车正停在那里,我把那两匹普通的马换下来,弯腰将自己为数不多的行李抬进车里,又轻轻地把琼儿放到柔软的榻上。放下帘子的时候,我隐约看到马车中多出一个人影。 难不成是眼花了?我刚想进去看看,却被身后的一声呼唤喊住了步伐。 “叔。”灵图抱着肩,靠在城门边看我。 我了然地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揽住他的脖子沉重道:“叔这一去,就不知何时才会回来了;如今这朝中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和儒易。儒易太过冒失,你平时多看着他些,少让那边的老爷子操心。自己也要好生过活。……至于还在宫里的雅歌,你须得好好待她。我们蓝家就她一个女娃,你这个孩儿他爹若是对她不好,小心我这个舅子回来找你麻烦。” 说罢无比嫉妒地掐一把他那俊脸,缩回了揽着他脖子的手。 “……叔,我觉得你肯定是误会了什么。”灵图颇有些无奈地放下双臂,道,“我和蓝贵妃,并无一丝感情可言。之前不是说过了么?我对不起你,而不是对不起闵京或她。” 并无感情?对不起我? “你是如何对我不起的?就因为自己当初明明和闵京有那种关系,还怂恿我服从于他,好让自己脱身的事么?”我有些迷茫,但还是说了下去,心中愈发疑惑。 灵图闻言一僵,又倏然笑了。 只不过笑得很难看。 我想提起容渊,可看他那一脸的落寞又有些不忍,只好绷着脸道:“你最对不起的人,除了,咳,就是我那生了你孩儿的妹子。” 他听罢还是笑,笑着笑着,脸色忽然阴郁起来:“当初,我就是被蓝雅歌害的。” 见我愣住,他又道:“其实我瞒你的还有很多,不,是我们瞒你的还有很多。”说罢低下头,从怀里拿出一叠缝在一起的纸张。“这几天我闲来无事,把你所有不知道的真相都写了下来。就跟故事一样,漫漫长路,也可读来当个消遣,比你那些个《风流秀才俏寡妇》有意思多了。” “保重。”他把那本簿册塞到我手中,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走了之后,那个一直在不远处看着的人才慢慢现出身来,颇为俏皮地唤了一声:“玉烟。” 我下意识往他身边看去。“看什么?”他拧起眉,颇为不悦地道,“修静没来。” 他慢慢朝我贴近,附在我耳边道:“他知道你要走,正伤心地躲在家里哭哪……”感受到他唇间呼出的热气,我不自然地退后一步,拉开两人的距离道:“你来做什么?” 他掠一掠耳边的发,不以为意地笑道:“一别三年,宋灵图都给了你礼物,我可没有理由空着手送人。” 他若有所思地看看我手中的簿册,伸手一摸,从腰间摸出一串叮当作响的金属牌,有银有铜,上面缀着的图案很是熟悉。我看着它们,嘴角咧开了一条缝。“这是什么?” “符牌。”林照溪拎着它们在我眼前晃荡着,“没有这个,你就敢贸然去那是非之地么?” 我干干地笑着,伸手把它们揣进了怀里。 林照溪的眼眸慢慢眯了起来,双手扣在自己的身前,身子径直向我贴来。他想做什么,我一看便知。 上次他送别,也是这么调戏般凑过来亲了一记,我懒得与他在这里纠缠,于是干脆地在他唇上一亲,转身摸摸高娃的颈子就上了马车。“哎唷!”刚上马车,我的脑门就遭了一击重击,落下一枚枣核来。 我刚一抬头,“哎唷!”这次叫的是林照溪。 自诩解毒天下第一的娉婷夫人,此时正坐在马车里,一边嚼着口中的红枣,一边悠然地看着我们,瞟着林照溪的目光尤其犀利。 林照溪揉揉自己被枣核打得通红的额头,面不改色地上前,低头把一枚小小的物什系到了我的腰间,悄声道:“一路顺风。”说罢神色异样地看了娘一眼,转身走了。 我低头一看,那是一块弯月形状的金镶玉,色泽圆润晶莹,看得出是上品。 马车里陷入了寂静。 “我看见了。”神秘出现的某夫人道。 我打了个寒颤,小心翼翼道:“您……看见什么了?” “看见你亲他了。”娘冷冰冰地道。 她撩开帘子,紧盯着远处林照溪渐渐消失的背影,眸子里满是冷意。然后她回过头来,语气平淡地问道:“你喜欢那个林照溪?” 她怎么知道那是林照溪…… 我咽了下口水,摇摇头。 娘的脸色稍缓,语气却依然冷冰冰的:“不喜欢就好。你就算断上路边的乞丐,也不能把他娶进门。” 虽然我很想问一句为什么,但这个时候,还是闭嘴为好。 娘还穿着华贵的裙裳,看不出一丝皱纹的美丽脸庞堪比二八少女,可此时却绷得紧紧的,一双杏眼也满是复杂,带给我阵阵异样的压迫感。她的目光落在我的腰际,突然撑着下巴道:“我记得,很久以前我曾给过你一块娶媳妇用的玉佩……话说你给谁了?” 玉佩…… 见我发呆,她挑眉道:“给林照溪了?” 我咂咂嘴,深知自己一个后辈在活了大把岁数的老妖精面前是没有什么秘密的,于是只得照实说了。“……哦,给春生了啊。”娘听罢没什么反应,大方地手一挥道,“那就算了。” 她随手扯下我腰上的金镶玉,放在鼻下闻了闻,凝眉道:“好东西,这玉制作精良,又在上好的药泉里浸泡过,可解百毒亦能养人,比我那个避毒荷包有用多了。”她说着又扔给我:“……戴着吧。那个林照溪浑身上下都是药,嚣张的样子看着真不舒服。” 说着嘴巴一撇,又吃起了旁边口袋里盛着的枣子。 我忽然悟了。 还以为她是看出了什么才不待见林照溪,谁知竟是因为不想要个比自己本事高的媳妇。这小孩子心性…… “娘,您怎么在这儿?”看着她泰然自若的样子,我终于问出了之前憋着的话,“来之前也没事先给我报个信……” 娘瞥我一眼:“我来看看自己苦逼的儿子,不行么?” 我嘴角一歪,唯唯诺诺地开口道:“行是行……” 这时,原本在安静睡觉的琼儿突然醒了过来,嗯嗯啊啊地嘟囔着,小胳膊挥起来翻了个身。娘颇有兴趣地凑过去,戳戳他的脸蛋道:“这小孩儿哪儿来的?和我长得好像!” 见我苦着脸不说话,她忽然眼神一凛,犀利的目光直直地朝我射来。 “你不要告诉我这是你儿子,我可不相信男人会生孩子。”娘严肃地道。 “的确是我的儿子。”见她露出骇然的表情,我忙哭笑不得道,“不过是女人生的。” 她一愣,随即把琼儿抱了起来,放在腿上细细打量着。 “我这些日子过得匆忙,是忽略了打探你在京中的事。”她静静地看着琼儿的睡脸,然后看向我,“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 见天色还早,我便吩咐了马夫先行休息,在车里将我和闵京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包括我这次出来,再不回朝廷的事,只不过省略了林照溪的名字。 林照溪是个什么样的人,想必娘已打探得很清楚;只是更深入的一些事,还尚且不知罢了。 娘一直沉默着,直到我也说完陷入了沉默,才轻轻地仰起头,幽幽地叹了口气道:“唉,闵京是个可怜人。” 我这才想起娘当初给闵京解毒,不可能不清楚他的身体状况,自然也就晓得他曾在男子身下承欢。不过依她的语气,闵京竟是有苦衷的? ……即使除却这苦衷,闵京也的确是个可怜人。他从受控于西林党的混沌中挣脱出来不久,又陷入了新的混沌;唯一可以信任的苗恩,如今不知所踪。我想我和他相比还是好的,至少我有一个清明的头脑。 闵京的下半生,就要如此过活么?由林照溪操纵着朝廷,只闲闲地坐着帝位,招来新的男宠享受着鱼水之欢。 我透过帘子的缝隙望一眼远处的宫墙,心头有些复杂。 娘还在凝视着睡梦中的琼儿,拍着自己的脸颊感慨道:“他长得不像你,真是太好了~蓝家要是再出一个你这样的野猴子,我君娉婷的颜面可就丢尽了。”我:“……” 娘看着看着,忽然惆怅起来:“可是为什么不像你爹呢……”她抚了抚琼儿浅淡的眉毛,出神地道:“你爹那样的美女实在不好找,若是像他该有多好……” 爹那样的美女…… 那样的美女…… 的美女…… “起名了没有?”娘忽然道。 我从呆滞中回过神来,答道:“名还没有起好,不过有一个单字琼。”娘双眼一亮,兴致勃勃道:“我来起我来起!”说罢摸摸下巴,状似认真地思考起来。 约莫过了半盏茶功夫,她打个响指,姣好的红唇中吐出两个惊天地泣鬼神的大字: “狗蛋。” “……”见我一副被雷劈中的表情,她忙解释道:“小时候起个贱名好养活,等稍大了再取个正经名不迟。” 我听到这话,忽然有了一个很不好的预感。“娘,那我小时候……” “也叫狗蛋啊。”她理所当然道。 …… 娘对着陷入半昏迷状态的我左看右看,目光又落在林照溪的金镶玉上,想了想忽然道:“对了,我的避毒荷包呢?虽然没这东西厉害,但戴着好歹也有些用处啊。” 我这才想起自己还没有跟她说那些在阿日善族部落的遭遇,以及那个叫斯琴的酋长最后的请求。 待到我又口干舌燥地和她讲明白时,她又开始了更为长久的沉默。“娘,您会去看斯琴吗?”我问。 她把琼儿放到身边的软塌上,恍然一笑道:“会。我年轻时爱游历,爱冒险,也因此惹下不少祸端;我欠斯琴那孩子一个交代,无论如何也该去见她一面。” 第一次,我从娘精致的妆容上看到了沧桑。 她是君娉婷。君娉婷的一生,是传奇。 我下车拍拍高娃的颈子,吩咐了马夫上路。 …… 路上,娘沉吟了许久,道:“娘这一辈子,只做过四件错事。” 见我看她,她便接着道:“第一件事,是嫁给你爹。”我一愣,她又道:“第二件事,是离开你爹。” 我突然觉得心酸。 不论是生是死,不论过了多少年月,娘始终是爱着爹的。 “第三件事是带斯琴去看外面的世界。第四件事,是救了燕柳。” 听到燕柳时我猛然一震,着急地问道:“娘,您知道燕柳现在在哪儿吗?” “不知道。”娘答得很干脆。 仅有的一点点期望被浇灭,我愣愣地看着她。 “我当初让他跟着你,只是想让他保护你而已,媳妇什么的也就是随口说说,却不想你还是对他下了手。下就下吧,他乐意,我这个做师傅和做娘的也不好说什么,你们若是这样过一辈子,倒也没什么不好。”娘盯着我,眼底有了些冷意,“可是呢?你除了他还招惹上嫣王,甚至还有皇帝;而他除了自己的剑,就只有你。” 其实我招惹上的还有…… 我蔫蔫地低着头,心中也有些愧疚。 娘柳眉一挑,没好气道:“你若不是我的儿子,我定会好生修理你一顿。” 她说着揉揉自己的肩膀,看起来有些疲惫。我赶紧上去给她捶肩,待她的神色稍稍缓和,才试探地道:“那个……为什么说救了燕柳是错事?” 娘垂下眼睛,苦笑道:“燕柳是我从一个尊蛇为神的上古部落里救出来的。那时我看他们把小孩丢到蛇坑里,想都不想就跳进去把他捞了上来,却不知他因为我的作为平白遭受了许多年的苦。直到前些日子我才知道,若不是我破坏了他们祭祀的仪式,燕柳就可以通过蛇咒成为他们这一代的蛇神,足足可以活上两百年。” 这便是好心做了坏事。我听罢有些涩然,嗫嚅了半天道:“……我想把燕柳找回来。” 娘看了我一眼,嗤道:“如今他生死未卜,就算你找到活着的他,他也指不定变成了一个人不人蛇不蛇的怪物。即使这样,你还要找他吗?” 眼前隐约浮现出之前和燕柳度过的那些个快活的日子,我深吸一口气,道:“找,怎么不找。” 一天不找到他,我的心就有一天悬着。不论他变成什么样子,我都要把他找回来。 “好极。你这一行是去云南,翻山脉抄捷径和走大路所费的时日都相差不多,正好我沿途有一些事要办,我们便挑武林人最为集中的路子走,还可以一路寻人。”娘停顿了一下,“嫣王也要找回来。” 我点点头。 闵兰,我自然也是要把他找回来的。 娘憧憬地道:“云南有的是仙境美景,我也可以顺便躲一躲。” 说到这里,她的神色有些微妙的变化。 “躲谁?” “躲一只野狗。”娘有气无力道。 …… 路边的风景不停变幻着,我揣紧怀里的符牌和灵图的簿册,抱着琼儿浅浅地打起了瞌睡。 87 其实想一想,这趟去云南的路途,许是我前半辈子度过的最祥和的一段时日了。 时隔多年与娘相见,上一次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毕竟她那时为了闵京的毒忙得焦头烂额,也没顾上和我说些什么。而这次两人皆是一身轻松,原本淡漠的母子之情也渐渐浓厚了起来,一路上听她讲述自己在各地的传奇经历,那感觉竟是前所未有的快活。 虽然看着她那张过于年轻的脸实在有些别扭,但好在她这些年的阅历是真实存在的,并未失去长辈的仪表。有时候我抱着琼儿迷迷糊糊地醒来,看见坐在另一头的娘,有种仿佛回到幼时的错觉。 如今,我也是当爹的人了。 本以为有孩子会是一件很头疼的事,谁知琼儿竟乖得让人不可思议。他在这颠簸的马车上也能睡得香甜,一点也没有在宫中娇惯的样子,饿了就嗯啊几声招呼我,想方便了就朝我皱皱眉,实在比想象中要好伺候得多。 一路上还算顺利,毕竟我们有匹屈才的千里良驹。因为淡金色的高娃实在太惹眼,为了不至于招来窃贼土匪的觊觎,我拿布匹给它做了些伪装。娘对高娃十分喜欢,停下来歇息的时候经常亲自给它喂食梳洗,就像在待自己的女儿。用她的话说就是,这等有灵性的马就必须好好待着,指不定到哪个危险的时刻就得指望它了。 “我们先去趟江州。”娘拍着高娃的脊背道。 我展开手中的地图看了看,奇怪道:“为什么要去江州?” 娘一边梳理着高娃的马鬃,一边道:“前些日子我受江州一个耿姓商人的委托,去暹罗那边捣鼓了些银器,刚在京城请工匠加工过,得尽快去交货。” 原来和我一起走只是顺道啊…… 我凄凉地往旁边一瞥,这才发现自己随行的那堆杂物上搁着一只不小的黑麻袋,想必里面装的就是银器了。“您怎么做起这生意来了?”我好奇道。娘停下手中的动作,有些惆怅地道:“如今的江湖风平浪静,几大门派都相安无事,没了早些年的腥风血雨,我那情报贩子的生意也不再好做,只得散了山庄里的人,也就替些商人跑跑货。” 这话听起来似乎是挺有道理,可我转念一想,难道娘之前那些年挣的钱财还不够后半生过上舒坦日子吗?用得着这样东奔西跑的么…… 我忍不住开口问道:“娘,您是不是在躲着什么人……” “小孩子家不要问那么多。”娘的脸色顿时变得黑沉沉的。 我便知趣地闭上了嘴。 若是躲仇家,那娘的表现也未免太过悠然了一点,看来那个人的身份着实不简单。 …… 江州水多,美人也多。 待到马蹄下的土地变得平整,走过一段幽静的道路后,耳边突然传来了莺莺燕燕的娇软之声,鼻下也开始有若有似无的香风淡淡萦绕。琼儿在我怀里好奇地朝外张望着,我僵硬地坐在马车里,伸手堵住了他的小耳朵。 反观一脸淡定的某夫人,我在脸色青了又白后,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娘……”您为什么一定要走这条路哪…… 旁边的人揉揉鼻子,一双杏眼朝我瞥过来:“这条花街是捷径中的捷径,早一日向耿家交差,便能早一日动身。反正你不喜欢女子,听一听又何妨?” 我苦着脸不做声。对于娘的决定,我当然不能忤逆半分,只是有些同情前面的马夫。 走着走着,马车忽然在某个拐角剧烈地颠簸了一下,高娃不知何故停了下来。我正纳闷着起身,刚撩开帘子,就听到车外传来一阵悦耳的笑声,姑娘软绵绵的嗓音也随之响起:“这位爷的车好生华贵,可有闲情上我们醉香楼来玩玩?” 我定睛一看,只见是个年纪不算大、却做老鸨打扮的姑娘,身边还跟着两个年纪稍小一些的姑娘。那两个姑娘不由分说地就往马夫身上贴,直把人家一张黑红的粗脸都吓白了。 眼看那挥着香帕的小手就要朝我贴来,我木木地回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坐在车里的娘。 娘了然地跳下来,二话不说地抱起肩,轻蔑地看着那个年轻的老鸨。 娘看起来年轻貌美,被误认为是我的夫人也不差许多,再加上她这骇人的气势,顿时让老鸨的笑容变得讪讪的,不自在地笑了两声就赶紧领着那姑娘们遁走了。 某夫人功成身退。 待马夫从惊恐中回过神来,准备继续赶路时,我的余光瞥见一个鹅黄色衣裳的姑娘从那飘着香气的楼里走了出来,十分黯然地对刚吃了瘪的老鸨道:“兰公子这次还是不要姑娘,只要那上等的客房。妈妈……他什么时候才能多看杏儿一眼呢……” 远处的老鸨眉一挑,中气十足地教训她道:“那是你媚功不够!” 这时,二楼某处响起了此起彼伏的软糯唤声。“兰公子~奴家思念你好些个时日了~”“哎~公子也来陪陪我嘛~” 一阵沉默后,似是那公子说了句什么,姑娘们失望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诶?家中有妻也是可以玩玩的嘛~”“公子总是不点姑娘,传出去让旁人笑煞我们醉香楼了~” 我眯着眼睛看看姑娘们聚集的二楼围栏,顿时觉得有些嫉妒。 早就听闻江州专出风流才子,那个兰公子,魅力真是不浅。 娘朝那满是姑娘的二楼瞟了一眼,看着我道:“怎么?你还想上去看看不成?” 姑娘们已经渐渐散开,我赶紧把视线收回来,讷讷道:“……孩儿又不喜欢姑娘。” 娘听罢一哼,笑得十分诡异:“那什么兰公子又不是姑娘。能让整个青楼的女子为之倾心,想必是个美人;怎么,你不去会会?”见我不言,她顿了一顿,笑得更加诡异:“哦,我倒是忘了你现在不举。” 我撇撇嘴,勉强扯出个尴尬的笑。 早在路上我就向娘说明了自己现在的窘况。其实不用说,她那双毒辣的眼睛也肯定从我空虚的脸上看出来了。 当我问她有什么方法治这病症时,她也只是耸耸肩道:“没辙。不晓得那劳什子御医给你扎的什么针,只能禁欲,慢慢等着恢复;若是一直恢复不来,你便只能如此了。” 见我一副晴空霹雳的模样,她又安慰我道:“唉,这样老实点不也挺好么,年纪轻轻就纵欲过多,以后老了有你后悔的。”然后她的目光不知停留在了哪里,笑得颇有几分恶意,“再说,前面不行,不还有后面么?” ——没见过这样的娘。 我只沉默了半晌,便道:“孩儿后面也不行。” …… …… 江州耿家,称得上是这方圆几百里的地界最有钱的富人,离得老远就能看到他家那座奢华的府邸。我算算自己这一年的俸禄,又算算娘这一趟能赚得的利润,顿时觉得凄凉无比,只想立马丢掉乌纱帽留在江南经商。 法贱商人,而商人已富贵。 马车停下来时,娘拎着装有银器的口袋轻盈地跃到耿府的门前,跟看门的僮仆招呼了一声,轻车熟路地探了进去。我怀抱着睁大眼睛四处打量的琼儿,也跟着她进去,脚步却小心翼翼的,没有她那般随意。 “耿鸣哲!”娘坐下来懒懒地唤,“快出来接你那些物什!” 不多时,那扇镶嵌得十分典雅精美的檀木门后便探出一个人来,口中笑着道:“夫人这一趟着实劳累,耿某人先在此谢过。来人,端些梅花糕和润喉茶,再去烧些洗澡水,服侍娉婷夫人歇息。” 待他身旁的几个丫鬟被吩咐下去后,娘瞥他一眼道:“算你孝顺。” 耿鸣哲听罢笑了笑,撩起衣摆在她身边坐下,与她谈起天来。 我看着他们,愈发觉得这两人才像母子,我倒像个外人。 他们两个聊得不亦乐乎,全然忘了还在一旁站着的我;这种被冷落的滋味实在不好受,我忍不住咳了两声,这才吸引住了耿鸣哲的注意力。“这位是……”他看看我,又看看我怀中的琼儿,再把目光挪向娘,脸上顿时露出惊愕的表情。 我知道他八成是把我错认为娘的什么人了,一是纳闷何时连孩子都有了,二是纳闷娘的品味怎么这么差。我也不解释,抱着怀里的乖儿子安然地站着,等娘自己给他说明。“我儿子!”娘喝下一口丫鬟送上来的茶,悠然地答道。 耿鸣哲的目光在我和琼儿的脸上流连着,又道:“哪个是你儿子?” 娘一边吃着糕点,一边含糊地道:“大的那个。” “你、儿、子?”耿鸣哲重重地念着。 娘拧起柳眉;“不行么?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成过亲。” 见耿鸣哲看我,我忙自我介绍道:“在下姓蓝。” 闻言,耿鸣哲嚯地站起来,阴沉着脸对娘道:“他就是蓝正德之子蓝玉烟?”“正是。”“断袖?”“嗯。” 耿鸣哲蓦地笑了。那笑颇有几分邪气,而且似曾相识。 咣当一声,他身边的一把沉木椅碎成了渣。 我呆了。他淡淡地扬起手,面带歉意地朝我道:“不好意思,手滑。” 好厉害,原来竟是会武功的。我若有所思地抱紧琼儿,心里佩服的同时,总觉得刚才的那一幕有点奇怪。 这时,琼儿在我怀里嗯啊了两声,小身子扭动着,一双大眼睛也朝我看来,似是饿了。见耿鸣哲看他,我便道:“这是犬子。” 耿鸣哲会意地对身边的丫鬟吩咐道:“桂香,去熬些奶粥给小少爷。”说罢对琼儿微笑了一下,成功换来小孩高兴的挥手。他看起来彬彬有礼,相貌虽不十分英俊,却也温和端正。他身上散发出的一种气场让我觉得有点熟悉,仔细看看,好像轮廓也和我哪个故人有些相似。 哪个故人?我的心有些发凉。耿家这么富有,断不会有什么人出去当小倌吧…… “尚书大人先坐。耿家多年没遇得贵人,今次您来可真令这里蓬荜生辉,理应好好庆贺一番,我这就去吩咐厨娘,今晚应得多加些菜色。”他说罢便起身走了。我的目光也随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后,心里愈发疑惑。 那种似曾相识的气场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呢? 转过头时,娘正用一种很严肃很正经的眼光看着我。我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憋了半天只是道:“娘,我不喜欢这类的。” 身为断袖真麻烦,随便多看一个人两眼便会被误会是对人家有意,难道娘不知道我也是有节操的么? “就算喜欢也不行。”娘悠然地吃着糕点,“耿家全家都歧视断袖,若你不是我君娉婷的儿子,指不定他刚才就拿把菜刀切掉你了。” 全家都歧视断袖?好像有些耳熟。 我打了个寒战,等到耿鸣哲回来时,看他的目光已没了方才的欣赏与熟悉,只余下些莫名的战栗。 一个伶俐的丫鬟从我怀中抱过琼儿喂粥。他咂吧着小嘴喝得香甜,我正出神地看着,突然听见娘刺耳地嚷了一句:“什么!”我侧过头一看,只见她手中拿着一张薄薄的银票,正黑着脸看耿鸣哲。“就这么一点银子,你就不觉得有点对不住我这些日子的辛劳?” “娉婷夫人此言差矣。”耿鸣哲脸不红气不喘,从袖中抽出一张印着墨迹和红指印的纸,指着上面一行毫不起眼的小字道,“原先我们做过约定,这货迟一天来,便要折一成报酬;你散漫了这么多时日,如今我给你留下这些,已是很大的恩惠了。” 娘接过去一看,咬牙切齿:“奸商!” 那耿鸣哲淡淡笑着:“谬赞。” 气氛一时间变得无比僵硬,我正寻思着开口说些什么,却听见远处忽然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二哥!我前些日子订的布料……” 我一回头,正好和一双勾起的狐狸眼四目相对。 “……哟,尚书大人,好久不见。” 耿冰牙抖了抖清眉,抽出腰间的一把青花扇,风骚地扇了两下。 …… “看来尚书大人最近的日子实在过得很不如意呀。” 狭长的水榭之中,我和两年未见的探花郎面对面在湖心亭里坐着,谈天饮酒。耿冰牙一边感叹,一边夹了一块酥点去逗弄身边的美人。四个姬妾围坐在他的身边,各个妩媚地为他斟酒邀宠。琼儿此时正被耿府的丫鬟抱着,娘还在和耿鸣哲争论不休,我一个人坐在石凳上,有些微妙的寂寞。 “若不是我辞官回来后对二哥提过你这个熟人,他呀,方才早就把你剥皮拆骨了。”耿冰牙搂着身边姬妾的腰身,枕在她的肩头上,一边喝着她喂的酒,一边瞥着我道,“我大哥遇人不淑,实是被人骗得凄惨;我们耿家绝不善待断袖,这一点此后怕是不会再变。只是你蓝玉烟在我眼里还能称得上是好人,你来这耿府,也堪堪和娉婷夫人一样是个贵客。” 听到耿冰牙对我的评价如此之高,我不禁瞪大了双眼。 小伙子这两年已经长大了些,只是玩世不恭的态度似乎还没有变。看着那四个妖娆的姬妾,我有些不自在地别过眼。“哟,尚书大人是嫌我这几个姬妾不漂亮吗?”耿冰牙看着我的样子笑道。 我一愣,忙开口赞美:“哪里,几位夫人都很漂亮。” 几个姬妾便都吃吃笑起来,似在嘲笑我的呆板;然后用深情的目光看着她们的夫君,把对面的我当做了空气。 真羡慕这小子啊…… 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子上给我斟酒。我端起来没有滋味地喝了一口,仰头时,头顶的金月还是半个弧形。算算日子,也快临近中秋了。 看着那弧形的月,我突然想起闵兰。许是之前那些杂乱的日子分了我的心神,使我无法静下心来冥想,所以我便没什么机会去想他;可如今我已经远离朝廷,一切的想念便都在此刻到达了一个顶峰。 我想起以前和闵兰在一起的日子。泡酒,一年四季从未断过;中秋时他也经常亲自动手做月饼,尤其拿手玫瑰馅儿的。久而久之,我吃月饼时总会分不清那香味究竟是月饼里的,还是他身上的。喝酒时,也总不知晓自己是醉得多,还是迷得多。 他的笑容就像月光一样。 “尚书大人在想什么哪?”耿冰牙忽然道。 我喃喃道:“闵兰……” “哦,嫣王啊,前几日我还和他吃酒来着。”耿冰牙伏在石桌上叹一口气,似是无奈地道,“他这一来,江州喜欢我的姑娘霎时少了大半,真是教人发愁。” 我以为他是在和我顽笑,模糊地应了一声便不再言语。 见我发呆,耿冰牙也没接着说下去,对身边的姬妾道:“春儿,你来给尚书大人跳段舞助助兴。” 我看着那个容貌艳丽的女子,眉心稍蹙道:“春儿?” 怎么起了个丫鬟般的名字。耿冰牙不以为意道:“是啊,春花秋月,春儿、花儿、秋儿、月儿。”说罢扬眉道:“怎么?不好听?” 我凝眉道:“似乎……略俗气了些。” “花里胡哨的名儿太多,还是简单些叫着上口。”耿冰牙看着一旁旋转舞动的春儿,回头撑着下巴道,“不然尚书大人来给她们取个好名?” 我欣然应允。以前在花街柳巷时常刚挂牌的姑娘相公让我起名,我对此也有些造诣,知道起个怎样的好名才能生意兴隆、顺风顺水。起个旺夫的名,应该也不难。 “不如这样。”耿冰牙忽然打断我的思绪,站起来点着姬妾们的香肩道,“这个叫春生。”“这个,叫碧琅。”“这个叫墨玉。”“这个就叫……浅尘。” …… 我石化了。 “夫君真是说笑,哪能起这些倌儿似的名呢?”姬妾们笑着,破有些不以为然。 耿冰牙不言,只是意味不明地朝我笑着。 “你……你怎么知道……”“我怎么知道那些和你相好过的倌儿的名字?”他轻笑道,“自然是嫣王同我说的。” 胸口的血液在刹那间沸腾。我从石凳上一跃而起,焦急地摇着耿冰牙的双肩道:“你真的见到他了?他在哪儿?!” 耿冰牙皱着眉扒拉下我的手,揉着自己的肩膀道:“嫣王化名兰旻,一直都在我们江南游历着。这些日子他初到江州,来我府上做客,和我一同游玩时讲了不少你们的往事,倒让我对你改观不少;前几日他说自己不便一直留在这里叨扰,又嫌城中的客栈大多粗陋,便都是宿在花街的雅阁里。” 他掐指一算,不确定道:“算算日子,他似乎明日就要走了?” …… 我丢下耿冰牙,朝我们来时经过的那条花街一路冲去。 赶到醉香楼下时,天已临近黎明。我喘上几口气,抬眼望见一辆漆黑的马车。一个修长的人影在月色下迈了进去,只余下一角素色的衣袂。 我上前,一把抓住了那人的手腕。 那人回头,面容在月光下渐渐清晰起来。 他微微一愣,随即从马车上跃下,一双凤眼笑得嫣然。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88 …… 天亮了。 托醉香楼的小厮给耿府捎去口信,我坐在这里最上等的雅阁中,默默地看着面前那一抹窈窕的身影。 他关了窗,合起帘,在一片昏暗中朝我走来,看着我的一双眸子透着温和的微光;然后他在我面前坐下,一言不发地与我对视着,似是慨然般叹了口气。 已有多久没见过他了?我心中默算着,眼睛有些隐隐地发酸。闵兰还是那副倾城的模样,只是头发不知何故剪得极短,仅是柔软地贴在耳鬓和颈边,看上去比以前年轻了许多,像个暖阳般的少年。 “兰旻公子,这花街的雅阁住的可还舒适?”我虎着一张脸,终是忍不住先开了口。 闵兰眉一挑,低低地笑道:“……自然是极为舒适。” 听到这话,我有些莫名的不大舒服,憋了一会儿又道:“暖床人可还称心?”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一上来就咄咄逼人地问这些话,看到闵兰略显愕然的样子便尴尬地低下了头,手扣在一起不敢去看他。一时间阁子里出奇的寂静,我连自己不太整齐的心律都察觉得分明。 昏暗的光线下,我转过身愁眉苦脸地暗唾自己,半晌便感到一具温热的身子靠了过来。“景郁。”闵兰柔软的身子趴在我的后背上,温和的声音飘在耳旁,纤细的五指也搭在我扣着的双手上,“你的嫣儿,可一直都只是你的。” 话音刚落,我就觉得心头的某块地方被热热地填满了。 手臂一扬,我侧身把我的嫣儿揽在怀里,低头蹭蹭他的脸颊,只觉得满足极了。 他一直都是我的,无论是以前,还是以后。 闵兰偎在我怀里,好似没有察觉到我的异常,注视着我的目光一直是温和的;见我一脸恍惚,他便也不说话,安然地与我厮磨着,倒也有几分温情。 许是觉得我这么抱着他有些吃力,他不久便轻轻地吻了我一下,从我怀里起身,摸索到我有些发麻的大腿揉了揉,继而走到床前,从他随身的行囊里摸索出一个硕大的锦袋来。 我不明所以地瞧着他,直到他把那锦袋打开,才蓦地回过神。“我这些日子一个人过得还好,除却游历便是遍访江南名寺,为你求了好些个平安符;虽不能一一系上,带在身边瞧一瞧也是好的。”他说着把那袋子打开,花花绿绿的平安符便随着流苏洒出,露出个个镶着金边的吉字来。 我看着那些平安符,说不出是感动,还是心疼;待抬头又注意到闵兰的头发时,心里却是咯噔一声。 莫非…… “嫣儿,你的头发是怎么了?”我握着他的手急急地问。 闵兰一愣,像是不太情愿说出口,可看着我打破沙锅问到底的眼神,终是妥协了。“我本是想出家来着……” 我的手一颤。“已经剃了度,谁知方丈说我还有红尘心事未解,不肯收我,便就罢了。”他笑着摸摸自己耳边的碎发,有些怅然地坐了下来。 红尘心事未解,指的就是我么?我看看平安符,又看看稍显疲惫的他,有些沙哑地开口道:“你……”你为什么不回来。 ——宁愿出家当和尚,也不愿跟着我么。 “我游历了这么多时日,说来也应是放下心结的时候了;可我一直在犹豫,究竟是回到你身边,还是一切顺从天命。”闵兰靠在我的肩膀上慢慢地说着,“说来可笑,皇兄派人来寻过我,都被我一一打发了,心中总有点盼着,会是你亲自寻来。我方到这江州城时,心中就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走时也一连迟疑了好几天,果真——让我碰上了。” 我抚摸着他柔软的发,心渐渐平静下来。天命,我和闵兰的重逢,就是天命。 目光落到那些花花绿绿的平安符上,我的眼睛又有些微酸。这么多个物什,他究竟向佛祖拜了多少次?这些日子,他一个娇生惯养的王爷又遭了多少苦? “嫣儿……”我唤他,待他抬起头就在那唇上亲了一记,扬起的嘴角有些涩然,“你受委屈了。” 说罢,我拿起那些平安符看了又看,试着把它们挂到身上去。“哎哎,”闵兰笑着拉住了我动作的手,“不要挂这么多,看上去太蠢。” “嫣儿为我辛辛苦苦求的,怎么会蠢呢?” 我说着心口悸动了一下。 他那一双凤眸闪了闪,低头微微一笑,柔软的掌心在我手指上滑动了半晌,走到窗边将帘子拉拢得紧密了一些,欲言又止地坐在床边,抬起头静静地看我。 见我不动,他把手放在自己胸前的衣襟上,身体微微侧了侧,竟是脸红了。 我并非无知孩童,自然看得懂这其中暗示。 怎奈…… …… …… “哈哈哈哈哈!” 闵兰伏在床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坐在旁边凄凉地看着他。 “嫣儿……” 闵兰的肩膀抖动着,抱着我的腰缓和了好一会儿才直起身,一边揩着眼角笑出的泪,一边忍住笑意看着我道:“景郁你英明一世,自诩天赋异禀,到头来却被个老御医给……噗……哈哈哈……” 我咂咂嘴,仍是一脸凄凉。我只告诉他是老御医扎针害得我不举,并未说是因为什么才扎针。 “也好,”闵兰忽然止住了笑,神情变得严肃起来,支着下巴认真地道,“不举就不举吧,安安分分的多好。” 我瞧着他出神的侧脸,讷讷道:“嫣儿……” 他一记秋波朝我瞥来。 我支吾了半天,道:“那个……你不嫌我么……” 若那老御医糊涂,就此扎得我终身不举,身边的美人岂不是要白白荒了大好年月在我一个废人身上?尤其是闵兰,他理应过上更好的日子,我这个百无一是的庸人是当真配不上他了。 “有什么可嫌的?”闵兰轻笑着捶我一拳,“这般倒更好。若是以后我年老色衰,你却凭着那本事一个个小夫人娶回来,要我一个落魄王爷上哪儿哭去?不举了好,以后少想些有的没的,只专心过日子就是。” 他这话说得淡然,却隐隐透着一股微酸,更是让我听傻了去。“这意思是……”我猛然甩甩头,只觉得自己是想多了。 闵兰抱起肩,下巴一扬道:“怎么,娶我一个王爷,还怕辱没了你们蓝家门楣?”说罢瞥着我呆滞的神情,自鼻间哼了一声。 我愣了许久,凑过去拉住他的手。 不说话,就只是拉着。 如今我离了白修静和林照溪,身边也再没有其他人,若是圆满完成云南之行,就此带着琼儿和闵兰隐居,那该是何等的美事。可是我还有燕柳,生死未卜的燕柳。若燕柳找回来了,即使他们愿意,娘会让我委屈她的徒儿吗? 嫁我为妻,这话若是早些年说,该有多好。 我正黯然着,闵兰忽然道:“对了,我倒还没问你来江州是做什么。”说罢他偏头想了想,又似笑非笑道:“……总不会是专程找探花郎叙旧的吧?” 我叹口气道:“我们先回耿府。” 闵兰离开的这些日子,我实在经历得太多,不知该如何对他讲起。 况且我的儿子,也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和他讲清楚的;我不想欺瞒他,却也不知该怎么照实说。 然而我心里也知道,不论发生了什么,闵兰都是会原谅我的。 …… 和闵兰一路坐着马车回到耿府时,耿府大堂内吵吵嚷嚷得好不热闹,除了娘和耿鸣哲外还有一个男人的声音。闵兰昨晚并未睡好,此时困倦得很,我便没有拉着他和娘打招呼,而是径直随着下人到了他们给我收拾的客房,把他安置到榻上歇了,这才松一口气,慢慢地踱到堂里去看那几个人。 “娉婷,你就不要再躲我了!”听声音,是个挺威武的汉子,就是不知为何低声下气地站在娘跟前,连吼出来的话都带着几分委屈。“和我回去吧!我保证娘不会再为难于你,我一定会好好待你的!” 娘似乎吵累了,木着一张脸看他,有气无力地道:“蓝正辉你有完没完?若再纠缠着我不放,我可不惮伤了你们家这一代的独子。” 我只瞧上一眼便了然了。 看来这就是娘这些日子东奔西跑、遮遮掩掩的真相。敢情是凭着那一张不老的少女脸,在花丛中翩翩飞舞的时候,招惹到了一只年轻的小蜜蜂。 小蜜蜂欲哭无泪:“娉婷……” 娘仍是木着一张脸,余光瞥见站在一旁的我便唤道:“玉烟。” 我便清了清嗓高调地从屏风后走出来。娘看看我,指着小蜜蜂介绍道:“这位蓝正辉,也是蓝将军的后代,他们家是流落到江南的一支,姑且能算得上是你爹的同辈,你就叫他……叔叔吧。” 我看着小蜜蜂,半晌也木了一张脸,皱着眉道:“他多大。” “二十八。” 我的目光顿时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娘那一张娇艳的脸庞顿时被我打量得通红,有些心虚地别开了眼。小蜜蜂警觉地抬起头,目光犀利地朝我刺来,谨慎地问道:“娉婷,这是谁?” 娘沉默了许久,叹气道:“我儿子。” …… 长久的寂静。 “你……儿……子……”小蜜蜂翻着白眼,指向我的手指不断地抽搐,抽搐。 “没错,就是我儿子!”娘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事到如今我也不便再瞒你了,我儿子就是当朝驸马、礼部尚书、华盖殿大学士蓝玉烟,是我和蓝正德生的!他今年都三十二了!比你还大!比!你!还!大!” 娘刚吼完最后四个字,蓝正辉就两眼一闭,晕过去了。 耿鸣哲淡定地上前扶起他,伸手号一号脉,对身旁的丫鬟道:“快把蓝大侠扶到客房里去,再煮一碗莲子米仁茶来给他静静心。” 蓝正辉浑身无力地被两个膀大腰圆的丫鬟拖下去了。 娘松了一口气,似是无奈又似是疲惫地笑笑,坐下来喝着方才丫鬟端上来的银耳粥。见我还在旁边站着,她淡淡地扫了我一眼,道:“嫣王寻回来了?”我一愣,顷刻想到方才我与闵兰经过的时候,应是被她察觉到了,于是便应道:“是。” “怎么这么巧在江州遇上……”娘微蹙着柳眉,有些复杂地扶了扶自己的眉心,对一旁的耿鸣哲道,“正好,省了一个人的钱,把嫣王的那份还过来。” 耿鸣哲挑眉,从袖中拿出一沓银票来,数出一张数额大的递给她。娘接过去揣进怀里,朝他冷哼了一声。 我疑惑道:“娘,您这是……” “我如今散了山庄里的人和探子,身边又没了亲信,单凭一己之力实在不容易,便只能托耿府来帮忙寻人。” “寻人?”我挠挠头道,“寻谁?” 娘瞪我一眼:“当然是燕柳和嫣王。” 我闻言一愣,立马一记眼刀抛向耿鸣哲。 奸商!明明闵兰这几日就在此处逗留,居然佯装不知;若不是耿冰牙不知他二哥心计,我又提前把闵兰寻回来,这钱就算是他落着了。 正愤愤地腹诽着,耿鸣哲仿佛察觉到了我的心思,也没有露出什么尴尬的神态,朝我淡淡笑了一下。 “还有闵知赏。” 我的背一下子绷得笔直。“为什么要寻知赏?”我更疑惑了。 娘放下银耳粥,上来就敲了一下我的脑壳:“你们皇帝糊涂,任由她一个宗室公主在江南撒欢,却不想她一个小女儿家若是惹上麻烦怎么办?这江湖可是凶险得很,单凭她那点花拳绣腿怎能招架得住?你和她夫妻这么多年,就算只是名义上的夫妻也总归有兄妹之情,你真的放心她这样下落不明么?” 我唯唯诺诺地应着,心中的担忧也涌了出来。 说的也是,这丫头若是出什么三长两短,即使闵京不要我赔命,我也得内疚死。这些日子,是忽略她的消息了。“把闵知赏找回来,再和人家和离,然后把她嫁出去,就算你这个兄长尽到责任了。”娘幽幽道。 我撇撇嘴道:“和离是必然的……可是嫁人,就要看那丫头自己肯不肯了。” 娘轻笑一声,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身边一直听着的耿鸣哲打断了。“娉婷夫人,在下还有生意要忙,这就先告辞了。”他说罢看我一眼,迈着方正的步子走出去了。 宽阔的大堂里,只余下我和娘两个人。 我的目光落到方才蓝正辉站过的地方,若有所思的摸摸下巴。“娘啊……说到知赏嫁人……你是不是要嫁给那个……”我意味深长地看她。 娘剧烈地咳嗽了几声,一双美眸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却是一副做了亏心事的样子。 “娘,我看那小伙子人挺精神的,你要是真心喜欢他就嫁了吧。”我诚恳地道,“不过我绝对,不叫他爹。嗯,也不叫他叔叔。” 娘沉默了很久。 其实我是很盼望娘能有个好归宿的。我知道她这一生只爱过爹,也只爱爹一个;然而爹死了,她用尽自己前半生的风华岁月来悼念,这已经足够了。方才娘的态度并不强硬,我断定她对蓝正辉并非无情,只不过两人差距得大了些,让她不得不顾忌。 娘叹着气道:“你说我看起来再怎么年轻,内里也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太婆了;他是实实在在的年轻,我怎么好意思去老牛吃嫩草?这糟心的地方实在多。而且我驻颜的功夫,指不定到哪天就会失效,又会变回一个干瘪枯朽的老妪,到时候即使他不嫌,我也会嫌弃自己。” 我发了会儿呆,道:“娘,您老吧,孩儿不嫌弃您。” 不老,也是很累的吧。 娘定定地看着我,半晌噗哧一声笑出来,又在我脑壳上敲了一记。“回去吧,看看嫣王怎么样了。我们在这里等几日,若那耿鸣哲打探不到消息,便起程去云南。” …… …… 去照料琼儿丫的鬟那里接了他,我慢慢地走回自己的客房。 因为闵兰要休息,我临走时吩咐丫鬟拉上了帘子,此时屋内一片昏暗,只能依稀看到那个伏在榻上的人影。把酣睡的琼儿在小榻上轻柔地放下,我注意到闵兰的双肩正在微微颤动着,脑袋下的枕头有一大片湿意,竟都是他的泪水。 他的手上赫然攥着灵图写给我的簿册,原本整齐的纸张皆被抓得皱皱的,看得出是被仔细翻阅了一番。 那一刻我便知道,闵兰已经什么都知道了,或许,比我知道得更多。 “嫣儿……” 我静静地上前,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弯下腰来轻声唤他。他抬起头错愕地看着我,满脸的泪痕还未干涸;见我的目光落在他紧攥着的手上,他连忙坐起身,又看看手中那遍布着蝇头小楷的纸张,下一刻便把它们撕了个粉碎。 “……你还没有看它。”他笃定地道。 我点点头。 闵兰抬手,捧起我的脸颊细细看着,面上的表情十分珍惜,仿佛下一刻我就要碎掉似的。“不要看它。”他低头凝视着地上的碎片道。 我无奈道:“你都把它撕碎了,我还怎么看?” 拭干闵兰眼角残余的泪水,我吻了一下他的额头,搂着他躺倒在榻上。“再睡会儿吧。”我取下身旁的帘钩,脱下靴子躺在他的身边,握住他冰凉的手低声道。 “……景郁。” 朦胧中,闵兰那双柔软的手臂慢慢地缠上了我的腰。 “我爱你。” 89 听到那三个字时,我居然很没出息地红了眼眶。 嫣儿啊嫣儿,我是不是欠你的太多…… 身边传来几声孩童的呢喃,闵兰坐起身,抱过一旁小榻上的琼儿,看着他的小脸淡淡地笑道:“长得好像娉婷夫人,真是个可爱的孩子。” 他没有问我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也没有问我自己的皇兄现在如何,只是把头垂得低低的,没有长发遮掩的脸庞显出几分苍白。“你们蓝家,实是有福气的。”看着他这样的神情,我心中又是一痛。“嫣儿,你好好休息。”我抚摸着他耳鬓的发,稍歇了一会儿便起身道,“我去给你端碗热茶来。” 闵兰点点头,目光落在床下的那些纸屑上,抱着一脸惺忪的琼儿躺下,任由我把薄被盖在他身上。琼儿好奇地打量着他,扭扭小身子便安然地靠着他的胸膛睡去。闵兰温和的气质,是小孩子抵挡不住的。 吩咐耿府的下人进来清扫地上的纸屑,去厨房要了碗他们给蓝正辉煮的莲子米仁茶,我一边走在耿府陌生的长廊上,一边叹气。 我蓝玉烟的日子,究竟何时才能潇洒起来?正凄凉地想着,脚下突然一个趔趄,手中的茶碗差点倾翻到地上去。我看着那只穿着洁白靴子的、使坏的脚,端着碗木然地抬起头。只见那耿家的三公子正用一双狐狸眼瞥着我笑,一把扇子摇得十分风骚:“尚书大人,你寻回了嫣王,可得怎样感谢我才好?” 我默默地直起身,一手端着茶碗,一手捶着自己的老腰,思索了片刻便诚恳地看着他道:“看在耿三公子这么漂亮的份上,本尚书与你春风一度可好?” 耿冰牙那张狐媚小脸顿时黑了个彻底。 我知道他一定有想踹我的冲动,但我朝廷命官的身份摆在这里,他一个辞了官的探花郎根本没奈何。于是笑得更加欠踹。耿冰牙放下手中的扇子,许是看出了我眼里的戏谑,挑起眉道:“草民实在无福消受这份谢意,还是……算了吧……” 哼哼,跟我斗。 我神清气爽地端着茶碗往前走。 耿冰牙在我身后沉默了半晌,忽然道:“我记得当初离开京城时,曾给过尚书大人一个忠告。尚书大人,你还记得那是什么吗?”我停下脚步,低头思索了片刻,转身看看他;又思索了片刻,再看看他。“莫非是叫我这个断袖不许打你探花郎的主意?”我迟疑着道。 耿冰牙嗤了一声,摇摇头道:“林照溪。” 我愣在原地。 怎么突然提起林照溪来了? “昨儿个聊得高兴,我是忘了提。”耿冰牙朝我走过来,手中扇子也收起,神情极为认真地道,“我虽然早已不是翰林,可从京城传来的朝中事还是较为清楚的。皇上在瓦剌失踪的日子里,朝中大小事务皆由他一人打理,当真可谓权势滔天。虽然他在内阁的位置排在尚书大人之下,但我斗胆问一句,他现在,是不是比尚书大人的威望更高?” 听到这些话,我的心骤然咯噔了一声,发了会儿呆便问他:“这话什么意思?” “林照溪居心不良,不得不防,这是我走之前给你的忠告。他当时凭借着你的举荐从翰林院一路高升,明眼人都能看出你被他迷得七荤八素,连西林都对他失了警惕。我想尚书大人应该是个聪明人,知道什么样的人该下手,什么样的人不该下手;所以,林照溪他对你做了什么手脚,又暗地和西林有什么来往,我这个局外人还是能看出一些的。” 见我不吭声,他又道:“林照溪能辅佐皇上灭掉顽固的西林势力,如今又深得皇上信任,我想他的能耐远不止你想象的那么点。尚书大人离开朝廷,实是明智之举。” …… 早就知道这探花郎年少聪慧,恐怕他应是朝中第一个发现林照溪不对劲的人,若是没有及早脱身,或许此时早就是被林照溪暗杀的臣子中的一员了。“既然你已经出来了,就不要再回去;我有预感那朝廷,注定不会太平。”耿冰牙道。 分析得一点不差,不愧是江州有名的才子;只是他不知我早已醒悟,这些话放在那时说,指不定还会影响些什么,但放在这时说,便不能再掀起我的什么波澜了。 我叹了一声道:“我定然不会回去。” 还回去做什么。闵京在皇位上好好地坐着,林照溪虽然心狠手辣,天下却被他治理得井井有条,没有用到我的地方,也是时候照着爹临终前的嘱咐,让蓝将军的后代彻底地从朝廷里消失了。 和耿冰牙又聊了两句,我见手里的茶已经快凉了,又见他神色有些疲惫,便与他道了别,朝着自己的客房走去。 “夫君,你的脸色不太好,可是累了么?”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来,似乎是耿冰牙的哪个姬妾。 耿冰牙模模糊糊地答道:“嗯,有点困……” 这时,我感到腰间有个东西在隐隐作响,走到拐角处停下来一看,才发现是临行前林照溪给的那块弯月形状的金镶玉。这玉圆润通透,红红的荧光正从它的玉心散发出来,照亮了我腰间的一角。 红玉? 我骤然一惊,下一刻便感到脊背有些发凉。把它解下来放在眼前仔细看着,对着光滑的玉面摸了又摸——的确是真真正正的红玉。 可我分明记得它是块碧绿晶莹的玉! 难不成是我记错了? 正纳闷地走着,眼前突然映入一个黑影。我将目光从这块红幽幽的玉上挪开,把它挂回自己的腰间,抬眼看到耿鸣哲正在前方站着,略点了下头道:“耿老爷,好。” 耿鸣哲一愣,遂恭敬地对我行上一礼:“尚书大人好。” 这奸商不是还有生意要忙么?原来还没出门。 我懒得和他再说些什么,只是端着茶慢悠悠地走。 耿鸣哲的目光不经意般扫过我腰间挂着的玉,眼底忽然露出几分异色,从我身边匆匆地走过去了。 待我把茶端到客房时,它早已凉得透彻,香气也淡了下来。我站在门前凝视着它,寻思着要不要去换一碗过来。正巧旁边有个小丫鬟经过,我便吩咐她去端碗新的。小丫鬟往屋里瞥了瞥,一张俏脸微微泛红,应了一声就接过碗去了。我纳闷地顺着她方才的目光一瞧,只见闵兰怀抱琼儿酣然地侧卧着,长睫微敛,脸颊上镀着柔柔的金边,端的是一副美人秋睡图。 找回了闵兰,我的心已然踏实许多。去耿府的马厩里看了看正在吃草的高娃,我一个人蹦跶着出府去街上闲逛。 这江州城虽然比不得京中繁华,却也别有一番淳朴风情,姑娘一个个生得水灵,小伙儿看起来也很是精神。我在街上背着手悠然地漫步,目光掠过身边那形形色色的人影,一时间也忘了自己腰间那块诡异的玉,难得地过了几个祥和的时辰。 回去的时候已是黄昏。耿府静悄悄的,三少爷似乎还在自己的房里睡,耿鸣哲也不在。我听见房内隐隐传来两人的谈话声,走近时才清晰了起来,竟是娘和闵兰。 进去一瞧,某夫人正和闵兰并排坐在一起,闵兰的怀里还抱着琼儿,两人低低地交谈着,神色都有些凝重。 虽然这场面看起来挺像婆媳之间的相处,但怎奈我娘她长得实在年轻,和闵兰看上去倒更像一双璧人。“娘……”我咳了一声道,“您来这儿做什么呀?” 娘瞥我一眼道:“我来跟我儿媳妇聊聊天,不行么?” 闵兰顿时窘得微红了脸。 “您应该先把蓝正辉解决了才是。”我正色道。 娘不说话了。 她幽幽地站起身,走到床榻边一方矮矮的书案旁,从下面抽出一沓雪白的宣纸来,然后把一支狼毫笔递到我手上,指着砚台道:“画。” 我捏着那支笔,茫然地看着她道:“画什么呀?” 娘抱着肩,言简意赅道:“闵知赏呀。” 我这才想起知赏一个公主,百姓和江湖草莽是从未见过的;暗地下找又不能报出她的名姓,便只能依着画像了。静下心来把知赏的画像画好,我一边把它轻轻吹干,一边道:“要不要画燕柳?” “不必了。”娘叹气道,“这江湖上虽没几个人见过他的真面目,可即使都见过,只要他坚持不肯出现,就连我也无可奈何。” 我顿时懵了:“那我们该怎么找他?” “总之先让耿府的人去试试。若能寻回来,是再好不过;若是寻不回来,”她顿了顿道, “你就和嫣王走吧,也别去什么云南了,那些土司娘去替你收拾。” 闵兰在旁边静静地听着,神色有些复杂。 娘叠好知赏的画像,抱着她的乖孙儿走了。 我朝闵兰走过去,他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手也与我交握在一起。“我当时走的时候,就察觉到燕柳已有离开的打算了。”闵兰低低地笑道,“可即便如此,我还是抛下你一走了之。景郁,你怪我吗?” 我摇摇头,把他拥入怀中。 是我对不起了他,对不起了他们。 …… 整座耿府出奇得寂静。耿冰牙自那日和我交谈后,一连昏睡了好几天,清醒的时候也是疲惫而虚弱,似乎病得厉害。 他这病委实来得蹊跷,江州城有名的大夫都被耿鸣哲请了个遍,可谁也没能给出个准确的病因,连娘都不知道,只是说他的命气似乎被什么吸走了。鬼神之说不动声色地蔓延开来,府内人心惶惶。闵兰去看望他,回来时也叹着气,为这个年少的江州才子担忧。 蓝正辉那天被娘刺激得昏倒,醒来后不动声色地离开了耿府,谁也不知道他是去做什么,不过我有预感他不会就此罢休。 去驿站递交符牌,更换了除高娃外的几匹快马,我打算再过一日就动身。本来想让娘看看那块诡异的玉,谁知待我想起它时,它已从我腰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没了也好,从此我和林照溪将再无瓜葛。 心底还是抱有那么一丝期盼,或许下一刻燕柳便会回来了。然而我知道,自己不该那么贪心;闵兰就在我眼前,我应当好好珍惜他才是。 就在我打算放弃,和闵兰一起离开的这日,耿鸣哲忽然带来了消息。“娉婷夫人,我已知道了燕柳的下落。” “你知道?”正在嗑瓜子的娘骤然抬起头,蹙着眉看他。 我站起来又惊又喜地看着他道:“燕柳没死?” 耿鸣哲点点头。 我的眼前隐约浮出了那个俊秀的影子,心也微微颤了起来。还未等我被突如其来的喜悦彻底淹没,娘忽然嗤了一声道:“就算你知道了又能如何,依照我们当初的约定,你得把他找出来才行。” “我知道他的下落,自然就有办法把他逼出来。”耿鸣哲含笑道,“娉婷夫人别忘了,我耿某虽然武功平平,可所习得的心眼之术却是江湖无人能及的,用于对付燕柳的蛇隐,实在是太合适不过。” 娘蹙眉道:“你的意思是……” 耿鸣哲看我一眼,上前和她耳语了几句。 “我明白了。”娘松了一口气,“说吧,你的条件是什么。” “我可以告诉你们燕柳的下落,也可以把燕柳找出来。”耿鸣哲说着,从他怀里掏出了一块红幽幽的物什。“只有一个请求……” 我瞪圆了眼睛看着他手里那半轮弯月。这奸商,什么时候把我的玉给偷走了? 我十分不爽地白他一眼,劈手就想把它夺过来。谁知耿鸣哲手一挽,那玉便被他收了回去,看着我认真道:“尚书大人,把这玉赠与在下可好?” 果然。 “要它做什么?”我皱着眉道,“你一个江州富商,府上还缺了几块名贵的玉不成?” 耿鸣哲摇摇头:“区区一块宝玉,耿府是不缺的;实不相瞒,在下已经请人鉴定过,这不是块普通的玉,而是传说中的仙家宝物——金槐古玉。” “不可能!”娘嗤笑道,“天下的金槐古玉只有一块,在瓦剌的血螨蛊师那里,而且还是半成品,根本不可能是我儿子的这块;若它是真的,依这血丝密布的玉身来看,也早就堕为阴玉,你还敢这样把它拿在手上吗?” 这话说完,娘忽然愣了一下:“等等,耿冰牙这几日异常,是不是……” “且听在下慢慢道来。”耿鸣哲慢条斯理地把玉托在手心,侧身转向我道,“金槐古玉成品需要两个阶段,一是在灵气充盈的药泉里浸泡五年,吸取天地纯阳之气,二是寻一个阳体呈阴的人,取他的阴气来使得宝玉阴阳中和。尚书大人,赠与你这块玉的可是朝中人?” 我自觉没什么可隐瞒的,便道:“是当初和三公子同为翰林的林照溪。” 耿鸣哲叹气道:“这便对了,冰牙虽然身为男儿,却是万里无一的至阴之体,当初制这块玉的人定是觉得机不可失,才对他下了手。金槐古玉分为阳玉和阴玉,当它被制为成品时便是阳玉,是这天下稀世珍宝,除却避毒还有延年益寿之效,更是道家人人相争的顶级宝器;然而若它再次遇上当初与它调和的人,就会拼命吸噬那人的命气,待那人殒命之时便会堕为阴玉,若它彻底沦为阴玉,就是这世上最毒的毒物了。” “这就是这些天冰牙卧床不起的真相。还好尚书大人的纯阳之气抵住了它阴气的吸噬,这才使冰牙没有一命呜呼,尚书大人也没有被它毒害。” 我的心凉了。 “你的意思是,林照溪存心害我?”我压抑着道。 耿鸣哲摇摇头:“在下以为,让一个世上最好的仙家圣品堕为毒物,未免太可惜了一些,任何一个药师巫师都不会有这样的想法;我想林大学士并不是存心要害冰牙,也不是要害尚书大人,只是没料到尚书大人会再次碰上我三弟,这才好心做了错事。”说罢看看那玉,意味不明地朝我笑了笑:“肯把这等宝物赠与你,尚书大人,你们的关系真是亲密。” 娘的脸色顿时变得阴沉起来。 我沉默了一会儿,问道:“有什么办法阻止它变成阴玉?” “简单得很。”耿鸣哲道,“只要让这玉远离冰牙即可。所以,还请尚书大人借在下快马一用,让冰牙和他的妻子一同离开江州。” 我想问为什么不是你拿着玉离开江州,又想到他还要留下来和我找燕柳,于是便不太情愿地点头允了。耿鸣哲微微一笑,又道:“尚书大人来时所乘的那匹宝马……” 我这才想起此时正在耿家马厩里吃草的高娃,斜眼瞅着他:“你别打我那匹的主意。” 耿鸣哲见主意落空,只得干笑了一下:“怎么会呢……” 我从来时所带的物事里拣出半块花纹繁复的符牌,递给他道:“这儿离江州城外的驿站不远,你们拿上我这半块金花符牌,以我的名义与他们要两匹好马。” 耿鸣哲接过去,仔细看了看便揣进怀里。“草民谢过尚书大人。那这玉……” 我摆摆手道:“你若是要,就拿去吧。不过照你所说的,它现在已经不是一块阳玉了,没有那些神奇的功效,你要它何用?”耿鸣哲听罢把玉拿出来,交到我手上笑道:“所以还请尚书大人帮个忙,把这玉戴起来,直到您的纯阳之气把上面的阴气冲刷掉,再送与在下。” 意思就是直到这东西变成阳玉,他才肯告诉我燕柳在哪儿。 我只得无奈地把它挂起来。 摸着它圆润通透的玉身,我心中有些微微的异样。林照溪,你是当真没有料到我会再次遇上耿冰牙,还是存了心要我的命? 连耿冰牙这个对我来说最单纯的人,都陷入了林照溪设计的圈子,这让我有些莫名的恐慌。我感觉眼前有一条无形的线,这条线上的每一点都和林照溪息息相关,它贯穿了我身边的每一个人,只有我在这线团的中央茫然地站着。 耿鸣哲拿着符牌走后,娘支着下巴沉默了好大一会儿,似是想起了什么般,问道:“玉烟,那林照溪可是当年你爹的老友林维鸿之子?” “是。”我想了想,又道, “不是。” “到底是还是不是?”娘蹙起眉,“他在瓦剌待过么?” “是。” 娘敛起裙裾,站起来在屋里徘徊了半晌,思索着道:“浑身是药,善使巫毒,又自小在瓦剌长大……那这个林照溪,应是血螨蛊师的徒弟无误。” “血螨蛊师?”我被这个血气森然的名字给吓住了。 “血螨蛊师的娘亲是苗疆的草鬼婆,他爹是瓦剌顶着药师名头的巫师,诅咒和巫毒都能使得囫囵,就是一个老不死的怪物。我年轻时曾和他交过一次手,结果伤了半年才养好。”娘冷哼着道,“我说我怎么一看到那林照溪就不喜欢,原来竟是那熟稔的气味。血螨蛊师心狠手辣,他亲自教出的徒儿能好到哪去?” 我莫名地瑟缩了一下。 “我知道你和那林照溪的关系不简单。”娘盯着我,又道,“你毕竟是我儿子,我还是能看出一些端倪的。” 我苦着脸不说话。 娘对我看了又看,叹气道:“儿子,你怎么就招惹上他了?” 我想了一会儿,惆怅道:“孩儿……帅。” “……” 娘一张美艳的脸抽搐了半晌,平静下来抚抚自己的裙摆,看着我道:“儿子,你究竟喜不喜欢那个林照溪?” 我下意识避开她犀利的目光,摇头道:“不,不喜欢。” “那若有一天娘要他的命,你可愿意?” 90 感谢破碎的妹子内裤的手榴弹=3= 娘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挂着厚厚的冰霜。 我知道自己无足干涉他们的恩怨情仇,于是知趣地离开了娘歇息的屋子。 琼儿正被耿府的几个丫鬟抱着逗弄,咯咯笑着与她们玩耍。耿府里没有小孩子,他们的大少爷是断袖,二少爷至今还未成家,三少爷虽然姬妾众多,却因为身体羸弱没法生出个孩子来,于是琼儿这一来便受到了极大的宠爱,好几个丫鬟都争着照料他,倒是我这个当爹的被冷落了。 闵兰正坐在房里安静地读着一本佛家的经书,房外虽然聒噪,却是没有影响他分毫。我站在不远处看他,总觉得他似乎比以前多了些什么,又比以前少了些什么。 现在的他,就像一汪明净而又深沉的海,明明对我坦诚相待,我却琢磨不透。 “嫣儿。”我唤他。待他抬头,我踌躇了一番道:“耿鸣哲知道燕柳的下落了。” “哦……”闵兰放下手中的书,对我微微一笑,“那就好。” 说罢不再理我,又聚精会神地读起那书来。 那就好,你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吗?我看着他静谧的侧脸,又想到躲藏在某个角落的燕柳,终是没再说什么,在他身边躺下歇息了。 …… 夜里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我们一行人到了当初娘救燕柳的原始部落,在无数根刻着长蛇的诡异石柱中盘旋多日,找到了一处黑幽幽的洞穴。耿鸣哲站在山洞边,指着里面道:“尚书大人,燕柳就在这洞里躲着。” 我被洞里弥漫出来的潮湿气息激得打了个喷嚏,手一挥道:“那还等什么,快进去呀!” 于是我率先挽着袖子探了进去。洞穴里漆黑一片,到处响着水滴打在石乳上的声音,和当初在阿日善部落的情境很是相似。我踩着脚下湿润的草泥,顺着蜿蜒的石壁摸索着,待到四周一片死寂时才骤然一惊,发觉身后竟没了人影。 试探着唤了几声,除了石壁上响起的回音外,并没有其他人的答话。 我有些紧张,刚把挽起的袖子放下来,石壁上突然亮起了一道幽紫的光。那是一条蛇的形状,正巧攀附在我的头顶上;它明明灭灭地闪了几下,蛇头正对着的地方又亮起了一道光,点点幽紫顺着石壁一路延伸,不久就照亮了我前方的路。 我刚从这诡异的景象中回过神,周围的石壁便轰隆隆地拉了开来,几座棺材从中跳跃着掉落到潮湿的地上,棺盖砰地打开,从中探出几颗缀着漆黑长发的头颅来。 “哎呀,男人!”一个略显妖媚的声音响起。 我一愣,只见一颗长发缭乱的头颅正慢慢地朝我靠近,从棺材里拖出他雪白平坦的上半身,以及缀满蛇鳞的下半身。他攀爬着到我身边,执着我的下巴左右打量着我,带着黏液的手又探向我的下身。“哦~是男人~”他嘻嘻地笑着,回头对那几个蛇男道。 说罢他扭过身,两只细长的手分开自己布满着鳞片的股间,那和寻常男子无异的正轻轻地蠕动着,仿佛在引诱我一般。 那些蛇男见状,纷纷飞快地丢下自己的棺材,以极快的速度朝我爬来。“好久没见过男人了!”他们嬉笑,也学着我面前那个蛇男的样子,缠在我身上勾引挑逗着我,将蛇鳞摩挲在我的腿根和脚踝,散发着淡淡腥香的身子把我的出路堵得严严实实。 他们贴在我的脊背和腰间,口中伸出的蛇信在我耳廓和鼻尖抚弄着,低低的笑声不绝于耳。我原本还在惊恐,不停地在他们的臂弯里挣扎,可他们丝毫没有放过我的意思;于是惊恐过后,我反而平静下来了。 反正我不举,随你们怎么折腾。 我哼了一声,漫不经心地任他们为所欲为,睁大眼睛看头顶那条条闪着幽紫光芒的蛇形图腾。 这时,我的脑海里嘣地一声,似是有什么东西被烧断了。 好像哪里不对劲…… 蛇鳞和细腻的皮肤还在身上纠缠着,下腹有一把火在燃烧,我居然看见自己的东西颤巍巍地立起来了。 怎么会……我记得自己明明是不举的啊…… “谁先来?”为首的蛇男嘻嘻笑着。 我这才发现离自己最近的这个蛇男,居然长了一张林照溪的脸;他分开自己的长发,朝我妩媚地眨了眨眼。白修静趴在他的背上,也眉目妖异地看着我,那双眼眸竟和石壁上的图腾一样是幽幽的紫色。 其他的蛇男纷纷抬起头,也都是我熟悉的脸庞。 …… “不要,不要!你们都离我远点!” 我口齿不清地叫着,四肢在床上抽搐,猛然醒了过来。 平复下自己激烈的情绪,我朝四周张望着,终于确定自己还身在耿府,于是松了一口气。闵兰坐起身,凑过来拭去我额上冒出的冷汗,关切地道:“景郁,你怎么了?” 我摆手道:“没,没什么。” 梦谶什么的,我可不会去信它。 看天色还是深夜,我便定了定神准备继续睡,刚揽着闵兰的腰打算躺下,却见他低下头,忽然红着脸道:“景郁,你……” 我? 我顺着他的目光朝自己的下身看去,顿时一个激灵,再没了睡意。 淡淡的热潮袭上头来,我有些愣怔地瞅着某个精神抖擞的部位。本以为没个三年五载好不过来的不举之症,竟就这么好了? 兄弟兄弟,你可真争气。凄凉地瞅着它,又回忆起刚才的梦,我尴尬地朝闵兰笑笑,便披衣起身打算去外边冲个冷水澡。谁知闵兰忽然拉住我,朝我摇了摇头。我跌回床榻,正对上他那一双含笑的潋滟美眸。 接下来的事就顺理成章地发生了。 我抱着遍身红晕的闵兰,满足地叹了口气。 和闵兰亲近一回,我的心情不由得愉悦了许多,连第二天一早的脚步都轻盈不少,可低头看着腰间那块没有丝毫变绿迹象的红玉,又是一阵阵烦躁。 “它到底什么时候变回阳玉?”又过了一天,我终于忍不住去问耿鸣哲。 耿鸣哲悠闲地翻看着手里的账册,半晌反问一句:“什么时候?”他说着打量了我一番,道:“尚书大人的纯阳之气并不饱和,不然两天就足够了。” 我皱着眉道:“什么叫不饱和?” 耿鸣哲放下账册按了按眉心,道:“简而言之……尚书大人,您碰过女人么?” “自然没有。”我理所当然道。 耿鸣哲的眼睛眯起来。 我这才想到不远处和丫鬟们玩的琼儿,擦着汗道:“只、只一个。” 我这一生,也就碰过董婕妤那一个女人,还不是自愿的。莫非…… 看着我顿悟的表情,耿鸣哲颔首道:“这便对了,如果尚书大人一直是断袖,以阳通阳,没有被属阴的女人沾染,这会儿也早就见到燕柳了。” 他的笑容颇有些阴森,提到断袖这两个字时也极其咬牙切齿,我深知不能再顺着这个话头聊下去,于是打了个寒战,遁走了。 摸着腰间那布满血丝的玉,我不禁发愁起来。这玩意儿一天不变成阳玉,他就一天不告诉我燕柳在哪儿。待这红色完全被绿色掩盖,得用多少时日? 耿冰牙现在已经和他妻子出了江州城,想必应是用不了多久吧。 中午的时候,某夫人的小蜜蜂回来了,回来的时候肩上还扛着一只大粽子。 待看清这只粽子的面貌时,我并未觉得有多惊异,仍是吃着耿府精致的点心;可娘却拧紧了一双柳眉,用匪夷所思的表情看着昏睡的粽子,再把目光挪向小蜜蜂。“蓝正辉,我记得我告诉过你,这姑娘名叫闵知赏。”她似笑非笑地开了口,言语间颇有无奈的意味。 小蜜蜂不明所以道:“是啊!” “她姓闵。” 小蜜蜂挠挠头,十分不解的样子:“闵怎么了?”娘叹气,继续循循善诱道:“闵是皇姓。” 小蜜蜂仍是一脸茫然。 我在旁边连连摇头。同样都是姓蓝的,怎么悟性就差了这么多呢? 我不由得为自己感到了些小骄傲,颇为嫌弃地瞥了那只想做我后爹的小蜜蜂一眼。眼看娘的脑壳上就要冒出青烟,我忙咳了咳对蓝正辉道:“这位……兄台,这姑娘就是我的妻子,知赏公主。” 蓝正辉一呆,指着地上的知赏道:“她是公公公……”“公主。”我接口道。 估计他是唯一一个敢对公主这么无礼的人了。我幽幽地看着在地上挺尸的知赏,为胆大包天的蓝正辉捏了把汗。 蓝正辉呆了好一会儿,愣愣地对娘道:“娉婷,她不是偷了你首饰的贼么?”娘听罢哭笑不得:“我有什么首饰能让她偷的?这就是我儿媳妇,闵氏这一代正宗的嫡长公主。” 蓝正辉白眼一翻,又是昏了过去。 ——真是一只脆弱的小蜜蜂。 我为他掬了把同情泪,上前给知赏松绑。 知赏一身男儿打扮,头发用截粗布胡乱地绑着,小脸脏兮兮的,模样是要多狼狈有多狼狈。算来她也不是第一次到江南了,前几次有朝里的小御史伴着,没出什么太大的差池,而这次孤身一人,可谓是真真切切地吃到了苦头。我寻思着待她醒来可以谈谈嫁人的事,毕竟她的年纪也实在不小了;有生之年把她嫁出去,也算是了结我的一桩夙愿。 知赏没过多久就悠悠转醒,原本大怒着去抽腰间的剑,谁知几下都摸了个空,一抬头正对上我的眼睛,登时就热泪盈眶地扑到我怀里来了。 “哥……” 丫头哭得稀里哗啦,只小半盏茶功夫就把我的衣襟打得透湿。 原来是蓝正辉回家的时候在路边的一家小酒馆歇脚,正巧碰上在那里独自喝酒的知赏,越看越觉得和我画上之人相似,不管三七二十一径直把人敲晕带回来了。蓝正辉单纯地以为娘急着找的肯定是贼,却不知自己唐突了真正的皇室公主。 我看着知赏,她似乎没什么要找蓝正辉麻烦的意思,就是一个劲儿地哭,看来这些日子真是受委屈了。我拍着她的背道:“木兰啊,跟哥说说,这些日子都干什么去了?” 知赏闷闷地道:“还能干什么去……找皇叔和燕柳呗。”我闻言一笑,揉揉她的脑袋道:“那你找到了吗?” 她沉默了一会儿,叹气道:“皇叔没找到,倒是遇上燕柳了。” 我顿时愣住。 “你遇到燕柳了?什么时候?在哪儿?他人呢?”我急切地问道。若是知赏知道燕柳在哪儿,我还等这劳什子破玉变绿干什么,直接出发去找就是了。 知赏端直身子,道:“就是你们还没从瓦剌回来的时候,我和几个官家公子在大湖附近无意中卷入一场武林人的争斗,那时我看到了燕柳的影子。他救了我之后就不见了,可我分明看得出那是他的身形,毕竟他也算是我半个师傅。……他身上长着鳞,半边脸也是,看起来就像条蛇一样。” 像条蛇一样…… 看着我怔怔的样子,她忙出言安慰道:“兴许是我看错了,那应该不是燕柳。”说罢就噤了声,似乎在心底认为自己是没看错的。 娘说,纵使我能找到活着的燕柳,或许他也早就变成人不人蛇不蛇的怪物了。想到不久前那梦里的蛇男,我的心抽了一下。 知赏静默了一会儿,突然道:“哥,我们和离吧……我想嫁人了。” 我看着她,直觉有些不太对劲。怎么我还没说和离的事,她倒先提起这茬来了。于是我问:“嫁给谁?”她把脑袋埋在两膝间,半晌才低低地道:“随便谁也好……” “这叫什么话!”我沉着脸,“说说看,怎么突然就想嫁人了?” 她没有回答,却问我道:“父皇最近怎么样了?” “你父皇……”想起闵京,我的心头浮出些许复杂的情绪,半晌只是道,“他很好。” “他不好。”知赏肯定地道,随即一脸认真地看着我,“我知道。他一点也不好。” 看着知赏带了点哀愁的五官,我竟感到有些莫名的心虚。怎么知赏也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 “我在外面的时候,遇到过宋灵图。”知赏的声音沉了下去,“我知道现在的朝廷已经不是父皇的了,反倒是那个林照溪的。” 原本打算岔开话头的我在听到这话之后,反而感到了一阵释然。 知赏说着红了眼眶:“所以我得嫁出去,现在嫁出去,我还是个公主,还可以随驸马到自己的封地去;可待那江山落到林照溪手里,我就不得善终了。” 秋日午后的阳光透过圆圆的窗子洒进来,知赏不安地抱住了自己的肩膀。我隐约觉得这个小丫头已经长大了,不再像以前一样毛毛糙糙,动辄提着刀剑莽撞行事,也开始担忧起了自己的未来;然而,我倒宁愿她像以前一样娇蛮,不去想这些愁人的事情。 “是我害了你父皇。”半晌,我只是这样道。 说来究竟是闵京害我,还是我害闵京,早就没了定数。 “哥,我不怪你。我知道你有自己的苦衷,而父皇……父皇他……”她哽咽着叹气道,“也许这就是天命吧。” 看着知赏一脸疲惫的样子,我终是没有说什么。 门吱呀一声开了,娘懒懒地倚在门框上看着我们。知赏看着她,顿时长大了嘴巴。娘直起身,好整以暇地对她道:“我姓君,君娉婷。” 知赏愣了一会儿,并没有表现出十分惊异的神态,只是看看我,犹豫着道:“婆……” 娘摇摇头,打断她道:“你们俩和离后,就不能叫我婆婆了。” 说罢坐到床边,自以为亲切地朝她绽开一个微笑:“叫姐姐吧。” “……” 我抽搐了半晌,习惯性地低头看看腰间那玉,登时睁大了双眼。 只见那原本血丝密布的红玉,正在慢慢地褪去它的色泽,在我眼下变成了一块碧绿晶莹的玉。 91 几乎是在同时,我就拔腿飞奔了出去。 待到冲进耿鸣哲的书房,那本原先被他捧在手中查阅的账册正摊放在桌上,旁边一杯茶水还温热地冒着水汽。我环顾一周,耳边敏锐地捕捉到了后院一声马的嘶鸣。那马的声音与普通的马不同,我一听就知道是高娃。 急急地走到后院时,耿鸣哲正牵着高娃从马厩里走出来。高娃很犟地朝他喷着热气,一副不情愿的样子。我看着他们叹气道:“耿老爷,你就算再怎么觊觎我这匹宝马,也不至于挑在这个时候下手吧?” 耿鸣哲见来人是我,并未做出惊讶的样子,只是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目光落到我的腰间道:“尚书大人的东西,草民怎敢唐突?只是方才金槐古玉变回阳玉时,听到您急切的脚步,知道不能耽搁;我耿府的马匹太钝,不及这一匹迅速。若是尚书大人准备好了,在下现在就带您去寻燕柳。” 我愣住了。 本以为这奸商还会卖卖关子,或是再趁机敲上几笔,谁知居然这么好说话? 这样想着,我反倒犹豫了。——会不会有什么阴谋? “迟则生变。”耿鸣哲适时地提醒道。 我咬咬牙,侧身拍拍高娃的脖子,道:“好。” 这耿鸣哲纵使本事再大,也只是个区区商人,有什么胆量做出谋害朝廷命官的蠢事来? “景郁。” 熟悉的温和声音在身后响起。闵兰倚在廊柱上,见我回头便慢慢地走过来,为我整了整有些凌乱的衣襟。“早点回来。”他凝视着我道。 我点点头,将两臂圈在他腰间,弯身吻了吻他的额头。 耿鸣哲在旁边挑眉看着,并未说什么。 直到两人策马出了耿府很远时,我才意识到自己还没跟娘打声招呼,这般莽撞地随耿鸣哲离开,回来肯定少不得挨骂。 耿鸣哲骑在一匹棕色的中原马上,颇有些吃力地追赶着高娃的步伐。我轻抚着高娃的脖颈示意它慢些,这才让他赶了上来。耿鸣哲走在我的前方,鞭策着身下的马朝一个未知的方向奔去。 看着周围越来越空旷的土地和稀疏的树木,我不禁迷茫起来。那日梦里的场景在脑海中若隐若现,我咽下口水,赶紧摇头将它们甩掉。“耿老爷。”我叫住他,迟疑着道,“我们要去的地方,该不会是……蛇洞吧?” “蛇洞?”耿鸣哲摇头,淡然笑道,“不会。我们只需找到一处高些的山崖即可。” 高些的山崖? 我更迷茫了:“何解?” 耿鸣哲并不作答,只是给了他身下的马一鞭子,道:“尚书大人待会儿便知道了。” 我盯着他,却始终无法从他那淡定的五官中看出什么,只好硬生生压下心里的疑惑,坐在高娃身上随他去找山崖。没过多久,连江州城的城门都还未见到影子时,我的肚子突然咕咕作响起来。 这几日我从未好好吃过饭,倒不是江州的饭菜不合胃口,只因这繁琐的心事让我没有饱食的心思。平时什么都不干倒没觉得什么,这一骑马消耗体力,才让我觉出饿来。 耿鸣哲见我捂着肚子愁眉不展的样子,了然地从他那马脖子下缀着的布包里拿出一包糕点,又把酒壶扔给了我。 待我坐在马背上填饱肚子时,身下的高娃已随着耿鸣哲奔驰到了江州城的郊外。 傍晚,我们终于寻到一处山崖。这里十分荒凉,周围连丛树林都没有,只有一处青灰的断崖孤零零地呈现在眼前,崖下浓云密布,都被夕阳染成了朵朵金红,摸不准它的高度。 耿鸣哲将他的马在旁边一根寥落的木桩子上拴好,慢慢地走到断崖旁,似是心情愉悦地欣赏了一会儿眼前的风景,回头对我道:“不知尚书大人对嫣王殿下和燕柳,究竟是哪个更喜欢一些?” 我没料到他居然会问出这样的话来,半晌从高娃背上跃下,皱着眉道:“与你何干?” 耿鸣哲低低地笑起来:“……是与我无甚干系。” 说罢朝崖下看了看,神色都隐在夕阳的阴翳里,从我这里看不分明。他坐在石头上歇息了一会儿,摆出一副认真的表情问我道:“尚书大人是真心实意地想要寻回燕柳吗?” 我仍是皱着眉道:“那是当然。”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这样像个要嫁女儿的丈人,而我就是那个接受考验的悲催女婿。 “好极。”耿鸣哲站起来,一把将我搡到崖边,指着那下面翻滚的浓云道,“若是真的想寻回燕柳,就从这崖上跳下去。” …… 一阵风吹过。 我抽着嘴角,好半天才缓过劲儿来,将他拉着我的手拍开,往后退了几步道:“耿老爷,你是在开玩笑?” 这下是着实把我吓住了。莫非这耿鸣哲真的如此胆大,想要谋我性命不成? 我看看他结实的身躯,又看看自己瘦弱的小身板,知道自己是在劫难逃了。早知如此,我定会拉上娘一起来,这荒山野岭的,谁能来救我…… “尚书大人误会在下了。”见我脸色苍白,耿鸣哲啼笑皆非地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哎,是怪在下没有解释清楚。如今江湖,燕柳在散帮中算是最有名气的后辈,尚书大人可知道为什么?” 我一呆,随即摇头。 耿鸣哲接着道:“燕柳会一秘术,自少年时初出江湖到现在,无往不胜。” “你是指……” “蛇隐。”耿鸣哲说着,往我身后的空地瞥了一眼。“不论何时,不论何地,只要他想,都可以就地遁形。” 我想了想道:“那和要我跳崖有什么关系?” “在下有一门技艺,名为心眼,专攻遁形。”耿鸣哲又朝我身后的空地看去,提高了音量道,“因此,即使他会遁形,也逃不过我的眼睛。” 闻言,我分明感到身后的某个地方在微风里颤动了一下。一个极不可思议的念头油然而生,我慢慢地转身去看那片空地,可那里空旷而寂静,并没有什么活人的气息。“尚书大人一点都没有发觉到吗?”耿鸣哲淡淡地笑道,“其实燕柳,他一直在你身边。” 我静静地看了那里一会儿,蹲下来闭上眼睛。 ……耳旁除了风吹过野草的簌簌声,并无其他。 “燕柳,你在不在?”我睁开眼问道。 依然是一片寂静。 我站起来拍拍衣服上沾到的灰尘,抬起脚走到断崖边。崖下仍是浓云密布,远处的夕阳已经快要沉到了云底,看起来深不可则,着实悚人。伸手拍拍自己的胸膛,努力克服掉对高处的恐惧,我试探着伸出一只脚到崖边。 身后果然传来了异样的动静。微风带着一股熟悉的气息飘到我的鼻下,勾起了我对往昔的许多回忆。 ——是了,是他。 耿鸣哲没有骗我。燕柳他,居然真的一直在我身边。 “燕柳!”我转身,对着空荡荡的山头大声叫道,“你出来!” 周围又恢复了寂静。 我再次将目光挪到断崖下。耿鸣哲的主意实在没出错,只要我跳下去,燕柳就一定会出来救我。 “尚书大人若是害怕,那便算了。”耿鸣哲在旁边不咸不淡地说着,走到他那匹中原马边,取下酒壶喝了一口,一副悠然看好戏的模样。 跳,怎么不跳。 我环顾着周围萧瑟的风景,狠狠心,紧闭着双目跳了下去。 …… …… 在自己被湿润的云雾和突如其来的恐惧包围时,我其实有一瞬间的后悔。若是耿鸣哲骗我,我刚才的感觉出了错,或是燕柳没来得及救我,这蓝尚书的一生,怕是就这么了结掉了。 不过,死了也好;死了,我就可以抛下一切负担去找那个人。 一阵悠扬的笛声响起,我感到自己的身体被某个庞然大物极快地笼罩住,随着它的攀登骤然越到了崖顶。将眼睛悄悄地撑开一条缝,满目的落日余晖下,耿鸣哲正仰躺在马背上吹着笛子,旁边的酒壶已然见了底。 我紧紧地抱住自己面前的那个庞然大物,紧得快要把自己嵌在了他身体里面。淡淡的腥气萦绕在鼻间,触手都是湿腻的蛇鳞,恍然间我知道了他无法见我的缘由。“柳,是你。”我伏在他耳边轻声道。 他挣开我的桎梏,将我放在离崖边稍远的地方,下一刻就在我眼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笑了。活动了一下方才因恐惧而变得无法动弹的臂膀,我再次走到断崖边,抬起一脚故作轻松地道:“你若敢消失,我就再跳下去。” 我知道自己的威胁是有用的。 就当我打算故伎重演,再跳一次逼他出现时,他的影子慢慢地显现在我面前,身体的每一部分都在昏红的余晖中变得清晰起来。几乎被蛇鳞覆盖了一大半的身躯,近乎于妖异的金眸,和蓬草般枯乱的长发。 这是他,这是燕柳,那个离开我一年多的年轻爱人。 “……你看我。”他跪坐在我面前,仰起头,拉起我垂在身侧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脸颊上。“你看看我。”他用极沙哑的声音说着,自眼角滑下了一滴眼泪。 那被半边蛇鳞覆盖的脸颊看上去实在可怖,金色的瞳孔剧烈地收缩着,里面倒映着我的身影。我抚摸着他脸上细密的鳞片,另一只手自他的腰间绕过,将他揽在了自己怀里。“我看到了。”我伏在他的颈边喃喃道。 “即使这样,你也愿意要我吗?” 他哽咽着,布满细鳞的手也缠绕上我的脊背,与我相拥。 我撩开他的长发,对着他金色的眼睛道: “要,怎么不要。” 92 …… 娘在看到燕柳时,第一反应居然不是唏嘘自己的徒弟变成了这副模样,而是冷笑着把我推开,扬手给了他一耳光,正打在他还是人形的半边脸上。 “娘,您干什么呀!”我急忙上前扶住身形不稳的燕柳,又是不解又是气愤地看着她。娘拧着眉,将我镶在燕柳胳膊上的手打了开来,瞪着我道:“我教训自己不孝的徒弟,和你有什么关系!” 燕柳的嘴唇嗫嚅了两下,在她面前直挺挺地跪了下来。 宽敞的大屋里,耿鸣哲坐在他的太师椅上不紧不慢地喝着茶,仍是一副悠然看戏的架势。知赏早就换好了干净的衣裳,此时正愣愣地看着半人半蛇的燕柳,眼睛仍是有些红肿。闵兰已经睡下了,缠着娘的蓝正辉似乎也还没醒。 我焦急地看着一脸冰霜的娘,又看看地上跪着的燕柳,心一横,也撩起袍子在他身边跪了下来。燕柳身上伤痕累累,全是这些日子攒下来的被古咒吞噬的烙印;背上还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是他当初救知赏时不小心挨的。 娘看着我们,不说话,依旧冷着脸。 其实设身处地的想一想,我若是娘,自己的徒弟带着那样的诅咒消失得无影无踪,让自己徒生担忧,一直陪在儿子的身边却拒不相见,应该也是会生气的吧。只不过燕柳现在身子弱,就这么让他跪着,她倒也真是狠得下心来。 旁边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我抬起头用余光一瞥,知赏竟也撩起裙摆在燕柳身边跪下了。 啪嗒一声,耿鸣哲的茶杯盖掉了下来。 知赏生来性子骄傲,可是连身为皇上的闵京都没跪过,这真真是破天荒的头一遭,居然为燕柳跪了一个没有丝毫情分的婆婆。 我下意识朝娘看去。她果然经受不住公主的这份大礼,面色尴尬地上前把她缠起来,看着燕柳幽幽地叹了口气:“……算了。”说罢回头,对太师椅上坐着的那人道:“耿鸣哲,还要再借你们一间客房使。” “请便。”耿鸣哲站起身,朝屏风后的檀木门走去。“走时别忘了付银子就成。” ——奸商。 我愤愤地瞪了那个背影一眼,弯下身,把跪着的燕柳抱了起来。 燕柳任我抱着,在我怀里慢慢阖上了眼睛。他这生着蛇鳞的身躯虽然庞大,却极轻,摸上去软绵绵地像是蛇一样。这个认知让我背上生出几许寒意,赶忙加快了步伐。 成天使着遁形的技艺跟在我身边,想必是很累的吧。我把他放到床上,将他那已经残破不堪的衣物尽数除去,伸手在他遍布着细鳞的手腕和腰身上来回描摹着,低声问:“你是什么时候跟在我身边的?” “不是很久……”他那金色的眸子黯淡了一下,“不过该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 我的手停滞了一下,又重复覆上他那冰冷的身躯。他虽然就在我眼前躺着,可我却感受不到他的存在,只能用自己的热度在黑暗中探寻。他半点活人的气息也无,连呼吸都有些微弱,仿佛随时都要断掉一般。 我点上灯,端了盆温热的水来为他擦身,一点点将那些泥垢擦去,露出那半张清秀的年轻脸庞来。他安静地看着我,一句话也不说,依然还是当初清冷的少年模样。 我克制着不去看他那只妖异的金眸,将湿润的巾帕一寸寸擦过他的蛇鳞。他的鳞片长得并不整齐,胡乱地分布在后背、腰间和双腿,在烛火下闪着幽绿的光芒。擦拭的时候,我的手指碰到一个微小的突起,那是一角翘起的细鳞。我犹豫了一会儿,伸手想要把它按下去,又试探着扯了一下。 “痛……”燕柳在我怀里皱起了眉。我连忙收回手,用温水在那个地方安抚般擦拭起来。 这些鳞片,果然是连着他的骨肉。 待我将他那半边人的身躯以及蛇鳞都擦拭得十分干爽后,燕柳闷闷地开了口:“……我很难看,对吗?” 他看着我的眼眸,好像在看那里面的自己怪异的倒影。我摇摇头,搂过他的肩膀道:“哪里的话。” 脑海里浮现出不久之前,他在断崖上让我看他的画面;他坚持着不肯出现,许是认为自己将要死了,许是不想让我看到这丑陋的一面。诚然,燕柳这个样子着实有些可怕,可我好歹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知道这世上有比外貌更为宝贵的东西。“柳,不要想东想西了。”我抚摸着他腰背上的鳞片,努力使他放松下来,“我要你。就算你全然变成了蛇的模样,我也要你。” 屋子里的灯火烤得人暖洋洋的,很快带来一阵酣然的倦意。 燕柳枕着我的腿,沉沉地睡了过去。 他已经多久没有睡过好觉了?我望着他正常的那半张脸出神地想。 夜半,我悄然下床,到了闵兰和我共住的那间屋子。窗外的月亮已经快要近乎于纯圆,稀薄的月影透进来,越过轻纱落在里面的人身上。闵兰正在夜色中安然地睡着,枕旁放着一本书,身侧留着半边枕被,就像一个等待着丈夫归来时不小心睡去的妻子。 我垂头看着他,半晌轻轻拉起他搭在胸前的手,在他细腻的指腹上缓慢地打着圈。那上面没有鳞片,没有硬茧,是真真正正的、王爷的手。 我起身出去,敲开了娘的房门。 娘并没有睡,挑灯在那里坐着,凝眉沉思状看着眼前跳跃的烛火。“娘……”我唤她。 “儿子,娘是不是很过分?”她没有回头,仍是看着眼前的烛火,悠长地叹了口气道,“明明是我把他害成这样的,却又朝他发脾气。他已经活不久了……本应该让他更高兴些才是……” 听到娘低下来的声音,我慌了。“娘,有什么办法可以救燕柳?”照她这么说,现在的燕柳随时都有丧命的危险,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在我面前死去。 “没办法。”娘淡淡地道,“那未成形的蛇咒会一直蚕食着他的身体,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 闻言,我反倒平静了下来。“真的一点余地也没有了吗?”我加重语气,紧紧地盯着她。 她漫不经心地拿起桌上的一把烛剪,将燃着的烛芯剪短了一些,又支着下巴在桌前坐下来,凝视着眼前的烛火。“……有倒是有。”半晌,她颇为自嘲地笑了笑。 我闻言松了口气。只要有,就还不算太糟。 “如今这天下,只有两个人能救他。”娘抱着肩,眉头蹙起又松开,慢慢地开了口: “一是血螨蛊师。” 我猜到了。 “二是他徒弟。” 我沉默了。 她说罢便又坐回桌前,抄起烛剪剪烛芯。 我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开口道:“我现在写信,托驿站的人送到京城。”娘听罢眉一挑,眯着眼睛看我道:“你就这么肯定那个林照溪会帮你?” 我默然不语。那个传闻中的血螨蛊师和娘是仇人,断然不会救她的徒弟;既然他不会,那身为他徒弟的林照溪似乎也没什么理由救燕柳。 但凡我身边的事扯进了林照溪,就会变得复杂起来。我不敢去想若我写了这信,林照溪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嘲笑,不以为然,这还是其次,若他以此来逼迫我回去,我也不得不从。 “不论如何,先试试吧。”我这么道。 第二日,我们一行人离开耿家,去往江州城外的驿站。 我递上邮符要了两匹快马,填好排单,目送着送信的草头小官飞奔至京城。 如今,漂泊在外的妹子找回来了,本以为凶多吉少的年轻爱人也回来了,闵兰、燕柳、知赏,娘和她身后粘着的蓝正辉,还有我的儿子琼儿,所有人都在我身边,我却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到底是缺了什么? 我想不明白,便也不再想它。 本来填好排单后我们就可以动身去云南,谁知娘却决定留在这江州城的驿站里过个简单的中秋。驿站里的官员都十分热情,并未对我随行的诸多家眷感到不满,对娘的决定也都纷纷表示赞同。也是,就算他们不惮我头顶上的乌纱帽,也得看看知赏的身份,看看娘在江湖中的地位。 我想想便也妥协了。已经耽搁了这么多时日,不差再耽搁这两天;好久没团圆过,偶尔一次也是极好的。 八月十四,我默默地坐在石头上看夜空中那轮浑圆的月亮,余光瞥着知赏和蓝正辉在一旁比试。 “江湖人不拘小节,上次那事,就当它过去了吧。”知赏颇有些江湖儿女的风骨,一笑泯恩仇,和那个知道她是公主后便变得比兔子还畏缩的蓝正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蓝正辉忌惮着知赏头上的公主金光,连出招都极为谨慎,生怕一个不小心伤了他,被皇上一怒之下诛个九族。 ——这点倒是他多虑了。真诛九族的话,还不得把我也一并诛了。 那两人打得热火朝天,我觉得有点无聊,便打着哈欠准备回去睡了。 这座驿站颇有些年头,似是哪个朝代的遗物,一代代下来被不断地修葺,外围的石墙上尽是斑驳的古老气息,我走着走着便生了观赏的念头,顺着里面的小径走上一遭,顿时觉得轻松了许多。 待我绕回去时,原先在空地上比试的两人已不知去向了何处,燕柳坐在我方才坐过的石头上,一身蛇鳞在月下闪着诡秘的幽绿。 “嫣王殿下。”他朝某个月光未能照到的黑暗角落看去,哑声道,“你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微凉的夜风中,闵兰从角落里走出来,虽然穿着寻常百姓的布衣,华贵之气却不能被掩饰分毫。“……你还是要走吗?”闵兰坐到他身边,月光下的脸庞看起来有几分寂寥。 我迟疑了一下,便寻了个隐蔽的角落躲起来,既能看到他们两人的模样,又能听到两人的谈话声。闵兰不会武功,自然没有发现我的存在;而燕柳现在的视力和听觉都大不如从前,也没有发觉。 “走?我舍不得。”燕柳低笑一声,声音仍是十分沙哑,“若是可以,我还想一辈子躲在暗处看他;即使死,也死在没有他的地方。可现在被他逼出来,我便没有任何余地了。这般丑陋的面目,连我看了都感到厌恶,怎好让看惯美人的他日日相对?所以即便舍不得,我也得走了。” 我看着燕柳密布蛇鳞的那半张脸,心不可遏制地刺痛起来。 “你这是何苦……”闵兰叹道,“找不到你的时候,他成天都恍恍惚惚,食不下咽;好不容易找回来了,你却还想着离开。他喜欢你,你又何必对他这么残忍。” “是,他喜欢我,也喜欢很多其他的人。”燕柳对着月光,伸手抚上了自己脸颊上的鳞片,“少我一个,并不缺什么。” 闵兰一愣,他又道:“我在他心里,一定没有嫣王重要。” 我远远地看着那两个人,靠在身后高大的石墙上,视野有些模糊。 原来燕柳也是会妒的。他一直极为清净,极为冷冽,我原本以为他不会在意这些;可我错了。这天下,哪有人会甘心和别人分享自己的爱人。 “你错了,我们是一样的。”闵兰站起身,纤指点点自己,又指向他,“我,你,他以前的那些,他以后的那些,都是一样的。” “永远,都只是被他喜欢的程度。”闵兰说着,眼里有几分黯然。 燕柳那只金色的眼眸收缩了一下,嗤道:“嫣王真是大度,甘愿和别人共享自己的夫君。” 他这话的语气极为不屑,讽刺的意味也很分明,可闵兰却恍若未闻,只是道:“想知道为什么吗?” 燕柳没说话。 “于我而言……我倒更希望他喜欢的人多些,陪着他的人也多些。” 闵兰这话说出来的时候,远处的我和燕柳都一并愣住了。 闵兰叹了口气道:“当初我离开他,就已经打了永不相见的主意;可走远了我才发现,我还是想在他身边,哪怕那心意是罪。” “我从幼时起,就能深刻地记下他的一举一动,记得他对每个人的好。我一直安静地看着他,看着他身边的过客。每个人都接受着他的好,每个人却都在要求他对自己更好;可是他们不知道,他看起来没心没肺、花心风流,却始终都是最痛苦的那一个。” “闵玉,我的皇兄晋王,你应该知道他。”闵兰看着燕柳道,“景郁只爱这个人,无论是以前还是以后,无论他是生还是死。” “只有他喜欢的人多一些,他想皇兄的时候才会少一些,那痛苦才会稍缓一些。” “我舍不得让他时常想着皇兄痛苦,所以我宁愿他多喜欢别人一些。”闵兰说着,转身去看那个包裹在蛇鳞里的人,“你舍得让他痛苦吗?燕柳。” 燕柳始终一言不发。 “现在我所要做的事就是,保护他,守住皇兄的秘密。若他知道了真相,一定会承受不住的。”闵兰喃喃地。“我得保护他的心,就像你保护他的身一样。” …… …… 夜半,我在昏黄的烛火下摆弄着一些残碎的纸张。 那天闵兰把灵图的簿册撕成碎片后,不知是出于什么意思,我吩咐了耿府的下人在打扫时把这些碎片收集起来。 我一页页地拼合着,一页页地读着,总算从那些破碎的字句中,找到了有用的讯息。 ——我终于知道灵图口中的真相是什么了。 他说的对不起我的事,并不是对我隐瞒他和闵京的关系,也不是怂恿我去接受闵京好使他脱身,而是——闵玉之死的真相。 闵玉是怎么死的? 我恍然又记起了那年的腥风血雨。 早在很久以前,我和闵玉都是少年时,闵京已被西林党折磨了很久。闵京在那时觊觎上了我,但究竟是怎个觊觎法,没人知道;可多疑的闵玉却觉察了出来,二话不说的主动请封,抛下我到晋地去了。 后来,闵玉变成了两个。作为替身的闵玉在晋地揭竿而起,而真正的闵玉则戴着面具,和季勋夜夜侍奉闵京于龙榻之上,旁敲侧击地给闵京吹枕边风。谁知闵京因为深知西林那药的厉害,清醒的时候警觉性极高,从未让他们得逞过。 季勋当年还未出海平倭,和闵玉暗地里密谋,平分江山。 闵玉临死前,手下的将士出了内斗,有个人率先给了他一刀,拥季勋为新王。 给他一刀的人就是灵图。灵图说,对不起,叔,我若是不给闵玉这一刀,死的人就是我。 闵玉被季勋折磨地伤痕累累,还在上刑场前遭了侮辱。什么样的侮辱?我并不想知道;还好这一页的纸张,是残缺的。 当年我曾在闵京的寝宫内手刃季勋,原来这便是我为闵玉的复仇了。 我把这些拼合在一起的碎片架到烛台上烧掉,原本激烈跳动的心静如止水。 闵玉他是我的爱人。 我只想让他停留在最干净的样子。 他在我心里,一如当初。 …… 闵玉在晋地的确有个相好叫雨燕。灵图说,那姑娘生得极平凡,极像我。连性子都十分相像。只是这姑娘成过亲,还和之前的丈夫有一个孩子。 这个孩子的父亲是谁? 孩子的父亲叫白水莲,是个伶人。因着我和他的糟糠之妻有两分相似,他便对我生了兴趣,跟着我从晋地到京城,和我度过的那些年里究竟有几分真情,谁也不晓得。 白水莲背着我和别的男人通奸的事,整个京城的人都知道,只有我不知道。 从没人在我面前提起过。 谁都知道尚书大人是个专情而老实的人。 我的确是个专情的人,只可惜我专情的,不是白水莲。 是啊,我爱的只是闵玉。 从始至终。 这真相若是放在当年,我知晓后,必定会抛下一切,随他去了;可是现在,我除了怅然和心酸,已别无他想。 闵兰,燕柳,他们需要我。我若是这么去了,未免太过自私。 他们都觉得,我才是那个最可怜的人。 没错,我着实是那个最可怜的人;我现在活着的意义,都是为了他们。 闵兰说,他会保护我的心。可我比他想象得要坚强得多。 ……嫣儿,你也是很痛苦的吧。 心里这么想着,我继续往下看去。 灵图一直在为林照溪做事。不知从何时起,他就从一个单纯的小侍郎变成了林照溪的手下,瞒着我,甚至瞒着容渊。 而雅歌是和他一起服侍闵京过后,把他拉上了香榻;阴差阳错的,闵氏皇朝这一代的大皇子,就成了他宋家的种。 灵图说,雅歌是林照溪的人。 我琢磨不透这句话的意思,究竟是林照溪给闵京戴了绿帽,还是雅歌单纯的是为他做事? 可灵图没有解释。 灵图本可以早些带着容渊远走高飞,可雅歌有了身孕,生下了他们宋家的子嗣,他便只得待在深宫里,远远地看着自己的儿子。然后与我一起,在礼部做个没心没肺的庸臣。 翻到最后,纸上的字迹已经有些潦草,最后一句是—— 叔,林照溪是异人,白修静也没你想象得那么单纯;你若是不逃得远远的,不是被林照溪用镣铐一辈子锁在深宫,就是被白修静…… 被白修静怎么样? 后面的纸张已经残缺了。 …… 我走出门,天已是将近黎明的清蓝,明晃晃的金月还在头顶悬挂着。 中秋佳节,好一番良辰美景。 月饼糯,桂酒香,无一不令人心醉神迷。 93 不久,我们便到了云南府城。 布政使和黔国公沐吉在接到先我们一步的御史带来的消息时,为我们举办了一个声势浩大的迎接仪式,其规模之壮观,场面之隆重,让见惯了大场面的娘都不禁咂舌。 我淡定地下马,在他们铺好的红地毯上潇洒地迈着步子,看着远处波澜壮阔的云南美景,突然知晓了风云得意这四个字的写法。 然而,现在还不是得意的时候。 我目光复杂地瞅着在我身旁贼眉鼠眼、一脸猥琐的沐吉。 说实话,黔国公长成这样挺让我失望的;虽说我不怎么爱以貌取人,可看到美人和丑人的心情,差别还是有的。 艰难地把目光从沐吉那张猥琐的脸上挪下来,我凄凉地安慰着自己,没准儿他长得丑,心却是善的。毕竟脸和心的反差我又不是没见过,看看以前,那西林党的王悲卿一张老脸多和气啊,谁知背地里却是个阴险狡诈的老狐狸;再看看林照溪,当初也是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 我停下思绪,又远远地望向沐家华丽的府邸。这沐吉的祖宗和我蓝家的祖宗都是大将军,可他们命好,世袭了个不错的爵位,手里还握着铁券;他们离朝廷远远的来这里当了土皇帝,我们蓝家却战战兢兢地在朝里谋事。思及此,我有些不爽,脚步也加快了起来。 沐吉在旁边气喘吁吁地跟着,忍不住道:“部堂大人,您……您且慢些……” 我听着这个称呼,觉得有点别扭。 云南虽离京城颇远,可这几代的皇帝都没松懈过对它的管制,前几年都是兵部的老爷子们来巡查,如今我一个礼部的尚书来,总归是少了那么几分威信;被人称作部堂,也有那么几分心虚。 我咳嗽一声,旁边的沐吉打了个哆嗦。 ——看来威信还是有的。 “黔国公。”我严肃地开口道。 沐吉连忙应道:“是。” 我回头扫扫随行的众人,背起手道:“我今次来,随行的家眷实在多了些,你们沐府可有足够宽敞的地方?”沐吉一愣,下意识顺着我的视线看去,许是看出了那几人华贵的气质不像是普通随从,便弯下身,谦卑地询问道:“这几位是……” 我看向闵兰,闵兰朝我微笑着摇头。单我一个狐假虎威的部堂大人就能把他吓成这样,若是他知道闵兰的王爷身份,还有旁边那个吊儿郎当的公主,还不得吓晕过去。 闵兰朝他微微颔首:“……夫人。” 沐吉略为惊讶地看我一眼,反应还算正常,并未多说什么。 知赏从闵兰身后探出头,目光闪烁着不知是在想些什么。她自醒来后除了和蓝正辉比武,就一直粘着闵兰,好像生怕她皇叔会再次扔下我一走了之似的。她歪头想了想,严肃地对沐吉道:“我是二夫人。” 沐吉瞪圆了眼睛,又看向身披黑色斗篷的燕柳。燕柳把自己的身子包裹地严严实实,只露出正常的那半张脸,半晌平静地开口道:“三夫人。” 我呆了。 “四夫人。”还未等沐吉向自己看来,娘便狡黠地开了口。 话音刚落,一旁的蓝正辉忽然抖了一下。我木然地抬眼,只见身边的几个人都目光炯炯地看着他,好像如果他不配合,就要吃了他似的。“……”看着娘阴森的表情,小蜜蜂哽咽了一下,“五……” “唔,我兄弟!”我赶忙上去解围,揽着蓝正辉的肩膀豪气万丈地说道。 小蜜蜂感激地看了我一眼。 这个时候倒不嫌弃我是娘的污点了。我收回手,只见面前沐吉的抹了一把汗,颤声道:“部堂大人放心……我们这里的地方很宽敞……” 说着便吩咐身边的侍人,去准备客房去了。 …… 黔国公就是黔国公,府邸的规模果然不是富商耿家可与之比拟的。 我坐在沐府金丝的坐垫上,悠闲地端着牛角杯,颇有些反客为主的架势。虽说我的官阶远在他黔国公之下,可这次是奉了皇上的旨意来巡查,他一个庸碌无能的镇守官自然不得不惮。 沐吉汗涔涔地坐在我面前,小心翼翼地听着我的训话。 “黔国公啊黔国公,我真不知道该说你什么好了。”我把酒杯推到他面前,深深地叹了口气道,“你的百姓都吃不好,你哪来的闲钱给我这个部堂搞劳什子迎接仪式?不说为百姓,你就算拿这笔钱训练一支亲兵,也比这有用得多。” 沐吉没想到我一上来就拿这个说事,顿时语塞在那里,看起来更傻了。 “还有,瞧你这衣裳,料子多好啊。”我扯扯他的袖子,那绸子绵滑的触感让我更为不爽。拍拍自己身上质地远差了他一截的官袍,我又是深沉地叹气。 “你们沐家自开朝以来,代代出英雄,怎么到你这代连几个土司官都驯服不了了?” 说罢,我用和蔼可亲的目光看着他。沐吉僵着身子喝了一口酒,刚欲开口,我就接着道:“我记得去年,朝廷给这里调来了两支驻军,饷银足足给了三年的量,怎么来这儿驻兵没见几个,你却吃得油光满面的?莫非是……” 沐吉脸白了,还未等我接着问下去,便拍着胸口起誓道:“绝无此事!我沐家对天朝的忠诚之心,天地可鉴,日月可表!” 我不动声色地翻了个白眼。 他越是急着表清白,越是说明有鬼。不过也罢,他一个镇守的黔国公要抓要查还不是轻而易举,我若是刚来就把沐家给抄了,那些土司官还不得乱了套。 暂且先放他一马,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我佯装亲切地安慰了他几句,便道:“缅军在西南边境驻扎已有多久了?” 沐吉道:“回部堂大人,他们早就撤兵了。” “撤兵?什么时候的事?”我惊讶道。这帮缅人行事也太诡异了些,前些日子还接到消息说他们鬼鬼祟祟地想要偷袭,怎么这会儿又回自己老窝了? “就是上个月。” 我思索了一会儿,也没去问这其中细节,而是道:“临近缅部的百姓是不是过得不太好?” 本以为沐吉会急忙否认,顺便大力吹捧一下他们沐家的功绩,谁知他却点点头道:“是不太好。”见我愣住,他便继续道:“这些日子缅部的那边还算太平,就是有几场小的叛乱,镇压费了不少周章。” 这点在我来时,便已经想到了;缅军在边境窥伺人心惶惶,土司们罔顾百姓相互争斗,这般情况下没有叛乱才是怪事。于是我问道:“都是些什么人?” “大多是些矿工农民。” “他们反什么?” 沐吉犹豫了一下,道:“税。” 手中的牛角杯见了底,我皱着眉道:“何解?” 沐吉警惕地往四周看了看,上前在我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荒唐!”我恼怒道,“我怎么不知道要收这么多!你当真以为我做阁老时不看户部的折子么!” 沐吉叹气道:“部堂大人,朝廷派来的税监李贞作威作福,这里还有三家土司做他的支柱,即便是我们沐家也没办法呀。” “税监?他一个税监就能有这么大权力了?”我冷笑起来,“派人去把那个李贞抓起来,鞭笞三千削掉骨肉,吊在城门口曝尸十日。” 沐吉呆了。“部堂大人使不得啊,李贞不但有二品官印,在朝廷时还是掌印的东厂大员;况且若是杀了他,那三家土司……” 我哭笑不得道:“不就是个死太监……” 见他还是一副惶恐的样子,我耐着性子道:“你说,是二品太监的官大还是我一品尚书的官大?” 沐吉讷讷道:“一品尚书。”“那你听我的听他的?”“听您的。” “这便对了,”我揉揉额角道,“去吧,就照我说的做,三天内把他的官印拿到我这里来。顺便把云南方圆百里的按察使全叫过来,我要挨个问话。” 这么大的事,怎么从来没人向朝里禀报过;这个沐吉也是,当真沦为酒囊饭袋了不成。既然他们不敢杀,那就由我来杀,我倒要看看是谁给那个死太监这么大的权力的。 如此嚣张,指不定又是西林之狱后留下来的余孽。见我面色阴翳,沐吉应了一声便要退下。 看着他唯唯诺诺的样子,我的心中顿时升起一股优越感。沐吉啊沐吉,任你一个镇守官在这里如何做大,在我面前还是得夹着尾巴谨慎小心些的。 “没想到蓝尚书也有这么狠的一天啊。”不远处绣着凤凰的屏风传来一句低低的笑声。我顺口应道:“不狠,怎能成事?” 话音刚落,我的脊背骤然绷得笔直。 这声音,怎么听起来这么熟悉…… 94 感谢破碎的妹子内裤的地雷!胖次俺の嫁=3= 那折叠的绸缎屏风慢慢拉了开来,仲颜帖木儿斜躺在那里,身边一只威猛的虎头被他枕在肘下,身上穿着与我们同样的汉服,十分潇洒地对着窗口的亮光擦拭着他手中镶有宝石的匕首,下巴上隐约还有当初与鞑靼一战后留下的疤痕。 “蓝玉烟,好久不见。”他眯着眼睛朝我看来。 我着实愣怔了一会儿,指着他结结巴巴地用蒙语道:“仲、仲颜……”他轻笑着放下手中的匕首,用低沉而醇厚的声音道:“讲汉话就好。” “大汗。”我木讷地说着,继而警惕起来,“你怎么在这里?” 且不论云南离瓦剌有多远,他带着自己的卫队从那里到这儿要花多少日的功夫,没有通关文牒亦没有替代的符牌,他是怎么一路顺风顺水地抵达到这儿来的?他的目的是什么?住在沐府上,莫非是要联合沐家造反了不成? “你多虑了。”见我一脸紧张,仲颜帖木儿适时地道,“若是没有皇帝陛下的允许,本汗怎么敢这般莽撞地前来?” 皇帝陛下的允许?嗬,怕是林照溪的允许吧。 我不知道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拉住了愣在一边的沐吉。“黔国公!”我面容阴森地把手放在他的脖颈上,附在他耳边低声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沐吉被我勒得直翻白眼,缓了好一会儿才咳嗽着道:“回部堂大人,帖木儿大汗和我们沐家是亲戚,他母亲是我爷爷在当年云游瓦剌时送给老汗王的礼物,所以我们……呃,关系自然亲密些……这次的确是圣上的旨意,因为缅军进攻在即,江南以北的精兵都不好调遣,正巧帖木儿大汗在附近收复了几个亦力把里的小部落,所以就……咳咳……” 我松开手,沐吉如获大赦般松了口气,小心地窥察着我的脸色。 我可算知道缅军为何撤兵了。战无不胜的草原神话帖木儿大汗都亲自来讨伐了,那帮泥团般的缅军能不撤么。 原来这仲颜帖木儿竟有汉人的血统。人人都知道他是庶出,却不知还有这一遭;我这才想起当初他说自己的汉名是沐岩,沐这个姓在天朝可是稀缺得紧,怎么当时我没有把它和沐家想到一块儿去? “沐吉,你先出去吧。”仲颜帖木儿瞥了一眼傻站着的黔国公,“我和部堂大人,还有话要讲。” ——我和你没话讲。 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浓烈杀气,我欲言又止,只能在心中流着泪咆哮。 沐吉一溜烟儿跑了。 仲颜帖木儿从那花纹斑驳的虎皮榻上坐起身,动作极其缓慢地站了起来,远比天朝人高大的多的身材带来一种非同寻常的震慑力。我咽了下口水,下意识低头,去看地上那条离我越来越近的影子。 “蓝玉烟,当初你走的时候,本汗曾在心里起了一个誓。”仲颜帖木儿倾身过来,像调戏良家妇女一般抬起我的下巴,迫使我与高了一个头还要多的他对视,“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我想了一会儿,诚恳地道:“不知道。” 仲颜帖木儿又是一声轻笑,从腰间抽出那把已被他擦拭得锃亮的匕首,慢慢地抵住了我的喉咙:“你这个曾让本汗遭受身体之辱的贼子,若是一辈子不再相见,我也就放过你;若是再敢在我眼前出现……就杀了你。” 看着那双深邃迷人的眼睛逐渐被腾腾的杀气所覆盖,我的喉结滚动了两下,可怜兮兮地道:“大汗,不要开玩笑。” 闻言,仲颜帖木儿的匕首离我更近了。“你看我像开玩笑吗?”他微笑着用刀背拍拍我的脖子,那匕首上的璀璨宝石险些晃晕了我的眼。 我顿时老实了。“不像。” 仲颜帖木儿眯着眼,仿佛是逗我玩一般,用那细细的刀锋反复轻刮着我的喉结和下巴,力道不多不少用得刚好,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着实把我吓得够呛,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生怕他就势戳了进去。“……算了,我饶你一命。”他终于放了手。 喜悦的音乐霎时在心中奏响,我刚放松下身子,就被他接下来的动作三魂吓去了七魄。 他他他……他竟然攥住了我的命根子! “那就阉掉你好了。”他揽着我的腰,笑容十分迷人。说着,他又拿匕首在我那里比划起来。 我脆弱的心肝又开始泣血。大汗,我这不举之症刚好了没多久,您不能这样对我啊…… 虽然现在的我随时都有变成太监的危险,情形显然十分可怕;可两人挨得那么近,他穿着的衣裳又极为松散,透过领口便可以看到结实的胸膛,再加上他的手在我那里不停地摆弄,在这样的双重刺激下,我居然好死不死地有了反应。仲颜帖木儿诧异地看我一眼,若有所思道:“也好,这样还能阉得干净些。” 我深吸一口气,抓住了他握着匕首的手。 仲颜帖木儿嗤了一声,仿佛在嘲笑我的不自量力,扬手便要甩开我;我低着头瞅准空当,一把抓住了他和自己同样的部位。 他的眼睛骤然睁得浑圆,下意识抓着我的肩膀就要动怒,却在我技法熟稔的揉弄下,气息不稳地软了身子。我赶忙腾出一只手攀住他的脖颈,在他耳边呢喃道:“沐岩,我很想你……” 说罢相当挑逗地用舌勾勒了一圈他的耳廓,手下的动作仍是没有停歇,拉开一些两人的距离便用深情的眼神凝视着他。由于身高差得太多,我只好尴尬地扬起脸,二话不说地堵住了他的唇。 娶媳妇儿千万不能娶比自己个子高的。——这时,我的脑海里居然只剩下这个念头。 仲颜帖木儿深邃的眼睛已经渐渐湿润起来,伏在我肩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手上虽然仍拿着匕首,却是松懈得很,再没半点威慑力了。 有希望! 我的眼里猛然闪过一道光芒。 试探着将手伸进他的衣襟,找到健壮的胸膛上那挺立起来的乳.头轻轻揉捏了一下,他猛然一颤,终于半推半就地松开了对我的钳制,任我将腿卡进了他的两腿之间。 “玉烟呐,娘想在城里逛逛,咱们的银箱放到哪儿了来着……”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门外忽然传来了娘的声音。 咣当一声,仲颜帖木儿的匕首掉了。 娘相当淡定地看了我们一眼,“你们继续。”说罢便头也不回地照着原路遁去。 我欲哭无泪。 一见面就上演这种戏码,还恰巧被亲娘看见,我这张老脸真是没处搁了! 本以为仲颜帖木儿会大发雷霆,谁知他却难得地发了会儿呆,回过神时慌忙地整理好自己凌乱的衣裳,对着娘的背影唤道:“额吉!” “额吉?”我和停住脚步的娘俱是一愣。 娘蹙着眉走过来,停在仲颜帖木儿面前从上到下细细地打量了他一番,试探着问道:“阿岩?” 他猛然点头。 娘愣愣地比划着两人的身高差,支着下巴很是沉思了一番后,脸上露出欣慰的表情道:“居然已经这么大了?” 仲颜帖木儿也欣慰地给了她一个拥抱。两人就这么欣慰地互相打量着,仿佛一对温馨的母子,将这里之前暧昧和紧张的气氛全都一扫而光。 娘啊,连草原上的大汗都是您的故人么…… 我幽幽地看着他们,默默地摸了一把自己险遭毒手的脖颈,又捂紧差点离我而去的小兄弟,三步两步地从两人身后绕过去,把这里留给这对“母子”叙旧。 …… 娘,您又救我一命! 我热泪盈眶地呼吸着云南土地上的空气,站在沐家高高的观景楼上,心情竟是前所未有的舒畅。 远处水蓝的山景和稀薄的红日实在美不胜收,少数民族的姑娘们在袅袅升起的炊烟中唱着歌。我看了一会儿,便望见远远的一个黑点自山那头飞了过来。“敖敦?”我看着那只在空中迟疑着盘旋,一副迷路姿态的傻鸟,忍不住唤道。 傻鸟见唤它的人是我,激动地冲过来,在我头顶飞来飞去,终是落到了我的手臂上。 见它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我居然觉得有几分不爽。“你家大汗差点杀了我……不,差点阉了我你知道吗?”我伸手敲着它的脑袋,把它主人的过错全都迁怒到了它身上。 敖敦颇为委屈地扑腾两下翅膀,似是不解般歪着脖子看我。 我叹了口气。其实仔细想一想,方才仲颜帖木儿并没有要杀我的念头,那把匕首无论是横在我的脖子上还是命根子上,分寸俱是拿捏得刚好,想必也只是吓吓我而已;不然凭借着他非同寻常的毅力与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秉性,怎会因我那些小小的动作就如此轻易的放弃了? 又一次遇见他,也不知是福还是祸。 我托着手臂上的敖敦一同看了会儿风景,对它道:“想不想见见我儿子?” 那敖敦的脑袋一歪,居然点了一下。 ——真是有灵气的鸟啊。 我唏嘘着准备带它去见琼儿,方下了楼,抬眼便望见一个侍从官打扮的人端着盛有两封金边信的托盘,在我面前半跪下来道:“部堂大人,有京中急件二封,是否现在过目?” “急件?”我诧异地把托盘里的两封信打开,凝神看了起来。 一封朝里的,一封儒易的。 朝里的信很简单,只有四个字:火速回京。 儒易的信也很简单,有五个字:叔,我成亲了。 95 我看信的时候,敖敦也歪着头看信。 我叹气的时候,它也有模有样地低吟一声。 攥着手里的纸张,我心中颇有些不是滋味。皇上啊皇上,您后悔得未免太快了些,我真是摸不清自己在您心中的分量,摸不清您的心意啊。 ——不过这四个字看似急切,却仍留有余地。他没用诏令,反而只让秉笔太监勾了这信给我,怕是存了与我商量的意思;我若是不回去,或许他也不会强逼着我。 我可不能就这样离开。云南还没安定下来,这个时候走,不但是我官场生涯的最后一个污点,闵京恐怕也要遭到不少弹劾;而且即使走,我也不可能回朝廷去了。 再看看儒易的那五个字,我觉得有些疑惑,但更多的是高兴。 疑惑的是什么契机让他突然想开娶了妻,高兴的是君家这下终于不必担心无后了。 待会儿一定要给娘报个喜,让她也乐呵乐呵。 把两封信都收好,我带着敖敦一路沿着沐府的走廊去找我的宝贝儿子。沐吉是个很会享受的人,府邸依山傍水,每逢清晨都能看到水红色的日出,姬妾们都住在后院的竹楼里。闵兰选了一处典雅的八角楼,周围都是青葱的绿色,墙上悬挂着佛经和名家墨宝,实在是个清静的好地方。 “从哪儿弄了只鹰来?”闵兰看着我手臂上的敖敦笑道。 不知为何,几乎是在见到闵兰的一瞬间,我就感到了敖敦两只眼睛散发出的粉红色心状泡泡。他从我手臂上跃出去,耍宝似的在闵兰身边环绕着低飞,殷勤地用那两只淡金色的鹰眼朝他卖乖。 闵兰被它逗得左右躲闪,勾在我的脖子上笑得直不起腰来。 我黑着脸过去,一把将这只瞎扑腾的鹰打到了一边去。 蠢鸟,几辈子没见过美人? 我用犀利的眼神瞪视着它,一手将身边的闵兰揽在怀里,找准那枚红唇就吻了下去。旁边的蠢鸟倒抽一口气,扑腾着翅膀飞了出去。 “景郁……唔……”闵兰微微睁大了眼,随即将两手圈住我的脊背,顺从地打开自己的唇瓣。 我汲取着他口中的湿滑,与那温软的舌头相触在一起;他亦生涩地回应着我,仿佛当年初尝情.欲的时候。情迷间,方才被压下去的欲.火又蔓延了上来,我喘着粗气,下一刻就把他压倒在了床榻上。 榻上的小角落里,琼儿正枕在毛绒绒的毯子上睡得正香,全然没有察觉到他爹正在做什么好事。 “怎么这么激动?”闵兰抬手擦擦我鬓角渗出的汗水,温声问道。 我撑在他身上,闷闷地道:“不知道……” 他便不再多问,而是放松了自己的身子,任我解开他的腰带,探进了他两腿之间那私密的地方;双眼也迷离地看着我,一副任君采撷的姿态。 我隐约觉得心酸。 “嫣儿。” “嗯?” “你在我身边真好。” …… 在梦里的时候,我常常会想梦见自己最想念的那个人,然后问问他我该怎么办。他会抱住我安慰,也会给我出主意,我们的相处一如当初,迎着夕阳手拉手在城里漫步,仿佛天地间都只剩下彼此。 只可惜,我的梦里一直没有他的影子,没有他的声音。 就好像我的世界里,从来没有这个人。 …… 抱着闵兰从午睡中醒来时,琼儿正睁着大眼睛压在我的胸前,居高临下地藐视着他爹。敖敦蹲在旁边的架子上好奇地看着他,似乎对人的小孩儿十分感兴趣。 我撑起身,琼儿便从我胸前滑到了腿上;我捏着他胖胖的小胳膊,严肃地道:“叫爹。” “……”不知是不是错觉,我总觉得他看我的眼神里带着几分鄙视。“快点,叫爹。”我再次严肃地道。“……”琼儿撇撇嘴,干脆地扭过头不再理我。 我悲愤了。闵兰打着哈欠坐起身,揉揉自己惺忪的双眼,把琼儿抱到自己怀里道:“琼儿还小,现在怎么叫你爹呢?” 见美人醒了,那只色鹰似乎十分高兴,径直飞过来就想往他肩上落;我瞪他一眼,它吓得一个哆嗦,心不甘情不愿地转身从窗口飞了出去。 我揉揉胖小子的脸,郁闷道:“明明歌白在这个时候都会说几句了。”闵兰摇摇头:“这世上不是所有孩子都像大皇子那样早慧的。” 我看胖小子,胖小子也看我。 也罢,不是笨蛋就好。 “景郁,再过几日就是你的生辰了。”闵兰突然道。 我一愣:“生辰?” “九月十四,难道你忘了吗?” ——还真是忘了。似乎弱冠之后,我就没怎么贺过生辰,倒是每年闵兰的生辰都会一起贺,毕竟他是个王爷,总有那么一些人记着日子殷勤地赶来送礼巴结。 “唉,老啦。”我不以为意地摆摆手,“生辰什么的,实在不必去在意它。” 闵兰自背后环住我的腰,把脑袋枕在我的肩上低声笑道:“怎么会呢……你还年轻。” 琼儿夹在我们之间,不满地哼哼了一声。 我侧头在闵兰的脸颊上亲了一下,握着他环在我腰间的手,起身去拿叠在一旁的衣物;刚把它们悉数穿起,就有两封金边的信从中掉落了出来。闵兰拿起一封打开看了看,诧异道:“儒易成亲了?” “应该是吧。”我点点上面的五个字,感慨道,“这孩子,也不把媳妇的画像也一并寄过来看看,还真是惜字如金。哎,想到一个水灵灵的年轻姑娘平白长了我一辈,我这心里就忒不是个滋味。” 闵兰放下那信,神色竟是出乎意料的凝重。他仿佛要说些说什么,却又沉默了下来,半晌才道:“去看看燕柳吧。” 我穿衣的动作一僵。 是了,从来时到现在,我还没有顾得上燕柳。 燕柳的屋子在闵兰这间的正上方,我只出门拐弯,踏上一架竹梯,便轻而易举地找到了他。他身上仍是裹着黑色的斗篷,安静地坐在竹椅上,正不知屏息默念着什么调理身体的内功。我站在他身后远远地看着,待他念完一段后,才轻轻地唤道:“柳。” 他不做声,头依然垂着。 燕柳这些日子的听力愈来愈差,身子也愈发冰凉,好像完全在朝着蛇进化一般。他本来就沉默寡言,这下更是完全丧失了人气,孤零零的身影让我感到万分怜惜。我走过去轻轻拉下他的斗篷,抱着他的腰道:“柳,我……” 燕柳这才察觉到我的存在,慌忙把落下的斗篷重新披上,掩盖住自己露出的蛇鳞,声音有些凄苦地说道:“……别看我。” “我想看。”我打横将他抱起,进了屋子关上门,又把窗都一一锁好,待室内的光线完全暗下去之时,动作轻柔地脱掉他的斗篷,抚摸着他光洁的半边脸颊道:“让我看看好不好?” 他沉默了许久,终于放松了自己的身体。 昏暗的光线中,我看到他身上的蛇鳞似乎更密集了一些,连腋下也未能幸免,都是在暗色中闪着幽绿的小小碎片;身躯也更加柔软,仿佛我悄悄地把它一弯,就能将他缠绕在我身上一般。 我想起那夜他对闵兰说过的话:“这般丑陋的面目,连我看了都感到厌恶,怎好让看惯美人的他日日相对?” 燕柳,始终在怕我嫌弃他。 我知道自己口头上的不嫌弃是没有用的,他虽然看起来是相信了我的说辞,可心中却满满的都是质疑。所以我便不再开口;日子久了,他总会明白的。 看着燕柳那黯然的金眸,我垂头去吻他。他愣了一下,在我刚挑开他的唇瓣时就慌忙躲了开来。 我这才发现,他口中居然长出了两颗尖尖的毒牙,连舌头都变成了蛇一样分叉细长的样子。什么时候的事?我的心猛然一疼。这样下去,莫非真的要看着燕柳在我面前完全变成一条蛇不成? 依照娘的说法,或许他还未完全变成一条蛇,就先死去了。 我给林照溪的信至今还未收到回复。燕柳的危险随着日子的延长而一天天增加,我只希望那林照溪能看在以往的情分上,不要把这事当成威胁我的筹码,能看在我的真心上帮燕柳一把。 不过他这个人,向来是我最难以琢磨的。 抱着燕柳的时候,我觉得清静,也觉得心安。 我身边的那么多人,每个人之间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复杂关系,每个人都叫我琢磨不透,不知所措;然而燕柳,只有燕柳是站在这个纠结如麻的圈子外面,一直静静地看着我,叫我怎能不去怜惜? “柳,千万不要死。”我抱着他满是鳞片的身体,在那冰冷的温度下低低地道。 “……不死。”燕柳终于出了声。他伸出手抵着我比他炽热得多的胸膛,微笑着向我保证道:“我不会死的。” …… 第二日我坐在沐府的藏书阁里,有按察使递上了各土司官家劳役税收的详细报表,我一本本仔细看下去,果然是和那个太监李贞关系最好的三家土司最有问题,可以说,他们简直是没把沐吉、没把皇权放在眼里。 我说怎么从没有人向朝里递过折子弹劾他们,原来这云南从上到下三个司,每司都有李贞的人安插在那里,连沐吉都不敢轻举妄动。这是税监吗?不,他就是个皇帝。 不过他权力再大,终究压不过镇守官;所以他和沐吉,应是互相忌惮的。 我心中有了计较,提笔在面前铺好的折子上写了几笔,起身走到那一列列书架边,抽出一份云南土司势力范围的地图,在上面圈圈点点起来。正聚精会神地边圈边思索着,沐吉忽然满头大汗地跑了进来。“部堂大人,李贞之事已经办妥。”他恭敬地拱手道。 我放下手中的地图,十分诧异地看着他:“效率可真高啊。” 沐吉略显尴尬地笑了笑。我把目光从他那猥琐的五官上挪下来,问道:“尸体吊到城门上了吗?” “吊上了。”沐吉答道。 “好,你随本官前去看一看。” 说罢起身,和沐吉一前一后地在随从的簇拥下到了城门口。沐吉隔得远远的就把那具高高的尸体指给我看。那尸体似乎是有些时候了,身上刀口的形状都十分吓人,看得出临死前遭受了不少折磨,胸前挂着一块沉重的铁牌,上面书写着他的名姓和罪过。 令人奇怪的是,城门下来来往往的百姓在看到这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时,反应都极其平淡,甚至有的人表情还颇为嘲讽。我凝神看了会儿那具尸体,皱着眉对沐吉道:“确定是李贞本人吗?” 沐吉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我冷笑着弹了一下他的脑壳,道:“黔国公,你是瞎了还是傻了?”见他一脸迷茫,我耐着性子解释道:“一个满腹油水的大太监,即使剔掉半身肉,也不可能会瘦到只剩这一把骨头。” 说罢,我气得直想上去踢他一脚。 别说城里的百姓觉得可笑,连我都觉得十分可笑。这次来云南是为了整治那些不安分的土司官,顺便调节这里各民族百姓和汉人的关系,一举一动都要谨慎小心,这下倒好,不但给那些土司官的下马威没做成,百姓们还会以为我蓝玉烟是个包庇税监、用替身欺瞒他们的孬蛋。 沐吉揩着汗道:“部堂大人,我的确是不知道剔掉了多少肉……昨天吩咐了我手下的卫队去抓人,这……” 他吞吞吐吐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叹着气,满腔怒火都被他这副蠢样给浇成了一把湿柴。 这时,身边忽然传来了不小的动静。我一看,沐吉随身的几个亲卫正拉扯着一个年迈的妇人;那老妇人披头散发,穿着破烂不堪却又花样奇特的衣裳,浑身都是脏兮兮的,正拼命地想要朝我扑来。“哪里来的疯婆子!”沐吉看着她怒道,“卫队长!快把她赶走!” 那老妇人见我看她,顿时哭喊着瘫坐到地上道:“部堂大人救命呀!” 我忙挥手,示意那几个亲卫松开她,上前把她从地上搀起来道:“老人家,您这是怎么了?” 老妇人见我没有赶她,顿时欣喜地跪了下来,不住地磕着头道:“部堂大人,老妪是西南矿区的黑族人,家里的男丁这几年一直在为天朝辛劳地采集银矿,可朝廷派去的矿监却在那里为非作歹,不但把老妪的长子鞭笞至死,甚至还搜刮家里的全部财产,连祖坟都不放过,把那历代传下来的金银宝贝给抢去了!”她说着深深一叩:“求部堂大人做主!” 我这才注意到她脚下的一双草鞋都磨烂了,看得出是走了很远的山路。“求部堂大人做主!”她扯着我的衣袖,流下来的泪都是浑浊的。 早就知道这些矿监税监搜刮民脂民膏,无恶不作,谁知竟然嚣张至此,连掘人祖墓的缺德事都做得出;草菅人命,蔑视皇权,哪个都够他们死一万次。 路过的百姓们纷纷停下脚步看着这一幕,个个的目光都扎在我身上,仿佛在等待着我的回应。 我吩咐两个亲卫去给老人家弄些清水和吃食来,寻了个空地清清嗓子,道:“各位云南子民,我乃天朝礼部尚书蓝玉烟,此次前来是为云南和平以及文化交流之故,绝不会做出任何有违公道的事。众所周知,云南自开朝以来一直是各行省中最被关照的,圣上仁慈,对此地并无压榨之意,对于矿税监横行霸道之事更是一概不知;这位妇人家惨遭矿监剥削,我定会严苛惩办此人,还她一个公道。” 我顿了顿,提高音量道:“沐吉!” 站在一旁沐吉忙地应了。“立刻派人去把那个矿监抓起来,剥其筋,剃其骨,抄家要彻底;再传令出去,云南此地大小矿监税监,无论官品皆可弹劾,若所言属实,可获报酬五金。三月之内,我要求彻底扫清这里的败类!” 沐吉被我的话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憋出来一个:“是!” 人群安静了一会儿,从中传来一个略微喑哑的男声:“你不把真正的李贞先制裁了,谁能相信你的话。” 我一愣,随即朝那个声音的源头看去。说话的是一个身材十分矮小的少年,头上裹着头巾,脸陷在阴影里看不清晰,但仍能看出他的不屑。“对,不把李贞抓起来,我们不信!”又有人嚷嚷了起来。 一个骑驴的老汉摘下草帽看了看我,突然道:“这个蓝玉烟,我知道他!不就是那个有名的断袖尚书嘛!” 旁边有人惊异道:“哦,是那个庸臣!” “他一个礼部的尚书,为什么要顶替兵部的部堂来这里?” “唔,那本《蓝公传》还是挺好看的……” …… 我听着此起彼伏的质疑声,心中愈发凄凉。 原来我的名声,已经臭到这种地步了么…… 我深吸一口气,抓过沐吉道:“从这儿到李贞的衙门,要多长时间?”沐吉想了一下,扳着指头算道:“用最快的马,也得三个多时辰。” 我挽起袖子,对旁边的随从道:“你,去把我的高娃牵过来。” 不一会儿,那个随从就骑在马上,攥着拴高娃的马绳回来了。高娃被他牵着,鼻子里发出不满的哼哼声。它不喜欢被除了我和娘之外的人碰,我也不喜欢别人碰它,但这次事出有因,便破例了。 我拍拍它的脖子以示安慰,骑在它背上草阅了一下手中的地图,对着周围的人道:“等我两个时辰!” 说罢狠狠地瞪了眼沐吉,一拍高娃的屁股飞奔了出去。那税监你沐吉不抓,我就亲自去抓;虽然不知道那个李贞是不是听到风声就逃了,但总得去看看,万一被我抓到,看我不弄死他个死太监。 沐吉直到我骑着高娃奔出老远时才回过神,急急地叫随从跟上我。我也知道自己一人前去是有多危险,可是有口气憋在胸前,不这么发泄出来我难受。 我斗志高昂,精神抖擞的高娃也吃得饱,只管在我的鞭策下卯足了劲儿地跑,不消一个时辰,就到了地图上那座规模堪比沐府的衙门。 当我停在那衙门前时,身后还是有两个武功高强的随从跟了上来,气喘吁吁的模样相当滑稽。看看自己身下仍是神清气爽、威风凛凛的黄金马,再看着他们身下那两匹半死不活的黑马,我可算知道自己的高娃有多珍贵了。 当我一路闯进去,甩开身边那些半吊子护卫寻到一间充斥着莺声燕语的屋子时,顿时哎哟一声,差点瞎了眼。 他娘的,你一个太监还用角先生跟女人玩,是打算让我长针眼么? 我一边狠狠地揉着自己的眼睛,一边把那太监身下的闺女踹开,两下把他捆好了,扔到高娃背上。 期间有无数李贞的护卫上前阻拦,都被我腰间亮出的令牌给吓退了。敢找我麻烦?不好意思,那你就是找皇上的麻烦,我随时可以取你项上人头。 我回来的时候,那骑驴的老汉正手拿一本破破烂烂的书,有声有色地讲着什么。 那些个原先聚集的百姓居然都还没有散开,个个盘腿坐在城墙下的阴凉地听着他讲,连原先那个黑族的老妇人都不例外,脸上的神情很是专注。旁边有不少小贩在向坐着的人兜售花生瓜子,生意也很是红火。我下马,侧耳听了一会儿,愈发觉得不太对劲。 这,这不是《蓝公传》的内容么…… “墨玉是何许人也?是个倌儿,还不是个简单的倌儿,那京城方圆十里的郎中员外,不论有势没势,只要上了他的榻,都得管他叫声爷;莫说别的,有言称他体香妖娆,能把路过馆子的男男女女都迷得神魂颠倒。不过他对恩客的要求极高,床下待你柔情似水,可到了床上,纵使你百般伺候他,他也非得把你数落的羞愤欲绝不可!就是这样的人物,嗬,让蓝公一遇上,倒是他死皮赖脸地跟在人家后面叫爷,被人家数落的羞愤欲绝了。” “老驴头,光讲这些有个甚么意思,讲重点哪!”人群中有个人嚷嚷道,“蓝公在床上是怎么伺候他的?” 老驴头故作神秘地把手指举在嘴唇前:“你错了,是他伺候蓝公。”闻言,许多人都发出了唏嘘的声音,纷纷朝人群后木然立着的我投来了钦佩的眼光。 “哎哎,莫要带坏了小孩子,床笫之事我们略过不提。”老驴头拿着那破烂的书摇头晃脑道,“再说那浅尘……” “胡闹!”我气得直翻白眼,指着那老驴头道,“你这老汉,可是不要脑袋了不成!” 老驴头笑嘻嘻地骑上驴,一溜烟儿跑了。 我接过一旁的随从递过来的水囊,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才平静下来,抬眼去看那个被捆得结结实实的死太监。那太监只在初被我捆成粽子时惊慌了一下,不消多大一会儿便悠然起来,仿佛料定我不能对他如何一般,一直气定神闲地躺在高娃背上看风景。 “李贞,你可知道我是谁?”我一把将他从高娃背上退落,蹲在他身边眯着眼睛看他。 李贞落到地上咳嗽了一声,不以为然地瞥我一眼,脸上的肥肉抖了几抖,用那尖尖细细的太监嗓音道:“蓝公呗~” “……” 蓝公,还呗。 我按捺了好久,才忍住立刻把他掐死的冲动。 “你听好了,本人不才,正是如今天朝华盖殿大学士、礼部尚书,手握免死金牌、一字并肩令、兼都察院右都御史衔的巡抚大人。”羞涩地报出自己的头衔后,看到他骤然变灰的脸色,我笑眯眯地瞅着他道,“那么本大人问你,是谁给你这么大权力在云南作威作福的?” 说着我踢了他肥胖的身子一脚,仍是眯着眼道:“说吧,你是不是西林党的余孽?跟以前的那几位阁老有什么关系?” 李贞那张肥脸上的油腻眉毛挑了挑:“什么西林党,杂家才不屑和那些贼子为伍。”说罢哼了一声,仿佛我污蔑他的清白一般。 我蹲在他身边出神地想着,也觉得有些不太对。当初西林之狱闹得如此之大,牵扯到的官员多达五千,怎么会容得他这个漏网之鱼?况且那些个阁老的亲戚,又怎会甘心去当太监。 我沉思了一会儿,终是明朗起来。 云南是开朝时才收复过来的,所以每代皇帝对这里都照顾得很周到,到闵京这代,更是规定了西南这边每年的税都只需缴纳一个定额。 这么说,李贞这样的税监只需每年把搜刮来的财产抽一小部分缴上即可。他们对上缴着定额的税,对下却宣称是天朝让他们缴的苛税,把多出来的部分占为己有,顺便把仇恨引到朝廷身上,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所以不论实际如何,年末户部那里的数字都是实打实的,因此就不会怀疑到这里。被搜刮的百姓多集中在西南荒地,沐家镇守不到,也不知朝廷给那边定的税额是多少,再加上极少有御史巡查过那里,土司们与他又是一丘之貉,自然就无所畏惧了。 想明白之后,我便懒得再和他讲话,径直指着城门上吊着的尸体道:“那上面的是谁?”李贞随意地看了一眼,随即十分嫌恶地把目光从那尸体上挪开,道:“不知道。” 我抱着肩叹气:“你看看那牌子。” 待到看清那牌子上的字时,他的脸果然绿了。 原来沐吉的卫队在去抓他时,居然连他这个当事人的意见都没有问,就直接找了个替死鬼上去吗?我意味深长地往沐吉的卫队扫了扫,果然看到几个面色紧张的。 “不知道他是谁也没关系。”我站起身,挡住投在他脸上的阳光,十分磕碜地笑道,“我定会叫你死得比他还惨。” 李贞打量着我瘦弱的身板,顿时嗤了一声,脸上满是不屑。 不会吧,死到临头还这么拽? 我震惊了。在风中凌乱了许久,我才意识到,会不会是我的长相太没震慑力的缘故?如果要杀人的是仲颜帖木儿,单凭一个眼神就能把他吓尿裤子了。 于是我又蹲下来,解开他身上的绳子,一手压在他的胸口上,道:“你看我是个文官,对不?” 李贞没说话,可眼底的轻蔑却暴露了他的想法。我自腰间抽出一把精致的小刀,抵在他喉咙上笑眯眯地道:“以为我不会杀人,是不?” 手起。 刀落。 血哗啦啦流淌一地。 ——我食言了,死得一点都不惨。 “看见了没,我也是会杀人的。”我叹气道。 城墙下所有围观的百姓都瞠目结舌。 潇洒地扯出一方手帕,擦了擦小刀上的血,我道:“沐吉,陪我到城墙上走走。” 沐吉保持着瞠目结舌的状态随我到了城墙上。 我在微凉的风中慢慢地走着,身上的阳光带来些许暖意。城墙下的百姓都仰头忘着我,谁也没有出声。静静地看着城墙外壮丽的青原,我的脚突然打了个滑,吓得身后的沐吉连忙扶住我:“部堂大人,您怎么了?” 我稳稳身子,随即摆手道:“没,没事。” 说罢仰起头,去看那地平线上的红日。 几乎是从幼时起,我就极为喜欢黄昏。不论是我愉悦的时候,还是怅然的时候,抑或是悲伤的时候,在傍晚抬起头,天边永远都有那么一轮近乎于颓然的红日,这个时候的日光是最祥和温暖的,我会在它的抚摸下慢慢平静下来,将这一天的自己彻底洗涤。 为人臣子的这么多年来,我不知道见到了多少自己的同谋死于非命,亦不知见到了多少天下的叛贼被处以极刑。在他们死的时候,血,也曾经溅到我的身上过。看着自己染血的衣摆,我隐约想起当初亲自手刃好友季勋的情形。那是我第一次杀人,这是我第二次杀人,或许也是最后一次。 不论是忠臣,庸臣,还是佞臣,在朝廷中总免不得会沾到别人的血;这官场,这天下,本就一直是在腥风血雨中的。 有谁能够干干净净? 我苦笑着定了定心,转过身,对着城墙下道:“我蓝玉烟言出必行,大家可都看到了?” 城墙下一片沉默,似是默认。 “最近缅军贼子皆已退兵,临近缅部的百姓们怕是遭到了不少损失。沐吉,传令下去:税监矿监整治之事还照我之前说的去做,临近缅部以北十里的人家,每户赏耕牛三头,免税两年;三年内迁户至此的人家,每户赏耕牛两头,免税一年,守兵饷银补发一年。” 作为一个普通的臣子,我知道自己的行为是会惹来诟病的;然而我也知道,闵京放我来这儿,又赐我一字并肩令,便是要我撒手干的意思,既然如此我便不惮竭尽我的才能去利用它。当了这么多年庸臣,也是时候讨回我应有的名誉了。 …… 这下,我可算变成蓝青天了。 我悠悠地背着手走在高大的城墙上,沐吉在身后哭丧着脸尾随着。“部堂大人,您的主意固然是好的,可朝廷没给这里拨这么多银子呀!” “哦?”我瞥着他,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反而问:“黔国公,你府上有姬妾多少人?” 沐吉没料到我会突然问这个,顿时愣在原地,半晌才讷讷地答道:“一、一……”见我一副了然的样子,他咂咂嘴道:“一二百而已。” “一二百,还而已,各民族的都有。”我笑起来,上前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道,“圣上后宫佳丽才不过三十余人,你一个区区镇守官就一二百,啧啧,啧啧。” 说着,我扬手扇了他一巴掌,怒道:“去把你的后宫散了!把那些女人的开销给我拿去接济边关百姓!听见没有!” 沐吉哽咽了一下,道:“是。” …… 沐吉被我呵斥着解散后宫去了。那个替死鬼被人从城门口解下来,寻个风水稍好的地段葬了下去。我一个人坐在城墙上,任那渐黑的天色将自己彻底淹没。昏鸦早就通数归了巢,百姓们也都纷纷散尽,只留有我和城墙下候着的高娃。 远处各具民族风情的建筑已经燃起了灯盏,看起来很是温馨美好。我轻声叹着气,便下了城墙,拍拍高娃准备回去。想到还等着我的两个妻子,我微微扬起了一点笑容,感到自己空落落的心又充实起来。 “哈斯!哈斯!”一个少女忽然在远处唤我,清脆的声音十分好听。 愣怔间,那少女扑了过来,正撞在我的怀里。“你刚才太帅了!”她中气十足地拍拍我的肩膀,明显比寻常姑娘高挑得多的身材让我霎时认出了她来。 “塔娜?”我又惊又喜地道。 这时,她身后一个身材矮小、裹着头巾的少年和身边一个略显高大的青年也一齐过来了。那个矮小的少年正是方才要我制裁李贞的那个,我在夜色中打量着他,忽然觉得有些眼熟,于是试探着道:“末雅矢里?” 那少年取下头巾,果然是末雅矢里无误;而旁边的那个青年挑着灯,竟是李不花。 我顿时懵了。 这是怎么回事?明明在瓦剌生活的他们,怎么都跑到了云南来? “塔娜,你们怎么到这儿来了?”我愣愣地道,“你可别告诉我是你们大汗把他的王庭迁到了云南。” “怎么会呢!”塔娜居然说起了字正腔圆的汉话,“其实是我们那里的巫师说不久后会有一场天灾,我们那几个部落的人都得迁出去避灾,一个部落迁去了亦力把里,还有一个迁去了鞑靼,我们就迁到这儿来啦!” 我的嘴角裂了。 迁、迁部落? 这是哪门子巫师? 我寻思着得回去问问仲颜帖木儿,便暂时放下了这个疑问,只是道:“你的汉话是跟谁学的?”塔娜眨眨眼,道:“跟我娘亲学的。” “苏德长老吗?”想起当日在阿日善部落的遭遇,我现在仍是心有余悸,于是问道,“朝碌长老怎么样了?” “……都还好。”塔娜说着看看我的脸色,忽然垮下小脸,忧心忡忡地抱着我的胳膊道,“哈斯,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我好笑地看着她:“生你什么气?”她对着手指,不好意思地道:“就是当时,我想要白……” 原来是这个。我点点她的额头,摇头笑道:“我不生气。” “真的?”塔娜眉开眼笑。 我点头,看着她那双弯弯的眼睛,不由得咧开了嘴。真是个可爱的姑娘,要是我家知赏也能像她这样就好了。 末雅矢里和李不花默默地站在一旁,好像是在等待着我的招呼。我犹豫了一下,朝末雅矢里走去,顿了顿问道:“你最近……”“还好。”他颇为冷淡地打断了我,有些生硬的答道。 “尚、尚书大人。”李不花朝我憨厚地笑笑,挠着自己的后脑勺道,“没、没想到在这里也能见到大人,小、小的很高兴。” 居然还是结巴。我寻思着可以让娘来治一治他的口吃,上前抱住他道:“我也很高兴。” 不论是在什么样的状况下,能再次见到这些人,我都是很高兴的。想到还可以把他们介绍给闵兰和燕柳,我更是觉得有说不出的愉悦在蔓延。再看向末雅矢里,他似乎没刚才那么别扭了;于是我松开李不花,上前轻轻地抱了他一下,问道:“你们现在住在哪儿?” “呶,就是那边,沐大人为我们瓦剌人专门腾出的一条巷子。”塔娜抢先回答着,抬手指了指不远处一个僻静的小巷,嘟着嘴巴道,“住惯了帐篷木屋,还是有些不太习惯。” “哦?看起来还不错。”我看着那条闪耀着斑驳烛火的箱子,骑上高娃对他们道,“不打算请大人我去做个客吗?” 李不花和塔娜同时看看末雅矢里。他微微一笑,道:“欢迎。” …… 跟随着这几个人一起到那条瓦剌风情十足的巷子时,我突然有个预感。 好像这平静之下,又要掀起什么波澜了。 96 …… 深蓝的夜色中,瓦剌人居住的巷子亮着点点火光,奶酒的香味一直萦绕在我鼻间,风情依然还似当初。 这里有整齐的建筑和平缓的土路,实在比瓦剌那里的帐篷木屋和复杂地形好了不止半点。不过,无论瓦剌的气候有多么恶劣,将要到来的那场天灾是多么可怕,那里也是他们的家园,怎么能说迁就迁呢? 我始终疑惑着。 还有末雅矢里,他终是没有回鞑靼找他的家人,也没有随李不花另寻一个安谧之地住下,而是跟着听信巫师之言的瓦剌人一起到了云南,仿佛全然忘记了帖木儿的灭国之仇;塔娜也是,明明在瓦剌时对末雅矢里这个鞑靼大将痛恨异常,这时却和他成了好朋友一般,前嫌尽释。 一路上有不少部落里的姑娘认出了我来,纷纷赧着脸来跟我打招呼。我微笑着一一应了,把腰杆挺得笔直,深感自己的魅力不减当年。 不多时,我突然感到背后有道阴森森的光正在注视着自己,不由得放慢了脚步;回过头时,只见一个瘦小的老头从角落里蹿了过去,一撮山羊胡子尤其扎眼。 我叹了口气,牵着高娃走过去,对着角落里那个正在册子上写写画画的小老头道:“方翰林,您躲我什么呀?” 某翰林一愣,手中的笔划拉得更快了。塔娜走过去,蹲下来戳戳他的肩膀,好奇地看着他手中的笔道:“方爹爹,您在这里做什么?” 方……爹爹。 我失神地看着那两人,又看看身边的末雅矢里和李不花。在我不在的日子里,这些人的关系居然已经亲密到了这种地步吗? 方继言站起身,合上手中的册子,严肃地咳了咳道:“尚……部堂大人,还请随草民来寒舍一叙。”说罢不顾还在发呆的那三个人,一把扯着我跑起来。我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敛着自己还未褪下的官袍随他跑。 待进去一间屋子,他点上蜡,关好门,压低声音道:“我儿子怎么样了?” 怪不得这么急切,原来还是惦记着自己在京中的家人。我瞥他一眼:“你家大儿子已经回乡去准备明年的科举了,小儿子被我安排在国子监,有人照料着,都挺好。” 方继言闻言松了口气,脸上的表情释然了一些,却又突然紧张起来,一把拉住我的胳膊道:“不行!你回去之后告诉他们,不准再入朝为官,经商还是回家种田都可以,就是不能当官!” 我一呆:“为什么?” 这话真不像是巴不得祖祖辈辈都当大官的方翰林能说出来的。他叹了口气,拍着我的肩膀道:“唉,怪我没在信里写清楚;我现在的想法,就和当初你爹的想法差不多。” 当初我爹…… 我沉默了。 环顾了一下周围简单的摆设,我问道:“诺敏长老呢?” 方继言又打开他的册子写起来,边写边道:“哦,诺敏和城里的几个姑娘在艺馆里做珠串,要到子时才能回来。”我看着碗柜上摆放的成双的碗筷,朝他意味不明地笑笑:“诺敏就有这么好?好到连你在京城的妾和儿子都不要了。” 方继言的笔停顿了一下,颇有些无奈地道:“也不是她有多么好……” 或许是今天多年不曾动过的木讷脑瓜终于开窍了一回,我又是如同不久前对李贞那般,一下就想明白了。当时闵京身在瓦剌,正是林照溪可以利用的大好时机,对于一个即将篡位的人来说,史官基本上是首抓对象。翰林院的那些个史官,林照溪只派了方继言去,显然是不把他放在眼里的;若是闵京给方继言封了大官,而他也接受了,怕是下一个要料理的就是他。依方继言之前的表现来看,他恐怕也是最后一刻才想明白的。 见他仍在马不停蹄地写着,我凑过头去道:“你在写什么?” 方继言如梦初醒,丢了手中的笔,苦笑着道:“……当史官当惯了,手里不拿着笔随时写几下,浑身都不对劲。” 见他神色恍惚,我便捡了他墨迹未干的册子来看。一页页翻过去,果然了解到了今年瓦剌的历史,以及仲颜帖木儿迁部落的原因。 塔娜口中的那个瓦剌巫师果然极有威信。据说仲颜帖木儿在他的部落出征时,那位巫师总要举行一个祈福仪式,所以仲颜帖木儿自然把他百战不殆的缘由归功到了这位巫师身上;而当他离开巫师征战鞑靼时,接连遭到几场失利,所以连带鞑靼在内的整个草原,都对这位巫师的话深信不疑。 这位巫师称,今年一定会有一场天灾降临草原。果然,在我们出发回京后,草原上临近山的部落播种下的一些粮食全都被旱灾毁了,百姓的窝棚接二连三的倒塌,牛羊或跑丢或死亡损失了大半,于是人们都恐慌起来。 所幸他们过的是游牧生活,仲颜帖木儿率领自己的部分子民一路南迁,在闵京(或是林照溪)的允许下,途径乌斯藏,把当初我们落脚的部落塞到了云南来,顺便帮我们吓唬了一下缅军,一箭双雕。 那位巫师在仲颜帖木儿临走前,带领百姓种了一种据说可以召唤天神的神花,想以此来熬过天灾;那神花生长极快,只半个月就铺满了草原。方继言不知道那种花叫什么,就在旁边画了出来。血红血红的花瓣,花蕊像一只张扬的爪,看起来很是奇特。 我看着看着,忽然有了个匪夷所思的念头。 那位巫师该不会是……血螨蛊师吧? 依方继言的记载,他显然不知道那个巫师的名号是什么。我越看越觉得像,心里咯噔了一声。血螨蛊师这个人在娘的描述下,总觉得应该是个很恶毒阴邪的人,谁知竟还是他们瓦剌人人敬仰的巫师? 见方继言仍是一脸恍惚,我便把手里的史书揣进了怀里,打算回去给娘看一下。 出去的时候,那三个人仍在外面。塔娜正兴奋地抚摸着高娃的马鬃,两只眼睛亮亮的;而高娃似乎也对这个瓦剌姑娘很有好感,并没有排斥她的抚摸。见天色早已黑得透彻,我想就不必再去打扰朝碌长老了,与他们闲聊几句就打算回去,明日一早再来。 “我和李不花本是准备去鞑靼的。”末雅矢里挑着灯,脸被映成了微红的暖色,“可我总想着,要再见你一面。他也是。” 李不花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我愣道:“为什么……要再见我一面?”末雅矢里淡淡道:“你于我有恩,我为何不能再见你一面。” 我张了张口,却是没能说出什么话来。 “部堂大人!”远处传来沐吉急急的呼唤声。我一回头,黔国公的卫队便举着火把迎上来了。沐吉看到没认错人,吁着气抹抹额上的汗道:“您一直不回去,夫人们和大汗都担心得很哪!” 仲颜帖木儿还担心我? 我觉得有点好笑,点点头道:“我这便回去。”然后皱着眉看了看他身边的人,附在他耳边低声道:“对了,交待给你的事办妥之后,记得清理一下你的卫队。” 沐吉一震,忙不迭地点头。 我跨上高娃的背,对着马下的李不花道:“李不花,你跟我一起回去。”李不花一呆:“大、大人,为什么?”我掉转马头,“看看你这结巴的毛病能不能治。” 塔娜急忙道:“我也去!” 我看向末雅矢里,末雅矢里却摇摇头。 待我们回到沐府时,除了燕柳和照顾琼儿的闵兰,其余几个人果然都在等我。塔娜左瞧瞧右看看,似乎对白修静没来有点失望,不过很快就被沐府里奢华的摆设给吸引住,上摸摸下瞧瞧。 “哥。”知赏看着塔娜,似乎极为不爽,“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还带了个别人家的闺女?” 还未等我回答,她就蹙着眉对塔娜道:“哎哎,别碰那个瓷器,名贵着呢;若是碰碎了,卖十个你这样的小叫花也赔不来!” 我想她也就是这么说说,没想到一身异族打扮的塔娜还会讲汉话;其实这里的大多数民族都会讲汉话,只有才迁来的瓦剌人例外,不过塔娜却是跟苏德学了的。 塔娜立马躲到我身后,朝知赏嘟囔道:“……哈斯还没说什么,你凭什么这么凶。” 知赏冷笑一声:“就凭我是公主。” “公主?”塔娜愣了一下,似乎是在想这个词的意思,随即笑起来,“天朝哪有你这么没礼貌的公主?” 知赏睁大了眼睛:“你……”“好了好了!”眼看这两人就要吵起来,我连忙上前阻拦。 其实我是存了护短的心思的,毕竟塔娜对汉话不熟,决计吵不过她;两人互瞪了一眼,便愤愤地过头去,这般就算是结下梁子了。我拉拉一直站在身后的李不花,对着一旁悠然坐着的娘道:“娘,能治好他的口吃之症吗?” 娘木着脸看看他,问道:“他口吃吗?”我对李不花道:“来,说几句话听听。” 李不花似乎有点紧张,搓着手犹豫半晌,麻利地说了一句。娘一脸震惊地道:“他说什么?”我呆了一会儿,道:“哦,他说的是高丽话。” 然后扯扯李不花,示意他说蒙语。李不花似乎是在这个时候才意识到自己不会说我们的语言,半晌闷闷地道:“大、大人,我会学、学好汉话的。” 我啼笑皆非地摇摇头:“……不用。” 娘支着下巴打量了他一会儿,道:“这不是病,治不好。”她打了个哈欠,又道:“那是有口气憋在肚里,一直没呼出来;什么时候呼出来了,就不会结巴了。” 这个回答很是微妙。莫非他呼不出来,就要一辈子结巴了么? 我看李不花,李不花仍是郁闷的表情,也不知是在郁闷什么。 …… “娘,您看看这个。” 深夜,我把从方继言那里拿来的册子递给娘看,紧张地观察着她的神色。 娘漫不经心地翻着,柳眉时而舒展,时而蹙起;半晌嘭地一声拍着桌子站起身,满脸都是难以置信的神情。“您怎么了?”我被吓了一跳,慌忙问道。 娘抖着手,把那册子平摊在桌上,朝我勾勾手指道:“你来看看这个。” 我纳闷地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恰好看到方继言画的那种血红色的神花。“你不觉得这花蕊有什么异常吗?”娘神色凝重地道。 我满头雾水,只得把它端在眼前细细看着。不多时,我果然在这看似正常的画里觅到了端倪——这花蕊看似是个爪的形状,但其实再仔细看看它的边缘,就会发现它竟如形状怪异的虫子一般。 “这东西名叫荒鬼虫,喜欢食人血肉,待到长成便可肆虐于野,所过之处遍地白骨,一个不留。”娘咬着牙道,“把部落的百姓全赶到别处去,用那里的土地饲养这些嗜血的东西,这血螨蛊师,究竟是存了个什么心思!” 原来真的是血螨蛊师。 这么漂亮的东西,用途居然这么险恶。我捏了把汗,道:“要不要去跟帖木儿大汗谈谈这事?” “没用的。”娘摆摆手,“我只是救过幼时的阿岩一命,可血螨蛊师却是他们部落的代代相传的巫师,历代汗王都对他们言听计从,他不会因为我的话而去怀疑他的。” 我其实很想问问娘是怎么和血螨蛊师有瓜葛的,但看到她异样的表情,还是压下了。 “算算日子,这些虫子再过不久就要长成了。”娘按着自己的鬓角坐下来,疲惫地道,“容我再想想。” …… 次日,我顶着一双黑眼圈起来,从侍从官那里接到一封来自京城的急件。 我打开信,只见那上面空白一片,既没说救燕柳的方法,也没有附上的药材。 我放下信,怅然地叹了一声。 林照溪呀林照溪,你好狠的心。 97 感谢破碎的妹子内裤的地雷=3= …… 杀了李贞之后,原本不安分的土司官突然变得老实了起来。 我想他们已经知道我不再是传闻中那个整日沉湎于酒色的庸臣,而是切切实实的铁血部堂了;正因如此,我不能放过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一些勤勤勉勉、善良朴实的土司,我以闵京的名义赏赐了他们,而其他家平日为非作歹、妄想吞并他人土地的,则是摘了他们世袭多年的金帽子。不过因着他们老祖宗的面子,我也并未将他们赶尽杀绝,流放了绝大多数,又从他们的外室中选了新的继承人。 待我做完这一切时,燕柳已经完全倒了下去。 他身上蛇鳞的面积越来越大,体温也越来越低,时常冻得浑身哆嗦,我只得每日每夜地陪着他,把他抱在怀里安抚;因为我知道,只要一松手,他就会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娘看着燕柳叹气,甚至也流泪;毕竟这个被她自小养大的孩子,和她有着太深的感情。 即使如此,她也毫无办法,只能和我商量着先把燕柳的身体封了起来。我不知她用的是什么方法,但看到燕柳的呼吸停止的那一刹那,心跳仿佛也停止了。娘赶忙安慰我,说这只是一种秘术而已,燕柳沉睡过去,便不会再受这些痛苦。 她把身躯已经很柔软的燕柳塞进一个密封的黑罐,说这样可以稍微抑制一下蛇咒对他的吞噬。在罐口,她涂抹了一些不知名的草药,然后伏在上面,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知道她在发愁。愁燕柳,愁那个不知在瓦剌做什么好事的血螨蛊师;或许,也在愁自己。 于是我又给林照溪写信。只要他肯救燕柳,我可以为他做任何事,答应他的任何要求。 “儿子,你过来看看娘。”娘穿着艳丽的衣裳,坐在镜子前解开发髻,示意我去看她。 她背对着我,我下意识朝那面圆圆的镜子看去。她将两手搭在自己细致的皮肤上,十指在眼角、额上轻轻按压着,那原本紧致的地方便松弛下来,赫然成了一个老妇的样子。原来这就是她的真实面目。 她确实,已经老了。 “我再没有力气去保持它了。”娘恍惚地看着镜子中苍老的自己,“我马上就要变成一个老太婆了。——彻头彻尾的。” 这时,身后不远处忽然传来了一些轻响。我往门外看,只见蓝正辉正站在槛边呆呆地看着我们,看着镜子里苍老的娘。 娘也从镜子里看到了他,笑得有些凄然。 我走出去,经过他的时候悄然叹了口气。 闵兰正站在竹楼上,身着缀着丝绦的华美黑裳,撑着栏杆看着远处少数民族劳作的画面。他身后是翠绿的楼,远处是水蓝的山,整个人都在袅袅升起的白烟中,一双漆黑的眸子轻轻闪耀着,恍若天仙。 ——我知道一碗水,终究不可能完全端平。 陪着燕柳的这几天,我几乎完全忽略了他。可他毫无怨言,见到我也只是温和地笑笑,然后迎上来,先是给我一个拥抱,再蹙眉轻抚着我青色的眼眶,埋怨我太不疼惜自己的身体。 我抱着他进了屋里。 我的闵兰,永远都是最坚强的。 …… 次日,沐吉不知是从何处打探到了我的生辰,居然大张旗鼓地办起酒宴来,讨好地来邀请我时,我气得又是对他好一顿臭骂。如今还是紧张的安民时期,他却又来给我的名声抹黑,我能不生气么? 然而无论如何,酒席已经布好了,不吃会浪费,娘和闵兰、知赏又是一副很期待的样子,我只得抱好自己的宝贝儿子,黑着脸坐到了那宽敞的位子上。 看着一道道美食佳肴被沐府的丫鬟呈上来,我的脸更黑了。这沐吉的确是在我的授意下散了他那些后院的姬妾,可府里的美婢却是一个未少,敢情这是逗我玩呢? 我寻摸着如今土司安定,是时候整治一下这个黔国公了。 沐吉看我面色不善,赶紧缩缩脖子,原本猥琐的长相看起来更加猥琐,更加让我不爽。 正当我食不知味地品着面前的佳肴时,沐吉离开座位,不一会儿便领了十余个系着银腰带、穿着长筒裙的苗条姑娘进来,个个生得十分美丽,按照汉人的规矩给我行了一礼。沐吉凑过来道:“部堂大人,这是南部的百夷族,为了感谢您铲除了那里作恶的矿监,这次是专程来为您贺寿的。” 那些姑娘又对我行了一礼,自中间分开,身后的家丁端上来一个个盛放着物事的托盘。 我皱眉道:“这是什么?”沐吉示意他们把东西端到我面前来,掀开那盖着的绸布道:“部堂大人,百夷的地方没什么好东西,只是一些随处可见的特产,以示他们小小的心意。” 我打开一个黝黑的罐子闻了闻,惊奇地道:“这是什么?”沐吉看了一眼,赶忙道:“这是他们那里的特产蝉酱,有清热解毒之效。” 蝉酱? 我震惊了。百夷,果然是个神奇的民族。 酒席进行过半,那些百夷族姑娘在沐吉的吩咐下跳起了柔软灵活的鱼舞。觥筹交错间,那或淡绿或清蓝的筒裙在眼前旋转舞动着,我感到有些微微的醉意,便伸手扶住了额头。闵兰适时地拿下我手中的酒杯,给我换了杯浓茶来。许是这几天的疲惫都一齐袭了上来,我捂着作痛的额角,借着方便的名号悄然离席。 出门前,我的余光瞥见仲颜帖木儿的影子从屏风后一掠而过,那比天朝人高大得多的身形霎时让我认出了他来。 自那天会面后,仲颜帖木儿经常来找娘谈天,偶尔会从我和闵兰身边经过,闵兰也好奇地打量过他。看到我和闵兰亲密的模样时,他的眼里总有些微微的异样。不过,大汗的骄傲让他从未放下身段来找过我,似乎再过几日,他就要回自己的王庭了。 我在原地想了一会儿,跟随着那个高大的影子走了起来。越过大片莹绿的竹丛,越过一汪映着圆月的清池,仲颜帖木儿忽然停住脚步,道:“蓝玉烟,不要以为你是额吉的儿子,我就不敢杀你。”说着,头也不回地加快了脚步。 我依然跟着。 眼前刀光一闪,他那把镶着宝石的匕首又送到了我眼前。借着几分醺然的酒意,我干脆地把脖子一横,送到他的匕首边道:“来吧。” 手起。 刀落。 却是扎在了一旁的竹子里头。 我嘿嘿一笑,随即仰起头,去看他那双映着月色的眼。他也低头看着我,目光深沉地不知在想什么。 我试探着走上前,一手揽住他比我结实得多的腰身;他僵硬了一下,居然没有推开我。我放下心来,微笑着想吻他,却被身边那小楼里传来的阵阵娇吟声给生生逼停了动作。 两人俱是黑了脸色。 我这才发觉我们竟是走到了沐吉的大儿子屋前。 ——他娘的,我真想把那沐吉的儿子给阉了,让他一辈子都只能像李贞那样用角先生跟女人玩。于是我放开仲颜帖木儿,向后退了一步,道:“大汗,外边凉,我们进屋去谈吧。” …… 这几天看到仲颜帖木儿,我最想问的就是那个血螨蛊师的事。娘这几日也曾有意无意地跟他提过,可他当真如同娘之前所说的那般,对那位巫师深信不疑,根本没有余地。 我始终在想血螨蛊师饲养那些食人虫是要做什么。总不会指望着用那小小的虫子替他干掉仲颜帖木儿,自己当汗王吧? 我坐在那狰狞的兽毛榻上低头思索着,身前燃着一盏灯火,仲颜帖木儿斜卧在我身边擦拭着他粘着竹茬的匕首,敖敦正蹲在架子上休息。 看着仲颜帖木儿在烛火下坚毅的侧脸,我想起两人之前的那番暧昧,顿时觉得有些口干舌燥,凑过去问道:“大汗这次到云南来,没有带女眷吗?”仲颜帖木儿意味不明地看我一眼:“没有。” 我哦了一声,就势压到他身上,一手抚上他的胸膛。仲颜帖木儿见我居然胆大至此,恼羞成怒地推搡道:“蓝玉烟,你不要得寸进尺!” 我便从他身上滚下来,在温暖的地上作挺尸状;过一会儿又翻个身,双目无神地看着窗口外的夜景。 某大汗似乎没料到我会妥协得如此干脆,一时间愣在了那里。毕竟以刚才的状况,我就算是不管不顾地做了下去,怕是他也不会真的反抗。 我也不知怎的就突然收住了手,心里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也许是我挺尸的样子太过凄凉,也许是我落寞的表情触动了某大汗心中的一点柔软,他在榻上看了一会儿,终是不忍地俯身问道:“……你怎么了?” 我喃喃道:“我在担心……” 我在担心什么?连自己也说不出来。仲颜帖木儿沉默了一会儿,道:“你是不是在担心那个奇怪的人?” 我呆了半晌,才意识到他说的是燕柳。仲颜帖木儿在沐府里来往自由,自然也多得是看到我的机会;不光我和闵兰在一起的情形,或许我抱着燕柳轻声安慰,两人一起在观景楼上沐浴阳光的样子,也被他通数看到了眼里。 我叹气道:“没错。”这担心,燕柳当然占了比重较大的一部分。仲颜帖木儿撑起身,深邃的眼睛在烛火里眨了眨,似乎存有一丝异样的情绪。“他是你的什么人?”他问。 “妻子。”我答得很利落。 仲颜帖木儿嗤了一声,又道:“那你身边的那个美人呢?” 美人?是指闵兰吧。于是我道:“也是妻子。” 我不想欺骗仲颜帖木儿。他这样骄傲的人,也不需要我的欺骗。 他听罢果然没什么反应,看着我慢慢地坐到他身边来,才轻笑了一声,道:“尚书大人真是……让人不得不羡慕啊。”他的语气很平缓,让人听不出任何情绪。我侧头看他:“你嫉妒我吗?” 他冷笑一声:“这叫什么话,本汗身边还缺了美人不成?” 我又道:“那你嫉妒他们吗?” 仲颜帖木儿皱着眉,似是不理解我这话的含义,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微窘道:“你……”不等他把接下来的话说出口,我便抱住他的腰吻上去,与他纠缠在一起;末了又将脑袋轻轻挨在他的大腿上,用低低的声音道:“大汗大汗,若你不是大汗,我也只是一个人,那该有多好。” 即使是现在,我们两人也相当清楚。 他和我呀,注定有缘无分。 “今天是在下的生辰。”我抬起眼,期待地看着他道,“大汗,不如送我一件庆贺的礼品吧。” 我不动作。 我在等他的答复。 许久,他的嘴唇微微开启,垂下眼道:“好。” …… …… 我站在沐家高高的观景楼上,远远地看着那骑着快马的信使自一片青山绿原中驰来。 侍从官接过他送来的物件,再送到我手上。我深呼一口气打开它,发现还是朝里的信,信里还是四个字:火速回京。 皇上,您就这么急切吗?我摇摇头,将它塞进纸封;正打算去沐家的藏书阁找几本闲书看,侍从官突然叫住我道:“部堂大人,还有一物您尚未收取。” 我一看,竟是个四四方方的黑匣子。打发走侍从官后,我抱着它上下打量着,从底端摸出个写有“林”字的纸条。 莫非是能救燕柳的药材? 我一喜,忙迫不及待地将它打开来,却被里面的东西吓得一个激灵,一扬手扔了出去。一条火焰般的红蛇从里面钻出来,沿着地面缓缓爬行着,朝我嘶嘶地吐信子,不多时就缠上我的小腿,沿着我的身躯向上爬。 我整个人都僵硬了。 林照溪送来一条蛇来干吗? “儿子,你在做什么哪?”我回头,只见娘正一边从竹梯上下来,一边蹙着眉看我,以及我身上缠着的蛇。她走到我身边,随手将红蛇从我手臂上挑起来,仔细地观察一番后,突然笑道:“……看来我不用再去取那个林照溪的性命了。” 看到这条蛇终于离开自己的身体,我不由得松了口气,弯身揉揉自己僵硬的腿,问道:“为什么?” 娘捏着蛇的七寸,挑眉道:“他呀,活不长了。” 我看看那条蛇,再看看娘。 我不知道林照溪活不长这个结论她是怎么得出来的,但依她笃定的语气来看,这话八成是真的。见我面色复杂,她斜着眼道:“你难过啊?” 我嗫嚅道:“……怎会。” 娘长久地看着我,似是要从我的脸上看出什么来;半晌,她叹息着拍拍的肩,道:“走吧。” “去哪儿?”我疑惑道。 “救燕柳。” …… 原来林照溪这条奇怪的蛇,竟真的是用来救燕柳的。 娘把放着燕柳的罐子从角落里搬出来,伸手抚摸着它漆黑的表面,然后把罐子打开,朝里面看了看;我也想探头看一看,却被她拦住了。 她将那条始终捏在手里的红蛇一把扔了进去,然后迅速地合上盖子,不给它一点逃离的机会。罐子里逐渐发出了很奇怪的声响,听起来就像是两条身躯柔软的动物在打斗,还有剧烈的摩擦和鳞片剥落的声音。一炷香功夫后,娘又打开罐子看了看,眼里忽然闪过一丝惊异的神色,回头对我道:“玉烟哪,你先出去吧。” 我想过去看看,她却挡在我身前,不容抗拒地摇摇头。我瘪瘪嘴,只得依言出去了。 想到燕柳终于可以摆脱那劳什子蛇咒,脱离危险,我这久悬着的心才算是彻底放了下来。 沐府的西面刚好对着瓦剌人居住的巷子,我站在高高的楼上朝那里看,不多时就从劳作的人头中看到了末雅矢里和李不花的身影。不知为何,在看到末雅矢里时,我的心情总是复杂的;似乎总觉得,他因为我而失去了什么。 末雅矢里抬起头,目光不经意地和远处楼上的我碰在一起;我赶紧转移视线,佯装没有看到。 这一转移视线,竟是看到了知赏。知赏这几日很喜欢在城里乱逛,无论早会还是夜市,总是时不时买回一些精细的首饰和工艺品;我看她这么兴味盎然,百姓也都一副欢迎的样子,便也由着她去了。 知赏穿着汉人的服饰走着,巷子那头的塔娜也提着水桶走;不一会儿,两人不知怎的撞在了一起,你一句我一句地斗起来。她们上次就结下了梁子,这次可谓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起初还在小声争论,后来就大声嚷嚷了起来,我隔得这么远都能听到她们斗嘴的内容。 “瓦剌贱婢!”这是知赏骂的。 “天朝毒妇!”这是塔娜回的。 论骂功,即使塔娜懂的词再多,终究没有知赏会得多;于是她在感到自己落下风后,干脆地说起了她们的语言。 听到那一句句冰雹般砸下来的异族话,知赏彻底呆了:“你、你说的是哪里的鸟话!”塔娜得意道:“瓦剌话!” “你这个小蹄子!”知赏跳起来咆哮道。 我木然地看着那两个小丫头斗嘴,眼见日头升高了,便起身回去看燕柳。 娘把门关得紧紧的,任谁敲了也不应。 蓝正辉端着食盘在外面唤她,她也不理。我和他只好在外面等着,从日头正中一直等到日头西沉。 待那门终于打开,我和蓝正辉一齐扑进去的时候,娘正把一条粗长的蛇从罐子里拎出来,手一挥扔在了地上。我往地上看去,只见那原本红火的蛇身竟变成了一截湿柴状的黑灰色物什,在地上挣扎了几下后,身体里迅速地窜出一条金色的小蛇,瘫在那里渐渐风化了。 娘一脚踩住那条小蛇,弯下身把它捏起,塞进了罐子里。 而娘的床上,绣着水仙的厚厚帘子已经放了下来。 我走过去,轻轻地拉起那帘子。 黛色的人正枕在那里睡得正香,脸色红润,呼吸匀长。 “是你吗?”感到有光投进来,他微微地睁开眼睛,看着我道。 我注视着他那一双与常人无异的褐色眼眸,应道:“是我。” 他虚弱地笑笑,拉起我的手放在他的胸膛上。 “你看,我没有死。” 98 …… 燕柳这一醒,我心中的最后一块大石也落了地。 他的经脉遭到了不小的损伤,武功也再无法恢复;娘每天都紧张地为他调理着身子,而他也渐渐精神了起来。看到他那双褐色的眼眸柔和地注视着我时,我有些恍然地觉得,一切该过去的,都过去了。 如今我有两个爱我的妻,为官的最后日子又赢得了赞誉,洗刷了自己在百姓心中的无能形象,这日子,恐怕已不再会有什么遗憾。 我是时候走了。带着闵兰和燕柳,带着娘和琼儿,一起去寻个清净的桃花源,安乐舒适地消耗完余下的日子。 林照溪送来了救治燕柳的蛊蛇,却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对我的要求。若他叫我回去,我便只能回去和他继续纠缠;可他这么做,便是放我远走高飞的意思。那三年之赌,他已经放弃,我成了最后的赢家。 娘说,他活不长了。 那他剩下的日子,还有多少? 我默默地安慰着自己,或许他还能活很久,远远比我要活得久;心中也反复地告诫着自己,我对那个宫廷,绝不能再有一丝牵挂了。 正当我整查沐府,将自己的官服官印都打包递回京中,准备不久后启程时,我收到了一封来自瓦剌人巷子的信,内容是邀请我到某个地方一叙,署名是朝碌。 其实人啊,聪明劲儿一过,难免会犯些糊涂,我只要在那时仔细想一想,便会觉出它的异常来:朝碌他一个地地道道的瓦剌人,怎么会写天朝的汉字?云南这些个民族虽然都多多少少会些汉话,可字却是不会的,因此也绝不是代笔。 当时我只想着,这臭老头,见个面还这么神神秘秘,并没有怀疑其他,吩咐一下侍人就起身去了。 因着心情好,我也没让随从跟着,一个人背着手优哉游哉地往那个秀气的小山头上走,还未离沐府多远,我就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 …… 待我迷迷糊糊地醒来时,周围已没了云南瑰丽的景色。一个穿着麻布斗篷的人正背对着我烤火,瘦弱的身影被放大在潮湿的地上,身边摆放着一只只黝黑的陶罐。 我往头顶看了看,确定自己是在一顶陌生的帐篷里,而且已经离沐府很远了。云南的气候是十分温暖的,可这里却冷得如同冰窖一般,让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下意识抱住自己的肩膀,牙关有些微微的发麻。“朝碌长老,你、你在这鬼地方作甚!”我不由得朝那人怒道。 那人闻言,将烤着火的两手缩回去,慢慢地转过身,没有光泽的眸子朝我看了过来。 我顿时愣住了。 “苗恩?!” 斗篷下的那张脸,竟和苗恩一模一样。 我震惊得连冷都顾不上,忙过去拉住他,问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将他的手臂抓得紧紧的,分明感到了掌心下那比常人更为坚硬的皮肤,就像一只僵硬的木偶。那人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无,任我拉扯半天才有了反应,眉毛微微皱起,用沙哑的声音道:“什么苗恩?” 他的眼里并无一丝神采,语气也是淡淡的,恍若另一个世界的人。 这时,我注意到他从斗篷下露出的右手居然是血红色的。“你……你不是苗恩。”我愣愣地道。 那人没说话,将手臂从我的掌心下抽出来,又坐在火盆边烤起了火。我对着他的背影问道:“你是谁?” 他不搭理我。 方才震惊的情绪稍稍平复了些,我从那冰冷的草垫上站起身,也凑到火盆边烤起手来。不论这人是谁,他为什么和苗恩长得一样,我目前身在何处,都等我暖和起来了再说。 他似乎没料到我会淡定至此,枯灰的眼睛眨了眨,看着我身边的那些物什,道:“别碰那些陶罐。” 我依言离那些陶罐远了些。那人静静地坐了会儿,从身后的角落里拿出一张粗糙的纸和断了半截的笔,递给我道:“写。” 我看着它们迷茫地道:“写什么?” 他往火盆里填了些炭,面无表情地道:“写信给君如海,叫他马上起身到这里来。如果他不来,我就先杀了他的外孙,再杀了他的女儿,接着杀光他们天朝人。” 我被那一连串的杀字激得头皮发麻,握着笔的手抖了两抖,差点掉到地上去。 君如海是谁? 我沉思了半晌,才意识到那是君老爷子的名号。 “你到底是谁?”我警惕起来。君老爷子今年都七十好几了,我从未见他去过云南,而这人看上去顶多三十出头,怎么会认得他? 低头看看手中的纸张,我这才发现它和之前朝碌长老递来的信材质是一样的。看来就是他用朝碌长老的口气,把我引到了这个不知名的地方。他的目的是什么? 这时,一个名字在我脑海里一掠而过。将思绪里那些血淋淋的花尽数剥除,我咽了下口水,试探着道:“你、你是血螨蛊师吗?” 那人沉默半晌,不以为然地道:“是又如何?” 我僵硬了。 “写。”看着我愣怔的样子,他再次重复道。我记起他刚才扬言杀掉天朝人的话,仍是警惕地道:“你和我外公是什么关系?” 无论我问什么,他都一言不发,末了只是淡淡地瞥我一眼:“你无须知道。” 我梗着脖子道:“你不告诉我,我就不写。” 那人平淡无波的眼眸闪过一丝异样的神色,俯下身,从众多的陶罐中拣出一只较小的,在它浑圆的罐身上轻轻扣了一下。罐子里顿时传来刺耳的嗡鸣声,虫子的硬壳和翅膀的摩擦声听得尤其分明。 “这是荒鬼虫,我想你应该已经知道它的厉害了。”他把那罐子抱在怀里,手放在它的盖子上,若有所思地道,“只要我把这些罐子全部打碎,不出三个月,就可以把你们天朝啃噬得遍地白骨。” 不等我反应过来,他又道:“如何?不写的话,你就是它们的第一批饵料。” 99 我看着他那张和苗恩相似至极的脸庞,垂在一旁的左手下意识瑟缩了一下。 “不相信么?”他略为怪异地轻笑一声,那笑在他没有表情的五官上显得尤其诡异。他又自身后的角落里一阵翻捡,提了一只肥肥的兔子出来;那兔子似乎睡了很久,此时正睁着一双迷茫的红眼睛看着他。 他将兔子扔到上,抱着陶罐的手轻轻掀起了它的一条缝,立马就有一只形状可怖的黑红色虫子从中跳了出来,嵌在兔子颈后的皮毛里。几乎是一瞬间,我就看到那只肥硕的兔子变成了一副干瘪的皮囊,血和肉都被附在上面的虫子蚕食得一干二净。 血螨蛊师用那只血红的右手将虫子夹起来,又丢回了罐子里,然后回过头来看我,仿佛我就是下一只兔子。 我哽咽了一下,低下头道:“我写。” 死我一个,实是没什么可惜的;不过依这个血螨蛊师的口气,他还要杀娘,还要杀光天朝的人,我相信他有这个本事,因此不得不按他的吩咐,把年迈的老爷子从城里叫过来。 我边写边想,却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他和君老爷子之间的瓜葛。难不成老爷子年轻时还风流到了瓦剌,和那瓦剌的巫师如此这般了不成?若真是如此,血螨蛊师又怎么在这时才想起讨回他在自己身上欠下的桃花债? 老爷子这么大把年纪还要如此颠簸地赶路,身子骨能受得住么…… 我叹着气,把墨迹已干的信递给那边阴恻恻的某巫师。他接过去略扫了一眼,便起身朝透着微光的帐帘边走去,踏在土地上的脚步轻得没有半点声响。 我立刻掠起自己的衣摆,准备伺机逃出去。血螨蛊师察觉到我的动静,回头冷冷地道:“你若是敢跑,我就把脚边的陶罐踢破。” 我不动了。 不动的原因有二,一是因为被他这阴森的口气给吓住了,二是因为看到了那撩起的帘下,帐篷外的景色。 冰蓝的山与漫天的云,是鲁雅尔山,这里西南角最高的一座山,再往南去就是缅部。依周围冰冷的温度来看,我们应该在它一个不低的地方;我想应该是我太沉,瘦小的血螨蛊师没法将我扛到更高的地段去。 老实地坐在火盆边烤了会儿火,听着身边陶罐里窸窸窣窣的虫子爬动声,我不由得有些发憷,忙把手脚又缩紧了些,心中不断地为自己祈祷。若是死,我宁愿将自己的尸体献给农夫做肥料,也不想被这些虫子啃噬。 不消多大一会儿,血螨蛊师就回来了。他仍是坐在我对面烤火,身上几乎没有活人的气息。一时间,除了帐篷外大风吹过的呜呜声,和陶罐里那些悚人的虫子拥挤的爬动声,帐篷里寂静得叫人难受。 “那个……信写好了,我可以走了吗?”我讷讷地开口问道。 血螨蛊师的嘴角扬起一丝弧度,似笑非笑道:“你说呢?” 当然不行。 我郁闷地低下头。心中默默地估算了一下逃离的可能性后,原先的恐惧不禁淡了许多。我究竟还是个信奉天命的人,若是老天执意要对我这么坏,刚刚给了我希望就要使我陷入绝望,我也无可奈何。 唯一能做的,便是与它静静地对峙。 就这么木然地坐了半个时辰,我干瘪的肚皮突然一响,欢快的腔调顿时吸引住了眼前那人的目光。 我也不知自己之前睡了多久,不过这会儿的确是饿了。见血螨蛊师看我,我便略显尴尬地朝他笑笑,道:“有吃的么?” 眼前黑影一晃,血螨蛊师弯下身,从火盆里夹出了几只烤得焦香的物什。 我定睛一看,竟都是些蝎子、蛇、蜘蛛之类的毒物。他从容地挑起一只蝎子朝我丢来,恰好稳稳地落在我的怀里。我震惊地看着那只蝎子,兀自挣扎了好半晌,将它捏起来,放在鼻下闻了闻。 ——味道好像不错的样子。 深知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小命保不保得住还是一回事,吃的什么就更不能挑了。于是我克制着不去看那蝎子可怕的形状,撕下来一截放在嘴里嚼了嚼,感觉居然不坏。 我一边吃,一边盯着血螨蛊师的脸看。这张脸无论从哪个角度打量,都和苗恩相差无几。可以说,除了没有表情和那令人难受的浓妆,他就是活生生的另一个苗恩。 怎么会和他一模一样呢?我仍是想不明白。 若这是血螨蛊师的假脸,他是怎么将自己模仿成另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的?若这是他的真面目,那对他积怨已久的娘应该从未见过,不然他和苗恩长得那么像,当初娘在宫里为闵京解毒时就会发觉了。“你真的不认识苗恩吗?”我忍不住问道。 他似乎实在对这个问题感到厌烦,好半天才用那沙哑的嗓音道:“苗恩是谁?” 我想了想道:“一个……太监。”虽然是假的。 他的嘴角一撇,不屑的样子更加证实了他和苗恩并无关系。于是我挠挠头,又纳闷地思索了起来。 “你跟你外公年轻的时候,可真像啊。”血螨蛊师看着我沉思的样子,忽然道。他的声音很轻,话里透着若有似无的缅怀,说罢还叹了口气,略有幽怨的样子让我径直呆在了那里。 呆的原因有二,一是,原来老爷子真的和这血螨蛊师有一腿。 二是,某个困扰我多年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 正如琼儿不像我,也不像董婕妤,却似了娘一般,我不像自己爹娘的原因竟也是因为像了外公君老爷子。怎么娘从未告诉过我?我略凄凉地想。 血螨蛊师观察着我的神情,半晌淡淡地道:“你好像一点也不害怕。” 我停下思绪,微眯着眼睛反问道:“我怕,你就会放我走吗?” 他果然不吭声了。我打量着四周的环境,心中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看来,这里就是我要住上一段时日的地方了。站起身把身下的草垫铺得整齐了些,我捂着肚子对血螨蛊师道:“我想方便,是出去还是……” 血螨蛊师面无表情:“不嫌冷的话,就出去吧。” “确实嫌……”我打了个寒战,将身子往火盆边挪近了些,道,“那我就在这里解决吧。” 血螨蛊师依然面无表情。我把手放在腰带上,纳闷道:“你……你不回避一下吗?”他听罢略扬起眉,仍是无动于衷。我咂咂嘴道:“莫非还要看着我小解不成?” 说罢,我看着他。 他也看着我,然后扬手,使劲地掴了我一巴掌。“和你外公年轻的时候一样无耻!”他那一直没有表情的脸上居然出现了愠怒的神色。 我呆了。 一口一个你外公,也不知他是对老爷子恨多些,还是爱多些。 …… 我就这么和长着苗恩脸的血螨蛊师、还有一群吃人的虫子,顶着随时会被它们吃掉的危险,开始了在鲁雅尔山上的生活。 一天。 两天。 三天。 我不知道那封信送到京城需要多少天,君老爷子拖着年迈的身体一路赶来又需要多少天,但是我只能等。 娘、闵兰和燕柳这些还在沐府等着我的人,现在应是很着急的吧;尤其是燕柳,他现在身子骨还没好透彻,若是太过担心,恢复得也许会更慢一些。想到这里我就有逃跑的冲动,可是想到那些陶罐里数量足够席卷天朝土地的虫子,又咬牙忍了下来。 在鲁雅尔山上度过的这些日子,我每天都想象着自己是那些曾经在刑部大牢里住过的同僚们,这么一来果然感觉好了不少。算来我除了在朝里做官的时候被锦衣卫打过几十廷杖,其余的时候好像都没受过什么苦。 受苦的,一直都是我身边的人。 每天吃血螨蛊师给的那些奇奇怪怪的食物,每晚都做着没有滋味的梦,梦着自己最不想梦见的人。 我梦见林照溪,梦见白修静。梦里的白修静当了皇帝,而林照溪则被他关进了牢里,也许是一年,也许是两年,我已记不太清晰了。梦境的最后,我听到林照溪在自己身后歇斯底里的喊声,而我怀抱着一个看不清面目的人,走出了那个禁锢我半生的宫廷。 又是梦谶么? 醒来后,我坐在草垫上失神地想。 若真是这样的结局,倒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在那时,林照溪还活着。 这时,我忽然听到帐篷外的不远处传来一声鹰的低啸,浑身的低迷都仿佛在一瞬间一扫而光。我惊喜地从草垫上跳起来,扑到帐帘边就冲了出去;一旁坐着的血螨蛊师并未拦我,陷在斗篷里的面容被照出一个诡异的影子。 我冲到外面大口地呼着气,抬头向天上望去。 盘旋着的敖敦发现了我,欢啸着便要俯身冲下来。这时,一支箭从它的左翼边掠了过去,惊得它在空中一闪,将要飞下来的动作也变得迟疑了起来。我回头,只见血螨蛊师正拿着弓,冷然地仰头看着敖敦;一箭过后,他没有急着射出第二箭,反而凝神打量着它,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我想他可能认出了这是仲颜帖木儿的鹰,毕竟他们的大汗无论走到哪儿都少不了敖敦的相伴;可是即使他认出是大汗的鹰,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手下留情。他又嗖嗖地放出几箭,吓得敖敦忙扑打起翅膀顺着原路飞去。 见敖敦逃过去,我庆幸地松了口气。 如此,仲颜帖木儿他们就算是发现我的所在地了。 “不要得意,蓝玉烟。”血螨蛊师在旁边低声道,“只要君如海不来,其余的人,来一个,杀一个。” 想到还在帐篷里密封着的那些陶罐,我登时噤了声。 …… 夜晚的时候,正在浅睡着的我忽然颈后一痛,昏死了过去。 待我浑浑噩噩地醒来时,已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能茫然地睁着眼睛,看自己面前那层层的野草,和余光里漆黑的山麓。看样子,我应是还在鲁雅尔山上,只是不知被血螨蛊师塞到了哪个隐蔽的角落里。 远处的山路上忽然亮起了火光,一队队沐府的护卫和云南的驻军从山下踏着碎步小跑上来,从遮挡着我的野草堆边跑过。瓦剌和云南的不少百姓也跟着他们上山来了,我还从这些人中瞧见了末雅矢里和李不花的身影,两人都是紧张和担忧的模样。 我张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来,心中忽然有些发寒。 人多,的确是有压制的优势;可血螨蛊师仅凭一只虫就能把那么肥硕的一只兔子啃噬干净,他只需砸破一只陶罐,便可以将他们尽数杀死。 不一会儿,我看到一辆马车从山下歪歪斜斜地颠簸上来,厢内隐约传来老人的咳嗽声。儒易沉默地跟在马车旁,时不时转头和马车里的人说几句话,样子很是担忧,似乎还有点失落。 看来马车里的就是君老爷子了。儒易这小子不是刚成亲吗?怎么也跟来了? 我试着起身,却发现肩膀以下的部位都是酸的,根本动弹不得。 他娘的,你血螨蛊师和老情人玩捉迷藏,也不该这么折腾我呀! 待到我面前的火把都尽数消失在一个不知名的方向时,头顶的山崖上传来了老爷子那苍老的声音:“……阿满,玉烟呢?”在某个离我更近的方向,血螨蛊师的声音也响了起来:“君如海,我们这么多年都不曾相见,你的第一句话竟不是问我过得好不好,而是关心宝贝外孙吗?” 我顿时了然。血螨蛊师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把我放在这山间野草纵生的角落里,若是谈崩,他随时可以从这矮矮的崖上跳下,拿我来要挟老爷子。 老爷子叹气道:“你过得好不好,我这心中自有定数;阿满,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在想你。” “少假惺惺了!”血螨蛊师的声音又离我近了些,许是老爷子在朝他走来,而他亦在一步步后退。“你若是想我,为何不来瓦剌找我?我给你送去的信,你也从未有过回应!”头顶落下一些沙砾,想必已是踩在了崖边。老爷子诚恳地道:“我知道我们之间有许多误会,慢慢解释还来得及;先告诉我,你把玉烟藏到哪儿了?” 闻言,血螨蛊师似乎极为愤怒,咬牙切齿了许久才道:“他死了!” 我几乎能听到那崖上所有人的抽气声。 “假的。”娘的声音适时地响起,其中的笃定不容置疑,“快,我儿子一定就在这山头上,你们都分别去找!” 人群迟疑了一会儿,还是选择相信娘的话,纷纷自那崖顶散开,四处寻我去了。我躺在角落里凄凉地苦笑。任他们找得再快,也不会有血螨蛊师这一步之遥来得快。 然而我没想到的是,没过多久,我身边的野草就被一双手给扒了开来。一张熟悉的脸自眼前放大,愣愣地看着我,随即站起身呼道:“大人在这儿!” “你们都快来!大人在这儿!” “大人在——这儿——!” 他说的是汉话,而且,毫不结巴。 血螨蛊师从那山崖上跳下来,用血红的手一把推开李不花,将我从草丛里抓了起来。 待老爷子气喘吁吁地随众人过来时,血螨蛊师已经勒住我的脖子,一步步退后到了离那草丛不远的断崖边。“阿满,别伤害玉烟!”老爷子看着我紧张地道。 血螨蛊师冷笑一声,被宽大的斗篷遮住的脸看不甚清晰;他那只血红的手落下来,在我的左手臂上掐了一记。被他掐到的地方极快地燃起火焰,不可遏制地有了烫伤的灼热感,就像碰到一块无法剥除的烙铁,疼得我很没出息地叫唤了一声。 身体的一侧因为山间的寒冷不住地打颤,另一侧却被灼伤,热到难以形容;冷热的交替让我的意识变得模糊起来,身体软软地被血螨蛊师抓着,没有半分反抗的余地。 不知何时,仲颜帖木儿骑着马,举着火把从人群中走了出来。敖敦正蹲在他的肩上,用仇视的眼神看着血螨蛊师。仲颜帖木儿看着浑身无力的我,又看着血螨蛊师,踌躇了一番道:“巫师,我们敬你为天神的使者,是我们瓦剌的常胜秘宝,可你却在这云南作出伤害天朝大臣的丑事来;若今天你把蓝玉烟放了,我们便当此事从未发生过,回去后,你还是我们部落最好的巫师,如何?” 血螨蛊师笑了。 离他最近的我,分明看到有两滴泪水自他的下颚滑落了下来,落在我灼伤的手臂上。 “从此以后,瓦剌不会再有巫师了。”他钳制着我的手稍稍松开,嗓音低沉地道。 仲颜帖木儿一愣,皱眉道:“此话怎讲?” …… “我就要死了。”血螨蛊师自嘲般笑着,对着老爷子的方向道,“君如海,我就要死了。” 老爷子愣愣道:“阿满,你,你怎么会死?” “我怎么不会死?” 血螨蛊师突然一把将我推了出去。我倒在一个人健壮的胸膛上,抬眼一看,正是一直在冷静地与血螨蛊师对峙的仲颜帖木儿。我朝他安抚般一笑,却又因为手臂上的伤疼得龇牙咧嘴,破坏了这个笑容;仲颜帖木儿深邃的眸子里映着我这副滑稽可笑的样子,眼里满是复杂的情绪。 然后,他低头亲了我。 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到,他亲了我,只除了一旁的君老爷子和血螨蛊师。 血螨蛊师撩起他的斗篷,露出下面那还连着血肉的森森白骨。“我的寿元,其实早在去年就已经消耗殆尽了;我撑到如今的目的呀,就是把你叫来,看着我死。”他弯腰,从草丛里抱出一个陶罐,踩在断崖边道,“然后我也想看看,我死的时候,你这把老骨头是不是会有那么一丝动容?” 他摔碎那个陶罐的时候,我惊呼了一声。 然而,那陶罐里并不是爱食人血肉的荒鬼虫,而是一些蓝莹莹的、在黑夜中闪着光芒的虫子。 老爷子一动不动,定定地看着他的动作。 那些莹蓝的虫子慢慢爬上血螨蛊师的身体,一寸寸地啃食掉他那具白骨上残余的血肉。“君如海,看到我死,你可心疼了?”血螨蛊师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般,断崖边的身体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会掉下去。 老爷子一步步朝他走去。 “当年你弃我于不顾,害得我身陷囹圄,之后又一走了之,有了野女人生的儿子还不够,甚至多年后还生了个小儿子。你呀你,真是个没良心的东西……” 血螨蛊师遮着脸的斗篷落了地。他那张肖似苗恩的脸也迅速燃烧了起来,没人来得及看清他的真容。 可我却看到了他那白骨之下,那凄然的笑容。 “可是我想,过了这么多年,我还是爱着你的。” 那些虫子都在血螨蛊师的骨架上燃着幽幽的蓝光,衬得他恍若异世的鬼魅。 “……阿满,我也老了。”君老爷子走到了他身边,十分怜惜地看着他仍在被虫子啃食的身体,拍着自己瘦骨嶙峋的胸膛道,“你看看我,就剩一把枯皮,枯骨头了。” 血螨蛊师的身形晃了一下,被老爷子一把揽进了怀里。那些虫子迅速地从血螨蛊师的骨架里跃到老爷子的手臂上,开始蚕食起他的血肉来,却不攻击周围的人。老爷子恍惚地任那些虫子啃食着,抚摸着血螨蛊师森然的头骨道:“我知道无论怎么解释,你都不会再相信我这个叛徒;所以,反正我也寿限将至,没你的日子,又都过不愉快,我便陪你一起去吧。”他用那枯朽的嘴唇亲了一下血螨蛊师的额头,又道:“只愿在黄泉路上,你不要嫌弃我这个老头才好;这些年我欠你的,便也一并在忘川河边还吧。” 老爷子不顾身上燃烧着的蓝色萤火,抱紧了他; 然后,两人带着满身幽蓝的光,齐齐地栽向断崖下。 “爹!”娘追过去,跪在那里朝下面喊了一声,已是泪流满面。 一直站在那边静静看着的儒易,也不由得潸然。 …… 我终于支撑不住,在仲颜帖木儿怀里睡了过去。 睡的时候心里想着,结束了,一切真的都结束了。 …… …… …… 朦胧间,我听见娘的声音: “去把蝉酱拿来。” 不多时,我那只原本灼痛的手臂就被一团清凉的物什包裹了起来,那东西尽力地从我皮肤里吸取着热毒,涂的人也很细心,将它抹得十分均匀。我的身体干净而清爽,看得出已被侍人清理过了,此时的感觉竟是前所未有的舒适。 待到睡够了,我便慢慢地睁开眼。闵兰正坐在我的身边,漂亮的眼睛下有一圈浓重的青黑,看得出是因为担忧而多个夜晚未曾睡好。 “嫣儿……”我唤他。 他惊喜地睁大眼睛,扑过来压在我的胸前,语无伦次道:“景郁,你、你醒了,渴吗?我、我现在就给你倒去。” 我有些啼笑皆非地看着他。怎么李不花不结巴了,他倒成了个小结巴? 刚想抱着他安慰两句,谁知闵兰说完,忽然一口气没提上来,径直晕了过去。我抱着倒在自己怀里的闵兰,愣愣地看向梳妆台边坐着的人:“娘,这是怎么回事?” “没怎么回事。”娘打了个哈欠,也是一脸困倦的样子,“嫣王这几日不眠不休地守着你,只是太疲惫罢了。唉,你是昏迷,现在嫣王也累得昏过去,一直伺候病患的我可真够受的。” 我便叹口气,弯身将闵兰的靴子脱掉,抱着他躺上来,让他斜靠在自己的胸膛上。这时,我忽然注意到自己的手臂上包裹着一团黑黑的东西,味道颇有些古怪,于是皱起眉道:“这是什么?” “蝉酱。”娘从梳妆镜前转过身,一边梳理着她的长发,一边道,“就是百夷族给你送来的,还挺好用。” …… 不知为何,也许是方才睡得太过安稳,我居然在这个时候才意识到,自己还身在云南。 似乎我总觉得,之前经历的一切都不过是场梦罢了。 在娘的口中,我逐渐知道了所谓的真相。 君老爷子和血螨蛊师是旧识,至于是什么旧识,自然就是我想象的那样。 老爷子在当年初成家时,曾经奉命出使过瓦剌,在那里邂逅了尚为年轻的血螨蛊师。至于他们间的那些个风花雪月,和市井间传递的那些风流读本相差不多,前前后后,也就是那么回事。 当时野蛮的女人部落——阿日善族还未完全隐匿,抢夺异族男子留嗣的习俗也一直都在。某一年,阿日善族的巫师宣称,瓦剌某个部落的巫师可以为她们诞下男嗣;而不巧,那个部落的巫师就是血螨蛊师。 她们将血螨蛊师掠走的时候,正是老爷子和他情浓的时候。 可老爷子并没有去救他,反而因为皇帝的诏令,一溜烟儿跑回了京城。血螨蛊师九死一生,逃出来后才发现自己的情郎已没了踪影,多番打听才知道老爷子溜回了京城,而且在京城还有妻妾,甚至还有个女儿,之后大为光火,立誓与老爷子恩断义绝。 后来,君老爷子在京城里左右踌躇,还是厚着脸皮跑到瓦剌再续前缘,果然吃了闭门羹;然后,倒霉的君老爷子就被阿日善族人掠回去了。 结果,情深义重的血螨蛊师去救他了。 结果,聪明的君老爷子在血螨蛊师没有赶来之前,就偷偷跑了。跑的时候,怀里还揣了个男婴,那是阿日善族人生下的、血螨蛊师的儿子。而血螨蛊师在看到老爷子的身影时,凄凉地以为那是他和野女人生的,结果一怒之下,再没去找过他。 而君老爷子也一直以为血螨蛊师恨着他,又不敢带着他的儿子前去相认,两人这么耗着,竟也就耗了这么多年。 我想那个男婴,应该就是苗恩。 没想到苗恩的身上,竟有着阿日善族的血统。 然而娘没有说是谁。她只说,老爷子把男婴送到了宫中。 血螨蛊师自那之后,对阿日善族下了很毒的诅咒,说他们注定会被君家的后代灭族。这君家的后代,本来应是指儒易,却阴差阳错地安到了我身上;然而由于我浑身上下一点煞气也无,他们便得了一个温和的结局,只被消灭了文明,而族人仍分散地活着。 娘年轻的时候游历瓦剌,由于爱好打抱不平,在那里遇到了因为汉人血统而屡遭兄弟欺凌的帖木儿,将他从狼口救下后,给他讲了一通大道理,又教了他一些护身的功夫。因此娘对他来说,简直就是人生中不可或缺的那一位恩师;因着母亲死得早,也算是他的半个母亲。 在瓦剌的时候,娘见多了阿日善族人的恶行,便只身独闯阿日善族部落,在那里遇到了年纪还小的斯琴,并和当时来阿日善族的河流投毒的血螨蛊师交了手。她并不知道血螨蛊师和老爷子的恩怨,而血螨蛊师却是认得她的。所以他“不小心”下重了手。其实仔细想一想,那时的血螨蛊师应是希望被君老爷子来瓦剌找麻烦的吧;只可惜两人都太钝,抑或是都太犟。 娘在阿日善族部落的河流边教斯琴汉人的文明,对她说,男女只有两情相悦才可结合;并且偷偷地把她带出来,看外面的世界。可斯琴虽然听了她的话,举止投足也有了汉人先进的样子,可部落里大多数族人却是不这么认为的,斯琴当上酋长后,也因此失去了威信。 这些故事被娘简略地讲完时,我沉默了许久,道,老爷子呢? 娘叹气道,老爷子已经死了。 那日鲁雅尔山上燃起了通明的蓝色萤火,君老爷子抱紧身在虫堆里的血螨蛊师,两人的身体滚在一起,在虫子的啃噬中一齐坠落山崖,尸骨无存。 这就是他们的结局。 血螨蛊师知道自己的寿限将近,便想着要见老爷子一面,可不知是什么原因,从瓦剌送出的信从未到过老爷子手里,他以为老爷子是当真冷血、对自己再无一丝眷恋了,便出此下策,以我来要挟他。 我想老爷子,也应当是深爱他的。 可他们的故事太过复杂,我们旁人,是搞不懂、猜不透的。 娘看起来十分淡然,想必已经哭过了,知道以后,就只剩下我们这两辈的日子了。 我走出去的时候,儒易正站在门外静静地看着远处水蓝的山头,尚未褪去稚气的侧脸难得地露出了一些成熟。 “叔,你知道么?是我害了你呀。”他忽然开口道。 我不说话,等待着他的下文。 “那个巫师给爹写了好多信,可都被我扣着,从没让爹到手过。”他转过身来对着我,眼底满满的都是悔意,“如果我早点让那些信到爹手上,叔就不会遭这些罪了。爹也……不会死了……” 我问道:“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扣着那些信。 他的眼里已隐约有了水光,半晌咬着牙道:“爹不肯答应我和你的事,我就偏偏不让他和老情人如愿。”我看着他,想要教训他,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一直敬重的父亲死了,他比我更难过。 “我知道,叔在心里其实是很讨厌我的吧。”他忽然自嘲地笑了笑,“又蛮横又任性,实在没有一点讨人喜欢的地方。你不喜欢我,也是应该的。” 我觉得这个趋势有点不妙,于是略显尴尬地别过去道:“怎么会呢……啊,你是已经成亲了吗?新娘子如何?漂亮吗?” 这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他幽幽地看着我道:“我没成亲。说成亲,只是想看看叔有什么反应罢了。”说罢怅然地叹口气,转过身去,双手撑在栏杆上道:“果然……叔真是……一点都不在意我啊……” 我终是什么也没说出口。 …… 血螨蛊师死了,老爷子也死了。 云南终于迎来了安宁,瓦剌人也可以重归他们的故土。 所有的一切,都看似已经尘埃落定。 娘对她的两个媳妇都表示满意,说我已经大了,不再需要她的看管(事实上她也没看管过),于是就不跟着我们凑热闹了,打算起身去见身在亦力把里的阿日善酋长斯琴,然后继续她的旅程。 “娉婷,你要不要做我老婆啊?” 装饰精致的小屋里,蓝正辉半跪在肌肤已经松弛了的娘面前,腰间的剑垂放在地上,抬起眼诚挚地对她说道。 一如当年,年少的闵玉站在我面前认真地道:“玉烟,你要不要做我皇子妃啊?” 往事如烟,逝者已矣。 娘默默地落着泪,将发枯的手交到蓝正辉宽大的掌心里。 …… 所有的人都有了好归宿。 方继言有出众的儒学造诣,我便安排他在这里做了学官,他现在的妻子诺敏长老凭着出色的技艺在城中开了一家首饰馆,和周边的小国都有贸易,日子过得还算滋润。 末雅矢里、李不花、闵兰和燕柳,我的宝贝儿子琼儿,都在我的安排下坐着马车去了江州。 对于一个想要寻找桃花源的人来说,江州的乡下无疑是最好的居处。我写信慰问了一下自己未来的邻居耿鸣哲和耿冰牙,并托他们为我挑选一座好的住宅。原本我想只与闵兰、燕柳和琼儿过四人世界,可孤身一人的末雅矢里、妹妹不久前才带着母亲嫁人的李不花都表示不想再回瓦剌,也想跟着去凑凑热闹,我思索一下便也就应允了。 没想到的是,儒易也不愿再回京城,要求和他们一同前去江州。 临行的那天,我对着马车里的人挨个嘱咐。 “嫣儿,你要把自己养得胖胖的,若是我过去时发现你瘦了,绝不轻饶。”我轻抱着闵兰,为那略硌手的触感心酸了一下,随即在他脸颊上亲了一记。闵兰窝在我的怀里轻笑道:“说得好像养小猪一样……” 我听罢有些飘飘然:“我宁愿你一辈子都是我的小猪啊……” 这话一出口,其余几人都寒了一下。 “柳。”我继而看着燕柳,憋了半天只是道,“你也要吃胖一些……” 燕柳沉默着点点头,上前拥住了我。 我和燕柳之间,多数时间是不需要言语的。目光转向末雅矢里时,我想了想道:“中原可能和你们鞑靼的民风习俗相差许多,汉话也有些难学,若是不适应的话……” “知道了。”末雅矢里打断我的话,一头钻进了马车里。 我只好看向才治好结巴不久的李不花,嘱咐道:“平时要多说话,话一多,就不会口吃了。” 李不花郑重地点点头。 最后,我捏着自己儿子的两只小胳膊,恐吓道:“臭小子,等爹办完事还不会说话,看我不打红你的屁股。” 臭小子瞪眼看了我一会儿,忽然道:“……爹。” 我愣了。 软软的,糯糯的,的确是爹两个字无误。我呆呆地看向闵兰:“他什么时候会说话的?” 闵兰侧头想了一会儿,道:“就是你在鲁雅尔山上的日子。” 这么说,这小子第一个叫爹的对象,竟是闵兰了?我有些吃醋地看着闵兰,将琼儿递了过去。 谈话间,一个背着包裹的身影匆匆地迎了上来。 我回头一看,竟是儒易。 “我知道叔不喜欢我,不过以后,我会试着让你喜欢;在你来江州之前,我替你看家。”他说着轻盈地跃上高娃拉着的马车前端,对着身后招呼道,“走吧,四个外甥媳妇!” 闵兰抿嘴一笑。 燕柳淡淡地点了点头。 末雅矢里黑了脸。 李不花则是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我惊呆了。 不会吧,我什么时候又多出来两个媳妇? 我为官的这些年攒下的俸禄,够养活他们吗? 待我回过神时,拉着马车的高娃已经展开四蹄奔跑了起来,淡金的马鬃拉出一个美丽的弧度,在这云南的土地上渐行渐远。 “哎,哥,回神了!”知赏在身后扯了我一下。 我回头,看到她骑在一匹黑色的骏马上,头上仍盘着丫鬟似的花苞头,正叼着一根草芥斜眼看我,动作依然没个姑娘家样子。 一看见她,我就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似乎把她嫁出去,的确是这世上最难的事。“你这是去哪儿?”我看着她怪异的行头道。 “哦,我和瓦剌贱婢想去乌斯藏云游,若以后得闲了,就去江州看你们。” 这时,我才注意到她身后骑着白马的塔娜。朝碌长老和苏德长老昨日就动身回瓦剌去了,她这和知赏一样的行头是…… ——难道这就是知赏的归宿么? 我再次惊呆了。 “不当公主了?”我定定地看知赏,“封地也不要了?” 知赏看着身旁的塔娜,表情比刚才的我还要惆怅。半晌,她幽幽地叹了口气道:“……不要也罢。” 塔娜挑着眉,似乎对她这样的态度很是不满,从马背上跳下来给了我一个热情的拥抱,道:“再见,哈斯!替我向白问好,就说……”她的样子变得深沉起来,似是怀念地道:“就说我爱过他。” 一旁的知赏果然不爽地翻起了白眼。 “哥,我走了。”知赏重重地拍着我的肩膀,认真地嘱咐道,“替我照顾好父皇。” 我点点头,看着她们一前一后两个身影消失在红日浮沉的地平线上。 …… 走了,大家都走了。 做完最后一件事,我也该走了。 100 …… 农历迈入四月,百夷族迎来了他们盛大的泼水节。 清晨,我隐约听到不远处的巷子里传来少女们泼水的嬉戏声,有些迷糊地揉揉眼睛,打了个哈欠便起身穿衣。这里气候湿热,我早就换上了和百夷族男子一样的长管裤,和他们并肩站在一起时,也似个这里的好男儿;这些日子云南的山,云南的景,我都和某人一起策马游了个遍,然后在百夷族群居的热带地段,寻个安谧的竹楼住了下来。 竹楼后是繁密的幽绿竹林,不远处是氤氲着热雾的河谷,这样的日子,当真是如神仙般舒适。 走在巷子里时,一桶浸着花瓣的清水忽然从旁边的楼上兜头泼下,将我从头到尾浇了个透彻。我湿淋淋地站在那里,呆了好一会儿才仰起头,抬眼便望见几个穿彩色筒裙、肩上挎着筒帕的姑娘正伏在竹栏上看我,手里端着盆、拎着桶,朝我抿嘴笑着。 竹林里弥散的雾气逐渐飘了过来,将竹楼笼罩在白茫茫的云烟中,恍如仙境;少女们水盆里的花瓣散发着清淡的香气,腰带上的孔雀灵动地展着绿尾。我听着远处此起彼伏的鼓声、锣声、欢呼声,心里算算日子,顿时了然。如今我和他们一样是平民了,自然不能再有丝毫架子,眯着眼睛朝那几个姑娘做了个威胁的架势,便拎起身边的一只水桶,打算上去复仇。 那些姑娘见我作势上楼,忙轻笑着跑开,长长的筒裙和轻盈的束腰在竹楼上掠过,划出一道十分美丽的风景线。 我有些失神地看着,直到一个高大的身影慢慢地挨上我的背,一把勾过我的脖子道: “蓝玉烟,你这是上哪儿去?” 我抓住他的胳膊咳嗽了几声,无奈道:“阿岩……” 回过头去,果然是仲颜帖木儿。他摘下我头发上粘着的花瓣,也没对我这副落汤鸡的模样多做评价,而是瞥着楼上那些越跑越远的姑娘道:“百夷族的姑娘,比我们瓦剌的姑娘漂亮吗?” 我看看那些竹子般水灵的姑娘,再想想印象中那些在草原上风吹日晒的姑娘,点点头道:“是比你们的姑娘漂亮。” 仲颜帖木儿冷哼一声,转身便走。 我顺势扑过去,抱住他的腰嘿然笑道:“但是汉子……我还是喜欢你们瓦剌的。” 仲颜帖木儿回头,和我定定地对视了一会儿,抬手扯了下我嘴边的面皮,失声笑道:“油嘴滑舌。” 我厚着脸皮往他身上贴,圈在他结实腰身上的手始终不舍得放下来。这里不是草原,他身上的衣物自然就没有以前那么繁琐,和我一样穿着清凉的长管裤,绸子的小袖衫,简洁的衣物将他那英武的身姿衬托得更加挺拔。 想到自己比他矮,我顿时悲从心中起,眼见四下无人,便微微低下头,张嘴就在他胸膛上的某处咬了一下。 他倒抽一口气,推了我几下没推开,看着自己原本干爽的衣裳和湿漉漉的我,无奈道:“……把我都弄湿了。” 我立刻抬头,眼里朝他发出诡异的光芒。仲颜帖木儿愣了一下,随即挑起我的下巴,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地凑到我鼻尖道:“蓝玉烟啊蓝玉烟,你怎么就这么无耻?” “……大汗。”我趁势面贴着面滑过去,吮着他的耳垂道,“我想要了。” 仲颜帖木儿似乎没料到我会真的这么无耻,震惊了半晌才道:“这一大清早的……”我把他抵在青青的墙上,手滑进他的短衫里,一边揉捏着他腰际的敏感点,一边可怜兮兮地道:“好不好?” 看到这样一个高大的男人、草原的王者在自己身下流连着低喘,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渐渐将我淹没。我把脑袋抵在他的胸膛上,静静地听着那平稳的心跳声,似是不经意般在他挺立的茱萸上重重擦过几记,换来一声沙哑迷人的低吟。耳边的心跳声愈来愈快,我的手慢慢地顺着他的腰线下滑,将要触上某个地方时,却被他一把拉住了。 我抬起头,只见他双眼迷蒙,修长的手指勾着我的下巴道:“想要啊?” 我脑袋一热,立刻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他轻叹一声,勾住我的脑袋,高挺的鼻梁正对着我的鼻尖,将唇送了上来。 两人的嘴唇将要碰到一起的时候,远处传来了百夷族男子的吆喝声: “玉烟,阿岩!” 话音刚落,一桶水就从高处泼了下来,瞬间把我们俩浇了个透心凉,欲火也都化成白烟升腾起来。 墙头上,百夷族的年轻男子笑着朝我们打着招呼,纷纷拎着水桶又去泼其他人了。仲颜帖木儿直起身,拧一拧自己湿透的裤管,瞥了旁边一脸阴霾的我一眼:“怎么办?” 熊熊的欲火都在此时转变成了怒火。我挽起袖子,拎起身边的水桶狞笑道: “还能怎么办?当然是过去和他们一起玩呀~” 我如一匹脱缰的野马,从巷头奔到巷尾,从巷尾追到竹林,又从竹林追到城中,左一桶右一盆,直把刚才捣蛋的百夷族男子都泼了个遍,把每个人都泼得手脚酸软再无反抗之力后,才心满意足地倒下休息,复仇的快感瞬间掩盖了之前的所有不爽。 点缀着一层飘渺雾气的竹林中,仲颜帖木儿躺在我身边,似乎对我方才那小孩子气的举动感到十分无奈。 我一言不发地凝视着他坚毅的侧脸,心中的某个地方忽然动了动,许久才喃喃地开口道:“……阿岩。”他闻言回头,眸光闪烁地看着我,然后伏下身,像不久前那样将自己的唇送了上来。 哗啦一声。 “哈哈哈,上当了!” 我拎着手里那方从江边打来的半桶水,尽数倾到了他身上,在他还没来得及跳起来报复之前就一溜烟儿跑了。 …… 不远处波澜壮阔的大江里,百夷族正在鼓声的助阵下赛着龙舟,喝彩之声不绝于耳;岸上的人们还在互相泼着水,边泼边唱着曲调优美的民歌,为他们的佛洗尘,为他们的同伴祝愿。 我坐在一丛茂密的竹子后,一边看着波光粼粼的大江,一边轻声叹着气。 草原最年轻骄傲的汗王,此时正和我一起在云南偏僻的大河边居住着。在这里,我们就像一对普通的青年眷侣,没有旁人,没有杂念,不缅怀过去,也不担忧未来,日子简单而快乐地过着。 ——尽管谁都知道结局。 我在云南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如此。 我将身边的人送去江州后,他便将草原的事务交给亲信,与我一起在这里生活了这几个月。 而我这一生能给他的时间,也只有这短短的几个月。 过了这几个月,我们将成为最彻底的陌路人。 身后的竹丛发出一阵窸窣的响声,我刚一回头,还没干透的衣裳就被一桶河水里里外外地冲涮了一遍;头发也狼狈地散开,落在背上和胸前。仲颜帖木儿拎着水桶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即便是这时,他也不失王者的优雅和威严。 拨开我粘在颊边的发,仲颜帖木儿戳戳我的脑壳,悠然地笑道:“你刚刚说谁上当了来着?” 我默默地仰头看着他。 然后一转身,将他压到了身下。“你……”我堵上他的唇,在他还留有一道浅色疤痕的下巴上吮噬着,胸口烧起那股火焰激烈地冲撞在两人之间;然后将双臂撑在他的两侧,用询问的眼神认真地看他。 湿透的衣物勾勒出了他健美的线条,连胸前的两处敏感和下腹的昂扬都一览无余。他低喘着别过头,艰难地道:“我们回去……” “等不及……”说着,我坚定不移地除去他的衣衫,将手慢慢覆到他结实的胸膛上揉捏了起来。 这具身体,是完全属于一个在沙场上挥洒热血的、将军的身体,麦色的肌肤,圆润的腰臀,哪一处都叫人挪不开视线来;他仰起脖颈,强壮笔直的双腿在我的注视下略显羞赧地分开,任我将身子挤了进去,微微隆起的肌肉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手下的胸肌温热而紧致,充满着不可思议的韧力与弹性,我只稍稍在那立起的两粒乳头上拨弄了一下,仲颜帖木儿便轻颤着咬紧了牙关,难耐的模样竟是从未有过的风情。 我俯下身,在他紧闭的唇上浅浅的亲吻着,手不断地套弄着他下身那坚挺的物什,直到他终于忍不住泄出一丝呻吟,便顺势探向他身后那结实臀瓣间的密穴。 他挡住我的动作,双腿不安地夹紧了一些,示意我照顾他还未释放的前端,难得示弱的模样在我眼里诱惑至极。于是我低头,隔着他薄薄的绸裤亲吻上了那物的顶端,用自己口腔的温度为他带去快感。“你……嗯……”我拉下他的绸裤,那狰狞的巨物登时从里面跳了出来,和它主人的身材一样彪悍得令人心惊。我不由得小小的嫉妒了一下,随即握住它,熟稔地伺候起来。 顶端渗出的液体很快沾湿了掌心,我在他的胸膛上细碎的亲吻着,唯独不去触碰那最渴望被爱抚的两点;仲颜帖木儿微微扭动着身体,其中的暗示十分明显,我却佯装不知。眼看差不多了,我在他那一粒淡色乳头上重重地咬了一下,还未来得及嘬弄,他便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就这么泄了出来。 “大汗的耐力还是不怎么行嘛……”我趴在他身上调侃着他。 两人贴合的身躯还在不断地升温,衣裳早就在身下干透,只余下彼此动情的汗水。释放了一次,他的心情似乎很不错,半晌懒洋洋地舒展着手脚道:“还来不来?” 我一挑眉,翻过身又在他身上耕耘起来。他的小腹还有上次清理鞑靼余患时受的伤,我轻轻地吻上那伤口,在那脆弱的新肌上安抚着,手在他股间的边反复按揉,渐渐探了一指进去;他这里似乎出奇得干涩紧致,我便换了自己的物什继续在它边缘研磨,直到它被磨得湿润了,羞涩地启口要将我纳入进去时,我便不再客气,径直贯穿到底。 “呃!”仲颜帖木儿蹙紧眉,英俊的面容变得有些苍白,抵在我肩头的手使了一下力,差点把我疼得软下去。 我哀怨地看他一眼,颇为吃力地抬高那健美的双腿,在这具强健阳刚而又极具草原风情的身体里冲撞起来。 …… …… 我们在百夷族的日子,实在快活极了。 晚上的时候,他们会举行盛大的歌舞晚会,年轻的男子敲着一排排的乐器,姑娘们穿着缀有亮片的长裙翩翩起舞,江水的滔滔声伴随着乐曲飘荡在耳际,场面十分热闹;我和仲颜帖木儿肩并肩坐在人群里看着,嘴里塞着瓜子和点心,垂在身侧的手也握在一起。 “玉烟,要大叶茶吗?”一个同住在竹楼里的邻居发现了我们,笑着招呼道。 我握着仲颜帖木儿手紧了紧,仰头道:“两盏!” 热腾腾的大叶茶送到手上时,我仍是没舍得放开他的手,空出吃点心的手端着喝了,悠然地与他靠在一起。 他也任由我靠着,脖颈处的两枚吻痕在灯火下若隐若现。他注视着不远处挂着的花灯,不知是在思念他的草原,还是仅仅在享受这愉悦的气氛。 不多时,一个穿着淡绿筒裙、发髻上别着孔雀翎的姑娘忽然被身后的姑娘们推搡着过来,站在我面前红着一张俏脸,弯下身问道:“玉烟,我们教你跳孔雀舞好不好?” 我嚼着槟榔,含糊不清地仰头道:“教……教唔……?” 她点点头,脸更红了。 后面的姑娘们都在低声笑着,时而窃窃私语,朝我这边看来的眼神满含着邀请,仿佛在无声地催促着我。 我顿时有些飘飘然。看来我无论走到哪里,受欢迎的体质都没有变化,不过—— 男人也能跳姑娘的舞么?我出神地想着,吐出嘴里的槟榔渣,看向旁边的仲颜帖木儿,用眼神询问他的意见。他挑着眉看我,既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于是我取下头巾,起身拍拍衣裳,任那些姑娘拉着到了她们跳舞的圈子里。 头戴孔雀翎的姑娘朝我柔和地笑笑,被银腰带束着的腰身轻盈地舞动了起来。我笨拙地跟着那个姑娘学舞步,她一挽手,我也随之挽手;她轻轻地勾头,我也勾头。如此几下,也算是像模像样,能舞出几步。 比着葫芦画瓢并不难,难的是我这男人的腰板跟姑娘的腰肢比柔软。 旁边看热闹的百夷族男子纷纷嘲笑起我来,说我跳得不像孔雀,反而像笨鹅。 仲颜帖木儿也随着他们笑,拿过一边的酒水就仰头灌下,眼里的深邃溢出几许迷蒙。由于个头高,他在一群清瘦的百夷族男子中显得尤其出众,英俊的侧脸在灯火下透出几分若有似无的诱惑。 我僵硬地摆动着四肢,末了尴尬地喊道:“不成不成,个个都看我笑话,不跳了!”说罢一头扎进人堆里,拉起帖木儿就跑。 身后传来一阵哄笑声,不过我已无暇顾及了。 “……你呀,嗯……似乎玩得很高兴嘛。”仲颜帖木儿靠在竹制的供物台上,一边被动地接受着我胡乱的亲吻,一边调侃道。 他的口中还有淡淡的酒香,我亲了好一会儿才低下头,深沉地叹了口气。想到自己方才笨拙的样子被他收尽眼底,我有些郁闷,站在台子后窥了一眼那边还在欢笑的男男女女,摸着自己的腰道:“咳,还好。” 说完,我下意识打量了一下他的腰。姑娘们只邀请我而不邀请仲颜帖木儿的原因,或许就是因为他这过于英武的身形吧;说实在的,我倒觉得他比我更适合跳方才的舞,因为帖木儿虽然看起来魁梧,腰却细而柔韧,摆动起来一定有不输于那些姑娘的美丽。 想到这里,我圈住他的腰道:“大汗,我方才学的舞,也教与你跳可好?”见他看我,我便认真地接着道:“练好了,腰肢就更为柔软,以后……” 看到仲颜帖木儿微妙的神色,我适时地将下面的话咽进肚里,心里却在偷着乐。 “玉烟!阿岩!” 我从台子后探出头,只见是方才那个教我孔雀舞的姑娘,正气喘吁吁地顶着孔雀翎朝这里跑来。快到我身前时,她的双脚不小心绊到一块凸起的石头,随即哎哟一声倒了下来,满脸都是惊慌失措的神情。我忙过去将她扶起,关切地道:“没事吧?” 那姑娘颇不好意思地摇摇头,在我面前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从身后拿出一物递到我手上,敛着裙裾飞快地跑了。 我低头一看,那是一个绣着蓝莲花的丝质筒帕。 我顿时懵了。筒帕对于百夷族人来说,不但是出门时携带的必需品,也是青年男女表达爱意的信物,那姑娘给我这个,意思是……意思是…… 回过头时,仲颜帖木儿果然一脸不悦。“阿岩……”我讷讷地开口道。 “尚书大人真是魅力不减呐。”他上下打量着我,抱起肩道,“明明三十好几了,再晚几年都是当爷爷的年纪,居然还会有姑娘稀罕。” 我也一脸惆怅。 难为有姑娘肯相中我这把老骨头…… 不知为何,我又想起了当年在高丽被善花公主看上的往事,不由得唏嘘了一番。 抬起头时,仲颜帖木儿已经没了踪影。 我了然地从这歌舞晚会退出,从江边一直走到我们在竹楼里的家。 清凉的竹楼里,几盏灯火摆在桌柜上,依稀照出了周围的景物。敖敦正蹲在架子上吃肉,仲颜帖木儿坐在旁边看着它。 敖敦自始至终都陪着我们,只不过它不是很适应这里的生活,再加上年纪大了,这些日子大病小病不断,胃口也不是很好,见它难得地吃下这么多东西,我着实欣慰了一番。悄悄上去抱住仲颜帖木儿,我凑到他耳边道:“阿岩。” 他不理我。 我轻声叹气:“那姑娘固然漂亮,我一个断袖又怎么会对她有企图?我可不想给琼儿找个娘。” 仲颜帖木儿沉默了半晌,语气不善地道:“你儿子的爹已经够多了,再来个娘,岂不更好?”我咂舌道:“这叫什么话……” 眼看话头就要被他带到江州的燕柳和闵兰身上,我忙给一边的蠢鸟使了个眼色,一手探进他的衣襟摸索起来。敖敦识趣地叼住它口中的肉飞了出去,我便就势将帖木儿压在竹榻上,在那昏暗的灯火中凝视着他。 他只迟疑了一下,便勾下我的头,与我热烈地相吻起来。 在这里,他不是大汗,只是我的阿岩。在情与爱之事上,他也和普通人一样,仅想要个一对一的感情,没有任何第三者的插足,只有我们两人。 可这看似轻易的事,对我们来说,太难。 仲颜帖木儿不可能会为我放弃他的草原,他的责任;他需要王妃和子嗣,我也同样不能为他放弃我身在江州的那些爱人。 我们的时间,只有这几个月而已。 而现下,我们分明已经没有时间了,为何还要为这些小事怄气? “阿岩……可以吗……”我抽出一丝神志来询问他,忍住自己已经过于汹涌的欲望,缓慢地抬起他的腿,尽力地为他扩张起来。 仲颜帖木儿看着挤在他两腿间的我,许久,幽幽地叹了口气。“算了,就凭你这小身板……” 闻言,我黯然地抬起身,却陡然被他按住,下一刻就被他抵在了身下。 他处在上方看着我,未被灯火照到的神色看不真切。他将我的腰卡在两腿之间,那昂头的巨物抵在我的小腹上,然后略显犹豫地伸出手,动作极为粗笨地为自己扩张起来。 “为了不累坏你,还是……我来吧……” 当他终于稳着自己的身体坐下来、与我结合的那一刻,两人同时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炙烫的肉壁包裹着分身的感觉太过强烈,几乎是一瞬间,我就有丢盔卸甲的冲动。仲颜帖木儿英挺的眉皱得紧紧的,在我腹上摩挲的物什也有萎靡的迹象,想必是不知道该怎么律动,动了几下都不得要领,反而使那处受了不小的伤。我抓住他撑在一边的手,轻声道:“……会吗?” 他别扭地点点头,仍是胡乱地动着;我轻轻一挺腰,便使自己的物什又滑到了更深的地方,与那温热柔软的肠道相磨,激起一阵不小的战栗。待到我找准那一点重重地顶上去时,他的喉间溢出了一丝沙哑的低吟,富有弹性的胸肌竟在灯火下动了动。 我撑着身子坐起来,咬上他的肩头,手也轻轻地抚弄起他胸前的敏感来。 有他主动这一次,我想,已不会再有什么遗憾了。 “大汗,我可不怕累。”低低地笑出来后,我便将他掼到身子底下,托着他结实的臀瓣律动了起来。 他的脑袋向后轻仰着,紧致的胸肌上溢出一些细密的汗水,慢慢地顺着形状分明的腹肌,滴落到那亲吻着我的肚皮的巨物上;他的眉毛时而松动时而蹙起,极欢愉又极痛苦的模样让我心中微悸。我在他的胸肌上反复吮咬着,随即抬身,与他更加紧密地贴合在一起,让他的分身夹在两人的腰身间磨动;快感顺着脊椎蔓延开来,紧裹着分身的热物开始微微地抽搐,分明是释放的前兆。 最后一刻,我将他抵在墙上,在最深的地方洒下了自己的精华;他也缩紧了身后的甬道,前方的物什射出一汩汩浓稠的白液。 释放出来后,我们许久都没有说话。 抬手拭干他蜜色的胸膛上淋漓的汗水,慢慢地从他身体里退出来时,他低头给了我一吻。 就和那日在鲁雅尔山上救我的时候一样,极轻极淡的亲吻。透过他的眼神,我看出了他的心意,他的心情;而他也看出了我的。 似乎在两人的心底都有这么一个预感—— 离分别的那一刻,已经不远了。 …… 我们一同睡了个香甜的好觉。 没有梦,也没有梦谶。 然而第二日,该来的还是来了。 “尚书大人!”御史打扮的人来到百夷族居住的竹楼巷子,反复打听后找到了我的居处,半跪在楼下湿润的土地上等着见我。我扶着竹栏,许久都一语未发。 即使我住在这个隐蔽的西南角落,也终究逃不过被找到的命运。 是林照溪叫我回去的么?过了这么久,他终于想起能利用我的地方了。 我苦笑着接过御史手中的物件。照例是一封薄薄的信,没有金边,没有公印,我平静地把它打开来,读着上面的字: 叔,闵京快死了。 是灵图的笔迹。 我一遍遍地读着这几个字,手也在不可遏制地颤抖着;直到仲颜帖木儿劈手将它夺过去,才恍然回神,慢慢地平静下来。 仲颜帖木儿看了这句话后,原本柔和的表情渐渐变得严肃起来。 他放下信,走到我身边,陪我看着巷子那头的风景。敖敦飞过来落在他的肩上,而他身姿挺拔地站着,随意的姿态不失威仪,俨然又是当初我所见的、草原上的英雄汗王。 “该走了吧?”他问我。 “——该走了。”我答道。 分道扬镳的这一天,终于来了。 我穿上汉人的衣裳,他穿上瓦剌的服饰,两人各自牵着马,告别了这个居住已久的江边部落。来送我的人中,并没有当初赠我筒帕的姑娘。我看着那精致的筒帕,叹息着将它抛向大江,任它在闪烁着金光的江水中流向了远方。 敖敦在我头顶的天空上低飞着,金色的眼睛里流露出对我的不舍。 仲颜帖木儿调转马头,朝向了北。 而我的马头,向东。 我的大汗,属于他的草原;而我,属于自己有妻有子的桃花源。 “再见。”他说。 “再见。”我道。 他擎着鹰,越过黄沙,去北方需要他的草原。 而我,还要去那个缘分未尽的宫廷。 这便是我和拥有着汉人血统的绰罗斯氏汗王——仲颜帖木儿的结局。 101 披星戴月地赶路时,我心中实是很淡然的。 生离死别的事情,我向来遭遇得不少,除却一开始的战栗和悲戚,能流下的泪早已所剩无几。 我从马背上下来,沉默着打量这座阔别已久的城池,等待着那些官员从宫里高大的石阶上走下来,将我迎进那个曾无数次想过逃离的地方。 慢慢地,那些身着红袍的人便近了。来迎我的一干宦官中,一个熟悉的身影忽然映入我的眼帘。熟悉的妖异眉眼,熟悉的黑色蔻丹,熟悉的大太监服。我看着他怔怔地开口道:“……苗公公。” “尚书大人~”苗恩捏着他的兰花指,眼睛勾魂似的朝我瞥着,半是调侃半是冷淡的语气一如当初,“您可算是回来啦~” 我没有回答,只是上下打量着他,半晌才确认下来——他是真的苗恩无误。 真的苗恩,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林照溪没有找他麻烦吗?假苗恩呢? 心中隐隐觉得,我不在的日子,一定发生了许多大事。 我远远地望着那座闪着金光的宫殿,下意识道:“皇上他……”苗恩打断我接下来的话,冷笑一声道:“尚书大人去看看不就知道了~”说罢袖一挥,带领着那群太监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分明从他的话中听到一股盛怒之下的寒意,嘴巴张了张,终是没说出什么来,目送着他走远了。 灵图站在那些官员的最首,依他的官袍来看,已是在朝中坐到了不错的位子。他看了我许久,却是什么也没说,半晌只是道:“叔,去看看闵京吧。” …… 方到京城,我甚至没来得及梳洗、没来得及换上官袍,就风尘仆仆地一脚踏入了闵京的寝宫。 开朝以来,能够自由出入皇帝寝宫的臣子,怕是只有我一个了。 给我这个特权的人,此时正盘腿坐在他宽大的龙床上,身上松散地披挂着亵衣,侧着身子垂头浅浅地睡着。外边的阳光透过镂空的金纹窗落在他斑白的鬓角上,温暖而寥落,仿佛一直伴着他寂静了百年。 听到来者的脚步,他慢慢睁开了一双凤眼,似是难以置信般看着站在门口的我,喜悦而疲惫的声音也随即响起来:“蓝爱卿,你回来了……” 我走过去匍匐在他脚下,俯首道:“皇上。” 我感到他吃力地挪着身子到了床边,一双枯瘦的脚从上面落下来,落在我的眼前;他用同样的枯瘦的手捧住我的脸颊,仔细地摸索了一番,随即扬起手,不轻不重地给了我一巴掌。“朕给你送去的那么多信,你为何一封未回?咳咳……”他满脸怒意地看着我,下一刻却狼狈地弯身咳嗽起来,眼角的皱纹清晰可见。 “臣知罪。”我平静地道。 直到这时,我才真切地发现了—— 他已是真正的苍老不堪。 明明应是壮年,却彻头彻尾地老了。 我仍是低着头,克制着自己不去看他的皱纹,不去看他的白头,努力使自己的心不再因他而泛起波澜,去想那江州桃花源的安乐美好。“……罢,朕不怪你。”许久,闵京终于开了口。他将那双如同松树皮的脚抬上去,在身边留出一处空地,拍了拍道:“上来陪陪朕吧。” “臣方才归京,身上携有风沙,恐污了圣上龙榻……” “叫你上来就上来!” 吼出这一句,他又剧烈地咳嗽起来。我忙脱了靴子上床,为他轻轻地抚着背,随即携着他躺下来,就像以往还浓情的无数个日日夜夜一般,将他轻轻揽在自己的怀里。 触手之处,尽是一片嶙峋瘦骨。 灵图说,他快死了。 这个快,是指到什么时候? 闵京并未闭上眼睛,而是把虚弱的目光流连在我身上。我抚摸着他的手臂、腰间以及小腹。他身上原本紧致的肌肉早已松弛,未到不惑之年就如花甲老叟;可那一双凤眼却依然如同许多年前我们初见时那般,漆黑而明亮,带着隐隐的高傲,仿佛就应是天生的王者。 他没有问我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我也同样没有问他。 他阖上眼抵在我的肩头,斑白发丝间的温暖摩挲在我的脖颈上,仿佛我们依然是一对亲密眷侣。窗外洒进来的阳光是宁静的,他也是宁静的。 这种宁静给我一种错觉。 仿佛再过不久,他就要保持着这个姿势,沉沉地在我面前睡去了。 …… 我深知闵京已经病入膏肓。 可这里却没有能救他的人。 一个也没有。 我从熟睡的帝王边抬起身,为他轻轻盖上被,对门外候着的人道:“……苗恩,以前我问过你,若是皇上不在了,你会如何?” 他并未言语。“……现在的答案也和以前一样么?”我自言自语地说着,继而苦涩地笑了一下。抬手抚摸着闵京眼角的细纹,我叹口气便下了床榻,抬脚一步步地走出去。 我已不敢再在这里逗留,不敢再看这样的闵京。经过苗恩身边的时候,他忽然道:“当然不一样了~” 我一愣,意识到他是回答我方才的问话,于是便回头看他。“我得好好活着~”苗恩看着自己指甲上的蔻丹,似是不经意般举在眼前说道,“若是我也死了,这世上,还有谁能记得他?还有谁能为他……守陵?” 他倚在门边朝里面看去,原本随意的表情一点点变得悲戚起来,然后蹲下身,用那涂满黑色蔻丹的手捂住了脸颊。我看到有泪水从他的指缝间淌了下来,滴落到镶金的槛上。 我走过去,把手搭在他的肩上;他却将我打开,仍是蹲在地上默默地流泪。 这下我便是确认了——闵京是真的已经时日无多,而不只是病入膏肓那么简单。 …… 我在宫里走着,想去礼部看一看;又突然想起自己那身在储秀宫的妹子,心底生出几分思念,也想去看一看她。 不过那后妃居住之地,可不是我想去就能去的。我抬眼望望那边秀气的宫殿群,涩然一笑便抬脚继续走,谁知身边微风一凛,忽然被个温软的身子自后背贴了上来。“你回来了?”他贴在我的耳际低低地笑着,手也自背后绕到了我的胸前,“还不到三年就回来了,呵呵……” 我平静地推开他,转身与他对视着。“你师傅死了。”我看着他清亮的眼睛,把目光挪到别处,“在云南。” “师傅?”他挑起眉,一脸疑惑的样子。 “血螨蛊师。” 他支着自己的下巴想了一会儿,不以为意道:“哦,死就死了吧。” 我诧异地抬头看他,只见他神色悠闲,好似真的全然不在意一般;下一刻就欺身上来,柔软的唇正把我堵个结实,手指也绵软地在我腰背间挑逗起来。“想不想我?”他的笑始终含有几分诱,眼里的那一汪水也泛起波光,好像在期待着什么。 我制住他的双肩,退后一步道:“林阁老请自重。” “林阁老?”他轻声笑了笑,再次迎上来,与我鼻尖相抵,一字一顿道,“我很快就不是了。” 我的脊背倏然一僵。 “我呀,马上就要做皇帝了。”他握住我放在他双肩上的手,眯起眼睛看着我道,“你呀,也很快就不是尚书了。” 说罢,他故作神秘地环顾一下四周,伏在我耳边悄悄地道:“你马上就会成为我的皇贵妃。” 不远处的假山后忽然传来一些窸窣的动静,像是人的脚步声。我撇撇嘴,仍是与他保持着距离,扯出一个近乎于嘲讽的微笑:“……为什么不是皇后?” “对啊……为什么不是皇后……”他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低笑一声,勾着我的脖子就亲吻起来,容不得我抗拒半分;末了咬着我的下唇,在唇齿厮磨间狡黠地笑道,“因为皇后是你妹妹。” 然后他放开我,背着手悠闲地踏着青石路走了。 我木然地看着他的背影。 许久,远处模模糊糊地飘来两个声音。“是哥哥吗?”一抹海棠色的艳丽身影自殿后的林间飘然行过来,与林照溪并肩站在一起。 “嗯,是你哥哥……” 林照溪说着,之前挑逗我的手揽上了雅歌的腰间,而雅歌半靠在他怀里,两人就像一对匹配的佳人一般,在这如画的风景中渐行渐远。 我擦擦嘴唇,对着一旁的假山道:“别再躲了,出来吧。” 假山后又是窸窣地响了一阵,一只雪白的靴子从中探出来,然后是一个脑袋。白修静有些尴尬地走到我面前,束起的长发更显拘束;这么久没见,他许是已经忘记了面对我的方式。见我不说话,他支吾了半晌便问道:“你还会走吗?” 想起自己和林照溪的那个赌约,我有些微妙的不太舒服,于是没有回答,只是悠悠地叹了口气。 “那走的时候,能带上我吗?”他见我不语,拉住我的衣袖有些着急地道。我摇摇头,不动声色地与他分开,看着他道:“我并不止一个妻子……你应当很清楚这一点。” 他一愣,随即慢慢地放了手,自嘲般笑了起来: “……就算是其中之一也不行么?” …… 我转过身,抬头遥望着眼前那堵青灰的墙。 忽然觉得,这墙似乎高了点。 高到,让人插翅难逃。 102 我日日伴着闵京。 夜夜伴着他。 看着他身上生命的迹象,在我眼前一点点流失。 起初,龙床之侧还有御医在;后来,连御医也没有了。林照溪巴不得闵京早死,自然不会给他一点苟活的余地,偶尔在早朝时看到他,那双原本清纯的眼里也闪着阴毒的光芒。 下朝后,我守在宫内,苗恩守在宫外。 我握着闵京的手,闵京疲惫地倚着我的肩。两个人相对无言,如同一对垂暮老人般缱绻在一起。 我看着如今的他,就像看着当初的燕柳;只不过燕柳尚能化险为夷,而他已经彻底没了希望。 我在等待着告别的那一日。 也只等这么等着。 …… 而那一日,终是很快地来了。 窗外仍是殷红的夕阳,昏昏沉沉的睡梦中,闵京口齿不清地说起了胡话;侧耳仔细听听,其中还夹杂着我的名姓。于是我握紧他的手,在他耳旁低声道:“皇上,臣在。” 他依旧模糊地嚷嚷着,苍白的脸上渗出涔涔虚汗,干枯的唇里吐出的话句句令我心惊,就像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扼住了我的咽喉。“闵京……”我唤他。 他睁开了眼。 那一双眼睛是那样清明,仿佛还是当初风华绝代的模样;双颊也带着红晕,似是从来没有遭受过病痛的折磨。 而我的心,已经彻底凉了。 ——回,光,返,照。 苗恩从外面跑进来,看到闵京这般神态,顿时愣在了一旁。 闵京看着我,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看着我。 我迟疑了许久,按捺住心中的苦涩,凑过去吻吻他的唇,继而问道:“……皇上,您的心里,可曾真的有过臣?” 闵京抬起手抚摸着我的脸颊,随即笑了。 他示意我俯下身,贴在我耳边说了一句话。 低低地,却十分清晰。 然后,他的手垂了下去。 苗恩吐出一口鲜血,昏倒在龙榻前。 …… 我站起身恍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殷红的夕阳,殷红的血。 “皇上驾崩啦!” “皇上——驾崩啦——” 我跪在他的龙榻前,将脸埋在他僵硬冰冷的手心里,双肩颤抖,许久不曾起身。 我的帝王啊,你是度过了怎样憾恨而寥落的一生。 闵京冰冷的身体躺在我面前,我轻轻地抱住他;可他却无法像燕柳一样,在我怀中醒过来。于是我也闭起眼睛,想象着他是睡去了,而我也是伴着他入眠而已。 当深蓝的夜色逐渐洗去黄昏的颓态时,我听到身边响起一个没有情绪的声音:“……你哭了么?” 我睁开眼睛,苗恩已不知何时离开了。地上的血迹已被尽数清洗干净,闵京的尸体也早就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我的身旁。眼前的人端着灯盏,身着华美的常服,正坐在那里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我伸手摩挲了一下身边床榻上冰冷的温度,平静地对着他道:“没有。” “……真是薄情啊。”他嗤了一声,一脸的不以为然,“可以为个给自己戴绿帽子的伶人哭泣,却不肯为爱自己的帝王流一滴眼泪。” 我的嘴唇嗫嚅了一下,道:“你不懂。” “是啊,我不懂。”他伸手挽挽自己颈边的发,“我也不需要懂。” 然后他站起身,将手中的灯盏推到一旁,径直朝我走来。他把我推倒在不久前才葬送了闵京生命的龙榻上,双手搭在我的胸前,暧昧地伏在我耳边呵着气,系得松散的衣裳已经滑落下来,露出半边圆润的肩头。 我如同木偶般任他摆弄着,只去看那在灯火中映照着两人身影的床柱。“专心一点嘛……”他用上了撒娇的口气,柔软的手在我下腹慢慢地揉捏,自己腿间的物什也磨在我的腿根处,分明是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 我抬手去推他,他的动作却愈发强硬;我几乎能感到那正在蠕动的艳红,已经隔着薄薄的衣料将我的物什吞入了一点进去。 这时,宫外忽然传来一阵太监宫女的脚步声,寝宫里骤然亮堂起来。林照溪一愣,随即从我身上滚落下来,拿起一旁的衣裳遮住了身体。 “义兄。” 雅歌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身边伴着两个宫女,身后还跟着一脸泪痕的小歌白。 林照溪幽幽地看着她道:“蓝贵妃呀蓝贵妃,你来得可真不是时候。” 雅歌的脸上并无一丝讶异,只是轻笑道:“以后的日子多得是,何必急于这一时?”说着,她一步步走到我们面前来。 歌白先她一步扑过来,一头扎在我怀里,抬起小脸啜泣道:“舅舅,那些人都在说……父皇……父皇他……” 雅歌一把将他从我怀里拉出来,面无表情地抬指敲敲他的额头,十分严厉地道:“男儿家总哭哭啼啼的像个什么样子?你父皇就算是去了,你也是他唯一的皇子,还会叫你陪葬不成?桂香,把大皇子送回去。” 她身边的宫女应了一声,拉扯着歌白走了。 雅歌打量了一番衣衫不整的我们,忽然笑道:“哥,你知道么?其实闵京是我害死的。是我下了一种溃肠烂肚的无解之毒,把他害死的。” 我一愣,随即看向林照溪。 林照溪挑了下眉,似是无奈般对我道:“我当初答应你,只要你不回来就不会对闵京下手;怎么,你还怀疑到我头上了不成?” 我心中骇然,难以置信地看着雅歌。 她气定神闲地接着道:“不光闵京是我害死的,当年害死季皇后的人,也是我。” “……哥,你不要怪我。我在后宫里的这么些年,唯一的心愿便是当上皇后。可季皇后在世,我当不成,便只有设计杀了她;谁知她死了之后,我还是当不成。既然闵京不愿让我当皇后,那还留着他何用?”雅歌说着,用脉脉的眼神看向林照溪,“只有义兄,只有林清琪才能满足我这个愿望。” 我怔怔道:“你和他早就……” 下面的话我吞吞吐吐,终是问不出口。 “早就什么?除了皇上,我也只是和伺候他的宋灵图有过那一次罢了。”雅歌适时地打断我的猜想,失笑道,“我和林清琪只是结为义兄妹而已。我答应予他方便,他答应帝业终成之时予我后位,除此之外,我们并无其他牵连。” 我看林照溪,他打了个哈欠,并没有对雅歌的话做出什么表示。见我沉默,他便撑着半裸的身子挪过来,黑发都落到我的肩头上,略有幽怨地道:“你不相信么?我对你可是守身如玉……” 我推开他,深吸一口气对眼前的女子道:“雅雅,我真后悔当初送你入宫。” “后悔?我也后悔。”雅歌那张柔弱的脸上居然浮出了一层阴霾,“哥,你太碍事了,我应该一早就解决掉你。” 一股寒意自心中油然而生,我的视野有些模糊,看着她伶俐的嘴巴吐出一连串凌厉的字句:“若是没有你,闵兰早就可以娶我为妃,我用得着在这污秽的后宫里勾心斗角么?!” 在这时,我才迟钝地意识到—— 她对我的恨,竟是真的。 “蓝雅歌。”林照溪一边理着自己散落的头发,一边披着衣裳起身道,“安安分分地拿着凤印做你的皇后去吧。” 他走到雅歌身边,侧过头在她耳边压低声音威胁道:“如果你敢对他做什么,我敢保证你和你的野种,尸骨无存。” …… …… 清晨,我站在高高的石阶上看着脚下陷在薄雾里的京城,突然觉得这里的一切都很陌生。 京城内的寺观不疾不徐地击着钟,各地亲王郡王都携着他们的王妃赶来,和文武百官一起在宫阙哭临。 我慢慢地走着,入眼尽是大片大片的缟素。 我携礼部和内阁、翰林官集议,亲自为闵京小殓,目送着他入棺,再看着官员命妇、嫔妃公主一起在思善门外哭临。这其中没有嗣皇帝,因为闵京临死前,并未没来得及立遗诏。 等待着劝进的人,便是林照溪了。 林照溪站在雕饰华丽的龙椅之侧,群臣都聚集在他的脚下。 马上,这江山就要为他所有。 不出我所料,他九皇子的身份,早在私底下广泛地传了开来,连同着那份真假莫辨的先帝遗诏,竟都被旁人默默地承认了;他舌灿莲花,只几句就把自己的名号渲染得如此耀眼,容不得他人质疑半分。如今大臣们面临的选择就是,顶着九皇子身份的林照溪、年幼的歌白,或是其他几个不远不近的亲王。 歌白名义上是嫡皇子,和叔叔辈庶出的九皇子不同,在这一点上还是容易遭到天下人非议的。 然而,解决这一点的方法也十分之简单。 “宋灵图,你不妨来告知众卿,这大皇子闵歌白的真实血统如何?”林照溪扬着下巴,目光直指群臣之中默然站着的灵图。 我在心底叹了口气。 ——解决的方法便是如此了。 我的那个傻妹妹,居然真的以为林照溪会在登基之后,给她一个皇后当,给她一个好名声。 “宋灵图?”见灵图不语,林照溪又蹙着眉唤了一声,随即不再等他开口,径直说道,“这大皇子闵歌白,不是皇兄的亲子,而是贵妃蓝氏和宋灵图通奸所生!” “荒唐!” 还未等众臣出言唏嘘,灵图就率先开了口,怒目圆睁地站出来道:“大胆林照溪,你出言污蔑皇室嫡血,辱我清白为姘贼,可知何罪?” 这下群臣是彻彻底底地懵住了,也包括我。 我没想到一直被林照溪所操控的灵图,也有忤逆他的一天,而且还恰在这个关键的时候。 林照溪冷笑了一声,还未开口,群臣中又响起了一个声音。“宋灵图说的不错。” 我侧头,看到白修静从群臣中走出来,合着袖一级一级地踏上阶梯,站到林照溪身前与他平静地对峙。“林照溪,你嚣张肆意了这么多个日子,也该收敛一下了。”白修静说着,笑容比方才的林照溪还要冷。 这突变来得太快,我迟钝的大脑尚来不及反应,只能迷茫地看着他们。 “你是九皇子又如何?即便是,你也没这个资格登上皇位。”白修静看他的眼神透着几分轻蔑,眼底的阴霾竟是十分分明,“九皇子在当年不过是个杂役宫女所生,身份低微,如今没有太后懿旨作保,就算遗诏是真又有何用?” 林照溪眯起眼睛,像是对白修静突然出来阻拦他的行为极为感兴趣,半晌只是道:“你……此言何意?” 白修静笑着转过身,对着文武百官道:“这皇位,理应由孤来继承。” 阶下一片哗然。 “蜀王闵善、秦王闵非。” 从封地前来哭临的两个亲王不知何时走到了群臣面前,一左一右地半跪下来。 白修静手一扬,一个小太监端着铺有红绸的托盘小步跑了过去。他拿起托盘上的物什,对着阶下群臣道:“我乃闵氏皇朝天赐圣德皇帝胞弟之嫡子闵琦,有王玺为物证,秦蜀二王为人证,于血于能,这皇位交与我再合适不过。” 阶下又是一片哗然,每个人都面面相觑,再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半跪着的两个亲王,表情变得踌躇起来。 我了然地收回目光,悄然闭上眼睛。 九皇子不是嫡子,闵京也不是;他原本就是先帝的庶长子,登基的时候颇费了一番周折,而白修静顶着先帝孪生兄弟之嫡子的名号,无论如何都是嫡出,他的登基在群臣眼里看来只会令皇室血统更加纯正。 我实在没功夫去想他是怎么找来的物证,也不想知道两个亲王是缘何愿意助他,更不想知道饱受林照溪蛊惑的群臣何时有了清明的眼光。 我只感到苦涩在胸口蔓延。 连在我心中最为好猜的人,都是如此地深藏不露,这世道,还真是容不下一个老实人。 “户部左侍郎凌忌、右侍郎孙秉文、京卫指挥使刘固。”白修静点着几个自不久前就一言不发的臣子,指着林照溪道,“将此贼子的所有罪证全部呈上来。” 那几个人应了一声便退下,不多时便抬着大批卷宗回来。 白修静走下台阶,一脚踢散上面卷着的绳子,目光直直地看着林照溪道:“此人实为西林之狱后遗留下的最大贼子,不单屡次篡改户部重要报表、擅修统筹,肆意调动京卫,而且迫害朝廷命官、伪造司礼监之印、妄自校对通政使司奏本,甚至还以巫蛊之术操纵朝廷,犯下之累累罪行,罄竹难书!” 他命令户部的左右侍郎把那些所谓的罪证发给众臣传阅。 传到我眼前时,我不动声色地退后一步,将自己略了过去。 这些东西,不看也罢。 反正无论如何,都是那些可以预见的内容。 “之前你们过于信任林照溪,乃是中了这个贼人的巫蛊之术。”白修静满意地看着群臣纷纷对着罪证露出骇然的表情,随即转过身去,对那仍在阶上站着的林照溪道,“污蔑皇子贵妃、干涉户部作业,是为小罪;串通西林、迫害同僚、以巫蛊之术祸乱朝廷,乃罪中之罪!林照溪,你可知罪?” 林照溪平静地看着他。 “大皇子年纪幼小,此位便先由孤来替代,待孤侄儿年满十岁可亲政,再议禅让之事,众卿以为如何?”白修静眼见差不多了,便发出最后通牒。 群臣交头接耳了一阵,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十分复杂。 不多时,广阔的殿内便传来了此起彼伏的跪拜之声。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 这下,连劝进这一必要的步骤都省了。 所有人都跪了下来,包括灵图。 只有我和林照溪站着。 林照溪看白修静的神色太过平静,平静到,我已从他的皮囊下嗅出了一股浓浓的悲哀。 “来人,将罪臣林照溪押入天牢,待孤登基之后,再交由三司会审。” 几个锦衣卫纷纷上前,一把制住了林照溪,毫不怜惜地朝着殿外拖去。 “等等。”白修静不带感情的声音响了起来,“先打三百廷杖,再把指甲拔了;铁链打到脚跟子里头,记得要见骨。” 103 …… 一朝天子登极,万象更新。 白修静身披龙袍,成了闵氏皇朝这一代的新皇帝。他颁布即位诏书,又着手为闵京上了尊谥。 群臣集议后,给了闵京一个极优雅、也极可笑的谥号——梦。 梦帝。 他的一生,都像是一场梦一样。 祭礼过后,白修静亲自将填着尊号的册宝送入几筵殿,闵京的名字和他那短暂的一生,就算是刻入了闵氏皇朝的历史。 ——那我呢? 我的前半生,也都像是一场梦一样。 “……玉烟哥哥。”养心殿内,白修静手捧一碗熬得浓香的肉粥,舀起一勺递到我嘴边,双目含情地望着我道,“吃一点吧。” 那只银勺已经挨到了我的嘴唇,香气飘入鼻间,可我却没有半点胃口,别过头去不愿理睬。他不罢休,仍是将勺子往我嘴边送,见我紧闭嘴巴始终不肯配合,便放下碗,叹息着伏在了我的肩头。 我看着他身上的金盘龙纹,许久不曾出声。他把玩着我垂在身后的发,嘴唇碰触着我脖颈间的皮肤,呢喃道:“……你是在怪朕把你妹妹打到冷宫里吗?” “不是。”我将他轻轻地推开,却带动了脚腕上沉重的锁链,脸色不由得微微变了变。他注意到锁链的响声,便低下头去看我那双被紧紧锁着的脚,又凑过来在我脸颊上亲了一记,微眯着眼睛道:“那你是在怪朕用铁链锁着你吗?” 我低笑着道:“臣应该感谢皇上没有把它打到臣的脚跟子里头么?” 白修静俯下身,对着我的脚链打量了许久,随即冷笑一声:“哦,你是在担心他。” 我不置可否,身躯微微后仰,想与他分开一些;他却干脆地抱住我,抵在我胸前愤愤地道:“你为什么要担心他?你被他玩弄得还不够吗?朕折磨他,不就是为了替你报仇。”然后撑起身,朝我暧昧地笑了笑,神情早就不复以往的柔弱和怯懦。“……你应当好好报答朕才对。” 他的手顺着我的腰身往下滑,落到某个灼热的地方;龙袍已经悄无声息地从身上落下来,这景色竟是十分熟悉。我用尚能活动的双手挡住他的动作,声音沙哑地道:“我不是在担心他,只是有些同情。”说罢低下头来,又叹息道:“……他保护了你这么多年,却沦落到这个下场。” 白修静的动作倏然顿住。 “同情?他不需要同情。”他的笑容就似以往的林照溪,妖异里透着阴毒,“林照溪呀,他是个聪明的人,也自然而然地以为自己是天下最聪明的人,妄想用这份狂妄来取得江山,真是贻笑大方;恐怕他在脚跟子打穿的前一刻,还在以为我自始至终都是一个无能的废物。他跟着巫师学巫术毒术,我呢?我再不济也是个铮铮男儿,怎会甘心被会点小把戏的他圈养一辈子?武功,谋略,我并不在他之下,谁需要他的保护?谁需要他的宠溺?他呀,就是毁在了自己的自作聪明上。” 说着,他手下的动作更加迷乱,柔软的身躯摩挲在我身上,眼底也满满的都是欲望。 我推拒着他,摇头道:“皇上,臣惶恐。”他一手勾在我的脖颈上,看着我道:“你惶恐什么?” 我沉默了一会儿,道:“君臣有别。” “什么君臣有别!”他失声笑道,“当初你和闵京还不是……” 话说到一半,他忽然噤了声,似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厌恶地皱皱眉,看向我的目光变得复杂起来。“算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他解开我的腰带,轻声叹道,“反正你以后,就只是朕的了。” …… 白修静实是很美的。 以前我并未发现这一点,是因为觉得他没有灵气,永远都只是林照溪的附庸,就算知道了他是我少时的弟弟,也没有因此而改变这个想法。可如今,他那总是怯怯的神情已经带上了王者的威风,原本的柔弱和被动也化成了一汪媚骨,和从前的模样大相径庭,令我在煎熬之中,也不由得被深深迷惑。 他将自己嵌在我的物什上,汗水和顶端渗出的白浊混合在一起,散发出一种银靡的麝香;我看着他的动作,明明身体是兴奋的,心却没有一丝波澜。 在我身上呻吟的那个人是谁? 是白修静吗? 不,他是林照溪。 白修静已经变成了另一个林照溪。 或许,这才是他本来的面目。 …… 清晨,白修静去上朝,临走前细细地检查了一番我脚下的锁链,满意地低头给我一吻,身形远去了。我坐在这把缠满锁链的椅子上,漫无边际地消耗着早朝的时光。 原来,最坏的结局不是一辈子被锁在深宫,而是意志的消磨。 昏昏沉沉间,我看到屏风后有一双穿着小金靴的脚露了出来,随即探出一颗小小的脑袋,左右警惕地看了看,冲着我低声唤道: “舅舅!” 竟是歌白。 见我惊讶地张大嘴巴,他便从屏风后小步跳了过来,在白修静休息的琉璃榻下摸索了一阵,拣出一把铜钥匙,凑过来给我开锁。 待他吃力地将我身上那层层锁链取下来时,见我仍在发呆,便着急地道:“舅舅,快逃吧。” 我站起身整整衣裳,摸着他毛茸茸的小脑袋,好半天没有回过神来。白修静对外宣称我在尚书府养病,实则把我软禁在寝宫里的事,理应没人知道才是,何时被年幼的歌白发现了?他又是怎么摸索到这儿来的? 我看着歌白,歌白也仰头看着我,拖着我的手就想往外走,十分急切的样子。我摸摸干瘪的肚皮,对他道:“歌白啊……你有吃的么?” 歌白一愣,皱着小眉毛想了想,然后在怀里摸索一阵,掏出一块桂花糖和两包御膳房的小点心。我如获至宝,忙蹲下身大快朵颐起来。 歌白也蹲在旁边看着我吃,指着不远处那碗早已凉透的肉粥道:“舅舅为什么不喝粥?” 我苦笑了一下,道:“舅舅不喜欢喝粥。” 放着春药的粥,我怎么敢喝。 歌白认真地看着我道:“舅舅身为尚书,怎可在吃上挑三拣四?百姓们吃的尚是杂粮,而皇家有肉粥吃,已是极大的不公了。” 我顿感无奈,只好摸着他的头保证道:“是是,以后再不挑了。” 雅歌如今已身在冷宫,除了灵图再没人可以对他教管。 他太早慧了,这或许并不是一件好事。 …… …… 我穿过阴暗潮湿的层层铁栏,踏在脏污的石板上,慢慢走到最深处的一个角落。每个狱卒都识得我的大名,因此只是惶恐地行礼,并不阻拦。 我从斑驳的泥墙上取下一串叮叮当当的钥匙,拉开了那道冰冷的铁栏。 这里漆黑一片,只有一道破损的圆形天窗呜呜地透着风,一道亮光投下来,看得出周围的茅草和垫子也都是残破的,墙角还有老鼠穿梭的影子。 里面的人身着单薄的白衣,正背对着我哼着一首不知名的小调。那曲调很是优美,和这里阴森的氛围形成了极大的反差。 我走过去,蹲下身抱住他过于瘦弱的背,伸手抚摸着他缠绕着红痕的脚腕,目光落到他脚跟上那触目惊心的孔洞处,抱着他的手莫名地颤抖了一下。“能走吗?”我低声问他。 他缓缓地站起身,转过来面对着我,那只被打穿的脚稍跛,但仍能支撑。透过他的领口,我看到了胸前密布的鞭痕;撩起他的衣衫一看,腰臀处那些结痂的伤更是狰狞。 他秀雅的脸上没有一丝痛苦的神色,双眼也并未失去神采,仍是清亮亮的,如同小鹿般看着我。 我沉默了半晌,问道:“疼吗?” “……还好。”他将自己被撩起的白衣放下来,侧身靠到我怀里,语气俏皮地问道,“你在同情我啊?” 我抱着他,分明感到那些未愈合的伤口中流下了一些温热的液体;举起他搭在我胸前的手细细看着,只见他被拔掉指甲的手指还是血肉模糊,甚至隐约可见其中的指骨。 不知为何,我还记得这修长的十指纠缠在我脊背上的模样。 温暖,而且动人。 “我不觉得我很可怜。”他抽回自己的手,用那并不平坦的指腹刮刮我的鼻尖,似是轻松地说道,“孟子曰,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我之前的日子过于安乐,难免会犯些浑,多亏这一棒才将我打醒。” 我感受着他指尖传来的温度,心中有些隐隐的不安。在这里受了这么多日的折磨,明明不该有这样的表情才对;可此时他的表现过于正常,也过于诡异。 于是我沙哑地开了口:“白修静他……” 这时,我真真切切地在他眼底寻觅到了悲戚的表情。 身后有两只老鼠吱吱叫着跑过,远处潮湿的顶板正在不住地渗水;水滴落到铁栏上,再清晰地传入我的耳朵。“你知道么?”他的声音很微弱,眼睛里有一层薄薄的雾气,看上去分外引人怜惜,“我对他从来没有防备,哪怕他三番五次地想要害我。” 三番五次…… 看着他有些茫然,亦有些悲凉的神色,我竟感到了一丝痛楚。 这两人之间的种种,我这个不明缘由的外人本不该评价些什么;可抚摸着手下原本光洁的身躯上凹凸不平的伤痕,我仍是有了些微微的愤慨。 “而这次——”林照溪的脸色骤然变得阴沉,继而又明朗起来,吐出一串意味不明的字句,“我应该感谢他的不杀之恩。” 我来不及琢磨这句话的含义,便见他慢慢地背过身去,血肉模糊的十指交握在一起: “我活不长了,蓝玉烟。很快,就会死了。” 听罢,我心中蓦然一紧。 “……你还能活多久?”我听到自己夹杂了一丝颤抖的声音。 “一年?两年?至多三年吧。我也不大清楚。”他遥望着那扇天窗,似是感慨地道,“人呐,到将死之时,一切都会看开的。” …… “你走吧。”我走到铁栏前,将手中的钥匙丢到地上,对身后的人道,“外边的狱卒我都打好招呼了,马车和盘缠也都为你备好,还有几个随侍的小厮。你离开京城,寻个安谧的居处过日子去吧;兴许娶个妻子,还能为你们林家留下几个后代。” “真是绝情。”林照溪低笑着道,“我还以为你来救我的目的,是邀我一同去江州,娶我做你的小妾呢。” 我平静道:“若是你甘愿如此,我没什么好拒绝的。” 虽然他没有立即回答,我却知道他的答案。这个人不是帝王,却徒有一身傲骨,要他和他们在以后的日子共侍一夫,决计是不可能的事。 “免了吧,我是不会走的。”果然,他只静默了一会儿便断然拒绝。他懒洋洋地走过来,捡起地上的钥匙看了看,笑容逐渐变得冰冷起来。“白修静用什么法子背叛我,我就要用什么法子还回去。现在走了,那是弱者才会做的事。” 我看着他道:“你要报复他么?” 他挑着眉道:“若我说是,你待如何?” 我摇摇头,转身欲走。 “我不会对他如何的。”林照溪在我背后喃喃地说着,声音有些虚渺,“他身上的每一滴血、每一根头发,都是我在草原上用自己磨炼成钢的血肉一点点养起来的,每一件都是我亲自培育的珍宝,若是缺了少了,我可是会心疼的。” 我的脚步顿了顿,终是没有回头,而是道:“……后会有期吧。” “你去哪儿?”他在我身后大声问道。 我没有回答他,脚步愈发快了。 直到我走出这阴暗的牢狱,耳边仍是回荡着一句幽灵般的低语: “不论你逃到哪儿,我都会把你抓回来的。” 大结局 两年后。 凤凰岭帝陵。 守陵人阿甲:“秋高气爽,今天天气真好。” 守陵人阿乙:“嗯。” 守陵人阿甲:“前几日从草原那边传来消息,据说蒙古部的帖木儿大汗又向西扩张领土了,真够厉害的。不过他虽然野心勃勃,却是不为难我们天朝,竟派了好些个使臣送来礼品,保证不侵犯我们的领土。听说皇上不久前才把先帝的二皇女嫁玉公主送去和了亲,这可真是一桩美事。” 守陵人阿乙:“哦。” 守陵人阿甲:“不过我们的皇上挺怪的,励精图治勤勉为民,好皇帝做的事他都做了,却不像他们一样好女色;不踏入后宫半步已经够稀奇了,居然连个皇后都不立,可急坏了朝里那些个忠臣谏臣……嘿嘿,阿乙,你想知道为什么吗?” 守陵人阿乙:“不想。” 守陵人阿甲:“……好吧,那你想听故事不?我昨儿个又托巡山的老李给我带了些城里正红火的小说,我瞧着都挺有趣的。” 守陵人阿乙:“想。” 守陵人阿甲:“想听什么?” 守陵人阿乙:“上回的那个,《蓝公传》。” 守陵人阿甲:“好吧,我继续讲与你听。上回书说道,蓝公飞身榻上定乾坤,俏倌吟哦鸳鸳房中事……” “哎哎!你们两个!”我咆哮着从墓道里冲出来,一人赏了一记爆栗,阴沉着脸道,“背着我讨论什么好事哪?” 阿甲阿乙捂着额头,一溜烟儿从我眼前跑走了。 我追不上,只好摸着自己的老腰黯然神伤。 真是老了,连年轻的小后辈都敢拿着那本歪书来笑话我了。 黯然神伤地举着灯走到墓室,黯然神伤地在水晶棺前坐下来,我黯然神伤地叹了口气,又黯然神伤地从背后摸出一袋熟栗,照例在棺前供着的金盏里撒上一些,盘着腿黯然神伤地吃了起来。 水晶棺上镶嵌的珠宝在灯火下闪闪发亮,很快就将室内照得一片明朗。棺材里的人依稀还是死去时的模样,有些斑白的发,眼角稀疏的细纹,纵使如此也很俊朗美丽的面容,好像随时都会醒过来一般。 吃了一会儿,我停下来,出神地看着金盏里丝毫没有减少的栗子。站起身走到水晶棺前,我把手覆在那透明的棺盖上,描绘着闵京静谧的五官,低低地笑道:“……再过两年,我就和你一般大了。” 闵京没有回话。 我早就习惯了他的沉默。 靠在水晶棺旁叹口气,我将灯燃得更亮了些,从一旁的包裹里拿出一本书读了起来。 日夜守陵实在乏味,还是需要一些调剂的。 不多时,我听到不远处的墓道里响起一阵熟悉的脚步声,身旁的灯火暗了一下,手中的书倏然被一只苍白的手抽走。那只苍白的手哗啦啦翻了它一阵,露出里面那些香艳的配画,随即抖动起来,一把将它扔到地上。 “你居然当着皇上的面,看这些……这些……” 苗恩双目喷火地站在我面前,惨白惨白的脸,漆黑漆黑的发,只有嘴唇是红的,在这阴暗的角落里看上去十分骇人。 他气得说不出话,随即又平静下来,只用那严厉的目光看着我。 我耷拉着脑袋不吭声。 许久,他终于开了腔,却是道:“蓝玉烟,你为什么不回江州找嫣王,反而留下来陪我一起守陵?已经两年了,莫非真的打算守上一辈子不成?” 我木然地把装着栗子的口袋举起来:“巡山老李给的熟栗,尝尝不?” 他挑眉看我。 “我已问过你许多次,容不得你这次不作答。” 我只好默默地放下袋子,抬头看了一眼棺中的闵京,半晌道:“你以前曾经说过,闵京死后,除了你无人会记得他,无人会为他守陵,而我……我不会忘记他,也想弥补一下曾经的亏欠,能多陪陪他。我的这两年和他空虚的那三十几年比起来,根本算不得什么。” 苗恩在我对面抱着肩坐下,脊背挨着繁复的壁画,平静地看了我许久,喃喃道:“弥补?他已经醒不过来了,你的弥补还有什么用。” 不等我出声,他又道:“回去吧,还有人在等着你。” 身旁的灯火暗了下来。 我想起尚在江州等我的几个人,心下也是一阵复杂。我这么久都不曾回去,他们一定很担忧吧。“……那你呢?”我问道。 “我和你不一样。”他涩然笑了一下,也把目光投向水晶棺里面容安详的闵京,怅然的眼神中带着眷恋,“我没有亲人,自少时起,有的就只是皇上。” 我知道他没有亲人,是因为君老爷子把他送入宫中,扮成了假太监。他身上流着巫师和阿日善族的血,或许这就是他至今都看上去很年轻的原因。 我不知该如何告诉他这离奇的身世,感受着身后水晶冰冷的温度,终是不忍地隔绝了他的视线,道:“可闵京已经去了。”无论你怎么守在他身边,他也无法开口,无法动弹,无法承受这份眷恋了。 苗恩低下头,将自己的双肩抱得更紧了些,低声道:“是啊,所以我就……只剩下自己了……” “你还有我。” 苗恩愣住了。 不知何故,我吐出了这句话,也并未觉得有多大不妥,抬起眼直直地盯着他。 这时,守陵人阿甲忽然跑了进来,气喘吁吁地对我道:“蓝、蓝大哥,西岭那边有个小孩在徘徊。” 我咧嘴笑道:“小孩?”这荒山野岭的,哪来的什么小孩。 阿甲一脸严肃地道:“一个自称太子的小孩。” 我不笑了。 …… “舅舅!”漫山遍野的金黄落叶中,身着锦绣的歌白扑过来吊在我脖子上,高兴地道。 许久不见自己的外甥,我又是高兴又是无奈。将他从自己的脖子上取下来,我蹲下身来对他道:“歌白,你贵为太子,怎能如此莽撞地出宫?尤其还是来皇陵这种地方……” 歌白嘟着嘴道:“我想舅舅了,所以……” 我往四周一看,果然看到两个侍卫打扮的人在不远处跟着,这才稍稍放了心,仍是板着脸教训道:“以后不准再这样了!”歌白眨巴一下大眼睛,三步两步跳到我的背上,弯着嘴角道:“那舅舅带我去买桂花糖。” 我捏一把他软软的脸蛋,笑着道:“好。” …… 守陵人阿甲:“真感人啊,这一对舅甥。” 守陵人阿乙:“嗯。” 守陵人阿甲:“等等,我怎么感觉有哪里不太对劲?这扑面而来的压抑感……唔,还有一股金子味……” 守陵人阿乙:“嗯。” 守陵人阿甲:“你看那山下是有什么东西浩浩荡荡地上来了?” 守陵人阿乙:“缇骑。” 我一回头,便看到林照溪从一架华贵的辇上抬脚下来。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在他身后排成一排,气势非凡地拉开一道坚固的屏障。 他的脚似乎仍是有点跛,有些吃力地任随从搀着,慢慢地走过来,站定在我面前。他的长发高高束起,华服尽数落在脚下的金黄落叶上,一双清澈的眼睛看不出心机和城府,似是随意般将目光落到我身上。 阿甲阿乙连忙行礼:“林阁老。” 我也平声行礼:“林阁老。” 如今,他已是闵氏皇朝当之无愧的第一权臣。 他和我对视着,眼底的情绪变化莫测,时而感慨,时而哀伤,更多的是我看不懂的复杂。我们两人的重逢不像是重逢,反而像是道别。 我早就知道,这一天总归是要来的。 当年我身在瓦剌,而苗恩在京城留下印后失踪,就是躲在了帝陵里。林照溪知道他一直在帝陵里,却佯装不知,直到闵京性命有恙时才把他抓出来送回闵京身边,让他眼睁睁地看着闵京死在自己面前。 和他一样,林照溪也早就知道了我身在凤凰岭的皇陵,可是他放任我在这里守了两年,直至今日,才跟随着歌白的脚步前来相见。 “来人,把你们太子殿下带回去。”他漠然地看着歌白,对身后的锦衣卫吩咐道。 我抬起头,透过层层摇摇欲坠的树叶望着天上的云彩,心中忽然觉得,与繁华的京城相比,这荒凉帝陵的风景也实在很不错。“……好久不见,玉烟。”林照溪自背后抱住我,伏在我耳边道,“我可算是抓到你了。” 我低头,看着他拥在我胸膛上的十指。他那两年前被拔掉的指甲早已完好如初,在秋日的阳光里闪着圆润的光泽。“是要把我带回去,一辈子锁在深宫里么?”我半是顽笑半是自嘲地道。 “怎么可能。”他轻声笑着,伸手抚了抚我的鬓角,“你有那么多妻子,每个都割舍不下,若我把你锁在这里,他们可不就成了活生生的寡妇?我怎会这样自私。” 听着他怪异的语气,我不由得皱紧了眉。 “我只是,想带你去见一个人。”他说着,又在随从的搀扶下上了辇,回头朝我嫣然笑道,“来吧,特许你与我同坐。” 几个锦衣卫便按住我,将我拖了上去。 …… …… 深宫。 红烛。 锦帐。 那人披着龙袍,蜷缩着身子将自己埋在温暖的榻上,没有任何防备、神情天真地沉沉睡着,就像一个襁褓中的婴孩。 “当年西林党迫害闵京的还童之药,我对他下了足足三倍的量。”林照溪轻跛着走过去,俯下身将他落在面前的发撩到耳后,伸指抚摸着他的脸颊,语气淡然地道,“他的智力终其一生也无法恢复了,如今已是彻彻底底的傻子。” 我心头剧震,长久地凝视着白修静天真的睡脸。 原来,林照溪并非不会报复。因为白修静的身体是由他养育的,破坏了会心疼,所以便要破坏他的内里吗? 我看着他脚腕上那形状可怖的孔洞,终是没有说出什么谴责的话来。 林照溪身上的红衣,浓烈得像是火焰一般,散在镶金的床榻上如同蜿蜒的血河;他伏在白修静身边看着他,就像母亲看着自己的孩子,神色温柔,也很是古怪。 我慢慢地伸出手,将掌心覆盖在白修静的脸颊上。感受到我的温度,他发出一声满足的呼噜,在我掌心里蹭了蹭,又翻身换了个姿势睡去,口中隐约发出几声呢喃,轻轻的,传到耳朵里却十分清晰。林照溪为他盖好被,侧过头来对我道:“你是带他走,还是让他重蹈闵京的覆辙,在我手下继续做傀儡皇帝?” “……若我带他走,你可愿意?”我有些茫然,愈发搞不懂他的目的。 “那是自然。”似是看出了我的想法,林照溪伏在白修静身上亲吻着他的额头,继而对我道,“我叫你来的目的,就是让你带他走。” 白修静的脑袋忽然动了动,避开林照溪的亲吻,在睡梦中蹙着眉道:“玉烟哥哥……” 闻言,林照溪的身子顿时僵了。“看到了么?”他讥诮地朝我笑道,“他变成傻子的这两年,无论在梦中还是平时,都会喊他的玉烟哥哥;我陪伴他那么多年,都不及你的一根寒毛,一晌春宵。” 说罢撑起身,看着熟睡的白修静冷笑,然后扬起手,一耳光将他打落到了塌下。“他在梦中唤了你两年,而我恨了两年。” 白修静滚落到毯上,直翻滚了两圈才停下来,睁大眼睛惶恐地左顾右盼,如同一只受惊的小兔;然而,他所有的不安和紧张都在看见我的那一瞬间,烟消云散。 “玉烟哥哥!”他惊喜地朝我扑过来,口齿不清地抱着我撒娇道,“哥哥怎么现在才来找小七……” 这边,他和我纠缠在一起;而那边,林照溪已经悠然坐了下来,手捧一杯清茶,透过燃着的红烛对我道:“你带着他走吧,走得越远越好。从此你们二人,再不来烦扰我心,再不来叨扰我梦,而我独享我的肆意,我的江山,哪怕余下的日子已所剩无几。” 白修静似乎极是怕他,忙把整个身子都偎在我的怀里,皱着的脸上尽是孩童的稚气。 我抱着他,也透过那支红烛看着焰火那头的林照溪。“还不走?”林照溪轻扣茶盖,目光忽然变得深沉起来,“怎么,莫非你想带走的人,是我?” 他朝我走来,一把拉开在我怀里窝着的白修静,朝我吻了过来。 我也闭上双眼,承受着他的吻。 “……可笑啊可笑,当年那个会看手相的郑容渊曾经说过,若我碰到命定之人,是可以长伴一生的。”一吻毕,他的双目逐渐变得凄然,伸手指着身边淌着烛泪的红烛,“可如今呢?我的一生已经如同这支红烛一般,快要燃尽了,我的命定之人在哪儿?若他是你……若他是你……” 他的喉结轻轻颤动着,话不断地哽咽在口中,终是没能完整地说出来。 他还记得这事,还记得当年容渊的预言。 “你知道么?”我抱起跌在一旁的白修静,缓慢地迈开脚步,走出了这个禁锢我半生的宫廷。 “自从闵玉死了之后,我觉得自己此生唯一的幸福,就是被迷情香所控,爱上你的那些日子。” …… 在我身后,有个人哭喊的声音。 我听得出,那哭喊被他埋在了心底。 …… …… 帝陵里,到处都是能工巧匠布下的机关,若非轻车熟路,一不留神就会掉下去被扎成筛子。 我抱着白修静,顺着自己在两年间穿梭了无数次的墓道朝里面走去。白修静温顺地待在我的怀里,也不问我要去哪儿,乖巧的模样让我隐约看出了几分儿时的影子。 广阔的墓室中,闵京仍在水晶棺中熟睡着,那张已被我在两年间描绘无数次的脸庞仍是静谧动人,在棺身宝石的照耀下散发着和煦的光芒。“小七,”我跪在棺前,叫醒已经迷迷糊糊睡去的白修静,用下巴指了指棺材里的人道,“跟皇兄说再见。” 白修静原名闵熙,闵氏皇朝天赐圣德皇帝的九皇子,宫女所出,身份低微。 这是他的大皇兄,和他血脉相连的梦帝。 理应,和我一同来跟他道别。 白修静不明所以,但看着我郑重的样子,仍是乖巧地对棺材里的人道了一句:“皇兄再见。” 我站起身,在那透明的棺盖上印下一吻。 “闵京。”我看着里面沉睡的人,缓缓地垂下眼帘,“再见。” 这次,我是真的要离开了。 …… 本来还想和苗恩道别,可无论如何都寻不到他的影子,便只能和两个年轻的后辈道别了。 守陵人阿甲:“蓝大哥,我们会舍不得你的。” 守陵人阿乙:“嗯。” 守陵人阿甲:“呜……你会想我们吗?” 我拍着他们的肩膀,语重心长地道:“只要你们少看《蓝公传》,我就会想你们。” 阿甲阿乙:“……” …… 抱着白修静下山的时候,繁密的树林中,我看到一辆马车踏着细碎的落叶渐渐行了过来。 身着黑衣的马夫掀起草帽,涂着黑色蔻丹的指甲在上面映得分明。“上来吧,莫非还打算徒步走到江州不成?”他叼着一根草芥,瞥着我道。 我只愣了一会儿,便了然地上前,将怀里熟睡的白修静放在车里的小榻上,跳下来对他道:“那你呢?” 他回头遥望一眼帝陵,眼底的眷恋渐渐消散,抱起肩道:“闲来无事,便随你去看看。” “也好。”我欣然道。 “什么叫也好?”他挑起眉,冷笑一声道,“原来蓝老爷不欢迎我,那便算了。” 说罢扬起一鞭打在马臀上,便驾着马车朝山下呼啸着驰去。 “哎哎哎!不是也好,是很好,很好啊苗公公!您等等我呀……” …… 坐在马车上向江州驰去的时候,眼下的京城依然如同我少时记忆的那般,既繁华,又荒凉。 双目一闭,繁华尽灭,余下的便只是荒凉了。 想想我在这里度过的三十余载,以忠臣之名,行庸臣之实,仗着神奇的命格招惹桃花无数,旧人去了新人来,要么是俗事几场,要么是一梦黄粱,走在前面的人令我铭肌镂骨,留在后面的人使我扼腕惆叹,而等待着伴我一生的人,正在不远的前方。 如今我在心中慨然告别,不能忘怀的,无法释怀的,都随着马蹄声的远去,在尘土中销声匿迹。 而日后我褪去官服,在田园中耕种,以如此平淡的日子了却一生时,也能在暮年含笑着道一句: 吾之此生,有喜有伤,有风流,有倜傥。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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