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我是个庸臣。 这庸臣的官场生活,自是平凡又坎坷,不温也不火,只勉强过得下去。 后来我才渐渐发现,这朝廷的腥风血雨,已容不得我再做个庸臣。 老天要我命犯桃花,于是桃花朵朵开,旧人去了新人来。 回头望,不过俗事几场,一梦黄粱;此生,也称得上是有喜有伤,有风流,有倜傥。 内容标签:怅然若失 宫廷侯爵 近水楼台 搜索关键字:主角:蓝玉烟 ┃ 配角: ┃ 其它: 01 所谓庸臣,便是庸人,从面相到才华,从传闻到口碑,能极庸者,无一不庸。 常言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我家祖宗虽然是个开朝功臣,为初代皇帝立下过汗马功劳,可再多的名誉功勋,到我这代也磨得差不多了。于是我老老实实地科举,老老实实地中个小进士,再老老实实地凭着我爹那张老脸的福气一路高升。 自此,开始了庸臣平凡又坎坷的官场生活。 我姓蓝名玉烟,自是生在蓝家。蓝家有个名垂青史的蓝将军,蓝将军的儿子,孙子,重孙子也都是武官,却不知从哪代开始成了文官。 用我爹的话说,就是当文官好啊,当个文官,屁大点事儿不用管,咬着笔杆子当个庸臣,朝廷出个啥事都挨不到自己头上,岁末了还能领几米俸禄全家乐呵;可武官就不一样了,皇上啥时候看你不顺眼,直接叫你去边关和那些倭寇蛮夷打打招呼,活生生的人去了一口棺材抬回来,一辈子就这么交待了。 可我爹也没想到,他老人家当了大半辈子庸臣,到头来还是晚节不保,一道圣旨下来,抱着一身老病去那刚收复的西南开荒,看见那些处于水深火热中的百姓就慌了,一不留神就泄了老底,从庸臣变成了谏臣,一道道折子马不停蹄地往京里送,实在惹得内阁几位大人不是很愉快。果然,适逢我爹进京面圣,几位阁老一合议,直指他的不敬之罪,上了个折子弹劾。皇上看也没看,直接叫锦衣卫打了老人家二十廷杖,回家后气都没喘上几口就凄凉地去了。 历朝历代兔死狗烹的事也不少,没多少人替我爹不值,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生怕引火上身。但皇上听闻此讯后着实抹了一把鳄鱼泪,大呼蓝正德忠心耿耿,死得实在可惜,领着文武百官把我老爹生前华丽丽又鸡毛蒜皮的那些小事儿挨个哀悼了一通,追谥封号做足了表面功夫。为了表示安慰嘉奖,他还特意派工匠修了我家祖坟,守孝期一满就升了我这个儿子的官,把我从翰林院调到了礼部当尚书。从个五品小官升到二品大员,这下可着实把我吓得不轻,多次辞官不成,只得含泪站了出来,在阳光下对着全天下吐露了我蓝玉烟最大的秘密—— 我是个断袖,不是装的,天然又天生的。 断袖者,说欢人也罢,也就是俩男的滚在一张床上嗯嗯啊啊,反正滚不出个娃儿来。 我本意是想打消皇上的顾虑,并婉言自己并不适合这个位子,还是老老实实的当个侍讲学士便罢。 按理说皇上应该高兴,他惦记了大半辈子的蓝家终于可以断子绝孙、遗臭万年,从此他终于可以高枕无忧,吃嘛嘛香,实在是天大的好事一桩。 可他没有。他一点也不高兴。他看我的眼神一天比一天纠结。 断袖照理说也没啥,你看那大街小巷遍地都是的小倌馆,一点不比花楼里那些姐儿妹儿的生意少,平常富人家里养两个姣颜男宠,也是人之常情。可在有些人,比如皇上的眼里,断袖就是病,得治。而且断袖的人,多多少少都有点变态;这人一变态,就多多少少会做点变态的事。 皇上怕我做变态的事,于是他忧郁了。他开始每天每天地深思熟虑,每天每天地熟虑深思,终于在一个月黑风高夜,杀人越货时,作出了他的决定—— 不但不撤我的官,还把他和皇后的亲闺女,知赏公主嫁给了我。那年,我二十六,她十六。 此举一出,满朝哗然。 他们惊讶的不是皇上把女儿嫁给了我这个断袖,而是皇上逼我这个断袖娶了他的女儿。 你说,这不是逼娼为良是什么? 知赏公主年方二八,说来也是出嫁的好年龄,可问题是,朝中那么多大臣,没一个愿意娶她或让自己的儿子娶她。理由不为别的,知赏自幼习武,十八般武艺样样耍得来,动辄没有个女人样子,甚至好几次瞒着她爹跟男人们去了边关打仗。一来二去的,让皇上好不头疼。 他这个算盘打得着实好。把知赏嫁给我,一可以让她有个已婚少妇的身份收敛收敛,二来彰显了自己的皇恩浩荡,三还把朝廷和西林党关注的焦点引到了我身上。 我心知肚明,却也推辞不得,只好流着金贵的男儿泪,做足了奴颜婢膝的忠臣架势,挑个黄道吉日过了文定,然后八抬大轿把我的铁血娘子娶回了家。 从此我走在路上,总有人对我指指点点;指点我也不为别的,就俩字:稀罕。 历史上做了驸马的臣子,多;做了国舅的臣子,也多;可做了驸马又做了国舅的臣子,恐怕就不那么多了。 没错,我有个妹妹闺名唤作蓝雅歌,还未及笄时就被皇上看上讨了去,现在是后宫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蓝贵妃,皇上能让我爹死得体面,怕也是想起了他的岳父身份。于是我这身份混得就像秃头上的虱子,两个字,扎眼,三个字,好扎眼,四个字,真的扎眼。这虱子在脑袋上蹲着蹲着,让那帮人看得眼都绿了。 大臣们深感不妥,可皇帝一向我行我素,谁也没那胆子弹劾他不是?所以大家都把那意味深长的目光捅到了我身上,巴不得我弄出什么漏子,看看皇上怎么处理我这个悲催舅子、断袖女婿。 可他们都错了。知赏不会替我讲好话,雅歌也不会给皇上吹枕边风,所以我想保住这条小命,只能靠自己。 折腾了约莫小半年,除了身后偶尔多出的两三个锦衣卫,倒还真没出啥大事。 面对众人的摩掌擦拳、虎视眈眈,我只能夹紧自己的尾巴,既不能太出头、也不能太畏缩,和我那个比巾帼还巾帼的娘子过着相敬如宾、战战兢兢的日子。 好在皇上还算有几分人性,对我偶尔逛逛小倌馆的小嗜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朝中那帮老狐狸也常常上青楼消遣,实在没立场说我什么,这才让我的日子过得没那么艰难辛酸。 后来我总算发现,这厚黑之道,我终究是比不得老狐狸们研究得精深。 日子过着过着,朝中又有一人出了事。这人是吏部尚书,李尚贤。 这出事的李尚贤和我爹自年轻时便是同僚,不是庸臣,是个彻彻底底、清清白白的大忠臣。我现在估计着,西林党早就想向他下手,我爹的死也不过是杀鸡儆猴罢了。 当时他刚查抄了几家贪案,罢免了几个小官,虽说小心翼翼的没什么差池,但也毕竟老眼昏花,自是没看到那几家还跟那内阁首辅有点姻亲关系(不过凭他那脾性,就算看到了怕也是我行我素),王阁老冷眼一笑,拿笔一撇一横,让那东厂的提督太监带着锦衣卫上门打了他十几廷杖。 没想到的是,这李尚贤明显比我爹骨头硬,打完了爬起来,还是该干嘛干嘛。 这下可把几位阁老气坏了。没过多久,一顶乌黑乌黑的帽子就被他们扣到了李尚贤头上。 罪名很凶残——谋反。 适逢藩王闵玉在自个儿的封地揭竿而起,不到半年便被打压下去,该杀的都杀了,这么一来也算赶上时候。谋反是个大罪,李尚贤又被西林党盯得久了,绝不可能死后还像我爹似的落个什么谥号,八成会被诛个九族十族什么的。也就是说,李尚贤一完蛋,我的脑袋估计也要保不住。 当时李尚贤被押在大理寺,我也不知怎的头一热,上书明言要保他。可我还真是犯浑了一回,全然忘了这些折子还得经过内阁那几位的票拟。 王阁老眯了眯眼,端着我的折子,拿笔一撇一横,呈了上去。 待到批红下来,皇上折中了我们两人的意思,把李尚贤流放边疆,又象征性地罚了我一下。 李尚贤是保住了,可我也结结实实地挨了十下廷杖。那群锦衣卫估计是被东厂的太监们逼得久了,把怨气全撒在了我身上,卯足了劲儿地打,只十下就把我一大好玉人打成了开花石榴。 李尚贤走的那天,感动地握着我的手,老泪横流,“贤侄贤侄”唤得我心酸。 他这一走我才发现,六部皆已没了能与西林党抗衡的势力。在家休养了半年再来复职,除了儒易和闵兰,我看谁都是木着一张脸。 做个庸臣,已是极好。我如是对自己说。 02 又是一年夏晴天,礼部的活儿渐渐少了起来,我难得悠闲地泡了壶碧螺春,拿只羊毫笔画了幅龙阳春宫出来,自觉得意。刚抱着准备找闵兰瞧瞧,就听主客司郎中说有别国使者来访,便放下画,出去迎了高丽使者。 这下可不得了。高丽那个小小的属国发生了内乱,高丽王死了半年有余,外戚夺权战火不休,高丽太子派人进京,恳请皇上出兵相助。皇上细想两日,没出兵,反而拟了道旨,叫我带了一小队人马出使高丽。 我当时就惊出了一身冷汗。皇上,您真狠,眼睁睁把您闺女往寡妇堆里推么。 高丽的现况没几个人知道,他们都当我是去闲逛赏景,个个徒生羡慕。我寻思无法,只好咬咬牙,奉旨出行。 城门边,我紧紧地握着闵兰滑溜的小手,忧愁道:“这一去不知何时回来,趁着天好泡壶酒吧,切莫忘了我才是。” 闵兰抽回手,淡淡笑道:“怎么说得跟一去不回似的?高丽现在太平着,谅也容不下你这尊大佛,过个把月回来,我请你喝酒就是。” 我低头看着他那张靡颜腻理的脸蛋,越看越觉美丽,压抑半天,还是恋恋不舍地捏了一把,策马出了城。 话说这人一到生死关头,原本被压抑的聪明劲儿就会冒出来,我也不例外。到高丽国后,太子的舅舅已经坐上了王位,而太子则不知被囚禁到哪儿了。我慢悠悠地走进王宫,慢悠悠地行了礼,又慢悠悠地掏出了谕旨来读,做足了狐假虎威的气势,暗示这个高丽王若是再不把他外甥放出来退位让贤,我天朝自会派兵来伐。 这高丽王原本就是经历九死一生才坐上的王位,根基不稳,朝中更是良莠不齐,闻言吓出了一身病,大汗三十天,死了。这期间我通过王宫里残余的太子党救出了太子,并找人不断对他施压,时时刻刻做出背后有人的傲气模样。许多刚想好的戏码还未来得及上演,他居然就如此轻易地死了,临死前还忏悔了一通,交出了兵权。 我优雅地笑着,挥一挥衣袖,装上两片高丽的云彩,打算班师。 谁知新的高丽王实在对我热情得过分了一些,美酒、美食、美人,样样不差,成天把我当成神仙般伺候,而我也确实不怎么想回朝廷看那些老狐狸的脸,于是就在这儿待了半年,领了一个公主和两个小王子回去。 公主来寻个好夫婿嫁人,小王子来入国子监读书。 适逢春闱刚过,整个礼部忙成了麻花。礼部司忙着查管学务,主客司忙着接待高丽王族,膳部司则忙着准备琼林宴。下属尚且如此,更别提肩挑临时尚书一职的左右侍郎了。 左侍郎郑容渊从大批卷宗里抬起头,看着刚刚回来、春风得意的我,一脸郁闷。右侍郎宋灵图则丢下笔,下巴一扬,指了指书案上堆积如山的册子。我无视了那堆册子,穿着潇洒的锦鸡补服,朝他咧嘴一笑:“我帅么?”宋灵图仔细地打量了我一番,看我的眼神颇有几分嫌弃,好半天才给了三个字的评价:“挺磕碜。” 我闻言伤透了心,不甘心地瞪了瞪他身上的孔雀,挥一挥袖子,见皇上去了。 皇上的心腹太监苗恩引我进了御书房,进去的时候他正在批折子。苗恩退出去后,我便施施然行了一礼,站到了旁边侯着。 皇上今年不过三十又四,生来俊逸,看起来不过二十几许,和闵兰有那么四五分的相像。为人臣子多年,又是断袖,我免不得对他动些小心思,默不作声地站在一旁偷看着。这侧面,这腰身,这长腿……唉,美人呐,怎么知赏就没继承到他的三分美貌? “蓝尚书。”好半天,他才意识到我的存在,出言问了一声。 我连忙收起色眯眯的眼神,严肃地应道:“臣在。” 皇上不疾不徐地批着折子:“辛苦你了。” 我听罢一抖,道:“是。” “在高丽待的可好?” “尚好。” 他朱笔一顿,偏头看着我道:“为何低着头?抬头看朕。” 我艰难地抬起头,克制着不去看他的脸,省得暴露小心思。他把手里的折子放下,道:“给朕讲讲你在高丽的所见所闻吧。” 我顿时有些纳闷。斟酌了半天,还是慢慢地讲了起来。 皇上听着听着,忽然冷笑一声:“朕听说你在高丽夜夜笙歌,乐得连家都不想回了,可有此事?” 说着扔了个折子给我。 我低头一看,鬓角便冒了汗。 随行的史官在记完高丽的内乱后,把大量的笔墨铺在了我身上,详细地记录了我在高丽的种种小事,说我行为不检,丢尽天朝颜面。我,我冤枉啊! 我欲哭无泪,战战兢兢道:“皇上,臣……” “朕没有怪你的意思。”皇上摆摆手,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波澜,“断袖也罢,男人总归是有欲望的,朕也不会要你憋着。只是高丽王登基后,叛党已除,你待上一两个月回来就算了,耗在那里半年做什么?要美人,我天朝还没有么?凡事别太出格,不要忘了你是成过家的人,还是朕的女婿。怨不得他人说你丢脸,你自己也当好生反省一下。” 看来皇上不仅是个美人,还是个好人。虽然这好人只是表象,十有八九是装的。 我眨眨眼睛,感激涕零。 皇上瞥我一眼,道:“接着说吧。” 我便安下心来,继续讲起了高丽的风土人情。皇上还在听,却是明显心不在焉起来,偶尔翻一下面前的折子,拿着朱笔划上几下。“皇上?”我停下来,试探性地唤他一声。 “蓝尚书。”他回过神,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却又疲惫地摁住了眉心,“算了,你下去吧。” 我退下之前想了又想,还是决定把礼部尚书这官辞了,繁忙不说,风险又大,实在不是个适合庸臣的好差事。 “皇上,臣请辞……” “对了,秋初要祭祖,等户部算好经费,你们酌情着仔细安排,今年不用太兴师动众,一般来办就行了。” “臣请辞……” “明晚的琼林宴还有你们礼部忙活的,快去吧。” “臣请辞……” “快滚!” 于是我滚了。 待我圆润地滚回家,知赏不在,堂里的太师椅上闲闲地坐了尊大佛。 “景郁,你可算回来了。”大佛凉凉地开了口。 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难为王爷还记得在下。” 闵兰颇有几分幽怨地看着我道:“本王就算不记得尚书大人你,也得记得自个儿脸上那把月才消的拇指印。” 想起往事,我尴尬地叹了口气:“我那不是以为回不来了么。” “哦——?”闵兰若有所思地拉长了腔,漂亮的眸子里闪着狡黠,“回不来了?那捏一下怎么能够。至少也要亲一亲,再抱一抱,最后再睡一睡才好。” 这下我是当真傻了,“嫣儿……” “开玩笑的。”他的表情霎时回复了正经,“蓝玉烟,本王派人给你送的那么多信,你为何一封也不回?” 我揩了揩额角的汗,讷讷道:“我那不是……” “沉醉在温柔乡里了么。”他接口道,话里满是侃意,“刚才我无事转了转,听见东园那边挺吵的。怎么,是你从高丽带回来的少年?” 我干干地笑着,点头道:“是高丽王赏的娈宠,平时做个消遣,谁知他们几个想随我回来,也就……” 他哦了一声,道:“怪不得他们说的话我都听不懂。” 我盯他看了半天,没看出什么表情。 闵兰不再追问我回信之事,干坐了会儿,问我道:“他们生得好看么?” 果然,这厮又想拿自己跟他们比较。 闵兰是出了名的美人,不但在这京城,在天下也是数一数二,幼时便生得伶俐可人,先帝对他无比疼爱,还赐了个字“嫣”,封为嫣王,自有艳绝天下之意。如今他二十有四,更是美名远扬。 他比我小了六岁有余,打从幼时便待我亲如兄长。而我也甚感惶恐,以礼相待,不敢对这位美人有过多的心思,更别提揩油吃豆腐了——咳,除了出使高丽那回。 两人喝酒赏诗,来来往往地过了许多年岁。他成了我无话不谈的挚友,当然也知道我是个断袖。虽然并没有嘲弄我,也表示了理解和赞同,可他却有个小毛病——那就是看见我身边的宠侍娈童,总要拿来和自己比较一番才好。 我无奈道:“你知道的,高丽那个弹丸之地,能有什么倾城美人?自然是连你一根脚趾也比不上,会伺候人罢了。” 闵兰这才会心地笑了起来。 “你不去礼部么?”他问。 “有容渊和灵图就行。”我褪下公服,接过一旁丫鬟递来的常服,换上道,“王爷呢?不回宗人府,陪下官吃顿家常饭如何?” “好。”闵兰含笑应允,意味深长地看着我道,“话说回来,你怎么不问问知赏去了哪里?” 我茫然道:“那丫头还能去哪儿?不是武馆就是酒坊,要么就是兵器铺。” 闵兰摇摇头:“季将军上月班师,她去了家中拜访。” 季将军是皇后季氏的弟弟,也就是知赏的亲舅舅。怪不得没有在家迎我,敢情是找舅舅切磋武艺去了。 我放下心来:“如此便好。” “先喝酒吧,留着肚子。”他凑身过来,压低嗓音,说出了一个让我热血沸腾的消息: “明晚,琼林宴上有美人。” 03 是夜,月光倾泻,隐隐照出了帐中春情。 “爷……”一只小手摸上我的胸口,软若无骨的身子摩挲在两腿间,带来一阵阵欲望的颤栗。 我把他抱到腿上,一手按着他的后颈,一手在下面拨弄着,低头亲吻他的乳首。他很诚实地呻吟着,嫣红的小嘴半开半合,愉悦地伸手环绕着我的脖子。好不容易做完前戏,我望着那湿滑温软的小穴,忽然长叹一声,没了兴致。 我拨开他缠在我腰间的双腿,披衣起身,无精打采道:“春生,你回房去吧。” “爷!”柔软的声音带上了些许惶恐,“春生侍候得不好么?” “不是。”我摸摸他的头,顺手把衣裳披到他身上,“我今天累了,想歇息,你也快些去睡吧。” 春生茫然地看着我,不知所措的样子十分惹人怜爱。我坐在床上,心不在焉地赏着窗外的月色。春生穿好亵衣,一只小手抵着我的肩头,趴在背上低声道:“……您别生春生的气。不然,喊那几个高丽的过来侍候?” 我听罢回身,凑过去轻吻了一下他的额头,淡淡道:“不用,我明天还有事要忙,你快去吧。” 春生心不甘情不愿地下了床,好一会儿,突然啜泣道:“春生自知年岁大了,比不上那些高丽的少年柔婉动人。但是,请爷念在这么多年的情分上,让春生做个烧柴的老伙夫也成,千万别赶春生走!” 我哭笑不得:“知道,知道,我不赶你走。” 他闻言,啜泣得更厉害了。我无法,只得过去搂住他,抱在怀里温存了一会儿,才轻声道:“去吧,等今儿个爷睡饱了,明晚咱再好好叙旧,如何?” 春生这才羞赧一笑,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门。 城里仍在宵禁,知赏这丫头到现在还没回来,估计是留在将军府过夜了。我沉默地坐了会儿,点上灯,捡了本志怪小说来读。 一夜无眠。 第二天皇上免了早朝,我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去了礼部,依然无视了书案上的大堆册子,拿块尚书印一压,蹲在案下斗起了蛐蛐。 左右侍郎在忙活。 巳时,个头小的蛐蛐输了。我掬了一把老泪,为它收尸。 左右侍郎依然在忙活。 未时,我捧着自己的紫砂壶笑得肆意。 左右侍郎依然在忙活。 申时,我躺在软绵绵的毯上,翻身打了个盹。 左右侍郎把手中的活计一丢,一人提着我的一角衣袂,径直把我从案底拖了出来,直奔琼林苑。 一进琼林苑,美人没见着,倒先见着了王悲卿那白花花的长胡子。王悲卿看了看我,面无表情地点下头。我咧嘴一笑,远远地回了一揖,僵着脸捅捅旁边的右侍郎:“王阁老怎么也有闲功夫来看小进士?” 宋灵图含糊地回了我两个字:“……招婿。” 我摸摸下巴,表示了解。 没一会儿,左右侍郎跑去安排雅乐师傅,留我一人孤零零地站着。 时候还早,苑内稀稀拉拉来了四五个小进士,怯生生地在那儿站着,一个个长得不忍直视。我吸吸鼻子别过了头,开始漫不经心地在苑内转悠。这琼林苑我算看得久了,倒也没什么稀罕地方,也就墙角那几丛凤尾竹,长得着实水灵。 “阁下请留步。”正说水灵,一个水灵灵的嗓音便在身后响了起来,听得我通体酥麻,热血上头。 我颤巍巍地回了头,抬眼便看见一双清亮亮的眸子。这眸子好似一汪清泉,澄澈通透,又如一头初生的小鹿,里面还含着一丝浅浅的笑意。 眸子的主人见我呆滞,拿了一方小佩在我眼前晃了晃:“请问这是阁下的吗?”我这才把目光落到那小佩上,霎时一惊:“是。” 这玉佩原本在腰上系得好好的,怎么就到了他手上? 眼前的人巧笑倩兮:“这便对了。方才我见阁下走过,地上多了一物出来,这才贸然来问,好在没认错。” 我忙接过来,无意间触到了那只羊脂般温润的手,一时有些晕乎,连道谢都忘了说。 “叔!”恍惚间,一个红彤彤的火球撞了过来,直扑到我的怀里。 火球抬起头,却是儒易。 我登时一个激灵。 君儒易,字意涵,是我娘君娉婷的弟弟,君家最小的儿子。论辈分我应当唤他小舅舅,可这厮总喜欢叫我叔。对他说了几次让他改口叫我的字,他都是爱搭不理地该叫什么叫什么。时间一久我也看开了,明明都既当女婿又当舅子了,当个外甥又当叔叔还怕什么? “叔,”他甜甜地唤了一声,抬头道,“我中进士了!” 我这才回过神,惊喜道:“中了?” “对,你回来得匆忙,还没来得及看皇榜。”闵兰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在旁边笑道,“儒易这次中的是二甲第七名,点了翰林,真是不容易呢。” 儒易得意的在我怀里蹭了蹭。我大为赞赏地拍拍他的肩,略略回头,身后已没了刚才那人的影子。 “咦,人呢?” 儒易困惑道:“什么人?” “无事。”怕也是登第的进士吧,一双脚走得真快。我点点儒易的鼻子,道:“这次算你侥幸,以后入了翰林可要老实点,好好干,别指望我给你开后门。” 把小佩系回腰间,再捏了捏儒易的脸颊,满意地唤来一声痛呼。 “好了,儒易还要去见他的同学,我也约了人,你自己先去忙吧。”闵兰拨开我的爪子,又意味深长地看我两眼,道,“你可得仔细些。礼部尚书一向是他们争相巴结的对象,千万别栽到美人计上。” “回头找叔喝酒。”儒易揉着脸笑道。 我悻悻地看着大美人拉着小美人,转身没在了廊里。 于是自个儿闷闷地走。走了好几圈,难得见到个姿色尚可的,却是在和王悲卿下棋。 西林党的新婿,我可不敢招惹。 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来转去,又看见个容颜姣好的,一张狐媚小脸傲气到不行。我便走过去,坐到了他的对面。 他坐在小石凳上,面前的石桌上有碟五香瓜子,有瓶上好花酿,正一边磕着瓜子,一边喝着小酒。 我坐了半天,他也没有丝毫反应,甚至余光都没瞥我一瞥。 我只好故作无意地去拈吃瓜子,不经意碰碰他同样拈瓜子的小手,果然冰凉嫩滑,一看就知道是富家的娇公子。 “这位大人。”半晌,狐媚小脸终于开了口。 “嗯?”我飘飘然应了一声。 细细的眉皱得死紧,他点了点我挨在他手上的爪子道:“请大人不要揩我的油好么?” “嗯?”我茫然地看着他。 他的眉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半晌才道:“这样,我会误会你是个……断袖。” 我嗖地缩回手,感觉心里有根弦抽了抽。 “你……讨厌断袖么?” “不讨厌。” 呼。我吁了口气。还好。 他不紧不慢道:“也就是看见了就想剐上个三千多刀,扔进油锅炸个七七四十九天,再剁碎做成饲料喂猪罢了。” 闻言,我的心肝儿突然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 狐媚小脸蓦地笑了。那笑颇有几分阴森。 “大人是断袖吗?” 我揩揩鼻尖冒出的汗,颤声道:“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儒易和宋灵图一前一后地走了过来。狐媚小脸一见儒易,愉快地起身唤了声:“意涵!” 儒易微微颔首,对宋灵图介绍道:“这是我的同学,耿冰牙。”狐媚小脸没再瞧我一眼,只瞅着右侍郎,道:“想必这位就是尚书大人了吧?” 宋灵图瞥瞥我,笑得一脸欠踹,没否认。殿试的时候我和灵图都不在,是容渊和下属的几位郎中去的,难怪这小子会认错。 我郁闷地往他眼前凑了凑,咳了两声,指指自己补服上的锦鸡。耿冰牙没理我,接着赞叹道:“果然仪表堂堂,威严大方,晚辈常听意涵提起您。本以为是个德高望重的老人,没想到年轻如斯,我看最多不过三十。” 宋灵图的嘴角裂了。 他今年才二十二。 “咳咳,”儒易强忍着笑,摆摆手道,“冰牙,你认错了。这位是礼部右侍郎宋灵图,你旁边那个才是我叔。” 我也笑,笑得一脸悲壮。儒易对我道:“叔,这是探花郎耿冰牙。” “什么?!”我们异口同声道。 我是惊讶这探花郎居然如此年轻,而他是惊讶——“礼部尚书怎就生得你这副下流模样?” 晴天霹雳。 宋灵图将回一军,笑得张牙舞爪好不得意。儒易则是予了我一个同情的眼光,叹了口气。 失落间,一只灵鱼似滑溜的手扯住了我的袖口,拖着我走了。 一大丛开得旺盛的凤尾竹旁,我抵着闵兰的肩头哭诉道:“王爷,下官受到了伤害。”闵兰象拍拍我的后背,安慰道:“那探花郎今年不过一十七岁,年少轻狂,说话难免冲了点,你且让着他些。” “可他是个美人啊!”我一脸悲恸,“被美人讨厌,我好伤心好难过。” 闵兰忍俊不禁,柔声道:“不是还有我吗?” 我从他的肩头抬起来,正对上他那双美丽的眼睛。脉脉含情地对视间,一种不知名的火花在两人相融的目光里噼噼啪啪地迸着。 不多时,角落里传来一阵悠扬的琴声,给这美妙的气氛又增添了几分浪漫。 两人越挨越近,闵兰却率先挪开了视线,顺着琴声的源头看去,话里透着侃意:“况且,天涯何处无芳草,我看这位就挺好。” 我猛地偏头去看,一时没刹住,扭了脖子。 刚才捡了我玉佩的年轻公子,正端坐着抚琴,好似欲乘风归去。腰间的小佩呤呤作响,和着那人弹奏的乐声,恍如天籁。 我不由得看痴了去。 “如何?”闵兰推了我一把,笑道。 “……尚可。”我喃喃道。 闵兰一怔,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呆呆的样子,低声道:“那,和我比起来如何?” 我毕竟年纪大了,没年轻时那么没见过世面,只半盏茶功夫也就回了神。看看那人,又看看闵兰,犹豫半晌,道:“自然是比不上的。” 闵兰了然一笑,神色有点怪异。 “哎哎,嫣儿。”我连忙小声道,“你知道我不说谎的。这琴师虽也称得上美,却美不出特色,看看倒罢,时间久了也便没了趣味。可这天下像你这般灵动的人物又有几个?莫说别人,我蓝玉烟长到三十岁,从没见过比你更神气的。” 闵兰闻言没再说什么,迎着那人走了过去。那人停了弄弦,朝我们二人行了一礼,道:“见过王爷,尚书大人。” 闵兰瞅着我笑道:“清琪认得他?”那人轻声道:“刚才捡到了尚书大人的玉佩,也算是有缘了。” 我看这两个美人站在一起,越看越觉赏心悦目。 “刚才阁下走得匆忙,我还未来得及道谢。”我坐下来问道,“这琴抚得不错,可是琴师?” 如果是琴师,今个儿就把他骗回府里去。 “只不过略通一二。”那人摇摇头,道,“在下林照溪,字清琪。” “新科榜眼。”闵兰补充道。 我一愣,凝神想了一会儿,问道:“那状元呢?”闵兰下巴一抬:“那边,陪王阁老下棋的就是。” 这下出了奇。 一甲三名居然都是美人,奇哉怪哉。 西林党的大人来了三五位,正在苑中亲切地跟进士们攀谈着。整个场面不像琼林宴,倒像相亲宴。 我郁闷了。 我衣裳上那么大一只锦鸡,怎么就无人问津呢? 怪也只怪自己生得一副庸人面相,就算披了凤凰皮也像只秃鹫。 这样苦涩地想着,面前忽然伸了只白生生的手来。抬头一看,林照溪的脸上飞了两朵笑靥。“我刚才见尚书大人摸了探花郎的手,想必是对手相有所了解,不知可否替下官点解一二?” 我立马悚了。 他这个位置,到墙角那一处凤尾竹丛,能很清楚地看到刚才耿冰牙那个地方。他看见了啥?都看见了多少? 我长叹一声,这下丢人丢大发了。 那只手还在眼前伸着,莹白莹白的看得人心里痒痒。不好,闵兰还在旁边,我可不能失态。 摸,还是不摸?我看着看着,忽然就迷了心窍,手一点点朝着目标伸了过去…… “皇上驾到~!”我嗖地缩回了手,随着众人齐齐行礼高呼万岁。 皇上坐到御座上,冷着脸。 众人僵着脖子,又呼万岁。 皇上依然冷着脸。 众人冷汗直流,再呼万岁。 皇上看着瑟瑟缩缩的我,开口道:“蓝尚书。” “臣在。”我吓了一跳,忙应道。 “你才从高丽赶回来,怕也是累了。”皇上的脸色铁青,看得出心情很不快,“今个儿不用你忙,回去好生歇着吧。” 王悲卿在旁边拈了拈胡子,表示赞同。 …… 酉时三刻,进士们俱在细嚼慢咽地品尝山珍海味,鼓乐之声不绝于耳。 我孤零零地站在琼林苑外,顿觉凄凉。 “当时我醉美人家,美人颜色娇如花。今日美人弃我去,青楼珠箔天之涯……”我一路哼着小调回了家。 知赏还是不在,我随便吃了些清粥小菜,进屋泡澡。 门吱呀一声开了来,却是春生。他手上拿着毛巾,脸颊在升腾的水雾中愈发红润:“爷,我来给您擦背。” 我慢慢地回头,盯着他。 他不语,耳根却红得通透。 我便不再客气,一把将他拉进浴桶,纵情吻了下去。 …… 云消雨歇之际,我借着窗外的月色倒了杯酒,看着床上熟睡的人,忽然想到,这样的日子,究竟还能持续多久? 04 又一天,本尚书心情不错,随手摊开了书案上的几个本子,凝神细读起来。 ……半个时辰后。 “他娘的,国子监修个号舍能用这么多钱么?把这本子给我打到工部去!别以为他们贪的那点回扣可以赖到我们礼部头上!” “西海大震三月有余,这么久了都没人去管?那帮酒囊饭袋的巡按御史都做甚么去了?成何体统,理应统统滚回来洗心革面!” “祭祖之典承古袭今,哪能说改就改?一钱银子都不用多花!户部的人净会瞎操心,怕也是想从中捞点什么吧?” “星变星变星变,哪儿来的那么多星变?这天星时时都在变,若是件件都报给皇上,还得不得太平了?帝王之星尚安稳否?何时又有紫气东来?祠部司那些个郎中主事,吉兆一个不报,天天没事儿找什么晦气!” 我气得鼻子都歪了,瘫倒在书案上半天没吭声。右侍郎吓得一颤,忙跑过来给我端了盏茶:“叔,你消消气儿。”我直起腰,掀着茶盖呷了一口,有气无力地道:“……我这是破功了么?” 宋灵图沉思良久,点点头。 “嗯?”我突然注意到他对我的称谓,“你刚才叫我啥?” 他理所当然道:“叔啊。” 我的鼻子又歪了。我忍住上前踹他一脚的冲动,艰难地放下茶盏,看向一旁忙活的左侍郎:“容渊,过来给我捏捏肩膀。” 容渊应了一声,放下了正在笔录的手,过来轻柔地为我捏起了肩。我一边享受,一边赞叹他的手艺:“哎,得卿如此,夫复何求啊……” “去去去,不准觊觎我家容儿。”宋灵图赶紧把容渊正在为我捏肩的手挪开,拽到怀里一脸警惕地对我道,“你明明都年纪一大把了,我家容儿才二十六,还想老牛吃嫩草不成?” 容渊窝在他的怀里想了想,没反驳,似乎也算赞成。 我大受打击,好半天才忧伤地开口道:“……我今年才三十。” 三十岁,难不成就要自称老夫了么。 宋灵图仔细地端详了我一番,奸笑道:“没看出来。”说罢把容渊搂得更紧了。容渊瞪他一眼,羞赧地从他怀里挣出来,又去忙活了。 我羡慕地看着这对小情人。 年轻真好。 “研墨,写折子。”我咳了两声,开始使唤右侍郎,“我说你写。” 宋灵图看看砚台,又看看我,道:“叔你不会自己写么?” 臭小子,又叫我叔。我黑着脸,梗着脖子道:“我字丑,咋?” 他听罢嘴巴一撇,老老实实地坐到书案边,拿笔蘸蘸砚台里残余的墨,抬头问道:“写什么?” “就写……”我语塞半天,忽然没了下文。 宋灵图叹气道:“叔是怕得罪王阁老吧?”说完,他开始掰着指头道:“工部的崔尚书是他一个小妾的舅舅的三姨娘家的小婿,祠部司的郎中是他外甥家乳娘的大儿子……” “停停停。”我听得一阵阵头疼,只得出言打断他,心中无比郁结。 敢情这满朝廷都是王悲卿的人——那只该死的老狐狸。 宋灵图无语地看了我一眼,“叔你有点出息成不?一听王阁老就畏缩了。” 我能不畏缩么?他整死了我爹,可我却没能力整死他。“你有出息,不妨说说这事该如何是好?”我很没形象地翻了个白眼,“工部耍滑头贪的那些银子,现在不拦,岁末清帐还得算到咱礼部头上,横竖都是个死。” 宋灵图很深沉地思索了一会儿,蘸足了墨,唰唰写起来。 不消多半功夫,一份散发着油墨清香的折子就写好了。我拿起一看,其言辞之恳切,行文之优美,马屁之老练,无不令人称赞,既表明了自己的看法和中庸态度,还留了后路,同一件事居然想得比本尚书还深刻周到。 我瞠目结舌:“我不在的日子你都是这么干的?” “哪能啊。”宋灵图打了个哈欠,“偶尔一次还成,多了怕遭人惦记。” 我放下折子,半晌才叹道:“说白了,咱们辈分小,还是斗不过西林党。” “……叔,你说这西林党啥时候会遇上坎?”宋灵图咬着笔杆子道,“偏偏王悲卿手脚干净得不行,连锦衣卫上门都抓不住他那些把柄。皇上肯定也是忌惮着他,可人家是三朝元老,又是把他拉扯大的恩师,真要下定决心把事儿做绝,难哪。” 我摇摇头,说出来的话都是苦的:“这样放任他们下去,皇权岌岌可危矣。” “他们现在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了,还能再做到哪步?”宋灵图嗤道,“我看下一步,就是某朝篡位喽。” 我蓦地一惊,连忙左右看了一遭,压低声音训斥道:“你这小子不要命了!这话怎能随意说出口?让王悲卿的人听到了,你有十个脑袋也不经砍的。” “怕啥?”臭小子笑得一脸狡诈,“到时候我拉叔一起垫背。反正叔是驸马,不会那么容易掉脑袋。” 到底还是年轻人。我凉凉道:“你要真有胆子,去抓他的证据,把他跟那些党羽一齐铲了,咱也不用这么提心吊胆了。” 宋灵图慢悠悠道:“我只想和容渊好好过日子,其他的,我不想管,也管不了。” “这便对了。”我敲了一下他的脑门,“管好自己的事就成。” 说完,我俩相视而笑,笑得一个赛一个的磕碜。 “话说回来,我突然想起来个事儿。”宋灵图道。 “哪个事儿?”我问。 “公主。” “哪个公主?” “你从高丽带回来的那个,善花公主。” 我这才想起来这茬。话说我回来后就把她安排给主客司游山玩水去了,若是不提,我倒真还把她忘了。我呷了口茶,淡淡道:“善花公主怎么了?主客司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么?” “没有,那公主只是来嫁人的。” “——嗯。” “她说,想嫁给你。” “——噗!!” 我华丽丽地将一口茶喷在了右侍郎的孔雀补服上。宋灵图淡定地擦了擦,道:“有必要这么惊讶么?” 我脑海里顿时浮出了善花公主的脸。 高丽那个小国不成气候,王族大多长得挺丑。而这个善花的亲娘是先帝派去和亲的公主,倒也有那么几分姿色,身在高丽的时候天天有意无意地在我眼前晃荡,似乎是对我有那么两三分意思,只可惜我身为一个断袖,实在对她没有过多的想法。 “……这,这可如何是好?”我害羞地掩住了自己泛红的双颊,“难为公主肯相中我这把老骨头,真是三生有幸。” 宋灵图很不给面子地干呕了一声。 我默默地放下手,望天道:“不成。我都当驸马了,难道要娶她做侧室么?再说,就算她同意,皇上也同意,只怕知赏会砍了我。” 宋灵图点头道:“我就是这么给她说的,还去宗人府拿了皇族画轴给她看,想让她选个合眼的亲王。” “然后呢?” “然后,她就看上了我们的宗人令。” 我一愣:“啥?” 他咳了咳,道:“公主的意思是,想嫁给嫣王。” “不成!”我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 “为何不成?”宋灵图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所有亲王中尚未成家的也就这么一位了。况且善花公主琴棋书画样样耍得,面相也秀丽,怎么看怎么合衬。” 我摇摇头。 闵兰不会娶妻,这点我比谁都清楚。 “罢,成与不成,也得问过皇上和嫣王的意思才行。”宋灵图抽出个折子递给我,“看,折子都拟好了。” 呸,只要皇上同意,闵兰娶也得娶,不娶也得娶。我劈手夺过那折子,沉下脸道:“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不用急于一时,这折子我先压下了。” 宋灵图长久地凝视着我,然后叹气:“叔,你明知道你们不可能的。” 废话,我们当然不可能,不过他们更不可能。我揣好折子出了礼部,一路直奔宗人府。 05 我寻思着是该跟闵兰好好谈谈了。 在我出使高丽的这半年里,他一直派人马不停蹄地送着信,但我一封也没回过。不为别的,只因那信中内容实在太过平常,下笔人太过平静,心思太过平淡,平淡到我醉着酒都能从字里行间瞅出一股子诡异。我知道他心中始终缺了那么一块儿。可那一块儿,我永远也无法为他补上,说再多也是无济于事。 就这么一路想一路走,春日的太阳和煦地悬在脑袋顶上,我倒也释然了许多——直到怀里撞上了一只火球。 “叔!”火球脆生生地唤了一声。 “儒易,”我看着眼前那张年轻的脸,叹道,“你不在翰林院好生待着,出来乱跑做什么?” “翰林院刚小考完,不忙。”儒易笑吟吟地扑上来亲了我一口。 是亲在了嘴上。 我心中大骇,忙左右看了看,好在无人撞见。儒易旁若无人地勾着我的脖子,压低声音道:“前几日说找叔喝酒,正好今个儿得闲了,又赶巧遇上叔,不如我们……” 我现下并没有喝酒的心思,只想赶紧去宗人府。可是看着儒易人畜无害的小眼神,我始终无法说出拒绝的话来。“好吧。”毕竟天还早,也就随了他的兴好了。我打定主意,放开怀里的人问道:“我做东,想上哪儿喝?” 儒易的眼里冒出了点点红光,干脆地道:“花想楼!”我毫不留情地抬手敲了他一记。儒易哎哟一声,捂着头委屈道:“……万福楼。” 我这才收回手,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儒易揉了半天脑袋,高兴地回头朝着街角道:“清琪,我们走吧。” 我闻言一愣,正对上不远处一双刚刚仰起的、清亮亮的眼。 …… 本以为自琼林宴上那惊鸿一瞥,以后就再难见到这位美貌的榜眼,谁知他却和我的小舅舅成了好友,想必这也是一种缘分吧。他穿着一袭墨绿的衣裳,青丝松松地在脑后系着,步履轻盈地朝我们走来,当真是淡雅如莲。我顿时忘了去找闵兰的事,一双眼睛恨不得长在了他身上,一路上和他谈笑风生,好不快意。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尤其是我这种断袖的老男人。不过,也就是想想和看看罢了,毕竟庸人是高攀不起他这等谪仙般的人物的。 他的眼里始终含着笑,险些让我看失了魂魄。 没想到这林照溪居然如此健谈,上至天文下到地理,皆能侃侃而谈,对诗词歌赋也颇有见解,不由让我刮目相看。我们二人推杯换盏,很快兄弟相称起来。 酒过三巡,儒易醉了。此时我正和林照溪聊到李青莲的诗,不亦乐乎间,突然听到他嘟囔了一句:“喜欢……很喜欢。” “嗯?”我好笑地看着趴在桌子上的儒易,“喜欢什么?” 他抬起头,眼神迷离地望着我,小声道:“……喜欢叔。”然后身子一歪,喝了口酒,又喃喃道:“……的妹妹。” 我一时无言。 常言道是酒后吐真言。儒易酒量不佳,却也从不忌口,时常醉了说一些不明对象的情话。起初还藏着掖着,后来喝得久了,就直接挑了明。 他一心喜欢的那人,是我在宫里当贵妃的妹妹蓝雅歌。 雅歌是庶出,我那苦命的姨娘生了她后不久就去了。儒易比她小了三四岁,自小时就跟在她身后“姐姐姐姐”地唤着,而把我叫做叔。虽说两人并无亲缘关系,门楣倒也合称,谁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雅歌对他并无他意,早早进宫当了妃子,也绝了他的念想。 儒易着实苦闷了一段时间,就把那份绮思转移到了我身上,毕竟我身上沾了太多那人的气息。有时高兴了、伤心了,扑上来抱着我啃上几口,我也并未推阻。 但我毕竟不是雅歌,是明明白白的、他血缘上的外甥。所以我也就点到为止,绝不与他僭越。 “景郁兄。”对面的林照溪见我走神,试探着唤了一声,嗓音温润而轻灵。 我收回了流连在儒易脸上的视线,闷闷不乐地倒了两杯酒,一杯敬了林照溪,一杯自己干。林照溪握着那酒觞,问道:“景郁兄的妹妹……可是宫里的蓝贵妃?”我苦笑道:“正是。” 他便了然地沉默了。 窗外鸟语花香,一派祥和气象。 儒易迷迷糊糊地抬眼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酒壶,弯身对着壶嘴灌了一口,大声道:“如此美酒,如此美景,怎能没有美人作陪!”说着起身开了雅阁的门,对着外面的侍者吩咐道:“去,给我们上三个美人过来,姿色要最上乘的!” 门外的唯唯诺诺地应了,不一会儿就送进来了三个美人。 可惜是女人。 儒易满足地揽住一个美人的香肩,靠在她半裸的酥胸前深吸了一口气,拿起桌上的酒壶灌了她一口,满足地抱着她打起了轻鼾。美人娇笑着伸出纤纤玉指,没入他的发中,动作轻柔地为他按起了醒神的穴道来。 我哀怨地搂住那个凑到我身边的美人,摸了一会儿她的腰身,感觉愈发不是滋味。再看看林照溪那边,他居然彬彬有礼地和那美人保持了一段距离,略显僵硬地为她斟了一杯酒,神色甚至有些不大自然。 我瞅着他,心里突然萌生了一个奇异的想法:“清琪,你……”他停下手,询问般看着我。我咂了咂舌,道:“可是在室之身?” 他闻言一愣,脸色微窘:“……仍是。” 我看着他,直把他看得面泛红潮,都没舍得收回视线。 真是个尤物啊。我感叹道。 这时,楼下跑堂的敲门进了雅阁,对着我道:“尚书大人,外面有个姑娘说要见您。”我诧异道:“姑娘?什么姑娘?” 儒易打了个酒嗝,嘿然笑道:“叔在花想楼相好的姑娘么?” “我哪有什么相好的姑娘。”我摆摆手,招呼着对面的人继续喝酒。这林照溪虽然看起来弱不禁风,谁知酒量居然好得出奇,直到喝得连我都有了些醺意,他才摇头落败。我刚想举杯再劝,却听到自己的脑后传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 “官人。”这声音听起来像……像…… “官~人~”幻觉,一定是幻觉。 我哆嗦着转了头,在一片肃杀的氛围中瞪掉了眼珠子:“木、木兰……” 眼前的女子身着一袭洋红轻绡,面相甜美,身形窈窕,却失了几分女子独有的柔婉和媚态,多了几分男子才有的英气和威仪。她的眉梢虽挂着笑,但其中的冷意和杀气不言而喻。环顾了一圈雅阁里挨着我们的美人,她幽然道:“官人出使高丽半年有余,妾身夙兴夜寐操持家务,本盼望着官人早日归来,谁知却在此处逍遥寻欢,妾身真是……” 她说着,忽然啜泣起来: “妾身真是……好他娘的难过啊!!” 话音刚落,一把明晃晃的刀朝我袭了过来,直直地落在我面前那距离命根子不到一寸的地方。 我背上的冷汗唰唰地流了下来。儒易顿时吓得酒醒了三分,不知所措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蓝玉烟。”她走过来拔出了插在我面前的刀子,语气阴冷地说道,“在外头鬼混也得有个度,今晚要是不给我早点滚回来,仔细老娘剁了你的命根子!” 撂下这话,她走了。而且走的不是门,是窗户。 几个美人瑟瑟发抖,惶恐地看着我们。我佯装镇定地挪了挪胳膊,斟起酒来。 林照溪的肩膀忽然抖动起来,好像在强忍着些什么。不过半晌,他就仰头大笑了起来:“对不起景郁兄,虽然知道有些失仪但我还是……哈哈哈哈……” 我和儒易皆是面如死灰。 好半天,他终于笑完,拭去了眼角笑出的泪水,摆出一副严肃的模样道:“刚才的是?” “刚才那是我的,”我顿了一下道,“夫人。” 林照溪疑惑道:“我听闻尚书大人娶了长公主,那她……” 我苦着脸道:“就是知赏,诨名叫木兰。” “美人,”儒易突然开口道,“你们都出去吧。” 三个美人面面相觑,听话地退了出去。儒易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我的位子上,然后低下头,不由分说地吻住了我。 吻了我。 当着外人的面,强吻了我。 我任他吻着,一时间惊愕得脑海里一片空白。他趁机捏住了我的下巴,迫使我张开了唇,和他唇舌交融起来。一吻毕,他濡湿的小舌退了出去,在我唇上意犹未尽地舔了一圈,道:“叔,你把她休了吧。以后,我跟你过。” ……儒易自打我们成亲起就不喜欢知赏,但这么莽撞地在外人面前表现出自己的厌恶,还是头一遭。可能的确是他喝得太多了,我懊恼地想。休妻?且不提知赏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坏,就单公主的身份摆在那儿,我也不能为所欲为。 转头看看,林照溪好像被吓到了,一直愣在那里,连话也没说上一句。也是,他连女子都没亲近过,更别说断袖这种骇人听闻的东西了,被吓到也是应该的。 我轻声道:“儒易,你醉了。” 果然,儒易嘟囔了一句“我没醉”后,软软地倒在了我的怀里。我抱着他散发着酒香的温软身体,静默地呆坐了一会儿。 林照溪似乎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也陪我发着呆。其实他的底子好,即使发呆的样子也是很美丽的——只要忽略他脸颊上那滴笑泪留下的泪痕。 “清琪,还要麻烦你把他送回君府。”我看着天色已经不早了,就把儒易扶了起来,对林照溪道,“我还有事尚未办妥,得去一趟宗人府。” 林照溪点点头,接过儒易,扶着他的肩站稳。 “景郁兄。”出门之前,我听他在身后唤了一声。 “怎么了?”我回头道。 他扶着儒易沉默了一会儿,道:“景郁兄可有挚爱的人?” 这问题问得委实奇怪了一些。我想了一下,道:“还没有。” 他笑了。 “路上多加小心。” 06 赶到宗人府的时候,闵兰正在看书。他点的灯火有些昏暗,倾城的侧脸在烛影中若隐若现,表情是一如既往的淡漠,神色也有些疲惫。我在他面前站了很久,才道:“嫣儿。”他放下书淡淡地瞥了我一眼,道:“景郁。” 我也不再刻意拖延,径直把善花公主的事说了,走上前把灵图拟的折子也铺开了让他过目。“……皇上早有了让你成家的心思,奈何你一直拖着,他也不好强逼你。但只要这折子上去了,事关两国的邦交和朝贡事宜,皇上圣旨一批,你肯定是要娶善花的。” 他心不在焉地听着,对那折子是看也没看一眼,半晌才悠悠地道了一句:“……是么?”我觉得自己的笑容有点僵硬:“那,你的意思是?”他打了个哈欠,一脸无谓的样子:“可以啊。” 嘣地一声,我心里断了一根弦。 “我无意成亲。”闵兰接着道,“不过公主若是愿做我府上众多姬妾里的一个,我也没有意见。” 我瞠目结舌:“这怎么行?” “那就没办法了。”闵兰从书案后站起身,凑到我身前,俯身在我领襟上闻了闻,突然道,“好浓一股酒味儿。”他的眸子闪了闪,肯定道:“万福楼的太白醉。” 我扬袖一闻,略显尴尬道:“来的路上碰到了儒易和清琪,就上酒楼喝了回酒。” “清琪?”他乜斜着我,“你们可算是熟稔起来了。” 我嗯了一声,眼睛还是看着那折子。闵兰果真仍是不愿娶妻,那此事还是拖着吧。等过几日在挑几个品貌好的官家公子的画像给善花公主看看,若还是不能改变她的主意,就另行打算。 “景郁,你还想不起来他是谁吗?”思索间,闵兰突然出声道,“清琪,琪。林照溪,林。” 我抬眼看他,一脸茫然。琪?林? 闵兰眯起了眼睛:“就是你的小七。” 我还是一脸茫然。 他的表情垮了:“光禄寺卿林维鸿。” ……我想起来了。 林维鸿是先帝时的光禄寺卿,有一长女林惠妃,又有一老来子,名唤照溪。 十五年前,先帝病重不起,无论是吃药还是金丹都拉不住他迈向鬼门关的步伐,一连斩了好几个御医和炼丹士,在他的默许下,礼部开始准备太子登基事宜。没想到就在太子登基前夜,天热喝了一碗冰豆粥,莫名其妙就中了毒。 而下毒的人也很快查了出来——在林惠妃处找到了毒药,而她身旁的小宫女也对此供认不讳。 皇上念着旧情,没有诛他们九族,而是斩了林惠妃,把她的家人统统流放到了邻近蒙古部的荒地,其中就包括了林家的小儿子,林照溪。 林惠妃胸无城府,温婉善良,又没有为先帝生育子嗣,哪有什么理由去害太子?明眼人都能看出她是个替罪羊。但是没人敢站出来为林家说话,因为陷害她的人,是张皇后。 立嫡不立长,这是帝王家亘古不变的继承规矩,可惜张皇后的肚子不争气,没能为先帝生出个儿子来,所以先帝权衡再三,立了吴敬妃的庶长子闵京。吴敬妃是宫女出身,仗在与先帝微时结为伉俪,才封做了敬妃,也是红颜薄命,早早便去了。当然,后宫向来是女人的战场,她到底是怎么死的,没人清楚,也没人愿意去清楚。于是太子就在张皇后的要求下过继了给她。然而闵京自小看遍后宫女人们的把戏,对张皇后始终横眉冷对,不肯听话,直恨得她牙根痒痒。 先帝病重,闵京登基在即,她也就放手一搏,准备毒死闵京再扶植个傀儡摄政。而当时的林惠妃也刚好被先帝所宠爱,于是就被她顺手阴了。 张皇后的哥哥是兵部尚书张向淮。 张向淮的老爹是三公太师张庚寅。 张庚寅与王悲卿同龄,当年是西林书院的同学。 三人都在内阁。 西林党。 张皇后的手段确实算不得高明。但群臣无力反抗,只能眼睁睁地看了林家没落。 后来,张皇后变成了张太后,朝廷上下沆瀣一气,西林党的势力也发展到了顶峰。 闵京始终作壁上观,不知作何想法。 我爹、李尚贤还有林维鸿都是老乡,为官时感情亲厚,儿子辈也是一起玩到大的。我还记得林家的那个小娃娃水灵灵地、挽着我的手软绵绵地叫哥哥的模样。我对他也是喜欢得紧,给他起了个诨名叫小七(小时候娘给我买的那只白兔的名字),大名反而渐渐忘了。 林家被流放,我也着实难过了好久,小七临走前泪汪汪瞥着我的模样还历历在目,没想到一晃眼就是十五年过去了,当年粉雕玉琢的娃娃也变成了出水芙蓉般的美人,从那蛮荒之地走了出来,又站在了我身边。 闵兰若有所思道:“清琪去了瓦剌部边上的荒野战地,成天和那些马背上的粗人打交道,居然也能生成这般细皮嫩肉的模样,果真是天生丽质。” 我怔怔道:“那他回来是……?” 闵兰眼神一凛,低声道:“怕是找张氏一族寻仇的。” 寻仇寻仇,没有背景和靠山,又谈何容易。这样想着,我不禁隐隐有了些担忧。 “怕也是来找你续旧情的。”闵兰又幽幽地道。 我登时红透了一张老脸:“是,是吗?真难为他还记得我……” 这样算起来,他应是一开始就认得我的,不然闵兰也不会这么快知晓他的底细。 闵兰伸指勾住了我的一角衣襟,凑到鼻下深深一嗅,眼神忽然变得暧昧起来:“还有香粉味儿呢,怎么,这回连女子也不忌了?” “哪有的事。”我笑着躲过了他的目光,却不巧想起了万福楼儒易强吻我的那一幕,脸色顿时沉了下去。 “时候不早了,你快些回去吧,莫要让知赏等急了才是。”闵兰走到案前端起灯,转头对我淡淡道,“我今晚和红袖有约,先失陪了。” 红袖是他最宠爱的姬妾之一。 我静静地看着他纤细的侧影,心中莫名有了刺痛。“嫣儿,闵玉的事……” 他猛然回头,神色凄厉地瞪了我一眼。我看到那双灵动的眼里满含着被揭开疮疤的恼怒和痛苦,在昏暗的烛火下囫囵了所有感伤的情绪,身形不自然地颤抖着,一时间后悔无比。 “景郁,请回吧。”他很快恢复了平静,毫不留情地向我下了逐客令。 我不再滞留,快步踱出了宗人府。 07 知赏在堂中央坐着,换了一身玄色的武服,神色凝重而严肃。春生在她面前颤巍巍地扎着马步,一张小脸满是委屈。 我赶紧把春生抱了过来,低头按捏了几下他僵硬的大腿,转头埋怨道:“知赏,你怎么又欺负春生?” 知赏把目光从春生身上挪下来,伸手拿了旁边桌上的花生米,嘎嘣嚼了一会儿,神色依然很凝重:“……我只是不理解。” 我也捡了颗花生米吃,边嚼边问:“你不理解什么?” 知赏的目光又刺向了春生。春生吓得一个激灵,从我身后绕出去,跑了。 “以前他还是个小孩儿身板软倒算了,现在他也活成一把年纪了,嗓门也粗了后庭也松了,你说你到底是重情还是重口味?”她的眉头蹙得紧紧的,脸上的不屑远胜过疑惑。 我一时语塞:“这……” 知赏冷笑道:“因为他像皇叔。” “瞎说什么!”我生气地斥道。 知赏接着冷笑:“这倌儿年轻时倒还生得细嫩,和皇叔像了五六分,可现在呢?看看他现在长成了什么样子!你拿他当皇叔的替身,岂不是侮辱了皇叔?” 我的怒焰一下上升至顶点,又顿时被她浇灭。我扶住额头,蔫蔫地道:“……知赏,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哥!你究竟是图个什么。”知赏已隐隐有了颤音,“你为他做得再多,在他心里也比不上那个逆贼的!” 我平静道:“闵玉已经死了。” 闵玉已经死了。 闵兰的心也死了。 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知赏果然沉默了。 我亦不再提此事,拿过她右手边放着的书——《司马兵法》。 “读通了么?”我问道。 “当然,”知赏略略恢复了一点神气,直起腰道,“我去找了舅舅,他教的可比你那些纸上谈兵的东西强多了。” 我笑道:“那是。他是战场上驰骋的将军,我不过是个文官,他教的可要比我实用。” 知赏的眼睛转了转,忽然叹道:“只可惜舅舅是个断袖,不然此等英雄豪杰,定当坐拥美眷无数。” 啥? 断袖? 季将军是断袖? 我掏了掏耳朵,确定没听错。 “知道新科探花耿冰牙么?”知赏凉凉道。 知道,不就是琼林宴上那个傲气凌人的狐媚小脸嘛。 知赏开始娓娓道来。 话说当季将军还是将军公子的时候,曾在江州和耿冰牙有过一次邂逅。当时的小探花正值豆蔻年华,出落的那是何其水灵,何其狐媚,只一眼就把将军公子看得神魂颠倒,扯断了袖子,带着大批礼品上门求亲。但很不幸的是,小探花的全家都极其憎恨断袖,结果将军公子被耿冰牙一脚踹出了门,老管家拿扫帚抡了他几下,耿家二少又冲上去补了两脚。 多年来季将军一直对耿冰牙念念不忘,刚刚班师就听到了他中探花的消息,那叫一个激动,那叫一个高兴,急急地撇下自己的外甥女去会自己的初恋了。 知赏哼道:“我还特意去翰林院看了看那耿冰牙,一张公狐狸精似的脸,真不知道舅舅看上了他哪一点。” 我拭了一把汗。 季将军前途堪忧啊。 还是我的清琪好,人美,心也善,而且我说不定还是他的初恋。 我不由得飘飘然起来。 “话说那状元和榜眼也是美人啊。”知赏瞥了我一眼,“榜眼今个儿还跟你一起喝酒呢。怎么,看上了?” 我想到林照溪最后问我的那句话,脸渐渐红了起来,支支吾吾地别过了头。知赏停了一会儿,突然道:“你是不是在怪我当着那榜眼的面折了你的面子。” 我还想这茬呢,她倒先提起来了。 “不论如何,你今日太莽撞了些。”我开始板着脸教训道,“你是个公主,就算练剑习武,也终究是个姑娘,那副凶神恶煞的模样是做给谁看的?这下好了,儒易倒罢,让人家榜眼郎以为我娶了个母老虎。” “……我今天去兵器铺,刚好瞥见你在万福楼那二楼的窗里笑得磕碜。”知赏颇有些不以为然,“你倒好,男人玩厌了,又玩回女人来了?” 我摇头,使劲摇头。 “哥,虽然我俩没有夫妻之实,但你好歹也要给我面子。我怎么着也算是你的正配,你明白着说了只喜欢男人,我不管你,可怎么又去招惹花娘?”知赏数落道,“还那么张扬,被人看见了怕都要笑话我。” 这下可好,本来还想教训她的,居然被她教训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讲道理,于是忧郁起来。 “老爷。”这时,老管家胡伯突然进了门,站在旁边唤了我一声。 我温声道:“胡伯,什么事?”胡伯慢慢道:“外面有个宫里的宦官,说要见尚书老爷您。”我顿时一惊:“不会是司礼太监吧?” 司礼太监上门准没好事儿,就跟锦衣卫上门似的,哪个都能让我流一背冷汗。 胡伯思索了一下,道:“应该不是,看起来挺年轻的。” 这叫什么话,那个司礼太监苗恩也不老。知赏又开始吃花生米,嘎嘣嘎嘣嚼了一下,满不在乎道:“叫他进来吧。” 胡伯应了一声出去,很快领进来一个身材瘦小的小太监。小太监掩着脸,一进来才放下袖子,带着哭音道:“哥!” 我的心肝儿一颤。 亲娘嘞,我那住在储秀宫的妹子怎么跑出来了! “雅雅,你这是怎么了?”我哭笑不得道,“你要是想回来,大可向皇上求个探亲令光明正大的回来,这样穿着宦官的衣裳偷偷跑出来作甚?” 雅歌脸色苍白,咬着胭脂色的唇,半晌才道:“……大夫。” 我和知赏齐声道:“大夫?” 她捂住自己的肚子,慌乱地朝我们使了个眼色。知赏瞄了她的肚子一眼,神色古怪地起身一扇扇关好门窗;我则吩咐胡伯走后院,去请一个大夫来。 一炷香的功夫后。 “恭喜尚书老爷,依脉象来看,是个男孩。”请来的大夫捊着一小撮山羊胡道。 雅歌换上了知赏的常服,听闻此言,脸上顿时呈现出又惊喜又害怕的表情。 我看着知赏。 知赏看着我。 季皇后没有儿子,后宫的其他嫔妃也没生出儿子。也就是说这孩子只要一生出来,就是皇长子。 大夫瞅着我笑道:“这是老爷的第一个儿子吧?” 我僵硬地咧嘴道:“是。”为了不泄漏雅歌的身份,我向这大夫谎称她是我新纳的小妾。 眼前的老脸笑成了一朵菊花:“恭喜老爷和夫人,胎息很稳健,是个健康的小家伙。不过母体似乎近期受过惊吓,还应好生调养才是。” 他说完,居然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知赏。 知赏冷哼一声,起身送客。 一盏茶的功夫后。 “告诉我究竟怎么回事?”我盯着自己面露不安的妹妹。 …… 吩咐厨娘熬了些燕窝粥给雅歌补身子,三人一直谈到深夜,我才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事情要从雅歌的好姐妹,徐昭仪开始讲起。这徐昭仪是徐阁老的一个远房侄女,人长得自是美艳无比,但是呢,比较呆,说难听点,就是傻。雅歌看她在宫里无依无靠,脑袋瓜还比较迟钝,就常常照顾她,谁知某天她和雅歌一齐出门赏花时,在玉阶上摔了一跤,小产了。 悲催的是,这徐昭仪直到小产,才知道自己怀孕了。 徐昭仪在后宫里有个外号,叫赛玉环,指的是她比某朝贵妃杨氏还要丰腴。也正因为如此,她的身子骨比谁都强健,多少次遭人陷害都安然无恙,避孕的汤药也没在她身上应效。她这一落胎,雅歌照顾她时才惊悚地发现,她宫中的所有物什已都让人换了一遍,香炉里燃的香、桌上未吃完的半碗凉粥、甚至晚上睡觉枕的枕头,都有问题。 然而这件事皇上不知道。女官的解释是,皇上本就因国事烦忧,再听了这种晦气的事,怕将龙体有恙。 连徐昭仪这般小角色都屡屡遭人陷害,雅歌已是仅次于皇后的贵妃,为何从没有人害过她?雅歌想了很久,才知道那是因为自己生不出孩子。 姨娘生雅歌的时候难产,所以雅歌的身体一直很弱。刚入宫时就有太医为她把过脉,说她体性极阴,怕是生不出孩子了。因此她仗着自己的机灵和皇上的宠爱一路做到了贵妃,居然没出任何情况。因为在大多数嫔妃眼里,她恐怕就是那个随时都会死掉的小角色,实在费不得什么心思。 没想到因为雅歌深得皇上喜爱,天天吃得是珍稀补品,一来二去的,身子骨居然强健了许多。有一日侍寝后,女官照例端来避孕的汤药给她,谁知她手一抖,那碗汤药便径直落到地上,洒了。 她顿时惶恐不已,把地面清理了之后,向女官谎称自己喝了。 于是这次小小的意外,居然让她真的怀上了龙子。 知赏打断她,疑惑道:“宫里的妃子什么时候有喝避孕汤的规矩了?”雅歌怯怯道:“我也问过宫里的彤史,她说是……”她欲言又止,吞吞吐吐了半天才道:“说是皇后娘娘的安排。” 我把脸转向知赏。 知赏明显吓了一跳,蹙眉道:“关我母后什么事。” 明显是个阴谋。我相信季皇后的人品,她做出这事的可能性,就跟皇上断袖的可能性是一样的。怪不得除了三位皆已出嫁的公主,后宫再无所出,原来还有这茬。 我示意她接着讲。 当雅歌发现自己有了害喜之状时,她开始莫名的心慌起来,总是觉得身边的宫女宦官是要来害她的,睁眼闭眼都是徐昭仪小产时的情景,每次用膳时都要小心翼翼,苦不堪言,终于趁着戒备松的时候逃了出来。 我疑惑道:“你为什么不告诉皇上?” 雅歌苦笑道:“皇上已经两个月没有招幸过我了。” 她想了想,又道:“况且说了又能怎样,皇上不知后宫形势,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到时所有的妃子都一齐来害我,纵使我被保护得再严密,也免不得会有缝隙,到时我和孩子都危在旦夕。再者,我也不知道害徐婕的是什么人,万一皇上下令去察了,那妃子却是被陷害的怎么办?林惠妃当初就是这么没的,我不想再让另一个无辜的姑娘重蹈覆辙。” 我看着雅歌那单纯的眼神,打心底喟叹了一番。雅歌啊雅歌,靠的就是这份机灵,心地善良又不恃宠而骄,难怪皇上这么疼你。 可这次贸然出宫,的确是罪过啊。 “那现在怎么办?”知赏问。 “我也不知道……”雅歌含泪捂着肚子,楚楚可怜的样子,“哥,我想保住他,保住这个孩子。” 我复杂地看着雅歌的肚子。 那里已经住上了我的小外甥,可惜我没有能力保证他绝对的安全。而想要保住他,宫里太危险,雅歌是一定不能回去的。 “雅雅,你先回房睡去,我和知赏还有话说。” 待雅歌被丫鬟搀回房后,知赏道:“母后不会做那种事的。” 我点点头:“我知道。” 不会是皇后,那会是谁呢? 我们俩俱是沉思良久,突然异口同声道:“张太后!” 知赏说完,咬牙切齿地又加了一句:“那死老妖婆!” 两人又是一阵沉默,齐声道: “我明天去见皇上!” “我明天去见母后!” 各自奔走,回房睡觉。 08 夜深,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刚一转身,我惊觉自己的身边多了个人,那人没有睡,只是侧躺着,睁着一双漆黑的眸子静静地看着我,那瞳孔在夜色中闪着润泽的微光。我坐了起来,侧头与他对视着。 “春生啊……”我张口,有些沙哑地叫他。 他立马在黑暗中摸索着下床,到桌边倒了一杯凉茶,一边喂我喝茶,一边轻声道:“怎么了,爷?” 我喝完那杯茶,就势拉住那只欲缩回去的手,搂过他的腰道:“你跟着我多久了?”他柔软地依在我身上,答道:“回爷的话,十一年了。” 我笑着问:“可曾受过委屈?” 他摇头:“没有的事,爷待春生极好。” 我摩挲着他光滑的背脊,凑上去在他脸颊印下一吻,低声道:“睡吧。” 待到身边的人已气息匀长,我才小声地自嘲道:“……难为你跟了我十年,也没嫌弃我这副庸人面相。” “爷在我心中是最俊的。”他居然还没睡。 我沉默了一会儿,问:“春生,你今年有二十四了吧。”春生答道:“七月初就二十五了。”“可想过成家?”“不曾。春生要一辈子侍候爷,待在爷身边。” 十一年了,春生已经整整跟了我十一年。 我们二人的相遇也免不得落了俗套。当年我还是少年时,去喝花酒时看到这个被人拍卖雏菊的小倌,见他和闵兰有几分相似,不由起了怜意,便买下回府做个弟弟。起初我也真当他是个弟弟,教他儒学礼仪,根本没往那方面想过。可后来他却主动与我示好,两人便稀里糊涂滚到了床上去。 二十五岁作为一个倌儿来说,根本已经到了一个无人问津的年龄,也攒够了银两,是该买地娶妻了。 “春生,你收拾下行囊,赶明儿回老家去吧。” 春生闻言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瞪大眼睛看着我道:“爷……您这是要赶春生走吗?” 我愣了一下,这才发现他似乎误解了我的意思。“不,我不是要赶你走。”我无奈地扶住他颤抖的双肩,伸指拭去他眼角流下的泪,“我的意思是,过些日子朝中恐怕要不太平了,若到时候蓝家出个什么三长两短,你也得跟着一起遭殃。” 春生抬起满是泪痕的脸,干脆地回道:“春生愿意跟爷同生共死。” “……”我一时无言,把他抱得更紧了些。 “一起活着,不比一起死好得多么?”我下巴枕着他的颈窝,劝道,“你且先去乡下避一避,等风头过去了,我辞了这官,咱们一起去过五柳先生似的田园生活,可好?” 春生不语,似在考虑。好久,才幽幽地道了一句:“万一爷再也不来,春生岂不是被人笑话?” 原来是担心这个。我拿出那块常年系在腰间的小佩,连着穗子一齐递给了他。“这玉佩原是我娘的,本指望我能给她娶回个贤惠媳妇儿,谁知我断了袖,与知赏也有名无实,这佩就还是我系着。我现在把它给你,或许有一天我功成名就,或许有一天身败名裂,但天下人都会知道,你春生是我的第二个妻。” 其实连我也不清楚自己这句话有几分真情,几分敷衍。但春生闻言着实愣怔了好一会儿,接过玉佩的手都是哆嗦的。他把它捧在心口,虔诚的样子居然让我有些内疚。 好半天,他把玉佩收好,解开衣襟投入了我的怀里。 “……那爷就,再要春生一次吧。” “好。”我应了一声,翻身压住他,抬手抚上了他的肩膀。 …… 我享受着情事带来的余韵,脑海却是一片空白。 空白。 空空如也。 第二天我带春生上酒楼吃了一顿珍稀海味,雇了辆马车帮他把行头装上去,便要分别了。 他坐进马车里,手里紧紧攥着那枚玉佩,久久地凝视着站在车下的我,一脸怅然。我示意他弯下身,在他耳边低声道:“记住,你叫蓝春生。” 他一震,眨巴了两下眼睛,忽然从车上跳到我怀里,纵情地喊了声:“爷!”说罢一张香口便覆了上来,唇舌交缠,一如既往的火热。 不知是不是错觉,我突然觉得有股寒意从脊背上升起,挥之不去,仿佛有什么人在身后窥视一样。 等我回过神时,暗道:不好! 一二三三二一,新科一甲,琼林三美人。 耿冰牙站在路边,拿把白莲的扇子支着下巴,狐媚小脸黑成了锅底,一双桃花眼里风云起伏,净是鄙视。 林照溪站在他身旁,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们,清亮亮的眼底闪过一抹无奈的笑意。 还有那个我不怎么相熟的,状元郎白修静,神色平静无澜,看不出喜恶。 09 “叔啊,你别想不开啊!!” 宋灵图抱着我的腿,拼了命地想把我从悬着的白绫上拽下来。我双手抓着白绫,悲痛欲绝:“不,宋大官人,你就让妾身死了吧,让妾身去死!!!” 灵图呕了一声又上前拽我,仍是半天也没拽动,于是眼泪汪汪地转身求救道:“容儿,快来救救叔,他太重了我拽不动他!” 我停止了悲痛,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后,接着悲痛。去你大爷的,本尚书还不到八十二市斤! 容渊略有迟疑地看看我们,也许是在考虑这是不是我俩在合伙调戏他。这孩子真不可爱,我都要自杀了他居然还敢犹豫。我正悲痛着,一不留神踢开了凳子,手中的白绫一紧,立马把我勒得翻起了白眼。 …… “好吧叔,到底是咋个回事儿?”宋灵图洗干净了手把我捆到椅子上,容渊站在一旁替他磨刀。 我摸着自己被勒出痕的脖子,又悲痛地把事情讲了一遍。 宋灵图始终对我报以同情和理解的眼光。 “妾身好伤心好难过。”末了,我扯出一方小手绢拭着泪。他又别过头呕了一声,然后一把搂过容渊,换成正经脸问我:“然后呢?他们都是什么表情?” “耿郎看起来很嫌弃妾身。” 他点点头:“这是应该的。” “林郎看起来很同情妾身。” 他点点头:“这也是应该的。” “白郎……”我回忆着白修静的表情,愁眉苦脸道,“我跟他不熟。他看起来也没什么反应。” 他狐疑地问道:“不会吧……正常男人看到断袖多少都会有点震惊,他怎么会一点反应都没有?”我悲痛道:“是真的一点反应也没有啊!” 宋灵图沉思良久,肯定道:“有两种可能。一是他对你这个断袖确实没什么看法。”“二呢?”“二是对你嫌弃到了极点,所以连嫌弃的表情都不愿做了。” 一刻钟后。 “宋大官人,你让妾身去死,去死啊!!”我双手抓着白绫,悲痛地准备踢开脚下的椅子,打算一死了之。 周围忽然变得很寂静。一只手捅了捅我的腰,又拉了拉我的衣摆。我毫不留情地踹了他一脚,继续悬梁。“莫说别的了,妾身今日一定要死!” “……尚书大人真是有趣~”一个细声细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我立刻敛了声,淡定地转头,只见一个长相妖娆的宦官正稳稳地立在我面前,袖子上还有硕大的一个黑脚印。“就算尚书大人想死,也得见过皇上才能死呀~”司礼太监苗恩勾着唇笑道。 我被他的声音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刚才只顾着悲痛,一时间忘了求见皇上的事。没想到皇上居然主动找上了我,这……准没好事。我淡定地把白绫收了起来,把椅子归到原位,清清嗓子问道:“不知皇上宣臣何事?”苗恩轻轻一笑,依然细声细气地道:“想知道么~”我看着他那张浓墨重彩的脸,忍住想抽他的冲动,诚恳道:“想。” “我怎么会知道~”苗恩纤长的食指搭在了那枚绛色的唇上,轻轻抚摸了一会儿,修剪得当的细眉略略挑着,话语无比清晰地从他那若隐若现的红舌上蹦了出来,“你去见了皇上,不~就~知道了~” ……我发誓,若不是灵图和容渊在旁边拉着我,我一定会把他抽得连亲娘都不认识。 因为这家伙实,在,太,恶,心,了。 我一路尾随着涂脂抹粉、不男不女的苗恩。 这苗恩是把皇上从小看到大的亲信太监,少说也到了不惑之年,可乍一看竟跟弱冠少年无甚差异,眉眼还含着丝丝惑人的春情,恐怕也只有阉人才能生成这样子。他的手总是有意无意地捏起兰花的模样,那尖细的指甲上还涂了黑色的蔻丹,看起来就像一只勾魂的艳鬼。 我每次看见苗恩,都有一种冲动。一种……想要把他的脸洗得干干净净、把他的蔻丹刷得干干净净的冲动。 我从小到大都没见过这么风骚的宦官,而且还是个宦官之王。 “尚书大人~”苗恩回头,软绵绵地叫了我一声。我顿时刹住脚步,差点撞到他的身上去。不动声色地抖落胳膊上再次激起的鸡皮,我道:“苗公公唤在下何事?” 他仔细地打量着我平凡的五官,眸子里渐渐聚了一层水意。“瞧你这副死性。”他伸指从我耳垂上滑过,妖异的眉眼波光潋滟,娇声道,“奴,家,喜,欢。”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他含情脉脉地看着我。 我忽然理解了灵图刚才的心情。 …… 进去的时候,闵京正站在窗前赏景。窗外春意盎然,是个不错的大晴天。 闵京吩咐我坐下,不说话。 我按吩咐坐下,也不说话。 然而等他说话的时候,我突然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不早说话。 “那个叫春生的倌儿,可是被你送走了?”闵京转过身,眯着凤目看了我一眼。他逆着光,五官全陷在了阴影里,这使得他的话有了几分诡秘的味道。 我开始冒冷汗:“回皇上的话……是。” 闵京又不说话了。 我惶然坐着,不知该如何说下去。怕是锦衣卫早在我身后跟着了。皇上连春生的名姓都知道,怎会不清楚我们之间的那些个风花雪月? 难不成他叫我来就是兴师问罪的?我愈发不安起来。我与知赏多年来有名无实,早已是朝里人人皆知的秘密,皇上也不例外。知赏本就无意嫁人,起初还闹了好久,最后也算是叫了我一声哥。这几年她的孟浪脾性在我的监督下已收敛了不少,这也是皇上给我特赦的原因。 他突然提起春生的事,到底是意欲何为? “蓝玉烟。”闵京从窗口踱过来,神情严肃地道,“欢馆那些地方,好玩么?” 我浑身一颤,又开始冒冷汗。 嫖娼之事在开朝时曾被严令禁止,违反者终生不被录用,官员们皆战战兢兢,谁也不敢去触那个霉头,宁愿买妾回家玩。可后来国内太平,繁荣昌盛,上位者失了疑心,对大臣们的私生活也不再过多干涉。虽然皇上不管,可祖宗的规矩始终在那儿悬着,谁敢这么光明正大的说出来啊…… 然而如今有个人不但说了,这个人还是皇上本人。 “男子的后庭,又有什么滋味?”他这话像是说给我听的,也像是自言自语。 我尴尬地起身道:“皇上,臣……” 闵京却打断我的话,挥挥袖子道:“跟朕来。” 寝宫内。 “……本朝盛行南风,官吏百姓家好龙阳者远不在少数,而朕却始终不知其味,还请蓝尚书为朕指点一下。” 华丽巨大的龙床前,五六个赤条条的秀美少年跪在柔软的毯上,明晃晃的白皙屁股险些让我看花了眼。闵京对他们是看也不看一眼,径直绕过去坐在床沿,双手抚在膝盖上,抬眼对着我道。 我认真地听完,认真地思索,又认真地得出了一个结论——皇上病了。连忙别过眼,克制着自己不去看那些少年的屁股,我决定顺着皇上的病情对症下药,于是小声道:“那臣……该如何指点?” 闵京倚在床头,看着面相严肃的我,慵懒地揉了揉额角:“告诉朕该怎么做。” 我傻眼了。 闵京见我不语,又嘲讽地笑了笑道:“别告诉朕你不懂这些。” 我低下头,欲哭无泪。 皇上您这是病,得治!您不是觉得断袖变态么!那还非要蹚这趟浑水干嘛!体察民情也不是这样的!断袖还能怎么做!抱着美人亲上两口裤子一脱捅进去不就完了!和女子一样的做法!不然还能怎么样!我又能怎么说!横竖都是个大不敬!横竖都是个死! 伴君如伴虎。我突然深刻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我要辞官,我要回家去找娘…… 闵京弯下身,挑起了面前一个少年的下巴,端详了一会儿道:“模样也确实漂亮,除了身段平板些,倒也和女子无甚差异,只是……”他的目光落到少年的下半身,颇有些嫌恶地道:“那个地方,不脏么?” 我讪笑道:“回皇上,那地方事先都要经过清理的。” 闵京了然地放下手,语气平平地抛下一句:“好吧,那你来替朕清理。” 我又傻眼了:“这,这事应该……让宦官宫女什么的……” “怎么,”闵京哼道,“你不愿?” 君要臣死,臣不死不忠。 一路跟来的苗恩去准备浣肠的器具,走之前还朝我抛了个媚眼,意味深长地勾起一个浅笑,这笑在他那几乎要掉渣的厚粉下尤其诡异。我又是一阵恶寒,甚至连腹下的某个部位都有了疼痛感。 2B版《庸臣》人物介绍 姓名:蓝玉烟(Blue Jade ∫Moke) 年龄:30岁(青年以上,大叔未满) 身高:178cm 体重:82市斤(131.2斤) 种族:人类(gay) 职业:礼部尚书(庸臣) 性别:男(弯) 喜欢的东西:美人(♂) 讨厌的东西:苗恩(这个……) 必杀技:蓝娘娘羞涩脸,同时伴有萝莉的“妾身”音波攻击,其效果相当于高晓松喊出雅蠛蝶。物理攻击+200,精神攻击+1000,30%几率触发“大叔的爱”隐藏技能,被释放者会出现晕眩、恶心等害喜(大雾)反应,严重者血槽清空,更严重者直接被某叔强J+轮白。 主要成就:曾作为天朝外交官帮助高丽领导人金三胖顺利登基,金三胖感激不尽,送了他大批美人(♂)和核弹(……),并承诺若有朝一日高丽成为世界第一霸主,首先封天朝为世界第二霸主(……) 一句话独白:我是老老实实当个庸臣呢,还是爬上龙床呢?To be or not to be , that is a question.(有请蓝姆雷特对大家邪魅一笑~) 10 …… 想我堂堂一个礼部尚书,居然要当着皇上的面拿着那种东西做那种事。 苗恩领着两个宫人抬来一张干净的玉台,把浣肠用的水囊和软管都盛在托盘里,嫣然笑着送到了我的手上,黑色的蔻丹在我掌心拂过,又很快地抽走。我分明感到他在离开的时候,轻轻朝我耳廓呵了口气,直掠得我肩膀酥麻。 闵京随意指了一个少年,让他在我面前的玉台上匍匐着跪好,露出白皙的臀瓣间那粉色的雏菊来。少年有一头柔软的黑发,正怯怯地撅着臀,稚嫩的身体微微颤动着,看起来很是紧张。 我一阵口干舌燥,脸上不断升温,竟有一种逃跑的冲动。 不因这少年,只因那床上已除去了龙袍的美丽皇上。闵京侧躺在龙床上,胸前的衣襟稍敞开了些,比闵兰多了几分成熟和坚毅的五官端的是一派云淡风轻,那颀长完美的身姿在空中划出的曲线,简直像是刻意的勾引。 我看看皇上,又看看眼前的少年,咬咬牙,挽着袖子拿了托盘里的软管。两手迟疑半天,才抚上少年圆润的臀瓣,轻柔地安抚起来。 少年感到我手心的温度,身子渐渐放松了下来。我斜眼窥了一下皇上,他的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我的手逐渐向少年的两股间滑去,按揉着那凹下去的地方,直到那紧闭的雏菊缓缓绽开,才伸了一指进去。 “嗯……”少年略感不适,仰头发出了一声呻吟。 龙床上的闵京目不转睛地看着,眼神逐渐变得深沉起来。 唉。 皇上病了。 我也得跟着病。 这少年的身子果真是千里挑一的极品,我才在入口处摩挲了两下,他的臀瓣便泛起了淡淡的潮红。我以两指扩充着他的紧致,抬手将软管慢慢导入了他的体内,手指在周围轻轻按揉,排解着他的不适。忽然,这软管似是戳到了他某个要害的地方,少年嘤咛一声,胯下之物缓缓抬了起来。他吃力地撑着凉滑的玉台,回头默默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似要软成了一汪春水。 我蓦然一惊,小心翼翼地抬头瞄了一眼闵京。 “蓝尚书。”闵京从床上抬起身来,朝我冷冷地笑了一声,“你倒是老练得很哪。” 我淡定地拿起托盘上的水囊,干笑道:“皇,皇上谬赞。” …… 按压着手中的水囊,让里面的液体尽数没入少年的体内,我抽出软管,拿象牙栓塞住了他的。我抚摸着他的脊背,上前在他耳边低声道:“稍忍一会儿。” 少年点点头,眸子里泛起了阵阵薄雾。 算计着时候,我拿出象牙栓,让少年对着玉台的凹槽排出了体内的液体。落入槽中的液体很清澈,几乎没什么污秽,看得出事前便做了清理。一连重复了三次,又往里面搽上润滑用的香油,这才真正算是干净净、香喷喷了。 闵京一直在龙床上淡淡地看着,没一点反应。而我则捧着瘪瘪的水囊苦恼地别过了头,按捺住身体的躁动,心中流着泪咆哮道:皇上,您简直没人性!美人看得到吃不到,这种痛苦和煎熬您咋个就不懂呢! 我在心中把闵京狠狠地弹劾了一通,这才木着脸道:“皇上,一切准备妥当了。”闵京看了看那个蓄势待发的春情少年,又蹙眉看了一眼盛着液体的玉台,道:“接下来呢?” “接下来……”我又想泪奔了。 皇上您是存心为难我是么!接下来当然是上啊!您应该叫我出去然后尽情地享用美人才对啊!这种模棱两可的态度算什么啊!难不成还要让我上给您看么! 木兰你爹好可怕快来救哥啊…… 正悲愤地想着,耳边忽然流泻出一声细细的呻吟。我偏头一看,那少年的脸上满是红晕,正难耐地在玉台上扭动着身体。 我这才想起那香油里是加了药的。 闵京看着少年春色旖旎的扭动,眼神在一瞬间变得很微妙,居然脱口道:“蓝爱卿,不如……你来给他解解药性。” 我闻言一震,心中的惊恐顿时压过了激动,于是定定地看着他,站着没动。他眯眼道:“怎么,不愿?” 我嘴巴一撇,腰板挺得直直的,还是没动。闵京朱唇微启,眼底流露出一种异样的情绪:“连朕的话都不听,可是反了你不成?” 我的身子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只觉得自己的面无表情已经出卖了我心底的愤怒。皇上存了心要戏弄我,而我为人臣子,又能如何? “……罢,朕不逗你了。”闵京终于笑出了声。他挥挥手,对着龙床下跪着的那几个少年道:“你们都下去吧。把这台子也弄下去。”又指着方才被我侍弄半天的少年道:“记得让他去泡个冷水,再唤太医院的人把药解了。” 少年们忙不迭地点头,就这么赤条条地通数退了出去。苗恩在门外领了旨,掩面笑着去了。 闵京又侧头看我。 我低着头。 “方才确是朕的不对。”他淡淡道,“朕向你道歉。” 我嘭嗵乱跳的心终于平缓了下来。喉口滚动了两下,我平声道:“臣惶恐。” 他良久无言,好似被我打击了兴致。披好衣裳从龙床上下来,他踱到书案旁顺手抄了本红皮册看着,不再看我一眼,却也没让我退下去。日光和煦地照着他的侧脸,透过他浓密的睫影洒在冰凉的白玉砖上,我望着他那修长的腰身,下意识咽了口口水。 闵京执着书册的手忽然放了下去,余光对着我道: “……蓝尚书没什么想对朕说的吗?” 有什么可说的,锦衣卫不都告诉您了么? 我想了想,道:“有。” “说。” 我向前走了几步,掠起衣摆跪下:“请皇上赦免雅儿私自出宫一罪。” 闵京的脸上并无讶然之色,想必已经知道了雅歌出宫的事。这样看来应是没有太大的怒意,我也略略放了心,开始在脑中斟酌着说辞。他从书册中抬头,看着脚下仍是有些紧张的我,忽然叹气道: “你和雅儿是不是还在怨朕?” 我一愣,有些茫然地断了思绪。他神色凝重道:“蓝正德的事。” 我苦笑了一下,道:“绝无此事。” 不怨皇上,真的不怨皇上。可爹的事,始终都是我心里的一根刺。 闵京闻言并不再提,只是专注地看着手中的红皮册,潦草地翻了几页就放下了,看样子是有些心烦意乱。“朕这些日子忙,确实冷落了她,可她就这么利索地偷偷跑回娘家,是打算让朕难堪么?”他说着,脸色果然难看了起来。 我朝四处看了看,深吸一口气,道:“禀皇上,雅儿一向很懂事。此事实在是有些难以言说的苦衷,其实她的腹中……已经有了小皇子。” 闵京手中的红皮册蓦然落地。 11 “……你是说,后宫有人频频谋害朕的皇子?”一股盛怒的黑气从寝宫内蔓延出去,沉重而寒冷地缭绕在我的周围,可见其主人恼意多甚。 我缩了缩脖子,面不改色道:“臣言千真万确。宫妃徐氏至今抱恙在身,雅儿惶恐至极才夜逃储秀宫,对皇上绝无不敬之意。” 说完,我对着闵京深拜道:“还请皇上明察。” 我那小外甥的命,就要靠皇上来保了。 闵京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好半天才稳定了自己的情绪,在我身边心烦意乱地踱来踱去,手一挥道:“起来吧!” 我依言起来,膝盖有些发麻。 “朕会去看看徐昭仪,然后……彻查此事。”他严肃地说着,只可惜最后四个字有些底气不足。 我知道他顾忌着张太后。 可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顾忌着张太后。论理说闵京已经当了皇帝,而且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也定是早就知道了当年的真相,可他不但不为林家平反,反而事事依顺着谋害过自己的张氏,和当年身为太子的作风大不相同,让人好生纳闷。这些年他任凭西林党在朝中作祟,始终不闻不问,说昏君倒不至于,庸君却是绰绰有余。 一个庸君,一个庸臣,我们俩倒是绝配。我幽幽地想。 但这次的确不是小事,谋害皇子之罪诛上九族都不为过。如果真是张太后搞的鬼,他又打算怎么处理? “雅儿就先在你那里暂住,多安几个机灵点的侍女照顾着,千万不要让朕的皇子出什么差错。”闵京站定说道,“朕会严查后宫,派侍卫严密防护尚书府,此事万不可泄漏出去。” 我松了一口气,拜道:“臣遵旨。” 只要皇上愿意相信,一切都好说。 闵京一直垂着头,紧握的手上青筋若隐若现,看上去的确是非常愤怒。不知为何,我觉得此时的他看上去竟还有些伤感。 半晌,他松开手,又长长地叹了口气:“蓝尚书,朕知你们蓝家都是忠臣。” 客气话而已,谁信谁小狗。我依言摆出一副忠臣脸,憨厚地点点头。 “朕也知张王两家蔑视皇威,作威作福。” 我的后脑勺忽然就凉了下去。 我一直一厢情愿地认为皇上不干涉西林党的群魔乱舞,是因为王悲卿是他的恩师,人又狡猾如狐不落把柄;而他又承了张太后的养育之恩,实在不好对张氏父子下手。现在看来竟是另有隐情,而我也隐隐猜出了这隐情,一时间有些心慌,不肯再往深处想。 闵京看着我略显呆滞的脸,压低声音道:“你可知朕为何甘愿做个傀儡?” 我摇摇头。 我不知道。也真心不想知道。 因为我知道自己一旦知道了,这庸臣便是做不成了。 但他这么开诚布公地把话说出来,是想让我回应些什么? “如今这朝廷中,朕可以信任的,只余你蓝姓一家。”闵京背着手走到我身边,兀自摇着头道,“可惜,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心下一苦,忽然想起了爹临终前的话:“玉烟哪,自古官场如战场,帝王如虎狼,爹不愿你去那朝堂上做什么寻仇的傻事儿,还是老实在翰林院待着,替人家拟个文书就好……咳咳,若是有人执意拖你进了这毒泷恶雾,还是赶紧丢了乌纱帽回老家去,种一辈子田也别再入仕途!” 不论是忠臣也好,奸臣也罢,总免不了危险和死局。败了,被干干净净地赐死;成了,也免不了兔死狗烹。 我的手稍稍握起,决定说一句不识时务的话:“皇上,臣请辞……” 闵京猛然回头。 我吓了一跳,欲说出的话也噎了回去。 他淡淡地看我一眼,抬脚朝龙床走去。“朕有些累了,你下去吧。” 我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说出来:“臣请辞……” 闵京忽然冷笑一声:“蓝尚书。” 我顿时缄口。 “刚才那个娈童,可合你心意?”他瞥向方才放置玉台的那块地。 呸。我说是,皇上您会把他送给我吗? 我丝毫没发现话题已被他彻底岔了开去,只是硬着头皮道:“还……还成。” 他冷眼看着我,又道:“喜欢君儒易么?” 怎么又提到儒易了?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闷声道:“儒易是臣的小舅舅,自然是喜欢的。” 闵京挑了一下眉,道:“哦……那,喜欢林照溪么?” 我的心肝被这句话浇了个透顶。看来我和儒易清琪上酒楼喝的那顿酒,也终究没躲过锦衣卫的眼睛。“他……他虽然年纪尚轻,却见识颇广,看得出是个栋梁之材,臣也是欣赏的。”我如是说道。 闵京别有深意地笑了。“蓝玉烟啊蓝玉烟,难不成是个美人,你就喜欢么?” 我下意识点点头,心中一惊,又赶紧摇头。 闵京没理会我的动作,坐在床沿抚摸着自己手上的金玉扳指,语气仍是平稳道:“你喜欢……嫣王么?” 我项上一凉,忙道:“皇上,臣对嫣王绝无龌龊之心。” 闵京慢悠悠道:“是么?朕的七弟可是京城第一美人,你二人又相交这么多年,居然从未动过心思?” 我摇头:“回皇上的话,从未。” “哦?”闵京的眼神又变得深沉起来,“你连嫣儿都不喜欢,还会有哪个美人能入你的眼?” 我苦笑:“但凭缘份吧。” 闵京不说话了。 我约莫着他是在想后宫的事,于是没敢出言打断,只恭敬地站在一旁候着。 待我终于迟钝地想起辞官的事,刚想开口时,只听闵京说: “蓝尚书,你觉得朕美么?” ……如果这话是从闵兰、儒易或是灵图嘴里说出来,我会觉得再平常不过,或许还会调侃两句,可这话从皇上口中说出来,怎么听怎么诡异。我不敢妄自揣测圣意,只得恭顺道:“皇上贵为九五之尊,拥龙凤之姿,日月之表,这天下无人可比拟。” 闵京哼了一声,似乎很不满我这样的恭维态度。他侧身看我,漂亮的凤眼又眯了起来:“那你……喜欢朕么?” 12 “叔啊,你别想不开啊!!” 宋灵图抱着我的腿,拼了命地想把我从悬着的白绫上拽下来。我双手抓着白绫,挺着腰弹蹬了几下后,淡然地回头道:“吼什么吼,目无尊长,没看见本尚书是在测这白绫的韧度么?” 灵图的嚎声戛然而止,望着我疑惑道:“你测这韧度干吗?”我从椅子上跳下来,把白绫往灵图项上一缠,微笑道:“……看看能不能一下吊死三个。”灵图哆嗦了一下:“哪三个?” “我,你,容渊。”我收紧了手中的白绫,仍是微笑道。 他哽咽道:“为什么?” 我敛起笑,哀怨地看着他:“如果我死了,你们不殉葬么?”他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然后把脖子上的白绫解下来递到我手上,诚恳地说:“叔啊,你还是一个人去吧,我和容儿还要好好过日子呢。” …… 我坐在礼部的书案旁,泫然欲泣。 灵图站在一边摇头叹气:“蓝玉烟啊蓝玉烟,你有点出息成不?”我扯了一方小帕拭泪,抽抽噎噎道:“……妾、妾身只是觉得有些不好过罢了。”刚被小舅舅强吻,又被皇上调戏,这日子能好过么? 灵图抚平倒竖的寒毛,嫌弃地看着我道:“年纪一大把了,脸皮又没那么薄,被人逗上两句又如何?况且那人还是皇上,就算他真想要你,你也得自己乖乖趴好让他上。”我擤了一下鼻涕,严肃道:“宋侍郎,注意你的用词。皇上后宫佳丽三千,眼睛又没花,怎么可能看上我这种庸人?” “皇上不是神仙,他也是凡夫俗子。”灵图的语气变得深沉起来,“没准儿真哪天冲个凉脑瓜就进水了呢。” 我闻言一震,开始认真地琢磨这事儿出现的可能性。 “不会的。”我沉吟半晌,幽幽地看着灵图道,“皇上嫌男子的后庭脏,连那些个貌美的少年都受不了,又怎会看上我这个老男人?” “嫌脏?”灵图一愣,低低地嘟囔着,“若是在下的话,就不会在意这些了……” 我注意到他的神色有些不大自然,却也没想太多,只是咬着自己的帕子,眼角冒出点点泪光。“我说叔啊,”灵图忽然有点邪气地笑了笑,凑过来低声道,“如果皇上愿意为你在下,你从了他不?” 我老脸一红:“这……”这怎么可能嘛。 “嘿,你老实说,”灵图的笑容愈发不怀好意起来,“他问你喜欢不喜欢他时,你这里——”他捅捅我的心口,“怎么想的?” “能怎么想?”我终于清醒过来,很没形象地翻翻白眼道,“那可是我的泰山,还是我妹夫,最重要的是身上还套着龙袍。” 灵图促狭一笑:“但是,他是个美人。” 我欣然赞同道:“脸蛋俊。” 他悠然接口道:“腿还长。” “嘿嘿嘿……”两人俱是一阵银笑。 若是叫别人听到我俩在这里对万岁爷浮想联翩,恐怕就不只是诛族之罪这么简单了。 容渊在远处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灵图立马敛了声。我弯起胳膊肘捣了捣他,小声道:“哎哎,灵儿,你说我要是对皇上起了觊觎之心,会有什么下场?” 灵图闻言,颇有深意地笑了。“你,说,呢?”他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匪夷所思的同情。 我瘪瘪嘴,丧气地别过了头。 没想到这一别头,算是完了。 眼前出现了一张脸。这次却不是苗恩那张涂脂抹粉的太监脸,而是货真价实的美人榜眼脸。他朝我淡淡一笑,道:“尚书大人。” “清,清琪啊……”我讷讷道,“怎想起来礼部玩?” “下官来送翰林院撰好的新礼典通文。”他怀里抱着两卷玄色的文书,语气平平道,“左侍郎可在?” 容渊忙起身迎他,二人一齐踏进了偏阁。我默默地望着两人的背影,对旁边的右侍郎道:“据说,一个姑娘若是让男子窥去了自己所有的丑态,除了嫁给他就只能杀了他了。” 灵图点头。我忧伤道:“所以我在想,到底是嫁给他好还是杀了他好。” “得了吧,”旁边的人嗤道,“按你这么说,我和容儿还不都得娶了你?” 我忧伤地抬起头。 倒也是…… “好吧,言归正传。”灵图正色道,“你觉得皇上那时转了话头是什么意思?” “我要是知道,还用那么想不开么?”我泪汪汪道,“我要辞官,这地方真呆不下去了……” “叔,你是真傻还是假傻?”灵图压低声音道,“闵京做了那么多年傀儡,自然是想有朝一日把张氏掀下去。你看这朝里,除了蓝家是光溜溜的一个小子,其他还有哪家是单纯的?你现在死了爹,又当了驸马,就算官做得再大,只要不骑到王悲卿那老儿头上,合乎情理,西林党就不会拿你如何,简直是闵京唯一能拿起的棋子了。如今别说你这礼部尚书辞不掉,保不准他再多给你丢几个官当,明着挑你和他们互斗。” 我听罢一阵沉默。 我当然知道皇上相中的就是我这个不会引起过多猜忌的庸臣。我当然也知道现在的他,根本没有和西林党对抗的能力,连皇位都是岌岌可危。锦衣卫食张氏之禄,抓不出西林党那些大人的把柄,就只好成天跟在我屁股后头瞎转悠;而那些大人贪赃枉法无恶不作,悠哉之余乱给忠臣扣帽子,俨然把自己当成了龙椅上的人。 闵京无可奈何。 张太后在闵京登基时,为了免遭报复还是为自己留了一手。当时大半个朝廷都觉得张氏没命了,谁知他们竟逍遥至今。但以我现在的混沌脑袋,始终猜不出她那一手是什么。而我什么时候知道了,什么时候刽子手的刀就光溜溜地架在脖子上了。 莫非她还想效仿武曌那般,自己称帝吗? 若我做了闵京的入幕之宾,还能得善终吗? 思及此,我苦笑一声:“若我入了这局,你和容儿恐怕也没有安生日子过了。” 灵图叹气道:“蓝景郁,虽然你这人不靠谱了一点,但于我和容儿来说,始终都有一份知遇之恩,说想过安生日子是不假,可这朝廷又有哪一天是安生的?我曾也想过跟容儿舍本逐末,行商买卖,或是去青山里做一对闲云野鹤,可那遭人白眼的日子,也实在不比这好多少。”他犹豫了一下又道:“反正你只要知道,我和容儿绝不会弃你不顾便是了。拖累不拖累的,无所谓。” 我听了频频点头。 ——好小子,没白养你们这些年。 两人静下来时,便听到偏阁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谈话声。 “……清琪兄地纹深长且红润,看得出身子比较强健,不过此线开端有链形纹,可见清琪兄幼时体格羸弱;命纹虽断断续续,却也顺风顺水,说明清琪兄在不久的将来,定是扶摇直上。”我和灵图走进去的时候,正看到容渊执着林照溪的手,在为他看手相。 想到那日琼林苑的光景,我没来由的老脸一红,有些心虚。看手相我是不会的,但容渊却精研相学,找他没错。林照溪瞥了我一眼,面上却对着容渊笑道:“那就承蒙郑兄吉言了。”容渊颔首,比划着他的手心接着说道:“人纹深细,可见天资聪颖,果断睿智。” 林照溪沉默了一会儿,问道:“那……天纹呢?”容渊眉峰稍蹙,道:“清琪兄天纹细小且有多处断裂,并伴随岛纹出没,很可能在感情上会受些挫折,但总的来说还是延伸得当,若碰到命定之人,也是可以长伴一生的。” 我分明感到林照溪飞快地看了我一眼,目光极是复杂。我有点疑惑,于是哼哧哼哧地凑过去,厚着脸皮朝容渊摊开手掌道:“那本尚书呢?”他打量了两眼,望着我凉凉地道:“尚书大人地纹较粗,且包含掌丘范围颇大,看得出精力充沛,性欲旺盛。” 我尴尬地咳了两声,心中无比哀怨。 林照溪脸色微红,不自在地偏过了头。 灵图站在旁边偷笑。容渊接着道:“命纹和岛纹交错复杂,则是仕途不稳,要多加谨慎。” 这句话让我心头一颤,忙凝神细听起来。谁知他的下一句却是:“人纹上也有多处岛纹斑驳,可见脑瓜不太好使。” 灵图坚决地点了点头。林照溪仍是淡淡的笑。 我悲愤了。容渊纤细的食指在我掌上划了划,语气稍缓:“天纹颀长及有分岔下弯,可见是个愿意为爱牺牲的痴情种子。” 灵图狐疑地看我一眼。我朝他羞涩一笑。“不过,这姻缘线杂乱无章且没有主线,岛纹众多……”容渊卖了个官司,声音低了下来。 “能看出什么?”问的却是林照溪。“看得出叔此生,命犯桃花。”容渊笑吟吟道。 我听罢静默了一会儿,幽声道:“桃花在哪里?”灵图赶紧扑上去搂住容渊,朝我撇嘴道:“反正不在这里。” 再看林照溪,他居然在发呆。 于是我也开始发呆。桃花啊桃花,那些和我相好过的倌儿们都不能叫桃花,至多算得上是野花,那我的桃花究竟在哪儿呢…… “清琪兄。”兀自琢磨间,容渊挣开灵图,抱起翰林院的文书唤了他一声,“我们走吧。” 林照溪回过神来,应了一声跟过去。我甩掉脑海里的桃花,立刻凑上去摇尾巴:“上哪儿?商榷吗?我也去!” 灵图怪异地看着我,指着容渊怀里的文书道:“你审定拟文了吗?”我摇头。 他指向不远处堆放着书册的陈列架道:“重新编撰的卷宗都看了吗?”我摇头。 他手指一挽,指向架子下面的书箱道:“前朝礼法会背了吗?”我摇头。 “那你还是坐着喝茶吧,别添乱了。”灵图有气无力道。 …… 半柱香的功夫后,我捧着一小杯铁观音,坐在椅上唉声叹气起来。“尚书大人这是怎么了?”林照溪从外面踱进来,看着我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失笑道。 我含糊了半天,闷声道:“容儿方才说我命犯桃花。” “那又如何?”他轻笑道,“犯桃花不好吗?景郁兄应当高兴才是。” “不好。”我面露喟然,心不在焉地朝窗外看去,“我如今已是三十而立,早就过了犯桃花的冲动年岁,现在只想找个知己爱人,做一对琴瑟和鸣的伉俪,至于烂桃花之流,不要也罢。” “哦?”他的声音有些困惑,“那人不是公主么?” “知赏么,做妹妹和好友还成,若要做爱人,我却是受不住的。”一想到知赏的那些刀枪棍棒,我就直冒冷汗。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那你们……”我挥挥手:“只是挂个夫妻之名罢了。” “嗯。”不知为何,我居然觉得他看起来有点高兴。 “说也奇怪,这些年来我身边的人,没有一个不是真心实意待着的,可个个都与我有缘无份,白白蹉跎了青葱年月。”我扣着茶盖,语气有些讪讪的,“说来惭愧,是我误了他们。” “我知道景郁兄并不是个寡情的人,”林照溪温和地看着我,突然道,“昨儿在街上遇见的那倌儿,看起来似是不年轻了。难得景郁兄留他那么久,感情却还是那么深厚。” 我一个激灵,茶盖一翻,连带看他的眼神也变得幽怨起来。清琪啊清琪,我到底是嫁给你好还是杀了你好呢…… “只不过……”他迟疑了好半天才道,“他倒是和嫣王有两三分相似。” 说罢眼神清澈地看向我,似在询问。我苦笑道:“我若说只是巧合,你信不信?”信也罢,不信也罢,毕竟这些年旁人都是这么认为的,连知赏和灵图他们也不例外,我就只好打着哈哈,随她们去了。 “当然信。”没想到,他那一双清亮的眸子直直地望进我的眼底,理所当然道。我心头一震,看着他的双眼逐渐迷离起来,下意识便道:“小七……” 这话出口,他愣了,我也愣了。 半晌,他涩然道:“玉烟哥……哥还记得我。” 我点头道:“你长大了。” 你长大了,我却老了。身在壮年,心比身先老。 他赧然而僵硬地站着,白皙的侧颈微微低着,垂在身侧的手绞紧了自己的袖子,就像一个被揭穿秘密的孩子。就当我以为他会开口提起往事时,他却说:“我曾问过,景郁兄可有挚爱的人?” 我心下疑惑,却还是答道:“嗯,没有。”他紧紧地盯着我,道:“现在没有,以前可有过?”“以前……”我刚想说没有,心里却莫名冒出一个淡淡的影子。那影子越来越近,慢慢地跟闵兰的影子混淆起来,一齐锥了上来,缭绕在我的心头挥之不去,留下点点参差的驳痕。 拭去心头那一点苦涩,我缓声道:“或许有过吧。” 林照溪没有再问下去。他的眼神依然很清澈,似是能掩盖下一切黑暗与污浊。然后他俯身,鼻息喷洒在我的面上,伸手轻轻地拂了一拂,很轻柔,也很细腻的触感。 日头正高的时候,他转身离去了。 我仍坐在原处,看着他纤秀的背影,好似有根羽毛在心底轻轻挠了挠。 13 春来易困,多些时候睡觉也是好的。 皇上这次真是大方,径直批了我上奏谎报的病假(诸位阁老纷纷表示赞成),又给了雅歌一个探亲的名头住在尚书府,派人好生照顾起来。不用早朝时看那些老狐狸的嘴脸,也不用天天对着折子进退两难,当我神清气爽地扔下一堆公文走出礼部时,灵图那厮的两只眼睛都瞪绿了。 儒易开始天天往尚书府跑。 雅歌这次回来,他恐怕是最高兴的一个。从雅歌入宫那年算起,两人竟是有十年未见了,如今再见自是很欣慰。只是儒易听说雅歌怀孕的消息后一蹶不振,而雅歌对他的异样热情也始终淡然处之,仍旧把他当做弟弟,两人倒也没燃出什么孽情的火花来。 今个儿他上门,穿着一袭竹青长衫,小脑袋蔫蔫地耷拉着,没有一点将要见到心上人的喜悦,只是在见到知赏时才不屑地哼了一声,有了些表情。知赏看着他,也哼了一声,挽起剑进后院习武了。儒易顿时吃瘪,站在那里偏了偏头,目光深沉地看了我一会儿,抬脚找雅歌去了。 闵兰在我旁边低笑道:“这两人,真是活宝。” 我望着儒易有些寂寥的背影,心中没来由的一紧:“唉,我真是担心他啊……” “有什么好担心的?”闵兰掠了掠自己耳边的墨发,不以为意道,“他现在究竟还是小孩子心性,一时忘不了也没什么大碍,等雅歌把孩子生下来,再过几年他看开了,娶上几房妻妾也就过去了。” 我却摇头:“怕是不会这么容易。”儒易对雅歌的执着,我比谁都看得清楚。 “说到娶亲,善花公主的事怎么样了?”我顿了顿,问道。这些日子没去礼部,替善花公主选婿的事就落在了灵图和容渊头上,也不知他们做的如何了。“还能怎样,”闵兰略一扬眉,话中透着一丝不耐,蹙眉道,“那公主似乎是铁了心要嫁给我。” 呸,当初还铁了心要嫁给我呢!我心中想着,颇有些不以为然。不过这下可难办了。那善花虽不是什么倾城绝色,却眼光甚高,被我一个俗人拒了自是没什么,可闵兰是闻名天下的嫣王,官家公子里再没有一个品貌能与之媲美,恐怕还真难让她改变主意。 要不还是嫁给我算了?跟知赏商量一下,她或许会理解吧。 不过,如今善花还能看得上我么?我悲凉地望着窗外。 正思索着,闵兰忽然岔开了话头道:“季将军下月便要出征了,容渊他们正在筹备随行的礼单……” 我一惊,收回放空的目光,纳闷道:“季将军不是方才班师吗?怎么这么快又要走了?” 难道那些倭寇还没被收拾妥当?真是贼心不死。 “这次不是倭寇,是那北边的蛮夷。”闵兰看出了我的心思,叹道,“瓦剌的新首领绰罗斯氏年轻气盛,前些年就扬言要取我天朝疆土,只是一直迟迟未见动作,阁老们主张送了些礼品过去,也就压下了。前几天皇上接到了西北探子的密报,说是绰罗斯氏正在往边域上集中练兵,这次恐怕是想来真的。” 我一拍脑门,清醒了。 这几日真是睡得混沌,朝中之事一概不知。看来不管有我没我,朝里始终没有什么安宁日子。怪不得知赏这几天闷闷不乐的,时不时还跟儒易呛上两句,原来是在担心这事。 “内阁的意思?”我半是疑问半是肯定道。 “朝中小半数臣子的意思是,先和谈,随便找个宫女录上玉牒送过去,若是交涉不成,再退一步争取时间养兵不迟。而阁老们的意思……”闵兰的眼神沉了一沉,“区区蛮夷小贼,何以为惧?攻也。” 我皱起眉头:“有多少把握?” 闵兰冷笑一声,没说话。 这群天天吃富贵泔水的老畜生! 我心中暗骂。朝中武官除了季将军,全是他们一手提上来的软蛋,没什么可以派上用场的,纵使季将军有通天之才,单凭一人领军又怎可能抵挡数十万蛮夷的冷箭?再说,他自入仕起就一直漂泊在东南海口,海战自然擅长,却从没踏过西北的荒地,一时半会儿又怎能适应过来?更不必说现在初胜倭寇,军队喜悦士气松散,操练兵马也需要一些时日,就这样莽撞地上战场,怕是凶多吉少。 “季将军这次是主动请缨,皇后急得不行,不过皇上也没拦着。”闵兰接着道,“随军带了些交涉的黄金白银,不多,估计礼是不成的。” 我点头,又摇头,心中愈发悲凉。 “皇上还点了白修静做监军。”闵兰停了一会儿又道。 我呆了呆,疑惑道:“是那状元郎?不应是派都察院的人去么?”闵兰淡淡道:“状元郎似乎很受王悲卿喜欢,才入翰林不过短短数日就被提作了侍读学士,还正赶上户部侍郎告老还乡的缺,我看几位阁老也有那个意思,只是缺些时日罢了。让他去,是皇上自己的意思。” 我估摸着皇上点白修静做监军是想趁早解决一个将来的祸害。而内阁的大人们竟也无人出言阻拦,想必定是算计了什么。 挠了挠头,掂起桐木桌上放着的水壶,猛灌了一口后,擦擦嘴角抬脚出了门。 这事,不归我管,也管不着。 当务之急还是早点向皇上表明态度,待雅歌生下孩子让知赏找个名头把我休了,早些还乡去。 闵兰在身后唤道:“景郁,你去哪儿?” “有点困,去睡一觉。”我打了个哈欠回头道。 他看看我,又看看窗外的艳阳天,细细地拧起了眉。 我脸上一窘,不好意思起来:“嫣儿,你先……” 他莞尔一笑,抿着唇凑过来道: “我陪你睡。” 14 …… 我突然觉得,自己可以改名叫蓝下惠了。 闵兰躺在我身边,漂亮的眸子亮晶晶地瞅着我,微微屈起的身体散发着一阵若有似无的清香,萦绕在我的鼻间挥之不去;而我直直地躺着,双目紧闭,心无旁骛地为自己念起了清心咒。 闵兰并不睡,只是看我,像要把我盯穿一般。我幽幽地望了一眼窗外,心中祈祷那些缇骑不会把“嫣王在蓝尚书床上”这件事报给闵京。闵兰和闵京有着几分相似,只是眼神里多了几分柔和,少了几分凌厉,却也足够让我发怵了。 “嫣儿,你不若……”我艰难地咽了下口水,道,“回家去睡吧。” 他闻言一笑,伸出手揽住我的腰,低头埋在我的颈窝里道:“不要。” 脖子上紧紧地贴着顺滑的青丝,腰上那柔软的触感竟像带着些许暗示,我僵硬地躺着,不禁紧张起来。 不多时,耳边传来一阵愉悦的窃笑声。 “瞧你吓的,哈哈哈……”闵兰把手收了回去,原本晶莹的眸子含了几分戏谑。我讪讪地抹把脸,身子终于放松了下来,苦笑道:“这玩笑开得着实不怎么厚道。王爷又不是不晓得我是个断袖,万一出个什么事儿,我这小细脖子真是经不起砍的。” “哦?”闵兰故作天真道,“能出什么事儿?” 我顿时语塞。闵兰意味深长地勾了勾唇,凑上来低声道:“你情我愿的,就不是事儿。”看着我臊红的耳根,他又道:“再说,本王也是断袖。” 我闻言甘拜下风:“是是是,断袖也是有品的断袖,我这皮糙肉厚的哪比得上闵玉……” 闵兰蹙了下眉,我赶紧噤声。 就在我不知所措时,他忽然叹了口气,埋下头道:“确实,你比不上他。”只说完这一句,他就沉默了。 我也随他沉默了半晌,出言道:“嫣儿。” “嗯?” “人死不能复生。” “嗯。” “你就别……别再惦记着他了。” 春日午后的困乏温吞地袭了上来。闵兰静静地挨在我的肩膀上,呼吸渐渐平稳,浓密的眼睫合着,似已陷入梦乡。我一手揽着他,任他靠着,人却是越来越精神。 “其实我知道。”闵兰忽然睁开眼睛,微微撑起身,对着我认真地说道。 “其实我什么都知道。”他的表情有些落寞。 ……嫣儿,你都知道了什么? 我下意识有些惶恐,掌心冒出了些许汗水,挨着他的身躯竟有些发颤。我和闵玉的那些荒唐事,闵兰本该一辈子都不知道。若是他知道了,以后我还有什么颜面再出现在他眼前? “你最近似乎跟林照溪走得挺近?”他慢条斯理道。 我心中顿时一松。这些日子儒易忙着缠雅歌,闵兰忙着宗人府的事务,知赏又忙着舞枪弄剑,实在没什么人理我,也就时隔多年再次相逢的林照溪常跟着儒易来府里伴我,这才使我的郁结之气消散了不少,没想到这都被他看出了异样。 闵兰狡黠一笑:“你定是看上他了。” “哪儿能啊!”我摆摆手,“什么叫看上,小七可不是什么花街柳巷里的小倌,而是皇上钦点的、才高八斗的榜眼郎,我哪敢对他有什么猥亵之心。” 闵兰语气含酸道:“小七,真亲密啊……”话锋一转,他顿了顿,又道:“景郁,这么多年了,你怎么就没想过定下来呢?” 闻言,我的眼前模模糊糊泛起了影子,一个接一个,来了,又从眼前溜走,随行的还有片片桃花。“皆是有缘无分。”我想起容渊的那些话,语气有些涩涩的,“那你呢,也没想过定下来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含糊不清道:“……我有红袖了。” 提到他那个姬妾,我顿时不舒服起来。胸前闷闷的,顿时冲散了方才的一点倦意。我抬了抬胳膊,起身下了床。“怎么不睡了?”闵兰在身后轻声唤了一句,样子有些愕然。 “我去礼部看看。” 15 说是去礼部,我却去了翰林院。 这些日子来,只有看到林照溪时,我的心情才会好些。 没想到刚进翰林院,我看见的第一个人不是小七,却是季勋。 虎背熊腰的季将军身着常服,站在几个正在忙碌的典籍中,望着眼前束发官袍的编修美人,眼里的柔情可以溺毙一千只蜜蜂。耿冰牙木着脸在他面前飘来飘去,熟视无睹。 见我进来,耿冰牙哼了一声,道:“尚书大人不在府上歇着养病,来这里做什么?”我欣赏了一会儿耿冰牙漂亮的狐媚小脸,道:“我来找……”话音未落,一个庞大的影子袭了过来,径直拎着我往回走。 翰林院的匾额下,我揉着自己险些被卸下来的胳膊,幽怨道:“季将军,你就不能对妾身温柔一点么……”季勋红着一张俊脸,似个小媳妇似的扭捏了半天,小声道:“玉烟你跟冰,咳,耿翰林很熟么?” 我收起幽怨的表情,淡淡道:“一点也不熟,我还有事,先……”“咳咳!”季勋扯了扯我的袖子,严肃道,“还请尚书大人帮我美言两句。” “为啥是我?”我诧异道。自琼林一宴后耿冰牙对我印象极差,更别提那天刚好让他撞见我和春生亲热了。现在他恐怕是对我避之不及,哪里会听得进去? “你这个断袖多资深啊,我就喜欢冰牙一个,哪儿像你似的天天换人……”季勋含糊了半天,道,“我想请玉烟你给冰牙讲讲断袖的学问。” 我掏了掏耳朵,心中无比好奇。 断袖能有什么学问?为什么上到皇上下到将军都认为我很有学问? 半个时辰后。 先如此如此,再这般这般。语毕,我严肃地对椅子上侧卧着的耿冰牙道:“总而言之,他的袖子是你扯断的,所以是你断了他,不是他断了你。作为被断的一方,季将军没有应该被谴责的地方。” 耿冰牙漫不经心道:“哦。”我扬眉:“哦?” “哦的意思是知道了。”他乜斜着我道。我干笑两声:“那,你打算怎么做。” “尚书大人,”耿冰牙眼波流转,道,“季将军喜欢我哪里?” 我心中一虚,理直气壮道:“自然是哪里都喜欢的。” 耿冰牙冷哼一声:“那满脑猥琐的家伙,不过是看中我这皮囊罢了。”说罢眯了眯眼,瞅着我冷笑道:“你说,我若是化作一把朽骨,他还会喜欢我吗?”他站起来,接着说道:“我若是钻进了尚书大人的皮囊里,他还会喜欢我吗?” 晴天霹雳。 不带这样的啊,怎么还顺带把我也嘲讽了,本尚书虽然不俊,但怎么也算看得过去啊。我掬了一把老泪,道:“这……” “其实我若断袖,也可。”耿冰牙忽然出言道。 我拭干泪痕,忙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来。若耿冰牙都断了,天下皆可断也。 他慢悠悠地扳着指头数道:“首先,那人要有帝王之气。” 季将军可没谋朝篡位的心思啊,我苦笑道。 “其次,那人要视我为唯一。” 这个好说,季勋是个老实人。 耿冰牙深吸一口气,抑扬顿挫地吐出了最后一句: “最后,那人必须能,让,我,上。” 他狰狞地笑了会儿,抬手一拍书案,走了。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脑海里顿时出现了纤细娇弱的耿冰牙把高大英武的季将军压在身下的场面,怎么想怎么觉得违和,半晌挥手弹落身上的鸡皮疙瘩,也走了。 老季呀老季,兄弟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刚走没几步路,门外进来一个人。 他的表情很淡漠,双眼无波无澜,走路也悄无声息的,面色有些苍白,看得出身子比较虚弱。然而,五官却是上品。 刚被提做侍读学士的状元郎,西林党新婿,白修静。他抬眼看到我,不卑不亢地唤了句:“尚书大人。” 虽然知道自己不应和西林党的人有牵扯,可我却奇异地对他产生出一种熟悉之感,莫名地想要亲近一些,于是道:“那个,在下蓝玉烟,字景郁。” 他静静地看着我,似是不解我话中用意,好一会儿才道:“白修静,字念七。” 我心头一震。 念七? “哪个七?”我有些唐突地问道。他一惊,很快低下头,语气依然淡漠:“数七。”我怔了一会儿,又问道:“何解?”他略有迟疑,答道:“家中有兄姊六人。” “念七啊……”我的眉头紧了又松,问道,“你是哪里人?” “江苏徐州。” 果然是我想多了。 “尚书大人是来找清琪兄的?”他问道。 我点头。“他去了户部,再过小半个时辰就该回来了。”他看了看一边忙活的几个典籍,道,“您要等他吗?” “不了。”我侧过身子为他让开路,道,“其实也没什么事。” 他点点头,绕过我走了。 我走出翰林院,朝那远远蹲在墙角的人吹了声口哨。 季勋嗖地一声奔了过来,脸上满是期盼的表情。我把耿冰牙的最后三句话活灵活现地表演了一遍,神态动作步步到位,最后一个“上”字出口,季勋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然后过了许久,才悠悠地叹了口气。 “有何感想?”我同情地看着他。 “……冰牙到底是不喜欢我的。”他的眼神相当黯然,“又何必强求?我早知如此。现在看来,我所迷恋的也不过是当年那个灵动的小人儿,和他现在相却甚远,早就没理由再兀自纠缠下去了。” 见他想得开,我也放心下来,于是调侃道:“那小人儿又什么厉害之处,能让大将军迷恋如斯?” “毕竟是我的初恋。”他看起来有些怅然,“初恋总是很难忘怀的。” 初恋…… 我的眼前又模模糊糊地飘出了那个人的影子。 “玉烟啊,”季勋忽然道,“其实我很羡慕你。” 我嗤了一声,道:“我一个庸人,有什么好羡慕的。” 季勋瞧着我,道:“你看,你虽然没我生的英俊好看,身边却总有那么些死心塌地跟着的,当真是艳福不浅哪。”我闻言,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他打量了我几眼,又皱起眉道:“不过我也常常在想……”“想什么?”我问。 “你身边总是新旧人交迭,也都待他们极好,但你可有真正动心的?”季勋认真地问道。我凝神想了想:“似是没有罢。”我对他们的喜欢,只是欲。 他琢磨了一会儿,笑道:“莫非也在念着自己的初恋?” 我摇头。“哎,玉烟,”他好像完全从被耿冰牙拒绝的阴影里走了出来,连声音也变得雀跃,“告诉兄弟,你的初恋是谁?” 我的初恋是谁? 【烟儿,我这便走了。好生照顾着自己。】 “没有,我还没爱过呢。”我回过神来,打了个哈欠道,“季将军随我回府吧,知赏可是想你想得慌。” 季勋略有惭愧道:“也是,本来答应要教她兵法,谁知这一来二去地就给耽误了,当真是对不住。”说罢深深地望了一眼翰林院,道:“我与冰牙终是无缘。也便这么算了吧。” 这时,我突然想起一事,问道:“听说你下月要出征?”他答道:“是。”我愣了:“主动请缨?”“是。”我跳起来道:“为什么?!” 原来主动请缨竟是真的。 季勋神色凝重地示意我凑近些,小声道:“那个状元白修静。”“嗯。”“他的监军只是个名头,实际上是去与绰罗斯氏交涉的。”“什么?!”“让他去是王悲卿的主意,不是皇上的。” 我听着听着,掌心顿时出了汗。 这战事似乎并没有我想象得那么简单。 “本来王悲卿是打算让昭勇将军去,可他是张向淮的人,实在太过危险。我便极力请缨,决不能让此次战役全盖在西林党的眼皮底下。” “如果白修静在途中有异动,”季勋又往翰林院里看了看,咬牙道,“我便替皇上除了他。” 我心中有些疑惑。 白修静是西林党派去与绰罗斯氏交涉的。可一个徐州人,怎么学来的蒙古语? 压下这疑惑,我大笑着拍拍季勋的肩:“好了,兄弟定等你凯旋!好久没聚,咱们回府上,不醉不休!” “好!不醉不休,哈哈哈……” 16 五月初三,季勋出征瓦剌,白修静为随行监军,赴往西北边域一线。 五月初五,闵京下令彻查后宫谋害皇子一案,一时间后宫人人自危,女官自杀数人,始终没找出什么端续。 五月十四,季皇后自缢宫中,死前留下遗言,承认祸害皇子一事。 尚书府内。 “木兰,你冷静些!”我和府里的几个下人拖住知赏,儒易在旁边掰了半天,才将她手里的阔刀夺了下来。 知赏踉跄着摔坐在地上,扬着头泪流满面道:“哥,不可能!不可能是母后做的!” 我心中复杂万分,只得上前揽住她,拍着她的背安慰道:“对,不是皇后!” 知赏的手紧紧地握着,指甲陷入肉里流下些许暗红的血迹。她双目猩红,半晌才咬牙切齿道:“定是那个老妖婆陷害她的!” 我缓慢地点点头,打心底认同了这句话。 她伏在我的怀里啜泣半天,才抬起头,恨恨地道:“我一定要杀了她!!” 我揽着她的手一颤,和旁边的儒易面面相觑,却是沉默不言。 雅歌在宫中常受季氏照顾,听说皇后已薨的消息后大为悲恸,不小心动了胎气,宫里来的御医正在为她调养。我便和儒易看护着哀毁骨立的知赏,一时间府里暮气沉沉,阴雨连绵。 国葬是大事,这么一来连秋祭都被取消了。礼部缺人手,我又是人家的女婿,这病也没法再装下去,只得把那闲置已久的锦鸡补服穿上,回礼部帮灵图和容渊的忙。谁知刚一进门还未来得及喘口气,就被守在那里的苗恩拖去了御书房。 多日不见,闵京似乎憔悴了许多,乍一看竟能从那墨发中看出银丝来。 闵京十三岁娶了季氏做太子妃,到如今已有二十一年。他和季氏算不得恩爱伉俪,但也称得上是相敬如宾。季皇后之死对他打击甚大,人竟像是苍老了许多。见我进来,他开口第一句便是:“知赏如何了?” 我看着他有些黯然的侧脸,答道:“回皇上,知赏近些日子身体好了些,但情绪仍有些……偏激。” “那,朕的皇子呢?” “雅歌一切尚好,小皇子也很健康。” 闵京静默了很久,才道:“蓝尚书,朕是不是很窝囊。” 虽像是问我,用的却是肯定语气。 我不知该如何作答。 闵京站起来,从我身边一掠而过,淡淡道:“你随朕来。” 我老老实实地跟着他。 七拐八拐,随他拐进一间漆黑幽静的阁子,像是藏宝阁。还好,呈在我面前的并不是少年们白花花的屁股,而是一方沉甸甸的黑匣。 “把它打开。”闵京淡淡地命令道。 我依言打开。“你来看看这个。”他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扔给我道。 我下意识一抖,险些把它摔落下去。 居然是遗诏。 “愣着做什么?”闵京冷声道,“看。” 我依言端着它细看了一遍。这遗诏有些年岁,纸质有些泛黄,然而国玺的朱印仍是很鲜明,上面的内容无非是先帝病重,太子贤德,故将治国大任托付于他,很正常的遗诏。闵京背着手在旁边慢慢地踱了一圈,道:“这是假的。是朕自己拟的。” 我又是一抖。 “看不出来么?”他问。 我摇头。 “知道朕为何动不得张氏么?”他斜着眼道。 我默默地点了头。 因为真的那份,在张氏手里。而且八成对闵京不利。 他把那遗诏重新放回黑匣,开始娓娓道来:“当年先帝驾崩之时神智不清,被张氏蛊惑,下令废掉朕改立九皇子。谁知九皇子携遗诏不知所踪,在寻他的间隙,朕被张氏那贼妇下药,浑沌了三年,至今体内余毒未清,时有糊涂,根本辨不得是非。” 我颤声道;“那九皇子……”“八成是死了,真正的遗诏也不知所踪。”闵京冷笑道,“还好他们见朕听话,没有随便找个野种塞到龙椅上。” “听话”二字,他咬音分外的重。 见我无言,他接着道:“朕这些年,只有早朝和之后的两三个时辰,以及临寝前的一个时辰才是清醒的。” 我觉得自己的身子有些瘫软。 “蓝正德就是在朕糊涂时没的。”他背对着我,目光不知落在何处,“所以,张氏才是你的仇家。” 这话被他说出口时,我知道自己的安生日子总算是过到头,再也留不得了。闵京凤眼微挑,转身对着我道:“蓝尚书,你不妨来说说这朝中局势。” 我沉默良久,道:“臣……不敢多言。” 闵京嗤笑一声,伸指点了点我补服上的锦鸡,道:“你以为你坐到这个位子上,还能做个无辜的庸臣么?” 我毫不犹豫地掀袍跪下:“臣请辞去礼部尚书一职。” “蓝玉烟,你休要不知好歹!”闵京不轻不重地踢了我一脚,骂道,“若非是朕有意保你,你早就化成荒野孤魂了。辞?朕倒想升你的官呢。” 我跪着低头,默然不语。闵京轻声笑了一下,蹲下来对我道:“你说,朕封你为华盖殿大学士如何?” 我躲过他的目光,道:“臣无力胜任。” 王悲卿的位子,我没有任何想要取而代之的心思。闵京笑着给了我一耳光:“好,好得很。朕是昏君,你是庸臣,可真是般配。” 这一下打得着实不轻。我的身子随着脸颊一歪,牙关一阵抽搐,仍是不语。“那么,在你眼里,谁有能力来辅佐朕?”闵京又给了我一耳光,脸上依然笑着,这次却轻了许多。 我的脑海里飞速越过那些年轻官员们的脸。 灵图和容渊与我一派,固然不可。至于翰林院,儒易与我血脉相连,我更是不舍得让他去冒险;白修静已是西林党的人,自不必多说;耿冰牙生性洒脱不爱受拘束,在翰林院这么久也没有升官,可见不会愿意。那么,也只剩下他了。 我低着头道:“臣以为新翰林中,唯新科榜眼林照溪能担当此任。” “哦,林照溪。”闵京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你倒是和他亲近。” 他在我面前盘桓了许久,声音有些低沉:“朕的嫣王也向朕举荐这个人,看样子的确是有些能耐。只是……”他停了下来,颇有些玩味地斜着我道:“他一个人怎么够呢?你若是疼惜你的美人,就该和他一起才对。” 我平声道:“臣和此人并无床笫瓜葛。” 闵京冷笑:“你倒也知道自己有多银荡。” 我低着头,他看着我。 “……朕登基十五年来,藩王之乱层出不穷,而朝中王悲卿和张氏一党限制皇权为非作歹,朕这皇位根本就已岌岌可危!闵氏皇朝,怎能在朕的手里被外戚所左右!” “朕就问你,蓝玉烟。”他对我下了最后通牒,“你不想为蓝正德报仇吗?你不愿辅佐朕铲除张氏一党吗?” …… 我可怜的帝王,究竟是被逼到了何种地步,才狠下心对自己的臣子说出这话来? 可惜,我是个庸人。 可惜,我注定无能。 我跪在他面前,平静地道:“臣请辞去礼部尚书一职。” 闵京气得浑身发抖。 他正欲发作,阁外的苗恩却走了进来。 苗恩看看我又看看他,指甲上妖艳的黑色蔻丹正不安地扣在一起,低头小声道:“皇上,时辰快到了。” 闵京忽然顿住。 他没再看我一眼,甩手走了。 17 闲来无事时,我总喜欢上护城河边上瞧瞧。 天气已然闷热,岸边杨柳绿得格外喜人。日头偏西时,我远远地瞥见一个淡墨色的人,修竹般站在那一丛碧绿之中,和那一汪深不可测的河水晃成了一片薄薄的影儿。 “清琪,”我慢慢地移步过去道,“怎起兴来这边赏景?” 林照溪歪歪斜斜地倚在那栏上,闻言回头,眸子里氤氲的雾气竟有些凄凉之感。入目的酡红双颊告诉我,他醉了。 “……为什么?”他怀抱着一只酒瓶,朝着我喃喃道。 我纳闷地扶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温言道:“怎么了?” 他扬起头,愣愣地看着我的脸,然后伸手抚上了我的眉心。“玉烟哥哥。”他轻声唤着,言语里夹杂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苦涩。 我心中蓦地一紧。 “为什么?”他的眼里分明飘忽着晶莹的东西,“我哪里比不过他?” 他?我皱起眉,扶着他的肩道:“清琪,你醉了。不如我送你回去罢。” “那时,”他没有理会我的话,只是怔怔地说着,“那时不论你有多宠我,只要闵玉一来,你都会把我推去跟闵兰玩;闵兰固然漂亮,可你绝不会知道……我有多讨厌他。除了闵玉便是闵兰,我总也入不得你的心。” 我一惊,挨着他的双手颤了一下,慌乱道:“说什么胡话!” 林照溪久久地凝视着我,忽然冷笑了起来:“你满心念着的都是闵玉,闵玉闵玉闵玉……而后是闵兰,再来才是我!” “不,我?”他自嘲般笑着,从我怀里挣了出来,雾气迷蒙的眼里浮出了些许鄙夷,“我倒是忘了,这些年你身边向来不缺暖床之人,上到堂堂王爷,下到青楼贱妓,都把你当个仙人似的宠着!连高丽的那几个都费尽心思黏着你一道回来。跟他们比起来,我林照溪又算得了什么?” 他昂头喝了一口酒,随手把那酒瓶丢到了河里。“我很奇怪,”他伸出手轻轻地捏了两下我的面皮,醉态十分可人,“你这面相,本是丢到大街上也难找得出,到底是怎么迷住那么多人的?连我也……” “连我也和他们一样。”他的笑容里满是无奈之意。 天边,殷红的日仅剩下了几丝凄艳的余光,缓缓沉进了地平线。 再晚些敲了暮鼓,就要到宵禁了吧。我这么想着。 林照溪已经醉得不成样子。我背着他,小心翼翼地绕小道回了府上。 瞧这样子也定是问不出住处,今夜就在我府上将就了吧。 我轻轻地将他平放到床上,又为他除了鞋袜,拉上一层薄被解了床帐。抬脚欲走的时候,他忽然拽住了我的袖子。回头一看,他的眼底仍是醉人的迷蒙,带着酒香的唇微微张着,分明是一副邀吻的姿态。 我默不作声地把他的手塞回去,也没再看他一眼,撂下了床帐。 “为什么我就不可以?”他的声音在身后恨恨地响起来。 我没有停住步伐,只是道:“若是有缘无分,何必多此一举。” 拉开门,便看见儒易在面前站着,脸色有些阴沉。 我项上一凉,讷讷道:“方才……” 儒易了然一哼,侧身给我让了道。 …… 二更天的时候我从偏道绕了几绕,进了花想楼,在老鸨的谄媚下随手点了个有些过气的清秀小倌,揽着进阁里办事。 压着那个倌儿的时候,原本被压抑的思绪忽然潮水般涌了出来。 我在断袖的最初,并不喜欢这些涂脂抹粉的假女子,只喜欢英俊阳刚的男子。 就像,闵玉那样的。 那时我们二人年少气盛,又初识情欲滋味,行云布雨是常有的事,因我体质太差没法在下,他便纵容着我一个寺卿公子上他这个皇子的身,起初每次行事都会痛苦,后来我熟稔起来,他便渐渐尝到了后面的乐趣,这才算是真正有了鱼水之欢。 在伏趴着的那人身上捣弄了数十下,才将就着泄了出来,却是没有一点滋味可言。 老天都是公正的。给了我一副不怎么中看的皮囊,又赐了我漫天随风而逝的桃花瓣。 这命犯桃花的命格,真是让旁人笑煞了去。 最初是闵玉。 他入了我的心,断了我的袖,最后决然而去,起兵谋反,最后尸骨无存。 而后是淮南艳伶白水莲。他本阅人无数,又是个风流肆意的主儿,谁知和我一度春风后竟敛了性子,为自己赎了身,追随我到了京城。 我对他生了情,便尽心尽意地待他,打发走了府里除春生外的所有男宠。可他却在看见春生后大为吃味,和大多数人一样,认为我对闵兰有个些什么心思。 诚然,这些年来我对闵兰说没感情,那是假的;若说它是爱,那也是假的。然而天下人都以为我爱闵兰爱到了骨子里,连皇上也不例外。 白水莲性子骄纵,从不肯放下身段委曲求全,自然受不得一丝半点的委屈,在一次吵闹之后跑了出去,不慎落了水,就此魂断河底。 闵玉和白水莲,两个我动过情的人,都死了。 后来,我便再也没动过情,动过的,只是欲。什么人可以动欲,什么人不可以动欲,我清楚得很。 李尚贤脑袋不保时,曾把自己庶出的十六岁小儿子送到了我府上。我本就决定要帮他,看到那小公子满脸泪痕的样子,也没有强迫的心思,就只是留着当做宾客。谁知不过三两天,他就像当初的春生那般主动爬上了我的床,临行前哭着让我别忘了他。 让我别忘了他。 别忘了他。 当年小七走的时候,也是这么对我说的。 我又怎么会忘呢? 与我相好过的,我一辈子都会缅怀于心。 只可惜,这人心实在太小,小到连个影子都装不下。 我已不敢再动情。 18、番外:故人(一) 娘说,我打小就是个憨孩子,见谁都是一脸老实的笑,从不曾哭过。 十二岁那年娘背上剑去了江湖,如愿以偿地做了一名女侠。 “我和你爹并无感情,不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本来生了你之后就想一走了之的,但是看他那成天半死不活的模样,委实有些舍不得,就留下来做他的朋友。直到他爱上了你云姨娘,我的使命才算真正了结。”娘这么说道,“可惜你云姨娘红颜薄命,不然我也不用陪他这么久。” 临走前娘对我看了又看,摸着我的头笑道:“烟儿长大了,要好好照顾爹和妹妹。”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娘就这么走了。直到爹下葬的那一天,她也没有回来,只是托人捎来了信,信里有一小撮她的头发。她让我们把她的头发和爹葬在一起。 所以我想,娘对爹,其实还是有些感情的。 或许就如我对闵兰那般。 娘走了之后不到半个月,我从国子监下学回家,老远便看见扎着双丫髻的雅歌正和一个年纪相仿的小人蹲在院里玩耍。那小人生得精致漂亮,穿着华贵的锦缎,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一眼望进我心里去了。 雅歌瞧见我,脆脆地喊了声:“哥!”说罢三步两步跳过来,一头扎进了我怀里。还未待我反应,她便眨眨眼,笑嘻嘻地指着那小人道:“这是我相公~” 我弹了弹她的脑壳,绷着脸道:“什么相公!小姑娘家的口无遮拦,叫爹听见还不剜了你!” 雅歌吐了吐舌,从我怀里跳下来跑了。 一大片绿荫下,一个软软糯糯的童音在我身后响起来:“姐姐~” 我回头一瞧,儒易正迈着两条小短腿跌跌撞撞地朝雅歌走过去,好像随时都会摔倒的样子。我蹲下来抱住他,和颜悦色道:“儒易叫姐姐做什么?来,哥哥抱。” 儒易侧头,胖乎乎的小脸在看见我时一下子皱了起来,“呼~不要叔叔,要姐姐。” 晴天霹雳。 我讪讪地看着雅歌过来把他抱了起来,叮嘱道:“当心别摔着了。” 雅歌点头,略吃力地抱着小胖子去别处玩了。 垂着的衣襟忽然一紧,我一愣,发觉有只嫩白的小手拽住了我。那被雅歌叫成相公的漂亮小人昂着头看我,手一松,张开了胳膊站在我面前,分明是要抱的姿势。我便了然地抱住他,任他将一双小手围在了我的脖子上。 “你是谁家的孩子?”我问。 漂亮小人窝在我的手臂上,舒服地靠了半天,才扬起头对我道:“我叫小兰。” 我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丝毫不认生的小孩,摸摸下巴:“小兰啊。” 原来是女娃。这下好了,回头让爹爹替我求亲,把他娶回来给我当老婆。这丫头长得这么好看,娘也肯定喜欢。这样想着,我的笑容便赧然了些,正欲开口,忽然听到他轻轻地唤了一声:“大哥,五哥。” 我闻言抬头,只见荷花池边站着一个十六七岁的玄衣少年,身后围着侍从,还跟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小鬼头。小鬼头见我看他,贱兮兮地朝我一笑。少年头戴银冠,相貌俊美,远远地瞥了我一眼,朝旁边的人问道:“这是寺卿公子?” 他旁边的侍从恭敬地道:“回太子殿下,正是。” 少年打量了我一会儿,没说话。好半天,他阔步走来,伸手从我怀里抱走了小兰。我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未来媳妇儿坐在他的臂弯里,随他没入了长廊之中。 太子。我呆呆地站在他身后看着,心肝儿裂成了好多瓣。 呜……太子抢我媳妇…… “哟哟哟,蓝玉烟?”那原本跟在少年身后的小鬼头凑了过来,伸指捣了捣我的肩膀。我正沉浸在失恋的苦楚中,因此没好气地回了他一句:“你谁啊?” 他的脸色有些发黑:“我叫闵玉。”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 “哦。” 他惊愕了:“就一个哦?” 我奇怪道:“不然呢?” 他烦躁起来,在我旁边上窜下跳地挠了半天脑袋,才理直气壮地说:“你应该唤我五殿下。”说罢挺起胸脯,作出一副高贵的姿态来。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 “哦。” 他顿时泄了气:“你这人……” 我扭头便走。闵玉迟疑了片刻,竟然追了过来。 这家伙明明跟我差不多年纪,长相却颇为英武,一双浓浓的剑眉镶在坚毅的脸上,英挺的鼻梁似刀刻般完美,没有一点我所痛恨的婴儿肥,再过几年肯定是个祸害。他像只猴子似的在我身边上窜下跳,摸摸这里抠抠那里,一路跟我进了书房。 我看书,他看我。 我看他,他看墙。 我看墙,他看我。 “五殿下。”我生硬地道,“可否不要打扰在下温书?” 他充耳不闻,背着手在房里绕了一圈,凑过来神神秘秘地低声道:“嘿嘿,我弟弟是不是长得很漂亮?” 我蹙眉道:“什么弟弟?” “哼,别装了。”他不屑地哼了一声,“你刚才看小兰那眼神,就跟父皇看母妃的眼神似的。” 我放下书,终于意识到一个严肃的问题。“小兰……是你弟弟?” 他趾高气扬地点点头:“当然,亲弟弟。只不过我长得比较像父皇,他比较像母妃罢了。” 我沉默了很久,一脸悲怆地将他扑倒在地,痛痛快快地把他揍了一顿。 ……永别了,我的初恋。 19、番外:故人(二) 我把五皇子打了。 打五皇子的后果就是,五皇子生气了。 五皇子生气的后果就是,我被盯上了。 自从太子殿下携两位皇子专程来探望染了风寒的爹之后,我就跟闵玉这个恶人结下了梁子。他没有直接叫侍从把我拉下去打板子,也没有为难爹一丝一毫,而是成天出没府中,不停地用恶毒的法子来蹂躏我。 比如这天午后,我正在书房里专心背书,闵玉端着一盘瓜果,盘腿坐在梁上津津有味地嚼着,嘎吱嘎吱,嘎吱嘎吱…… “哎哎,真笨,这么大了连《论语》都背不下来。”他说着抄起身边浸着冰块的酸梅汤,爽快地灌了一口道,“大哥可是五岁就会背了的,小兰现在也差不多会了。” 我没理他。 “蓝玉烟啊蓝玉烟,不看你的长相光听名字,还以为是哪里的风流才子,谁知却是庸人一个,真是可惜了这么好的名字,还跟我撞了一个玉字,啧啧。” 夏蝉不知疲倦地在窗外鸣叫着,房里口干舌燥的我攥紧了手中的书页。闵玉吃光了大半盘,端着仅剩的几片薄薄的小瓜,跳到书桌边做出一副慈悲的模样对我道:“我从宫里带出来的,很甜哦,你吃不吃?”说完捏起一片瓜,诱惑般在我嘴边晃了晃。 我心中一喜:“……” 他心领神会地点点头:“不吃我就吃了哦。”语毕,他嘴边的西瓜汁华丽丽地溅到了我手中的书册上。我捏着书页的手又紧了紧,看着他那张欠扁的俊脸,越看越想打。然而,为了我的光明仕途,也为了爹的乌纱帽,为了不让蓝家被诛九族,我忍。 “蓝玉烟,你是九月十四生辰么?”他把嘴里的瓜咽下去,突然道。 我依然不理他。 “我比你年长两个月,叫哥。”他严肃道。 我撇撇嘴:“姐。” 他一时语塞,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又跳回梁上耍猴戏去了。 不多时,夏蝉的鸣声模糊起来,额上冒出的汗把我浸得像个水人。我有些昏昏欲睡,眼里的墨字也歪斜起来。待我清醒过来时,梁上已没了闵玉的影子,束在脑后的发一阵阵揪疼。我回头,看见他正拿着一条长长的红绳揪着我的头发,好整以暇地一圈圈缠绕着。“头悬梁,锥刺股。戳大腿太疼了,我帮你悬个梁。”他口中念念有词道。 是可忍,孰不可忍,我终于忍无可忍,一脚掀翻了他,把他摁到地上肆意地拳打脚踢起来。闵玉没还手,看向我的目光愈发耐人寻味,嘴角还含着笑意。 咣地一声,门开了,大病初愈的爹黑着脸看我们。我低头一看,闵玉正在我身下辗转呻吟,脸上满是被欺负的委屈。“咳咳,蓝寺卿,我没事……”闵玉虚弱地道,那模样可以称得上是楚楚可人我见犹怜。 这次玩大了。 我被爹用鸡毛掸抽得三天没下床。 这三天闵玉老老实实地待在宫里,没来骚扰我。 第一天我趴在床上大汗淋漓时,旁边莫名出现了一大壶浸着冰块的酸梅汤;第二天是薄荷冻糕,第三天是新鲜冰果。第四天闵玉又出现在了房梁上,见我抬头,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烟儿~” 什么烟儿,肉麻死了!我心中咆哮着,没给他好脸色。 闵玉依旧坐在梁上看我温书学习,只是不再捣乱了,有时还能就着书里的典故和我聊上两句。其实他为人也算风趣,又颇有学识,能文会武,不失为一个能结交的倜傥君子。一来二去的,我不由得对他产生了些朦胧的好感。在某天他殷勤地为我研墨时,我忽然意识到,这家伙是个皇子,一句不顺就能要我脑袋的皇子。 这么一想,多日来积在胸中的郁结之气也消散得差不多了。 就在我下定决心要原谅他的那天晚上,闵玉又偷偷摸摸地从宫里溜过来了。“烟儿,我问你啊。”他的样子看起来很紧张,“那里一碰就硬硬的,撸一撸会出白水是怎么回事?” 我愣了一下:“哪里?”“就是那里嘛。”“那里是哪里?” 他妩媚地眨了眨眼,羞涩道:“小鸡鸡。”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他一脸清纯地看着我。 我顿时骄傲起来。本以为闵玉人小鬼大无所不知,没想到也不过如此,连成人之事都不甚清楚。不过他毕竟还是个养在深宫里的皇子,情有可原,情有可原。我佯装老成地咳了一声,道:“你回宫里找个女人,扒光了丢床上就知道了。” 他眉峰一蹙:“真的?”我点点头:“真的。” 看着闵玉离去的背影,我心里忽然有点不舒服。压下这怪异的感觉,我心里数着羊,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闵玉又来了,在三更天的时候。半睡半醒间,耳边传来一个含糊不清的声音:“……往里边挪挪。”我依言挪了。他躺到我身边,好半天没说话。我翻身背对着他,“如何了?” “没如何。”他打了个哈欠,手搭在我的腰上,摆了个舒服的姿势准备入睡。“不会吧。”我狐疑地看着他道,“你昨天不是说……” “哦,你是说昨天啊。”他恍然大悟,继而猖狂地笑了起来,“蓝笨笨,你连调戏的话都听不出来吗?” 我一下涨红了脸,心里除了被骗的愤怒,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高兴。正奇怪着自己莫名的情绪,只听旁边的闵玉咳了一声,道:“我不喜欢女子。” 不喜欢女子?我斜着眼看他:“那你喜欢男的?” 他坦然地嗯了一声。我猛然坐起身,盯着他。 他大方地任我盯着,夜色下朦胧的脸上没有一点惭愧和羞耻。我认真想了一会儿,得瑟道:“嘿嘿,男的和男的又不能做,你这辈子怕是要清心寡欲了。”闵玉闻言拧起眉,看了我好半天,突然嗤地一声笑道:“谁说男的和男的不能做?”我得意的表情一僵,好奇道:“怎么做?” 他不语,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夜光下,他那一双瞳眸闪闪发亮,俊美异常。 我一愣,微微侧过身,脸上忽然有些发烧。 一只手慢慢搭到我的小腹上,又绕到后面,摸在了某个不该摸的部位上。 “你干什么?!”我咆哮起来。他的手哆嗦了一下,睁大眼睛无辜地看着我。“龙阳春宫图上的男人都是用这后面做的……我教教你……”他说着在上面按了按,试探着想要把指头伸进去。 “你要和我做么?”我震惊了。 他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五殿下你是疯了么? 我嘴角一阵抽搐,忙按住他的手,朝他悲壮地摇摇头,沉声道:“实不相瞒,在下生有痔疮,五殿下若是不怕污了手和鸡鸡的话,就只管来好了。” “痔疮?”闵玉睁大眼睛道,“那岂不是会很疼?” 见我仍是一脸悲壮,他停了手上的动作,若有所思道:“那好吧,我不做了。”我刚刚缓和了一下绷着的神经,他又道:“那后面不能用,前面还是可以的吧?” 我的眼睛亮了一下:“……我可以上五殿下吗?” 闵玉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然后他从腰间抽出一条长长的绳子,伸手制住我的双肩,动作极其轻柔地,把我捆成了麻花;他又笑着在我胸膛上摸了几下,朝我小腹下那团软软的东西伸出了魔爪。 …… 第二天一早,闵玉溜得无影无踪,我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一副被蹂躏过的样子。 爹抄着鸡毛掸冲进来的时候,恰巧看见凌乱的被褥和光着膀子躺在上面的我。我双眼无神地看了爹一眼,小腹下的东西萎靡不振地耷拉着,上面被闵玉那恶棍用朱砂画成了一朵通红的蘑菇,肚子上布满了两人的白浊,真是要多凄惨有多凄惨。 啪嗒一声鸡毛掸落了地,爹一脸惆怅地走了出去。 从此我便踏上了不归路。 要说那一夜给我留下的印象是什么,那就是爽,然后疼。挨千刀的闵玉不叫我好过,对着我那脆弱的东西百般折磨,待我忍不住求饶时才饶有兴趣地在上面亲了几下,一张皇子金口,把我咬得嗷嗷直叫,之后又拿了我画画用的精品羊毫,把我的身子当成了供他泼墨的宣纸。 那几日我身上笼罩的黑气氤氲了整个寺卿府,爹一直呆在自己的房里惆怅,雅歌在我面前就像个见了狼的小兔子,不多时就跑到君府住下了。只有林维鸿家的小儿子没察觉出我的异样,一口一个“玉烟哥哥”唤得比以前更甜,这才让我心情稍好了些。 闵玉那采花贼没再出现过,这让我既感叹他的识趣,又不齿他的薄幸。不对,我怎么变得跟个怨妇似的? 这天爹终于从惆怅中走了出来,和林维鸿约在堂里下棋,我便拉着小七捡了根树枝在地上画画。画着画着,眼下便出现了闵玉的脸。我深吸一口气,恶狠狠地拿树枝把这厮的俊脸划开,糊成了一团。 “玉烟哥哥。”小七在旁边软软地叫了我一声。我的手一顿,扔了树枝,和颜悦色道:“小七怎么了?”小七迟疑了一下,道:“刚才,哥哥好像有点不高兴。” “没有,哥哥和小七在一起最高兴了。”我笑着捏了捏他的脸。是啊,我哪里有不高兴,我怎么会不高兴,只要别让我看见那谁谁的脸。 正说着,那谁谁的脸突然从我肩膀右边伸了出来。 幻觉。我干笑了两声,捡起树枝继续在地上糊那张惨不忍睹的脸。糊着糊着,眼前出现两个一大一小两个人,五皇子闵玉和七皇子闵兰。 闵玉穿着华贵的绸衫,整个人容光焕发,看起来英气勃勃,一点也不像才十二岁的小孩子。相比之下我就衰多了,一身脏兮兮的衣裳不说,脸上还有黑眼圈和婴儿肥。我看着他们,也没行礼,淡淡地说了一句:“玉烟见过两位皇子。” 闵玉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双手背在身后,用大人的口气对闵兰道:“小兰,我和烟……蓝玉烟有话要谈,你带这个……”他把目光投向小七,皱了一下眉,想必是不知道小七的名字。 我接口道:“小七。” “嗯,小七,你带他去玩。” 闵兰点点头,依然是不认生的样子,也没有养尊处优的皇子架势,只是朝我身边的小七温和地笑了笑,拉着他的小手走了。 我忧郁地望着他的背影。这样的小美人啊,怎么就是个男娃呢? 心中正感慨着,袖口忽然被一股大力拉住,一路奔向大堂。“寺卿大人。”闵玉站在堂中,嗓音洪亮地对正在和林维鸿下棋的爹道,“我要娶玉烟做皇子妃!” 爹捏着棋子的手一颤,惊愕了。 他对面正欲落子的林维鸿一颤,惊愕了。 我一颤,也惊愕了。 “烟儿。”他转过身来,不好意思地对我道,“你要我不要嫁给我当皇子妃啊?” 我的嘴角抽搐,抽搐,又抽搐。 “——不要。” …… “其实我觊觎你很久了。”半个时辰后,闵玉端坐在我的房里严肃地说道。 “哦?”我不以为意地扬扬眉。闵玉安静了一会儿,道:“我曾经一个人溜到国子监去玩,见了好多那儿的学子。其中有好看的,有丑的,有聪明的,有笨的……”他说着点了点我的鼻子,两眼笑成了一条缝:“就你一个,最没特色的。” 我轻哼一声,没说话,起身走了。“烟儿。”闵玉跟在我身后嚷道,“烟儿,我是真的喜欢你。” 我停住步伐,转身看他:“你喜欢我什么?”说罢古怪地侧过身,模仿着他的腔调道:“蓝玉烟啊蓝玉烟,不看你的长相光听名字,还以为是哪里的风流才子,谁知却是庸人一个,真是可惜了这么好的名字,还跟我撞了一个玉字,啧啧。” 他一愣,耷拉着脑袋道:“当时我是……” 我冷眼看他。 哪有男人会无缘无故喜欢男人,又哪有男人会无缘无故喜欢平庸的男人?他只不过是想戏弄于我罢了。果然,眼前的人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解释出个所以然,只是叹气道:“好烟儿,原谅我吧。” 我笑了:“好啊。”他惊喜地看着我,上前拉住了我的手。我清清嗓子,凑在他耳边低声道:“五殿下,你玩了我一次,我三天没下床,爹到现在还吓得不轻。你说说,这笔账要怎么算?” 闵玉沉思良久,精巧的喉结滚动了两下,犹豫地望着我:“你想怎么算?” 我冷笑了许久,道:“让我上。” 他的身子一下僵硬了。 我站在他面前,优哉游哉地抱着肩看他。他低着头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忽然一握拳,绕到我身后关了门,又奔到窗前关了窗,然后走到床边一梗脖子,大义凛然地朝我招了招手。 我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就慢腾腾地挪了过去。谁知他看着我漫不经心的样子,居然羞涩了起来,一手扶上我的肩,一手伸到自己的胸口,解开了衣襟。 我目瞪口呆。 待自己重重地把他压在床上,两人皆已蓄势待发时,我才清楚地意识到,他居然真的不是在戏弄我。 少年的身体还很青涩,肌肤是一种光滑的小麦色,随着我掌心的抚摸慢慢地在身下起伏着。无论是他赧然的神情还是动人的媚态,都让我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战栗,好像被人打破了最后一道边防。 那是我见过的最美的身体,无论是日后的春生还是白水莲,都无法与其比拟的、稚气又充满阳刚的美。 那时,我们都还年幼,谁也不知道日后将要发生什么,只是欢愉地享受着眼下的一切,贪婪地从对方身上汲取着自己需要的养料。 当我终于冲破那道禁忌的紧致时,身下的闵玉闷哼了一声,却是攀上我的脖颈,咬着牙没说什么; 当我稍作休整,不停地进入又抽出,将自己所有的情感都宣泄在他身上时,他大开着双腿,原本满是苦楚的俊美脸庞逐渐有了些快意; 当我终于泄在他的身体里,长吁一口气时,身下的人轻声呢喃着我的名字,眼里有了些湿意。 …… “也不是很痛。”云消雨歇之际,他蜷缩在床上的一角,呆呆地望着床帐道。 我拭去他眼角的泪水,看着床榻上的血迹和白浊,不禁有些愧疚。然而,胯下某个至今仍在作痛的部位告诉我,这些愧疚是完全没有必要的。我深吸一口气,道:“翻过去,我要再做一次。” 闵玉依言翻了身,口中嘟囔道:“我那天明明没有上你……”我拍了一下他结实的臀部,黑着脸道:“我那天很痛你知道吗?居然还敢咬我,咬得我……”“我那不是……呃……没有经验么……”闵玉话未说完,我已又冲了进去。 …… 我知道自己喜欢闵玉。 这条路,已难再回头。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间,我和闵玉已是十五岁的少年,太子即将登基。 我们一直小心翼翼地来往着,从没让爹以外的人觉察出异端来。然而这份情,却始终掺杂着些许不安。 情浓时我也曾问过闵玉,他现在是皇子,将来是亲王,如果娶妻成家了我怎么办?他的回答永远是三个字,不可能。 他在床上永远都是那么热情,能让我暂时忘记心头上的所有不安。 直到那一天,不可能变成了可能。 我早该晓得,我们俩能走到这一步,本就是谁也不欠谁的,再多的眼泪都得自个儿咽进肚里,没必要再矫情地作出委屈的样子。所以,当那一天他告诉我自己将要赴往封地成婚时,我只是愣了半晌,便坦然笑了。 “你爱我吗?”我问他。“爱。”他斩钉截铁道。 那几日阴雨连绵,整个京城都裹上了一层朦胧的雾气。我和他撑着伞一起漫步在护城河边,看着点点水花在河面上溅起,相对无言。 这个人还是少年吧。尽管他已经出落成了英武的模样,举手投足之间尽是能令少女倾倒的将帅风度。他站在我旁边,丢下手中的伞,任那雨水流过完美坚毅的下颚时,我能感到心中油然而生的寒意。 爱。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可笑的谎话吗? 既然如此,当初你说要娶我做皇子妃,可还当真?这句话我压在心底,没有说出来。 闵玉成了晋王,抛下我和闵兰,走了。 林惠妃一案过后,朝中林氏一族举家流放至荒地。临行的那日,爹在城门边告别了老友,我和雅歌在城门边告别了泪流满面的小七。再转身,便看到如修竹般站在街角的闵兰。他已出落的美丽非凡,嫣王二字可谓当之无愧,只是静静地注视着我,便能掠起我心中的涟漪。 他和闵玉,到底是有几分相似的。 “皇兄来了信,下月成婚。”他的声音很轻,也充斥着几分寂寥之意。 闵兰爱着闵玉,尽管在这时还是仅仅处在萌芽状态的占有欲。 闵兰伴着几个侍卫走了。我转身,爹正定定地看着我,苍老的面容带着几分无奈和疼惜。我低下头,静静道:“爹,孩儿不孝。” “还念着他?” “是。” 十五岁,晋王闵玉大婚,迎娶宣大总督之女。 十五岁,我开始出入欢场,成了真正的断袖。 20、番外:故人(三) 十九岁这年发生了许多事。 晋王妃在生下嫡子之后,在这一年又为晋王生下一女,晋地欢喜。 闵兰当上宗人令,纳了宣大总督的庶女红袖做妾。 雅歌入宫,被封为婕妤。 我考得了功名,点入了翰林。 雅歌在得知闵兰纳妾的当天哭了一宿,第二天就主动要求参加选秀。我舍不得让自己的妹妹去嗅那后宫妃子间的硝烟,本是不想允的,谁知爹早就有此打算,二话不说就应了下来,还从宫中请了个年老的女官来府里教养她。雅歌天生丽质,又能歌善舞、乖巧懂事,很快脱颖而出,获得了皇上的宠爱。 雅歌进宫的时候儒易还小,本以为他只是普通的恋姐情节,谁知过了许多年,他仍旧不能忘怀。 儒易对雅歌的那般心思,雅歌对闵兰的那般心思。 而闵兰自己的心思,亦已清晰了起来。在这个初识人事、情窦初开的年纪,他毫不犹豫地纳了晋王妃的妹妹做妾,这在别人眼里自然算不得什么,而在我眼里却是另一回事了。闵兰心爱的人对天下来说,永远是个不能明说的禁忌。 我一天比一天昏昏然,在各色青楼进进出出,男宠一个接一个地纳,也不停地挨爹的骂。 花想楼,素来是个美人云集的地方,有女人,也有男人。 那天我遇到了春生,一个和闵兰长得很相似的倌儿。我喜欢闵玉,所以喜欢闵兰,所以自然喜欢和他相像的东西。 我便赎了他,带他进府,照例挨了爹一顿鸡毛掸子。 因为他和闵兰太为相似,我便对他没有丝毫亵玩之心,只想着留在身边当个伴,时常说说话也好。可是看着他脸上呈现出那种不属于闵兰的卑微之态时,我心中颇为复杂,于是教他习字、教他礼仪,直到他卸下了那股风尘味,我才觉得算是圆满。 但我终究还是错了。闵兰是绝不可能想法设法往我床上爬的。 浑浑噩噩间,我决定去一趟闵玉的封地游玩。没有别的念头,只是想散散心。 让爹帮我告了假,我独身一人赴晋,并在那里遇到了此生第二个让我钟情且挚爱的人,白水莲。 他穿着金丝黑底的薄衣,柔顺的青丝流泻至腰,懒懒地倚在戏楼上垂头看我,一双勾魂摄魄的媚眼流连在我身上,唇边漾起一个魅惑的笑。 他们的戏班明日就要启程,或许我再晚一日到这里,此生便不会与他相见,他也不会在大好年华殒命河底。 似乎他当初对我感兴趣,并不是因为我生得多俊多美,而是我对他不以为然的态度。 没错,不以为然。 因为初遇时,我只随着众人惊艳的目光略略抬头看了戏台上的他一眼,便低下了。 伶人白水莲,为人美艳却乖张,传说他在床上有着能让人极尽销魂的本事,天下不少风流才子以能与他共度春宵为傲,常常千金买一笑,却鲜少有人能入他的眼。 然而…… 不及闵兰。我漠然地得出这个结论,就独自喝起了酒,也没去在意他向我投来的那若有所思的目光。 第二天,戏班走了,白水莲却没走。 我每看一场戏,他便要出现在那戏楼里,用那魅惑勾人的眼神盯我盯上好久。我于他而言,是个神秘而难得的猎物。 没过多久,我就做了他的入幕之宾。我那时想着,只要和他相好一次,他便不会对我如此在意了。 谁知,我还是错了。 我回了京城,他尾随在我身后也来了京城。 看着他那副风尘仆仆、又骄傲霸道的模样,我长叹一声,认命了。 是夜,他褪去全身衣物,裸着白润美丽的身子攀爬在我身上,扬着下巴娇嗔道:“有了我,爷还要别人吗?” 我抱着他苦笑一声,俯身在他颈边轻轻啄吻,留下一串湿润的痕迹。 “不再要了。” 他的确有那种本事,能让人在床上,极尽销魂。 第二日,我便放走了自己所有的男宠,每人给了些银子,嘱咐他们回乡好好过日子。这其中也有不愿的,都被白水莲强硬地赶走了。最后一个不愿的,就是风尘味少些的春生。我没开口让他走,他便在白水莲眼下坦然起来。 白水莲见我没有让他走的意思,闹个半晌也就妥协了,只是威胁我不准再上他的床。我含含糊糊地应着,抱着他倒在床上折腾了起来。 爹嫌白水莲不干净,又是低贱的戏子,从没给过我们好脸色。 日子要是一直这么过着,倒也合心意。如果白水莲没有见到闵兰的话。 他终是见到了闵兰,在为他的美丽吃惊下,慢慢咬紧了牙。他当着闵兰的面质问我,养着那样一个和他相似的小倌,是不是对他抱着别样的心思。 我否认,他不听。 我便冷冷地看着他,并不解释。他的眼圈很快红了起来,想说些什么,又碍于自己的骄傲不肯开口,红唇嗫嚅了几下,恶狠狠地瞪了一眼闵兰,转身欲走。 闵兰往前走了几步,伸手抵住他的肩,低低地笑出了声:“……嫂。” 只这一声,两人冰释前嫌。 日子又恢复了平静。 一年。 两年。 到第三年,白水莲忽然变得神神叨叨起来。在翰林院待得晚了,他会疑心我是不是去了花街柳巷;几日忙于公事不行房了,他就疑心我是不是在外面找了娈童;在床上几个神情不太对了,他会觉得我在敷衍他;挑不出我过失的时候,他便一个人坐在院里,拔拔草,栽栽花,然后自怨自艾。 “玉烟,你还年轻,我今年已经二十八岁了……”一个午后,他窝在我怀里晒着太阳,口中喃喃地说道。我怜惜地抚上他那张完全瞧不出岁月的脸庞,笑道:“水莲,你也很年轻呐。” 他闻言就着我的手指吻了上来,湿润的舌尖滑过我手心的纹路,又转而覆在我嘴角辗转,纵情了半天,语气里含着一丝落寞:“我马上就要老了。” “二十八怎么会老呢?”我淡然笑道,“等到八十二,再说老不迟。” 他的身子一僵,好半天,又道:“玉烟,我很脏。” 我愣了一下,朝他笑笑,正欲开口便又听他道:“在遇到你之前,我和好多人……和好多人都行过房。” “那是以前的事,我并不在意的,”我无奈地抱着自己的爱人,“再说,我也和很多人……” “那不一样!”他激动起来,随即安静下来,眸子里满是水意,“我很脏,玉烟,我觉得自己根本配不上你。” “这叫什么话!”我板起脸凶了他一下,继而温声道,“你这样的美人肯垂青我这等凡夫俗子,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分,怎么会有配不上之说?” 他听罢静静地在我怀里躺了一会儿,唇边漾起一个静默的微笑,缓缓合上了双眼。我看着他依然美艳的睡脸,抚摸着他柔顺的青丝,心中那分异样的感觉愈发升温。水莲,你究竟在想些什么? 很久以后我才想明白,这时的白水莲就像当初和闵玉在一起的我,总是怕对方允诺的永远会有一天灰飞烟灭,怕两人不能长相厮守,怕自己总有一天会挽留不住对方的心。有所不同的是,温吞的我永远把这些话藏在肚里,而被宠惯了的他憋不住自己的任何心事。 没有给他安心,没有给他安稳,这些都是我的错。 白水莲仍在一天天闹着。 我的脾气好,我性子老实,不代表我能一直忍下去。 “够了,白水莲,不要无理取闹!”终于有一天,我朝他发了脾气。 “无理取闹?”他的身子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愣愣地说,“是啊,我无理取闹。” 我不再理他,拂袖欲走。 “玉烟,我是不是应该去死?”他抓着我的衣袖,曾经勾魂摄魄的眼睛变得暗淡无光,“如果现在我死了,就没有日后衰老的痕迹,不用让你为难地面对一个老叟,这样活在你心里的我永远都是最美的。 我仍在生气,也没在意他说了些什么,不耐烦地甩开他的手,起身去翰林院。 日暮时我回了府,听到他溺水的消息。当我再次见到他时,他已成了一具肿得五官都看不清楚的浮尸。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刻自己通身冰凉的感觉。 很痛,很冷。只有这两种感觉,不停地在心中翻搅。 白水莲的死,似乎是我今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哭。后来闵玉死的时候,我都只是在心中滴了几滴血,脸上并无表情。 我整日待在府里,不停地给自己灌酒,任谁也劝不动、说不得。爹不在京城,更是无人管我。闵兰无法,只得派人在门前守着我,生怕我做出什么傻事来。天公也真是配合,连续几天的倾盆大雨浇在我心头,凉得透彻。喝完了就哭,哭完了就喝,喝到最后,连自己也分不清眼中流出来的是泪还是酒。 那日我依然喝着酒,一双温厚的手从我背后缓缓抚了上来,一边拍一边轻声道:“烟儿……” 是春生吧?是他就好,我现在迫切地需要一个人来宣泄我的情绪,承受我的悲痛。 待我清醒过来时,已是第二日的清晨,床榻上一片凌乱的痕迹,还有一片触目惊心的鲜红。我走出房门,绕了几个回廊到正堂,只见闵兰正坐在那里喝着茶。“昨晚,皇兄回来了。”看到我出来,他放下茶盏道。 我愣了一下:“他怎么来了?”闵兰叹气道:“我看你那个样子实在是要不得,又不肯听话,生怕你把身子毁了,就想着皇兄毕竟和你是挚友,他的话你多少是能听进一些的。”又打量了我几眼,道:“感觉好些了么?” 我点点头:“他人呢?”“他今晨就走了。”闵兰说着,神色又含了几分寂寥。 闵玉,是你吗? 想到方才床榻上的那片鲜红,我心头蓦地一痛。 闵兰给我倒了一杯茶递过来。我接过茶一饮而尽,低头道:“对不起,嫣儿。” 闵兰一愣,不知所云地看着我。 “让别人误会我对你……很困扰吧?”我朝他苦笑。 他只是摇头:“无妨。” 几日的大雨过后,雾蒙蒙的早晨仍飘着毛毛细雨。我醒了酒,撑着伞到护城河边,远远地望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烟儿。”他低声道。 “……痛不痛?”我轻声问。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 这些年不见,他的模样更加英武,更加挺拔,俊美得令人窒息,然而我心中早已没了少年时的悸动,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我爱你。”他说。 我久久地望着他,把伞递过去,淡然道:“我只愿你不要去做那些作死的事情。” 从他离开的那日我便知道,自己一心念着的这个人,竟想当江山之主。所以才早早地离开,所以才娶了宣大总督的女儿。 谈何容易? 然而我与这江山相比,太轻薄,太可笑。我甚至连可以利用的价值都没有。 伞落在地上,我知道闵玉一直在身后凝视着我湿透的背影。 这便是我和闵玉的最后一次见面。直到他被处以极刑的那天,我都没去看他。 可闵兰去了。 闵兰回来的时候,就像白水莲死时的我一般,不停地给自己灌着酒。灌到高兴了,他便手舞足蹈地对我描述当时的情形:“他临刑前说……说……”闵兰断断续续地笑了一会儿,道:“他说……嫣儿……哈哈……嫣儿……” 嫣儿。 烟儿。 我垂下眼眸,把酣睡过去的闵兰抱到房里,盖好了被褥。 …… 头七的时候我梦到白水莲,他坐在奈何桥上唱着戏,绝色的容颜依然令人倾倒,双腿在空中摇晃着,只是不见了那光裸的脚踝。他的表情有痛苦,有喜悦,仿佛就要在那里一直等下去。 爹回来了。 爹死了。 娘在江湖不知所踪,妹妹在深宫不得相见,我已孑然一身。 守孝三年,我娶了长公主知赏。 成亲的当晚,她自己揭下了盖头,二话不说地朝我咬过来,直到把我的手臂咬出了一圈血痕,仍是不松口,凶悍的小脸上带着一丝恐慌。 我冷冷地看着她:“咬够了没有?” 她不说话,继续咬。我扇了她一巴掌,把她从我手臂上打落下来,就势压在了床上。她狠狠地瞪着我,挣扎了几下后,认命般闭上了双眼。 我松开手,没再看她一眼,独自在偏房睡了一宿。 第二日我在街上闲逛,粗眼瞥到一个少年书生顺着墙边独自走着,失魂落魄的样子瞧着相当好笑。是来参加会试的吧?我看了一会儿他那张清秀的小脸,倒也觉得赏心悦目,于是上前搭起讪来。 “这位兄台,怎么考取了功名,还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我拍拍他的肩道。 少年书生一愣,不知所措道:“阁下是……” 我便笑道:“敝姓蓝,名玉烟,字景郁。” 我们就这么攀谈起来。没想到,我的年纪虽比他大上许多,聊得倒是投机,二人都有些相见恨晚的意思。 如此我才得知他名为宋灵图,是应考的书生不假,却也早就落榜了。他在家乡的村里有个很要好的先生,那先生年纪轻轻却是怀才不遇,再加上家穷没有路上的盘缠,便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了宋灵图身上,倾尽所有教授于他,又用自己仅剩的钱将他送去考试。谁知宋灵图临考前夜忽然染了风寒,第二天连卷面上的墨字都看不清晰,于是名落孙山。他觉得自己没脸回去见先生,于是只得硬着头皮上京来,想在这里寻个谋生的差事做了,三年后再做打算。 “简单!”我拍了拍掌道,“灵图的肚里装着真才实学,即便名落孙山又能如何?” 宋灵图苦笑道:“只再等三年而已。” “不必,只要有贵人为你举荐即可。”我厚着脸皮对他道,“比如,你面前的这位。” 他打量了我几眼,惊讶道:“您是……” 我笑得没心没肺:“礼部尚书,蓝玉烟。” 宋灵图便这么入了朝,果然一展才华,连升数级。年底我又举荐了他家乡那位的年轻先生,两人同在朝里一道谋职,算是圆满了。 宋灵图和郑容渊相会的那日,窗外白雪皑皑,几点腊梅开得妖异。 只有花,没有叶。 很久以后我坐在这里,尸位素餐,常常捧了一杯热茶,面上虽笑,心如死海。 闵玉,还有我的水莲,都再也回不来了。 21 国葬过后,我又过上了一段平静日子。 林照溪因为我和闵兰的举荐,一路高升,做到了大理寺少卿。 知赏在宫内守孝数日,失踪了。我提心吊胆了好久,生怕她一个激动跑到凤仪宫把张太后砍了,后来才接到信,说是跟着来京禀事的监察御史跑到了江南,游历各州散散心。 季勋、白修静与瓦剌部绰罗斯氏初步交涉成功,在皇上的默许下签了一则开放两处通商口和互不侵犯的条约,即将班师。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雅歌在尚书府隐秘地生下一子,没有对外面露出半点风声。然而此时皇上已有半个月没上朝,我多次求见不成,有些着急,又隐隐约约觉得不对。 “有太夫人的消息了吗?”一下朝,我急急地回来问胡伯。 胡伯踌躇半晌,犹豫道:“回老爷,太夫人一向行事诡谲,到哪儿都探不到她的行踪,江湖茫茫,可谓难寻哪。” 我叹了口气。 自从上一次辞官不成后,我就一直派人打探着娘的消息,想把她寻回来。 娘不是神医,却擅长施毒解毒。 她常常说,行走江湖的女子,不可对毒术一无所知。 如今皇上体内的奇毒,绝不是简简单单就能被清除干净的,不然也不会拖上这么多年。我想请娘解了他的毒,从此以后他便再不会再受制于张氏,如此一来算是尽了君臣之情,也好早早抽身。 可眼下,娘却如人间蒸发了一般。 我闷闷地在太师椅上坐了一会儿,抬眼便看到儒易和闵兰。 儒易从上一次撞见林照溪在我房里后就不太搭理我,见了面也下巴扬得老高,说不上几句话就走了。我总有种感觉,他这些日子似乎总在避着我,连目光都是躲躲闪闪的不大自然。 闵兰在一旁瞧着儒易远去的背影,忽然道:“明年,儒易将和善花公主回高丽成亲。” “什么?!” 我一个不稳,从椅上跌了下来。 闵兰看着我震惊的样子道:“有必要这么惊讶么?” 我坐在地上抽搐了一会儿,平静了。 如今雅歌已产下皇子,以后更指不定会贵为国母,儒易再也没有继续迷恋她的理由了。能够下决心斩断这没有结果的情丝,理应是好事。可是善花公主,这两人又是怎么勾搭上的? “景郁,你是不是有些不高兴?”闵兰淡淡道,“毕竟是你的小舅舅。” 我干干地笑道:“没有,他肯收收心成家也是好的。只不过善花公主……”我迟疑半天,摇头道:“跟儒易不太合适。” 这般朝三暮四的女人,让我怎能放下心来把儒易交给她?万一又看上了更丽质的美男,背着他养几个面首,岂不是让君家蒙羞? “也是。”闵兰蹙起眉,话里带了一丝不屑,“起初还寻死觅活地要嫁给我,转眼又看上了儒易。” 前面还有一个本尚书呢。我幽幽地想。 我兀自难受了半晌,摆手道:“罢,既然儒易同意,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闵兰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垂下眼眸,道:“景郁。” “嗯?”我茫然地应了一声。 “景郁,我想,”闵兰咬着下唇,忽然直直地望进我的眼里,“我们可以在一起试试。” …… 我迅速地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淡定道:“嫣儿,你醉了。” 闵兰一愣,笑了。他走上前,轻轻地在我面颊上落了一个吻,然后朝我鼻尖上呵了一口气,道:“有酒味吗?” 兰花般的清芳带着微热拂在面颊,我推开他渐渐往后退,跌坐在椅上,然后盯着他颤声道:“……你忘了闵玉?” “我一辈子都只是爱他,但我也只喜欢你。”闵兰逼了上来,双手压在两边的扶手上,漂亮的眸子里映着我惶恐的倒影,“我想了很久,总觉得你我二人理应是最登对的。我们心中都有着无法忘怀之人,你的白水莲死了,我的皇兄也死了,与其这般浑浑噩噩的过着,为何不试着在一起,试着相爱?” 他说罢直起身,似是不解又似是质问般道:“景郁,你为何总是提起他?” 我默然不语。 对于闵兰来说,只要闵玉活着,能让他充斥着爱意的心活着,就是苍天最大的恩赐。闵玉一死,他就被掏空了,而我永远也填不上这份空。 每当我佯装无意地对他提起闵玉时,心底的念头,却是想埋没自己那点仅存的爱意,也在口头上和那人撇清了关系,不让闵兰对我和他所谓的友情有一丝一毫的怀疑。 但其实,我还是恶毒的。我一次又一次地揭开闵兰的疮疤,一次又一次。 没痛过,一次都没痛过。 所以我觉得自己已经没事了。没事到,可以随意地提及那个被自己压在灵魂深处的人。 可是现在,面对闵兰这似是而非的邀爱,我只感到一种深深的恐惧。我怎能把自己的心思掩埋殆尽,用自己早已残破不堪的身体去玷污那人最珍爱的弟弟?况且,就是在一起了又如何?我不愿委屈了闵兰,也不愿在余下的日子里与他貌合神离地互舔伤口。 “你不愿?”闵兰凝视着我瞬息万变的表情,叹道,“我总以为这些年来,你对我是有几分情意的。” 我含糊道:“情意当然有……” “只不过是对弟弟的么?”他的声音低了下来,继而轻笑道,“春生不也是你弟弟么?” 我一愣,只是沉默。 “你每天夜里和他在一起,看着他那张脸,抚摸着他的身体,当真一次也没想到过我?”闵兰紧紧地盯着我,又一次逼了上来,“你每日在我府中看到那些姬妾,看到红袖,当真没有一丝妒恨?” 我张口欲言,却是把话噎在喉口,辩解不得。 就在这时,胡伯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进来,喊道:“老爷!” 我忙起身道:“怎么了?” 胡伯喘着气,恭敬道:“老爷,太夫人回来了。” 22 虽然早设想过千百种与娘再见时的情形,可我显然没料到会是这样。 胡伯退到了一边,我盯着眼前怎么看也不到三十的年轻美妇,呆了半天才硬着头皮道:“你是……” “臭小子,连亲娘都不记得了?”娘白了我一眼,笑骂道。 她穿着一袭荷叶撒边千水裙,身段曼妙玲珑,面上更是妆容精致,看起来就像富人家出来游玩的贵夫人。 我欲哭无泪。 什么娘,说是妹妹还有人相信! 谁能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娘居然还是离家时的模样! 她吩咐着胡伯,道:“老胡,去给我泡一壶山红茶,再拿两块月饼来,要玫瑰馅儿的。” 说罢坐了下来,享受似的伸了个懒腰,一双杏核眼不经意地瞥向了我。我有点紧张,在原地站了好半天才讷讷道:“娘……” 娘打量着我,目光忽然变得有些幽怨,撑着下巴道:“我初离家时你还小,本以为再长长会好看些,谁知竟还是这副平庸的面貌,哎哎,真叫人伤心。” 我闻言更是伤心。多年不见自己的亲儿子,居然一见面就出言打击,真不慈祥。 “噗~”身旁的闵兰笑出了声。 娘的目光又落到了闵兰身上,眼睛亮了亮,赞叹道:“好一个美人,不愧是颜倾天下的嫣王。” 闵兰浅浅一笑。 这话在旁人看来其实是有些失礼的,不过娘的性子素来俏皮活泼,即使如此也不会令人厌烦。不过,她怎么知道这是嫣王? 我有些恍惚,仿佛自己的光阴还滞留在十二岁那年。怎奈时光荏苒,一晃十八年过去,我已过了而立之年,与她多年未见,到底是多了几分疏离。 “难得母子相遇,就不打扰二位了。”闵兰温声道,“蓝夫人,我日后再来拜访。” 我复杂地望着他。 闵兰走后,娘咬了一口胡伯送来的玫瑰月饼,朝着我含糊道:“听老胡说你找了我很久?”我嗯了一声,道:“我想请娘给皇上解毒。” “毒?”娘好奇道,“什么毒?” 我便把朝中西林党作孽之事对娘讲了一通,连带着爹真正的死因。 娘听着听着,默默地吃下一块月饼,又抿了一小口红茶,忽然冷笑道:“怎么说他也算是害死你爹的人,你怎有这等好心帮他?” 我怔了怔,艰涩一笑:“娘,他是皇帝。家仇为小而天下苍生为重,只要他的毒一天未解,天下便有一天陷在这毒泷恶雾。闵氏皇朝承袭百年,怎可败落在外戚手中?再说爹的死和张王两家的专权脱不开干系,若是把他们端了,爹在九泉之下也可瞑目。” 这话我说得颇有几分违心,还好娘并未生疑。她皱着眉头看了我好久,道:“看不出,你倒是个忠臣。” 我叹气道:“不,孩儿是庸臣。” 娘的柳眉弯了一弯,叹气道:“……只别重蹈你爹的覆辙就好。” 她打了个哈欠,忽然朝着门外道:“儒易,你还不出来?” 门后窸窣响了一阵,一个影子探出头,唯唯诺诺地唤了声:“姐……” “哎,我当年走的时候你还是个话都说不囫囵的奶娃娃呢。”娘把玩着手里的茶杯,淡然问道,“爹还好吗?” 儒易点点头,看她的眼神有些陌生,似是对这个时隔多年突然冒出来的姐姐心存不解。他身上早没了当年小胖孩的影子,娘居然还能认出这个低低。 “姐,你回来应该先去看看爹才是。”他低低地道了一句。 “在我决定游荡江湖的那日,他不就与我断绝关系了吗?我又何必去找那个晦气。”娘扣下茶杯,平静道,“再说你娘的年纪比我还小些,见了也是徒生尴尬。” 儒易没有吭声。娘看着他道:“听说你要娶那个高丽的善花。怎么,她很美吗?” 儒易惊讶道:“你……姐姐怎么知道这事?”说着极快地瞥了我一眼。 我不解,只在旁边束手束脚地站着。 “身为情报贩子,我有什么是不知道的?”娘笑着,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我心中一凛。看来我对娘说的朝里那些事,她早就心中有数。 娘没再问儒易的婚事,下一句竟是:“雅歌生了个儿子是吗?” 我点头称是。 “带我去看看。” 雅歌怀孕期间身子养得极好,孩子生下来足有七斤二两,浑身光溜溜白嫩嫩的,没有一般胎儿的皱巴巴,看得出日后会是个美人胚。 此时孩子才出生不过几日,雅歌又正虚弱,光是奶娘就请了三个。皇上这几日拒不见我,也不知道孩子已经出世,现在全府都在小心翼翼地伺候着,生怕出个什么差池。 小家伙刚吃饱,正躺在奶娘怀里睡得香甜,我轻手轻脚地把他接过来,揭开襁褓让娘看他。“长得倒是圆润。”娘的眼神逐渐变得柔软,轻轻地抚摸了孩子一会儿,感叹道:“想当年你刚出生的时候,我还以为是谁从郊外捡来了一只野猴子,吓得足足休养了三天才接受这个事实,差点和你爹和离。” ……娘,咱能不拿长相说事儿吗? 儒易在旁边看着孩子,眼神有些不是滋味。 娘抱着孩子倚在榻上歇息了一会儿,睁眼道:“去吧。” 我茫然地看着她。 “去找皇上。我给他解毒。” …… 据皇上说,他只有早朝后的两三个时辰及临寝前的一个时辰才是清醒的,解毒之事愈快愈好,我自然只能在晚上的那个时辰觐见。 我刚一脚踏出尚书府,就后悔了。这个时辰实在太尴尬,万一皇上正在临幸妃子怎么办?而且就前几日他的态度,实在没理由突然改变主意。 我思来想去,咬咬牙,第二日直接冲到养心殿前拦了苗恩。 “尚书大人唤我何事~”他身后跟着几个怯生生的小太监,细声细气地看着我道。 “臣有事要禀。”我极力遏制住自己的恶寒,笑得一脸谄媚,“还请苗公公向皇上通报一声。” 苗恩若有所思地将捏成兰花样的手指放在了唇角,两瓣鲜红映着那黑色的蔻丹有着说不出的诡异。他若无其事地抚摸着自己粉搽得像城墙一样的白脸,嘴唇微微嘟起,做出一副的为难的样子道:“这可怎么办呀~皇上说了谁也不见的~” 我盯着他,搭在身侧的双手缓缓握紧,开始拼命按捺自己身体上的冲动。 好想…… 好想…… 好想把他的脸洗得干干净净把他的蔻丹刷得干干净净把他从妖魔道上拯救出来…… 苗恩妖异的眉眼荡漾着一丝少女般的春情。他看着我,忽然娇声道:“其实让你见皇上,也不是不可以~” 我登时敛了隐忍的表情,惊喜地看着他。他红唇轻启,含笑道:“只要尚书大人让~我~亲一下~”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他含情脉脉地看着我。 半柱香的功夫后,顶着一个黑青眼圈的苗恩领我到了御花园。 “你不是想知道皇上为什么不上早朝不见臣子吗?”苗恩冷声道,“看吧,只要看过之后的你的脑袋还在脖子上。” 我从没见过苗恩这般冷漠正经的模样,一时间有些发怵,下意识往园中看去。 寂然的御花园中,只有万千争奇斗艳的花朵和其中一个满身泥土的人。那人身着龙袍,相貌俊美,却是行为怪异,正蹲在地上奋力地刨着坑。苗恩步履轻盈地走过去,唤了一声:“皇上!” 闵京回头,朝他笑了一笑。 看到那等稚气的笑容出现在君临天下的闵京脸上,我哆嗦了一下,瞅着他面前刨出的土坑颤声道:“皇上,您贵为国君,不可如此……” “你是谁?”闵京的视线落在我身上,表情有一丝不悦。 “这是礼部尚书,蓝玉烟~”苗恩又恢复了细声细气的腔调。 “嘁,礼部最讨厌了,净会束缚朕的手脚。”闵京赌气般别过身子,又换了个地方刨起坑来。 我看着他如孩童般的背影愣愣地道:“皇上,不可……” “他好烦啊!给朕拉下去斩了!”闵京不耐地用那双满是泥污的手抓了抓脑袋,顶着一头土屑朝苗恩吼道。 我闻言一震,忙跪了下来。 “不可以喔~”苗恩上前,安抚似的拍了拍闵京的背,笑道,“这位蓝尚书,皇上一向很器重他呢~” 闵京疑惑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皱着眉点点头,又换了个地方刨坑去了。苗恩对我使了个眼色,我连忙起身,两人一齐出了那片闵京刨坑的土地。 “我娘是毒师,我想请她探探皇上的毒。”我平静地对他道,“如何?” “张太后的毒岂是好解的?”苗恩妖艳的脸上有了严肃的神情,语气颇有些无奈,“再者,纵是解了又能如何?” 我闻言,心中生出一股浓浓的不安来:“此话怎讲?” 苗恩看着远处心智似孩童般的皇帝,凝眉道:“现在宫中有个传闻。” 闵京终于刨好了一个坑,嬉笑着把自己的龙靴埋了进去,光着脚嗅花去了。 “九皇子,携先皇遗诏回来了。” 我一愣,远远地望着无忧无虑的闵京,却是没再说什么。 日暮时娘隐蔽地入了宫,我站在尚书府前远远地望着在晚霞下熠熠生辉的宫殿,心中忽然有了丝落寞。 23 这毒,一解就是七日。 娘每天都是夜里去,凌晨时分再顺着宫墙遁回来,柳眉是一日比一日拧得紧,饭菜也吃得越来越少。 我想起她十八年前就曾夸下海口“天下没有我君娉婷解不了的毒!”,这次可算栽了。我在幸灾乐祸的同时,心底的担忧也是一日胜过一日,吃得竟是比娘还少。 不过这毒难解,倒是激起了娘的挑战欲,每天都把自己关在一间密闭的黑屋里折腾,似乎就跟它较上了劲。 又一日我正在梦里睡得香甜,卯时未到就被苗恩领着几个小太监从被窝里拉了起来,匆匆套了官服,一路直奔养心殿。 闵京终于清醒了。 他从龙床上坐起身,咳了几嗓子,一口饮尽苗恩递过来的茶水,舒眉展眼道:“朕要好好感谢君娉婷,不如就封她为……” “皇上!”我急忙将他欲说出口的话堵回去,诚惶诚恐道,“家母一介江湖人士,不需要那些虚名俸禄的。” “哦?”闵京扬了扬眉道,“那便算了。” 说着偏头打量了我几眼,笑道:“蓝爱卿,几日不见你,倒是比原先俊了许多。” 我干笑,脸上有些臊。 苗恩在旁边偷笑,嘴咧得几乎掉白渣。 “皇上,臣今日有事要禀。”我定了定神,恭敬道。 闵京懒懒给了个眼神,示意我讲。 我这才笑道:“恭喜皇上,雅歌已生下了小皇子,母子平安。” 咣地一声,闵京手里的茶杯落了地。他极惊喜地看了我一眼,又看向苗恩。苗恩朝他微笑着点了点头,转身吩咐了几个小宫女收拾破碎的茶杯。闵京看着他们在眼前忙活,恍惚道:“朕的皇长子……” 我点头。 他沉默了片刻,道:“若皇后还在,也应是很欣喜的吧。”说罢垂眸,很是黯然的模样。 我只能陪着他一起黯然。 “闵歌白。”不多时,闵京忽然道了一句。 我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皇长子的名字。”他的心情似是又好了些,连语调都不由得轻快了。 闵歌白,好名字,一听就是个清雅之人。 我默念了两遍,也觉欣然,过了一会儿道:“皇上,皇长子尚不足月,但臣以为还是接回宫中较好。尚书府虽一应俱全,到底是比不得宫中伺候得规矩,也怕风水冲煞,不如……” 闵京想了想道:“也好。” 说罢缓缓握紧了搭在身侧的手,语气阴冷道:“朕是时候处置张氏了。” 他下了床,抬头望了一眼窗外,浑身散发着盛怒的黑气:“张王两家把朕当成木偶耍玩了那么多年,总算是好日子到头,今后我定要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苗恩站在旁边,神色有些不安。 九皇子回京的传闻,闵京尚不知道,想苗恩也没有告诉他。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事,怕是没有这么简单。 …… 回家时,娘正携着雅歌在院中说话,面上虽笑着,眉心却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忧心。雅歌还未出月子,正躺在下人摆好的湘妃榻上温和地听着娘的话,时不时接上几句,两人看上去就像一幅美丽的风景图。 小歌白又是刚吃饱的模样,正呼呼的在奶娘怀里睡着。 我走上前道:“雅雅,快去拾缀拾缀,皇上晚些时候就来接你和歌白回宫了。”雅歌顺从地站了起来,听到我的话时又诧异了一下:“歌白?” 我笑道:“皇上给孩子赐的名,闵歌白。” 雅歌的美眸动了动,从奶娘手里接过孩子,柔柔地打量几眼,欢喜道:“很好听。” 看着她这小母亲的温良样子,我的心里生出些许暖意。唉,我就这一个妹妹,怎能不让人疼到骨子里? 雅歌被丫鬟搀回房后,娘又坐了一会儿,招招手示意我过去,低声道:“皇上如何了?” “毒解了,看上去气色不错。”我由衷地赞叹道,“娘,你真厉害。” 这话刚一出口,我发觉娘的神色有些不太对劲。她抬起头,迟疑了片刻才道:“其实皇上那迷乱心智的毒倒也好解,难办的是……” “蛊。”她吐出这个字来。 我一愣,忙问:“什么蛊?” 娘凝眉道:“同生蛊。” 同生蛊,简而言之便是同生共死,被下蛊的双方有一方若死,另一方必亡。 我顿时觉得心凉了半截。“我以前去苗疆,跟那儿的蛊女有几分交情,倒也对这东西知道几分。”娘的神色颇为复杂,“这蛊霸道得很,找不到另一方便没法解,我只得把它引到了自己身上。” 原先凉透的心忽然剧震。我看着娘美丽的容颜,嗫嚅道:“娘,为何……” 娘悠悠地看着我,然后叹气道:“你一心想给那皇帝解毒,为娘的又怎舍得拂了你的心意?” 我一时间心乱如麻。 那些人给闵京下了蛊,定是为自己留的后路,想着将来有一日他即便是解了毒也不能对他们如何。而这蛊,八成是在深宫的张太后身上。皇上对西林党已积怨颇深,不杀他们对自己多年的窝囊没个交待,也对天下饱受荼毒的百姓没个交待。可若他杀了张氏,娘就会没命。 我这一生,从未像现在这么纠结过。娘决不可为我牺牲,但那张氏…… 我咬咬牙,抱着最后一丝侥幸问道:“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娘思索了一阵,道:“倒也不是没有,只是……” 我喜道:“什么?” “除非那人心甘情愿把蛊取出。”她瞥我一眼,不说话了。 我苦着脸看娘。 娘算是闵京的恩人,闵京理应记着这份恩情。然而帝王又哪晓得什么恩情?是一个恩人重要,还是自己的天下重要?他定不可能为了娘的性命就轻饶张氏。 难道为了这天下,我就真的要牺牲自己的娘亲? 我的眼眶红红的,拼命遏制住不让眼泪滴下来:“……娘,您真傻。” “傻?或许吧。”娘好听的嗓音有些空洞,仰头望着天道,“你爹死了之后,我也曾想过就不活了。那时我正在一处隐蔽的山谷里闭关修炼,对京中之事一无所知,不然就可以回去救他了。直到得知他死的消息时,我才惊觉自己是爱他的。可当初,我居然傻到把他推让给你云姨娘,若是重来一次定然不会了。算来我也苟且偷生了这么多年,你已是而立之年,雅歌也生了个小胖娃,我这一生当真称得上是圆满,可以去九泉之下与正德相会了。” 她说着,从袖里掏出一只模样精巧的瓶子。 “这是什么?”我问。 “鸩酒。”娘轻轻地旋开瓶塞,凑在鼻间闻了闻,道,“如此,我便随着那皇帝的愿,直接自裁帮他杀了那贼子,也算替正德报仇了。” “——娘,不可!!”我登时扑过去打翻了瓶子。 …… 我看着那融入土地中的毒水发了半天呆,道:“娘,鸩毒可是会令人七窍流血而死,模样实在不大好看,有辱您的芳名,不可,不可。” 娘惊异地看着我,随即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我在旁边陪着笑,顿时放心了许多。 这样的娘,要是知赏在的话一定会很崇拜她。 “燕柳!”娘拍了拍手,院中忽然现出一个墨色的人影。 他抱着剑走过来,乌黑的刘海长长地遮住了半边脸,余下的半边容颜虽然清秀,却是冰冷异常。 “这是我的徒儿,燕柳。”娘笑着对我介绍道,“娘还有事,不能再久留了。你们朝里近日不会太平,正好让他这武艺卓群的照看着你,我也放心。” 我看着燕柳纤细挺拔的身形,缓缓点了点头。 燕柳抬眼凝视了我半晌,默默地遁隐在了空中。 娘站起身凑到我身边,用力嗅了嗅,忽然问道:“烟儿,你最近有没有对什么人动过心?” 我心里咯噔一声,道:“没有啊。” “这味道,跟我在以前在瓦剌那里见过的一种香料很像。”娘没有理会我的反应,只是自顾自说着,“是一种从野兽身上提取的油脂,和上人的血液和药材做成的迷情香,下在自己倾慕之人身上就能如意。” 说罢伸出纤指摸了摸鼻子,困惑道:“可能是我想多了。” 瓦剌。 我认识的人里只有一个去过瓦剌。 是谁,自然不言而喻。 我觉得有些无奈。 “烟儿,你跟娘说实话。”娘忽然眯起了眼睛,“你现在念着的,是闵玉,还是白水莲?” 我闻言瞪大了眼睛,一时没回过神来。娘望着我叹气道:“你真当娘把你一人扔下不闻不问?这些年你做了什么,我在江湖也是看在眼里的。” 白水莲你知道是应该的,可闵玉…… 我有种被人扒光了的惶恐感。 “那白水莲我本是很不喜,伶人倒是没什么,就是那身子不怎么干净。但后来他为你的一时气话去投河,说来是个苦情的孩子,白白没了着实可惜。至于那个晋王闵玉,”娘瞪我一眼,“你的袖子是他扯断的,我可不信你说忘就能忘。” 我默然不语。 娘说她在江湖上是情报贩子,怎连这些事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至于其他花里胡哨的,什么春生、碧琅、墨玉、浅尘……看得出都是些细碎过客,你并没有放在心上。” 我目瞪口呆。 娘你,你调查的也太细致些了吧? 娘一本正经地看着我道:“断袖没什么,娘只是盼着你找个贤惠的定下来。” 我哭笑不得道:“娘,我……” “我就实话说了吧。”娘忽然严肃道,“燕柳,是我为你选的媳妇。” 24 …… 最近真是风沙大,连人说出口的话都能给吹变音。我掏了掏耳朵,道:“娘,你刚才说什么?” 娘瞪我一眼:“我说,燕柳是我给你选的媳妇!” 我呆了。 “这,这怎么可以?”我顿时有了泪奔的冲动,“人家清清白白地长到这么大不容易,娶妻生子才是正事,我一个断袖自己堕落也就算了,哪有理由去祸害人家?” 娘愣了愣,似是不解地看着我:“燕柳还小的时候我救过他一命,他为了报恩,本就是卖身于我的,我养了他那么多年,想让他当儿媳妇又怎么了?” 真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 “这话说得倒像是他自己愿意的了?”我的嘴角抽搐,再抽搐。 “他本来就是愿意的。”娘慢条斯理道,“不过你日后要好好待他,把那东园里的那些个一二三四全遣走了,一个别的谁也不许有。” 继而又幽声道:“燕柳虽说是我的徒儿,但带在身边这么多年,怎么也算得上是半个儿子,你可不许欺负他!” 我欲哭无泪。 “罢,过些时日你就会发现他的好了。”娘白了我一眼,“就这么定了,我先走一步。在朝中要灵通些,别让人欺负你老实了。” 我迟疑着道:“娘,你要好好的……” 我一定会争取让你活下来,用尽一切办法。 娘笑了笑,敛起裙裾跳上墙头,轻盈地消失在了另一边。 这再一别,又要等到哪年哪月才能相见?我望着空旷萧瑟的大院,心中有些失落。 环顾了一周,我犹豫道:“那个,燕柳……” 落叶声簌簌响起,燕柳的身影又悄无声息地现在了院中。我看着他清秀冷漠的面容,讷讷地开口道:“那啥,你若是不愿意可以走的,我没什么逼迫人的嗜好。” 他摇了摇头,静静地打量了我一会儿,转身消失了。 武林人士就是行踪诡秘,神出鬼没的。我挠挠脑袋,进了屋午休。 至于礼部的事?就交给灵图和容渊小两口吧。 谁叫我是庸臣呢。 这一觉睡得也算如意,可惜我翻来覆去总觉得床褥冰凉,没有温热的身体在怀,怎么都感觉缺了些什么,又不想去东园,当真难受得紧。或许我真的要找个相好的定下来了?这样想着,脑海里却浮出了闵兰的脸。 闵兰。唉,闵兰。 今后我该如何面对他? “老爷,老爷,醒醒!”迷糊间,胡伯苍老的声音催命似的在耳旁响起来。 我揉揉眼睛,迷茫地看着他道:“胡伯,怎么了?” 胡伯还未答话,窗外便传来太监尖细的嗓音:“贵妃娘娘,您这是让奴婢们为难么?” 我一惊,忙披衣起身,寻着声音的源头出了府门。 只见尚书府的牌匾下停了一架华贵的步辇,张太后端正地坐在上面,眼神轻蔑地看着门槛前立着的雅歌。几个随行的太监也扬着眉,眼神里的鄙意和太后如出一辙。雅歌身旁跟着几个丫鬟,怀中抱着小歌白,正瑟瑟缩缩地看着张太后,眼里有掩饰不住的恐惧。 我匆忙行了个礼,心中也隐隐有些不安。什么风把这老婆娘吹来了? “蓝尚书,你来的正好。”张太后乜斜我一眼,“哀家来接蓝贵妃入宫,怎么看她的样子,好像很不情愿似的?” 我连忙使给雅歌一个眼色,赔笑道:“禀太后,雅儿并无冒犯之意,只是劳您亲自来臣寒舍,受宠若惊罢了。” “是么?那就走吧。”张太后一笑,瞥着雅歌道,“蓝贵妃可还有什么要拾缀的?” 雅歌摇了摇头,抱紧了怀里的小歌白,顺从地上了张太后身后的那架步辇。从始至终,张太后神色自如,没有对雅歌在尚书府生下皇子这事表现出任何的反应,也没有斥责我为何没在礼部办事,不禁让我心中存了些疑虑。 太监正欲吩咐辇夫起驾,张太后突然道:“蓝尚书也随哀家回宫吧。” 我一愣,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哀家最近心里有事,有些话想和你谈谈。”她瞥着我,语气不善道,“莫非你想拂了哀家的面子?” 我忙道:“臣不敢。” 虽然心知是鸿门宴,我也只能苦笑,随在那几个太监旁一路跟张太后回了宫。 “……你们几个伶俐些的,送蓝贵妃回储秀宫。”张太后站在凤仪宫前,指了几个宫女把雅歌从步辇上迎了下来,然后笑吟吟道,“蓝贵妃诞下皇子有功,想必过些时日就能搬到交泰殿了吧。” 雅歌闻言大惊失色,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贱妾惶恐!” 我站在旁边拧着眉头。刚刚那句话,听起来竟如恐吓一般。 张太后打量了她两眼,然后弯下身,从她手中把小歌白抱了起来,轻笑道:“这么紧张做什么?快回去歇息吧。”说罢低头看着小歌白,那温和的表情竟真如慈爱的祖母一般。小歌白也睁大眼睛看她,丝毫没有惧怕的模样。 “歌白……”雅歌想伸手把孩子夺回来,又在半空中停滞了。 “歌白?”张太后眉毛一挑,目光落到自己怀中的小歌白身上,“皇上赐的名么?” 雅歌不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小歌白,身子剧烈地颤动着。我站在旁边,脊背处也渐渐冒了冷汗。 若是现在她想做些什么,一手了断了孩子,我和雅歌根本无力阻止。 张太后轻柔地拍了拍孩子,瞪了她一眼:“瞧你这样子!哀家想和自己的小孙子处一会儿也不行么?你们几个,快些送蓝贵妃回去!” 几个宫女把雅歌从地上扶起来,连推带搡地簇拥着走了。 雅歌临走前恳求地看了我一眼,我晓得那是什么意思,背上的冷汗不由得更多了些。——若是今日张氏敢对我这小外甥做些什么,我便与她同归于尽!我握紧了袖中临出府前藏好的匕首,心中想道。 我固然是庸臣,只想一辈子安然悠哉地过活,但也容不得她肆意残害闵氏子孙。想着想着,原本紧握的手突然一松。 她身上指不定连着娘的同生蛊,若她没命了娘也…… 这时,一个宫女匆匆忙忙地走过来,在张太后耳边低语了几句。张太后突然一喜,对我冷声道了一句“外面候着!”便拂袖进去了。 我只好苦着脸在高大的雕花石柱旁候着,看着几个太监宫女对我指手画脚,窃窃私语。没想到这一等就是几个时辰,张氏似是把我遗忘了一般,直到日头西沉才吩咐了个宫女把腿脚发麻的我唤了进去。 “九儿,你先回去吧。” 我进去的时候,刚好看见一角莹白的衣袂自翡翠屏风后滑去,留下一阵似曾相识的气息。九儿……九皇子…… 我心头剧震。原来这传言竟是真的! 张太后怀中抱着小歌白,正满脸欢喜地逗弄着。小歌白也没有觉察出她的杀意,咯咯地笑着和她玩耍。她看见我温吞地走来,忽然诡笑一声,手上多出一方精巧的黑匣来。 然后她当着我的面,打开了那个匣子。 当我看到那里面的东西时,我就知道,风云突变的这一日总算来了。 “蓝尚书,你可看好了,这是货真价实的遗诏,比不得皇上藏宝阁里的那个做得可人,却是比那有效用多了。”张太后傲然地看着我,仿佛她就是真正的皇帝。 藏宝阁的假遗诏?她竟然连这等机密都知晓! 我冒着冷汗,看着那份陈年的遗诏,下意识就道:“九皇子……” 张太后靠在绣着鸾凤和鸣的榻上,低着头笑道:“九皇子?他呀,不就在你身边吗?” 我身边? 原先那阵似曾相识的气息……竟是我身边相熟的人? “哀家本就是想让他坐这个位子的,这下可谓是地利人和,天公之所愿也。回去告诉皇上一声,看他是自己乖乖地把皇位让出来,还是忤逆先皇圣意,挂上一个不忠不孝之名。”张太后摸摸歌白毛茸茸的小脑袋,话里的威胁不言而喻。 “哀家对你也是喜欢得紧,料定你是个懂事之人。”她说着眼眸一转,“蓝尚书,你说是吗?” 我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心乱如麻地在原地站着。她看了看怀里的小歌白,道:“皇长子,就先寄养在哀家这里好了。” 说罢看着我紧张的神色,又嗤笑道:“放心吧,既然生出来了,哀家就会好好待他。” 我要是相信你才出鬼了…… “禀太后,皇上在宫外等候。”一个小太监忽然惊惶地跑了进来,定了定身道。 张太后猛然站起来道:“什么?!这个时候明明应该是……” 小歌白因为她的动作颠了一下,哇哇大哭起来,在这寂静的殿中尤其突兀。 “母后难得在这个时候见到朕,不乐意么?”闵京缓缓踱入了凤仪宫,蹙眉看着张太后,以及她怀里的孩子。 而一旁的我则愣了一下。 她这般似惊似恐的样子,一点也不像体内有着牵绊两人性命的蛊。思及此,我拧起了眉头,也不顾是否合乎礼仪,牢牢地盯着一脸惶然的张太后,想看出些名堂来。 “母后,朕的身体已经好了,今后就不用您插手政务了。”闵京淡淡地说道,走过去把小歌白抱了起来。 小歌白停止了哭声,抽噎了一会儿,好奇地打量着自己的父皇。 “朕的皇长子就由朕亲自教养,不知母后意下如何?”闵京把他交给了一旁随着的苗恩,仍是平静地说道。 “……当然。”张太后的牙关似在磨动,“有皇上照看,哀家再放心不过了。” 闵京满意地点点头,意味不明地看她一眼,转身道:“苗恩,起驾回宫。蓝尚书也随朕回去。” 我收回了逡巡在张太后脸上的眼神,唯唯诺诺地跟了出去。 一出凤仪宫,闵京看着苗恩怀里的小歌白,微笑着摸了摸他的小脸,转而对我道:“蓝尚书,你说他跟朕长得像不像?”我看了看婴儿还有些模糊的五官,又看了看闵京坚毅俊美的侧脸,诚恳道:“回皇上,还看不太出来。” 闵京的面容冷了下来:“你倒是老实。” 我涩声道:“臣本性如此。” 闵京瞧我半天,突然大笑起来: “蓝玉烟,为何见了你,朕就这般轻松快活呢……哈哈哈哈……” 爽利的笑声一直回荡在宫与宫、殿与殿之间,直笑黑了我一张平凡的脸。 25 我默默地出了宫,默默地上了路,又默默地回了府。 吃了点清粥小菜,自己端盆打水洗漱一番,飘回屋里一头倒下,忧伤地躺在床上挺尸。 挺了半晌,我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身边怎么有个软乎乎、热腾腾的东西?还会动。 “你你你……”我惊恐地看着眼前赤裸的人,一骨碌从床上滚落了下去。 浓黑的夜色下,燕柳散着发,全身不着一缕,抱着双腿静静地坐在床的另一边。这理应是香艳的场景,却被他那通身冷冰冰的气场坏了气氛。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又面无表情地把我提上了床,然后面无表情地问道:“不要么?” 这是他说第一句话,声音清冽冽的,很好听。 对了,他是娘给我挑的媳妇…… 我咽了下口水,克制着自己不去看他精瘦动人的身体,含糊了一会儿道:“你多大了?”“十八。”“有经验吗?”他沉默着摇摇头。“和女子呢?”他依然摇头。 是处子。 我目光复杂地看着他。 处子的话,跟着我未免太委屈了些。 “那个,你回房去吧,我不用……”说到这里我苦笑了一下,“对了,我没吩咐胡伯给你收拾客房。” 他闻言很坦然地裹好了薄被,翻身到床的一角躺好,给我留下大片余地。 我叹了口气,离他远远地平躺下来,心也静了许多。 原来我真的是蓝下惠。我望着他的背影幽幽地想。 夜半我依然久久不能入睡。 九皇子已经回京,手中还拿着先皇遗诏,一旦这遗诏亮出来,闵京若是不顺从让位就要背负不忠不孝的罪名,饱受臣子百姓弹劾。这毒刚解,皇位就岌岌可危,实在是天公不作美。然而不论如何,因为西林党仍以为蛊在闵京身上,所以闵京的性命暂时不会丢掉。 我忽然又想到,张氏明明已经拿到遗诏了,何必再用那种试探的口气让我去问闵京的意思?况且,她看到已解毒的闵京时那个惊惶的眼神也不像是假的。 那么还有一种可能,那便是真正的遗诏早已不知所踪,张太后手中的那份也是假的,九皇子也指不定是假的,他们只是不甘多年隐匿幕后,想放个真正的自己人当傀儡,扩大自己为非作歹的势力罢了。 还有在凤仪宫里看到的那角衣袂……似曾相识…… 我身边的人? 脑海里渐渐浮出翰林院那些与我见过面的新翰林们的脸。探花耿冰牙胸无城府,本就厌恶入仕,在翰林院成天无所事事,从未升过官,而且他是江州耿姓富商家的三少爷,是九皇子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林照溪是我爹故交的儿子,又多年流放在瓦剌荒地,自然不可能是他;至于白修静…… 我的眼神沉了下来。 白修静正和季将军在班师途中,按理说不会在此时出现在凤仪宫内,然而他初入官场便和西林党关系甚密,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那么这样也说得通。如果白修静是九皇子,由于种种缘由在当年出走,不慎丢失了遗诏,今次回来在西林党的帮助下在朝中立威,一步步瓦解闵京以及先帝的势力,再在闵京糊涂时弄份假遗诏糊弄群臣,封闵京一个不大不小的王,保着他的性命把他软禁在封地,皆大欢喜。 但他当初为何要走?又为何这么久才回来?还有蒙古语…… 百思不得其解间,我又想到了同生蛊。 一想到同生蛊或许在张太后身上,我就心神不宁,好像下一瞬便会看到娘的鲜血。 翻过身去,燕柳的睡脸在眼前放大,静谧的呼吸声浅浅地响在耳边。 他的长相很俊秀,不女气,由于习武的原因身上敷着一层薄薄的肌肉,是个很有朝气的年轻人。 我看着他,心中忽然有了另一番感慨。若我真的有全身而退的那一天,散了家跟这个娘为我选定的人一起去闯荡天下,似乎也不错…… “蛊,不在那老太婆身上。”他忽然睁开眼睛道。 这句话虽然冷清,却如惊雷般炸在我耳边。“老太婆?张太后?”我猛然坐起身,盯着他。 他淡淡道:“我看得出来。” 我诧异道:“你今天跟着我入宫了?” 他轻轻点头。 他是娘的徒弟,答应了娘要护我周全,自然应是一直随在左右。虽然早知道他的武功高深莫测,遁隐之术更是不在话下,没想到连那戒备森严的凤仪宫都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去。燕柳从娘那里定是学了不少医术毒术,我对他的话深信不疑,于是喃喃道:“……那会在谁身上?” 他想了想道:“会不会是那个九皇子?” 这怎么可能。当年两人共夺皇位,不手刃对方则罢,怎可能傻到把蛊下在自己身上?我略一皱眉,问道:“你看到九皇子的长相了吗?” 他摇摇头:“只记得大概身形。” 二十几岁的年轻人身形都相差无几,如此一来和没看见差不多。我还欲开口时,却见燕柳阖了眼,于是也就静下心来,默默地躺了一会儿,囫囵着睡去。 第二日早朝的时候,出事了。 是知赏出事了。 这丫头跟着监察御史一路巡回江南,路过了金华府边上的一个小穷县,小穷县固然穷,但知县也是大腹便便鱼肉百姓的富胖子,知赏见了当地的惨状后顿时大怒,性子鲁莽毛糙的她自然没想那么多,直接拔刀把那个知县砍了。 没想到那个小知县地方虽小,却是钱阁老的远房亲戚(至于远到什么程度也无人知晓),惹怒了作为长辈的钱阁老,直接在早朝上出言弹劾。我身后跟着容渊灵图,老实地站着,听钱晟声泪俱下地控诉着知赏的暴行: “……皇后尸骨未寒,长公主不在宫中好好守孝,反而四处奔走、行为给皇家抹黑,一介女流,竟敢当街砍死朝廷命官,纵然贵为公主,也难辞其咎!” 所有西林党不敢直窥皇上的脸色,目光齐齐地扎在了我的脸上,似乎都在谴责我教妻不严。我哭笑不得,下意识看了看闵京的脸色。不知为何,我觉得闵京的心情似乎很不错,一点也不像知道九皇子的事的样子。 “蓝爱卿,你是驸马,对此事怎么看?”他听了许久才淡淡地问。 我站出来纠结了一会儿,俯首道:“回皇上,以臣之见,公主行为的确略有偏激,有违皇家之仪,但以臣与公主多年来的朝夕相处,臣深知公主正义凛然、黜邪崇正,若不是那知县的确作风败坏,公主绝无可能滥杀无辜。” 钱晟闻言,气势汹汹地指着我对闵京道:“驸马这叫什么话?臣的外甥为官多年鞠躬尽瘁,没能治理好地方虽然也有不对之处,但公主也应将其交由监察御史审查,在没有明察的情况下擅自处刑,还有没有王法,还知不知天理?难道他就不是无辜,就能白白殒命了吗?还请皇上给臣公道!” ……这条道貌岸然的老狗。 我抽搐了几下,没吭声。 闵京没有理他,悠闲地坐了会儿又道:“徐阁老,你怎么看?” 东阁大学士徐斯站了出来,缓声道:“臣以为此事尚有蹊跷,不能一概而论,应先召公主回京,了解事情明细,再赴金华府严查此事,若公主的确毫无缘由地残害命官,理应受重罚;若该官的确是鱼肉百姓的昏官,理应嘉奖公主,并惩处都察院众人,再加巡察举劾之事。” 徐斯是五位阁老中唯一的非西林党,世袭爵位定国公,手上又有免罪铁券,西林党没法奈他何,也算是一团污浊里的唯一的正气。闵京满意道:“很好,此事就这么办。” 钱晟难以置信道:“皇上……”“怎么,还想让朕的公主把脑袋赔给你外甥不成?”闵京冷笑,不以为然地瞥了他一眼,“朕的公主就是朕的心头肉,莫说是砍了那七品的知县,就算是砍了你,朕也不会有一丝可惜。” 说罢俯了俯身,若有所思地看着钱晟:“钱阁老,你是不是怕朕一旦查了,牵连到你这个舅舅?” 钱晟瑟瑟发抖。 他似乎从来没想过,闵京会有这么强势的一天。 “吏部尚书,郭守仁!” 原吏部侍郎,如今的尚书郭守仁站了出来,喏喏地应了一声。闵京冷着脸道:“给你一个月时间,把所有直隶地方的知州、知府、知县以及下属各官员细细考核,拟一份人品优劣的折子给朕。至于散州,就由张阁老代查。” 直隶州有明确可供上面核查的卷宗,而散州事务则没有直隶那般明细,也方便了闵京从中作梗,拖延时日搜抓西林党罪证。原本在一旁看好戏的张向淮吓了一跳,连忙站出来道:“皇上,不可……”闵京挥手拦住他欲开口的话,转而问张庚寅:“张阁老,你有何意见?” 张庚寅抖了抖胡子,恭敬道:“臣遵旨。” “王阁老,你的意思呢?”闵京又看向王悲卿。 王悲卿自始至终一言不发,闻言俯首道:“臣唯圣意是尊。” 说罢,我注意到他那白眉下的浑浊老眼向我这里瞥了瞥。 “退朝!” 26 皇上心情好,我的心情却好不起来。 王悲卿临行前的那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怎么看怎么像警告。难道他手上还有什么尚未使出的筹码?或是准备拿我怎么样?如今张氏势力虽盛,凡事却都要听这个军师的,若不是他,张家那几个没脑子的根本成不了气候。如果要对我下手,那也得用他的主意。 正独自走着,身后忽然一声巨响,直直落下两个人影来。 一个是燕柳,一个穿着飞鱼服。 燕柳蹲在墙头蔑视着他,不屑道:“废物。” 那锦衣卫哧溜一声从地上跳了起来,从我身边绕过去就想跑,被燕柳一把提回来,又撂翻在了地上。我惆怅地看着眼前这张年轻的脸,弯下身,挑着他的下巴道:“小哥,皇上还是太后?” 皇上还是太后吩咐你跟着我的? 锦衣卫惊慌失措地拍开我的手,爬起来又想逃跑。 ——太后吩咐的。 我得出这个结论,又怜他弱小不忍叱责,就让燕柳把他扔进了旁边的护城河里。 最近的锦衣卫,功夫真是越来越差了。 “会喝酒吗?”我望着水面上迸出的水花,转头问燕柳道。他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好像在说武林人士怎么不会喝酒? “那就陪我去喝酒吧。” 万福楼,牡丹阁。 我狼吞虎咽地扫荡着面前的招牌菜,吃相没有丝毫优雅可言。 这些日子真是没好好犒劳过自己了。多活一日,多食一日,那点俸禄养胖一个我还是不成问题的。 燕柳坐在对面蹙眉看我吃着,一言不发地看了看桌上丝毫未动的酒壶,眼神有点疑惑,又见我丝毫没有开喝的迹象,自己斟了一小杯,默默地抿了起来。窗口外散漫地投进了些许深秋的日光,映在他尚未被发遮掩的半边脸颊上,恍如仙灵。和那些养在深宅的少年白皙的肤色相比,他这种经历过锻炼的麦色显然更得我好感。 我极喜欢燕柳的清静。 若我还能爱人,他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尚书大人,外面有个……”正吃着,楼下那跑堂的又敲门进来,恭顺地道。 我轻打了个嗝,不以为意道:“什么人?是不是一个凶神恶煞手握兵器声音像洪雷长得像钟馗的婆娘?”跑堂的摇头道:“不是。”我坦然地擦了擦嘴:“那就请来吧。”知赏么?来就来好了,反正我又没叫姑娘。 “去礼部寻,不在礼部;去府上寻,不在府上,蓝尚书,您可真忙。”不多时,一个熟悉的嗓音轻灵地探到了耳边,“顺着环城水找了许久,才知又在万福楼饕餮。” 我这才想到知赏还在江南。 待看清那人的模样时,我扶住额头,视野忽然有些昏然。扑鼻而来的,是那种若有似无的、浸润在油脂里的香料的味道。味道极淡,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里沾上的蜡油。不知是娘的提醒还是我心底的暗示,以前还没有什么异常,现在只觉得那迷情香的味道出奇得重,挥之不去。 太阳穴隐隐作痛,我开口道:“小七,你来了……” 林照溪看着坐在我对面的燕柳,眉头微微皱了一下:“这位是……” 我知道他想问燕柳是不是和我相好的倌儿,但燕柳的身形和气质都和倌儿相却甚远,所以才打住了。我定了下神,道:“这是我义弟燕柳,跑江湖的。” 他不再多问,了然地朝燕柳一揖:“在下林照溪,字清琪。” 燕柳点了个头,面色依然冷清。 林照溪自然而然地在我身边坐下,笑着和我谈起天来。 我给他斟了酒,头痛也愈来愈烈——也不知那迷情香是否伤身体。 可少时的情分摆在那里,我不能直接去问是不是他下的药。小七是我的遗憾,又是和爹相交多年的林家的独苗,就算我因这药真对他有了心思,也不能作出任何应答,只能尽力照顾好他。 燕柳打量了他几眼,脸上没什么表情。 林照溪虽在那时被我拒绝,可并未一蹶不振,时常过来与我一起品诗鉴画什么的,两人倒也相谈甚欢。我多次向皇上举荐他,保他一路做到大理寺少卿,而事实证明他也的确是个有天赋的人,审办案子很有一套。西林党的大人们藏得严实极少涉案,大理寺也没什么他们的人,这样一来似乎光明不少。因他经常出入府中找我,和儒易的情分也淡了下来,两人常常相见点个头,再无深交。 我是当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好的,也不想误了他。 思及此,我又想到多日未见的闵兰,叹了口气。 燕柳默不作声,只是在旁边看着林照溪,越看眼神越是怪异,神色也愈发冰冷。 他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只见林照溪忽然起身,笑着道别道:“左寺丞与我相约未时查访,这便先行了。景郁,别忘了过几日伴我游庙会。” 我应了一声,一时间觉得堵在太阳穴的那股闷意消散了不少。 待他走后,燕柳压低声音道:“他的身形像九皇子。” 我一惊,杯倾酒洒。 林照溪一直是林家的小儿子,被我照看着长大,怎么可能会是九皇子? 我愣了半晌,皮笑肉不笑道:“你……看错了吧?” 燕柳蹙眉,朝林照溪消失的那个方向看了许久,道:“你不觉得他很奇怪吗?” 奇怪?我一滞,问道:“哪里奇怪?” “貌是情非。”燕柳言简意赅道,眸里有丝冷然,“我不认为他喜欢你。” “……”我沉默了许久,才道:“他不会是九皇子。” “是与不是,你小心着他。”燕柳生硬地道,“若你出了什么事,师傅定要怪罪于我。” 27 日头偏了些,入眼有些昏然。略带些橘红的日影打在燕柳的颈侧,使他原本冷冽的线条柔和了几分,埋下一片小小的阴影。 这样好的人,如非是被娘以那种无稽的理由硬塞给我,怕是此生也不一定得见。而他若不是念着娘的救命之恩,也没理由荒废自己的时日守着我一个庸人。 我心下微涩,没再说什么。 燕柳话极少,我不开口,他亦不多言,就这么相对坐着,直到我喝空了那壶并不香醇的酒。我的酒量素来极佳,鲜少有喝醉的时候,可这次我思绪冗杂没有顾及其他,尽管放开了豪饮,很快便醺然倒下了。 当我终于惺忪地醒来时,惊觉自己居然睡到了夜深时分。 床头点着黯淡的烛火,燕柳在我身边坐着,垂着双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又一次悲哀的发现,他居然跟昨天一样裸着身子。 然后他轻轻地凑了过来,低下头,试探性地在我唇角吻了吻,却始终不得其道,目光变得疑惑起来。 ——他果然一无所知。 我本想推开他,奈何他是习武之人力大无穷,牢牢地锢着我的肩头动弹不得。好半天,他终于从我尚未闭合的齿间觅得一丝缝隙,将舌尖探了进去,如鱼得水地吮吻起来。 我多日不曾寻欢,又抗拒不成,这下顿时被撩拨得有些慌乱,腹下也有一团火焰烧了起来。浓重的酒意和喉间的辛辣一齐涌了上来,我头脑犯浑,翻过身把燕柳压在了身下。他神色一凛,略显僵硬地铺开了自己的身体,任我为所欲为起来。 意乱情迷间,我陡然一震,一个激灵从他身上翻下来,轻喘着道:“燕柳,你年纪还小,不行……我不能……” 燕柳一愣,似是不解道:“为何不行?” 我与他拉开一段距离,边平复着自己的欲望,边复杂地看着他。我们才相交不过短短两日,又不是在青楼楚馆里看个对眼就可这般那般,他是个清白之人,若我如此唐突,以后又该如何与他相处? 再者…… 我苦笑道:“难道你就甘愿如此?” “……你幼时吃了很多师傅的灵丹妙药,体质特殊,与你交合也对我修炼的寒性武功有好处。”他撑起身,清冽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我自是甘愿。两全其美的事,你为何不愿?” 说罢,他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身体,再次投向我的目光有些冰冷。“莫非是嫌我武人身段粗硬,没有那些倌儿搂得舒服是么?” “不是……”我哑着嗓子,只觉得刚刚平息了些的欲火又窜了上来。 燕柳是处子,并不会那些烟花之地的讨好把戏,就这样直白的将自己送上来,反而给我一种不容玷污的圣洁感。 他平静地直视着我,容颜在烛火下明明暗暗,有了些惑人的意味。 两人沉默半晌,他恍然大悟道:“你是不是喜欢在下?那我在上。” 说罢一把将我掀在了身下,径直压了上来。 “不不……”我吓白了一张脸,忙干笑着推开他道,“我不喜欢在下。” 罢。燕柳,若你不悔,我便不再推拒。 我慢慢除了自己的衣物,手顺着他的胯骨渐渐抚了上去。他的皮肤没有娈童的细腻光滑,手感却是出奇的好,温和又不失韧力,只有真正的好男儿才有这样的身体。 那纤细的腰间有些细小的划痕,有些是刀伤,有些则是鞭伤,看得出练武十分用功。 我的目光落在他胸前的那两点乳粒上。它们从未经过采撷,是一种淡淡的乳褐色,样子鲜嫩而可爱,旁边还有一圈浅色的乳晕。我没有半分迟疑,低头将左边的那一粒含入口中,流连舔吮起来。 那小东西在嘴里和口水蠕动在一起,软嫩的感觉让人恨不得咬下来。我忍着这种冲动,只是用牙轻轻地扯了扯,勾在舌里摆弄起来。 燕柳倒抽一口气,不安地扭动了一下,泛着薄粉的唇却紧闭着,一声不吭。 我果然喜欢极了燕柳的清静。以往在花想楼找的那些倌儿,每个都在床上嚎得惊天动地的,知道的是在行那事,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宰猪。 吻到小腹上时,我犹豫了一下,越过稀疏的草丛,含住了那根显然未经人事的粉茎。除了闵玉,我从没对任何人这么做过。 这时燕柳才惊叫了一声,始终冰冷的表情有了一丝融化,两腿颤抖着分开了些,任我埋在那里反复轻吮,直到那膨胀的茎身滑过舌苔,不断深入。 “很奇怪……”他喃喃道。 我将它吐出来,轻舔了一下那形状姣好的蘑菇头,抬起头轻声道:“奇怪什么?”语毕又伏身,将它更深地吞入喉中,双手也捧着那缀着的两颗玉丸,慢慢揉弄了起来。 不多时,燕柳惊慌起来,扭动着腰道:“蓝玉烟,你、你快起来……” 话音未落,一股浓白的液体喷射了出来,落在我撤出的嘴边。我拈下一缕放入口中,稍微尝了尝。很浓,味道有些腥咸,也有些处子的清芬。 释放过一次的粉茎萎靡地垂落在他的两腿间,上面还沾着些许白白的液滴。我撑过身去打量着身下的人,那失神的表情终于让他看上去脆弱了几分。我将他翻过身,揽着他的腰使他跪在了床上。第一次的话,还是这个姿势好些。 我的手滑过他的脊背,绕过去落在他的胸前,在那两点柔嫩上反复揉捏,一个个吻落在他的蝴蝶骨。感受着这具身躯在唇下的颤栗,我扳过了他的脑袋,掠起他一直遮着右边脸颊的长发。 那半边脸和另外半边无甚区别,都是清秀有余,却并不十分惊艳的少年脸庞。他感受到自己的半边失去了遮掩,睁开眼睛看了看我。 我愣住了。 他右眼的瞳孔居然是金色的,就像蛇一样,在黯淡的烛火下闪着妖冶的光芒。 他很快闭起了眼睛,含糊道:“……还做不做?快点。” 我从床下的暗箱里拿出一盒软膏,打开盖子挖了一小坨,轻轻将一指探入了他身后的禁地。那里虽然紧致,却十分温软,不多时就慢慢绽了开来。 屋内满是软膏芳香四溢的味道,燕柳的身子慢慢泛起了红润。我耐心地帮他开拓着,眼看差不多了,就扶好他的腰身,将自己慢慢送了进去。 …… 我时轻时重地抽送着,一手揽着他的腰,一手在下面安抚着他的性器,灵巧熟稔地伺候着他。他咬着下唇,一声不吭,只在力道极重的时候才闷哼两声。两人交合之处满是津液的啧啧声,落在屏风上的人影紊乱而银靡。 他实在是很紧,又不肯叫出声,我摸索了半天才依着手中物什的变化找出他的敏感点来,在那处狠狠撞击了几下,直到他啊了一声,颤抖着在我手中泄了出来。 我喘息着拔了出来,刚想用手草草解决,却见他翻过身压上我,低头含住了那处。他完全没有任何技巧,不断地用牙磕到那里,疼得我直抽抽,原本想要发泄的欲望也下去不少。他执着地含了会儿,直到口中的物什重新变得精神抖擞,金色的瞳孔微微收缩,忽然深深一嘬,我便径直射入了他的口中。 他的喉结滚动了两下,像是把嘴里的液体咽了下去,然后淡然地瞥我一眼,自顾自转身睡了。 我默默地坐了片刻,拿过床栏边的布巾帮他擦净了身子,这才顶着仍未消退的半分醺意陷入了梦里。 第二日我早早起身,照了胡伯和帐房来,吩咐道: “……把东园散了,给他们几亩地几张银票,高丽那几个也让他们随高丽使者回去吧。” 胡伯惊异道:“老爷,您这是……”我摆手道:“只管照做就是。” 胡伯和帐房退下后,我转身便看到燕柳倚在门边。 他仍穿着墨色的武服,刘海挡住了他那蛇一般的金眸,只用那冰冷的黑眸看着我。 “蓝玉烟,我总有一天是会走的。”他的眉心紧了紧,开口道,“所以你无须将我放在心上,也无须为我舍弃什么。我们二人不会有结果,不过各取所需而已。” 不过各取所需而已。 是啊,我图个清静与欲望,他图个报恩与练功。 总有一天,燕柳会离开我。 28 没过多久,季将军回朝,因为季皇后薨逝之事独自消沉了几天。 耿冰牙约他喝酒,两人不知谈了些什么,第二日季勋便纳了两房小妾,都是京城有名的美女。男大当婚,娶几房妾暖床虽也在情理之中,可我愣是觉得没这么简单。 白修静这次立大功,果然在西林党的保举下当了户部侍郎。闵京不知在筹备些什么,居然也允了。他去了户部后也平平淡淡的,没什么作为。 那个被知赏砍了的小县令被抄家,油水极肥,十足的败家子加恶棍,我总算没再受安上什么教妻不严的罪。郭守仁领着监察御史一连砍了十来个知县知州的脑袋,从乡里地方察举孝廉,安了几个人品不错的上去,总算赢得了些闵京的好感。谁知不出几日,他回京时策马越江,竟失足栽到江里,死了。闵京念他有功,刚想给他追个谥什么的,就有人上书密谏,从郭守仁家抄出的银两比他砍的那十几个贪官还多,真是令人啼笑皆非。 西林党经过郭守仁一事,这几日收敛了许多,也不知在酝酿些什么阴谋。 然而平静的几日过后,定国公徐斯那年老体迈的父亲突然去世,他按例应回乡丁忧三年。朝中局势一时间变得很微妙。多少年来徐斯都是牵制西林党的唯一力量,但他的能力也只能做到自保而已,根本帮不得闵京什么,这对于西林党来说是个不错的可趁之机,不说兴风作浪,谋反逼宫都极有可能。 “死的可真是时候。”林照溪道。 我坐在尚书府的太师椅上,手里捧着早就凉透了的茶盏,微微有些战栗。我能想象到此时居于养心殿内的闵京,那份局促不安的心情。 想了许久,我开口道:“有没有夺情的可能?” 林照溪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 ……是啊,这事若是发生在其他大人身上,有徐斯出言挽留还尚有余地,但发生在徐斯本人身上,单凭闵京自己根本没有理由夺情。 “郭守仁也死的真是时候。”林照溪又道。 郭守仁贪赃一事,给了闵京顺藤摸瓜把西林党罪证挖出来的契机,却也让张王两家提高了警惕,以前就查不出些什么,这下更如海里捞针般困难,京城都快被私底下扒了个遍,就是不知那些老狐狸把钱藏在哪儿了。 如今他们很老实,越是老实,越给我一种韬光养晦、想要干大事的错觉。 “其实有一个法子。”林照溪看着紧张的我,忽然低声道,“找个合适的人顶到徐斯的位子上去。” 这我倒也不是没有想过,但是——“哪里有这样的人?” 他沉吟良久,道:“便也只有我去了。” 我吓了一跳,摇头道:“我如何能让你冒这个险?” “我是最合适的。”他淡淡笑道,“如今朝中除了你,皇上并不知道什么人是能用的、什么人是不能用的,与其勉强挑上来一个到头来却心怀不轨,还不如直接让我上去。我刚入朝不久,不是老臣,那些大人也不知我的底细,只要谨慎些便不会有大碍。” 我听罢攥住了他的手,踌躇半晌,凝视着他道:“小七……” 他的身形微微一僵,似是有些不大自然,却温顺地靠在了我的肩上。 那日燕柳说,林照溪和九皇子的身形极为相似。 若林照溪是九皇子,他为什么不直接和张太后接头,又怎么会和林家扯上关系? 我脑海里对九皇子的印象少之又少,只记得那是一个生母死得极早、养在深宫里的皇子,不知张太后是怎么选上他的。 况且,我没有看出任何他和西林党交好的地方,至多是在翰林院时和白修静有过两分交情,但也不过是点头之交。 他乌黑的发间流出些许淡淡的香味,我不禁有些恍然。那瓦剌的迷情香,对于我这等无情之人似乎没有什么作用。 许是……没什么用吧…… 恍惚间,我瞧着林照溪的眉和眼,越来越像白水莲;那唇和鼻,则越来越像闵玉…… “景郁?” “啊……”我眼睛一眨,眼前的脸又变回了林照溪水灵的面貌,“无事。” 他浅浅一笑,从我肩上抬起头,轻声道:“你也别太焦急,西林党就算要谋反,也得先反了里面。张王二氏若有一人为皇,另一人就得俯首称臣,我想他们不会甘愿如此,定要找个机缘把对方挑下去。若趁这个时机闹事,风险太大,而徐斯丁忧回朝还有三年,王悲卿不会如此莽撞。” 这话说的在理。王悲卿不是傻子,亦不是忠犬,没可能把江山全权让给张氏;而张氏更是忌讳着他多年来的军师身份,生怕他留上那么一两手,并不是完全信任,谋反之事定少不了他们的窝里斗。 “好吧,明日我去求见皇上,保举你进内阁。”我忽然着了魔般摸了摸他的发,“万事要多加小心。” 他微笑,那种混合着一点血气和油脂的香料味又盈满了鼻间。“景郁,这几日城西有庙会,你陪我去看看可好?” 我看着他那和两个影子不断交叠的脸庞,下意识道:“我应了你的,当然好。” 京中也许久没有过庙会,我亦很少涉足那些地方。记得幼时的雅歌和小七都很喜欢逛庙会,常常拖着我来四处溜达,还经常为了吃的争吵斗嘴。后来有了听话懂事的闵兰,他们便学乖许多,生怕自己被他比了下去。 无论地方是什么样子,京中总是最繁华、也是最藏污纳垢之地。 接踵而至的摊铺和一些花里胡哨的小玩意映入眼帘,身边欢笑着跑过几个孩子,手里举着糖葫芦和花鼓。 我念起旧事,顿时生出许多缅怀之意。停下来向小贩买了一串糖葫芦,递给林照溪道:“……我记得你小时候最爱吃甜的。” 他只愣了一下,便笑道:“是啊,谢谢玉烟哥哥。”说罢接过我手中的糖葫芦,表情有些微妙的变化,慢慢启唇吃了起来。 他吃的时候,我在一旁端详着他的眉眼。 ——他并不爱吃甜的。这是我心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 ——他可能不是小七。这是我心里冒出的第二个念头。 两个念头交杂在一起,又合成了第三个念头。 儿时的小七是什么样子? 虽然长大了的确会有些相貌上的变化,可眼前的林照溪和我记忆中的小七并没有什么相似之处,越仔细看,越是相去甚远。这是怎么回事?我思来想去,脑海里忽然浮出了另一张脸。 白修静。 白修静的五官隐隐和幼时的小七叠合在了一起,几分的相似渐渐变成了十分的相似…… 臆想至此便打住了。 白修静怎么会是小七?我觉得自己有些好笑,悠然地举头望了望街角。 这一望,我忽然看到了两个意想不到的身影。 君儒易,善花公主。 善花公主穿着华贵的裙裳,下摆缀着风骚俗气的金流苏,挽着儒易有说有笑地一路走来,身后跟着两个低眉顺眼的高丽侍女,看儒易的眼神含着露骨的勾引。儒易仍是蔫蔫的,眉心皱得很紧,伴在她身边颇有些敷衍的意味。 当儒易的眼睛无意间和我对上的时候,方才的万般念头俱化作了一个念头:躲! “哎……” 我慌不择路地拉着林照溪奔了好久,待到停下来时,竟是一头冲向了花街。 嗅着那刺鼻的胭脂香和女儿家的娇笑,我有些尴尬。林照溪在旁边一边轻喘,一边笑道:“你这是要做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去赶投胎……” “哟,依我看倒是像私奔。” 我闻言一愣,抬头向上看去。 耿冰牙正站在一家欢馆二楼的栏杆上,身边搂着一个衣着暴露的花娘,风情的桃花眼正居高临下地瞅着我们,眼里透着审视。我记得这耿冰牙今年还不到十八岁,风流之名倒是更胜探花之名。 “冰牙兄,如今你在翰林院风评不佳,又时时出来喝花酒,若是有人弹劾,你打算如何?”林照溪眉心一跳,出言道。 耿冰牙不以为然道:“我本就有辞官的打算,到了月底就回江州去。” 辞官? 耿冰牙看着林照溪,忽然叹气道:“林少卿啊林少卿,你也活了二十多年了,却是不怎么学好,居然跟人家学断袖。”说罢叹了一声,目光怜悯地瞧了瞧我:“也是,朝中那么多大人,也就蓝尚书年轻些,又好男色,你不傍他傍谁?” 我能分明感到他对林照溪有几分敌意。 而且他这话说的,也太不客气了一点。我不禁皱了下眉。 林照溪抬头看了他一会儿,面无表情道: “我听闻冰牙兄的大哥也是断袖,还曾被骗财骗色过,实在没有立场说我些什么。” 耿冰牙不说话了。 “……蓝玉烟,你当小心些才是。”他低声说着,然后轻佻地挑起身边花娘的下巴,“桃花虽多,也得看烂与不烂。” 花娘咯咯笑着,举起粉拳捶了他一下,二人搂抱着进了阁子。 林照溪转过头来看我,那双清亮亮的眸子在余晖的照耀下,分外地好看。 这一晚我又抱着燕柳,不知为何,脑海里浮出了许多模糊的影子。一会儿是闵玉,一会儿是白水莲,两人的影子飘来飘去,合成了一个林照溪。 “燕柳,娘以前提过的那种瓦剌的香料,有解药么?”我低声问。 “……你爱上了谁?”他用那只金色的眼眸看着我,“是今天那个林照溪?” 他一直在暗处跟随着我,什么也瞒不过他。 但是,说爱还是差了点吧。我摇摇头。 他淡然道:“这不是很好么?即使是药,你心中也算是有了着落,师傅可以放心了。”说罢翻了个身,把背留给我,又道:“但那林照溪并不是池中之物,你别后悔就是。” 燕柳对林照溪没什么好感,这我看得出来。并非全是因他像九皇子,还有别的什么。 看着他有些冷漠的面容,我道:“燕柳,若我可以爱上你的话……” “我不会爱上你的。” 只一句,截断了我将要说出口的话。 我的目光在他光裸的脊背上流连了一会儿,凑过去,揽着他睡了。 29 “……”苗恩沉着脸,阴恻恻道,“你看够没?” 我呆呆地看着他那身素色的袍子,和手中那只不停哭闹的小白胖子。他一边哄着小胖子,一边用那双粉黛未施的眼睛瞪我,脸上是难得的素净,语气是难得的正经,简直像变了个人一般。 刚被皇上叫到养心殿觐见,就看到苗恩一身奶爹的装扮守在门口,手足无措地哄着怀里的小胖子,散下来的发铺在颈边,被小胖子揪得凌乱不堪,看上去居然有了几分人气,也好看了许多。不得不说,见惯了苗恩那妖孽的太监装,再看这身温良奶爹的素袍,我实在是一点也讨厌不起来,而且还有那么一点……荡漾…… 我双颊微红,憋了半天道:“你不化妆其实挺好看的。”这不也能做个正常人吗?也不知平时那副鬼魅的打扮到底是吓谁的。 他一愣,忽然死死地盯着我,直到把我双颊上那抹害羞的红看成了尴尬的红,才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不紧不慢地道:“……尚书大人也很好看。” 明知是调侃,我脸上那抹尴尬的红还是还原成了害羞的红,咳了几声才不自然地道:“苗……苗公公,你抱着小皇子守在这外面做什么?” 苗恩低头看着小歌白,恢复了以往细声细气的语气,瞅着他幽声道:“小皇子吵得皇上实在烦心,便派我来哄哄~” “谁知小皇子连我的面子也不给~啧~”他哀怨地捏了捏小歌白的胖蹄子,又望着我道,“要不尚书大人你来哄哄?” 我敛气看他,只见那双眸波光潋滟。 双手正欲接过来,小歌白忽然嚎啕大哭起来,哭得那叫个撕心裂肺,那叫个惊天动地。 “别哭了!”闵京在殿内咆哮道,“吵死了!” 小歌白不管不顾,接着哭。 “苗恩!让他闭嘴!” 闵京发出一声怒吼,接着是一声不知名的巨响。苗恩抱着小胖子走到门前,幽幽地朝里面望了一眼,道:“皇上,小皇子许是……许是想娘了……” “那就带他去找他娘!” 苗恩如获大赦,赶紧把烫手山芋递到旁边一个小太监手里,道:“去,把小皇子送到贵妃娘娘那里。” 烫手山芋没了,我和苗恩面面相觑。 “皇上,”苗恩试探着对里面道,“蓝尚书还在门外候着呢。” 里面稀里哗啦地响了一阵,闵京浑厚的声音响起来:“叫他进来。” 我整整衣裳踱进去了。 刚一进去,我眼珠子差点没掉出来。只见闵京赤着上半身坐在龙床上,两颗石榴籽润泽地镶嵌在胸前,腰肌上道道漂亮的弧度饱满而结实地在我眼前呈现着,修长的双腿垂在床边,更是看得我呼吸一滞。闵京捶了捶自己的颈窝,戴着扳指的手扣在床沿,看到我这副呆愣的模样轻笑了一声,低声道:“蓝尚书,朕的身子有这么好看么?” 我差点脱口而出好看这两个字,艰难地克制着自己不去看他,小声道:“皇上,天冷了,您不可……”话未说完,闵京斜了我一眼,道:“朕热。” 我便不再作声。 “……两个时辰前,张太后自缢了。”闵京忽然道,平静的样子好像在谈论天气。 张太后自缢了! 我没来由的瑟缩一下。 虽然早料到闵京会趁西林党谋反外加窝里反之前解决张太后,没想到居然会这么快。 现在已经知道了同生蛊不在张太后身上,她的死真可谓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只是礼部又要安排国葬事宜,还要昧着心思给这个老妖婆选风水宝地,真麻烦。 “不是朕下的手。”——嗯? “不是朕下的手。”闵京又重复了一遍,表情严肃起来。 我意识到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张太后死了,这之前她已和九皇子接上头,拿到了遗诏。她这一死,遗诏下落不明,即使被张家拿到也不再具备效用。只有太后才有资格罢黜皇上,迎新皇登基,所以说西林党没有任何人有理由杀她,但又不是闵京杀的,那会是谁?我可不相信张太后会畏罪自杀。 如果杀手另有其人,那人的动机又是什么? 九皇子身在何方?张太后死后他又将何去何从? “皇上,您知道吗?”我斟酌着开口道,“九皇子的事。” “嗯,苗恩说了。”闵京冷哼一声,“九皇子这般小卒,朕还怕他不成?就算那遗诏是真的又如何?张氏已死,朕倒要好好感谢那个不知名的杀手。只是这事出的诡异,朕不能掉以轻心,还得看好张家那几个,再把这个胆敢闯入宫中谋害太后的贼人揪出来。哼,九皇子,有胆来和朕抢皇位,朕就好好招待着他。” 我忽然有种预感。杀张太后的,不会是燕柳吧? 这个念头一出来,我抽了口冷气,觉得背后的角落里有些森然。 “徐斯走了,朕又无法夺情,如今局势已刻不容缓。”闵京的眼神凌厉起来,“朕必须在这几月内,铲平张王二氏,夺我闵氏完璧江山。” 我这才想起正事,于是道:“皇上,徐阁老一走,内阁有缺,依臣看可以令大理寺少卿林照溪填补此缺。” 闵京凤眼一斜,嗤道:“又是林照溪,你倒和他处得来。” 我干笑了一下,不置可否。“林照溪也倒是有几分才能,不过还是太年轻了些。”闵京看着我,抚弄了几下手上的玉扳指,“内阁这个空,朕本是想让你来填的。” 我俯首道:“臣无力胜任。” “……蓝玉烟,你是不是担心一旦事成,朕会兔死狗烹?”很久,闵京才道。他的话里透着些不满,也有些伤感。 我默然不语,却形同于默认。 “过来,到朕身边来。”他唤我。 我顺从地走过去。他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忽然低声道:“也是时候让你安心了。” 说罢,我眼前一黑,他竟然亲了上来。 …… 皇上虽然后宫佳丽无数,吻却青涩得很,看得出亲人的经验很少。 我脑袋一阵阵发懵,一时间居然没弄清状况。这是要切磋的意思么?还是又存了心想戏弄我?这样想着,我心一横,搂着闵京倒了在厚实的龙床上,对着那枚温软的唇亲了上去。 闵京稍稍打开唇瓣,我便不顾一切地深入了进去,舌头滑过他的舌苔和上颚,汲取着他甜滑的津液。闵京和闵玉都是真正的好男儿,美虽美,通身却没有一丝女气,结实的腹肌尽显阳刚的气息,身形完美得令人双目喷火。他热烈地回应着我,手挽上我的脖颈,无声的鼓励着我,姿态性感而撩人。 我喘着气离开他的唇,带出一缕透明的丝线。手不安分地摸向他的胸口,居然触到了他胸前的那一点柔软。 等等,好像有哪里不对?! 我一惊,忙放开他翻身跪了下来。 闵京也不恼,在床上仰躺了一会儿,由着我跪。 我跪在床前,心中惊骇无比。 ……我刚才都做了什么?对着皇帝,对着神圣不可冒犯的皇帝? “这胆子不也是挺大的吗?”闵京慵懒地坐起身,手指放在唇上摩挲了一会儿,冷眼瞥着我道,“蓝玉烟啊蓝玉烟,你可知道朕为何一次又一次地保你?” 我低着头,额角全是冷汗。 “……朕还是太子时去探望蓝正德,那时你才不过十二岁,长得呆呆愣愣的,实在没什么吸引人的地方。朕瞧了你几眼,连长相都没记住,自然不知道以后你是怎样吸引到朕的。 “后来你入宫做了闵玉的伴读,朕这才见你多了些,总能看到你那副憨态,不知不觉心情也欢快了许多。那时朕才觉得,这宫墙里,也有能些许春意。 “直到一日,朕被下药稀里糊涂的时候,满脑念的都是你那没心没肺的样子,方才知道自己中了你的魇。 “朕知道你断袖,知道你养男宠,心里愈发不是滋味,在朝堂上没少整你们蓝家,却让你以为自己遭了惦记,只做个庸臣,不愿再与朕亲近。 “可朕不拦你。朕明白自己贵为天子,后宫佳丽无数,无法要求你些什么,只是一人生闷气罢了。蓝雅歌入了宫,明明是两张毫无相似之处的脸,朕却从她身上看出了你的影子,宠爱有加。朕把女儿嫁给你,那是知道你不会动她,只想亲上加亲罢了。 “如今朕已有了男嗣,便不再需要这后宫,不再需要这后妃……只要个你便够了。这歌白,朕定会立为太子,因为他身上有你我二人的血。 “朕承诺,有朝一日若铲平张王两家,你便伴在朕身边,陪朕俯瞰天下。 “朕,喜欢你。朕是因为喜欢你,才讨厌你断袖。” ……我已经完全傻了。 “罢,朕不需你现在回应。”闵京俯下身来,在我唇角印了一吻,“你只需记着,朕对你,有情。” 30 …… 我软绵绵地出了养心殿,软绵绵地到了礼部,软绵绵地趴在了案几上。 半柱香的功夫前我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话,例如皇上向我告白这种事,不过这也太不可能了吧…… 今早未翻万年历,不知是否忌白日梦。 皇上一定是冲凉脑袋进了水。我这张老脸老骨头,十足的糙爷们样子,是怎么在皇上心中敌过三千佳丽的?皇上是怎么从我身上瞧出来好的? 我越想心越凉。看来是白日梦吧,我还是再睡一觉好了…… “咳咳,叔,你能不能把屁股挪一下?” 我闻声回头看去,只见自己坐着的椅子上还有个人,我正牢牢地压在他的大腿上。我瞅了他憋红的脸许久,幽幽道:“灵儿,你喜欢我吗?” 宋灵图的表情变幻莫测,干笑了一声道:“当、当然喜欢。” “哪种喜欢?”我转过身子搂着他的脖颈,眸里泛着水意,“你对我,有没有情?” 他的额上顿时蹦出一根青筋。 咣地一声,我被他踹到了地上。 “容儿,去刑部把老虎凳搬过来。”他微笑着招呼不远处的容渊。 我趴在地上,屁股生疼生疼,心冰凉冰凉。 连日日和我朝夕相对的灵图都没有对我生情,皇上是怎么做到的? …… “什么?!”灵图一脚踢翻了面前的案几,折子哗啦啦落了一地,“你说皇上,皇上他……” 我苦着脸看他。 灵图软绵绵地倒了下去,口中念念有词:“难怪,我说皇上在朝堂上看你的眼神怎么总是不对劲呢……” 容渊收拾着散乱在地上的书册,亦是一脸震惊的神色,却也没有不相信的样子。 我仍是苦着脸。 灵图呆了许久,歪歪斜斜地从地上爬起来,压低声音道:“叔,你不该高兴么?”说罢换了表情,意味深长地瞧着我,想从我的脸上瞧出什么来。 我动了动,有气无力道;“我怎么高兴得起来……那是我丈人……还是我妹夫……是皇上……” 平日里瞎想归瞎想,我从未想过会有一天真的得到皇上的眷顾,也并不希望得到这份眷顾。我和闵京之间隔了太多,纵是有缘,亦无分。 君无戏言。有这么一遭,我又想起以前他说的那些看似戏弄的话,心又凉了半分。 宋灵图蓦地就笑了:“你就别装了,赶紧把自己洗干净送到龙床上去吧,我和容儿会给你准备嫁妆的。” 我抬头看向左侍郎。 郑容渊蹙着眉,沉默了半晌道:“叔,你喜欢皇上么?”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 “他毕竟是皇上……”他是君,我是臣,君臣不可僭越。 容渊看着我又道:“若皇上不是皇上,你喜欢他么?” 我嘴角一咧道:“这叫什么话,若他不是皇上,也不会遇上我了。” 缘由天定,我们二人注定是不得善终的孽情。 “……君要臣死,臣不死不忠,君要臣上龙床,你也不得不上。”容渊的笑容里有几分无奈,叹着气道,“叔,你只得认命了。” …… 我在街上漫无边际地闲逛着,老远看见个白衣飘飘的身影,瞅着像耿冰牙。 他面前有辆高大的马车,有几个人正在往里面搬着东西,有家当有行李。耿冰牙执着一面青花扇,衣衫风流,身后带着一个小厮,眼神漂浮着不知在看些什么。 “耿翰林,你这是要做什么去?”我老远地看着,出言打了声招呼。 耿冰牙闻言回头,懒洋洋道:“辞官了,回乡。” 辞官回乡? “怎么好端端的要辞官?”我诧异道。 耿冰牙用扇柄托着下巴,似是答非所问道:“见惯了假笑,连真心的笑都快忘了什么样子。” 我这才想起耿冰牙一向特立独行,在翰林院中人缘也不好,人虽然聪明,却是不屑和那些伪善的大人们打交道,能隐忍到现在,也算是很难得了。 想到这里,我问道:“季将军知道吗?”你辞官的事。 他漫不经心道:“知道。” 我凝眉想了一会儿,还是按捺不住好奇道:“他前些日子娶了两房小妾……”和你有关系没有? “哦,那两个女人是我在京中的相好。”他说着挑了挑眉,“怎么?” 我额角抽了半天,道:“你,你让他纳的?” 难怪我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你把我当什么了?”耿冰牙没好气道,“自己欠的桃花债,我还没烂到让别人替自己还的地步。是他要娶人家的,关我什么事。” ……我无语。 能为他做到这份上的人,也只有季勋了。 可惜啊可惜,朝里本身都是一群老狐狸没什么美人,这下又少了一个,我心中不禁有些寂寥。 “蓝尚书,算来我也认识你有些时日了,”耿冰牙忽然眯着眼看我道,“说实话,你除了勉强算是个好人之外,真没什么出彩之处,怎么就那么多人喜欢?” 我闻言有些尴尬,讪讪道:“看相的说我桃花命。” “哦?”耿冰牙弯了两眼,“真巧,我也是桃花命。” “……”我嘴角歪了。 耿冰牙摆弄着手里的扇子,状似无心地道了一句:“不过,连皇上都能断上,你这才叫真正的桃花命。” 我愣了:“皇上?” “当初在琼林苑我就看出来了,皇上对你,可不是一般的关心。”他别有深意地瞥着我。 ……有这么明显吗!为什么我就没看出来?! 我觉得自己的整个世界都要坍塌了。 耿冰牙桃花眼一斜,语气忽然变得悠远起来。“我很讨厌断袖。我大哥就是那样,为了个穷酸秀才寻死觅活,甘心受骗,丢尽了我们耿家的颜面,那秀才却抱着银子跑了。所以从小我就认为,断袖无好人。” “……”我闻言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道,“我是好人。” 耿冰牙打量了我两眼,没否认,却嗤笑了一声。 “也罢,今日一别,你我就难再相见了。”他淡淡道,“以后告老还乡,可以来江州找我一叙,我还当你是个友人。” 我欣然应着,看着他上了马车。 “相识一场,临别再给你个忠告,你信也罢,不信也罢。”他临上马车前,最后瞥了我一眼,“林照溪,居心不良。” 马车渐渐远去了。 我默默地站在原地,开口唤了一声:“燕柳。” 身边一阵清风拂过,燕柳凭空探出个脑袋来,发隙间一枚金色的瞳孔闪着妖冶的光芒。他依然冷冰冰的,像一条黑蛇一般,用询问的目光看向我。 我左右看了看,小声问道:“后面有锦衣卫吗?” 他摇摇头。 我的心稍微松了一松,又问道:“张太后,是你杀的吗?” “……反正这婆娘早死比晚死好。”他默认,样子有些不以为然。 没错,如今闵京顾虑着她,身边又没有武艺高强的亲信可以任用,杀她可谓难上加难。徐斯回乡,朝里危机重重,如此一来的确是死的是时候,扼制住了西林党的进一步动作。杀掉张太后轻而易举,然而其他的西林党却不能如此草率的谋杀,天下人不能信服,也并未找出他们窝藏的银两和谋反的证据。 燕柳杀了张太后这事还是不要说给闵京较好,否则我就算是彻底卷进去,脱身不得了。 又想起耿冰牙临走前的话,我低声对燕柳道:“帮我打探一个人。” 如今西林党还要靠闵京自己打压,我却更关心另一件事,另一个人。 “林照溪是么?”他了然道。 我心中一紧,点了点头。 若他不是我的小七…… 31 我心事重重地回到尚书府,恍惚着看到太师椅上坐了尊钟馗。 衣衫褴褛的钟馗凉凉地看了我一眼,道:“听说你最近在和皇叔闹别扭?” 我平静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半个时辰前。”她说着站了起来,脸上那两道泥迹分外清晰,袖子上也开了不少口子,活脱脱一落难的乞丐。 我捏着鼻子呻吟道:“这么臭,快去洗洗……哪有姑娘家的样子……” “我刚去了一趟宗人府,皇叔看起来很憔悴。”知赏不依不饶地追问着,大有我不说就不放过我的架势,“你们到底怎么了?” …… 我原地站了一会儿,转过话头道:“张太后死了。” 我和闵兰的事谁也说不清,还是少个人掺和较好。 我本以为知赏得知这个消息后会欢呼雀跃,谁知她却目光一寒,道:“怎么死的?” 我含糊道:“自缢……”其深意不言而喻。 “哼,太便宜她了!”知赏恨恨道,同时攥紧了手里的剑。 “再怎么说她也贵为太后,总得死得体面些,不过张庚寅那父子俩就没这么好命了。”我仍是捏着鼻子道,“多半骨头都找不到地方埋。” 知赏一愣:“父皇下定决心要铲平他们了?” 我点头,刚想再作解释,只见知赏又道:“你和皇叔到底怎么了?” ……女人的好奇心真可怕。 我的额角抽搐,再抽搐。“你无须关心这些。”女流之辈,自是不懂其中复杂。 知赏凝眉打量了我半晌,终于放弃了。 “我只希望你不要做对不起皇叔的事。”她说着抹了一把脸,头也不回地朝门外走去。 “你去哪儿?”我在她身后喊道。 “张老婆子死了,高兴!喝酒去。” 我便这么在堂中坐下,直到日头西沉,再到打更声起。 夜半燕柳回来,沉静地坐在我身边。 “如何了?”我问道。 燕柳动了动,道:“……林照溪他会武功,虽然比我差些,但还勉强算得上是高手。尤其是轻功极佳,耳力也很好,发觉我在之后就不动声色地跑了。” 会武功? 他一介文弱书生怎么会武功?小七家里从来没请过武师。 我的心顿时凉了半截。 “我学艺不精,但是,”他的眉心皱了起来,“那同生蛊好像在他身上。” 同生蛊怎么会在林照溪身上? 我一时转不过弯,呆坐在屏风前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莫非,他真的是九皇子? 燕柳接着道:“另外,他和户部侍郎的关系似乎不错。” 我愣住了:“……白修静?” 我相信燕柳对我说的每一个字。 无论林照溪是何种身份,居心不良四个字绝没有冤枉他。然而他却伪装得极好,连我也禁不住为他一再开脱,忽略掉那些不自然的小细节。 “不会是个好人。”燕柳下了结论。 鼻间又萦绕了些许油脂和香料的香味,和心里的念头一起袭上来,锥得我头痛。燕柳复杂地看着我,手轻轻抚上了我紧蹙的眉心:“……我帮你找解药。” 夜光下他身姿如竹,美得冷清。 我掠开他遮挡着脸颊的一边长发,吻上了他那抹金色,再伸手扯开他胸前的衣襟,将他抱了起来。 燕柳安静地随我动作着,直到两人进了房,喘息着倒在床上。 …… 张太后之死果然比季皇后更加轰动。 朝堂上王悲卿气定神闲,张氏父子则是一副惴惴不安的模样。 燕柳杀掉张太后的决定果然是正确的,现在西林党的张氏一脉没了张太后这一支柱,简直如一堆无头苍蝇。反观王悲卿,想必是早有此意,细看竟能从那条条皱纹里看出笑意来。下一个便要轮到他,不过也许会棘手些。 闵京清理了一批锦衣卫,东厂也大换血了一回,地方官和张家有些联系的都撤换的差不多了。张氏父子一直老老实实,没有动静。 这一日下午我在礼部和灵图下了会儿棋,便起身到户部。 我脚步放的极轻,因为听燕柳说,林照溪的耳力极佳。 繁密的枝叶中,我模模糊糊地看到两个穿着官服的人影。 离得太远,我听不见他们谈话的内容,只见林照溪说着说着,脸上忽然挂了一丝怪异的笑,然后上前吻住了白修静。白修静挣扎着打了他一耳光,惊慌失措地逃走了。 我静了一会儿,把脚步放重,朝孤立着的林照溪走去。 “清琪,你怎么在这里?”我勉强地笑着与他说道。 他脸上之前的阴霾和怪异顿时消散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如小鹿般清亮亮的澄澈。他望着我柔声道:“大理寺有几个案子牵扯到户部,我来这儿探一下。” 然后又用充满爱意的眼神看我,问道:“皇上允了内阁的事吗?” 他定是以为我中了那迷情,所以一举一动没有任何掩饰。 他并不知道此刻的自己在我面前的形象,跟朝里那些醉心仕途、沽名钓誉的俗人没什么两样。 之前也是,他和我谈天的那些话看似都在围绕着我和他的情,实则无一不在急切地要我为他举荐,直到坐得更高。他把自己掩饰得很好,让我误以为他其实爱慕着我;其实却不然,他甚至连和我肢体接触都显得很僵硬。 “……你到底是谁?”很久,我颤着声问道。 他怔了一下,似是不解道:“玉烟哥哥……” 我咬咬牙,道:“你不是小七。” 两人就这么对视着,心绪打着转。 “我的确不是小七。”他忽然就笑了,“我是林照溪。” 我心中有块地方,蓦地塌了下来。“你不是林照溪。”我缓慢而又肯定地道。 我本以为他会否认,会用那清纯无辜的眸子为自己辩解,然后我就可以选择再一次被欺瞒,再用迷情香被他迷惑,心甘情愿。 “没错。”谁知,他终于扯下了自己的面具,冷漠又高傲地对我道,“我除了林照溪,还有个名字,叫闵熙。” 闵熙。 九皇子。原来,他真的是九皇子。 预感终成真,之前那份不安愈发升温。“你想做什么?”我哑着嗓子开口道。 “你说想做什么?”他倾过身来,附在我耳边低声道,“当然是,夺位。” “当年先帝被张氏那个老太婆逼迫,拟了份假遗诏给她。我拿着遗诏逃出深宫,方才看见那遗诏上的墨色尽褪,是个假货。在瓦剌生活多年,又纵游五湖四海,我觉得这天下已无乐趣,便想回来坐个皇上。可惜那老太婆这么干脆就死了,我还得靠自己,不,靠你。”他破罐子破摔般交待了自己,脸上的表情很是不屑,“差点忘了说,我的确认识你那举家流放至瓦剌的小七,不过他早就死了。我只不过在他临死前,知道了一些你们之间的事罢了。” 小七……死了。 我苦笑道:“你为什么不跟着西林党?” 他嗤了一声说道:“西林党太过招摇,早晚有一天会被拔得根毛不剩,依靠他们一步升天,不如靠你这个天子宠儿,步步为营。” 油然而生的寒意让我后退了一步。 他轻蔑地看着我,早已不复之前那般胸无城府的模样,倨傲而又陌生。“蓝玉烟,你是不是爱上我了?” 熟悉的香料味扑鼻而来,我捂着胸口哑声道:“还不是……你用的药……” “是啊,我马上就不再需要你了。”他笑着道,“等我到了内阁,就可以用药控制闵京,让他爱上我,心甘情愿地把位子让出来。” “——到时,你就没有用了。” 我从没想过自己的结局会是这般,也从未想过自己心中有了绮思的人会是这般。 我注视着他,那方才被白修静打了一耳光的脸颊还泛着微红。 “那白修静在西林党……” “白修静是我的人,”林照溪看着我,一字一顿道,“我的……爱人。” 32、番外:九皇子 深宫。 宫墙内传来几声压抑的哭喊。 “林,林姐姐……”小宫女满脸泪痕,躺在榻上痛苦地呻吟着。 林惠妃握住她的手,手忙脚乱地安慰道:“好妹妹,孩子就快出来了,再忍一下!” ……不多时,孩子终于呱呱坠地,小宫女也昏了过去。 林惠妃冷眼看着那在污秽中蠕动的婴儿,有些嫌恶地拍拍自己的衣裳,走了出去。“生出来干吗?”她低低念着,“一个小宫女而已,免不得又要母凭子贵。姐姐妹妹,叫得倒是好听。” 这时,林惠妃身后传来了一声轻唤:“大小姐……” 林惠妃回头,听那老太监汇报了一通,秀丽的眉一挑,若有所思道:“姨娘生了弟弟?” 不远处黑暗的角落里,婴儿小猫般的哭声越来越低,快要没了呼吸。林惠妃看着婴儿,忽然萌生了一个念头。 她走过去把皱巴巴的婴儿抱在怀里,笑着对老太监道:“你回去,把弟弟抱过来。” 老太监一惊,道:“大小姐,您的意思是……” “这女孩在宫中虽没权没势,孩子以后也是要勉强封个王的,我林家几近没落,若以后有个三长两短,还可以投靠有林家血脉的亲王。”她巧笑着道,“你看如何?” 老太监迟疑着伸手将婴儿抱了过去,道:“那他……” 林惠妃一甩衣袖:“把他送回去,做个下人养活便是。” 老太监很快回来,手里捧了个细白可人的婴儿,和小宫女生下来的婴儿简直是天壤之别,越看越是惹人怜爱。有个孩子,是多大的喜事啊…… 若不是我被那个姓吴的女人强灌了绝育的汤药…… 林惠妃咬着牙,恨恨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抱着婴儿回到了宫中。 小宫女没能熬过第二天,死了。九皇子闵熙待在深宫不为人知,私底下由林惠妃抚养。 吴敬妃七日后失足落入莲塘,十一岁的闵京过继给了张皇后。 八年后,闵京登基前夕,被张皇后投毒,诬陷为林惠妃所投。 当张皇后领着一干宦官宫女来诬陷林惠妃时,闵熙正伏在前殿的榻上小憩,眼睁睁看着林惠妃被拉走,身边的亲信宫女们都服下了鸩毒。 “你是谁?”料理完那些杂鱼,张皇后的眼睛落到了闵熙身上,“怎么和她长得有两三分相似?” 闵熙知道,她把自己误以为是林惠妃偷偷生下的、未报玉牒的小皇子,稍有差池,自己的小命便要不保了。 自小深居后宫,他看惯了女人之间的戏,也学她们演戏,便善演戏。 戏,是保全自己的唯一方式。 闵熙看着她,忽然揉揉眼睛,软软地道:“娘……” 张皇后愣住了。闵熙走到她身边,天真地抱着她唤道:“娘!”说完皱皱鼻,傻笑了一下。 张皇后的眼神逐渐变得复杂。挤出一个还算和蔼的笑容,她问:“你叫什么?”闵熙放下手,皱着眉头吃力地想了一会儿,含糊道:“呼……熙……” 张皇后愈发疑惑起来。 旁边一个宫女小声地附在她耳边道:“皇后娘娘,是九皇子。” “九皇子?我还以为他早死了呢。”张皇后终于展颜笑了,“竟是个痴儿。” 她摸了摸闵熙的脑袋,心里想着:倒是个可以用的棋。 “以后,我就是你娘。” …… 太子沉沉地睡着,张皇后坐在床边,幽深的眼眸不知在算计着什么。 一个苗人打扮的少女正默默地立在一旁,听候差遣。 张皇后起身,和颜悦色地对闵熙道:“九儿,你听母后的话,让她给你们种个蛊,这样他登基后就可以将你保全。”说完,她忽然想到这是个痴儿,根本不用这般大费周章,于是自嘲地笑了笑。 闵熙心中冷笑。 说白了,只是不想自己冒这个险罢了,何必说的如此冠冕堂皇?把蛊种在他身上,却骗闵京说蛊是在自己身上,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自己也可安然无恙。即便是九皇子登基了,也可用这蛊的同生之名除掉闵京的谋逆之心。 虽然心中漠然,他却温顺地伸出了胳膊。 闵熙就这么成了张皇后孝顺的傻儿子,直到皇上驾崩。 皇上驾崩的那一天,张皇后将所有陪侍的太监宫女斥出殿外,独自一人在养心殿内陪了他一下午,出来时,手上握了份遗诏。 她把遗诏递到闵熙手里,得意地拍着他道:“九儿,你可以当皇帝了!母后也可以当太后了,呵呵呵……” “皇上驾崩了!”司礼太监尖细的嗓音响起,皇宫里乱成了一团。 闵熙趁乱出了宫,对着阳光打量着手中的遗诏。 遗诏上的墨字渐渐褪去,是假的。 他眯起眼睛,顺手敲晕一个路过的小太监,穿着他的衣服出了宫,回了林府。 …… 真正的九皇子在林维鸿和林夫人的照料下,一天天无忧无虑地成长起来。 他对童年的唯一记忆,就是蓝玉烟。 “你长得就像白兔般可爱。”蓝玉烟初次见他时,那笑眯眯的样子就像只狐狸,“不如我就叫你小七吧。” 小七。从那天起,他就叫小七。 林维鸿和蓝玉烟之父蓝正德关系极好,他便经常由蓝玉烟看着,领着四处去玩。蓝玉烟自幼便喜欢美的事物,而小七的眉眼都生的极为精致,所以他对这个弟弟简直是疼爱到了骨子里。蓝家还有个小女儿雅歌,比小七稍大些,两人也很玩得来。 小七很享受和蓝家兄妹在一起的日子,心想着,若能一直这样该多好。 直到某天,出现了两个和他争宠的人。 五皇子闵玉,七皇子闵兰。 准确地说,和他争宠的人只有一个闵玉。闵玉和蓝玉烟年岁相仿,两人时常黏在一起,把小七支去和闵兰玩。闵兰是个漂亮的小美人,性子温柔和气,又不认生,再加上雅歌也大大咧咧的,一时间日子倒出彩了许多。 可小七总觉得缺了些什么。 一天,他终于忍不住把闵兰支开,偷偷跑到了后院蓝玉烟的书房。 “嗯……” 推开那扇虚掩的门,耳边传来了一些零碎暧昧的声音,凌乱的床帐下那交错的人影,深深地刻入了他的眼里。 他的哥哥,他尊敬的哥哥,正伏在闵玉身上,百般纵情流连。 他悄悄地掩上门,哭了。 他年幼,不知道那是在做什么;可他终于知道,自己是喜欢蓝玉烟的。 终于有一天,闵玉封了王,抛下蓝玉烟走了。 那之后的蓝玉烟整日失魂落魄,食不知味,明眼人都能看出他肚里的忧愁、没流下的眼泪。闵兰当了宗人令,也出宫建府,相交渐渐少了起来。 他却很高兴,因为蓝玉烟的身边终于又只剩下了自己。 然而不久之后,风云色变。 林惠妃莫名其妙被安上谋害太子的罪名,被处以极刑;朝中林氏一族举家迁往边疆荒地,他也不得不跟着一起走…… 那天那浑浑噩噩的在家中收拾着行囊,门外忽然进来一个和自己年岁相仿的小少年。 小少年说,自己才是真正的林照溪。 ……原来,这么多年他所贪恋的一切,都是假的,人是假的,名姓也是假的。 “你还可以回宫,做你的皇子或皇上。”林照溪稚气的脸上阴霾重重,净是不符合他这个年纪的成熟。 一切,都只不过是两个人的易位。 他没有回宫,而是和林家一起去了瓦剌。临行前,他看着恍如无魂木偶般的蓝玉烟,轻声道:“玉烟哥哥……莫要忘了小七……” 蓝玉烟没有焦点的眸子在这一瞬间聚了光,望着他笑道:“我怎么会忘了小七呢。”然后微微弯下腰,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 然后他就坐在颠簸的马车上,一直哭一直哭。 这期间林照溪一直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 哭够了,他擤一擤鼻子,喃喃道:“我喜欢他。” “喜欢?”林照溪冷哼了一声道,“小小年纪,知道什么喜欢。” 他们就这么到了瓦剌。 闵熙恢复了他真正的身份,林照溪。 那他呢?他既不是闵熙,也不是林照溪。 【你长得就像白兔般可爱】 他心一动,给自己了起了个名字叫白修静,字念七。 他念着有一天,能回到那人身边,还能听那人叫自己:小七。 林维鸿一把年纪,经不起路上颠簸,未至瓦剌便猝死在了路上。林夫人带着两人生活了几年后,也去世了。两人相依为命,整日与马背打交道,又结识了绰罗斯氏庶子,仲颜帖木儿。 仲颜帖木儿立志夺嫡,代替父亲成为瓦剌的新首领,他的雄心壮志很快影响到了生性不羁的林照溪。 三人习武射箭,在草原上肆意地生活着。 当帖木儿终于夺得首领之位时,林照溪策马越过原野,心里忽然萌生了一个念头。 “我会让你当上皇帝。”他这么对白修静道。 白修静心中一动。 他并不想当皇帝。 可他知道,只有入朝,才能再次见到那个人。 林照溪以他的身份参加科举,而白修静则是拟了一份徐州的假户籍。 “……如今朝中,皇上最待见的便是那蓝玉烟,不过那呆子似乎并没有发现。”从琼林宴回来后,林照溪一直笑着,“那么能用的,也便只有他了。” 林照溪计划用瓦剌的迷情香来迷住蓝玉烟,使他变成自己的木偶,进而接近皇上;白修静也去融入西林党,搜集他们的罪证,以便日后一网打尽。取血的时候,白修静小声道:“用我的血吧……”他不想让蓝玉烟爱上除了自己的任何人,哪怕是对自己有恩的林照溪。 林照溪听闻这话后冷笑了一下。 “你对他多年来的念念不忘,可以放下了。”他以一种极阴冷的语气说道,“你今后是要成为帝王的人。帝王无真爱,专宠必亡国,他的存在对你来说是阻碍,你若再放不下,我就杀了他。” 白修静只好沉默。 多年来,他依靠林照溪而活,从不敢对他的意见有一丝一毫不忿。 他庆幸的是,下药几个月后,蓝玉烟都没有表现出半点中招的迹象,仍对林照溪以礼相待。但林照溪做戏多年,不论内心泛着怎样的波澜,见到蓝玉烟时眼里都流淌着真诚的爱意,任谁看了也不会说他在演戏。他怕,怕蓝玉烟会爱上他。 白修静随季勋去了瓦剌部,与儿时好友仲颜帖木儿相商,两人秘密地达成了一个协议。 林照溪放出九皇子回京的消息,去找了已经变成太后的张皇后,编了一套被人掳走漂泊多年治好痴病的说辞来,希望她帮助自己登基。但事实上,他的目的是引闵京速速下手,杀了张太后。这个女人野心太大,不得不除,让闵京杀,自己的手上也可以少些血腥味。 林照溪感觉到蓝玉烟正在对自己动情,也感觉到他已经在怀疑他,怀疑他不是小七,甚至派人来跟踪他。 有时他也很好奇,这个一无是处的老男人是怎么吸引住白修静的?蓝玉烟对他来说,多看两眼都是倒胃口,只有仲颜帖木儿那般草原上的男儿才符合他的审美。 “蓝玉烟到底有什么好的?”他站在户部前的小苑里问白修静。 白修静沉默很久,却道:“我不想当皇帝。” 林照溪扬了扬眉道:“若我非要你当呢?” “我,不,当。”他抬头对上林照溪的眼睛,一字一顿道。 “是为了蓝玉烟?”林照溪走上前,眼神愈发怪异,“为了蓝玉烟,你连皇位都不要?” 白修静不语,形同于默认。 “荒唐!你是要成为君主的人,怎能时时念着儿女情长?”林照溪冷声道。 白修静忽然抬起头,眼里泛着血丝,厉声道:“你为何要拦着我?拦着我和他见面,迫我隐瞒身份,难道就因为怕我沉沦其中当不好帝王?莫非你爱上了他?” “怎么可能?”林照溪只觉得自己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兀自笑了一会儿便板起脸道,“我爱的是你,修静,我只爱你。” 白修静愣住了。 多年来,林照溪早就把他当成了自己的所有物,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是爱着他的。或者说,他觉得自己应该爱他。 林照溪上前,慢慢地把唇贴到了他的唇角。 “啪!”白修静想也没想,给了他一耳光就惊慌失措地逃了。 白修静跑了很久才停下来歇息,远远地回头望了一眼。在草原时他便善骑射,双眼能看到很远的地方。只一瞥,他便看到原先他和林照溪在的位置上,站了个蓝玉烟。 是蓝玉烟,还有他那熟悉的、失魂落魄的表情。 林照溪终究还是把他伤了。 …… 夜半,林照溪抱着白修静低低地笑道:“我骗他说我是九皇子,还说,真正的小七已经死了。” 怀中人颤了一颤。 林照溪深情地望着他,眼里是熟悉的做戏时的姿态。“我只爱你,修静。” 他从林照溪怀中挣出来,退后了一步,摇头道:“不,你爱的是君王,是上位者。”深吸一口气,他又道:“你还爱你自己。” 林照溪低了头,似在深思,倒也不置可否。 “那么,你为什么不自己当君王呢?只要你说你是闵熙,这天下没有人会去质疑。”白修静竭尽自己所能地劝说着他,“只要你当了皇帝,就不用再爱我,就可以只爱自己了。” 说完,他闭上了眼睛。 他本以为林照溪会大怒,会斥责他。 谁知,林照溪沉吟良久,突然欣喜道:“你说得对。” 他的心顿时凉了半截,却强撑着笑道: “……从今以后,你是闵熙。而我,我想要回自己林照溪的这个身份。” 林照溪眸光一凛,沉着脸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把玉烟还给我。他本就该属于我。” 林照溪笑了。 “好啊。” 33 夜深,我一路狂奔,踢开侍郎府的大门,一头倒在了灵图小两口的床上。 灵图和容渊正在把酒言欢,看到我时吓了一跳。 我也厚着脸皮,四肢大张着躺在床上,大有随遇而安的架势。两人面面相觑,继续把酒言欢,把我当成了空气。直到吃饱了喝足了衣裳脱了该就寝了,他们才想起这屋里还多出个我来。“没事儿,你俩该干啥干啥,别在意我。”我扯开自己的衣襟,趴在床上朝他们露出了一个销魂的笑容。灵图的嘴角歪了一下,不动声色把酒碟收拾好,和容渊一起搬了把椅子到屋子中央,二郎腿一跷,剔着牙道:“好吧叔,你快说说出啥事了,别憋在肚里气坏了身子。” 我坐起身,无比严肃地道:“知赏回来了。” 灵图翻了个白眼:“就这?” “……” “为爱所困?”容渊也剔着牙,不紧不慢地道了一句。 我露出一个悲悯的表情,倒了下去。 灵图佩服地看了一眼容渊,嘟囔道:“……还真是。”他悠闲地站起身,伸出指头捅了捅我的腰,嘿嘿一笑道:“不知道除了皇上,还有哪位美人有这个能耐让叔伤心啊?” 我闷闷地道:“林照溪……” “啥?!”两人齐声道。 我翻了个身,把脑袋埋在两人的枕头里,仍是闷闷地道:“因为有那犯桃花的命格,我便以为谁都对自己是真心的。这下受了挫,才知自己的确是个庸人,人家看上的,也不过是我这个尚书能向皇上举荐的能耐。”明明无情,却还对我下了那种迷情的药,唉,我可算是赔大发了。 …… “叔你真心喜欢他么?”灵图忽然问了一句。 我摆手道:“我这把年纪还有什么真心不真心的,瞧着觉得舒服罢了。” 转头看容渊,容渊的表情有几分狐疑,犹豫了一下道:“……清琪兄不像那种人啊。”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灵图拦住了。灵图沉吟良久,幽幽地叹道:“叔,你只要知道,不管多少人骗你瞒你,至少我和容儿是决计不会背叛你的。” 这我当然知道。 鼻尖顿时热热的,心情也舒畅了许多。 从侍郎府上拐出来,鬼使神差地,我一路迈向了宗人府。 闵兰府上的管家和侍卫都认得我,二话不说就给我开了路。“王爷呢?”我向管家老伯问道。 管家老伯面露尴尬之色,支吾着道:“王爷在……在红袖夫人房里……” 我登时黑了脸。 七拐八拐地拐到了那女人的闺房,气势汹汹地把门撞了开来。 摇曳的灯火下,闵兰手执酒觞,蹙眉看着那扇被我踢出一道印记的门。他面前的女人披着红纱,嘴角含笑,正殷勤地为他斟着酒,胸前的内容在绸绢下呼之欲出。我嫉妒地看了她一会儿,心里愈发不是滋味,夺过闵兰手中的酒一饮而尽,走上前把他打横抱起,也没理会红袖惊异的眼光,径直抱着他去了主卧。 到了闵兰的房里,我闷闷地把他扔到床上,扒净了两人的衣裳,身子一挺就撞了进去。 “——嘶!”脖子上一疼,只见闵兰尖细的指甲扣进了我的肉里,眼里满是痛苦。 我慌忙撤出来,手足无措道:“嫣、嫣儿,我……”闵兰埋怨地看了我一眼,抬了抬身,眉头仍拧得紧紧的:“你好歹……也做一下前戏……啧……疼死了……” 我往下一看,那里果然出血了,滴落在床褥上晕染成一小片,触目惊心。深深的内疚代替了之前的不爽,我心疼地道:“嫣儿,我错了。你罚我好了。” 闵兰闻言,久久地凝望着我,忽然噗哧一声笑道:“我罚你什么?” 我挠挠头道:“轻一点的都成。我虽然皮糙肉厚,但也挺怕疼的,板子就算了吧。”话音刚落,我便生生挨了一巴掌。 一抬眼,闵兰漂亮的眸子染上了些许朦胧雾气。“我在府里等了这么多天,你就是不来找我,今个儿终于来了,却害得我,害得我……嘶……” 我内疚地看着那处受伤的地方,伸手轻轻抚摸了一会儿,便凑过去吻住了他。 “你……唔……”他睁大了眼睛,象征性挣扎了两下,便抱着我的头纵情起来。 吻着吻着,我忽然想到,似乎姓闵的都有一个共同点:不会接吻。 闵玉是,闵京是,闵兰也是,只会一昧地乱撞,始终不得要领。 好久,我才气喘吁吁地结束两人的吻。他双颊泛着红晕,用鼻尖轻轻蹭了蹭我的脖子,示意我继续。我向下噙住他胸前的一粒软嫩,唇舌滑过他的双乳,落到小腹,终于到达那个和主人一样精致的地方。呻吟了好一会儿,却是一点不见那东西抬头,我疑惑地抬起头道:“嫣儿,这是怎么回事?” “你不知道吗?”他轻笑了两声,“我很久以前就不举了。” 我一颤,问道:“很久……那是多久?” 他轻轻翻过身,揽着我的腰道:“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在母妃的肚子里被人下了药,生出来后,御医便说我今后或许会有些缺陷。”他说着,纤白的手握住了自己软软的下身,搓弄了几下,无奈道:“所谓缺陷,也便是如此了。” 我愣愣道:“那你从未……” 他眨了眨眼睛:“是啊,从未有过情事。府里的那些姬妾,也是给外人看的摆设。” “那红袖呢?” “她是我认的义姐。” 我心中一酸,狠狠搂住了他。 嫣儿……我的嫣儿…… 他抱着我,慢慢分开我的大腿,秀美的头颅滑到了我的两腿间。“嫣儿,不行!”我惊慌地推开他,捡起散落在旁边的衣裳就想穿上。 闵兰不举,我怎能一人享乐?得赶快把娘找回来,看看有什么能治这不举之症。 他看了我一眼,眸里是惊人的艳色。然后他不管不顾地埋下头,含住了我那高耸的东西。 天哪,好…… 好…… 好疼!! 为什么处子都只会用牙呢? 我欲哭无泪。 闵兰兀自折腾了好久,我那东西不但没有发泄的迹象,反而萎靡了许多。趁他喘气的功夫,我赶紧从那两瓣红润的唇里抽出来,吸了两口气,拭干了眼角疼出的两滴眼泪。 …… 抱着闵兰时,我心中突然涌出了一股莫名的哀戚。 如果一开始就是这样该有多好。 如果,一开始就是这样,该有多好。 我没有遇到燕柳、林照溪,就这么和闵兰安安稳稳地过着,多好。 …… 第二日我精神抖擞地走出门,看见燕柳倚在门边,正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忽然有些心虚,咽了下口水道:“昨晚你一直在这儿?” “嗯。” “什……什么都听见了?” “嗯。” 我顿时尴尬起来,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却听他淡淡道:“我说过了,总有一天我会走的。可在那之前,我会一直陪着你,不论你有几个人。” 这话刚说完,闵兰穿戴好走了出来。 他瞥了燕柳一眼,也没问他是怎么进来的,意味不明地看向我道:“你另一个相好?” 确有其事,就不能否认。 我耷拉着脑袋等待判决。 “……罢。”闵兰叹了囗气道,“三个人一起过日子,也无妨。” 说罢含笑看着我,在我脸上亲了一下。 我揽着两个人,忽然有些回不过神来。 这就是所谓的……齐人之福? 34 皇后和太后先后薨逝,给天下百姓带来很大冲击,一时间京城动荡不已,有很多道士妖僧开始趁着国葬散播谣言,被闵京当街腰斩了几个,又下了几道严令,算是勉强平息了下来。 户部换血,西林党多年来积攒的油水开始浮出水面,不过查出苗头的都是些小数目,闵京没有声张,暗地里紧盯着张氏父子。 张氏父子每日上朝时的表情都很怪异,还时不时偷瞟一下王悲卿。王悲卿仍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淡定地上朝,淡定地拟票,淡定地回府,淡定地睡觉,新换的锦衣卫卯足了劲儿也没查到任何他的蛛丝马迹,闵京看见他就皱眉。我估摸着他是瞅着空来了个暗度陈仓,把钱财送回了老家,给闵京稍微一提,他立马派几个小御史暗地查去了。 林照溪自那天后,见了我依然不卑不亢地唤一声尚书大人,眸里仍是初见时的清澈,让我一度以为那天他阴冷的模样、说出的话是做梦。然而他看着我迷惘的样子,总是意味不明地笑笑,眼里带着些嘲讽,却又很快淡去,像没事人一般从我身边绕过了。 他似乎料定了我不会揭露他九皇子的身份。 的确,我不能唐突。 他和容渊交好是朝中有目共睹的事,若我莽撞揭露,皇上不信,就是我遭殃;皇上信了,就是容渊遭殃。帝王为巩固河山,从来都是宁肯错杀三千不愿放过一个,开朝皇帝就曾因一案诛杀两万官员,毫不心慈手软。林照溪身怀武功,随时都可以来个金蝉脱壳,而容渊和那些他有过密切来往的小官,绝无可能逃过此劫。 张太后已死,传闻中的遗诏又都是假的,我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他是九皇子。我相信他能这么坦然把身份暴露给我,便一定是有着掌控全局的能耐,手中还有戏码尚未上演。 而且,我私心里也有个声音,不想让他人头落地。 又能如何? 于我这个庸臣来说,江山是否易主,为谁做事,都无甚干系。 可那人是闵京。闵京说,他对我有情。 ……我绝不能给他接近闵京、对闵京下药的机会。 “蓝爱卿,当初举荐他的是你,现在叫朕不用他的也是你,你到底想让朕如何?”闵京瞧着我无奈道。 闵京观察了林照溪一些时日,自觉可用,便想让他顶了内阁的空,可原本举荐他的我又连连阻止,心中疑惑可见一斑。 我有些揪得慌,竟开口道:“九……” “九?”闵京脸色一变。 “就、就是……”我心一横,俯首道,“臣请入内阁,为皇上分忧。” 长久的沉默。 闵京掀开自己面前金线穿着的珍珠帘,凤眼犀利地扫了我一圈,浮上了些许笑意:“想开了?” 我讷讷地应了一声。 闵京放下了帘子,盘腿坐在厚厚的绒垫上,阖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已是深冬的天气,养心殿内却十分温暖,光是火炉就放了好多个,烤在身上暖烘烘的。闵京这些日子忙于国事,没怎么好好吃过饭,身形瘦削了许多,裹在狐裘里都显得十分单薄,脸上也尽是疲态。他并未束发,淡色的菱唇紧闭着,半睡半醒的样子别有一番美人的风味。 我看着他,又想起家里的那两个,心中促狭地笑了两声,也学他的样子阖起了眼。 正当我昏昏欲睡之时,闵京掀开帘子,一把将我扯了进去。 我一头栽到绒垫上,慌乱地起身道:“皇上,臣……” 闵京睁开眼懒散地看了看我,口中不知嘟囔了一句什么,又把我拉回身边,手放在我的腰上道:“陪朕睡觉。”然后吁了口气,鼻梁挨在我的颈边,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我感到那一股又一股的热气喷在自己的喉结上,痒痒的。 没多久,闵京的身子不大自然地动弹起来,又紧紧抱住了我,大腿在我腰上磨蹭了两下。我一僵,分明感到有个热热的东西透过层层衣物,在下面顶住了我的腰。 再一抬头,闵京的凤眼微眯,脸上有一抹薄红,却是面无表情地道:“朕最近没有招幸宫妃,有需要也很正常。” ……这么明显的暗示,我要是听不出来才是傻了。 又想起之前容渊对我说的话。 君王之命,不得不从。况且,我也实在没什么贞操可言。 我狠了狠心,三两下把自己扒干净,梗着脖子把自己亮在了闵京眼下。 ……过了片刻,我睁眼,只见闵京的眉头都皱成了一个川字。“你这是做什么?”他颇有些嫌弃的看着我。 我愣愣道:“皇上不是要臣……” “朕要你什么?”闵京轻笑两声,“朕虽然喜欢你,但朕不是断袖。” 虽然喜欢我,但不是断袖。 虽然喜欢我。但不是断袖。 我的嘴角裂了。 “蓝玉烟,你这面相,倒还真不怎么俊。”闵京幽幽地盯了我半晌,凑过来道,“这身子,比富人家的娈童粗糙,又比战场上的将军单薄,没有丝毫吸引人的地方……” 我闻言只是苦笑。 闵京垂着头,忽然在我赤裸的胸前亲吻了一下。“但朕……还是喜欢……” 他迷迷糊糊地又睡了过去。 他最近,真的是太累了。 我拉过旁边厚实的锦被为他盖好。 坐起身时,苗恩已不知道在旁边站了多久。 他原本妖孽的脸庞已洗去了铅华,只余下素净的面容。他瞥了我一眼,目光又落到睡着的闵京脸上。有一瞬间,我竟觉得他有些哀伤。 他身上穿着黑色厚重的狐裘。 这天下,也只有他敢、也只有他能穿和帝王一模一样的狐裘。 苗恩是司礼太监,宦官之王,只要他想,天下便可为他所操纵。 但他没有。他是闵京最忠诚的臣子,在我看来,这忠诚已经超越了它应有的界限。 天干,苗恩的嘴唇有些干裂。他舔舔唇,目光落在我胸前那刚刚被闵京亲吻过的地方,很久才细声道:“外头冷~蓝尚书还是快些披好衣裳吧~” 苗恩送我出养心殿。 绒毛般的雪花飘转而下,落在他苍白的嘴唇上。 我原本讨厌他,真的很讨厌。 但是我得承认,这样的他很美。 美到,足够站在帝王身侧。 35 我回了礼部,坐在书案前发着呆。 将近年关,只有户部忙得不行,其余五部可谓是相当清闲。原本礼部要准备年宴,这会儿理应也是要忙的,可今年实在晦气,死了两个大人物,一切喜事也便要取消了。我自作主张地给礼部的几个辛劳的郎中放了假,又给灵图小两口求了个探亲令回乡,一时间礼部空荡荡的,只余下我一个光杆尚书——看门。 “燕柳?”我试探着唤了一声,却是无人答应。 我找不到什么事做,方才从养心殿带出来的睡意仍未消散,于是便裹好衣服,端了个火炉搁在脚底下,仰在铺了垫子的椅上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窗外的北风不再卷着雪花呼啸时,我感到嘴唇上敷了一个软软热热的东西。 “嫣儿?!” 竟是闵兰。 闵兰脚踏雪白绒靴,披着华贵的大氅,站在那里端的是一幅如玉美人图。他刚从外面进来,身子还是冰凉的,唇上却嫣红一片,瞅着我笑得分外狡黠。我摸摸自己的嘴角,顿觉了然,也不与他客气,径直扑上去热吻了一通。 闵兰许是刚喝过酒,唇舌间氤氲着一股淡淡的酒香,我捧着他的脸颊一再品着那唇,咂咂嘴道:“可是自个儿酿的果酒?” “就数你鼻子灵便。”他笑起来,调皮地在我鼻尖舔了一下。“放心吧,给你这酒鬼留了好几坛呢。” 我走到窗前看了一眼窗外昏暗的天色,关好窗落下栓,把闵兰揽到怀里责怪道:“这么冷的天,你不在家呆着等我,亲自跑来作甚?冻坏了身子,遭罪的还是自个儿。” 闵兰脱下大氅搭在一边,在我怀里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坐好,凉凉的唇贴在我的颧骨上,呵着气道:“这些天皇上日日召你进宫,都抽不出空来仔细恩爱。你不想我,我倒还念着你。”说罢,漂亮的眸子眨了眨,递给我一个幽怨的眼神。 我细细地吻着他,摸着他细腻的脸蛋,忽然有些心猿意马。这些日子,的确是许久没与他恩爱了。 闵兰看了一眼地上的火炉,突然就这么滑下去,一手解开了我身上厚实的衣物。 我被他大胆的动作吓了一跳,忙推拒道:“嫣儿,你这是做什么?” 他直起身来在我下巴上落了一吻,抵着我的鼻尖道:“……不想要?” 我咽了下口水。 的确很想,但在这里…… “门窗都是落了锁的。”他只抛下这一句,便抱起了双肩,大有把决定权交给我的意味。虽然他看起来好像无甚所谓,但眼底那胜券在握的得意早就出卖了他的心思。 我的手搭在他的纤腰上,心中有些悲痛。嫣儿啊嫣儿,你一天不挑战我的自制力就睡不好觉吗? 心中纠结着,我又咽了下口水,四处看了看道:“燕柳……” 闵兰伸出一指挡着我的唇,低声笑道:“燕柳在尚书府,说是要跟厨子学做八宝饭。” 我更悲痛了。 许是闵兰擅长烹饪的缘故,燕柳这些日子忽然迷上了此道,每日练完功都要去厨房捣鼓一番,做出来的东西不美观不说,更是让人难以下咽,但我顾忌着他的面子,总是装出一副很美味的样子扫荡干净。想到这儿我就有一口气喘不上来,苦着脸扒光了闵兰的衣物。 火炉烧得很旺,一点也不会冷。 我刚才睡着的时候裹得太严实,里面出了许多汗,这会儿倒是轻松了许多。闵兰的身子还没有完全暖过来,摸上去凉凉滑滑的,很舒适。 他的不举之症在不久前治好了。燕柳拿出了十来个偏方一一给他试,结果都没什么用处,最后还是他亲自去找了一趟娘才弄回一个疏通穴道、扎针按摩的法子来,一连忙活三日,又排出了体内的余毒,总归算是圆满。 闵兰初尝情欲,床笫间却意外地放得开,再加上他出色的容貌,有时我会有种快要被他榨干的错觉。 “玉……”迷乱间,他这么唤道。 玉,我就当他是在叫我好了。 反正我也是玉,虽然质地次了点。 我把他抱起来放到书案上,一手扫了上面的其他东西,低头吻上了他的前胸。 很快扩张好顺利地抽动了起来,在闵兰断断续续的呻吟声中,我忽然听到了书册落地的声音。 我的目光流过不远处的一排放置着礼典、卷宗的书架,在两卷歪倒的书册中,对上了一双清澈却复杂的眸子。 ——居然是林照溪。 我一个激灵泄了出来。 闵兰呜咽一声,略带埋怨道:“好快……”他那活儿还高高地杵在我的小腹上,湿湿热热的。我尴尬地笑了笑,堵上他的红唇,口舌滑到他的腹下含住了那娇嫩的物什,帮他泄出来后就又挺身冲了进去。 余光瞥见林照溪还在那里看着,只是目光变得耐人寻味起来。 闵兰来礼部后就关好了门,也就是说,他是在闵兰之前来的,或许已经在这里站了很久。 他来做什么? 我和他对视着,依然没有停下自己的动作。 闵兰陷在情欲里,浑然不知。修长腻白的两腿缠在我的腰上,他盈盈地注视着我,眼里尽是水灵的媚意,身躯绵软如蛇,美艳的姿态连和尚看了也要破戒。此时此刻,这个倾国绝色的嫣王正为我敞开身子,并为我所有。 ——其实我倒是不吝于给林照溪表演个活春宫。这么完美的爱人,可是他羡慕不来的。 我吻上闵兰的乳点,故意发出津液转动的啧啧声,然后用余光和林照溪对峙。 没想到他居然就这么一直看到了尾,在闵兰发出一声欢愉的尖叫后,面无表情地捡起落到地上的书册,在架子上摆好,悄悄地开门、关门,走了。 这叫个什么意思? 我郁闷起来。 这份郁闷到了傍晚回府,就变成了悲痛。 看着面前那团黑乎乎的、散发着不知名绿色气息的、勉强可以称作八宝饭的东西,在闵兰的窃笑声中,在燕柳目光灼灼地注视下,我抄起勺子,一勺两勺地吃了干净。 “好吃吗?”燕柳问。 “好……吃……”我撑出一个大大的笑脸,伸着大拇指道。 燕柳闻言,冰冷的五官开始融化,静默了半晌,对我柔柔地笑了一下。 晚上他除干净衣物,一把将我推倒在床上,居然就这么骑了上来。 搂着他睡得昏昏沉沉之际,我觉得这一生要是能这么过下去,已别无所求。 36 醒了之后我就一直纳闷着,明明昨晚抱的人是燕柳,怎么一觉醒来旁边却是两个人? 燕柳和闵兰都安静地睡着,一人枕着我的一边肩膀,两人俱是裸着双肩欲遮未遮,那大好的春色差点让我鼻血飞出来。 糟了,早朝!我刚从床上一坐而起,忽然又想到今天皇上似乎放了百官的假。 “……君大人,老爷还未起,您还是……”门外传来胡伯的声音。 “昨日不能见,今日不能见,我见自己外甥还跟见皇上似的?!” 话音刚落,门被一脚踹开,儒易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 “叔!” 我暗道不好! 燕柳早就醒了过来,靠在我肩上冷冷地看着闯进来的儒易,脖颈上的吻痕扎眼无比。儒易瞪着半裸的燕柳,哆嗦了半天,伸手指着我道:“你、你……” 我心虚地缩了下脑袋,赶紧把燕柳的衣襟掩好,苦着脸思索该怎么跟他解释。闵兰听见动静也悠悠地醒了过来,撑起身揉揉眼,凑过来亲了我一下,迷糊道:“景郁,怎么了……” 儒易的眼睛瞪得更圆了。他看看燕柳,又看看闵兰,最后再看看我,忽然就红了眼眶,半晌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无耻!” 然后咣地一声,摔门走了。 我坐在床上半天没回过神来。 “天真鲁莽。”燕柳不屑地道了一句。 三人穿戴好出门时,儒易果然没走,跟尊大佛似的在屏风前坐着,两排糯米牙咬得咯咯直响,知赏在旁边看他的眼神要多嫌弃有多嫌弃。相比儒易,知赏在知道我们三人的关系时就淡定多了,至多是为她皇叔不值了一番,但看闵兰自己情愿,也就没再说什么。再者,燕柳武艺高强,很轻易便博得了她的好感,这几日两人天天切磋,倒是成了朋友。 “儒易,你有什么事?”我坐下来问他。 儒易的眼眶依然红红的,闷闷地坐了半天才道:“你们……” 我目光一凛,狠狠心,搂住身边的两人在脸上各亲了一下。 儒易呆道:“几个意思?” 我慢条斯理道:“就这一个意思。” …… “你,你始乱终弃!”他霍然站起来,指着我凌厉地骂道。 一顶硕大乌黑的帽子就这么扣到了我的脑袋上。 感到两个爱人芒刺般的目光扎在了脸上,我抽着嘴角道:“儒、儒易……我们有什么过吗?”最多是被你强吻过几回,也谈不上是我始乱终弃吧…… 儒易不语,咬着那排糯米牙,眼神要多哀怨有多哀怨。 “君儒易,你得了吧。”知赏嗤了一声,抱着肩道,“谁不知道你喜欢蓝雅歌那厮,成日嘴里念着心里想着还总抱着我哥当替身,高兴了亲两下不高兴了打两下,他照顾你这么多年早就仁至义尽了,莫非还要为你守身不成?我看不过去说两句,你还对我老大不待见,嘿,老娘还就真看不惯你这德性了!下次想哭找爹娘,想发泄找花娘,少把我哥当奴隶使唤!” 儒易被她连珠炮似的骂声弄得晕头转向,懵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气得举起巴掌道:“你……” 知赏抬起头,挑衅般朝他扬了扬眉。 儒易蔫了。他还真不能对公主怎么样。再说,知赏那话里倒也有几分事实。 “叔……”他没辙,只得用乞怜的目光看着我。 我看他的样子有些不忍,正欲开口,却被闵兰打断了。闵兰和他相熟,深知他以前的禀性,虽然在知赏骂他时表情有些变化,但也没跟着落井下石,只是打趣道:“儒易,见你这么吃味,莫不是也看上了我家老爷?要不我和燕柳就让让你,过来做个小的一起过日子罢了。” “谁要跟他过日子!”儒易的眼里掠过一丝委屈。 闵兰笑道:“对了,你还有善花公主呢。” 气氛顿时僵了。 儒易的脸有些发黑,低声道:“善花她……” 直觉告诉我,他和善花公主之间似乎出了什么事儿。“善花公主怎么了?”我问道。 儒易的小脸浮上了些许戾气,恨恨地道:“我那日……看到她和别的男人在护城河边赏景。” ——善花公主给儒易戴了绿帽子?! 我和闵兰面面相觑,同时苦笑了一下。 “呵,”知赏冷笑一声,“苍天有眼。” “知赏!”我皱着眉道,“你先出去。” 知赏不满地看我一眼,又冷眼瞥了瞥蔫蔫的儒易,提着剑出去了。 …… “你说,善花公主的奸夫是谁?” 儒易深吸一口气,大声重复道:“白修静!” 我的额角抽搐,再抽搐。 闵兰惊讶道:“状元郎是怎么跟善花公主搞到一起的?” “我怎么知道!”儒易愤声道,“看他那模样那么正直,谁知也是个喜欢攀高枝的!还有善花那个贱人,令我君家蒙羞,岂能轻饶了她!” “等等。”我打断他道,“儒易,你可看清楚了?真的是白侍郎本人?可千万别搞出什么误会才是。” 儒易沉默了一会儿,道:“面貌虽没有看得太清晰,但依轮廓绝对是他!”我闻言叹了口气道:“这就是你莽撞了。没有看清全貌就妄下定论,万一冤枉了人家,以后朝里怎么看你?” 儒易执拗道:“一定是他。” 我颓败地看着他:“……好吧,你想怎么样?”把那对奸夫银妇千刀万剐吗? “先捉奸,再退婚!”他斩钉截铁道。 闵兰摇摇头道:“捉奸容易,退婚难。他们高丽虽是个属国,可那也是堂堂一国公主,怎能想退就退?儒易,你当初没看透她的本性就和她允诺,现在吃了这份亏,也只好自己咽了。” 儒易震惊了。“难道以后和她成亲,还得任她和那奸夫往来吗?” 我和闵兰都对他报以同情的目光。 就是这样。 儒易的脸色变了又变,最终握着拳头,道:“……不论如何,先捉奸!” …… 几日后,我、儒易、燕柳、闵兰,君家的几个家丁,一行人浩浩荡荡奔向了城北的百香戏苑。据君家的探子称,善花公主要在这日申时和她的情郎相会。 其实捉奸这事原本让会武功的燕柳一人代劳就成,可儒易不肯,非要多几个人亲眼撞破,他也好有理些。看他那样子,似乎是铁了心要退婚。 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哪。 百香戏苑在城里是顶顶有名的,规模宏大不说,前有四座雕栏玉砌的戏庄,内里还有十里蜿蜒水榭,傍着青山拂着绿水,中间一方宽阔的戏台,看官还可乘在画舫里观赏,意境如水墨般风流,是处让人醉生梦死的好地。不过现在是冬日,自是看不到春时那盈满绿意的美景了。 ——当年,白水莲也在这里唱过戏。 他面上描着精致的妆容,足尖稍点,婉转轻跃,手里舞着盈白的水袖,秀美的身影在涟漪里盘旋、荡漾,当那清灵的嗓音缠绵绕上水榭时,青少绿水也随之失色。 那时,他的目光一刻都没有离过看台上的我。 想到这里,我正在迈进的脚步突然顿住,脸上也有了黯然,心里的某个地方在阵阵刺痛,再不愿去回忆。 “景郁。”闵兰的声音温和地响在耳边。 我抬头,他那双漂亮的眸子正怜惜地注视着我,灵鱼般的手也紧紧地同我握住。 ……我倒是忘了,当年陪我看戏的,还有少时的闵兰。 我对他笑笑:“无事。” 燕柳也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我身边,安抚般握住了我另一只手。 “奸夫!”倏然间,儒易在前面愤愤地骂了一声。 我的脸变了色,赶紧上前拉住他。 不会吧,还真是那白侍郎不成? 举头一看。不巧,还真是白侍郎。 白修静蹙眉站在青龙戏庄二楼的东边拐角,披了件银灰的大氅,似是不解地看着儒易。他那双平静的眸里没有什么情绪,只是在看到我时微微诧异了一下,又把目光移到了别处。 一看见他,我就想起那天林照溪亲吻他的场面,心里渐渐有些不大舒畅。 若那所谓的奸夫是他的话,不知把他当成爱人的林照溪会作何感想。 说曹操,曹操到。白修静身后那间阁子吱呀一声开了开,里面走出一个林照溪。林照溪似是刚睡醒的模样,打了个哈欠,手搭在白修静的肩上,目光松散地朝下面了扫一圈,看到我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道:“蓝尚书怎也有闲情来这里赏戏?” 我看着他们二人,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林照溪现在已敢堂而皇之地和白修静一道出入,毫不避讳着西林党,难道想要破罐子破摔了? 不,凭他现在的实力,除非近身接触闵京给他下那种瓦剌的迷情香,否则根本不成气候。 “奸夫!”儒易又指着白修静骂了一声。 白修静的脸上终于有了点情绪,愠怒道:“君大人,你我二人并无深交,我和令正也不相识,就这么光天化日下污我为与人通奸的恶棍,是否应该给个说法?”儒易冷笑道:“什么说法?敢做却不敢当,算得上什么好汉。” 林照溪盯着儒易,轻笑道:“意涵,我看你似乎误会了什么。” 儒易和林照溪相交一场,有些话不便当着他的面说,便压着声音道:“清琪,我知道你二人现在交好,但此事关乎到我君家的颜面,还请你行个方便。” “意涵,我看你真的是误会了。”林照溪挑了下眉,“你不知道我们……” 他话说一半忽然顿住,扭过头在白修静的唇上亲了一下。 白修静的眸里有一瞬间的震怒,却很快平静下来,并没有去打他耳光。 儒易愣了愣,小脸霎时涨得通红,指着他们憋了半天才道:“……无耻!” “哈,无耻?”林照溪嗤笑起来,纤细的手指点了点我的位置,“你身边的那一位,可是比我更无耻呢。” 然后俯身在栏杆边,语气暧昧地说道:“尚书大人,嫣王殿下的美人之恩,你消受得习惯否?” 青龙戏庄里的人不少,他说这话的声音不小。 这下连闵兰都惊愕了。 他怕是也想不到,之前温文儒雅的林照溪竟会说出这等话来,而且名义上还是我的小七。 有个别官家子弟认出我们,推推搡搡着都出了庄,君家的家丁也清出去不少人。一时间除了还待在阁子里没有出来的人,青龙戏庄变得很是清净。 我看着林照溪,硬是从他的表情里看出了几分阴险。 咚咚两声巨响,燕柳不知从何地回来,手上提了两个衣衫不整的人,面无表情地把他们扔在了地上。 ——善花公主和她的奸夫。 我看看那奸夫,再看看白修静。 看看白修静,再看看那奸夫。 还别说,真挺像的,眉眼有五分相似,身形也差不多,就是气质相去甚远,眼前的这位一看就一身的风尘味。 这位奸夫是高丽人。 而且我还认识他。 就是我从高丽带回来的男宠之一,东秀。 又想到那天我吩咐胡伯把他们放了出去,让他们去找高丽使者随善花公主一道回国,没想到居然就这么勾搭上了…… 这么算来,还是我造的孽了?我幽幽地想着,弯下身来勾起了他的下巴,用高丽话道:“东秀啊,还记得大人我不?” 东秀瑟缩了一下,结结巴巴地答道:“当……当然记得,求大人看在东秀服侍一场的份上、份上……” 我幽幽地瞅着他,沉着脸道:“东秀啊,你知道我们天朝对付不守妇道的女人和她的奸夫,通常都是用什么手段么?” 他颤巍巍地摇头。 我歪头撇出一个磕碜的笑,站起身把十大酷刑添油加醋、绘声绘色地给他描述了一遍。 然后我给了他一巴掌,他就昏了。 吓昏的。 “公主殿下……”我又回头,为难地瞅着这个风骚的公主。 就在刚才,高丽那些侍从官和风骚公主的侍女都从外面赶回来了,一个个惶恐地站在那里,因为见识过了我在高丽时对付外戚的手段,生怕我会一个生气把他们的公主怎么样。 风骚公主听到我刚才吓唬东秀的话,不由得打了个寒颤,用汉语结结巴巴地道:“妾身是公、公主……你们不能这样对、对……” “怎样对你?”儒易冷不丁道了一句。 这边似乎没人会高丽话,所以就没能欣赏到我刚才的那出戏。 闵兰看着哆嗦的善花,温声道:“公主,我们两国邦交一向以诚信为主,君儒易与你允了婚约,自是一生一世都许你一人的,但你背着他和本国男子寻欢,已犯七出之条,原本应受严惩,但念你是千金之躯,我们不会对你如何。但这个亲,恕我们不能再结,你们一行人也在这里待了这么久,是时候回去了。” 善花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犹豫道:“善智和善勇……”是她的两个弟弟。 “国子监并无多少绝学,小王子也跟着回去吧。走的时候可以带些百家书籍,也可以带些我们天朝的特产,供你们王族品尝。” 我眼睁睁瞅着地上的女人看闵兰的眼神变得炽热起来。 这善花果然还对闵兰贼心不死。 也是,这东秀不过是个中上之姿,咳,而且那东西又小,全身上下不及闵兰的一根寒毛,她不念着闵兰才怪。 我酸溜溜地看了闵兰一眼。 闵兰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眉心蹙了一下,忽然就搂着我的脖子就亲了上来。 我心中大骇。 我们旁边有儒易和他家家丁,而且楼上还有两个看戏的,怎么就…… 吻毕,闵兰朝善花公主一挑清眉。 善花公主两眼一翻,倒在了身后的侍女怀里。 高丽一行人把两个昏倒的人扛起来,一个个如受惊的兔子般,浩浩荡荡地撤出了百香戏苑。 “嫣儿,你太坏了……”我无奈道。 闵兰冷冰冰地看着我道:“我忽然觉得那个奸夫很眼熟。” 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茫然地呆在了原地。 “……真是一出好戏啊。”林照溪趴在栏杆上低低地笑道,“难得来看个戏,却因这事坏了情绪。蓝尚书,你可得代你小舅舅给修静陪个不是才行。” 我扭头看儒易,儒易却不知在发什么呆。 我叹了口气,朝白修静拱了拱手道:“白侍郎,儒易年轻不辨是非,还望谅解。” 很久不见回应,我抬起头来,却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 那种交杂着恨意和薄怨的眼神,跟之前儒易控诉我始乱终弃时一模一样。 幻觉,一定是幻觉。 我甩了甩头,再抬眼时,那两人已经一同进了阁子,儒易也带着家丁不知所踪。 还好,燕柳在身边。 我委屈地看向他。 “你不追闵兰吗?”他淡淡道。 我摇头,一手把他揽到怀里,语调轻快道:“难得来一趟,我们看场戏再走。” 37 我真是爱极了燕柳的清净。 平时,他的面容虽冷,却总在看见我时浮上些许温情,并不多言,也从不过问其他。 抱他的时候,他也只是很安静地随我动作着,不发出一句多余的话,连呻吟都是若有似无的,绕在耳边酥麻入骨。因他的青涩,身经百战的我也忘了那些所谓的技巧,只是顺应着本能向他索求,与他一起攀上愉悦的顶峰。 当他那张俊秀的脸覆上薄薄的情欲时,项上的喉结随之轻轻颤动,微眯的双眼流出和闵兰不一样的风情。习武之人柔韧匀称的身子,总能引出我骨里的热血,让我忍不住在那些还未消散的红痕上落下新的印记。 我捧着他的脸颊,在他挺直的鼻梁上一再啄吻,目光落到他那朦胧的金瞳上,轻声问道:“这颜色……是怎么来的?” 燕柳被我顶得一个战栗,偏过头去埋在枕间,半晌闷闷地传来一声:“……天生。” 天生…… “很漂亮。”我对上他的眼睛,扳过他的头与他缠绵地亲吻。这样漂亮的颜色,理应般配他这样的美人。 …… 亲着亲着,燕柳的身子忽然剧烈地颤抖起来,双目霎时瞪得溜圆,一掌将我从身上推开。 我一不留神受了一掌,背重重地撞到床栏上,当即疼得抽了口气。他没控制好力道,这一下撞得可是当真不轻。我刚想责怪,却见他直起身,原本的金瞳蒙上了一层令人惊心的赤红。 “柳,你怎么了?!”我惊讶地上前抱住他,又被他一挥手摔下了床。 他捏着自己的喉咙大口喘息着,痛苦地在床上翻来翻去,嘴角渗出了黑红的血,落在枕被上触目惊心。 “别、别过来!”他看着我从地上爬起来,慌忙退缩道。 我赶紧刹住脚步,不知所措地退后几步看着他,心中的担忧愈来愈盛。 慢慢地,他不再痉挛,脱力般瘫倒下去,原本漂亮的身子被自己抓出好多血道,身下的枕被也被尽数划破。 他用那只变回灿金的眼睛看着我,然后坐了起来,不知从何处找出一瓶伤药,面无表情地给自己涂起药来。 我一惊,赶忙上去揽住他,看着他身上那道道狰狞的伤痕,原本欲抚摸他的双手也逐渐变得颤抖。“刚才那是怎么回事?”我厉声质问他。 他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给自己上着药,手搭在我的胸膛上,抬眼淡淡道:“……不继续了么?” 你都那样了,我若继续还是人么? 我头顶的黑云和怒气交错纠缠着,做了好些个深呼吸才被压了下来。我搂着他,头埋在他瘦削的肩膀上,有些苦涩地发出一句低低的呓音来: “柳,别让我担心,我怕……” 那人的倩影在眼前掠过,我的心狠狠地抽了一下,双手收得更紧。“我怕……”怕你成为第二个白水莲。 “我没事。”他拍着我的背轻声安慰,眼神有些黯淡,“只是,得去找一趟师傅了。” 师傅?对了,只要有娘,再大的凶险都可以被夷平。 我略略宽心了些,望着他道:“什么时候回来?”我还想与他一起过春节放鞭炮,上元节赏花灯。 “很快。”他说着便窸窸窣窣地穿起衣物来。 我的手撑在他的背影上,像是要挽留,却还是被我收了回来。“……好吧。” 我其实很担心。 我怕,他一走就不会回来了。 38 …… 第二日皇上果然不出所料地把我叫到了御书房。 闵京习惯后发制人,来了就用那种似笑非笑的眼光看着我。“蓝爱卿,你不妨来看看这个折子。” 还用看么?不是弹劾我的,就是弹劾儒易的,要么就是弹劾我们俩的。 我撑出一副笑脸,站在原地扭捏了半天,含糊着就想蒙混过去:“皇上,臣知晓此事确是丢了些颜面,但这……”“朕倒要好好感谢你把高丽的那群泼皮棒子给赶回去了。”没想到,闵京居然吁了口气,看我的眼神那是满满的待见。 我的嘴角裂了。 “要游朕的江山,要策朕的学士,要嫁朕的臣子,吃朕的喝朕的大半年了都赖着不走,真不知道那高丽王的脸皮是用什么做的。”闵京哼了一声,“你带着主客司忙活了大半年,也算是辛苦了。” 我闷声不言。 他倒是忘了,之前我也在人家那里白吃白喝了大半年,还外加一个睡人家的男宠。 而且忙的是灵图小两口……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此事你和君儒易做得对。”闵京又用方才那种待见的眼神瞅着我,然后嗓音低沉地道,“那善花公主真是胆大,亲都订了还敢和本国人通奸,简直不把我天朝放在眼里。不过也好,以后那高丽王再来朝贡,还可以让他因着自己的宝贝女儿多加一成。” ……真阴险。 我干咳了一声,谄媚道:“皇上圣明。” 闵京瞥我一眼,似是很不喜欢我这种拍马屁的姿势,眉峰紧了又松,说出的话却是: “还有一事,朕提了林照溪做大理寺卿。” 我顿时懵了。 “皇上,他和白修静……”我说到一半便住了口,只定定地看向他。 “朕知道。”闵京的心情似乎很好的样子,“王悲卿窝藏的那些银子已经被他们查出些眉目了,年轻人真是不容小觑。” 我闻言一个哆嗦。 这林照溪,算什么意思? 不是想夺位来着?怎么转眼又变成铤而走险暗度陈仓的忠臣了? 难道说,之前那什么九皇子的说法,全是在吓唬我这个前辈? 不论如何……我心一横,俯首道:“皇上,此二人太过年稚,历练得太少,为官尚不通透,臣以为还是慎用得好。”谁也想不到,当初我和闵京用人的立场居然反了过来。 闵京听罢放下手中的折子,淡淡地盯着我,仿佛要把我盯出一个窟窿似的。“是吗?朕还以为你很喜欢他们。” 我闻言又是一个哆嗦。 我,我哪里表现出喜欢他们的样子了? “……两个都是美人。”闵京不紧不慢地道,“别告诉朕你不喜欢美人。” 我欲哭无泪。 难道在皇上眼里,我就是个是非不分只喜欢美人的登徒子? 可在闵京那笃定的目光下,我又说不出否认的话来,只好苦着脸。 闵京又道:“倒是你,准备何时来填上这个东阁大学士的缺?” “这……”想起内阁,我就想起老狐狸王悲卿,又想到张家那磕碜的父子俩,心里顿时纠成了一团麻花。按说上次我都主动请缨进内阁了,这事儿也不再有什么悬念,可我又打着礼部事务多忙完再说的旗号拖了又拖,而闵京本就知道礼部没事做,能忍我到现在已是不易了。 闵京淡淡道:“不想当大学士也行,朕立你当皇后如何?” “……” “你究竟还担心什么?”闵京拧起了眉,“蓝玉烟,莫非你真要朕把心挖出来,才肯相信朕对你有这份情?” “……”我深深俯首,“皇上,此事还是莫要与臣顽笑得好。” “朕拿你顽笑作甚?”闵京打量着我,深邃的眼眸更是有了分嗤意,“你有什么值得朕来顽笑的?” 我抬头看闵京,还是决定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皇上,臣自知庸鄙,比不得后妃红颜婀娜,不会娇嗔软语,更没有窈窕身姿供君盈握。皇上喜欢臣,怕也是当年那分情窦初开的雏鸟之心。” “哼。” “自古帝王无专宠,臣虽不是蔑视朝纲以枕边风乱纪的妖妃,却也不愿做扰乱君心的祸水。皇上也知臣染指过无数男娈,身躯已然不洁,更是没有资格以皇后之名伴在君侧。” “哼。” “皇上理应心系天下,抛却一切情爱冗杂。” “哼。” “恕臣不能僭越。” “滚!” 于是我滚了。 待我圆润地滚回家,知赏不在,燕柳不在,堂里的太师椅上闲闲地坐了尊大佛。 “景郁。”大佛凉凉地开了口,“这么狼狈,上哪儿去了?” 我鼻子一酸,可怜兮兮地看着他道:“嫣儿……” 他眼波流转,深情款款地望着我道:“景郁……” “嫣儿,你不生我的气了?”我讷讷地搓着手道。 闵兰轻笑道:“我要是连那么个小角色都拈酸吃醋,你以前的那些桃花债还不得把我醋死?” 我大为感动,看着他那张靡颜腻理的脸蛋,越看越是喜爱,忍不住扑上去亲了一口,上下其手地揩了好半天油水。 “燕柳走了……”我抱着他嘟囔道。 他愣了一下,并没有问其中缘由,只是温声道:“还有我呢。” 我在他散发着淡淡香气的青丝上蹭了蹭,顿觉惬意,心中的不安也压了下去。 两人就这样在温暖的屋内搂抱着小憩。 除夕,燕柳没有回来。 上元,燕柳还是没有回来。 带着不情愿的知赏去了君家贺岁,又强行把她塞回宫里行长公主的皇家之礼,我随百官吃了顿简宴便去宗人府找闵兰,与他一起上街赏花灯。 虽然去年死了两个大人物,但百姓的佳节不能从简,正月初八上灯,十七落灯,一连放夜十天,入夜便是火树银花,鼓乐歌舞日日不绝,少年男女挑着花灯相游街市,端的是一派繁华美景。 闵兰一边赏着街上通明精巧的花灯,一边从宽大的袖中摸索到了我的手,遮掩着缓缓相握。 “景郁,我喜欢你。”他出神地凝望着我,“我最喜欢的,只有你。” ……喜欢吗? 喜欢便够了。我粗大的手掌上缠绕着那凉滑的五指,细腻的触感仿佛融入了骨肉,一阵突如其来的心悸使我再次握紧了它。 漆黑的夜幕上绽开了一朵硕大的烟花,映在闵兰巧夺天工的五官上,恍如仙灵。 两人一起欣赏着天上缤纷的焰火,一时间静默无语。 “烟儿。” “嗯?”我下意识应了一声,并未觉得有何不妥。 看闵兰时,他却笑弯了一双美眸。“烟儿,嫣儿,听起来倒是差不多。” “听起来……倒是差不多……”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一定是错觉吧。 我觉得此时的他竟有几分哀伤。 ——闵兰什么也不知道。我仍是这样劝慰着自己。 抬起他的下巴吻上去,享受着和他甜美的唇舌相融的炙热醺然,我闭上眼,渐渐沉醉其中…… 39 过完年我就战战兢兢地入了内阁,在四位阁老灼灼的目光下小心翼翼地过日子。 倒也不是我怂,任谁在老成妖精的三朝元老眼皮子底下做事,手脚都不会放得太开,生怕一不留神惹来诟病,让皇上难堪。 王悲卿那厮一看见我就磕碜地笑啊,边笑还边边捊胡子啊,我忍了好久压下自己拿块板砖拍死他的冲动。 钱晟前些日子被闵京好一通打击,蔫蔫的也没什么功夫来理我。张庚寅倒是没什么表情,就他那傻儿子张向淮时不时哼上两句,点着手里的票拟吹毛求疵地数落我一番。他们倒也不是不知道闵京待我有点特别,但估计是想破了脑袋也找不出我可以供他利用的地方,于是就静观其变,看看一向懒散邋遢的我会成个什么事儿来。 事实证明,我的确成不了什么事儿。 我端着面前的折子,握着墨笔的手不住地发着抖,闵京在帘子里悠闲地看我。 这些日子西林党颇有些奇怪,人长得越来越正经,票拟得越来越规矩,我看着眼前的墨字小楷也说不上什么建议的话来,猜不出什么阴谋,再加上闵京的不理会,只好唯唯诺诺地顺着拟。 当了阁老,也依旧是庸臣。 我觉得在这点上,西林党一定挺待见我的。 “行了,几位阁老忙活好半天,不如随朕吃顿海味。”闵京不动声色地瞟了我一眼,“蓝阁老,你们礼部事务多,朕就不留你了。” 得,君心难测。 把礼部的事儿都丢给左右侍郎,我高高兴兴地回府,褪了官服去找闵兰。 难得心情好,连在前堂看到红袖时我都笑着打了声招呼,她受宠若惊地看我一眼,捏着裙裾跑了。 算来这红袖也有些年纪了,既然和闵兰没有夫妻之实,这么多年待在这里也不晓得都做些什么。 我摸摸鼻子,欢快地蹦跶到书房里骚扰闵兰去了。 …… 或许我早该明白,快活的日子往往都是短暂的。 当我在深夜再一次抱着闵兰喘息时,窗外由远及近的点点明火晃入眼中,我心中蓦然一惊。——不妙! 我赶紧把身躯绵软的闵兰扶起来擦拭了一番,两人匆匆套好衣物从床上起身,门便被一掌击开,走进来一个高大俊美的身影。 闵京身着玄色的龙袍,站在门口定定地看着我们。 虽然两人皆已衣冠楚楚,空气中弥漫的情欲气息却是一时半会儿消散不了的,方才发生了什么事一目了然。我不由得惊骇万分,慌忙跪下,隐隐约约听到屋外传来王悲卿的声音: “……皇上,臣言之确凿,嫣王早已和晋王勾结,所剩余党也皆在其庇护下逃之夭夭,证据就藏在这宗人府之中。” 闵京没有说话,仍是看着我们,眼里早已燃起愤怒的烈焰,双肩也气得颤抖。 “皇上?”王悲卿又试探般唤了一声。 “无事。”闵京掩上身后的门,面无表情地坐在了两人面前的一把藤椅上,朝着外面开口道,“搜!宗人府上下,不准放过一个角落。” 屋外一阵窸窸窣窣,似乎是锦衣卫交杂穿梭的声音。闵兰在我身边跪着,汗水顺着精致的下巴不断往下流淌,双手狠狠地绞着宽大的衣袖,下唇也被自己咬得红肿不堪。 我想安慰他,却又不能当着闵京的面行动,只好深深地垂着头,祈祷闵京的怒焰尽快平息。 闵京冷笑一声,居然真的平静了下来,就那么从容地坐在那里蔑视着我们。 半晌,待屋里那情欲的气息消散殆尽后,有人轻轻地叩响了门。苗恩走进来,眸光复杂地在我们身上扫了一圈,将一封陈旧的书信交到了闵京手里。 闵京随意地看了两眼,一双凤目忽然瞪得溜圆,走上前把那信摔在了闵兰脸上。“来人!”他咬牙看着闵兰,“把嫣王压下去!” 我眼睁睁看着浑身无力的闵兰被拖了出去。 闵京双目通红,扔了手中的信,捂着自己的胸口不住地咳嗽,伏在桌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苗恩在一旁担忧地为他捶背。 然后他看向依然跪着的我,站起身走到我身前,一脚踹上了我的胸口。 我喉口一甜,眼前一阵阵发黑,就这么晕了过去。 …… 再次醒来时,我已躺在了养心殿。 闵京侧躺着看我,长长的墨发拂在我的颈边,目光在我睁开眼睛时闪烁了一下,又很快沉了下去。 一瞬间,我恍惚地以为昨夜发生的种种都不过是一场滑稽的梦。 然而,闵京开口的第一句便是: “蓝玉烟,你好大的胆子,连朕的七弟都敢压在身下?”他的冷笑一如昨夜,“我天朝的嫣王,也是你这等人可以染指的?” 我原本有些松懈的心猛然吊了起来,挣扎着从龙床上滚落下地,强压着胸口那一阵阵的钝痛,跪着低声道:“臣知罪。” “知罪知罪,你可知闵兰早就对自己的亲兄长有那罪恶之情?”闵京大笑起来,撑起身来狠狠道,“荒谬!简直是荒谬!!我闵氏皇朝从没出过此等丑事,好一双兄友弟恭、恬不知耻的晋王和嫣王!” 我深深地磕了个头,抬眼道:“皇上!嫣王对叛贼闵玉只是心存爱慕之意,二人并无苟且之事!” “苟且之事……”闵京的目光变得耐人寻味起来,看着我沉声道,“你喜欢嫣王?” 我心中一涩,哑声道:“喜欢。” “可他爱着自己的亲兄长!” “臣知道。” “就算这样你也喜欢?!”闵京气得又踹了我一脚,和昨夜恰好踹在同一个地方,剧痛不止。 我咬牙忍住,视野开始变得模糊起来。虚弱地再次磕头,我望着闵京坚定道:“嫣王绝无谋逆之心。” …… 闵京径直俯身扼住我的脖颈,凤眼眯了起来,语气里透着若有似无的威胁:“……信不信朕现在就要了你的脑袋?” 我有些喘不过气,挣扎着从齿间挤出字道:“……臣愿一死为忠。” 闵京放开了我。我重重地摔落到地上。 他沉默着,我就那么在他面前跪着,直到他低声笑出来。 “也是。”他若有所思地摸摸自己的脸颊,又瞥着我道,“也是,朕的七弟可是天下无双的美人,怨不得你迷恋如斯。” 然后俯下身来,不带情绪地看着我道:“此事交由三司处理,一切照例。嫣王闵兰,纵使是朕的弟弟,也容不得他替那贼子窝藏余党!” 我很想开口继续辩解,却又因疼痛缄了声。 闵京一向疼爱闵兰,也根本不相信害他混沌多年的西林党,此行若不是撞见我和闵兰那般,根本不会愤怒至此,甚至受了王悲卿的蒙蔽,没有确凿证据便堂而皇之地做出把闵兰下狱这等事来。闵兰窝藏余党,就是真窝藏了又能如何?他根本无意当皇帝,而那个有意当皇帝的也早已化成一抔黄土。 王悲卿这个算盘,打得着实聪明。 就是不知,他何时发现我和闵兰的关系,又是何时知道闵兰与闵玉的事。 “蓝玉烟,闵兰的身子很美吧?”闵京忽然冷声道。 我的胸口仍在剧痛,只好不做声。因为一旦开口说话,我很可能会吐出污血来。 闵兰下了床,把跪着的我抱起来,动作轻柔地揽在怀里,伸手解开了我的衣服。我背上一凉,倏然生出一种恐惧感。“皇上,不可……”我含混而艰难地推拒着道。 “闭嘴!”闵京给了我一耳光,似是犹豫般,把手探向了我的后面。 我的双腿有些发软,惊恐的情绪和胸肺间积压的淤血在身体里交错盘旋,冲向喉口。我吐出一口血,倒在他怀里不省人事。 …… …… “皇上,蓝尚书体质偏差,后茓相当紧致脆弱,再加上受了内伤,实在无力承欢,若是强行……恐有性命之忧,恳请皇上……恳请皇上看在蓝家代代忠于朝廷的份上,还是……还是算了吧。”耳旁传来御医苍老而惶恐的声音。 很久,我才感到身边多了个人的温度,闵京的声音也淡然响起:“……下去吧。” 听到御医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我吃力地从床上坐起来。 方才,我差点被皇上施了暴。 转过头来,闵京看我的目光淡淡的,并无一丝歉疚。“你走吧,朕暂时不想见你。” 我愣住了。 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见闵京的眼神变得狠厉起来。“你若是知趣,就不要再说一句废话!” 我点点头,脚步虚浮地迈下来,行了礼后一顿一顿地走了出去。闵京始终一言不发,我也不知他在看到我这虚弱寥落的背影时作何感想。 若是我真的被皇上施了暴会怎样?我只会觉得可笑吧。毕竟压在我身上,那是闵玉都未曾有过的特权。 …… 苗恩依然在外面候着,看见我时挑了挑眉,勾着黛边的眼眶将他的情绪深深埋了起来,浓妆艳抹的样子令人心生反感。“尚书大人慢走~”他用那种似男非男、似女非女的腔调朝着我道,“您可千万得仔细着身子~” 因为没有注意他的表情,我理所当然地把这句话理解成嘲笑。 是啊,我真可笑。 40 虚软着双腿地回了府,入目竟是红袖和一脸紧张的知赏。 “哥,皇叔怎么样了?”知赏没有发觉到我神色的异常,只是着急地问道。 红袖在她身旁绞着双手,也是一副不安的样子,想必是她来尚书府把之前的事说给了知赏。 我看着红袖那艳丽的容貌,忽然想到她是宣大总督的庶女,上面还有个嫡出的姐姐绿意是闵玉的妻。当年闵玉谋反一事牵扯人数众多,宣大总督一门尽数被诛——除了早早嫁给闵兰为妾的红袖。 难不成王悲卿口中闵玉的余党,竟是他的小姨子红袖? 我着实被自己的想法骇了一下,苦笑道:“……说要交由三司处理。” 知赏登时白了脸,拢了一下自己散乱的发就打算冲出去。“不行!我现在去求见父皇!” “冷静些。”我赶紧把她拉回来道,“你身为局外人,又是女子,有何立场插足此事?更何况皇上现在正在气头上,谁的话也听不进去,保不准连你也一并罚了。” “可是皇叔他……” 我安慰她道:“放心,无论如何嫣儿也是他疼爱的弟弟,不会有什么事的。”话虽这样讲,想起闵京当时那惊怒的样子,我仍是有些心悸。 “红袖,你这几日就先留在尚书府吧,有什么要吃的要用的,吩咐下人买来就是,暂且别回去了。”我转头对红袖道。红袖柳眉微蹙,迟疑着点点头,安静地福了福就退下了。 …… 闵京这次怕真是气得不轻,也没有妥善安置闵兰,一进狱里我便被那潮湿腐臭的气息冲得皱起了眉。 闵兰,我的嫣儿,原本是最爱干净的美人,此时却在这种地方等待着审判。 看着狱卒捧着我给的银子笑得荡漾,我心中颇不是滋味。还好闵京没有将这些杂鱼一网打尽,不然我还真进不来。 如今闵兰的事,若只是交由都察院审查还好,现在连刑部和大理寺也得从中掺和,其中流程之复杂,恐怕闵兰还未脱罪便要先脱层皮。我随着狱卒往里边走,很快便觉得空中的异味散去了许多。关押闵兰的地方还算整洁,蒲垫也是崭新的,我远远便看到那个美丽却虚弱地身影哆哆嗦嗦地抱着肩蹲在角落里,脸庞埋在臂弯里分外惹人怜惜。 “嫣儿!”我慌忙走过去,隔着铁栏唤他道。 闵兰闻言吃力地站起身,歪歪斜斜地走过来,眼睛有些空洞地看着我,苍白的嘴唇嗫嚅着:“……冷。”我连忙拿出抱在怀里的绒毯,塞进铁栏的缝隙为他裹好,伸手摸了摸他冰冷的脸颊,心疼地与他额头相抵。“嫣儿,我会救你出去的。”我吻了吻他的额头,“很快,再忍一忍。” 闵兰的眸里有了些光亮,沉静地与我对视着,道:“替我保护好红袖。” 我叹了口气道:“她在尚书府和知赏一道住着,没有危险。”语毕看他,脸色果然好了许多。 其实我很想问闵兰为何要保着红袖,毕竟她只是一个姬妾罢了,若为她落下个包庇的罪名,实在不值。 “景郁,你还记得绿意吗?”闵兰忽然道。 我点点头。那是闵玉的妻,我怎可能会不记得。 闵兰低声道:“其实红袖……她就是绿意……” ——这话如同惊雷般劈入我的耳朵。 红袖竟是绿意,闵玉的妻? 我着急地问道:“那闵玉的孩子呢?”若他能保下闵玉的妻,孩子也应一道救出了才对! 如果闵兰真将闵玉的孩子藏匿了起来,那这简直是欺君的重罪;可若能保住闵玉的后代,这包庇之罪我也甘愿一同承担! “没了……”闵兰的眸里尽是黯然,“当时很混乱……闵玉本可以赢得这江山,可他手下的将在最后关头窝里反了……孩子是他的手下杀的……我让会武功的红袖去救人……结果红袖只救了她姐姐……还搭上了自己的命……” 我的脑袋顿时如同浇上了冷水,满腔的惊喜也化作了一股青烟。 我失落地垂下头来叹气,刚想开口,却见闵兰出神地看着我道:“其实我早就知道……” 一听这话,我双手一颤,从他身上滑了下来。 其实我早就知道。又是这句话。 闵兰低笑,双眸虽在凝视着我,却空洞地不知在想些什么。“他临刑前说嫣儿……烟儿……我知道那是在叫你……因为他从来,从来都只叫我小兰……” …… 早就知道。 如今有两个人都对我说,他们早就知道。 不知道的,只有我自己而已。 “你们当初遮遮掩掩的看似滴水不漏,又怎能瞒过日日朝夕相对的我?”闵兰苦笑着,抬手抚上我的鬓角,“若不是我帮你们打掩护,知道的人还会更多。” 见我不语,他又握住了我的手,声音遥远地像在讲述着一个异界的故事。 “景郁,那时候我们彼此嫉妒。你嫉妒我和他血缘至亲永远羁绊,我嫉妒你和他直白相爱无所顾忌。” “……可后来我发现,自己似乎对你也有了些感情。” “人,一生一世,也只能爱上一个人,拥有一段情。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比爱上一对爱侣还要痛苦的事?还有什么比眼睁睁看着他们生死相隔还要痛苦的事?” “……有时候我想,就这么看着你吧,看着你左拥右抱过上一辈子,也未尝不可。我的心意是罪,而你不该遭受这份罪。” “可蓝玉烟,你的情在哪里?你待谁都是极好,待谁都仿佛用了真心,可到头来受伤的也仿佛总是你。” “……或许在白水莲死的那一天我就该明白,会者定离。你的桃花劫是无数个小劫,不破天劫,便没有正果,我们也终有一天会分开。” 听着闵兰温润的声音,我愈发恍然起来。 “我困了。”他裹好身上的绒毯,不带情绪地转过身道,“景郁,你先回吧。” …… 走出去的时候天是殷红的颜色,火烧云在天边缠绵地翻滚,不知何故,我觉得它们瞧上去有几分凄凉。 回府的时候知赏已经不在,据胡伯说是按捺不住,冲回宫里找皇上了。 红袖,不,现在应该是绿意了,她一身侍女的打扮,端上一碗熬得软糯喷香的米粥,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地招呼了我一声。 绿意和红袖有六七分相像,以前在闵兰府里我总是不愿对她多加打量,因此才没意识到这两年居然换了个主。 我凝视她半晌,低头的时候,淡淡地唤了声:“嫂。” 绿意愣住了。 她似乎没料到我会识破她身份,憋了好半天,说出口的却是:“……妾身倒是以为自己很不受尚书大人喜欢呢。” 我也不同她虚与委蛇,嘟囔道:“……以前是很不喜欢。” 她噗地笑了出来。 如此一来两人算是放下了芥蒂。绿意是个大方的女子,和她谈天倒也得趣。 聊着聊着,两人就说到了她跟着闵兰的日子。 “……其实妾身最初为了报恩,是想给嫣王生个孩子的。”她温婉地笑着道,“不过嫣王不愿,二人当了姐弟,也过得和乐融融。” 我知道,若不是闵兰身体有疾,一定很乐意和有着闵玉体温的绿意结为夫妻,让她孕育过闵玉子嗣的身体为自己诞下后代。 闵兰和她日日共处,一定或多或少从她身上找出了闵玉的影子,进而有了些感情,做不成夫妻,便认她当义姐。 说来也是,闵兰和闵玉两人的母妃死得早,如今除了我,便只剩下绿意一个堪堪称得上的亲人了。 保护她,也是想保护自己的亲人。 我心下释然,想了想又问道:“你以前和晋……闵玉有过两个孩儿是吗?” 绿意一僵,眼里有了分苦痛,垂着头涩然道:“是啊,两个都很可爱呢。” 孩子啊,此生我是不可能有孩子了。想到闵玉身边也曾有两个小胖娃,我有些隐隐的羡慕,还有一丝难以言状的苦楚。有了孩子,再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死于乱刀之下,一定是很痛苦的吧。 绿意看着我,许久才道:“尚书大人,你知道我们的两个孩儿叫什么吗?” 我摇摇头。 即使宗人府的玉牒上有,我也从未问过闵兰,他亦从未提过。 绿意笑着道:“一个叫念玉,一个叫慕烟。” 41 …… 夜半我又梦到了故人。 梦里我寿终正寝,灵魂随白无常上了路,在奈何桥遇到了生前的那些相好。他们一个个仍是年少风华的模样,用渴望的眼神紧盯着早已朽成老骨头的我。孟婆在三生石边慢慢地熬着汤,告诉我只能带一个人走,剩下的便要跳进忘川水里,永生永世做一朵浮沉的浪花。他们的记忆如同潮水般在我脑海中流过,万般辛酸化作思念的眼光,可我却久久不能决定。 闵玉望着我叹息,白水莲望着我流泪,闵兰、燕柳、闵京…… 最后我一人跳进了忘川,只不闻身后悲戚的哭号。 当河水紧紧地包覆住我的身体时,我满头大汗地醒了过来。 下身仍是隐隐的疼,窗外还未破晓。 皇上这几日早朝上得不勤,我也很是悠闲,洗漱后吃了饭就在院中闲逛,侍弄侍弄花草,收拾收拾盆景,卯时便抬脚出了府。 ——我得去见一个我一点也不想见的人。 顺着陌生的路七拐八拐,穿过一条隐秘的幽巷,远远便望见一座雅致的府邸。我对门前扫地的小童招呼了一声,安静地合着袖候在外面。 其实我倒没有把握他会见我,早就做好了多等几个时辰的准备,谁知不消半盏茶功夫便出来一个管家打扮的老伯,二话不说就领着我进去了。 屋里点着不知名的熏香,袅袅地弥散在周围的空气里,我一进去便皱紧了眉,头有些隐隐作痛。 牙白的床帐中传来一阵窸窣的声响,两个人影交错着坐起身,像是在穿衣服。 不多时,一只白皙修长的手臂缓缓伸了出来。林照溪掠开帐子,脸颊上氤氲着初醒的薄红,眉眼还带了些似是而非的餍足味道。 白修静面无表情地在他身边坐着,伸手系好了自己的衣襟,脖颈处隐隐约约能瞧见几点红印。 这景致让谁看了,都会以为他们二人方才经历过一场如鱼得水的情事。两个美人半依半靠,长长的黑发纠缠在一起,竟是说不出的美艳和谐。 不过,又怎可能骗得过身经百战的本尚书? 我看着林照溪那佯装满足的神情,额角有点抽搐。 直觉告诉我,这两人一定比纸还清白,根本还没行过那事。为啥要故意装给我看?我又不是他俩的什么人,还能生气吃味不成? 想到这里,我有点郁闷。 林照溪如今已是大理寺卿,闵兰一事的审理也定然少不了他,如果他肯借我几分人情,或许还有些回转的余地。 以前因为那迷情香的缘故,林照溪一在身边晃悠我就有些失神,说是意乱情迷也罢,总归比喜欢多上那么一点;不过还好我意志足够坚定,这些天没了他也过得甚是乐呵,看来那东西也没娘说得那么具有奇效。不过话虽如此,看见他们俩如此亲密的模样,我还是有些不大舒服,连自己也说不上缘由来。 “尚书大人也肯屈尊来下官府上,真是荣幸啊……”林照溪看着我悠悠地道。 他那丝毫不加掩饰的倨傲样子让我方才松下的眉头又紧了起来,调侃的语气更是让我不爽。明明我正二品他正三品,怎么他却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我生生压下那分不爽,拱手道:“我这次来是想请寺卿大人帮一个忙。” “嫣王的事?”他了然道。 果然。我叹了一声正欲斟酌着开口,却见他倏然眯起了双眼,似是回味的样子,口中喃喃地念道:“闵兰……嫣王……不但脸蛋漂亮,连身子都美得不可思议哪……” 这话顿时让我想起上次和闵兰在礼部欢爱,又被凭空冒出来的他从头看到尾的事,心中忽然有了个不好的预感。 “我很喜欢嫣王。”他拍了一下手,语调轻快地道,“若是尚书大人愿意满足我一个要求,我很乐意相助。” 我一愣:“什么要求?” “我想要嫣王。”他说着挑起了白修静的下巴,伸指在他唇上摩挲着,略有遗憾地道,“有这么不识抬举的情人,我真是很苦恼。亲不让亲,做不让做,一点也不大方……但嫣王就不一样了,不但美如谪仙、热情主动,腰肢也柔软得堪比女子……如果有那等尤物在身边,想想就觉得销魂……” 他舔了舔唇,眼里逐渐浮出了欲望。 白修静一言不发。 “若是尚书大人愿意让嫣王服侍我几日的话……” 我气得当即指着他道:“你做梦!” 我那时当着他的面与闵兰欢爱,只不过是想向他炫耀一下自己完美的情人,也想刺激一下不识情欲滋味的他,谁知……谁知他竟看上了闵兰! 如此看来,他并非处子,和我在一起时的羞赧和拘谨也是照着小七的样子装出来的。 林照溪丝毫不恼,玩味地看了我一会儿,面容变得冰冷起来:“蓝玉烟,你信不信我有的是法子让嫣王主动爬上我的床。” 我一咬牙,愤声道:“……你休想动他一根寒毛!” 闵兰欣赏他,举荐他,仍把他当做幼时那个天真无邪的玩伴,却怎知他竟对自己怀了那般的龌龊心思?若是他敢用那种下三滥的手段强占闵兰,我丝毫不介意用这把虚弱的骨头和他拼命。 林照溪闻言蹙起眉,偏头想了一会儿,又兴致勃勃地看着我道:“如果舍不得嫣王的话,燕柳也行。你的那个冰山美人也很合我心意。” “……”我怔住了。 “嘁,真小气。”林照溪嘟囔道。 “……不然我们也可以换一换。”他揽住白修静的腰,伸手解开他胸前的衣襟,露出那瘦削却光滑美丽的胸膛来,五指暧昧地在上面抚过,眸光瞥着我道,“他,送给你。虽然看起来颇不识情趣,却是冰清玉洁的处子,顶多和我亲过几下,你并不吃亏。” 白修静的眼里闪过一丝异样的光,却是没说什么,任由着他在自己身上动作。 我仍是怔怔地站在原地。 林照溪的手越来越大胆,居然当着我的面剥了他的下裤,露出里面那未经人事的粉茎来。 白修静身子一僵,慌张地看向了我,想要遮掩自己的双手被林照溪紧紧地桎梏住,挣扎无果,只得紧闭着双眼低下了头。半晌,他睁开眼睛,羞耻的目光触到面前站着的我,那处子的物什竟颤巍巍地立了起来。 林照溪的眼里有了分讶异,瞥我一眼,原本箍着白修静的手滑了过去,握住了他那带着黏滑的粉嫩顶端。 我转身就走。 白修静低泣一声,口中哽咽着,似是泄了。 “蓝玉烟,要知道你根本不能忤逆我。”林照溪在身后不紧不慢地道。 我站定,回头,把自己的满腔怒火压进肚里,生硬地道:“此话怎讲?” 林照溪放开白修静,随意地擦了擦自己手上的液体,也没理会他那羞愤的神情,径直下了地,披衣走到我身边来。 他久久地看着我,然后张口,从嘴里吐出一个物什来。 那东西在他手中颤动了两下,样子才慢慢显现出来,竟是一只形状奇怪的虫子。它生得娇小玲珑,长着六对翅膀三对爪,褐色的身躯上有一圈一圈的金色花纹。 漂亮的虫子我见过许多,倒也不会觉得有什么稀奇;但如若这虫子是从人嘴里吐出来的,那就令人毛骨悚然了。 “君娉婷身上,可是有和它一模一样的蛊不是么?”他的话里含着笑意。 我的背后渐渐生出了些许寒意。 “明白了么?你娘的命,是连在我身上的。我早就把它从经脉里逼了出来,见它模样精巧就没舍得杀,这么多年也算是养出了感情。”林照溪把玩着手里的蛊虫,捏起它的一对翅膀在我眼前晃了晃道,“若我就这么捏死它,你娘就随之一命呜呼了。我猜你这个大孝子,一定不舍得让亲娘死得这样凄惨吧?” 我的双腿有些发软。林照溪……他怎么会知道蛊在娘身上…… 林照溪看着我发青的脸色,突然轻笑一声,将蛊虫收了回去。“我发现,捉弄你比当皇帝更有意思。”他扬着下巴道,又转身看着白修静,“对不对,修静?” 白修静避开他的目光,把头埋在自己的两臂间,只默然不语。 “对不对,林照溪?”他又提高了音调。 这话听起来像是自言自语,可他却是盯着白修静说的,语气里深深地透着一股诡异。我蓦然一惊,下意识道:“……什么意思?” “还能有什么意思。”林照溪走过去,拉起白修静埋着的脑袋,戳了戳他的脸颊对我道,“他才是你真正的小七,唤你玉烟哥哥的小七,多年来一心一意想你念你的小七。” 白修静睁大了眼睛,一脸愕然的样子。 我冷笑道:“你以为我会信吗?” 他无谓道:“你当然可以不信。” 我不想与他论辩,满脑都是刚才那只蛊虫,以及娘临走时的模样。 我从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自己也会被别人捏住七寸。 “蓝玉烟,如果你乖乖听话,我还可以马上铲了西林党,让你的皇上再稳稳地做几年位子。”林照溪抱着肩,好整以暇地看着我道,“不然的话,我只好勉为其难地取而代之了。” 我的身体在发颤。 难道为了救娘,为了保住闵京的皇位,我真要牺牲闵兰,牺牲我的嫣儿? 这在别人看来,其实应是很划算的事,闵兰只要服侍他几日,就可以…… 不行! 我痛苦地闭上眼。 不行!我不愿如此。 “罢,我似乎逼你太紧了。”林照溪点着自己的下巴,若有所思道,“那你就先自个儿折腾去吧,什么嫣王什么西林党,等你后悔了再来找我,不迟。” 42 …… 我一点也不想后悔。 不试试,又怎么知道会后悔? 狂奔到礼部的时候,那里空荡荡地晃悠了两个郎中,灵图和容渊都还没来。 我耐心坐在那里等着,浑身越来越痒,看到先容渊一步踏进来的灵图就扑了上去。 “灵儿,叔要做一件作死的事情。”我严肃地摁着他的肩膀道,“此事成与不成,都有极大风险,你们两人赶紧收拾行囊回乡,别在这儿受叔连累……叔不当庸臣了,叔要铲了西林党。” 灵图闻言,淡定地把我从身上拨开,爬起来和容渊很有默契地对视一眼,又沉默了一会儿,两人同时抬起头道:“叔,你终于想通了!” “……”我突然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灵图给容渊使了个眼色,他立刻把那几个悠然晃着的郎中清了出去,关门关窗,搬两把椅子,比我更严肃地坐了下来。灵图摆好姿势,正色道:“叔,我便直说吧,西林党在徐阁老走时就计划逼宫了。” 我蓦地惊出一身冷汗:“皇上知道吗?” “皇上怎么可能不知道?”灵图打了个哈欠道,“不然你觉得他怎么会做出让嫣王下狱这等事来?” 我一呆,顿时觉得有些不对。“闵兰……闵兰不是被他怀疑包庇闵玉余党吗?” 难道说…… “亏皇上那么疼你,你真是到现在都不了解他。”灵图用嫌弃的眼光看着我,道,“其实当年闵玉谋反一事,皇上惊骇之余,根本没想要闵玉的命,那毕竟是他看着长大的五弟;可西林党的老头子们都纷纷跳脚叫嚣,若不杀了闵玉,于朝廷内外都不好交待,这才逼不得已处决了他;不然你想想,单凭闵兰是闵玉的同母兄弟这一点,就足够闵京以同谋之罪论处,哪还会追究什么包庇之罪?皇上现在雷霆大发地将自己疼爱的七弟下狱,不过是做出个样子给西林党看,让他们以为自己真是个不辨是非的庸君罢了。” 我听得一愣一愣,心倏然松了许多。 也是……我不该对闵京的理智抱有怀疑的。闵兰被他自小疼到大,从不容旁人欺侮半分,闵玉之事尚不能伤他分毫,又怎会凭着王悲卿捕风捉影的几句唐突了他的性命? 原来他本就打算让闵兰受些小罪转移西林党视线,却不想在撞见我们那般时动了真怒,生气之余也将戏演得更真了。 容渊接着道:“你有所不知,皇上在徐阁老走之前把免罪铁券收回来了。” 啥? 我掏了掏耳朵。 灵图慢悠悠道:“皇上收走徐阁老的免罪铁券,表面是似乎是撤了他家在朝中的至高地位,生出几分嫌隙,让张王两家更加得意;可实际上,皇上在他临走前,除去赐予的那些金银,还给了他一枚花里胡哨的……小东西~” 我被灵图那甜甜的尾声膈应得不行。……小东西? “徐阁老走的时候路过河南等地,要用到这小东西。”灵图意味深长地看着我道,“你觉得这小东西会是什么?” 我怎么会知道? 我咂了咂嘴,似笑非笑道:“走马符牌?” 灵图悠然道:“没错。” 我的嘴角裂了。 掏掏耳朵,灵图还是那个表情。 再掏掏耳朵,依然如此。 我噌地一下跳了起来,怒视着他道:“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灵图幽怨地看着我道:“叔想蹚这趟浑水么?没准儿你还会劝我安生些。” 我的脑袋耷拉下来。灵图果然了解我,算是猜对了一半…… “这东西在外人看起来,也不过是个好看些的小玩意罢了,但只有礼部尚书的你最清楚是什么。” 我怎么会不清楚?那还是我上任之后,礼部没什么事做,我嫌旧的符牌样子蠢笨,又比照着花鸟图设计的新符牌,朝里人都没把它当回事儿,估计也就没人惦记。 我挠了挠脑袋道:“我记得……那不是在兵部吗?” “张向淮那个符牌是铅芯的,一捏就软。真的一直都在我们礼部,那时候苗恩来要,我还和容儿找了老半天,生怕你给随手扔了。” ……我低下头,有些心虚。要不是他们翻出来,我还真不知道把它扔到哪儿去了。 容渊了然地抿起唇,也没揭发我,只是道:“张向淮虽是兵部尚书,没有走马符牌,也调不了兵。所以现在他能用的,只有那些归顺于西林党的武散官手下的守兵,京畿和邻近地方的加起来算算也不足三万,渤海附近港口的水师或许也有他们的人,但都成不了什么气候。” “那昭武将军呢?”我忽然想到这个关键人物。 昭武将军在朝中的地位更胜季勋,据说他的一房宠妾是张庚寅的哪个后辈,实在不可放松警惕。 容渊噗地笑了出来,看着我道:“……你还知道有这个人啊。”我讷讷道:“我是文官他是武官,平时又见不着什么面,哪里还记得清楚……” “因为昭武将军以前是锦衣卫指挥使,背地里做了不少好事不知遮掩,皇上突然开悟之后就把他……”容渊压低声音,做了个划拉脖子的动作,我顿时噤声。 闵京果然够快够狠。 “我估计着张向淮是想把他当王牌使,这么多年也没顾得上培养培养感情,估计得等他屁滚尿流之际才能想起来有这么个人物。”灵图哼了一声,转而又道,“半月前季将军请缨下南洋之事,你不会不知道吧?” 我点头。 “这看起来似乎是西林党又少了个威胁,但季将军这时候走肯定是有缘由的。你说,若不是去打倭寇,那会是去干吗?” 我瘪着嘴,为了不使自己看起来太笨,硬着头皮想了半天才迟疑着道:“……都司指挥使?” “嗯哼,”灵图用孺子可教的眼神看我,一脸愉悦的样子,“皇上早暗地解决了几个京畿附近和张王两家有点牵扯的都司指挥使,以防到时他们率兵作乱,地方上虽然不足为惧,但还是清理一下比较好。西林党的家天下,实在可怕。” 闵京居然连这一步都做到了,颇有赶尽杀绝的意味。我打了个寒颤,心里有些发怵。西林党这十余年在朝中的嚣张行径,足够他们死上几个来回了。 “另外,当初季将军和白修静去瓦剌的时候,除了通商,也和绰罗斯氏的达成一个协定,那就是最坏的结果——万一西林党成功某朝篡位,瓦剌必须不承认张氏皇权,必要时派兵,另拥闵氏皇嗣为帝。” 我诧异道:“另拥……是拥哪个?” 小歌白现在还不足半岁,拥他也太不实际了一点。 灵图故作高深道:“我和容儿觉得,或许应是嫣王。” 不,不会是闵兰。 我目光一凛。 白修静会蒙古语,想必那个徐州的户籍是假的,若他一直跟着林照溪,很可能从小便是在瓦剌长大,让他充当翻译官和瓦剌交涉,一定极大便利了林照溪的行动。若到时闵京有个什么不测,接他这个位子的也一定是林照溪。 这样想着,我又道:“凭什么相信他们一定会帮我们?万一来个落井下石,瓦剌率蒙古部复辟怎么办?”前朝就是蒙古政权,天朝百姓被视为下等贱民辛苦劳作,给他们做牛做马,我可不想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 “那也得看他们有没有这个本事。”灵图不屑道,“自从绰罗斯氏夺嫡内乱,仲颜帖木儿称王之后,草原不事生产、人烟荒芜,已是强弩之末,除了凭着祖上积攒的版图虚张声势,实际没有多少兵力可供出征讨伐。” 见我呆滞,他又道:“万一外戚称帝,咱可不能指望他们来个几十万大军真心真意相助,只做出个阵势吓一吓张氏就可。” 容渊调侃道:“想当初叔在高丽时把高丽王的舅舅活活吓死,那可真是传为一方美谈啊。” 我抽了抽嘴角,没吭声。 两人皆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看着他们俩沉稳的样子,我忍不住道:“这些……你们都是怎么知道的?” “苗恩说的。” “他相信你们俩?” 灵图无奈道:“没办法。如今朝中已无可信之人,我和容儿至少出身清白没有牵扯,又一直老老实实地跟着你,皇上不信我们信谁啊。” 我忽然想到,若灵图和容渊都知道此事,林照溪和白修静也必定知道。他们二人定不是真心效忠于闵京,除了在他面前装模作样,就一直是作壁上观,那看好戏般的态度也让人觉得匪夷所思。 又想到耿冰牙对林照溪的评价:居心不良。 现在看来,他的居心不良不但是在皇位上面,还有我看不清楚的其他。 林照溪会饲养蛊虫,清楚我的行踪,话语诡秘,又不是池中之物,……他到底想做什么? 我看着眼前神色凝重的两人,“你们不是想安安稳稳过日子吗?为何还要……” 灵图沉默了半晌,道:“话虽这么说,若人生在乱世,定有闯出一片河山的雄心壮志;生在和平年月,也免不得想要千古流芳的美名。谁愿意将自己的名姓淹在黄土?又有谁愿意一辈子庸庸碌碌?当然,除了一直以庸臣自居的你。可是叔啊,你心中当真没有那男儿成就一方的宏图?说没有,也只是满腔热血被平淡的日子磨去温度罢了。” 我怔然道:“万一兔死狗烹……” “也不算白活一场。”他们二人道。 …… 看着两人坚定的眼神,我在心中久久地叹着气,回了他们一个同样坚定的眼神。 皇上一天不铲平西林党,闵兰就要多在狱中待一天,即使明白他不会遭什么罪,我也不愿让他不好过。娘的性命握在林照溪手里,身边却总有张王刁难干扰,如今我根本抽不出心思来和他周旋,只有解决了这干扰,我才可以去找救娘的法子来。 因为皇上将一切做得狠绝,目前西林党对朝廷已经没什么威胁了,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把张王两家的全部家当抄出来,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 如今万事如故,张家的小数目白纸黑字一清二楚,王悲卿那里却仍然连块碎银都没找出来。 果然幺蛾子还是出在老狐狸身上,藏得严严实实没有一丝缝隙。锦衣卫们个个无能,皇上派去他老家的小御史也没听到任何风声。 王悲卿,他怎么可能做得这样滴水不漏? 皇上不肯见我,我也不好意思给自己找虐,跟苗恩打了声招呼就和灵图容渊暗地里摸索了起来。 然而,没过几日我就哭了。 想也知道,连锦衣卫都探不出的门道,哪可能简简单单让我们破了? 即使如此,灵图和容渊仍是一天比一天兴致高涨,跟两只小狼似的成天奔来奔去,仿佛永远不知疲倦的样子。 ——年轻真好。 与他们相比,年纪大些的我却时常感到疲累,有时候白天起来浑身酸痛,精神也有些不太集中,对着铜镜照照总觉得又老了许多,走路连脚步都有些虚浮。红袖和知赏看我的眼光总是有些古怪,给我炖的汤里也放进了好些补药,后来一问才知道是她们以为我纵欲过度。 那时我颇有些不以为然,却不想真相竟是那样令人惊恐。 这是后话。43-44 这一日我醒得比平常晚上许多,也出奇的疲惫,喝了碗红袖煮的黑米粥就坐着给自己捶起腰来。 怎么最近事没做多少,竟是这样累呢?明明那两个小崽子都精神十足的样子。 我捶着捶着,隐约记起自己昨夜做了个春梦,还是跟两个美人。而美人的脸……记不清楚。 我唉声叹气起来。 连做个春梦也能有被榨干的错觉,真是越老越不中用了。 从礼部回来后,我拉开门,看到床上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听见声音便抬头看着我。关上门瞧了瞧天边昏黄的日头,我很没出息地红了眼眶。 “柳……”我扑过去搂着他的腰,话刚出口,居然带了丝颤音。原本以为再不可能见到的人,此时就活生生地被我抱在怀里,失而复得的喜悦霎时将我淹没。 他默默地任我抱了好久,才拍着我的背轻声道:“怎么了?” “我想你!”我呜咽一声,对着他脖颈上凸起的喉结咬了一口,把头埋在他肩窝里磨蹭着,双手也伸进他的衣襟摸索起来。还好,手下的触感依旧柔韧,并没有瘦。 多日未见,他依然是走时那清静的模样,又好像有哪里不同。我抱够了抬起头,这才发觉他那原本遮住半边脸的长发已经通数梳了上去,露出饱满光洁的额头;而那原本透着妖冶的金瞳也变成了深渊般的黑色,正安静地凝视着我。 “柳,你……”我对上他的一双黑眸,诧异道。 他摸摸自己的脸,仿佛有光在眼眸深处闪动着。“不好看么?” 不好看……那是不可能的。 我严肃地盯着他道:“在我心里,谁都没你好看。” 他浅笑了一下,道:“那闵兰呢?” “嫣儿……”想起仍在狱中的闵兰,我的音调低了下去,心里有些发苦。 若不是知道闵京的计划,我这会儿早就让燕柳把闵兰救出来,三人一起远走高飞了。如今西林党逼宫在即,我也不能拂了闵京的意,只得由着闵兰待在狱中,时不时贿赂狱卒进去陪他,两人就那么隔着铁栏相伴,日子倒也过得很快。 既然燕柳在,有他便是有转机,如此一来便不怕抓不住王悲卿的把柄。想到这里,我嘴巴咧得大大的,舒眉展眼起来。 等到闵兰出来,天下被闵京牢牢地握在手里,我就丢了乌纱帽和他们两人隐居山林去。 抱着燕柳猛亲两口,我定下神来给他解释了一番,包括闵兰入狱的前因后果,以及我与灵图小两口暗地里的侦查。 燕柳安静地听着,没有多问什么。虽然他并未表态,我却知道他的意思。 “得卿如此,夫复何求。”我笑得一脸灿烂。 燕柳打量着我,也许是看到我眼圈的青黑和下巴上的胡渣,忽然蹙起眉道:“你最近……有没有纵欲?”我愣了一下,幽怨道:“哪可能呢?嫣儿入了狱,我可是为你们俩守身如玉,谁都没碰过。” 燕柳的眉头仍是蹙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柳,你一路赶来怕是累了吧,不如我们……就寝?”我慷慨地提议道。 他意味不明地看我一眼。 “真的只是睡觉而已。”我信誓旦旦道,“我知道你累了,抱抱就很开心,哪舍得再做其他事?” 他展颜一笑,搂着我的脖子主动送上一个亲吻。 抱着燕柳相当本分地睡了一夜,之前的疲累一扫而光,那感觉竟是前所未有的舒畅。 醒来时看到他静谧的睡脸,我想起娘走时对我说的话来,打心底由衷地感谢她给我养了一个这么好的媳妇。 拉着他在京城繁华的街上四处闲逛,虽然短暂,我却感到十分的安宁和满足。 “柳,你喜欢吃甜的对不对?”我停在一家糕点铺前,看着那些手里提着点心的人问道。 燕柳颔首,目光也落在铺子里那些刚出炉的点心上。我笑道:“这家的桃花酥很好吃,我买给你尝尝。” 不多时,掌柜的把纸封的桃花酥递出来,我伸手去接,却和另一只手撞到了一起。 “白侍郎?”我错愕地看着眼前的人。 掌柜的拿着桃花酥,有点无措地看着我道:“尚书大人,这位公子是先您一步来的,您……” “哦,这样啊。”我缩回手尴尬地笑了笑,“那我们再等等,不碍事的。” 白修静低着头接过点心,拎在手里站到了一旁,耳根有些淡淡的薄红,神色也不大自然,整个人都流露出一种柔和的情态来。 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活了三十来年,好歹也是见识过大风大浪的,虽然这白修静看上去清纯端庄,可骨子里透出来的那股诡异的娇媚和餍足,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白修静偷偷地抬了眼,正好和我的视线对上,打了个激灵又埋下了头,很是害羞的样子。 ——莫非是被林照溪开苞了? 我被自己这个邪恶的想法吓了一跳,又想到那天曾当着林照溪的面把他看光,一张老脸也红了起来。燕柳看看我,又看看他,眉心一跳,却是没说什么。 等来了桃花酥,我礼貌地对白修静道个别就携着燕柳出了门。谁知白修静忽然在身后唤道:“……尚书大人。” 我一愣,只见他匆匆追上来,附在我耳边道:“其实御花园……” 御花园? 我迷茫地看着他。 他正欲说下去,却被一个声音叫住了:“修静,你还在这儿做什么?” 我回头一看,果然是林照溪。 几日不见,林照溪的气质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原本莲花般的清雅被通身上下散发出的妖娆所掩盖,微微勾起的眼角含着若有似无的媚意,未施粉黛就能跟京城第一妖孽苗恩媲美。 我恍然大悟——原来这两人终于到了那一步,俱是被情事滋润了。 “蓝玉烟。”林照溪挽住白修静的手,忽然回过头,水灵灵地瞥了我一眼道,“自你离开我府上那日,可有后悔过?” ……这话说得也太暧昧了些。 我瞅了瞅燕柳,他没什么表情,于是汗涔涔道:“没……不后悔……” 林照溪望着我们俩幽幽地笑着,拉着白修静没在了熙攘的街角。 不知是不是错觉,我总觉得林照溪在临走前……朝我抛了个媚眼。 显然燕柳也产生了同样的错觉,一路上都闷不做声,说什么也不肯理我,面容是一贯的冷冰。 这林照溪,果然够阴险。 45 夜里燕柳睡得很沉,我却十分清明。 脑海里不停地回荡着不久前白修静的话:“其实御花园……” 御花园里有什么? 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直觉认为那是很重要的话。 白修静从刚踏入朝堂便一直和王悲卿交好,不论有没有和他们同流合污,是不是真心效忠闵京,于西林党逼宫一事都是很重要的证物,再加上他天天跟随神通广大的林照溪,想必定是知道些什么重要的线索,没准儿御花园就是他给我的提示。 不过,若御花园是他给我的提示的话,他又为何这么做?为何要忤逆林照溪? 越想越是精神,我从床上翻下来,摸索着穿起了衣物。 “你去哪儿?”身后,燕柳的声音无比清晰地传入耳中,没有一点困倦的样子。 我一僵,回头讷讷道:“我去趟……宫里。” 话音刚落,街上的打更声骤然响起,燕柳起了身,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道:“……现在?” 确实,这会儿把闵京从龙床上叫起来好像不怎么厚道,不过我一刻都不愿多等。多等一刻,闵兰就要在狱中多待一刻,危险也就逼近一刻。 打量着我的神色,燕柳了然地披衣起身,伸手挽过我脆弱的老腰,打开窗户腾空跃了出去。 人生中第一次被人夹在胳肢窝里飞檐走壁,那感觉除了惊悚还是惊悚。我老实地搂住燕柳的腰,闭上眼睛不敢往下看,被风吹得牙关直哆嗦。 避开几个巡夜的守兵,燕柳越过墙头,身轻如燕地一路深入宫中,很快夹着我摸到了御花园。 御花园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常,花苞在夜晚都是合拢着,一阵阵幽香随着夜风飘入鼻间,或高或低的花叶在月光下流淌着银光,自是分外风流。 我站在松软的花圃里左踩踩右踩踩,上摸摸下摸摸,始终没觉出什么异常。 “有味道。”一旁的燕柳忽然道。 我漫不经心地折了一枝花放在笔下嗅着:“……花香嘛。” 燕柳摇摇头,蹲在地上伸手摸索了一阵,拔下里面一枝最大的花魁,动手刨了起来。不多时,他似乎触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用剑一撬,那块硬土便剥落下来,露出里面金灿灿的一角。 土粒被尽数拨开,一排排码得整整齐齐的金锭子暴露在了月光下。 燕柳抬头看我,我直愣愣地看着那一排排。 ——王悲卿是把国库搬来了吗? 我抽搐,抽搐,再抽搐,两眼瞪着脚下那金光闪闪的东西,稳住了自己的身子。 若不是自己早就无欲无求,常人盯着这些东西总归要发昏一会儿才是。 我看了看这里,又看了看旁边,有点啼笑皆非。 当日闵京犯糊涂时曾在这里刨坑,就差那么一点点就刨到这个位置了,可谓造化弄人。 真亏那老狐狸能想到把银子埋在这个地方。以前闵京混沌时他自然方便出入御花园,现在闵京一清明,他再没那么轻易大手大脚地随地乱逛,也便顺其自然,先让自己的宝贝疙瘩们睡在御花园里了。反正单他手里的那些,就足够他全家好吃好喝几辈子。 闵京查来查去,怕也想不到那些银两就埋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我们查来查去,几乎把京城的地皮掀了个遍,也没有想到这个地方。 燕柳观察着花泥松动的痕迹,抬头朝某个方向望去:“……还有。” 我一愣:“哪里?” 燕柳顺着那经过风吹雨打、几乎看不出什么的痕迹,一路进了内阁。 内阁空荡荡的,没有白天的压抑与紧张,脚踏在地上还能听到房梁上传来的回音。 燕柳在王悲卿内阁首辅的位置上踩了踩,又贴在上面仔细听了听,肯定道:“空的。”他说罢拔下腰间的剑,找出地上一丝缝隙,把那块地皮掀了起来。 又是一排码得整整齐齐的、金光闪闪的东西。 我蹲下来捡了个锭子放在手里掂量着,放到嘴边咬了咬。 ——正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老狐狸呀老狐狸,这下你可算栽了。 …… 第二天皇上斩了两个花匠,王悲卿那撮白胡子不停地抖着,我和灵图站在群臣之中笑得分外磕碜。 又过了两天,皇上清理御花园,从深深的土地下挖出一具白骨,白骨腰上有御赐的腰牌,还有一方血字遗书。原来此人是先帝恩师,三公之一,在多年前的内阁之争中被王悲卿谋害,沉尸花底。 皇上大怒,撤去王悲卿在朝中一切官职,命锦衣卫速到王府捉人——诛九族。 我和未被牵连的群臣大呼皇上圣明,个个笑得不怀好意。谁都知道尸骨是闵京自己埋的,血字遗书是闵京伪造的,可谁都假装不知道。 王悲卿丢盔弃甲,带着大老婆小老婆跑了,留下若干家丁待在王府里大眼对小眼。 慈祥的闵京放了那些家丁,又把朝中王氏庇护的群臣拉出去砍了,却迟迟没有对张氏父子下手。这会儿的闵京就跟那逮到耗子的猫似的,反正已经擒住,不多玩一会儿怎么好意思让它死。 我和群臣再呼皇上圣明,冷眼看着锦衣卫把个个高呼冤枉的大人们拉下去挨个杖毙,看着那血流满石阶。 自作孽,不可活。 …… 王悲卿千算万算,没算到张庚寅和张向淮的的确确是两个笨蛋。 我再怎么鄙视他们,也没想到这两个笨蛋居然胆大到如此地步。 他们俩居然二话不说地合谋干掉了王悲卿。 当得知王悲卿的尸体在京郊一棵歪脖子树上被找到时,我心中其实是有些怅然的。 他爷爷的,你王悲卿在朝中专权数十年,凭着假皇帝的位子弄死了多少清官清吏,死得这么容易是不是有点对不住被你折腾了十来年的闵京和没了爹的本尚书? 说不是张氏父子干的,谁也不信。王悲卿求生欲极强,自杀根本没可能,有机会摸索到王悲卿的逃跑路线、干脆利落地除掉他的,便只有愚钝鲁莽、岌岌可危的张家。 其实张庚寅也够可怜的,原本就年老,除了钱也没什么念想,当太后的闺女死得不明不白,王悲卿为了自保还不准他们讨说法,心里一定恨死王悲卿了。这下正好,他们一定以为干掉王悲卿就是死无对证,笨得相当可爱。 不过话说回来,王悲卿活这一辈子算是值了。百姓茶余饭后的闲话总少不了这位英明一世、却死得如此凄凉的阁老,本朝的奸臣传里也少不了他浓厚的一笔。 四月初六,张庚寅暴毙家中,临死前交代了自己与西林党的全部贪污罪证,皇上下令抄家,一把老骨头死无葬身之地。 六月十五,张向淮逃窜至瓦剌部,被绰罗斯氏首领仲颜帖木儿砍下首级归还天朝,两地更加交好。 皇上摘除张太后谥号,将尸骨迁出皇陵扔到乱坟岗,下令换血朝廷,清整吏部,严查张王两家姻亲之咎,京畿地方受牵连官员多达五千,翰林院重新编撰史书,将这一年的历史记做“西林之狱”。 一场闹剧就这么落下帷幕。 ……当然,这其中也有几个小插曲,对皇上来说微不足道、对我却是致命一击的小插曲。 46 王悲卿出逃的第二天,我跟着花枝招展的苗恩进宫见皇上。 闵京不再将我拒之门外,好似全然忘了当初在养心殿发生的事,看见我也只是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蓝尚书,今次辛苦你了。” 我做出一副忠厚的姿态,在他面前深深地俯首道;“为皇上分忧,乃微臣之幸。” 闵京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头。 我知道他素来讨厌我虚伪的样子,就努力使自己看起来更虚伪。君有君之道,臣有臣之道,我们本就应该如此相处。 “皇上,臣有一事相求。”我低声道,“嫣王尚在狱中,不知皇上可否……” “他还在里面?!”这下惊讶的却是闵京。 我默然不语。 苗恩在一旁候着,情绪掩在浓厚的妆容里。 抱着熟睡的闵兰走出那黑漆漆的牢狱时,天还亮堂,外面候了一干锦衣卫。 他们容颜冷漠,身姿挺拔,一个个像铁柱一样屹立在我们面前,成排的飞鱼服看得我眼花缭乱。新任的锦衣卫指挥使从里面走出来,面无表情地朝我作了一揖:“圣上旨意,命我等保护嫣王,为免不便,尚书大人还是速速请回吧。” ……我把闵兰放在床榻上,点燃炉子里安神的熏香,伸手抚平他在睡梦中紧蹙的眉头,有些失神地看着他风华绝代的面容。低下头亲了亲他浓密的眼睫,我起身回了尚书府。 我知道闵京的意思。 如今他想将我和闵兰彻底分开,并非难事,我亦反抗不得。 王悲卿的尸体找到后,他就将我软禁在了尚书府,撤去府里的一干家丁,连胡伯也被他打发回了乡下老家。知赏被召回宫中与自己待嫁的两个妹妹一道住着,红袖作为少数的几个丫鬟留在府中。一时间院里逛着的、门外穿梭的,尽是一排排的飞鱼服,府内阴森如刑狱。 锦衣卫们盯得太紧,燕柳只能在暗处看着我,不能和我太为亲近,亦不能有任何越矩。有时夜里睁开眼睛,他安静地躺在我的怀里浅浅地呼吸着;到了白天万物苏醒时,他又在早雾中不知所踪。 嫣王府内,闵兰大病了一场。 起初听闻这个消息时,我是有些惊愕的。毕竟在我的印象里,因着闵京的疼爱,闵兰的身子调养得极好,自小便没生过什么大病,即使不小心着了凉也总能很快,这么突然地患病还是头一遭。或许是在狱中积压的郁结之气损了他的身子,也指不定是因那里的简陋受了风寒。 宫中的御医成群奔赴嫣王府,诊断开方忙得焦头烂额,却总是无功而返。闵兰成日昏迷不醒,没有人知道缘由。 不出几日,闵京在砍了几个庸医后终于慌了,下令把我从死气沉沉的尚书府放了出去。 我天天去府中陪着闵兰,望着他昏迷中的睡脸,仍是失神。 心在一阵阵揪疼,我居然有了深深的恐惧感。前两次的失去还历历在目,我已再承受不起。 “景郁……”当那个熟悉的温润声音再次响起的时候,我紧绷着的心总算是放松了些许。 悉心照料几日,闵兰的精神总算好了起来。他撑起身子端坐在床边,手里捧着热好的药羹朝我温和地笑着,虽然看起来有些憔悴,倾城的姿容却丝毫没有因病痛而亏损。 我看着他多了几分棱角的脸庞,叹气道:“万一你有个什么意外,我可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闵兰啜着药羹,瞥着我道:“阎王不肯收我,说若我就此离世,某个没良心的谁谁一定夜夜笙歌流连酒色,全然忘了嫣儿。” “……哪有的事。”我略有委屈地嘟囔道。 闵兰微微一笑,喝完了手中的药羹。 放下碗,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正色道:“景郁。” 我忙应道:“怎么了?” “我要走了。” 我闻言一怔,便了然笑道:“想出去走走是吗?我也正有此意,等西林党的事终了,咱们一起去游遍天下如何?听说杭州的名景……” 闵兰摇摇头,无比认真地望进我的眼里:“我是说,我要走了。” “……走?”一瞬间,我仿佛丧失了所有情绪,“你要去哪里?” 闵兰低着头,声音微小而清晰: “去一个没有你的地方。” …… “景郁,我比谁都清楚,这场病是我心中的魇。”闵兰阖眼靠在柔软的榻上,平静地捂着自己的胸口道。 “魇?”我愣道。 他睁开眼睛,直起身淡淡地看着我道:“景郁,你拥有过无数的枕边人,可你爱的究竟是哪个?” 我握着他的手蓦然颤抖了起来。 不知为何,我有些害怕听到他接下来的话。 闵兰将自己惨白的手从我手中抽出来,摸上我的鬓角,接着道:“你不爱我,不爱燕柳,甚至不爱白水莲……你自始至终爱的,都只有皇兄一个人。” “我……” “于我,你是疼宠;于燕柳,你是欣赏;于白水莲,你是怜惜。”闵兰的话里透着笃定,苦笑着道,“白水莲死的那天,你的心就死了;皇兄死的那天,你整个人都死了。现在的你,不过是当年那个蓝玉烟残存的意志罢了。” 我被他这句话径直砸懵,脑海里一片空白,半晌没回过神来。 闵兰的手从自己胸前渐渐滑落,缓缓挪向了我的胸口。“我曾经说过,我的心意是罪,而你不该遭受这份罪;可你对故人的怀念又何尝不是罪?我又为何要遭受这份罪?” 他的笑始终带着几分凄然。“痛苦的时候我也想过,杀了你吧,让你和皇兄在九泉之下团聚,我依然在上面做我的嫣王,安之若素地娶妻、生子、世袭,不用折磨自己羸弱的身,不用揣摩你枯朽的心,从此只为自己一个人而活。” …… 天色慢慢黑了起来,我为他拉好薄被,轻声道:“嫣儿,喝完药就……睡一会儿吧……” 47 很久以前我问过闵兰,这辈子都想做些什么? 闵兰说,只想做一逍遥闲王,无功,无咎,无情,无忧。 那时,我和闵玉都还年轻,胸无城府亦无大志,只成日泡在一起,觉得闵兰如此过活也没什么不好。做庸王,做庸臣,在其位而不谋其职,实是美事。 夜半惊醒,身边没了闵兰,只余下床头一只空了的药碗。 我披衣起身,余光瞥见桌上多了一壶酒。早在十几年前,闵兰刚学会酿酒时就存起来的珍贵花酿。 看见那壶满是陈年痕迹的美酒时,我蓦地就悟了。 ——闵兰的忧心。 我成长到这般岁数,许是在朝中逆来顺受得惯了,性子也很是温吞,从来不会拒绝任何一个人的情,他们要入我心,我便欣然请入。 闵兰知道我心里的那个影子。 闵兰知道我对他那浓浓的歉疚与负罪感。 闵兰知道我其实并非滥情,并非能容得下许多人。 我与他的情意更深一些,心中的内疚和不安就更多一些。 他始终不忍冷观,却无可奈何。 或许只有我身边的人越来越少,怀念与失落的同时,心中的缝隙才会越来越少…… “需要我把他追回来吗?”很久,房梁上落下一句轻飘飘的话。 我打开黑沉的壶盖,任那花酿的清香弥漫了整间屋子。“不用了。”我拎起那只形状纤雅的壶,对着壶嘴猛灌了一口,却在下一刻踉跄着吐了出来。 满满一壶,充斥着苦涩的酸水。这壶酒,早不知在哪年哪月酿成了错。 我好似无知无觉,笑了一下就继续灌了起来。 闵兰,我的嫣儿。 喝光了你的酒,我何愁不会忘? …… “柳,你说这日头缘何正盛?”我回到尚书府,搬了两个凳子坐在院中,双手挡着面前刺目的阳光道,“这样的情境,理应有一场绵绵的小雨才对。” 燕柳没有回话。 “燕柳,我们走吧。”我回头看着那个在廊头若隐若现的身影,“江山已定,朝廷不再需要我这个庸臣,江湖也不缺少你一个侠士,你我二人一起隐居山林、做一对闲散鸳鸯如何?” 我本以为燕柳会毫不迟疑地应下来。 谁知,我却明显感到那个身影颤抖了一下。我望着他发呆,然后喃喃道:“柳,你是不会离开我的吧。” 许久,他闷声道:“……我是会走的。” ——燕柳也会走。 是啊,常人都是要娶妻生子的吧。不是天生断袖,便不必委身断袖,他为报答娘的救命之恩已经跟了我这么多时日,即使有那么点雏鸟的情愫也终究会淡下来,实在不必接着耗下去了。 戏总有唱完的时候,宴席也总有散的时候,或许正应了当初闵兰说的:会者定离。 走了,也好。 “那你走的理由,和闵兰一样吗?”我听到自己这么问道。 他沉默。 “一样吗?”我不依不饶地问着他。 他渐渐从那片阴影里走了出来,在我面前缓慢而用力地摇着头,一双黑眸如崖底般深不可测。我把他抱在怀里,一起沐浴着有些昏沉的日光。 我以为他至少还会在我身边留上三五年,足够我另辟一条余生的路,将剩下的缝隙全部填满。可没想到他走得竟是这般疾速,这般果决。 当燕柳也离开我时,我心中那条原本牢不可摧的长堤,终于溃然坍塌。 那日清晨我看了看窗外。 好极,京城下起了倾盆雨,百般景致笼罩在乌黑的层云下,瞧上去颇有几分凄凉,总归是让我舒畅了几分。 宿醉的后果便是头痛欲裂。 闵京对闵兰抛下宗人府一走了之的事不闻不问,依然软禁着我。 杀鸡焉用牛刀,若干锦衣卫在尚书府里闲得发毛。我天天在书房画点花鸟画,去院里侍弄侍弄花草,悠然的样子让他们个个心生怨怼。 于是他们开始练剑、比武、斗殴,尽可能地发出噪声,影响我的闲情逸致。 我懒得搭理他们。反正喝醉了闷头就睡,什么声响也听不到。 …… “那是我外甥,你们这些吃闲饭的缇骑凭什么不让我见他?” “君大人,蓝尚书现在处境危险,皇上派我等来也是为了保护他。” “保护他?我很危险吗?不许他见我,不许我找他,倒是你们这些习过武的才是居心叵测吧?” “君大人不必再强词夺理,我们……” 好吵…… “儒易,回去吧。”我掀被起身,坐在床沿上捂着额头道。 儒易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惊喜:“叔,你在里面吗?快点让我进去……” “回去。” “为什么?” 我实在心烦,竟恼怒地朝窗外吼了一声:“回去!” 这约莫是我有生以来对他说的唯一一句重话。 屋外没了声响。 我昂头灌了一壶从嫣王府后院挖出来的酒,在浓厚的酒味中,渐渐有了笑脸。 孑然一身,说的就是我这样的人。 一日,窗外响起了穿梭的声音,火光一点点在门外蔓延,刀枪挥动的声音也愈发清晰入耳。 府内没了声息,锦衣卫们不知所踪。 我走出门,拉过一个慌里慌张的老伯道:“老伯,你们这是要上哪儿去?” 老伯挣开我的手,在看到我的脸时又瑟缩了一下,惊恐道:“尚书大人,您不晓得吗?季将军反了!” 将军反了。 季勋反了。 原本以为一直忠心耿耿的季将军,居然反了。 一股寒气从脚踝袭上后脑,我扶着墙稳了稳身形,回府拿上燕柳遗落在这里的剑,抬脚奔赴与百姓们脚尖相反的方向。 其实这时我心里想着,就这么献身给帝王,留名在史册,也未尝不可。 宫里成了地狱,血流成了江洋。 我一路直入,无人阻拦,亦没有见到一兵一卒。 养心殿内,闵京正穿着玄色的浴袍,惬意地坐在镶饰得无比耀眼的琉璃榻上,手里端着一杯清酒,一脚踏在面前憔悴男子的胸口,俊美的脸上满是戏谑。 季勋的双手被捆绑在身后,胸前被长刀划出了极其狰狞的一道伤口,随着闵京脚上的使力,正不断向下流淌着鲜血,染红了身下洁净的白玉砖。被刀枪割得破碎的战服上蒙了灰尘,他早已不复昔日战场上的英姿。 他转过头来,惊讶地看着我,声音沙哑着道:“玉烟……” 闵京看到我时,凤眼忽然迸出了一抹明媚的光彩,饮下那杯清酒,半是调笑半是欣喜地瞧着我道:“蓝尚书,你可是来救朕的?” 我迟缓地点头,握着手中的剑在他面前跪下,“恳请皇上将此人交由臣处置。” 闵京大笑着站起身,将手中的酒杯掷到了季勋头上。季勋闷哼一声,额头上多了个淌血的裂口。 “好!你们朋友一场,朕就让你送他上路。” 闵京背着手踱了出去。 我平静地看着季勋。 我早该想到,以闵京的睿智和城府,怎可能会在这个紧要关头功亏一篑?经历了儿时的后宫斗争、少年时的险些丧命、登基后的下药操纵,如今他除了自己,早已不相信任何人。季勋也是,即使为他效命,表面上忠心不二信誓旦旦,也免不了受他的提防。 一直以来仰慕的舅舅反了自己的父皇,知赏一定很难过。 “为什么?”我言简意赅地问他。 “……我觉着吧,只有江山是自己的,这日子才算过得安稳。”季勋的嘴角干裂了几道口子,声音很是微弱,“不是寻常百姓,不用担心柴米油盐,却时时刻刻将自己的命悬在边关,即使有爵位俸禄又如何?总免不得要提心吊胆。” 这个理由牵强了些。我仍是平静地看着他,并未做声。 季勋仰着头,血顺着嘴角流到脖颈,咳嗽了几声道:“就如当初闵玉,他老实当个王爷和你一起过一辈子不好吗?可他总觉得,你捧在手上不安稳。” 听到这里,我倏然睁大眼睛,紧盯着他有些涣散的眸子道:“此话怎讲?” 季勋吃力地挪了挪身子,低声道:“你说,如果皇上和他都喜欢你,他能争过皇上吗?只有自己当了皇帝,才能打消那份担忧,才能把你牢牢地捧在手里。” 我极力扼制着自己上下起伏的语调,做出一副镇定的模样道:“季勋,你都知道什么?” “快要入棺了,我便也不再相瞒。”季勋挺直了腰板,认真地看着我道,“玉烟,我就是当年闵玉手下的那个叛将,杀了他的孩儿,还害他上刑场的那人。” 闻言,我握着剑的手颤抖起来。 “……为什么?” 季勋苦笑道:“皇帝……谁不想当呢……只怪他太信任我,没有给自己留一丝后路。” …… 我丢了手里的剑,拔了他腰侧被黑血锈蚀的刀,淡淡道: “念我们兄弟一场,我亲自送你一程。” 手起。 刀落。 猩红的血溅到身上时,我有些恍然。 我总以为闵玉是因江山弃了我,却不曾想过他是为我而逐江山。 古时因美人而起的祸乱有不少,为此颠覆江山的也不在少数;只不过这个美人换成平淡无奇的我,就显得有些可笑了。 走出去的时候,闵京正伏在高高的栏上俯望着辉煌的宫城。他瞥着身染鲜血的我,面上掠过一丝满意,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心。“如今,千里江山,已尽归朕所有。” 我拭去脸颊上沾到的血,恭敬道:“天命如此。” 闵京乜斜着我,不再凭栏,负手走到我面前打量着。 “朕不会对你如何。你若想走,也来得及。”他沉吟良久,又道,“若想归隐山林,朕赐你良田千亩,美姬若干,包你余生喜乐无忧;若想尽览四海,朕赐你良驹数匹,随侍一行,包你余生尽兴而游。” 他顿了顿,扬着眉道:“蓝玉烟,你可愿离开朕?”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我跪下来呼道。 闵京终于满意地笑了。 宫外,群臣尽数匍匐于大殿之内,高声齐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 我不止一次地想过,若当初我没有碰上闵玉,如今会是个什么光景? 我会本本分分地长大、入朝,做个不大不小的官,俸禄够养活家里就行;娶一个貌不惊人却温柔贤惠的媳妇,也许还会娶上两房小妾,给蓝家多生几个儿子开枝散叶;而雅歌也不会入宫,我会把她嫁给一个善良可靠的后辈,叫他不许纳妾,一辈子都只准看着我家妹子,雅歌也会生几个可爱的儿女,和我的儿女一起快快活活地长大,直到蓝家成为一个兴旺的家族,无论朝中朝外都是让人艳羡的存在。 回到家,尚书府空空如也。 红袖正不知在堂中收拾着什么,把包袱往肩上一挂,抬头便见到我,表情有些愕然,又很快朝我微笑起来。 那日之后我仍唤她红袖。毕竟名义上绿意已经死了,而她也习惯了红袖这个称呼。 闵玉成亲的时候我时常想着她的模样,本以为自己看到她会妒,会厌,却不想会是这样淡然。 她是个美好的女子,也是闵玉的牺牲品,我对她生不起丝毫的憎恨来。 “嫂,你也要走了吗?”我看着那瘪瘪的包袱问她。 红袖浅笑道:“看破红尘,便是出家为尼。” 出家为尼。 也好。 待到我也对这世间了无眷恋时,清静的寺庙不失为一个好的归属。 府里仅剩的侍人早就趁乱逃窜了干净,知赏坐在房里安静地看着兵书。 我喝了杯冷茶。 有妻,有府,有俸禄。 这日子,也能勉强过活不是吗? 48、番外:蛇之子 当君娉婷还是个初入江湖的小侠时,她曾在深山里救了一个深陷蛇坑的孩子。 扒开面前的层层树叶,她看到一群脸上涂着古怪花纹的人正抬着一张席,一个两三岁大的小孩正表情淡漠地跪在上面。一尊巨大的神像前有一个黑黝黝的深坑,坑里是一条条蠕动的金蛇,吐着长长的红信观望着坑边席上的小孩。 君娉婷蹲在树上吃着野果,一边嚼一边好奇地看着那些人的动作。 人们口中念念有词,手舞足蹈地抬着那张席转了一圈,把小孩卷在席里,掷进了满是金蛇的深坑。君娉婷顿时噎住,一个激灵从树上摔了下来。 光天化日之下谋害人命! 这是她唯一的念头。 抬着那张席和卷在席里的小孩一路狂奔的时候,她没觉得自己破坏了人家的祭祀有多不厚道。迷信,那都是迷信,这可是条活生生的命呐。 “喂,小孩,你叫什么?”君娉婷一边吃着新摘的果子,一边大咧咧地问道。小孩闻言抬起头,原本一直闭着的左眼渐渐张开,金灿灿地映着落日的余晖,竟是那群蛇诅咒过的颜色。 君娉婷的表情僵了。 虽然她并不胆小,但毕竟是个女子见识有限,看到这种非自然的眸色还是下意识瑟缩了一下。“没有名字?”她别过头,硬着头皮继续问。 小孩点头。 君娉婷扔了果核,心中无比惆怅。 没有名字,就得起名。起名啊,我最讨厌起名了。 咦对了,以前臭小子养过一只白兔叫小七,养过一只黄狗叫小八,不如他就叫…… “狗蛋如何?”君娉婷兴奋地道。 小孩嘴角抽了两下,看她的眼神可以称得上是鄙视。 “不喜欢啊?”君娉婷又惆怅起来。这么内涵的好名字也不喜欢,真是难伺候。 天上有燕子,河堤边有柳树…… 她打量着周围的景色,难得文艺了一回,沉吟了半晌道:“你就叫燕柳吧。” 小孩凝神想了一会儿,总算是接受了这个差强人意的名字。君娉婷拍拍他的头,严肃道:“以后就跟着我,叫师傅。” 小孩抬头看着她,好一会儿才说了第一句话。“师傅。” …… 在江湖摸爬滚打几年后,君娉婷决定做个情报贩子。 做情报贩子多好啊,虽然是苦些累些,可足不出户名声就来了,看着各路大侠庄主捧着大笔金银登门拜访,她的虚荣心满足得简直想要仰天长啸。 然而很长的一段时间,她都在惆怅。 京城的探子每次回来,总要捎一些蓝家的消息。自己的儿子成了断袖,还被晋王那小子始乱终弃,这似乎并不是什么光荣的事。 君娉婷觉得自己有点对不住蓝家的列祖列宗,也怪这臭小子不争气。 不过话虽如此,蓝家不止这一脉,若是在京城的这一脉断掉,也可以依着祖上的夙愿早早从朝廷抽身了。连蓝正德那个老顽固都能看开,自己也实在说不出什么反对的话来。 但是断袖,也得断得有品些才对…… 这样想着,君娉婷的目光落到了在雪地里练剑的燕柳身上。 燕柳是个练武奇才。 可能是由于幼年被作为祭品养大的缘故,他的体质偏寒,适宜修炼寒性的武功,每每有瓶颈也能很快突破。这些年上门的要么是买情报的人,要么是各大门派来讨燕柳做弟子的人。燕柳从不搭理他们,只一声不吭地练着剑。 练完剑已是黄昏,回屋煮一碗面,自己端着小碗坐在门口,在梅花的冷香中小口小口地吃着面。 君娉婷看着燕柳,越看越顺眼,越看越待见。 果然男儿媳就要找这样的。 燕柳就这么一天天长大了,越长越符合君娉婷的审美,越长越让她待见。 燕柳知道师傅的心思,也并没有过多的想法。本来这条命能撑到现在已实属不易,无论师傅让他去做什么,他都不会反对。 君娉婷闭关,然后出关,趴在山头上哭得肝肠寸断。在很远的京城,她的丈夫蓝正德死了。 燕柳并不理解这种情绪,只是隐约感到,师傅很痛苦。 君娉婷哭着哭着就断了自己的发,把它裹在锦囊里托人带到京城,又接着哭。 …… 十八岁的时候燕柳见到了蓝玉烟。 五官平淡无奇,看上去挺老实,丢到人群里就找不出来,实在是普通百姓的长相。燕柳看着自己美艳的师傅,很疑惑他到底是不是君娉婷亲生的。 虽然如此,蓝玉烟的气质却很温和,很容易就获得了他的好感。 师傅给皇帝解了毒,赶着去参加九月末的武林人集会。临走前,身上多了个蛊。 蓝玉烟,果然是师傅亲生的。 …… 师傅说过蓝玉烟是命犯桃花,不过很可惜,犯的桃花都是雄的。他明白师傅并没有让他委身于蓝玉烟的意思,只是想让他陪陪他,收敛一些以往的荒唐。 可他对那种事很好奇。 他看过春宫图,知道男人和男人是怎么做的。 所以他犹豫着勾引了蓝玉烟。 “蓝玉烟,我总有一天是会走的。”事后,他这么对那个男人说。 蓝玉烟总是把一切都看得很开。 不断地向他重申自己会走,他都只是笑笑,却从来不问原因。 其实燕柳口中的走,是真的“走”。他是被诅咒的蛇之子,原本是要献给蛇神做祭品的,就算勉强用各种药物续着命也终究不会活过二十岁。君娉婷毫不知情,很乐观地以为自己的小徒弟会长命百岁。 燕柳想到这里,觉得有点凄凉。不过能在红尘里走这一遭,也算没留下什么遗憾。 他没想到会那么有一天,蓝玉烟成为了他的遗憾。 …… 和蓝玉烟在一起的日子可以称得上是快活的,如果没有那个叫林照溪的人存在的话。 蓝玉烟和林照溪交情甚笃,时常聚在一起喝酒论诗,而林照溪看起来也是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望着蓝玉烟的眼光迷蒙而痴情。但在江湖上随着君娉婷穿梭多年的燕柳,只一眼便看出了他的貌是情非,以及居心不良。 他对蓝玉烟并非有那般心思,却总是装出一派真挚的的样子,任谁看了都禁不住要感叹他对蓝玉烟的深情,而燕柳只看到了他的虚伪和可怕。 “燕柳,娘以前提过的那种瓦剌的香料,有解药吗?”蓝玉烟在夜里抱着他,低低地问。 “你爱上了谁?”燕柳看着他,心里略微起了一丝波澜。“是今天那个林照溪?” 蓝玉烟迟疑着摇头。 “这不是很好么?即使是药,你心中也算是有了着落,师傅可以放心了。”话虽如此,他心中却始终有些不舒服。“但那林照溪并不是池中之物,你别后悔就是。” 在他心里,即使蓝玉烟爱上了谁,也不应该是林照溪这样的。 “燕柳,若我可以爱上你的话……”蓝玉烟忽然道。 “我不会爱上你的。”燕柳打断了他的话。 心头有股无名火在蔓延,他提刀入宫,穿破密实的守卫,一刀划破了张太后的脖颈。看见血,他的心情总归是好了些。简单地收拾了一下痕迹,他又回到了尚书府。 …… 林照溪果然不是简单人物。 轻功极佳,耳力也很好,燕柳对他的忌惮又多了几分。 那一日,他在暗处看着蓝玉烟,听着那两人的对话,心中的怒火越来越旺盛。林照溪的嘴角含着笑,眼神似是不经意地扫过暗处,挑衅似的朝燕柳隐匿的地方瞥了一眼。 蓝玉烟失魂落魄地离开之后,他径直拔出刀,朝林照溪的天灵盖劈了过去。 ——杀了他,他一定要杀了这个人。 林照溪只两指便捏住了他的刀刃。“想杀我啊?”林照溪浅笑着,眼中浮了一层厚厚的阴霾,“我比你大了几岁,再怎么说也比你多吃几碗饭,武功也从未荒废过。凭你,杀不了我的。” 燕柳被他那轻蔑的尾音震住,抽出刀,反用空掌击了上去。林照溪轻巧地躲过,一手握住燕柳的手腕,五指在上面滑过,挑了挑眉。 “况且,依你的脉象来看,离死不远了。” …… 燕柳追随着蓝玉烟的踪迹到宗人府时,那里面传来的声响让他皱了眉。 嫣王闵兰,是个神仙般的人物。蓝玉烟喜欢他,也没什么不好。 燕柳早就知道,蓝玉烟不会是一个人的。反正自己总有一天会走,三个人一起也无甚所谓。 蓝玉烟欣赏他的清静,就算不做什么也总喜欢抱着他睡觉。 蓝玉烟的身子始终有点虚,他开始做一些药膳帮他调养。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思,他总喜欢把那些药膳做得很难吃,然后看着蓝玉烟明明痛苦却总是佯装美味的样子。 也算是给自己留了点回忆?他恍惚地想。 那一天在和蓝玉烟欢好的时候,身体骤然有了异样。 不断的疼痛和痉挛让他有一种嗜血的冲动,就像林照溪所说的,自己余下的日子所剩无几。要想活得久一些,就要忍住巨大的痛苦,去找几枚珍稀的金蛇胆服下。离开蓝玉烟的日子,他眼里金色的咒印渐渐消失,身子也一天天破败下来。 用半个月的时间赶回来,用剩下的生命看尽蓝玉烟的悲欢。 蓝玉烟很想他,他知道。 然而,他却从蓝玉烟身上闻到了别人的味道。带着若有似无的幽香,是种情欲的味道。 当蓝玉烟问他喜欢不喜欢吃甜的时,他有些微微的惊讶。他并不喜欢吃甜的,不知蓝玉烟是记混了他和谁的喜好。 不过他并未拂了他的面子,只点着头作期待状。 他又看到了林照溪,以及那个经常和他在一起的白侍郎。蓝玉烟身上的味道很轻易地就和这两人重合在了一起,燕柳有些微微的愤懑。 林照溪临走前朝蓝玉烟抛了个媚眼,又意味深长地看了看他。 这个人,他没法奈何。唯一可以放心的是,蓝玉烟的枕边人不会害他。 一种说不出的情绪在蔓延,他竟然破天荒地不想搭理蓝玉烟。 …… 闵兰走的那天,燕柳本可以拦住他。 “你知道吗,他每想到皇兄一次,就会痛苦一次。”闵兰压抑地说道,“我身上背负了太多他和皇兄的回忆,时时刻刻都地提醒着他的过去。我不舍得让他痛苦……有你在,他很快会忘了我。” “可是……” 可是我很快就也不在了。 燕柳把这话咽进肚里,看着闵兰零落的背影渐行渐远。 蓝玉烟被皇上软禁,成日醉在尚书府,醉了就睡,醒了就喝。他走到床边坐下来,像闵兰病中的蓝玉烟一样,失神地看着床上的人。 蓝玉烟实在是找不出什么吸引人的地方。 可是和他在一起,很温暖,也很舒心。 胸前那一阵阵的闷痛和逐渐腐朽的身躯告诉他,自己已经时日无多。 若是再不走,他会难看地死在蓝玉烟面前,就如当年的白水莲。 他不想这样。 走在泛着涟漪和水花的护城河边,他长久地凝视着幽深的水底。 那个白水莲,实在是傻。 …… 如果死,我还是想死在没有他的地方。 燕柳最后看了一眼绵绵雨雾下的京城,踩上马镫,心中一片寂然。 49 自从闵京把西林党铲除干净后,日子算是彻底定了下来。 今年难得天公庇佑,自年初便是风调雨顺,百姓收成好,皇上又下令减了税,一时间河清海晏,称之盛世也不为过。 既然是盛世,多养几个吃白饭的也就说得过去。 我翘起二郎腿,嗑着五香瓜子翻开一本民间很红火的风流小说,津津有味地读着。 读着读着,整行的艳遇奇情中,我忽然想起前几日京中来了个戏班,那个演虞姬的戏子长得真是不赖,在台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朝我飞着媚眼,身段也纤巧,就是不知…… 我的笑容变得荡漾起来。 放下小说,我背上一凉,隐约感到暗处有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正偷偷地盯着我看。 回过头去,灵图放大的俊脸悬在了我的上方,幽幽地唤了一声:“叔。” “啊?” 他瞅了瞅我,又瞅了瞅我桌上的瓜子和小说,语气甚为担忧地道:“你别这么正常行么……” 我茫然地看着他。 “我总觉得你最近正常得有点不太正常。”灵图仍是担忧地道。 我没搭理他,看着那小说的段落若有所思道:“你说这李寡妇都四十了,还能找个十六岁的小秀才做姘夫,小秀才的爹都得比她小上好几岁,这乱的……” 灵图缄了声。 又翻了几页回头,他还在后面盯着我,脸上那是比看见肉包子掉泥地里还痛心的表情。 他幽幽地唤道:“叔~” 我深情地应道:“灵儿~” “叔~” “灵儿~” “叔……哎哟!” 一个画轴无比精准地砸上了灵图的天灵盖。 我捡起那个画轴在面前展开,打量了几眼感叹道:“哟,这是谁家闺女啊,瞧这旺夫相长得,谁娶谁有福。”画上一个娉婷女子,唇红齿白人中清晰,鼻翼饱满柳眉弯弯,一副讨喜的旺夫长相,不知是哪家闺秀。 一大片阴影下,容渊走了过来。看见他怀里抱着那么多画轴,我顿时明白了些。 “皇上要选秀?”我问。 容渊把怀里的画轴堆到书案上,压住了我的几本小说,不置可否。我又捡了几幅展开来看,都是些娇艳的花骨朵,不由得嘟囔道:“……皇上这秀女也选得忒勤快了点。” “勤快?”容渊斜睨着我,慢条斯理道,“五年选一次,哪里算得上勤快。” 我仔细一想,嗬,上次选秀还真是在五年前。 “皇上都三十多了,后妃零零散散地就那么十几人,还都是些老面孔,不纳些新的实在有些说不过去。”灵图也展开几个画轴看了看,道,“再说,如今宫里除了几个公主更是只有大皇子一个男嗣,不再多生几个怎么行?即使皇上立了大皇子做太子,也保不准有什么万一,还是多生几个妥当些。” 我摸摸下巴:“嗯,是该多多开枝散叶才对。” 灵图看看画轴,又看看我,叹气道:“皇上听你这么说一定很难过。” “为什么难过?”我挠挠头。 灵图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叹着气走了。 午后在内阁议事时,我一直恍惚着,总觉得有些昏昏欲睡。 内阁已经全然换了模样,我悬着脑袋接了原先王悲卿的位子,踩在那块原先埋了金银又被封住的地板上。林照溪和白修静站在其后,灵图和容渊也在这里谋了位子。 如今的林照溪不但是大理寺卿,谨身殿大学士,还顶上了张向淮的兵部尚书一职。他点着手里未拟的票,清晰地说道:“张家清出的财物户部皆已点算完毕,大多用来填补近些年工部材料的亏损,剩下的则用于修葺淮河水坝,苏北等地预计的税收……” 即使知道他对闵京并无忠心二字可言,我也无法揭露他丝毫。 毕竟,娘的命还连在他身上。 “蓝阁老?” 我愣了一下回过神,连忙俯首。 闵京坐在帘子里淡然道:“你怎么看?” 我硬着头皮道:“臣……没有异议。” 闵京仍是淡然道:“朕扣你两个月俸禄。” 我的嘴角裂了。 “臣……没有异议。” 前几日才扣了一个月的,再扣下去,我怕是连他闺女都养不起了。 林照溪看着我轻笑,我总觉得那妖异的笑容里含着阴谋。白修静也看我,眼里却有几分异样的不安。 其余四人散了之后,闵京把我留下来,美名其曰“促膝长谈”。 “听说你昨个儿去了戏园子?”他似是无意般问道。 我木然点头,没待他继续问便老实道:“臣除了听曲以外,并没有做其他事。” 虽然在戏园子里徜徉,有美人投怀送抱也免不得会动些心思,但身后笨手笨脚的锦衣卫总是吵吵得头疼,再加上最近总觉得身子太虚,便再也没有过那事。 见闵京没出声,我便抬头看他。闵京的五官陷在柔光里,看上去很是年轻。 明明是他比我大了四五岁,可我瞧着却是我比他大了四五岁。莫非是年轻时纵欲太多,便会老得很快吗? 我看着闵京细致的脸庞,又摸了一把自己的糙皮,觉得有些凄凉。 以后还是做蓝下惠好了。 闵京看着我的动作,扬起眉道:“蓝阁老,你没什么想对朕说的吗?” 我想了想,道:“皇上,臣听说了此次选秀之事……” “哦?”闵京眼睛一弯,心情颇好的样子,“最近几日总有大臣上奏叫朕广纳嫔妃,朕也觉得有几分道理,此次想挑三十名佳丽入宫,蓝阁老以为如何?” 说罢便直直地盯着我。 “皇上确乃明智之举。”我诚恳地道,“不过以臣看来,三十人未免少了些。秦王扫六合,集成后宫美女逾万,汉时刘彻更是坐拥宫妃一万八千;如今西林贼子已除,抄家所缴之财重归国库,理应增加后宫开支,三十人略少,三百人尚不足。” 说这话的时候,闵京一直在沉默。 “蓝玉烟,你不觉得你是最该拦着朕的人么?”他的声音有些压抑。 我疑惑地看他。 “若是朕不纳妃,不生子,闵歌白就是板上钉钉的皇位继承人。”闵京静静地看着我道,“到时,你就是国舅。再者……” 我摇头:“皇上,您也深知臣的禀性,与其做个处于上位却屡遭旁人猜忌的外戚,不如做个勤勤恳恳的小官,国舅之位,臣自是从未想过。而歌白尚且年稚,不知日后是否担当得起治国重任,储君之事不可唐突,向来是能者居上,若后宫能再添几个小皇子,与歌白竞争角逐,择优而取岂不更好?” 闵京沉默了一会儿,道:“朕扣你三个月俸禄。” ……胸口好像有什么正在破碎。 我按捺着心中的悲愤,恭敬道:“臣,没有异议。” 50 回到尚书府,知赏正端着一只脸盆似的碗大快朵颐,没有半点姑娘家的样子。 我走过去默默地把碗从她嘴边拿下来,捧在手里默默地道:“知赏啊……以后还是……少吃点吧……” 知赏迷茫地看着我,嘴角还挂着几颗饭粒。“对了,你是我名义上的妻,饿老婆的男人不是好男人。”我把碗递给她,叹着气在她对面坐下来,给自己盛了半碗饭,想了想又挖去一小半,“还是我少吃点吧。” “父皇又扣你俸禄了?”知赏不以为意地给自己添了满碗,接着埋头猛吃。 “……”我默默地嚼着口中为数不多的饭粒,菜都没舍得扒拉几下。 “放心吧哥,一定饿不死你。”知赏打了个饱嗝道,“就算没了俸禄,我还有那么多嫁妆呢。大不了咱家就吃我的。” 我无奈道:“你的嫁妆,我怎好意思碰?我还等你觅得个好夫婿妥妥当当地嫁出去呢,就算吃了蓝家的祖宗本也不能动那些。” 知赏头也不抬道:“我喜欢姑娘。” 哐当一声,我手中尚未吃完的半碗饭亲吻了大地。 我低头凝视着它们,心在滴血。粒粒皆辛苦啊粒粒皆辛苦,活了这么大把年纪还不知道淡定,是我的罪过。 于是我淡定道:“姑娘?哪家的姑娘?若是喜欢姑娘,那些就是你要给人家下的聘礼,照样不能动。” 知赏看着我。 我看着知赏。 良久,她放下碗筷,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开玩笑而已。” 我颤抖着给自己添了半碗饭。 还好是玩笑,不然皇上非砍了我不可。 知赏一边扒饭,一边若有所思道:“哥,你没想过给蓝家留个后么?” 这丫头,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顿时没了继续吃的心思,放下手中的碗筷便苦着脸道:“怎么留?我可是天生的断袖,碰不了女子的。” “不孝有三,无后最大。”知赏难得摆出一副严肃的表情。 哟,还板着脸教训起我来了?“那你说怎么办。”我一翻白眼,哼哼道,“找个清白姑娘来祸害,让人家给我生个儿子再守一辈子活寡么?” 知赏皱皱鼻子,似是遗憾地道:“那你们蓝家的香火岂不是要断在你身上了?” “哪可能呢?开朝时蓝将军生性风流,府上有姬妾数百儿女若干,如今天下蓝姓人氏或多或少都有他的子孙,怎会就断在我身上了?”我戳了一下她的脑门,笑着道。 知赏停了碗筷,望着我幽声道:“就算如此,哥不想要自己的孩子吗?” 闻言,我脑海里浮出了歌白胖乎乎的小胳膊小腿。唉,如果能生个歌白那么可爱的儿子,何尝不是一件好事…… 可惜啊可惜,我不会去祸害清白人家的姑娘,也不愿找个风尘女子凑合,此生怕是决计不会有孩子了。 知赏呆了一会儿,语出惊人:“哥,不然我给你生个吧。” 我掏掏耳朵,看着她。她真挚地看着我。 我抖了两抖,连说出口的话都有点哆嗦:“木兰啊……这话……可不能随便乱说……” “我没乱说。”知赏蹙起眉,“算来我这些年给你们蓝家添了不少麻烦,毛手毛脚摔了祖上传下来的古物不说,舞枪弄剑时也免不得破坏些名贵字画,又总是害你被百官弹劾……你照顾我这么多年,咱俩早就情同兄妹了。我来给蓝家生个孩子,也算是补偿吧。” ——你倒是清楚自己给我添了多少麻烦! “正是因为咱们情同兄妹,我才不能让你给蓝家留嗣啊。”我哭笑不得道,“你见过哪个做妹妹的给兄长生孩子?此事万万不可再提。” 知赏欲言又止,闷声道:“那便算了。” 我看她吃得差不多了,便起身收拾起桌上的碗筷来。 这些日子家中除了几个小厮外没什么仆役,再加上皇上总是克扣我的俸禄,府里请不起大厨,平时都是我亲自做些清粥小菜,自己拾掇了便是。谁知今儿个知赏竟难得下了回厨,而且味道还不赖。 我正想开口夸赞她两句,却见她喊道:“君儒易!” 一个人影从门口晃了进来,接过我手上的活计拾掇了起来。 “儒……儒易……”我吓得退后两步,磕巴道。 儒易看我一眼,端着碗筷轻飘飘地晃走了。我愣是从那眼神里瞧出了哀怨,看着他的背影半天没回过神。 “这是怎么回事?”我问知赏。 “就这回事。”她悠然地拿了根牙签剔着,“他方才自己过来,说和君老爷子闹矛盾了想在这里住些时日,我说可以,但是你得负责煮饭刷碗烧洗脚水,他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知赏的表情有点阴森。 我知道儒易这回可算落她手里了。 要是老爷子知道自己的宝贝儿子现在正被外孙媳妇百般刁难,指不定会过来砍了我。就是不知那一向父慈子孝的两人究竟闹得是什么矛盾,我还是抽空去趟君府好了。老人家,总是怄气可不行。 正想着,儒易突然黑着脸踏了进来,身后跟着个扭得花枝招展的太监。 我看儒易,儒易别过头。 妖孽进门,绝不是什么好事。我抽着嘴角道:“苗、苗公公,不知您光临寒舍所为何事?” 苗恩打量了我几眼,尖细的嗓门悠悠道:“奉皇上之命来这儿,看看尚书大人有没有把公主饿着了~” 知赏在旁边很合时宜地打了个响嗝。 “看来公主千岁过得不错~”苗恩朝她欠了欠身,恭敬的表情在目光挪向我的一瞬间带了些许嗤意,“那就请尚书大人随我去一趟宫里吧。” 我呆了一下,道:“我似乎刚刚回来。” 苗恩笑道:“皇上当然知道你刚刚回来。尚书大人此言,可是想抗旨?”他说这话的时候,我的目光一直聚在他白墙般的妖孽脸上,越看越想抽。 忍气吞声地跟他进了一个时辰前才站过的地方,我不安地揣测着闵京的意图。最近俸禄被扣得太多,我有点麻木,为了不至于堕落到打知赏嫁妆的主意,我可不想再作出什么惹怒他的事。 “蓝阁老,来得正好。”闵京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什么正好,不是你叫我来的么。我心中抽搐,一边默哀着自己的俸禄,一边用真诚的眼神看着闵京。 闵京面前摆着一堆画轴,似乎都是应选女子的画像。各种绝色的姿容跃然纸上,无不令人眼花缭乱。他瞥我一眼,随手往我怀里扔了几幅,漫不经心道:“你看看这几个怎么样?朕想让她们入宫。” 我真诚地展开了那些画轴,然后吓到了。 细眼聚光,脸型略方,姿容无艳,个个都是姑娘形貌的蓝玉烟。 “皇上,”我严肃道,“丑。” 闵京看看我,又看看画像上的女子,失笑道:“……你倒也很有自知之明嘛。” 我耷拉着脑袋不吭声。 闵京把手上的画轴尽数铺开,凤眼流转,朝我递来一个询问的眼神:“那你觉得,朕应该选什么样的女子进宫?” “自当是稚齿婑媠,花容月貌,有凤仪之婀娜,而无祸水之俗媚,”我看着那些美女的画像,顿时来了精神,一一展开指点着道,“工部孟侍郎之女年轻稚美,可惜颧骨略凸眼角狭窄,隐有克夫之相,实在不宜封妃;肖郎中之女知书达礼,外貌并无不足之处,可惜年纪大了些。胡寺丞及连少卿之女皆是万里挑一的喜庆相貌,皇上可以酌情考虑一二。” 闵京沉吟半晌,拧着那双修眉道:“朕扣你……” 我身子一软。 “罢。”闵京扫了那些画轴,面无表情道,“你回去吧。” “谢主隆恩!” 51 我忽然悲哀地觉得,自己迟早有一天会打知赏嫁妆的主意。 这次选秀之事,我原本乐观地以为是皇上真的想开了,便一改原先庸臣的姿态,和户部一起情绪高涨、热火朝天地投入到层层筛选的活计中来,孰不知是他想看到我吃味的样子,费尽心思地想要膈应我一番才好。 因为我实在没有半点吃味的表现,原本就少得可怜的俸禄便被一扣再扣,祖宗本也不够我这样白吃的。 我趴在床上忧伤地想着。 正想到明儿个要不要佯装吃味,试着换回一些被扣的俸禄,一只软绵绵的小手忽然从暗处摸了上来。 我身子一僵。 若我睡得还迷糊,八成会以为是我的哪个暖床人,可如今我沦落到这等光景,还能有什么暖床人? 我寒毛倒竖地任他在腰上摸了一会儿,翻过身来先发制人,直直地把那并不结实的身体摁到床上,点了灯就想看看是哪个贼子。 摇曳的灯火下,一张秀气小脸有些慌乱地看着我。我吁了口气,松手道:“儒易,你在干吗?” 儒易坐起来,小鼻子皱了一下,双手又摸上了我的腰。“我给你揉揉腰。” 我奇怪地看他一眼,倒也没问他为什么三更半夜跑来给我揉腰,想想最近确实有些腰疼得厉害,便惬意地躺下来任他动作了。 儒易的手法虽然生疏,却是轻重得当,放松下来的我很快眯了眼,哼哼道:“儒易啊……” “嗯?”我一回头,刚好碰上一个温温软软的东西。 待我意识到那是儒易的嘴唇时,他已经熟练地顶开我的牙关湿漉漉地亲了起来。 我吓得一仰头,磕上了后面的床栏,顿时疼得龇牙咧嘴。抬头看到儒易回味的表情,我一张老脸算是红得透彻。 儒易舔舔唇,鄙视地看着我道:“从小到大亲了你那么多回,干嘛只羞这一次?”我赶紧和他拉开一段距离,板起脸想教训他,却又不知如何撇清这关系,只好尴尬地咳了一声,转起话头道:“儒易啊……最近可有相中的姑娘?” 儒易撇撇嘴:“没有。” 气氛冷了下来。 正在我尴尬得痛不欲生时,他又往我腰上捏了两把,闷闷地道:“叔……” 我立马应道:“怎么了?” “闵兰和燕柳都走了。” 闻言,原本埋伏在我心中多日的那点痛苦终于涌了出来,覆住了僵硬的气氛。那两人交杂的身影冲淡了刚刚的情绪,双眼逐渐变得酸涩,视野也晦暗起来,我低着头,一时间觉得有些哽咽。 一只小手抚上我的脸颊,伴随着一声极轻的叹气。“还有我呢。” 我拿下那只手,放在自己的掌心握着,口中喃喃道:“你和他们怎么一样。” “我和他们也能一样。”儒易突然坚定地道。 眼看他的手逐渐划开了自己的衣襟,我连忙伸手拦住,看着他苦笑道:“儒易,你都这么大了,该明白些事理。”他低着头,发出一句极微小的声音:“……我很久以前就不喜欢姑娘了。” “胡说,那善花公主是怎么回事?”我皱着眉道。 “我不喜欢她!那时你们礼部事务多,好不容易有空闲时候又总和闵兰粘在一起,我想让你多注意我些,正好善花那个人又……”儒易急切地道,“她跟野男人搞到一起时,我早起了退婚的心思,如此一来也不过是方便些罢了,我没可能和她成亲的。” 我听完他这番言辞,无奈地道:“那你是想如何?”儒易支支吾吾了一会儿,目光灼灼道:“我想和你过。” 我抽着嘴角道:“这话要是让老爷子听到,非得宰了我不可。” “他已经听到了。” 我一滞。“难、难不成这就是你和老爷子闹矛盾的原因?” 儒易点头。 我怔愣半晌,低头看看自己完好的四肢,结巴道:“那他为什么没、没来宰了我?” 儒易淡淡道:“我说他要是敢动你一根寒毛,我就不认他这个爹。” “然后呢?” “他说只要我敢出这个君家门,从此便不再是君家人。” “然后呢?” “然后我就到你这儿来了。” 晴天霹雳。 我几乎能想到此时老爷子在家中跳脚的模样。早年生个女儿,自小就疯疯癫癫妄想成为江湖大侠,终于抛夫弃子独自闯荡,不惜与他断绝了关系;晚年小儿子又重蹈女儿的覆辙逃离家门,而理由更是让人暴跳如雷。 想到娘,我心中倏然一紧。 我和儒易之间最无法跨越的那条鸿沟,便是血缘。乱仑加断袖,传出去该让世人如何取笑? “儒易,你年纪还小,若是十年后的你说出口这话,我们还尚有余地,可如今你想让身为晚辈的我怎么做?我已经当了蓝家的罪人,不能再当君家的罪人了。等过几日老爷子气消,你随我一起去君府赔罪,不可再这样莽撞了。”我摸摸他的脑袋,苦口婆心地劝道。 儒易突然就红了眼眶:“我是认真的。” 我叹息着拉拉身侧的被子,抱着他道:“……好了,睡吧。” 事到如今,我不想再猜儒易是个什么心思。或许是因为我年长他许多,这些年的照顾让他把依赖误以为了情;或许是因为他还心里念着雅歌,便想和我再多些亲近;又或许,只是年轻人纯粹的不甘心和占有欲罢了。 儒易蜷缩在我怀里,一手还敷在我的掌心里。这些天他瘦了许多,原本细嫩的五指都磨出了一层薄茧,哪还有之前娇公子的模样? 知赏这丫头真是没个轻重,不晓得欺负和玩笑的限度,明天非得教训她一下不可。 这样想着,我便也安稳地睡下了。 …… 第二日百官歇憩,知赏一大早溜得不见人影,想教训她的计划也没能成功。不过于我而言,还有更加迫在眉睫的事。 儒易去万福楼和他的老同学叙旧,我换了身银灰的常服,沿着一条隐秘的幽巷来到了一座雅致的府邸前。 林照溪似乎并不惊讶我的到来,草草收了面前摆着的棋盘,顺手一指水榭里的石凳:“坐。” 我实在没兴趣和他闲聊,便径直道:“你要如何才能放过我娘?” “放、过、你、娘?”林照溪古怪地笑了起来,“君娉婷神通广大,怎么还需要我一个无名小卒的放过呢?” 池里的荷花随风摇曳着,水里的人影波光粼粼。白修静把棋盘上的黑白数子一一收进棋盒,安静地在那里坐着,一言不发。我忍下心中的不悦,晓之以理道:“我自觉没有什么可供你利用,你还拿着那控制不了皇上的蛊虫做什么?” 林照溪挑着眉道:“我把它给你,你会养吗?” 我被他看出了意图,顿时哑然。 “这蛊若是离了我,一准会死。”林照溪悠然道,“劝你还是打消这个主意,没用的。” 我愣道:“那我娘……”“看我的心情吧。”他抚着自己的喉结,眉梢满是笑意,“心情好,我就养着;心情不好,什么时候捏死了也不一定。” 我看着这个人,越看心中越是发寒。一年前,他还是那个眼神清澈如小鹿般的榜眼郎,连多看我两眼都会隐隐地害羞;而如今,他在我的心中的形象已宛如修罗。 我几乎是用尽了剩下的气力,低声道:“那,我该如何让你一直心情好?” 林照溪的目光在白修静身上停留了片刻,沉吟道:“或许……美人吧。” “美人?” “给我找几个美人来,姿色要上乘的。”林照溪打了个哈欠,斜着我道,“不过,嫣王一走,你的枕边似乎再没有什么能吸引住我的人了。不如这样,把你的小舅舅给我如何?” “不要欺人太甚。”我咬牙道。 儒易和他同僚一场,当初两人又情谊甚笃,也亏他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蓝玉烟,其实我清楚得很,若不是修静说了王悲卿那些银子的藏处,你根本不会有今日朝堂上的光鲜。”林照溪站起身朝我靠过来,悄声道,“人,要知道感恩不是么?我实在无意为难你,不如仔细思量一下?” 一旁的白修静身形稍颤,手中的棋盒落到地上,散了一地的棋子。 林照溪瞥他一眼,不出声,仍是注视着我。 我的手心缓缓浸出了汗。如今我终于发现,林照溪根本不是什么好色的登徒子之流,而是纯粹喜欢欣赏我狼狈的姿态。他的样子,像极了一只盯着垂死挣扎的母鸡的狐狸。 即使不想承认,我也的确是被他这般玩弄了许多回。 “不要再紧张了,我是同你顽笑的。”果然,不到半盏茶功夫林照溪便嗤了一声,“我不要你的小舅舅。” 没等我回过神来,他又道:“蓝玉烟,于你而言,江山和美人哪个更为重要?” 我沉默了半晌,平声道:“江山和美人,皆与我无关。” “你倒是想得开。”林照溪意味不明地笑笑。 他走到荷花池畔,看着那些微风中荡漾的白瓣,掠了掠耳边起伏的墨发。 “若有朝一日我做了皇帝,你大可带着你的美人尽揽河山。”他抱起肩道,“至于蛊,我可以找个法子把它冰冻起来,这样你娘不但不会死,还会像现在一样青春永驻、长命百岁。” 我知道他这句话隐含的意义。 如今朝堂上下,已尽是他的势力。林照溪和白修静,简直可以称得上是新的西林党。 闵京虽然从不相信任何人,但也没有过多的怀疑过他们两个,毕竟在大多数人的眼里,他们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罢了。如今,林照溪的意思便是要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着他在将来的某一日接过国玺,成为新的皇帝。而他口中的美人,便是闵京。 他的言下之意便是:若有一日他当了皇帝,还可以放过闵京一命。只以闵京的江山,换娘的性命。 娘曾以性命换取闵京的江山,如今又要我用闵京的江山换取娘的性命。我隐约觉得,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然而这皇位,向来是能者居上。只要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换谁当,都无甚区别。他们二人倒是当真事事为百姓所着想,确有几分统领天下之能,同在内阁处事,我看得十分清晰。 只要闵京不死,我似乎没什么好拒绝的。一直以来以庸臣自居的我,即使看不清他们的动作,也无人会出言弹劾。 我平静道:“我该如何相信你不会毁约?” “君子之诺,自当重如磐石。况且,你也只能选择信我。” 这下我确是没话说了。他说的不错,如今我已别无选择。 心下叹气,稳了稳身子刚想告辞,却见林照溪又道:“另外,还有一个要求。” “什么?” 林照溪附在我耳边,声音透着几分暧昧:“……晚上早点睡。” 此言一出,一旁的白修静红了脸。 晚上早点睡? 我睡早睡晚干他何事? 疑惑归疑惑,我还是点了点头。 …… 自那天起我再看闵京时,目光便变得躲闪起来;因着心中那两分歉疚,做事也有些心不在焉。总归,我要眼睁睁看着闵京从西林党手里夺下的河山被旁人所颠覆。 没想到,闵京居然把我的异常误以为是终于吃上了味,一改前些日子的淡漠,开始对我青眼相加。 “蓝阁老,见你这么没精神,可是对着那些佳丽的画像看花了眼?” 我握着票的手一抖,胡乱地点着头。 身边的林照溪意味不明地笑了两声,迎合着道:“皇上,蓝阁老总是见那些美女,不禁有些自惭形秽了。” 闵京听了略一扬眉,很是愉悦的样子。林照溪瞥我一眼,居然接着侃道:“古时屈子于楚王有美人迟暮之愁绪,令后人叹惋,可蓝阁老本来就无美人时,怎会如此憔悴呢?” 一席话说得我如鲠在喉,听得闵京龙心大悦,挥手散了内阁里的人。 我额角抽了两下,愁眉苦脸地低着头。 “蓝阁老,如今你对这封妃之事,可还有什么看法?”闵京的面前摆着一盘水晶苹果,正悠闲地自己削着皮,镶着宝石的匕首上划下划,切口十分平整。 我略一思索,道:“臣以为,只需几个端庄贤良者即可。” 若闵京的话放在那天之前问,我定还要劝闵京多多纳妃多多留嗣,可如今我心中有愧,说话便敛了几分。“哦?”闵京捧着苹果,银光窣窣下似是不经意道,“你对朕,也可有朕对你的半分情了?” 恍惚间,我想了很多。 为人臣子,自然要有决心为君生,为君死。生死亦不可怕,还有何惧?闵京不知还能坐在这个位子上多少时日,我理应顺着他的心思,不再忤逆了。 “回皇上,臣对皇上……一直心存真意。” 闵京听了手一顿,脸上没有流露出什么情绪,只是淡然道:“那嫣儿呢?” 我愣了一下。 闵京抛着手中的苹果,若有所思道:“你是不是在怪朕当初没拦了他?” 我嗫嚅着想开口,却还是沉默。其实,我知道几分闵京没有阻拦的缘由,也有几分疑惑。 “说起他走的事,倒还有朕的几分功劳,不然他也不会这样利落。嫣儿大病一场,能解开你二人的孽缘,朕很是欣慰。”闵京双手拿着匕首,垫在下巴上看着我道,“蓝玉烟,你凭这无艳之姿,迷惑了朕还不够,还要继续迷惑朕的嫣儿?朕自己认栽也就算了,嫣儿可不能就这样搭在你身上。出去走走也好,哪天玩累了,朕还让他回来做个逍遥闲王。” 闻言,我心中一动,竟莫名浮上了些欣喜。 闵兰……他还会回来吗? “既然如此,朕不要妃子了。”闵京伸了个懒腰,“麻烦。” 我听罢俯首道:“臣感激皇上的错爱,却也不愿做那扰乱朝纲的祸水之流,选秀封妃是极其重要之事,望皇上三思。” 闵京盘腿坐着,手中的匕首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他以指拭刃,面无表情道:“你不会妒吗?” 明晃晃的宝石下,闵京那双上挑的眼眸美丽非凡。 “皇上于臣,首先是君主。” 君臣有别,又何尝不是孽缘? “首先是君主……”不知为何,我仿佛从闵京脸上看到了失落。“也罢,就按你说的办。” “臣遵旨。” 闵京摆摆手,我了然地行礼退下。 “等等。” 我回头,怀里被抛了个削得浑圆的苹果。“朕赐你的。” 放在嘴边咬了一口,我笑道:“谢皇上。” 52 封妃大典过后,我回家褪下官服,简单地冲了个凉,又坐在书案前翻起那本红火的小说来。 昨儿个正看到花魁玉师师诱惑小秀才,李寡妇呼天抢地挽情郎,还不知后续如何,今晚一定得把剩下的半本看完。 正看得兴味盎然,我忽然背上一凉,隐约感到一双犀利的眼眸正偷偷地盯着我看。 我战战兢兢地一斜眼,知赏在身后一脸忧愁地看着我。“哥,你别这么正常行么?”她看看我,又看看我手中的小说,忧愁道,“我总觉得你最近正常得有点不太正常。” ——怎么又是这句话! 我有些哭笑不得。 如今身边的人都对我小心翼翼的,生怕我一个想不开去寻死觅活,很长一段时间知赏甚至都不敢提起她皇叔的名姓。在她眼里,便是那落跑的两人对我始乱终弃了。 “唉,小姑娘家别总想些有的没的。”我随口敷衍了两句,合上小说道,“知赏,我前几日就告诉过你不要总是欺负儒易,怎么昨儿个又看到他在柴房烧洗脚水?” 知赏嘴巴一撇:“他在咱家白吃白喝,你那点俸禄连我都快养不起了,为啥还要再白养个他?” 一句话又戳到了我的痛处。 如今府中连帐房都请不起,上个月的开支还是我自个儿算的。知赏花的其实是宫里的钱,毕竟皇上总不会饿着自己的亲闺女,苗恩送银子的时候还嘲笑了我一番,却也给我留了两分面子;而剩下的仆役、小厮的月钱则是全由我一人掏了。眼看为数不多的银子流水般去无踪迹,我不由得羡慕起往昔西林党的奢侈来。 儒易俸禄不多,平时那些根本就满足不了他的吃穿用度;可我又不想委屈他,只好含泪再增加一笔开销。 好在儒易还是挺随遇而安的,这些天没有多花什么钱,也没见他抱怨什么。 “再说,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安的什么心思。”知赏突然哼了一声,脸色有点阴沉。 我干笑一声:“他能安什么心思?还不是和以前一样,喜欢粘人罢了。” 知赏目光复杂地打量我半晌,叹气道:“总之,你别饥不择食就好。” 饥不择食? 我想起那天儒易说的话来,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隔了几日拖着儒易去君家,还未进门就被君老爷子拿扫帚轰了出来。两个人站在萧瑟的大街上,我看儒易,儒易看天。 看来我是得着实养活他一阵子了。 …… 闵京这几日有些奇怪,以前总是隔三差五地把我招进宫里,就算不是讨论国事也总要听我胡扯一番才好,而现在却好像对我失了兴趣一般,每天内阁议事后也不再留我。 没想到那些新进的秀女们还挺有能耐,成功地把闵京从断袖的歪路拉回了正路。一想到这里我的心情就变得轻快起来,晚上睡觉也愈发安稳。 因为林照溪那个莫名其妙的要求,我总是睡得很早。 谁知,我虽然晚上睡得安稳,早上起床的空洞和疲惫感却愈发旺盛,我时不时感到腰酸背痛,整个人也有些憔悴。 我仍是把自己的这些异常归咎于年轻时的纵欲,觉得十分后悔。 罢,老得快就快吧,又不是美人,哪还有什么迟暮之忧。 某日闵京难得想起了我,于是我又被那个涂脂抹粉的妖孽领到了宫中。 闵京似乎刚沐浴过,乌黑的长发还有些湿润,衣衫大大地敞开,结实的腹肌和胸前的风景一览无余,我咽了下口水,赶紧转移了视线。 他正坐在帘里喝着小酒,帘外的雅歌一袭玫瑰蝉翼纱,正垂头弹着筝。小歌白穿着精致的衣裳,正坐在闵京身边玩着一只布老虎,听到动静后,大大的眼睛便朝我看来,居然欣喜地发出了一声:“舅几~” 我看着胖乎乎的小歌白,忽然想到一个很不合时宜的问题。 他究竟是该叫我舅舅呢,还是姐夫呢?他究竟是该叫知赏舅娘呢,还是姐姐呢? “哥……”雅歌弹毕一曲,见闵京没什么反应,就怯怯地唤了我一声。 雅歌看起来比前些日子丰润了不少,想必过得不错。看来即使进了新的秀女,她也没有因此失宠,我这个做哥哥的很是欣慰。 “蓝阁老,看你这副憔悴的样子,可是过得不如意了?”闵京见我候在那里,放下酒杯不咸不淡地道了一句。 你扣了我那么多俸禄,能如意么。我幽幽道:“回皇上,承蒙皇恩,臣过得很如意。” 闵京一挑眉,挥手道:“雅儿,你先退下吧。” 雅歌轻轻地点了头,就想过去抱歌白。“歌白吃饱了,又多日不见舅父,就留下来吧。晚些时候朕让苗恩给你抱过去就是。”闵京说着,摸了摸歌白毛茸茸的小脑袋。 闻言,我哀怨地看了眼闵京。 什么人啊这是!雅歌和我也多日未见,怎么就单单把她打发了! 雅歌退下后,闵京下巴一扬,示意我掀帘进来。“舅几~”歌白嘟着嘴看我,软软地张开手要抱。 我见闵京没有反对,就走过去把小胖子抱了起来。他一头埋进我的怀里,满足地呼噜了一声,大眼睛里笑意盈盈。 歌白较一般孩子早慧些,不满岁就会说些简单的词句了,不过好像不怎么会说叠词,见了我就只是软软糯糯地唤着“舅几”,十分黏人。闵京一声不吭地喝着酒,许是看到了我眼里的溺爱,便道:“蓝玉烟,你没想过给蓝家留个后么?” 不愧是知赏的父皇,连问这话的神情都一模一样。我心里颇不是滋味,握着歌白的小手无奈道:“皇上,您也知道臣是天生断袖,碰不了女子的。” 闵京听罢不予置评,只是冷哼一声:“你倒是对得起蓝家的列祖列宗。” 我嘴角一歪,没吭声。 闵京慢慢地喝完了手中的酒,站起身来背对着我,慢悠悠道:“朕今次叫你来,是有件重要的事和你相商。” 我立马换上一副诚挚的神情,拍了拍衣袖坐好,洗耳恭听。 他淡然道:“朕不举了。” 我手上蓦地一紧,歌白吃痛嗷了一声,眼泪汪汪地抬头看我。 “呜……”我手忙脚乱地哄着怀里的小胖子,目光不受控制地瞟了一眼闵京的下身,鬓角竟冒出了些许冷汗。 闵京不耐烦道:“苗恩!” 候在门前的苗恩袅袅婷婷地走过来,从我怀里抱过哭闹的歌白,浓墨重彩的眼睛和我对上,轻笑一声便轻盈地走了。 鬓角的冷汗越冒越多,我抬袖擦了两下道:“皇上所谓的相商是?” “朕正值壮年,又从未纵过欲,此事来得颇为蹊跷,御医也毫无办法。不过,倒是有几个胆子大的建议朕试试后庭刺激。”闵京话里不带丝毫情绪,撑着下巴道,“朕思来想去,还是不愿被那宦官拿假物近了身。所以,你来。” 我结结巴巴道:“臣、臣来的意思是……” 闵京似笑非笑道:“以你这么多年的风流阅历,竟会不知朕的话中含义?” “恕臣愚鲁。” “说文雅些,是邀你和朕共赴云雨;说粗俗些,就是叫你上朕。”闵京转身踢了我一脚,居高临下道,“懂了?” 53 我呆了。 闵京气定神闲地蹲下身,挑着我的下巴道:“还不懂?” 他说着亲了上来。 气息倏然被包裹在两片丰厚的绯色唇瓣里,我一个趔趄滚下坐垫,惶恐地推拒道:“皇上,请不要同臣顽笑……” 闵京理了理自己因我的挣扎而散乱的衣衫,轻笑着道:“你看朕这样,是同你顽笑的意思?” 我心中大骇,又离他远了些,低头盘算着该怎么逃跑。皇上把我遗忘了那么多时日,偶然召见一次竟二话不说地把人往龙床上拉,我就算再精虫冲脑也得顾忌着此时诡异的气氛。 “朕曾险些害你丢了性命,今日难得起兴想要补偿你一番,休要不知好歹。”闵京说着,竟伸手解了自己本就松散的衣带。 我眼睁睁看着闵京的衣衫一件件从身上剥落,又瞥了一眼苗恩走时关得死紧的门,暗自叫苦的同时慌乱地别过头道:“臣最近有些体虚,怕是不能……” 闵京盯着我有些青灰的脸庞,似是不经意般问道:“你最近有纵过欲吗?” 我一愣,赶紧摇头。 “那你体个屁的虚!”他居然爆了句粗口,一把将我丢到宽大的龙床之上,近乎于光裸的身躯压了上来。 此时,我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完了。 上一次是被皇上差点用前面强,这一次怕是要用后面强了。虽然用后面强总好过用前面强,可谁有那个胆子把一国之君压在身下! 眼看闵京就要毫无章法地坐上来,我决定做一番最后的垂死挣扎。“皇上,臣真的有些疲累,不如我们缓几日再……” “朕还等着给闵氏皇朝开枝散叶,不快些治好这不举之症怎么能行呢?”闵京俊美的面容虽然威严,却遮掩不住那两颊上的些许薄红。他低头看着我,嘴唇和我的耳廓贴得极近:“莫非,你先前那对朕心存真意的话竟是哄朕的?” 我没话说了。 我一不会用药二不会动武,也没有三寸不烂之舌可以哄骗闵京,此劫,看来断然是躲不过。与其让闵京自己强来伤了龙体,还不如我主动着照顾他妥当些。 想到这里我翻身上去,将他囚在了自己的两臂间,膝盖也撑进他的双腿隙,在中央摩挲起来。抚摸着他健美遒劲的腹肌,我平静地除了自己的层层衣物。 “这就想开了?”闵京看着我取笑道。 我默然不语。 前脚雅歌刚走,后脚自己的哥哥就和夫君就搞在了一起,这弈棋般的世道,真是荒谬。 脑海里浮出歌白可爱的小脸,我不由得有些愧疚,手上的动作也停滞下来。闵京剑眉一拧,主动拉起我的手抚上了自己的胸膛,凤眼眯了起来。 ——今日的闵京,始终有些不大正常。 他如初生婴儿般坦承在我面前时,我原本老练的技巧都仿佛在一瞬间湮灭不见,只余下深深的茫然与不知所措。毕竟这个人,是天子。 我的手颤抖着摸上他甚为雄伟的那处,却始终不见有什么动静。看来闵京口中的不举之症,竟不是欺瞒之言。 将要推进去的一刹那,闵京突然狠狠地揽住我的脖颈,在我冒着胡渣的下巴上啃了一口: “蓝玉烟!如此一来,你就没有退路了。” …… 我知道,自己早就没有退路了。 当两人终于结合到一起时,我仿佛打破了心中一直以来的一道禁锢,像是欣喜,像是释然,又像是辛酸。 闵京的身躯柔韧修长,并没有我想象的那般寸步难行,几乎是很容易就顶到了深处,触到了那极尽销魂的那一点上。他闷哼一声,没有过多的呻吟,也没有丝毫的扭捏作态,极其缓慢地在我身下扭动着,直到那处在我辛勤地耕耘下巍然立了起来。 …… “皇上,还要吗?”我掠开他沾湿在耳边的长发,凑到他跟前低声道。 闵京伏在床上深深浅浅地喘息着,宽阔优美的脊梁在空中轻颤,回头恼怒地瞪着我道:“花样倒是多……” 话音未落,我俯身堵住了他的唇。 …… …… …… 我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 闵京停留在我身上的目光一日炙过一日。 我们相处方式的变化很快引起了内阁其余几人的注意。 林照溪总是意味不明地笑着,照例点着手中的票拟上奏公事,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是对这异常的气氛视而不见,可看我的眼神却总带着几分异样,还有几分微微的鄙意和若有似无的薄怒;白修静这些日子的精神状态不是很好,做事总有些恍惚拖沓,乍一看竟似我般憔悴。不过,这些都不归我关心。 反应最奇怪的,莫过于灵图容渊二人。 灵图在某日散议后,留意到我仍留在原地没有丝毫迈开迹象的步伐,忍不住凑过来低声道:“叔,你和皇上……” 我叹气道:“嗯。” 灵图骇得后退一步,目光诧异地投向不远处的闵京,容渊也蓦然惊了一下。坐在帘子里的闵京停下手中的批红,瞥了他一眼,语气不善道:“宋灵图,你这样看朕,可是有什么不满?” 灵图咬咬嘴唇,没再多说什么,面色阴霾地拉着容渊匆匆去了。 没过几日,皇上突然罢了灵图的官。 “朕看他不顺眼。”面对我的质问,他只是轻描淡写道。 我撩袍跪下,着急又认真地道:“皇上,灵图与臣相识的这几年来,一直鞠躬尽瘁克己奉公,从未有过不忠之心。望皇上三思!” “你莫要再多说。”闵京挥挥手,我知道他这个动作代表着没有余地。“朕意已决。” …… 马不停蹄地赶到城门前时,那里已是一片萧瑟,匆忙得没有留下任何经过的痕迹。 灵图已不知去了多久,容渊抱着肩膀蹲在城门下,双目潸然。 “容儿,你怎么哭了?”我从未见过容渊这般虚弱无助的样子,吓得忙掏出帕子给他拭泪。天知道我蓝玉烟这辈子最不擅长的,便是安慰人。 容渊身形一歪,已是泣不成声。 “蓝大哥,若有朝一日你知道……千万不要埋怨灵图。” “什么?”我没有听清那中间的词句,疑惑地看向容渊。容渊忽然破涕为笑,那笑容在泪痕的映衬下苦涩异常:“他总以为自己能瞒住我……其实他瞒不住我的。我打从一开始,便什么都知道。” 我不知所措地攥着帕子,耐着性子温声道:“容儿,发生了什么事好好给叔说成么?别一人把苦水往肚子里咽,说出来叔给你出主意!” …… “对不起。”半晌,容渊自己揩干了眼泪,站起身道,“我知道他去哪儿。我会找到他的。” 我扶住他,一时间再说不出安慰的话来。 …… 天边的火烧云一朵滚着一朵,高大的城墙镀了一层金红的薄边,落日烤在身上,暖里透着凉。 我孤身站在街角,耳畔回响着容渊临走前的那句: “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爱他。”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那两人有什么重要的秘密在瞒着我?为何就这样一走了之? 我抬眼望着,一路走回阔别已久的家中。 …… 最近的日子,节奏似乎愈发快了起来。 54 灵图和容渊就这么莫名其妙地相继而去,留下一个不知所云的我和一个空空荡荡的内阁。 在闵京的默许下,我把无所事事的儒易弄进了内阁,和我一起安安静静地任凭林照溪总揽大权。儒易不知我和闵京的关系,总是表现出和我很亲密的样子,闵京对此十分不满。 闵京的欲望比我想象得更加强烈,每每散了议都要将我留下来,就算不做什么也必须耳鬓厮磨一番才好。不过,即使在床上,他的表现也像是个王者,高傲的姿态总能让我与他契合得更加紧密。他的身体甚至可以说是非常容易以及适应接受男人,我很好奇平时他的妃子是怎么满足他的。 又一日闵京召我入宫,知赏突然在门口拦住了我。 “哥,你是不是……” 我知道再怎么瞒,也不会瞒过与我朝夕相处的知赏,沉默良久后仍是点了点头。知赏逆着光,脸上的表情在阴影里看不真切,手臂却缓缓放了下来,终是没说什么。 我来到宫里时,夜色正浓,苗恩点燃了几只花烛后默默退下。盈盈的烛火在幽蓝的水晶帘上蜿蜒流光,闵京一如既往地坐在帘里,身上披了件华贵的云绸,镶着金线的花纹在夜色中闪着微弱的光芒。 见我看他,他掀起面前的帘子,一双凤眸里跳跃着点点烛火。“……朕好看么?” 我恍惚地点着头。 此时的闵京容颜妩媚,颇有几分以往没有的惑人风情。他伸手一勾,我便跌倒在了他怀里,耳畔回荡着他那略有沙哑的低语:“那你喜欢朕么?” 我微微一笑,从他怀里抬起身,手顺势滑进了他松散的衣衫里。 闵京忽然推了我一把,不知从何处拿出一杯酒,对我道:“喝了它。” 我一愣,顺从地仰头喝干,并没有去留意那过于奇怪的味道,抹抹嘴角扑了上去。 我把闵京压在身下,双手在他不着寸缕的身躯上逡巡,仔细感受着肌肤相触的每一寸温暖,耐心地开拓他起的身体来。 …… 不多时,我突然感到一阵头痛,眼前的景象变得时而模糊时而清晰,撑在他上方的身子也有些不稳。 “皇上?”忍着身体的不适,我唤了一声。 “嗯……”他慵懒地应道。 明明眼前还是闵京写满情欲的面容,手下却不是我熟悉的结实腹肌,而是柔软的…… 柔软的? 我觉得有些不太对劲,刚想起身,却见下腹的火热突然烫大到不可思议的程度,一波波异样的欲望直冲大脑,我无暇去想太多,凭着本能对身下的人动作了起来…… …… 一觉醒来,天色大亮,龙床上只余下凌乱的痕迹和汗流浃背的我。 我蓦然想到自己昨夜的异常,分明是被下了药,心里升出一种不详的预感来。我跌跌撞撞地披衣而下,绕过屏风,一头栽进了缀满水晶珠的帘子里。 “起来了?”闵京的声音淡淡地在头顶上响起。 我抬头一看,帘中除了闵京,还有一个容颜姣好的年轻女子。 那女子身裹雪白的绒被,露出半边圆润的肩头,双颊敷着浅浅的红晕,整个人都浸润在一股暧昧的气氛中,分明是一副才经过情事的样子。 心中的骇然愈来愈盛,我慢慢地起身,看着闵京颤声道:“皇上……” “若是醒了,就去沐浴吧。”闵京不带情绪地说着,抚了抚自己手上的玉扳指。 我站着没动。 对面的女子看也没看我一眼,望着闵京柔柔道:“皇上,若生的是女儿,贱妾该如何是好?” “若生的是女儿,更好。”闵京的目光朝她的肚子瞥了一眼,若有所思道,“待她长大,便可以做歌白的太子妃。” 女子温顺地点点头,一手抚上了自己的肚子,姿态竟真如慈母一般。 闵京站起身,掩面打了个哈欠:“你去吧,记得听御医吩咐,多喝点补汤把孩子养好了。若有什么差池,朕唯你是问。”话音刚落,门外进来两个年长的宫女,将裹在绒被里的女子半扶半抱地送了出去。 我走近闵京,几乎用上了质问的语气:“……皇上,您为何要这么做?” 闵京站在窗前,长久地看着远处的湖光山色,说出口的话也仿佛飘得很远。“蓝玉烟,朕不想你的余生有什么遗憾。” 我心头一震,“纵然如此……” “朕昨晚,在这里听了一夜。”他突然指指自己的脚下。 我看到那块原本光洁的白玉砖,竟硬生生被踏出了几条狰狞的裂纹。闵京转过头来,凝视着我道:“你以为朕真的大方如斯,可以任凭你与不知名的女子欢爱?朕的良苦用心,你应当感谢才是。” 我这才注意到他的眼下有一圈十分扎眼的黑青,想必是一宿没睡。 事已至此,我再没什么话可说,感动与歉疚的同时,只得深深俯首道:“皇上,万一怀不上,便是臣此生注定无福有嗣,请皇上莫要再……” “怎么可能怀不上?朕半月前就让宫里的彤史算出了她的受孕佳时,昨晚你们又……”他的嘴角扯出一个有些酸涩的笑,“昨晚你们又那样激烈,以你的本事,怎可能让她怀不上?” 我跪坐在帘里,良久无言。 半个月后,董婕妤被诊出喜脉。 我将要迎接自己今生第一个,或许也是唯一一个孩儿,他的生母是一个和我完全不相熟的陌生女子。 这似乎和我构想的,有些不同。 55 闵京自那日后,仍待我如常。 董婕妤在宫中的地位骤然高了起来,吃穿用度甚至比过了皇后的水准,我时常能在御花园里看到宫女伴她悠然散步的身影。她的脸庞圆润了许多,下巴抬得一天比一天高,仿佛自己怀的是正宗的皇子龙孙。 我看着她的肚子一天天涨大起来,心里除了将为人父的喜悦外,还有一丝难以言状的苦涩。这无辜的孩子出生以后,我该如何向他解释生父那令人不齿的断袖行径,解释他荒唐的出身? 在这之前,我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当上父亲,也没想到会被这种苦恼所纠缠。 如果孩子的母亲不是宫中的嫔妃,而是一个平凡善良的姑娘,我倒宁愿带着她和孩子远走高飞,从此过上正常人的生活,永远将自己断袖的历史掩在尘埃之中,不给他的成长埋下任何阴霾的种子。 而如今,我分明从董婕妤柔弱的外表下看出了一颗精于算计的心。全然不觉和陌生男子欢好的羞耻,把孩子当成向闵京邀宠的筹码,现在尚且如此,将来也断然不会有丝毫真正的爱宠可言。 让这样的女人诞下蓝家的子嗣,我怎能不担心? …… 忧思过度,身体便更是虚弱,我无暇去想风花雪月,只细心打理起自己的身子来,对情事并不热衷。 即使如此,我因着那几分天赋的异能,还勉强应付得来闵京那日日高涨的欲望。就是不知,他何时会厌了我。 他虽然年长我一些,却是半辈子养在深宫里没经过风吹雨打,而我自小毛糙惯了,面相自然就比他苍老许多,又没什么倾国倾城的容貌,真难为他能抛下后宫红颜独宠我这么多时日。 “绰罗斯氏怕是要在下月攻过来了。” 潜伏在瓦剌部的探子传回这个密讯时,满脸迷醉的闵京猛然在床上推开我,皱着眉头系好衣带,立刻在深夜召集了内阁。 “前脚送来张向淮的脑袋,得了朕的大笔好处,后脚二话不说撕毁合约,简直莫名其妙!”他咬牙切齿地道。 林照溪合袖立在自己的位子上,冷静地道:“仲颜帖木儿本就不是池中之物,早些年弑父上位时便扬言要征战四方,首当其冲就是拿下我们天朝,当初与我们达成的合约,怕也仅是他们的一时之策罢了。依臣看,这场战事早晚要来。” 闵京身躯一晃,扶着额头叹气道:“……林阁老,朕今次该如何是好?” 我在旁边站着,直觉有些奇怪。 从仲颜帖木儿夺嫡至今,草原还未恢复生产,再加上二者才缔结了友好盟约,边境百姓好不容易获得一丝安稳,在这时宣战简直可以说是愚蠢至极的。即使和仲颜帖木儿从未打过照面,我也想象不出这个能在众多弟兄中脱颖而出当上部落首领的人会这般鲁莽。 闵京刚平复西林之乱不久,朝中尚需要改制,许多未来得及收复的散兵野将仍隐约作祟,这场战事,来得真不是时候。 林照溪的视线在闵京微微露出一点红痕的脖颈停留了半晌,清眉微挑,低头思索了片刻,十分清晰地说道:“臣以为,最妥当的方式,莫过于皇上亲征。” 这话一出口,我们都愣住了。 闵京沉默了许久,脸上阴晴不定。 “反贼季勋已死,前昭武将军无能,纵观朝廷,已再无一人适宜领军作战。皇上虽无战地经验,却是自小饱读兵书,纵然纸上谈兵也终有几分胜算,再加上前线鼓舞士气,兵精粮多,此战未必不可胜。” 此时林照溪的眼神,清澈里透着诚恳,任谁也不会猜到他的胸中城府。 当初季勋从瓦剌归来时,曾对我描述过那些蛮人的作战方式:骑在马上,边射箭边跑,边跑边射箭,不是磨光敌方的体力,就是把手忙脚乱的他们射成麻花,可谓是棘手异常。那些如狐般狡黠、如狼般凶猛的草原人,根本不是兵精粮多就能解决的。 我以为如此浅显的问题闵京定能想到,多少还会对林照溪那漏洞百出的话质疑几句,谁知他竟霍然站了起来,目光带着阴戾:“好!就让那劳什子帖木儿瞧瞧,朕和朕的子民,可不是任他们草原莽汉随意欺侮的软蛋!” 看着林照溪蓦然露出一抹微笑的脸,我觉得自己忽然明白了几分。 闵京率兵亲征的那一天,我抓着林照溪的手腕沉声道:“你是想让闵京丧命在那里吗?” “嘁,你担心他啊?”林照溪轻笑了一声,并未挣开我的桎梏,反而挑衅般与我对视着。 我松了手,看着眼前那被自己捏得通红的肌肤,说出口的话有些涩然:“……你若想当皇帝,就干脆利落一点。” “诶!”床帐中忽然传出微弱的呼声。 林照溪一愣,走过去掀起帘道:“修静,你怎么了?” 白修静只着了一件亵衣,两条雪白的长腿露在外面,右手食指不知被什么扎破了一条细小的口子,正汩汩地冒着血。注意到我投过来的目光,他把腿缩回被中,有些慌乱地掩上帘道:“没什么……只是被木刺扎了一下。” 林照溪瞥了我一眼,把那掩上的帘重新掀开,俯身下去轻声道: “……你呀,怎么就这么不小心。”他说着攀上白修静的身子,五指缠上他的手腕,低头把那纤细的食指含在了口中。 白修静蹙着眉,膝盖弓起来像是推拒,却被林照溪箍住腰身,压在了身下。 林照溪吮净那血,红舌勾在唇角,一手拨开了他的亵衣。 我站在一旁面无表情地看着。 “放心吧,我现在乐得悠闲,还不是很想当皇帝。”林照溪吻上白修静的肩头,余光瞥着我道,“而且,闵京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弱,我说他此战能胜,那就必定能胜。” 他的手灵活地摸进白修静的亵裤,百般揉捻摩挲,换来一句隐忍的低呼。白修静缩着身子,用恳求的目光看了他一眼,见他依然不管不顾,终是羞耻地闭上了双眼。 我仍是面无表情地看着。 林照溪毫不介意地把白修静染着红晕的身子敞开在我眼前,道:“我把他支走的目的只有一个,那便是……” “便是什么?”我没好气道。 他忽然停了动作,幽幽地打量我两眼,下巴枕在白修静的肩膀上道:“哼……闵京啊,他太碍事了……” 碍事? 还未等我反应过来,林照溪忽然打了个哈欠道:“蓝阁老还是请回吧,我们要歇息了。” 他好似完全没了与我谈话的兴致,枕在白修静胸前朝我暧昧地笑道:“记得今晚也要早点睡哦。” …… 临走前,我看到床帘里的两人吻在了一起,胸口没来由的燃起一把怒火,居然很没风度地摔了门。 身后传来林照溪隐隐的笑声,我更是窝火。 第二天一早,我走出房门,腿一软栽到了地上,竟半天没有爬起来。 嘴巴和腰身都酸麻酸麻的,莫非还真是撞邪不成? 56 闵京一走,国事就落在了总揽大权的林照溪和苗恩手里。 苗恩以前代闵京批红,似乎看林照溪很不顺眼,总是想尽办法从他的折子里挑刺,却一直收效甚微。 我挺不厚道地心想,或许是因为苗恩没了那活儿,所以心思就似女子般纤细,连常人发现不了的端倪都能察觉出来,不愧是闵京最得力的助手。 如此一来,我算是彻底没事干了,天天在内阁、礼部和家里发着呆,有时去戏苑听戏,有时去棋馆下棋。——只不过身后总跟着几个手脚毛糙的锦衣卫。 闵京似乎是下定决心要把我看紧,不容许我有丁点偷腥的机会。 我百无聊赖地一天天混日子。 好在他临行前吩咐了苗恩,我想看看歌白,和自己家妹子说几句话什么的还是准许的,在宫里也能随便乱晃,待遇简直堪比一代权臣。没想到的是,雅歌似乎对我去宫里看她有些排斥,和我说话时目光也躲躲闪闪的,我不由得疑心她知道了什么。 若是雅歌知道我和闵京的关系,该作何感想?我这个哥哥又如何面对她?想到家里整日恍惚的知赏,我深深地叹了口气。 正在宫里的假山旁闲逛着,我忽然嗅到一阵若有似无的香风,不多时,怀中撞上了一个柔软娇小的身体。 我低头一看,顿时变了脸色。 董婕妤懒洋洋地从我怀中仰起头,讶异地拍拍自己的胸口道:“蓝阁老,真巧。” 我沉着脸给她让开路。 看着眼前的这个女人,我心里始终有些不大舒服。那夜我是被下了药,行动不受自己控制,可她却清明得很。不但没有挣扎拒绝,反而在事后呈现出那样享受的情态,也亏闵京能咽下这口闷气。 然而,由于她是我孩儿的母亲,我无法对她生出厌恶来。 思来想去,我叫住她:“哎……” “贱妾姓董。”她轻飘飘地落下一句。 我皱了皱眉:“董婕妤。” “嗯。” 我的目光落在她已经凸起得十分明显的肚腹上,低声道:“他毕竟也是你的孩儿。待他生下来,你须得对他好些。” “蓝阁老这叫什么话?”董婕妤轻笑一声,摸上了自己的肚子,“有哪个当娘的不爱自己的孩儿呢。” 我嘴角一撇,没做声。 她忽然细细地拧起柳眉,对身旁跟着的小宫女使了个眼色。待小宫女退下后,她便凑到我跟前道:“……蓝阁老,其实在这深宫里,我们每个妃子都守着一个秘密。” “秘密?” 她神秘地将食指举在唇前:“一个……关于皇上的秘密。” 我木然地看着她。 “你想知道吗?” “不想。”我斩钉截铁道。 引诱我掉脑袋?没门。 她似是遗憾地仰起头,叹气道:“你现在不想知道,将来总有一天会后悔。” 我淡淡道:“将来的事,等将来再说。” 见我抬脚欲走,她不知是哪根神经抽了一下,居然眯起一双杏眼道:“蓝阁老的功夫真如外面传闻的那般,很是不错呢。” 我愣住了。 待到反应过来时,我心里的怒火倏然窜到一个高点,又压抑着熄灭。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后,我从她身旁绕过就走。谁知她身形一动,居然拉住我的袖子道:“蓝阁老以前的相好就是因此死心塌地的么?贱妾现在,也觉得自己有点喜欢上蓝阁老了呢。其实皇上啊,他……” “荒唐!”我愤愤地甩开她的手,快步出了这片地方。 身后传来董婕妤软绵绵的笑声: “……哎呀,真是一出好戏。” …… 日子仍然不温不火地过着。 边关传来战报,打消了我之前的疑虑。 仲颜帖木儿并未撕毁合约,是他当年夺娣时遗下的一个兄弟额森,打着他的旗号在边境作起乱来。如此一来闵京倒也有几分尴尬,斩了那个是非不分的探子,当即又领着二十万大军支援了帖木儿。 听闻闵京虽然从未上过战场,却在此行露出了自己惊人的军事天赋,配合着帖木儿的打击,很快将额森的势力打压下去,摧倒了他为数不多的军队。 十月,额森败走鞑靼,暴毙沙河。 十一月,东部鞑靼忽然侵袭瓦剌,连带着五万骑兵攻下河套,占据了北方的一块地域。 临近十二月,闵京没了消息。 朝中群臣皆是惶恐不已,怒斥鞑靼的同时又无可奈何,眼看闵京生死未卜,国不可一日无君,有人建议让年幼的歌白即位。 林照溪淡定地驳回了他们所有的折子。 闵京对他来说,死不死都无关紧要。看他这副成竹在胸的姿态,想必是对此事还留有后手,不过是故意作出忠君的模样罢了。果然,没过多久他就调了一支东北的精英驻兵,从瓦剌腹地默默地绕过去,歼灭鞑靼骑兵三万。 瓦剌和河套暂时安定下来,闵京和身边的亲兵却仍是不知所踪。 我抱着歌白坐在玉阶上,思绪万千。 天上翻滚的云从雪白慢慢变成金红,我的视野也随天色昏暗起来。或许,有了第一次的失去,第二次、第三次也就麻木了。我绝不是个冷情的人,只是泪早就流干了而已。 一只小手摸上了我的脸庞,稚嫩的孩童嗓音在怀里响起来:“舅几……” 我低头一看,歌白的小脸上写满了委屈。“想娘了吗?”我温声问道。歌白摇摇头。 “饿了吗?”歌白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我这才惊觉自己足足坐了一个傍晚。我没吃东西,歌白更是没吃东西。 “尚书大人~” 我回头一看,苗恩正站在身后,手里端着一方黑色的托盘,上面盛满了各色洋溢着香气的佳肴。“尚书大人在这里坐了一天,想必定是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吧~”苗恩低头看着我,十分慷慨地把托盘摆在玉阶上,在我身边坐了下来。 我看着他浓妆艳抹的脸,头一回没有想抽他的冲动。 我舀了一勺软糯的米粥,吹凉送到歌白嘴边。歌白嗷呜一声咽下去,心满意足地在我怀里扭了扭。 待到吃完这顿丰盛的饭菜,我拿起帕子惬意地擦擦嘴,这才注意起仍在身边坐着的苗恩来。苗恩托着下巴,两眼没有焦距地看着前方,涂着蔻丹的指甲衬着那白墙似的脸,居然有几分寂寥之感。 “苗公公。”我试探着唤了他一声。见他僵硬地回头,我小声地问:“……如果皇上有个什么意外,你当如何?” 苗恩沉默半晌,朝我冰冷一笑:“去死。” 我打闻言了个寒颤,又听他接着道:“尚书大人呢?” 我思索片刻,答道:“活着。” 他哼了一声,从我怀里抱过歌白,细声细气道:“尚书大人也累了,还是快些回去歇息吧。” 歌白很不情愿地窝在他怀里,朝我挥了挥手。 夜晚我做了个噩梦,梦到闵京浑身浴血,半跪在残损的兵器和死状可怖的尸体间,战甲破碎,奄奄一息。 当他朝我凄然一笑时,我大汗着醒了过来。 …… 如果闵京死了,我真的还能若无其事地活下去吗? 57 …… 身边没了灵图和容渊,我突然觉得当官是一件很寂寞的事。 以前那两人在我面前显摆恩爱时我总是酸溜溜的,巴不得他俩离得远一点才好;可如今他们走得如此潇洒如此利落,只留下大惑不解的我一个人哀伤。 唉,我是想这两个臭小子了。没了他们,我这日子怎么过都有点不大对味。 如今朝中,以苗恩为首的东厂众宦官、下属锦衣卫和以林照溪为首的新秀众臣开始了隐隐的对峙,夹在这两者之间的我和儒易总觉得有点憋屈。 苗恩昨日又驳了林照溪自个儿拟的票,扣着公章没给盖。内阁的气氛有些压抑,可林照溪依然不以为意,很悠闲的样子。 苗恩这人,说实话林照溪不得不惮。他不但是司礼监掌印太监,甚至还是东厂掌印太监,身兼数职,是毫无疑问的宦官之王;只要他想,抑制皇权简直易如反掌。然而无论如何,他对闵京的忠心天下皆知,想要拉拢他平分江山是决计不可能的。 话说回来,不论林照溪暗地里做了什么,表面上仍是一副忠臣脸,这下倒显得苗恩处处挑刺儿了。他不但挑林照溪的刺儿,还挑我的刺儿。似乎在他看来,我这中庸的态度才是最该受弹劾的。 我平平淡淡地在三个地点周旋,依然过我的日子。 眼看就要过年,城中却仍是一片萧瑟。 皇帝都没了,还喜庆个什么? 闵京不知在鞑靼还是瓦剌,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担忧着担忧着,这日子越过越是糟心。趴在礼部的书案上打了一会儿瞌睡,我睁开惺忪的双眼,指挥眼前那两个才从翰林院里出来的左右侍郎忙着活计,顺便打量了几眼。 哎哎,人虽然憨厚听话,却是不如我家容儿和灵儿生得俊秀可爱。 我坐在书案前发呆。 天天没事干,也没处消遣,难免会想些有的没的。 ——灵图欺瞒了容渊什么?董婕妤口中闵京的秘密又是什么?林照溪为何迟迟不下手?闵京现在,又是身处何地? 如果是仲颜帖木儿俘虏了闵京要挟我们,那就危险喽…… 想到这里我刚想笑两声,却蓦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低头看时,手心里已经渗出了一层细细的汗水。 虽然瓦剌向我们俯首称臣,可依仲颜帖木儿的传记来看,他似乎并不是个容易安分的人。 此事本来就疑点多多,首先帖木儿在当初夺娣时对所有兄弟赶尽杀绝,即使有额森落逃也不会再积攒出什么雄厚的兵力,而鞑靼毫无理由助他一臂之力。鞑靼和瓦剌在分立时就颇有些不同,各部之间一向很少有硝烟,如此唐突侵袭瓦剌和河套,根本不像他们的作风。 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若将此事全以阴谋论处,如果说额森只是个幌子,仲颜帖木儿是想趁此机会借助天朝兵力拿下鞑靼,再倒打一耙俘虏闵京,向我们换取好处…… 身边没了那两个参谋,我一时间心绪不宁,辗转半晌,竟起身去找了苗恩。 苗恩的居处紧挨着养心殿,离那里不过两个回廊和一道帘的距离,服侍、禀事都十分便利。磕磕绊绊地摸索过去时,苗恩似乎在翻一本户部呈上来的蓝皮账册,见到我也没有露出丝毫惊讶之情,只是用一贯的尖细嗓音慢慢道:“哟,尚书大人可真是稀客~” 我环顾着周围浑圆的牙白墙壁,瞅了瞅上面繁复的竹子花纹,对这个鸟笼一般的小阁实在没什么好感。 阁里很空旷,不过一张椭形床榻,一架沉木书案,几只说不出年代的青花瓷和其他一些简单的摆设,没有金也没有银,水滴状的珠帘子成片垂着,素雅的气息和苗恩妖孽的气质一点也不搭。想到眼前的这个人在这里住了几十年,我不由得生出几分敬佩之意来。 克制着自己不去看他掉渣的白脸,我默默地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半晌没找到多余的椅子或板凳,就只好站着。 苗恩一直没有抬头,过了好久才合上账册淡淡道:“你是如何想到这点的?”说话的语气、神态竟和闵京如出一辙。 我嘴角一抽:“……此事来得未免太蹊跷了些。苗公公不说,怕也是早就想到了吧?” 说罢就艰难地移了视线,想透过白粉看看苗恩的表情。苗恩长长的指甲划在账册上,若有所思地轻笑道:“原来尚书大人也有担心皇上的时候~” 我没吭声。 “我的确是这样想过,可派去的探子和御史都一无所获,既不知皇上被他们软禁在何处,亦不知仲颜帖木儿有何动作。”苗恩说着,脸色沉重起来。 我心中一紧:“那该如何是好?” “等啊,等一个能说会道的言官,更重要的是一个勇士,自愿前去瓦剌交涉。”苗恩叹气道,“可惜,如今朝中没有这样的人。” 我皱了皱眉:“那你为什么不自己去?” 苗恩嗤笑道:“尚书大人以为我能去么?” ……的确,苗恩若是一天不在,这天下恐怕就要改朝换代了。他必须待在这里,替闵京镇守江山。 他的心情,一定比我更复杂。毕竟闵京对他来说,不仅仅是君主那么简单。 苗恩看着我,忽然就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我被他看得有些发怵,于是道:“……怎么了?” 苗恩慢悠悠道:“林照溪的意思是,让你去。” 我瞠目结舌道:“我去?” “是啊,和白修静一起。”苗恩交叠着双手,目光愈发耐人寻味起来。 林照溪要我去瓦剌和帖木儿交涉?还让白修静伴着一起?这唱的又是哪出! 我很想拒绝,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自己的表情被苗恩通数看在眼里,他眯着眼睛,涂得猩红的嘴唇又动了起来:“尚书大人,你觉得林照溪这个人怎么样?” 我听得一咯噔。他这是在试探我吗? 面对他灼灼的目光,我只得硬着头皮道:“不怎么样。” 苗恩缓缓站起身,一步步朝我逼过来。当他的鼻息呼在我面上时,声音也带了一丝质疑:“不怎么样?那皇上为何会如此信任他,信任到了一种匪夷所思的地步?” “皇上信任他?”我退后一步,诧异道。 “只要是他说的话,皇上都遵守不渝,连原始的警惕也抛却了。”苗恩拧起眉毛,话里含了些莫名的情绪,“他现在在皇上心中的地位,甚至赶超了我。难道你不觉得很奇怪么?” 确实很奇怪。 我心中却有几分明了。林照溪八成也给闵京下了什么药什么香,把他当成一个木偶一样玩得不亦乐乎。 想到这里,我突然觉得有点头疼。做皇上,不做皇上,林照溪这种暧昧不明的态度,倒更像是……玩我。 深吸了一口气,我定定地看着苗恩道:“我和他并无深交。” 苗恩挑眉看我。我诚恳地看他。 他就这么用怀疑的眼神看了我许久,表情才终于缓和下来。在矮脚桌前盘腿坐下,他平静地招呼我道:“坐。” 待我坐下后,他点着空荡荡的桌面,又站起身出去了一趟,回来时手上多了一壶酒和两碟花生米。他一边斟着酒,一边道:“事已至此,尚书大人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动身?”我一愣,沉默了半晌才苦笑道,“我能不去么?” “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我看不清那林照溪肚里的东西,但让你去准是没错的。”他推了那杯酒到我面前,莞尔道,“尚书大人不是挺有能耐的么?当初吓死高丽王的事儿传回来,谁都当你嘴皮子老练。你只要把当时的三分劲头拿出来,就不愁救不成皇上。” 一听见高丽王仨字,我反射性寒颤了一下。以前没去高丽时,百姓提到蓝玉烟是“那个断袖尚书”,去了一趟高丽回来,百姓口中的蓝玉烟就变成了“那个吓死高丽王的断袖尚书”。头衔么,总归是愈来愈多的。 把苗恩斟满的那杯酒喝下肚,我道:“……好吧。” 我果然还是不忍心让闵京身陷囹圄。此行,能救出闵京便是最好;救不出,交待了自己也罢。 …… 天气寒冷,喝口烈酒倒也暖身子。 只不过,这酒似乎太烈了一点,喝下去后感觉整个胸膛都在燃烧,口舌辛辣的同时却也有几分花果的甘美。“苗公公也会泡酒么?”我捏了颗花生米道。 苗恩也喝,一边喝一边用宦官的尖细嗓音含糊地回着话:“是啊,这酒恐怕比尚书大人你的岁数还大。” 我的手一抖:“你今年……多大了?” “四十三。” 我的手又是一抖。“如何?”苗恩摸着自己的脸颊,笑得妖异,“我一直保养得当,谁看了都说不到三十呢~” 我嚼着花生米干笑两声。脸上的粉那么厚,谁能看出你是三十四十还是五十。 苗恩也不再说话,自顾自地喝着他那烈酒,好像丝毫不知酒味的样子。我知道他心里苦。闵京不在的日子,他每天都苦。 我也苦,于是就陪他一起喝。本以为自己的酒量已经算是不错,谁知喝了几杯就觉得有些晕头,于是放下稍微缓了缓。 扶着隐隐作痛的额角,没来由的,我觉得有点凄凉。 这天下,果然只有闵兰泡的酒最合我口味。 …… 醉眼看苗恩,我竟然看出了几分平时没有发觉的风情。说实话,苗恩的五官还是秀美姣好的,只不过被那盾牌似的厚厚白粉一遮掩,饶是七分美丽只剩下了一分,剩下的尽是妖气。屋内燃着暖炉,两人又都穿得厚实,不一会儿就双双除了外衣,只着里衫更加爽快地对饮起来。 苗恩开始和我天南海北地胡侃,上到天文地理,下到诗词歌赋,竟是十分尽兴。我隐约发现,苗恩似乎没我想象的那么讨厌。心情一高兴,连他的声音什么时候变得沉厚起来都没发现。 一壶酒见了底,我的视野逐渐变得朦胧。 这酒……不能再喝了……实在是……太烈了…… 苗恩随手丢了那壶,站起身道:“没了,我去拿。” “不行,不能喝了!”我赶紧拉住他,脚步却一个虚软,直直栽到了他的肩头。一股混合着酒气的幽香从他衣襟之中氤氲飘来,钻进我的鼻孔,带来些许诡异的麻意;紧挨着的身子传来炙烫的温度,我揽着那触感陌生的腰肢,一时间有些恍惚。 撑着身子抬起头时,苗恩那张被薄汗冲去了些许粉黛的脸正对着我,上面居然挂了一丝媚笑。“蓝玉烟,你这么看着我……嗝……是想做什么?” 这笑若是挂在清纯自然的美人脸上,定是很好看的;不过挂在他这模糊地惨不忍睹的妆容上,就不怎么美观了。 我摇摇头,还是拉着他。他在我面前晃来晃去,顺势跌进了我的怀里,仰起头咯咯道:“难不成……是想和我那般么?” “那般?”我许是也被烈酒烧坏了脑子,盯着他看了半天,说出口的话带着犹豫,“我喜欢男人。” 苗恩撅着嘴道:“太监就不是男人了么。” 我歪头想了一会儿,慷慨道:“也可以!不过……你得把这张脸洗干净……” 苗恩噔噔跑了出去,又噔噔跑了回来。 一张脸,干干净净。 他坐在床沿,一边解着自己的衣带,一边朝我凌乱地抛着媚眼。 我也解自己的衣带,边解边往床上去。 “天色已晚,尚书大人不如就在这里将就一夜好了~” 我抬眼看看窗外,这才注意到果然已经很晚了。 “不了,等下我要早些回去……嗯……” 到最后,连我也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 只记得搂着身下的人,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 …… …… 我猛然惊醒时,自己仍在苗恩的阁里。 一个鲤鱼打挺蹦起来,我赶紧去看身下的床榻。 还好,一切的痕迹都表示昨夜并没有发生什么。若是连太监都不放过,我可真是连禽兽二字都无法形容了。 一边平复着心情一边慢慢往前走,我仔细回忆着昨晚的点点滴滴。 两个人都醉了,还险些做出那骇人的事来,幸亏没有做到尾,不然我只能抱块石头去沉塘了。 顺着脚下光滑的石板往前走,我留意到身旁一间偏阁传来哗哗的流水声。这里有一条蜿蜒绕过很多宫楼的小溪,冬日不冻不断流,很多宦官宫女都会在清晨来这里取活水,倒也是条明丽的景色。想必那偏阁的主人就是在引着活水沐浴。 天色还刚蒙蒙亮,薄薄的雾气荡漾在石板铺成的小道中,我仿佛受到牵引般,轻手轻脚地迈上了那偏阁的石阶,从那纹路细致的踏板上走过,拉开了帘子的一条缝。 是苗恩。 他正俯着身,用寒冷刺骨的溪水面无表情地冲刷着自己的身体。 素净的脸庞,纤瘦的肩膀。 修长的双腿,以及两腿间那静静垂着的……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发现了什么秘密。 苗恩他,居然并不是阉人。 58 …… 我顺着原路回了苗恩的居处,坐在床沿上发着呆。 苗恩不一会儿就回来了,依然涂脂抹粉,依然眉眼妖异,乍一看和平时没什么区别。他手上端着盛有清水的银盆,放在架子上轻盈地一转,望着我幽幽道:“尚书大人可算是起了~” 我下意识往他身上的某个地方一扫,低着头别扭地应了一声。 他朝我走过来,挽起袖子的手臂上搭着白巾,倾身就想往我脸上抹:“那就让我来伺候您洗漱吧~” 我一惊,赶紧站起来退后两步,讪笑着摆手道:“不、不必了,这点小事怎么好劳烦苗公公?” “那便算了。”苗恩轻笑,把洗漱的物什都在架子上摆好,退到门口道,“若是洗漱好,就请快些去内阁吧。林阁老还等着和你议事呢。” 他提起林照溪的时候,脸色又有些阴沉。 我注意到他没有任何异常的步伐,想了想问道:“那什么,苗公公……” 苗恩回头,白墙般的脸露出些许疑惑。我挠挠头:“昨个儿,我们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吧?” 苗恩闻言抚着自己的腰,看向我的目光含了一丝嗔怨:“你说呢~” 我被他的语气激得头皮发麻,一手摸向自己的领口,突然有了不详的预感。我分明记得昨晚喝得太多身子发热,把衣裳都脱了来着,怎么一早起来却是穿戴得整整齐齐? 苗恩看着我惊疑不定的表情,忽然冷声道:“你想到哪儿去了?就算你饥不择食,我可不愿赔了自己半条袖子。” 我身子一歪,总算是放下心来。 老老实实地清洗一番,随苗恩去了内阁,到地方抖抖袍子,抬眼便看到林照溪和白修静两个人在位子上悠然地站着。 如今内阁的议程便是林照溪说,白修静附和,我和儒易木然地听,还有一个空空的位子透着几分萧瑟。听说初代的几个皇帝,内阁总是吵来吵去鸡飞狗跳,还有心眼小的阁老被当场气死的,和他们比起来这种氛围不知好了多少。 苗恩带着几个大太监站在对面,我一步步经过那站着的两人,走到最首的位子上去。林照溪看到我和苗恩一并进来时似乎有些讶异,掠了掠耳边垂下的发,依然合袖站着。 几个人都没开腔,一起静静地等儒易。虽然儒易这个小角色来不来根本无甚所谓,可是规矩么,总要象征性遵守一下的。 “君阁老,你迟了。”苗恩的太监腔一响,门外扑进来一个狼狈的身影。儒易气喘吁吁,一拂额角的汗便稳稳地站到了自己的位子上,侧头瞪着我,眼里隐约透着几分不忿。我知道他是在怪我昨天一声不吭就留宿在外,只得轻咳一声转过头去。 林照溪先就着几个无关紧要的折子评上一番,话未说多少,就转到了出使瓦剌一事上。 “有修静在,蒙古堂那几个半吊子的学士便不用去了,随行从简,带点礼品便罢。”他如是道。 苗恩的目光在默然立着的白修静身上扫了一圈,突然嗤道:“为何偏要白阁老跟着?” 林照溪平声道:“修静自幼研习蒙古语,对瓦剌及鞑靼各部的风俗人情皆有一定见解,之前和帖木儿也曾正面交锋过,经历甚多,此行断然少不了他。” “当初林阁老提议皇上亲征时,用的也是这般笃定的语气。”苗恩不屑道,“可如今皇上生死未卜,不知是应了谁的咒。” 这话说得颇有点不客气。 我捏了把冷汗,总觉得气氛有点不太对头。林照溪一顿,似笑非笑地看着苗恩道:“若皇上没有亲征,这北方和河套怕早就是鞑靼的土地了。你愿失国,还是失君?” 我忍不住侧头看了他一眼。绵里藏针,果然高深。 苗恩脸色微变,直盯着我道:“蓝阁老,还是你来决定吧。愿不愿白阁老跟着?” 我知道苗恩其实是很想我拒绝的,毕竟有林照溪的人跟着,救出皇上的功也得分他们一半,到时的情况就更加不利。可于我而言,此行本就凶多吉少,虽然猜不出林照溪的目的,但有他的人同行至少会安全些,所以沉吟片刻,还是点了头。 苗恩轻声一叹,弹了弹自己指甲上的蔻丹:“那便如此吧,吩咐下户部去……” 一直沉默的儒易突然出言打断道:“为什么非要他去?” 苗恩眸光一转:“君阁老有什么疑问么?” “朝中大臣那么多人,为何偏偏要他去冒这个险?”儒易开口,话里有几分不解和愤慨。 苗恩扬眉,脸上又开始掉渣:“就凭蓝阁老有这个能耐。” 儒易咬咬牙,复杂地透过两个人看我,犹豫道:“那……我也去。” 此言一出,内阁安静了。 林照溪嘴角一弯,道:“君阁老年纪尚轻,没有防身的功夫,又不通那蒙古冗杂的语言,若在半途被蛮夷掳去,让我们朝廷、让仅有一稚子的君家情何以堪?再加之此次出使预算有限,今年方扫除西林国库空虚,更是不能带个无所事事的悠闲之人。” 儒易急道:“清琪,我……” “还是莫要给蓝阁老添麻烦的好。”苗恩也开了腔,不容抗拒的神情让儒易立马噤了声。 我侧头看看闷闷不乐的儒易,一时有些感慨。如今儒易还是单纯得很,看不出我的异常,也看不清林照溪的算盘。做个局外人,也挺好。 苗恩最终一锤定音:“若蓝阁老半年没有回来,就迎大皇子登基。” 说罢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林照溪。 林照溪没有出言反对。待通政司校阅好了地方的折子,他随意地翻看几眼,便携着白修静洒然离去。 我和儒易隔着两个人的位子,大眼瞪小眼。 几个大太监相继而去,苗恩靠在柱上默默地摆弄着手中的朱笔。 …… “我要去!”知赏怒目圆睁,坐在椅上恨恨地咬着帕子。 我无奈道:“我们一行男人,你这个女儿家怎么方便?” “不管,我非去不可!”她继续咬着帕子。 “木兰,你不要闹,若是无事也可以进宫陪一陪弟妹和雅歌,皇上就你一个成年的子女,若真有什么意外,还得靠你来顾全大局。”我知道她就是吼两句出出气,不会像几年前那样动辄跟着军队偷跑,可心底还是有些担忧,只好温声劝着。 果然,没过多久她就泄了气,望着我有气无力道:“……哥,你说我为何偏偏生为女子?” 我一时语塞,吞吐了半天,叹道:“天命。” 知赏始终遗憾自己不是男子,在这一点上我也想不出法子来安慰她。 “有一颗驰骋沙场的男儿心,奈何有一副不耐铿锵的女儿骨。”知赏十分落寞地道,“我也想当个威风凛凛、四处征战的将军,就像……” 她话说到一半就咽了下去,我却明白接下来的是什么。即使季勋反了,死了,在她心中也是英雄,永远都让她羡慕和不甘。 见天色已晚,我吩咐新来的厨子多上几个菜,端壶开胃茶坐下来歇息。 不一会儿儒易进来,看见我揉了揉鼻子,坐到桌前可怜兮兮地道:“叔,我不想让你走。” 丫鬟上了菜,我舀着饭道:“我也不想走。可如今朝里就我一个吃闲饭的,又能奈何?”虽然你也是吃闲饭的,但怎么说也是君家的独苗,哪有我孤身一人来得轻松。 儒易缄了声,低头不知想着什么,半晌叹口气,坐下来嚼蜡般用起饭来。 见他不言,我停下筷,思索了一会儿道:“儒易,如今你当上了大学士,想必老爷子的气也消得差不多了,在这里待着始终不是长久之计,你的俸禄又足够养活自己,要是懂事就带些礼品回君府看看老人家,明白吗?” 儒易皱眉:“这些我当然知道,可我想和你……” “君儒易!” 知赏嘴里含着半只鸡腿,朝他瞪眼道:“食不言。” …… 第二日我简单拾掇了几个包袱,在城门口和一队马车会了面。 知赏一身女侠打扮,头发在脑后挽了个花苞,默不作声地看着我把行囊运上车。 “记得回来。”她故意凶巴巴地说着,仍是掩不住眼底的担忧。 我点头,摸了摸她的脑袋,转身就想上马车。谁知她又拉着我,半晌闷闷地吐出两个字:“……活着。” 我哑然失笑,还是重重地点了头。 她忽然往我手里塞了一张纸条,跨上身旁的一匹的枣红色骏马,头也不回地扬尘去了。我低头一看,纸条上面凌乱的字迹写着: “你去瓦剌找父皇,我便去江南替你寻皇叔和燕柳;不如就来比一比,看咱们谁先回来。” ——这丫头。 旁边,林照溪正为白修静理着襟口,亲了一下他的脸颊道:“路上小心。” 语毕瞥了我一眼,我赶紧转头当没看见。 “蓝阁老……” 我回头,林照溪也凑上来亲了我一下。 亲在了嘴上。 我大骇,双手捂着嘴打颤,耳根已是红得透彻。林照溪低笑道:“怎么,蓝阁老也会害羞吗?” “咳!”身后不轻不重地响了一声。 我放下手淡定地转身,看见帘子里露出一张意想不到的脸来。 冤家路窄,冤家路窄。 眼前留一撮山羊胡子的老臣,正是那个陪我在高丽待了半年,又把我的风流艳史全用笔墨记载下来的方继言方翰林。有言道是怀才不遇,他有没有才我不知道,不遇倒是真的。那么大把年纪还是个翰林,也难怪看我看得眼红。 方继言在马车里阴恻恻道:“尚书大人今次去,可莫要再丢了我们天朝的脸。” 我苦着脸颔首。 看来此行断然不会好过了。 窗外的景物不断向后退着,我支着下巴想得入神。 草原啊…… 那会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59 …… 使团的队伍走得十分缓慢。 草原的冬季本就比中原来得早些,厚厚的风雪下也寻觅不出丝毫春天的踪迹,寒冷的气候始终不太好受。我们都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蜷缩在温暖宽敞的车厢里随着马蹄声颠簸。 方继言顶着一张棺材脸木木地坐在我对面,时而歪嘴冷笑两声,拿支鼠须笔在册子上工整地写着小楷。 白修静坐在我身边安静地看着书,藏在白绒领下的脖颈微微映着灯火的萤光。 说实话我看着白修静还是挺别扭的,虽然他也称得上是个温润的美人,但毕竟跟林照溪有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关系,因而给我和他私下的见面增添了几分莫名其妙的尴尬。还好他并不多话,目光也并未停留在我身上多少时刻,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好像当我和方继言都不存在一般。 漫长的路途是无聊的。方继言不愿和我谈天,我也找不出什么法子来生乐,只好闷闷地抱着膝盖发呆。 马车突然一个激颠,厢内灯火灭了两灭。我扒开一道缝朝外面看去,依稀在白茫茫中看到一队商人打扮的蒙古人。他们个个身披绒坎肩,脚踏牛皮靴,腰上挂着火镰和弯刀,正骑在马上朝我们这里走来。 我和白修静下了马车和他们交谈一番,才知那是瓦剌辉特部的小商队,于是稍微问了问前方的地势,又向他们买了几壶马奶酒。临别时,那群商人改了道。“在这大雪封原的日子去鞑靼运货,也不知到底作何居心。”白修静说着旋开酒塞,自己喝了一口,皱着眉道。 我表示赞同,也尝了尝草原上的酒。 ——一股子草腥味,没闵兰泡的果酒好喝。我看着前方苍凉的雪景,心里空落落的。 白修静喝完了手上那带着腥气的马奶酒,脖子耳根都红红的,扯开自己的一点领襟上了马车。 我也随他进去。 两人依旧无言,他看他的书,我发我的呆。 至于那些商人为什么改了道,他没说,我也懒得问。反正林照溪的那些歪门邪道,他应该没少学。 “喝完了吗?”很久,白修静侧过头来,看着我手中的酒壶道。 “啊……没……” 话音未落,白修静自然而然地拿过酒壶,对着我刚才喝过的地方喝了两口,自然而然地微红了脸,又自然而然地凑过来,轻靠在我的肩上阖起了眼。 我嘴角一歪,顿时升出一种微妙的不自在感。 “咳!”方继言严肃地咳嗽一声,手上的笔划突然快了节奏。 白修静没理他,和我挨得更近了。 …… 就这样行了几日,我们终于和潜伏在瓦剌的探子接上了头。“有皇上的消息吗?”我迎着呼啸的北风问道。 “回尚书大人,我们在瓦剌西南的一处裂谷里找到了皇上的龙佩,几个近卫的尸首也都寻了出来,但仍没有寻到……”探子的声音低了下来。 我知道他的意思是什么。 叹口气沉默了半晌,我又问道:“绰罗斯氏最近的动向如何?”探子答道:“大汗正在王庭集中练兵,手下的大将前几日在沙河与鞑靼首领尔答交火,好像有意统一东西二部。” ——仲颜帖木儿果然存有二心。 我起身上了马车,道:“走!” 探子忙道:“尚书大人,前面好像有鞑靼的军队正在拔营。” 我一愣,朝远方看了看道:“大约有多少?” 探子略一估计:“大部分是朝南边走的,这里大概有三千左右。” 我暗暗皱了眉。即使是三百,凭我们这些个文臣和仅有的护卫也是无法抗衡的。在这个时候出现在瓦剌的地界,心思可见一斑,那些蛮人定也听不进去什么道理。 “绕过去!”我下了决定。 白修静却拦住我道:“绕过去……我们似乎没有足够的补给。” 我这才想到由于使团的人不多,起程时并未带多少粮食,新鲜的谷米都有些陈了,能不能撑到王庭还是个问题,是万万经不起绕远路的。思及此我有些脱力,瞅着白修静发愁道:“那怎么办?” 白修静到马车后从行囊里翻出一张泛黄的地图,横竖看了半天,拿块炭石在上面划了几下,递给我道:“照这个路线走。”我接过来扫了两眼,无奈道:“那前面是个低矮的洼地,积压风雪寸步难行,要怎么走?” 把地图还给他的时候不小心擦过了他的手心,相触的肌肤透着微热。他惊吓般收回手,静了一会儿只是道:“听我的,没错。” 我看他,他看地图。 罢,只得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顺着他拟定的路线到了那处洼地,一路还算通畅。洼地里尽是风雪和剥蚀的岩屑,中央竟有一个闪闪发亮的冰湖。白修静似乎对这里的地形很熟悉,下去探了探冰的厚度便吩咐马夫走了起来。一队人从冰封的湖面上踏过,倒映在冰面之上显得分外晶莹。 重新踏入雪原的时候,我爽快地在湖上凿开洞钓了几条浅水鱼,当着方继言那张棺材脸的面吃得喷香。 不出几日,使团便到了王庭。 入眼是一片萧瑟。 这下可糟了,仲颜帖木儿并不在他的王庭,我们也没收到探子的任何密讯。 不敢在这里长久停留,补给亦不充足,大雪掩埋了骑兵走过的痕迹,我们探不出仲颜帖木儿前进的方向,只好在茫茫雪原上无头苍蝇般乱转着,偶尔遇上几个瓦剌的守兵,还是慌忙逃窜的。 心中不详的预感愈发升腾。 …… 眼前突然露出一丝光亮,白修静掀帘走过来,手上拿着瓦剌人给的干羊肉和酒。 他熟练地把羊肉撕开,用匕首切割成方便食用的小段,撒上粗盐递给我道:“没多少可吃的了,尚书大人还是早日习惯草原的粮食比较好。” 我道声谢便接了过来。命还在,还有肉吃,我对眼前的处境并没有什么意见。 “哎……”白修静凑过来,拿着帕子擦了擦我的嘴角,“胡子上沾到碎渣了。” 我放下羊肉,任他抬着下巴清理。 这些天我闲着无聊,留了一把胡子每天打理,吃东西的时候总免不了沾上些残渣,每每被白修静看到了,总会扔下活计清理一番,一来二去也就形成了习惯。 我看着他细白的手指在胡子上滑过,隐隐对我们这种相处模式产生了疑惑。白修静的话不多,和我从未促膝长谈过,可他好像对我很了解一般,举手投足都透着和我的亲昵之感。我虽然别扭,但也不便直接把话道明,只好默默受着,旁人看我们就跟老夫老妻似的。 我嚼着嘴里干涩的羊肉,艰难地咽下去道:“你好像很适应草原的生活。” 白修静把自己手中的干羊肉浇上酒,咬了几口道:“我是在草原长大的。” 看来他那个徐州的户籍,是假的无误了。我端详着他,总觉得他这副白净的皮相,怎么看都不像是生活在马背上的。 这样想着,我问道:“白修静是你的本名吗?” “不是。”他答得很快,一双眼睛亮亮的。 我突然觉得他这个眼神,像是很期待我问下去似的。 可我没问。 能让林照溪堂而皇之地用林家幺子的身份在草原生活,想必小七和他的关系不会是我想象得那么简单,白修静和小七一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相同的处境,相似的外貌,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然而就算他是小七,在林照溪造成的那种尴尬下我也鼓不起勇气和他相认。毕竟我们之间的纠葛也仅仅是幼时的兄弟之情,如今的我无颜去面对他。 方继言从外面进来,看见我们俩又是咳了一声,山羊胡子翘得老高。 我懒得搭理他。 吃完一顿简单的羊肉宴,白修静收拾着车厢,我下车活动了一番。 还未走出去多远,我突然绊了一下,身子径直砸在了雪地里。 我站起身愤怒地看看脚下那块隆起的地方,越看越觉得奇怪,又试探着踢了一脚,弯身扒开松软的雪,露出一只冻僵的物什来。 灰黑色的背和苍白的斑纹,是只鹰。 我犹豫片刻,左右看看四处无人,抱着它走回了温暖的车厢里。 白修静不在,方继言正在自己的睡榻上打着鼾。 我把鹰捂在怀里,想了想,又拿烧酒给它擦了擦爪上的伤口。 那只鹰不一会儿就醒了过来,挣扎着从我怀里蹦了出来,睁着圆亮的金色眼睛看我。我也幽幽地瞧着它,然后就开始思索一个很重要的问题:鹰肉好吃不好吃? 正抓耳挠腮地想着,对面睡着的方继言打着哈欠醒了过来,惺忪的双眼扫了扫我,又扫了扫身边的赢,小眼睛眯起来道:“尚书大人,我们连人都快养活不起了,你捡个畜生回来是作甚?” 鹰听到方继言的话后,立马用鸟类独有的犀利目光盯着他。 方继言被鹰盯得浑身发毛,佯装无事地看了一会儿自己带的史籍,终是忍不住抬脚出去了。他拿笔在自己的册子上狠狠记了我一笔,晚上也不愿再入马车,宁愿跟护卫挤在一起也不肯和鹰同居一室。 我逗着眼前的鹰,见它不再对这里流露出陌生的眼光,总算是打消了拿它下菜的念头,便道:“我给你起个名字如何?” 鹰飞到洗漱的架子上,头扭动了两下,直勾勾地盯着我。 起个什么名字好呢? 我认真地思索着。以前养过一只白兔叫小七,养过一只黄狗叫小八,不如它就叫…… “狗蛋如何?”我兴奋地道。 “……”不知是不是错觉,我总觉得这鹰看我的眼神里透着鄙视。 “不喜欢么?”我惆怅起来。 这么内涵的好名字都不喜欢,真是难伺候。 “它原先的主人定是为他起好了名,你唤它什么都无济于事的。”白修静不知何时站在了我的身后,注视着那鹰若有所思道。 我点点头,问它:“你原先的主人是谁?名字叫什么?要到哪里去?怎么会受伤?……还有,你的肉好吃不好吃?” 它动了动自己受伤的爪,没吭声。 白修静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轻声道:“尚书大人真是好闲。” 我讪讪一笑,坐下来枕在手臂上悠然地看着鹰。 “鹰会报恩。”隔了许久,白修静柔柔地道,“你救了它,它以后定会报答你的恩情。” “是么?” 我拿着干羊肉凑到它身边,试着撕下一小块喂它,它衔在嘴里仰颈咽了下去。 我喂它,它咽下去;我喂它,它咽下去…… 嗬,比打理胡子好玩多了。 我总算是找到了趣味。 …… 夜晚,窗外寒风呼啸,白修静在我面前慢慢地宽着衣,露出一半的圆润肩头在昏暗的厢内分外撩人。 我的后背紧挨着厢壁,觉得有些不大自在。之前方继言同我们共处一室时,他可没这么坦然这么大方,衣服从来都是裹得紧紧的。 鹰仍是蹲在架子上,一言不发地睡着。 白修静背对着我坐在榻上,衣衫已经滑落到了腰际,光滑的脊背完全暴露在我的视野里。眼看他就要回头,我赶忙吹熄了灯火,躺在自己的榻上默默念着清心诀。 心绪杂乱地睡到后半夜,我隐隐感到身边多了一个人的温度,一只温滑的手越过亵衣摸在了我的胸膛上。 骇然之余,我的意识却越来越模糊…… 醒来时,白修静正在对面的榻上熟睡着,长发散在颈边,秀美的脸上有两朵不自然的红晕,凌乱的衣衫下隐约可见几枚扎眼的吻痕。 错觉,一定是错觉。 我镇定地起身,蹲到架子边逗鹰去了。 …… 那只鹰恢复得很快,只待了不到两日就飞得不见踪影。 虽然知道它或许是回去找自己的主人了,但我还是鼻间一涩,觉得有点寂寞。 就这么在雪原漫无边际地走着,好不容易收到一点瓦剌大汗的消息,为了避免断粮,使团加快了前行的步子。 出乎意料的是,那只鹰居然没过多久又飞了回来,在窗外朝我焦急地扑打着翅膀。待它在车队前方盘旋了很久后,我才迟钝地意识到它似乎是想为我们引路。 大雪终于停了。 到达瓦剌军驻扎的营地时,整日与阴霾缠绵的天空隐约露出了一点蔚蓝,草原也在白雪之中现出斑驳的绿意来。 整齐的骑兵与健壮的马匹中,为首的一个人宽肩深目,蜂腰长腿,正站在高高的台子上俯视着我们。 鹰飞到他的肩膀上蹲好,侧头蹭了蹭他的脸颊。 瓦剌部最年轻优秀的首领,仲颜帖木儿。60 原来我先前救的那只鹰,竟是仲颜帖木儿驯养的。 我有点恍惚地看着台子上站着的人,觉得眼前的景象不太真实。先前在多本传记上看到过这位西部霸主的事迹,总以为他应该是个虎背熊腰、狡黠如狼的汉子,谁知容貌竟是这样出色。他的五官十分英俊深邃,下巴上留着修剪整齐的胡子,看起来比他身边那些威武彪悍的骑兵多了两分优雅和贵气,并没有我想象的咄咄逼人之感。 仲颜帖木儿举着鹰从台子上跳下,脸上带着喜悦的表情,越过成列的骑兵,走过来抱住了白修静。那只鹰动动翅膀,从他手臂上飞到了我的肩头。 我和方继言同时被一团巨大的阴影笼罩住,隐隐感到一阵莫名的压迫感。这个帖木儿,居然比我们高了一头。 白修静和他似乎相识,两人拥抱了一下就用蒙古语交谈起来。不一会儿,仲颜帖木儿突然朝我的方向说了句什么,白修静道:“他说,谢谢你救了敖敦。” 敖敦? 我和肩膀上的鹰对视一眼。 嘁,没狗蛋好听。 …… 安置好随行的一干使臣、护卫后,白修静带着地图随帖木儿钻进了帐篷。 看着他们那般熟稔的样子,我愈发疑惑起来。若说帖木儿存有二心,就不该和我们的使臣有什么瓜葛才是,可他们明显相识已久,谈话间也透着朋友才有的亲密。 事到如今只有两个可能,一是白修静早就和草原勾结,二是帖木儿根本没有俘虏闵京。如果第一种,此行怕是有去无回了;如果是第二种,朝中那些包括我在内的反瓦剌党就闹了笑话。 可他们二人表现得太过坦然,我也不便盖棺定论。我站在帐篷外看看旁边一直拿着纸笔的史官,他的目光正紧紧地盯着仲颜帖木儿的帐篷,显然也陷入了同样的沉思。 闹笑话就闹笑话,总比失去国君要好得多。想起至今生死未卜的闵京,我的心情又沉重起来。 扔下方继言一个人回了马车,攀上去仰躺在车顶,拔了棵草芥咬在嘴里,默然遥望着逐渐变得澄澈的天空。那只叫敖敦的鹰在我身边跳来跳去,喉间不时发出一两声轻啸,展开翅膀在马车边低低地盘旋。我刚想抬手摸摸它的背,却见它哧溜一声从我胳肢窝下钻过去,低飞着钻进了仲颜帖木儿的帐篷。 我撇撇嘴从马车上下来,正巧遇上几个年轻的瓦剌骑兵从身边走过,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瓦剌的服饰相当繁杂,不过看起来倒是挺赏心悦目的,帽上有绸缨,靴帮有纹绣,连战甲都做得别具一格,驰骋在草原上的时候更是一道明丽的美景。 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不轻不重的哼哼,我偏头一看,方继言正不知用他那鼠须笔在册子上划拉着什么。 “尚书大人。”他用那一贯的阴恻恻的语调道,“草原上的美人可真多啊。” 我顿时哑然。 以前在高丽时高丽王没少给我们这些使臣送美人,我不喜欢女子便要了男宠,而方继言是老古板中的老古板,在京城时就不屑于上青楼寻欢,对男女之事尚不热衷,更别提什么男风了。如此一来我算是让他涨了见识,惊愕之余,又找到了一个可以添油加醋弹劾我的理由。 归根结底,我这种人在他眼里就是变态,得治。让变态当尚书当内阁首辅,更是老天瞎了眼。 我绷着脸看他。 他鼠须笔划拉得飞快。 日头西沉的时候白修静从仲颜帖木儿的帐篷里走了出来,掠掠有些凌乱的发,对我道:“大汗已派了一支精兵在西南裂谷搜寻皇上的下落,可多日来一无所获。皇上极有可能是落在了鞑靼手里,现在还有搜查兵盘桓在沙河,若有什么消息会很快传达到这里。” 我诧异道:“不是他们俘虏了皇上?” 白修静摇摇头,肯定道:“不是。” 我本来还想开口问问他和仲颜帖木儿是什么关系,再问一下他们谈话的细节,可所有的话都在低头看到他领口里那几枚模糊的痕迹后咽了回去。 说到底我还是无法完全相信白修静,尤其是发生了那诡异的一晚后。 …… 其实我很想自己和仲颜帖木儿交谈一番,可无奈不会蒙古语,又不能让白修静来充当我们的翻译官,只好忍下这个念头。 在羊肉和饽饽的陪伴下度过了几日,闵京还是没有消息。我成天蹲在马车上看着白修静和敖敦在仲颜帖木儿的帐篷里钻来钻去,心里的郁闷一日高过一日。 这一日我闲着无聊踱到马场,斜眼瞥到一个马夫打扮的人正拎着饲料喂马。 我悠然从他身边路过,眉心一紧,倒退了两步细细打量着他,越看越觉得这身板和长相像极了高丽人。 草原上怎么会有高丽人? 我吐掉嘴里的草芥,走过去戳戳他的肩膀,用高丽话道:“是高丽人?” 那马夫吓了一跳,扔下饲料桶结结巴巴道:“小的、小的是……” 我懒得问他一个高丽人怎么会给瓦剌人当马夫,一边拖着他往仲颜帖木儿的帐篷里走,一边道:“你叫什么?” “李,李……” 我皱了皱眉。该不会是个结巴吧。 “李什么?”他一边被我扯得直翻白眼,一遍道:“李……李不花!” …… 拽着李不花一路跑到仲颜帖木儿的帐篷,让帐前的护卫通报了一声,拍拍袍子钻了进去。 白修静不在,敖敦正蹲在桌边的架子上睡得正熟。 仲颜帖木儿穿着棕色的大襟长袍,长而微卷的黑发落在矫健的胸膛上,正盘腿坐在西面的地毡上,低头看着手里的羊皮卷。他见我进来也没说话,理好长袍坐正,直接推了一只牛角杯给我,很有威严的气势。 我也严肃地朝他点点头,接过来一饮而尽——又是马奶酒,好难喝。我愁眉苦脸地咽下去,擦擦嘴角,对着一旁战战兢兢的李不花道:“我说,你来译。” “皇上失踪之事真的与你们瓦剌无关吗?”我用高丽话问道。 好半天没有听到回音。 仲颜帖木儿在对面木着脸看我。 我咳嗽一声,斜眼瞪着李不花,他立刻结结巴巴地对仲颜帖木儿用蒙古语翻译了起来。 我在旁边听得心一揪一揪的,无比后悔自己怎么找来个结巴。待李不花终于译完这句话,仲颜帖木儿放下手里的牛角杯,沉默了许久,微张的嘴唇里吐出两个标准的汉字:“无关。” 我呆了。 “你,你……”你怎么会说汉话?! 仲颜帖木儿轻笑一声,玩味般看着我僵硬的表情:“我有说过自己不会汉话吗?” 趁着我愣神的功夫,他朝李不花挥挥手,让他退了下去。 “想不到尚书大人还会说高丽话。”他用欣赏的目光看我一眼,又斟满了自己的牛角杯。 我还没回过神来。 仲颜帖木儿忽然眸色一沉,道:“尚书大人可真是糊涂。那么鲁莽就叫一个别国人来充当翻译官,也不怕泄漏重要情报。” 我顿时惊出一身冷汗。说的没错,我太急于和他密谈,反而抛却了更为重要的警惕感,这委实有些要不得。仲颜帖木儿观察着我变幻莫测的神情,悠悠道:“放心吧,李不花一家都是从高丽逃来的权臣家奴,不会泄漏你们天朝的秘密的。” 我总算放下心来,定了定神道:“那现在,大汗是不是可以回答在下的问题了?” 仲颜帖木儿扬了下眉,好一会儿才用沉着的语气慢慢道:“陛下失踪那日正是我们和鞑靼首领尔答的初次交锋,还有他的心腹爱将末雅矢里。末雅矢里为人极其乖张狡猾,之前便与额森勾结暗地支援他的野军,那次也是他设计把陛下骗到了西南裂谷。我们本以为凭陛下的聪慧一定会顺利逃脱,梭巡几日没有什么发现便回了营中,谁知陛下竟会真的失去音讯,还惹得你们如此猜忌。” 他说名字的时候用的是蒙古语,我掏出怀里的记录着蒙古各部将领的名簿细细看了一遍才知道是哪几位。 “况且,陛下那等英武的人物,即使是在这充满男儿豪情的草原上也是少有的,本汗还想多与他切磋切磋,怎么会贸然俘虏他与你们敌对?”仲颜帖木儿说着,手指在牛角杯的边缘划出一道弧线,“这些我都对白说过,怎么,你没有去问他吗?” 我避开他的最后一个问句,反问道:“我们要如何相信你?你难道不想统一草原么?” “统一草原?”仲颜帖木儿大笑着站起来,“我已对你们天朝俯首称臣,又平白得了那么多恩惠,断然不会再背信弃义;更何况比起称霸草原,我更忧心自己的子民。” 我这才想到他自从夺嫡成功后便再没有发动什么战事,仅有的一次还被不明原因压了下来,和我们签署了服从和贸易的条约。作为一个统治者,他似乎并没有什么理由剥夺百姓的安稳。 想到当初对他的怀疑,我不由得惭愧了几分。 “……你好像并不信任白。”仲颜帖木儿突然道。 我沉默着,并没有否认。 他眉心一蹙,越过长桌朝我凑过来,高大的身躯在我脸庞投下一道暗影,吸吸鼻子道:“你身上有味道。”我闻了闻自己的袖子,奇怪道:“什么味道?” 不会是这些天羊肉饽饽吃多了,洗不干净留下的膻味吧…… 仲颜帖木儿的目光逐渐变得复杂起来:“白,还有林的味道。” 我愣住了。一起在马车上颠簸了那么多时日,有白修静的味道很正常,可林照溪的味道是怎么回事? 我干干一笑,也没有多问,只是道:“大汗鼻子真是灵便。” 仲颜帖木儿摆摆手,重新端起牛角杯道:“不用叫我大汗,叫我的名字就好。” 我凝视着他深邃的五官,心中没来由的一悸,迟疑了好久,试探着道:“仲颜帖木儿?” 噗地一声,眼前人嘴里的马奶酒喷了出来。 怎么反应这么奇怪?我沉思了半晌,仰起头试着亲昵地唤道:“……帖木儿?” 仲颜帖木儿又是噗地一声。抬手擦了擦胡须上沾到的马奶,他哭笑不得道:“你们朝里的翻译官都是吃闲饭的吗,怎么译出来的名字这样难听?” ……好像确实不怎么好听。我耷拉着脑袋,郁闷道:“那我该叫你什么?” “沐岩。” 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又道:“我的汉名。” 我点点头。沐岩…… 虽然沐这个姓在中原并不多见,我却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不对,他一个草原上的大汗,是从哪儿得来的汉名? “话说回来,我还未来得及正式感谢你。”我正凝眉想着,只见他指着架子上的鹰道,“敖敦被鞑靼的巡逻兵射伤,是你救了它一命吧。” 敖敦醒了过来,不满地朝他低啸一声,又把头埋进了羽毛里。他摸摸敖敦的脑袋,似是欣慰地道:“回来的时候居然还肥了许多,真是不可思议。敖敦从不吃生人给的食物,你倒有些能耐。” 这只蠢鸟不吃生人给的食物? 我打量着敖敦,好像确实比我把它捡回来时胖了不少。 “非常谢谢,”他朝我举起杯子,英俊的面容在天窗的投进来的阳光下分外迷人,“腾格里神将永远保佑你。” 腾格里神是他们草原的天神。 我忽然觉得,仲颜帖木儿似乎是个很不错的人,抛却地域的隔阂,我们说不定也能成为朋友。 两人对饮了一番,他朝我笑道:“既然误会已经解开了,尚书大人可不可以回答我一个问题?” 我点头,静静等待着下文。 “你真的如同传闻中那般,可以把任何男人在床上治得服服帖帖吗?” 他看着我。 我看着他。 …… 61 …… 摇摇欲坠地从帐篷里走出来时,我的脸黑得像锅底。 ——本尚书的英名何时传到瓦剌来了? 别说方继言看我不顺眼,我都忍不住想抽自己几巴掌。让京城的人看笑话也就罢了,现在连草原的大汗都要拿这事儿来嘲笑我。 敖敦飞到我肩膀上低啸一声,金黄的眼睛骨碌碌转着,像在打量我一番。我约莫着它可能是饿了,就走到自己的帐篷里撕了块撒着孜然的羊肉给它,谁知它低头一闻,居然很不满地张开翅膀飞了出去。 不一会儿,它吃力地顶开帐子飞进来,爪上抓了一只灰扑扑的野兔。 我目瞪口呆。 爽快地和敖敦烹了那只倒霉的兔子之后,我心满意足地抹着嘴巴出帐篷看风景。 近些天草原放晴,除了有些沟壑的地方还盛着积雪,其他地方早已露出新鲜的绿,映在眼里自是一派清新之感,连整日晦涩的心情也被这绿色冲刷得明媚了几分。 我慢慢地走着,远远看见有几对穿着肥大白裤的瓦剌青年,正抱在一起抵肩对峙着,踩在草地上进行摔跤比赛。 其中有一对体型差距悬殊,一个是高大威猛的黝黑汉子,一个是身形瘦削的纤弱青年,在原地不停地盘旋相持,绊、缠、勾、挑,你来我往斗得十分激烈。当那个体型稍小的终于绊倒那个大汉时,我忍不住脱口道:“真汉子!” 胜利的年轻人回过头,长长的帽缨飘落而下,露出一张明净的脸来。 居然是白修静。 被绊倒的大汉躺在青草中喘了好久,站起身佩服地看他一眼,口中不知说了些什么,提提白裤便走了。 待白修静走近,我朝他竖起拇指赞叹道:“想不到白阁老看起来瘦弱,力气竟是这么大。”白修静拭去自己额角冒出的几滴汗水,和煦一笑道:“以前在草原上的时候,我的诨名叫搏克巴特儿。” 这些日子在草原,我多少也学会了一些他们的词句,于是想了想道:“摔跤英雄?” “是。” 我打量着他的小身板,疑惑道:“难不成你从未败过吗?”白修静的微笑里透着几分骄傲,扬眉道:“尚书大人不如来试试?” 我不知哪根神经抽了一下,竟欣然应道:“好!” 刚学着其他几对青年的样子把手放到他的腰带上,还未反应过来,我就被结结实实地摔在了草地里。白修静低头悠然地看着我,我尴尬一笑,站起来再次摆好架势。然后我又被放倒,又爬起来,又被放倒,又爬起来…… 日落的时候天边烧红了好大一片云,看起来就如一匹踏着烈火的战马。 我气喘吁吁地仰躺在青草之上,觉得有点凄凉。三十多岁,怎么说也称得上是辉煌的年纪,但和二十多岁真正的巅峰时刻相比,难免相形见绌。 白修静也躺在我身边,腰上和帽上的长缨有些许陷在碧绿里,声音近得几乎掠在我的耳廓:“其他地方我可能不强,但是摔跤,连帖木儿和溪都是比不过我的。” 一时间,草原寂静得只能听到风声。我偏过头,凝视着他在落日下有些晕红的脸,半晌才犹豫着问道:“你和林照溪……” “他是我的恩人。” 我诧异道:“不是爱人吗?” “不是。”他的眸子逐渐低了下来,“我不爱他,他也不爱我,我们只不过是……” 只不过是? 白修静没了声音。 我遂不再问下去。他们之间的事想怎样都好,反正与我无关。 打算起身回帐篷的时候,白修静突然低低地道:“……哈斯。”这一声极轻,还隐隐露着无奈和苦涩的意味。我刚抬起来的手又放了下去,迟疑了一下问道:“那是什么意思?” 他看着我道:“蒙语,玉的意思。” 玉…… 白修静轻轻仰起头,盘扎的长发落了下来,在草地里黑得就像一片墨玉。“我的哈斯。”他凝视着我,眼底一片迷离。 两人挨得很近,能够清楚感觉到彼此呼出的热气。我仿佛受了蛊惑般,低头一寸寸朝着他的嘴唇挪近…… “咳。” 什么声音? “咳。” 我仍是朝那两瓣殷红挪近…… “咳!!” 我木然回头,方继言一脸忧愁。 再低头看看身下,已没了白修静的影子。 “尚书大人,你这是要断了全朝廷的袖子吗?”方继言凄凄惨惨戚戚地瞅着我道。 “放心吧,断谁也不会断你的。”我信誓旦旦道。 他白我一眼,继续凄凄惨惨戚戚地在手中的册子上划拉着。 我犹豫了一下,道:“顶多断你的儿子。” …… 第二天我顶着熊猫眼浑浑噩噩地随仲颜帖木儿的军队拔营。 敖敦蹲在我肩膀上朝方继言亮着自己的利爪。 待方继言终于受不了敖敦那双犀利的鹰目逃下马车时,白修静拧了一只湿帕子给我擦着眼眶。 我轻声叹气,自觉地离白修静远了一些。白修静一愣,却是没说什么。 由于仲颜帖木儿正在行军途中,食物单调而乏味,当我终于快要忍受不了羊肉的膻味、饽饽的干涩和奶茶的腥气时,有热情的瓦剌姑娘给我们这些使臣送来了一些风干的蘑菇和两棵小葱,一度让我感动得热泪盈眶。 白修静把蘑菇撒上佐料给我做了拌饭,剩下的熬成香糯的蘑菇糙米汤。配着草原上难得的清水,啃着那两棵珍稀的小葱,我心里满足极了。 我坦然地接受着白修静无微不至的照顾,并没有问为什么。我们又回归了来时那老夫老妻般的相处方式。 行到靠近沙河的一个小部落,仲颜帖木儿领着他的军队去与鞑靼的一波小骑兵队交锋,我们则带着充足的粮食和侍从踏上了另一条道路。由于始终得不到闵京的消息,几个使臣商讨了一番便决定去那个西南的裂谷探一探。虽然心知去了也不一定能找到什么蛛丝马迹,但总归比留在营地里观望强。 我心中有个预感,那就是闵京还活得好好的。 62 因为相信了自己的这个预感,我在草原的日子过得还算快活。 一路走走停停,偶尔在沿途的小部落里歇脚,我总喜欢和那些热情大方的草原姑娘聊聊天。蒙古语似乎比高丽话容易些,我很快就掌握了基本的日常词句,白天听姑娘们唱曲,晚上向白修静讨教,半个月下来总算能把话说囫囵了。 我和姑娘们聊天的时候,方继言就坐在那里酸溜溜地看着我。 我抽空朝他咧出一个得意的笑。姑娘嘛,都喜欢健谈的小伙儿,我虽然算是半个老男人了,但怎么着也比他年轻,再加上还勉强拿得出手的口才,他不羡慕嫉妒才怪呢。 白修静性子比较闷,话仍然很少,即使有姑娘朝他搭讪也总是碰壁。于是我心安理得地享受起姑娘们更多的关注来,时而给她们讲讲天朝的风土人情,时而故作深沉地追溯一下两国邦交的历史,有时候高兴了还会谱几支曲子给她们听。 只这短短几日我就深刻地感受到,原来我那犯桃花的命格不只是男人,姑娘也一样中招。 姑娘们看我的目光一天比一天深情,我开始犹豫着要不要抛却断袖的歪路走回正道上来。当然,这种心思在白修静越来越诡异的眼光和方继言越积越厚的史册下,还是很快消散了。 在方继言的笔尖快要磨秃的时候,草原短暂的晴天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所取代。 我们几人在部落里逗留太久,错过了去裂谷侦查的最好时机,个个都是后悔不迭,方继言尤其记了我一笔。由于不知道这场雪何时会停,我们还是趁它没有覆盖住选好的路线时就动了身。 披着厚厚的大氅到达那个叫巴音的裂谷时,白修静看着脚下那深而宽敞的鸿沟,忽然道:“皇上可能并不在鞑靼手里。” 我一愣:“何解?” 白修静蹲下来,抄起一团松软的雪看了看,神色凝重道:“现在还是大雪封原的季节,鞑靼军粮补给十分紧张,多带一个人便是多一分累赘,再加上他们接连战死几个大将,局势不稳,没可能按捺到现在都不来恐吓要挟。” 他看起来居然有点紧张。 我看着他紧张的样子,也紧张了起来。 这话说得确有几分道理。但我想起临行前林照溪那胸有成竹的样子,又有些迟疑。莫非这件事不在他的预见范畴? 几个武功高强的护卫在前面探着,一行人小心翼翼地下了谷底。 我们终究还是来得晚了一些,许多活动过的痕迹都被大雪掩埋得透彻。去那几个发现闵京亲卫的尸体的地方细细探了一遍,也没有找出什么线索。方继言一把老骨头累得够呛,也不理会在那狭小的地域徘徊的我们,拨开雪堆露出一块平地就坐下来阖眼歇憩。 我把玩着探子送来的闵京的龙佩,长叹了口气。闵京闵京,如今你是生是死,又身在何处? 白修静在我身边出神地看着手中用蒙古语记载着的卷轴,一手在石壁上摸着那些凹凸不平的沟壑,眼神专注而认真。 “白阁老,你的精神怎么不太好?”我看着他黯淡的脸色问道。 他合起手里的卷轴,眼帘垂了下来:“我在想……” 他斟酌了一番,道:“巴音裂谷旁边的荒地隐藏着许多上古部落的遗址,单是文字记载的就有六个。这里地势极其复杂,就连长居于此的瓦剌人也从未见过它的全貌。虽然没有人亲眼见过那些消失的部族出没于此,但是或许……” 我打断他的话,有些哭笑不得:“你是说,皇上有可能被哪个原始部落的人掳去了?”不等他回答,我便笑起来道:“哪会有这么传奇……” 这时,一个护卫突然在前方唤道:“尚书大人,这里好像有古怪的图腾。” 我的嘴角裂了。 到那个护卫所指的石壁上细细打量了半晌,上面确实有些古怪的非自然纹路,连在一起深埋地下,指向一个未知的方向。白修静拨开凌乱的雪层用指甲刮了刮,道:“有些年月了。” 一直在远处坐着歇息的方继言站了起来,眯着眼睛凑到石壁前,也打量起那些纹路来。 三人正沉默着,头顶上突然传来一阵猛禽的啸声,我抬头一看,一只鹰从裂谷之上俯冲了下来。 是敖敦。 它不是随仲颜帖木儿一起去交锋鞑靼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身边的两人都没有对敖敦的到来做出什么反应。方继言哼了一声,离我远了些。敖敦蹲在我肩膀上好整以暇地瞟我一眼,很有灵性的样子。 白修静不停地清理着石壁上的雪层,对我道:“依照这个图腾的延伸方向,或许我们可以发现什么隐匿的部落。” 我往石壁上一瞧,那图腾还真是往前方一个干涸的谷涧里延伸的。叫上几个护卫在前方探路,我们踏着越来越崎岖的石路艰难地摸索着。 前方的视野越来越狭窄,缝隙也愈发小了起来,我们很快寸步难行。在护卫通报无法前进时,我丧气地看了一眼肩上的敖敦,无精打采道:“敖敦,你去前面瞧瞧。” 身边的几个护卫都笑了起来。谁知敖敦长啸一声,竟真的展开双翼直冲云霄,从那狭窄的缝隙之上飞了进去。 我愣了一下,吃力地把脸贴在合得相当严密的石缝上,看着敖敦越过层层幽密的石林,在一片苍茫的白雾上盘旋巡视。 倏然,敖敦像看见什么似的一顿,登时朝一个方向俯冲过去。一支装饰得极其花哨的小箭从大雪覆盖的石林里射出,径直朝着敖敦射去。它急忙合拢翅膀,却还是没有敌过箭矢的速度,被射中了翅膀的一角,在云雾里发出一声凄厉的啸声。 它在空中挣扎着朝我们飞过来,还未到我面前就摔了下来。 白修静见状忙拔下那支入肉不深的小箭,给它的翅膀做了简单的包扎。敖敦耷拉着脑袋安静地躺在我的双手上,看起来有些萎靡,金黄的圆眼睛注视着方才自己遭殃的地方,隐隐透着一丝光亮。 这下我们都确信了一点。 裂谷的尽头,有人。 方继言端着那支镶着精致尾翎的小箭,一边看着它一边审视着石壁上的图腾,若有所思的样子。 依这老家伙刚才看到这些图腾的反应来看,他或许是知道了什么。方继言当翰林这么多年,别的不会,论起历史和传说的知识还是略胜别人一筹的。 我忙问道:“方翰林,你可看出了什么?” 方继言慢悠悠地转过头来,慢悠悠地放下手里的箭矢,慢悠悠地叹了口气,又慢悠悠地道:“什么……也没看出来。” …… 我凝视着自己的右手。 第一次,它有想抽除了苗恩以外的人的冲动。 63 …… 回到落脚的部落时,我们接到了前线探子的消息。仲颜帖木儿不愧是草原上的雄鹰,胆略极其过人,仅短短几日就攻下了鞑靼边上的几个小部落,鞑靼首领尔答在和他交手时丢下自己的一条胳膊狼狈而逃,大将末雅矢里也被他俘虏。 我在由衷佩服的同时,也隐约觉得有点困惑。这个野心勃勃又实力超群的年轻英雄,是怎么甘心对我们俯首称臣的? 几个人一回来就对着巴音裂谷石壁上的图腾琢磨起来。方继言一直摆弄着手里的小箭,对着面前临摹的壁画若有所思地看着。 明明说了什么也看不出来的,可他这个表情怎么看都不像是一无所知的样子。白修静出去打水,我嚼着蘑菇梗模糊地问道:“……能看出使这箭的是谁么?” “人。” 我的右手颤抖了一下。 方继言慢条斯理道:“女人。” 我一愣。 方继言难得的没有给我摆脸色,指着那箭尾的花翎道:“你看这箭装饰得这么精美,多半是摆放在屋里观赏用的物什,没有男人会把它当武器使。依它当时射出的力度来看,那应该是个有些娇弱的女子。箭头很钝,箭身极小而且累赘太多,可见射出它的人并不是存心想杀死那只蠢鸟,只是给你我一个警告罢了。” 我觉得有点靠谱,就赶紧把嘴里的蘑菇梗咽下去道:“然后呢?” 方继言把箭翎凑到我鼻下:“你闻,香的。”我茫然道:“是啊,然后呢?” 他擦了擦那箭,放到随身放墨宝的锦盒里,一张老脸浮现出有些不自然的红晕:“这说明她八成是个喜欢打扮搽香的美女。” 我默默地看着他:“你看了这么久,就只得出这个结论么?” “是啊。”方继言点着头道。 …… 扔下眼圈青黑的方继言,我出了帐篷细细思索着。一个姑娘家,怎么会出现在那寸草不生的裂谷深处? 当时敖敦才盘旋不久就中了箭,可见那姑娘应是早就站在那里并随身携带弓箭了。是怎样的部落才会允许女人流连在外,用丝毫没有杀伤力的箭攻击外人? 当然,也没准儿会是个男人。喜欢涂脂抹粉的男人我又不是没见过,有什么好奇怪的。 正想着,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沸腾之声。我绕过个个帐篷和简陋的小木屋,老远便望见仲颜帖木儿带着他的将士和战俘回来了。 仲颜帖木儿的下巴好像受了伤,上面有一道极细小的口子,周围的胡子因为伤处被刮得干干净净,硬朗的弧度衬着他那深邃的眼眸更是英俊不凡,也更加年轻了。除此之外,他全身上下完好无缺,神情看起来相当骄傲,和身边马背上那缺了一条胳膊的狼狈尔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刚一下马,脖子上就挂了好多条哈达。这个巴音裂谷边上的部落是上次两地交火时受害最深的,有好些人家都被尔答抢去了姑娘,如此一来仲颜帖木儿就是他们真正的英雄,是瓦剌大地的荣光。 草原素来以实力说话。能战且善战,这就是为什么庶出的仲颜帖木儿能赢得大多数百姓的爱戴,甚至被冠以钢铁的名字。 夜晚,我和白修静入了他的帐,盘腿坐在地毡上静静地听他谈这次交战所获得的线索。 仲颜帖木儿用汉语慢慢道:“尚书大人,我要告诉你和白一个很遗憾的消息——你们的皇帝陛下并不在尔答手里。” 白修静和我皆是沉默不语。 虽然早就想到了这一点,也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是让我们直接面对这一事实,还是免不了心中的忧虑和无措。 仲颜帖木儿刚想再说什么,厚厚的帐帘却被掀起来,一个士兵进来在他的耳边低语了几句。他点点头,对白修静道:“白,朝碌长老家的两头牛被塌下来的牛棚盖住了,他的孙儿和好几个汉子合起来都没有抬动,你力气大,不如去帮他们一下。” 朝碌是这个部落的长老,是个慈眉善目的老人,为人很热情,也非常喜欢白修静,好几次都试探着套他的话,想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这所谓的救牛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想让自己的女儿和他见上一见才是真。 白修静不疑有他,站起来时望了我一眼。我忙道:“你去吧,我和方翰林没什么事,你今晚在朝碌长老家过夜就行。” 仲颜帖木儿待白修静随着那个士兵走后,便意味深长地看着我道:“白刚才的样子,就像是出门的妻子征求丈夫同意一般。” 我干笑两声,没说什么。 仲颜帖木儿放下手中的牛角杯,走出帐篷道:“尚书大人请跟我来。” 我连忙跟上去。 仲颜帖木儿身姿颀长,比我高了许多,走在前面就像一堵墙。然而他虽然高大,腰身却是十分纤细,束着长长的稠缨腰带美得格外有魄力。 深夜又下起了不小的雪,打在身上很快融进带着火炉温热的大氅里。尾随在他身后越过重重隔栅,到达他们军队驻扎的地方,在一个阴暗的黑色大帐前停了脚。刺鼻的潮湿与腐臭的气味袭上来,我暗暗皱了眉。 这里分明是关押战俘的地方。 两边的守卫拉开帐帘时,仲颜帖木儿站定道:“我请尚书大人来,是想请你帮一个忙。” “什么忙?”我说着抬起头,被眼前的景象骇了一跳。 只见两个身形魁梧的大汉正赤身裸体地覆在一个少年身上,随着少年压抑的痛呼声在他的股间抽动着黝黑的男形,发泄之后就疲软地倒在一边,换另一个人来。少年唇红齿白,面容稍稚,身上盖着一层不算薄的肌肉,身体称得上是白璧无瑕,可此时却满满地盛着精斑和血迹,看得出已经被那两个大汉糟蹋了许久。 “他、他……”我指着那奄奄一息的少年语无伦次道。 这仲颜帖木儿,让我来看这事是做什么! “尚书大人不知道他是谁么?”仲颜帖木儿虽然笑着,脸上却透着一丝阴毒的冷意。“狡黠异常又害得你们陛下不知所踪的,鞑靼大将末雅矢里。” 大将?这看起来年纪不大的少年竟是让仲颜帖木儿吃过亏的鞑靼大将末雅矢里? 仲颜帖木儿的眸子变得深沉起来,从怀里掏出一本线缝的书册,随意地翻了翻便递给我。 我接过来定睛一看——《蓝公传》。 这是个啥玩意儿? 开篇便是:【蓝公者,身长五尺有七,狭眼鹰鼻,平颧细耳,面无艳。其母色雅,蓝公坠地时便沐天恩,乃泛桃花,善银。我朝盛男风,尤以蓝公最盛,其胯下美人当为媚拂春晓,无一不服。吾常于市井之间听闻,颇得乐趣,遂着此书以乐天下人。】 我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翻了几页一一看过,我身形颤了颤,恍如晴天霹雳。 【碧琅早已被身上的人弄得泪水涟涟,两点茱萸酥润如软玉,口中不迭地唤着‘冤家,你这是要整死我!’语未落,前端那娇艳的嫩芽便被那人捻住,嘤咛之下竟是去了。而那人仍是屹立不倒,腰杆挺着将他弄得更为仙乐,颤栗之下竟身如云顶,绵软销魂】 【墨玉撅着那美臀,一桃眼美穴在蓝公眼下挑逗翕动,蓝公先探一指入穴,贴着炙热的的穴壁以九浅一深、五捻两转之技玩得甚为快活。墨玉扭着蛇腰,蓝公所触之处皆是一片绯红欲色,吟哦声幽美绕粱,头一回用洞去了前面,那滋味竟是前所未有】 【浅尘以坐莲之姿盘于蓝公腿上,体内的物事缓缓饱胀,蓝公搂着那香肩噬在嘴里,腰身顶动着小人迷醉了眼,乍如疾雷劈中,又如游云飘渺,再如鼓声切切,不疾不徐地专照一点辗转研磨,很快让浅尘丢了阵地,亲爹爹好哥哥地胡乱嚷起来】 …… 我默然合上那书,留意了一下封皮上着书人的名姓,心想回去一定宰了这个人。 这等艳情小说,怎么流传到瓦剌来了? “我对着这小册子琢磨了好久,也想像尚书大人这样把男人治于胯下,指点了手下的人去拿战俘尝试,可惜他们都没有你那样的好本事。”仲颜帖木儿长叹一口气,目光落在眼前还在交合的那对人身上,“这不,都上他半天了,也没见这小子服软。” 我瞠目结舌,惊骇之下不由得变得结巴起来:“你、你的意思是……想让我……” 仲颜帖木儿“笑眯眯”道:“没错,想让蓝公亲自上阵,帮本汗上了他。不过是个无伤大雅的小忙,尚书大人不会拒绝吧?” 上了他?还无伤大雅?! 我连连后退,哭丧着脸道:“请大汗莫要顽笑,我……”仲颜帖木儿凑过来拍着我的肩,递给我一个了然的眼神:“放心吧,白不会知道此事的。” 我离了他的手,仍是哭丧着脸:“我不是这个意思……” “尚书大人可是嫌末雅矢里不是清白之身了?”仲颜帖木儿皱起眉,“这理由可牵强了些,毕竟据我所知,你的那些相好似乎都不是清白之身吧?叫他洗洗干净再过来,还不是照样能用?” 说着他便吩咐了那两人把末雅矢里拖下去洗干净。 末雅矢里听不懂我们两人的谈话,可似乎也能从神情看出几分,从我开始打量他时就龇着牙瞪我,最后有气无力地被那两个大汉拖下去了。 我忙摆手道:“不,在下不是说这个……我想大汗可能误会了些什么。我年轻时是风流荒唐一些,找的相好也是自小便做那一行的,根本不用什么所谓的床技便能舒爽,所以说……” 我想我的说法够婉转了。谁知仲颜帖木儿眼珠一转,居然道:“尚书大人的相好,可有处子吧?” 我不明所以道:“有。” “有初次便享受到的么?” 我嘴角一歪,脑海里竟是浮出了闵兰和燕柳的脸。“……有。” 话一出口我便暗道糟糕,梗着脖子看了仲颜帖木儿一眼。果然,他低着头给了我一个有些阴森的笑容。 “尚书大人还是认了吧,本汗这次还偏要见识一下你的本事。”他的语气很悠然,让人仿佛听不出话里的威胁,“不然,我相信你们朝中不会有人在意失了个尚书。” 看着他脸上冷硬起来的线条,我没来由得感到脊背发寒,愣愣道: “你不是说,对我们俯首称臣便断然不会背信弃义吗?” 仲颜帖木儿找了处相对干净的地方坐下来,淡淡道:“是这样说过。可对你们俯首称臣,不代表我不会统一草原。等将这北方的大小部落统统收服,在加上西征,还不知道要等到哪年哪月,至于会不会灭了你们的王朝,或许就是下一任汗王的事了。” …… 我早该想到,仲颜帖木儿是鹰,是狼,是狐狸。 我怎么能奢望和这样的猛禽、这样的野兽成为朋友?在他眼里,只有利益之分,而无敌友之分。 末雅矢里很快被推了进来,双手被缚在身后,身上仅穿着一层薄薄的纱衣,被帐外的大雪冻得直打颤,倒在地上凶狠地瞪着仲颜帖木儿,朝他啐了一口。 仲颜帖木儿一点都不恼,反而面带笑意地朝他说了句什么。蒙古语,似乎含着侮辱的意思。 末雅矢里瞬间大怒,在地上挣扎半晌,被仲颜帖木儿重重地踢了一脚,愤恨之下终是认命地闭上眼睛,在这之前还轻蔑地看了我一眼。我站起来朝他走去,蹲下身伸手揭了他的纱衣,抬眼对仲颜帖木儿低声道:“那么在下便要开始了,还请大汗行个方便。” “为何我要给你行方便?”仲颜帖木儿轻笑一声,眼里尽是冷漠,“这分明是我们瓦剌关押战俘的军帐。” 我一愣,收回手道:“莫非大汗还要亲眼看着不成?”仲颜帖木儿理所当然道:“当然要看,不然我怎么学呢?” 这下坏了。若是他要亲眼看的话,我根本想不出什么计策来伪装。 思来想去,我叹口气,决定使出一个下下之策。 “其实啊,学这个很简单。”我故作深沉地看着他道。 话音刚落,仲颜帖木儿果然表现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先前眼底的冷漠也倏然消散,正了正身问道:“怎么个简单法?” 我挪到他身边坐下,紧盯着他因刮了胡子而露出的姣好嘴唇道:“大汗亲过女人吗?” 仲颜帖木儿摇头。 “没有?”我有些诧异。 仲颜帖木儿冷哼一声,看起来有点不屑:“草原上的女人虽然珍贵,于我而言也只不过是用来传宗接代和发泄欲望的,我亲她们做什么?” 我对他这话颇为不喜,却硬生生压下所有的不爽,挤出一张笑脸道:“大汗说的在理。但说句实话,在下的床技其实并没有那书中瞎写的那样高超;依我看,无论是制服男人还是女人,首先要学会的是亲人,吻占八分而床技仅占两分罢了。” “哦?必须要亲?”仲颜帖木儿眉毛一拧,有点怀疑地看着我。 我严肃地点点头。 他的下一句很可能是:那是怎么个亲法? 果不其然,他顿了顿道:“那是怎么个亲法?” …… 我心一横,照着他的唇堵了上去。 64 仲颜帖木儿虽然有草原人一贯的阴险和狡黠,却也继承了他们对待情事的原始态度,花样技法一窍不通,更不知如何享受,在我这种老手面前简直单纯得像只小绵羊。 因为我还留着胡子,亲的时候便硬是敛下了三分肌肤厮磨之技,只撑开他略显冰凉的唇瓣顶了进去。仲颜帖木儿的鼻梁太高,正面较量有些吃力,还得避开他下巴上的那道伤痕,我小心翼翼地箍住他的后脑,侧头含着他的舌尖轻轻吮噬,精准地刮过他舌苔上的每一个敏感点,极尽全力地挑逗着。 这似乎是我吻过的最醇冽的唇,从里到外都散发着草原男儿的阳刚气息,滋味居然好得不可思议。惊讶的同时我又有点感动,没想到此次草原之行能占到他们大汗的便宜,不枉我在路上受了那么多颠簸。 仲颜帖木儿一言不发,起初还用含着嗤意的眼神看我,不一会儿就突然一颤,深邃的眼睛有了两分慌乱。 我离了他的唇,眼珠子转了两转,从上往下略略一瞥。 果然…… 地上躺着的末雅矢里一脸惊恐地看着面带红晕的某大汗。 仲颜帖木儿推开我沉默了半晌,目光复杂地摸着自己的嘴唇道:“你们天朝人……花样就是多!” 我咧嘴道:“大汗谬赞。”你当我那么多年的袖是白断的么。 …… “所以呢?”仲颜帖木儿很快恢复正常,抄着肩站起来,看看我又看看末雅矢里,“你上还是不上?” 末雅矢里的身子骤然绷紧,像是听懂了这话的意思一般。 我一愣,赶紧劝道:“大汗不必急于一时。我于草原来说不过是个外人,就算能让末雅矢里乖乖听话,也终究和大汗想要的成效相却甚远。不如我把全部技法教给大汗,由大汗亲自TJ如何?” 我知道草原人对贞洁没有刻意的要求,娶父亲的小妾、娶嫂嫂的也不在少数,若是仲颜帖木儿自己有那个本事,肯定不吝于亲自上了末雅矢里。 想到这里我看了一眼地上茫然的少年。末雅矢里注意到我的目光,龇牙咧嘴地朝我瞪了一通。 技法我是没有的,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有道理。”仲颜帖木儿抚上自己下巴上的那道伤痕,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波澜,“可本汗又没有你那般天赋异禀,短短数日怎么学得会呢?” “能学会!”我坚定地望着他道,“想当初在下也不是一蹴而就,所有的技法都是一朝一夕练过来的,像我这般愚钝之人都能通晓其中奥妙,天资过人的大汗又怎会不行呢?” 他迟疑了一下,示意我接着说。我叹了口气,一脸真诚地道:“其实,上上之技,都是从下下之技冶炼出来的。” 仲颜帖木儿霍然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道:“你是说你……” 我忧愁道:“是啊,年少时都是在下的。若不是能与在下的人感同身受,我也练不出这样的本事。” …… 仲颜帖木儿忽然意味不明地笑笑,仔细地打量了我一番道:“能上你的人,口味真是特别。” 我的额角抽搐了两下,佯装没有听懂。 “不可能。”他幽幽地道,“让本汗承欢于男人身下,能说出这等狂言还安然无恙的人怕是只有你一个了。” “大汗觉得有损尊严?”我故作惊异道,“我听闻草原人为达目的,通常都是不择手段的。” 仲颜帖木儿冷笑一声,不置可否。 我一边紧盯着他,一边苦思冥想。 地上的这个少年虽然是挑起草原战事的罪魁祸首之一,还害得闵京至今下落不明,可我身为使臣又不明真相,还是不屑用这种法子折辱于他的。 依帖木儿刚才的反应来看,他并不是个容易忽悠之人,似乎坚定了要见识我那种本事的决心。说来也是,我若真的能把瓦剌大汗忽悠到去找个男人压自己,这一代的草原传奇就要由我改写了。 怎么办?莫非真的要背着闵京、当着这个变态大汗的面禽兽一回不成? 仲颜帖木儿看着我纠结的神色,沉吟半晌,终于大发慈悲道:“罢,这会儿夜深,尚书大人怕也是累了。回去好生歇息,明天我让他们给你炖几条虎鞭,准备齐全了再……” 落下的半句没有听清,我如获大赦拔腿就跑,却被仲颜帖木儿一把拎住后颈,在耳旁似是威胁又似是无意地低语了一句:“记得不要告诉白。” …… 只有一盏灯的昏暗帐篷下,没有白修静的影子,方继言坐在灯下拿着鼠须笔嗖嗖地在册子上划拉着。 我坐在他对面忧愁地道:“方翰林,我似乎想通了一件事。” 方继言没理我,继续奋笔疾书。 我惆怅地道:“人啊,不该断袖。”如果我一开始就老老实实地娶个姑娘过日子,也不会“美名远扬”到连瓦剌的大汗都惦记了。 想当年,闵京也是观摩了一番我为少年做事前清理的模样,还差点要我当场上了那少年。他那时是存了心要戏弄我,可这帖木儿是存了心要来真格。 方继言忽然仰起头道:“蓝尚书,其实你这话说得不对。” 我右眼皮一跳。 “断袖,也得分有品的断袖和没品的断袖。若是断上小倌馆里万人染指的狐媚子,是没品;若是断上帖木儿大汗那样的大人物,断出个名堂给天朝做贡献,那才称得上是有品。”他说着停下笔,一双小眼睛里闪着精光,“你能断了他吗?” 我哆嗦了一下,开始想象着自己和仲颜帖木儿如此这般的场面,怎么想都觉得像是一条小哈巴狗在上一只大藏獒。 于是摇摇头。 方继言咬着笔杆子笑得十分磕碜:“所以啊,你活该一辈子当没品的断袖,断没品的狐媚子。” …… 我微笑着出了他的帐篷,回到自己的居处,洗漱一番躺下来困觉。 若是皇上听到他的此番言论,恐怕他终其一生也只能做到翰林,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次日一早我一口气把胡子剃了个干净,咧着嘴摸摸光溜溜的下巴,感觉果然精神了许多。就着饽饽吃了几片干酪,我一边喝着奶茶一边掀起帘子,欣赏着眼前的茫茫雪景。 不多时白修静顶着晨露回来,身后跟了个面容清秀的活泼少女。他的神情看起来很是无奈,见到我像是要打招呼,又咽了回去,只是介绍道:“这是朝碌长老的女儿,塔娜。” 果然啊…… 我羡慕地瞥他一眼,朝他身边那明媚的少女礼貌地笑了笑。少女跳到我面前来,不待我开口便用那一双亮亮的眼睛看着我道:“我知道,你是白的哈斯。” ——什么叫白的哈斯? 我看着白修静,他却避开我的视线。 塔娜认真地对我道:“虽然白说喜欢你,可我觉得你没有我漂亮。所以我有信心,一定会让白喜欢上我的。”她说的很慢,咬字也很清晰,有意让我听明白的样子。 我看着白修静,他仍是避开我的视线。 丢下被塔娜纠缠的白修静,我越过帐篷悠闲地散着步。即使下雪,草原清晨的空气也很是清新,仿佛能淡化人的一切郁结。当我看到不远处那一个个支起的黑帐时,昨天的记忆忽然涌了上来。正慌忙地抬脚欲走,几个瓦剌士兵从角落里窜了出来,不由分说地架着我进了他们大汗的主帐。 仲颜帖木儿见我进来便挥挥手,让那几个士兵退下去,把帐帘紧紧地拉了起来。 “刮了胡子,好像精神了许多。”他看着我焕然一新的脸庞评价道。 我笑得两分得意,八分苦涩,目光落在一旁的末雅矢里身上,就变成了十分苦涩。 末雅矢里好像又被清洗了一番,这次身上披的是薄薄的红绸,还散发出胰子的淡淡香味。他纤细的脖子上系着锁链,正咬着牙跪在帖木儿脚下的地毡上。 仲颜帖木儿坐下来面无表情道:“尚书大人经过昨夜的修整,精神可好了些?”我硬着头皮道:“还、还好……” 他一脚踹上末雅矢里的腰,撑着下巴看着我道:“那就请尚书大人尽情享用吧。” …… 我弯身打量着末雅矢里,犹豫了一会儿,试探着摸了摸他的肩头。末雅矢里瞪着我,脸上露出耻辱的表情,恨恨地偏过头去哼了一声。 我看着他这副垂死挣扎的模样,心里忽然就纳闷了。 我虽然不英俊,但无论如何也比昨天那两个黝黑汉子长得好看点吧,怎么那时不见你有这种表情? 我缩回手,木木地把头转向仲颜帖木儿,梗着脖子道;“有人看的话,我会……我会硬不起来。” 某大汗了然一笑,指指旁边矮桌上放着的一碗散发着腥气的血红汤水道:“喝下这个就没问题了。” 我佯装没听见,在他灼灼的目光下发了会儿呆,站起身来苦口婆心地劝道:“大汗,这事真不能这样进展。想当年我去馆子里,必得先要那些倌儿唱个小曲下个小棋什么的,熟稔了才能更进一步;那些拿钱卖笑的尚且如此,更何况这位刚烈的将军呢?若是不事先培养感情,直接唐突的话日后会麻烦许多。” 仲颜帖木儿问末雅矢里:“会唱曲吗?” 末雅矢里没理他。 他又问道:“会下棋吗?” 末雅矢里还是没理他。 “没办法了,”仲颜帖木儿朝我摊手道,“日后麻烦就麻烦些,还是请尚书大人先下手为强。” …… 我欲哭无泪。 第一次,我无比深沉地思念着在和姑娘打情骂俏的白阁老,以及还窝在自己帐里写写画画的方翰林。 随便来个人救救我啊! 我深吸一口气,诚恳地道:“大汗,第一次真的是不能看的,而且我已禁欲多时,不知会不会有失水准,不如您先行回避,等我觉得可以了再来观摩不迟。” 仲颜帖木儿低头思索着。我仿佛抓到了最后的希望,紧紧地盯着他。 “好吧。”某大汗终于妥协了,“希望尚书大人不要让我等太久。” …… 他临走前给了我一个诡异的眼神。 被强灌了一整碗虎鞭汤的我撑在地毡上,无视下腹渐渐窜起的火焰,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那个……末雅矢里?”我对面前跪着的少年道。 他有些惊讶地抬头,似乎是没想到我会蒙古语。我站起来不停地在帐篷里徘徊,想以此发泄身上的燥热。 看着他瑟瑟发抖的样子,我挠了挠头只是道:“我不会动你的。” 他轻蔑地别过头,一言不发。 身上的热汗越冒越多,我解了外袍掠起里衣,脚步愈发凌乱起来。 末雅矢里一双带着伤痕的腿从红绸里滑落,我注意到他的抖动越来越不自然,身体也开始像我一样冒出汗来。 不好,怕是他也吃了什么东西。走过去扯下他身上的累赘,末雅矢里只是僵了一下,便顺从地打开了双腿,屈辱的脸上泛着红潮,身躯不受控制地朝我身上贴来。 我自认不是柳下惠,此时此刻也没有必要为了谁谁守身,可我并不想从了那个帖木儿的意,也不想作践我们二人。 我叹口气蹲下来,解开他的锁链,用那裹身的红绸在手上缠绕了一圈,包覆住他两腿中间那个湿腻的物什道:“……我帮你。” 他难以置信地看我一眼,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就被断断续续的呻吟声所淹没。他抵着我的肩,胸膛随着我手上的动作辗转起伏,两腿也缠上我的腰际,湿润地眼睛透着哀求。 我注意到帐外传来不耐烦的脚步声,便低声在末雅矢里耳边道:“叫得大声一点。”末雅矢里闻言,喉间溢出了听起来像是愉悦的声音。我辨不出这其中真假,只耐心地帮他解着药性。 当他终于发泄出来时,我的视野也开始泛起了薄雾,仿佛天地万物都只剩下末雅矢里高朝过后那泛着薄粉的身体。 我把他翻过身来,分开他的臀瓣,盯着中间那个熟悉的地方失神。 不行,再这样下去…… 意志模糊之间我想到,那绝不是普通的虎鞭,或许还加了些什么进去。 …… 不知过了多久,帐外传来仲颜帖木儿的声音:“尚书大人对末雅矢里还满意否?” “……美人,大美人!”我忙停下动作,用垂涎的声音答着,想了想又加上一句,“销魂,真销魂。” 他的脚步声渐渐逼近,站在帐帘旁道:“那本汗可以进去了么?” “等等!”我昏昏沉沉地喊道,“我,我还没找回状态呢。哈哈……” 仲颜帖木儿沉着地笑道:“那就继续找吧。” …… 这一耗,便是一天。 帐外大概是日头西落的时候,我和末雅矢里面对面坐在帐篷里的两个角落。 这药真是怪得出奇,无论我们二人如何动手纾解,还是感到浑身燥热,有一股隐忍的血劲憋在下身。末雅矢里静静地裹上红绸坐在角落里,很久,喉间发出一句低沉的声音:“你还在抗拒什么?” 虽然他看起来是个少年的样子,可声音听起来竟如成年男子一般,浑厚里融着沙哑。我有些诧异,但还是摇摇头,想了想又离他远了些,以表示自己没有丝毫龌龊之心。 他低着头,一张略带稚气的脸陷在阴影里,自嘲般笑道:“……是嫌我太脏吗?” “不是!”我赶紧摇头,慢慢地用脑海里积攒不多的蒙古语拼着句子,“我们两个素不相识,如今又都是中了药,我怎么好意思趁人之危呢?” 末雅矢里沉默了一会儿,朝我一步步挪过来。他侧身坐到我的身边,抱着双膝道:“昨天那两个,我不愿意;可现在,我愿意。” 他说着勾头过来,把吻落在了我的脖颈上。 意乱情迷之间,帐外突然传来白修静的声音:“帖木儿,你有没有见到哈斯?” “怎么,他没有和你在一起吗?”仲颜帖木儿的话里透着调侃,还有一贯的从容不迫,任谁也不会想到他在撒谎。 “他今天一天都没有回帐,我以为……” 我连忙拉下末雅矢里在我胸膛上摸索的手,凝神听着。 末雅矢里眼神一黯,却是没说什么。 我忽然喉间一甜,两眼有些发昏,耳朵也不断地嗡嗡作响。那两人的谈话声随着视野的模糊低了下来,听不真切。白修静就在外面,这是我唯一可以抓住的机会了,不然,末雅矢里已经这般主动地送上来,我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把持得住。 我定了定神刚想开口喊,却硬生生吐出一口血,倒在了面前的地毡上。 …… 面前现出白修静那双雪白的绒靴时,我很悲哀地想着,一直以为自己这辈子的死法会是精尽人亡,可现在看来,这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史上最让柳公汗颜的死法了。 …… …… …… 我醒来时已回到了自己的帐中,略略动一动身体,发现怀里竟抱了个温软的身体。 白修静正枕在我的肩膀上浅浅地呼吸着,酣睡的模样清纯而可爱。他察觉到我的动作后便醒了过来,朦胧地睁开眼睛,漆黑的发丝掠过我的脖颈,隐约露出的媚态让我莫名地心悸了一下。 我分明感到自己手臂接触到的地方是赤裸的,那肌肤熟悉的触感让我霎时僵住了身子。“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白修静坐起来,把自己的长发挽在颈边细致地梳理着,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的餍足:“你被帖木儿下药,差点憋出毛病来,我昨晚给你解了药。” 我愣愣道:“怎么解的?” 他轻笑一声:“……你说怎么解的。” 被子从他身上缓缓滑落,露出上面触目惊心的青紫和道道红色的印记。他微微动着腰,下身那个隐秘的地方溢出了些许红白交错的浊液,双腿间也残余着黏液干涸的痕迹。 “你太粗鲁了。”他盖住身上那凌虐后的痕迹,有点恍惚地微笑道,“明明以前,都是很温柔的。” 帐帘微微露出一条缝,他的脸在清晨的柔光下诡秘异常。 乍一看,居然和林照溪,像得出奇。 65 我忽然觉得,自己可能忘掉了什么重要的事。 我和白修静,在这苍茫的草原上发生了床笫之欢;而且,那感觉竟是前所未有的熟悉。看着自己还残留着他身体余温的双手,我撑住额头,开始苦苦冥想起来。 想昨夜被我遗忘的细节,想他口中那所谓的以前。 “以后不要单独见帖木儿,”白修静从容地在我面前清理着自己下身流出来的秽物,声音虽然平静,却分明露出命令的意味。“除非有我在身边。” 我被眼前的景象冲击得有些发懵,并未觉得他这种口气有什么不妥。白修静拧着帕子净身,窸窸窣窣地穿好衣物,走到帐帘旁把它掀了起来。 扔在水盆里的帕子氤氲出淡红的痕迹,帐里弥漫的淡腥深刻地提醒着我不久前发生的一切。看着他趔趄走路的模样和微微拧起的眉,我低声道:“对不起。” 他愣了一下,回过头来似是不解地看着我。 我停下自己的混乱的思绪,低着头认真道:“我自知玷污了你的身子,罪无可赦,此行若是找到皇上顺利回朝……任君处置。” “我为何要处置你。”他淡淡道,“又不是第一次了。” 不是第一次?我有些讶异,却又想到他是林照溪的人,理所当然不会是第一次,顿时安心了许多。 想起林照溪,我沉默下来。 若是林照溪知道我碰了他的人,又会如何? …… 草原的日子变得诡异难熬起来。 仲颜帖木儿果然不再找我,偶尔碰见也是半生不熟地招呼一下,好像那天的事从未发生过一样。有很多瓦剌士兵看见我都交头接耳的议论着,目光中还流露着几分敬佩。我知道自己的蓝下惠事迹算是彻底传了开来,于是便减少出帐放风的时间,老老实实地窝在帐篷里发霉。 闵京终于有迹可循,几个身体强健的瓦剌士兵绕到裂谷的另一端,证实那里确实有几个部落隐藏着,然而由于入口隐秘,没有人能顺利进去。问部落里的人,他们却说从未见过裂谷有人出没,更别说上古部落了。 我越来越焦躁,总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白修静不知是不是和我发生了那种关系的缘故,平时的眼神愈发柔软起来,人也越来越……贤惠。虽然用这个词很不恰当,可看着他像个妻子一样为我做这做那,我的感觉很是微妙。 敖敦养好了翅膀上的伤,成天在我面前活蹦乱跳地扑腾,我便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它身上,一看见白修静就佯装摸它的头逗弄,久而久之,连上面的白色斑点都快摸没了。 还好因为塔娜的存在,敖敦避免了变成秃鹫的危险。那姑娘很有恒心,即使被白修静拒绝也时常跑来,耗去了他的大部分时间和精力,虽然视我为情敌,也时常给我送点野菜蘑菇什么的尝鲜,如此这般倒是让我对她生出了几分好感。 在帐篷里憋了几天出去时,我难得的放松下来,惬意地合着袖,坐在广阔的草丘上呼吸着草露和融雪的清芬。 不一会儿,我注意到有两个瓦剌士兵一边谈话,一边钻进了远处一顶小小的黑帐。躺在草地睡了半个时辰后起来,我惺忪地看见他们满面红光地从里面走了出来,依我多年的风月经历来看,那分明是刚经历过一场不错的鱼水之欢。 目光随着他们的身影远去,我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 大步走到那顶帐篷边时,里面传出来的激烈声响顿时就让我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骇然之余,我刚想抬脚进去确认一下,却被两个守卫拦住了步伐。“尚书大人!”他们朝我摇了摇头,话里的意味很明显。 我退后一步讷讷道:“那啥……这里面关的……” 他们对视一眼,脸上都露出了不怀好意的微笑。“尚书大人忘了吗?就是那个没能伺候好您的鞑靼将军。” 预感成了真,我呆在原地半晌没出声。 完了,仲颜帖木儿竟真的做出这种下作之事。见我不肯配合,又控制末雅矢里无法,就令手下的将士轮番折辱于他,以此来报自己曾经吃过亏和下巴破相的大仇。 一边往回走,一边听着帐篷里面越来越小的交苟声,我隐隐生出几分怜悯之意,深深地叹了口气。 一代大将竟沦落到如此下场,真是造化弄人。 …… 虽然心知我一个外人实在不便干预这些草原恩仇,但末雅矢里那脆弱的眼神总是时不时浮在眼前;想起那些魁梧彪悍的瓦剌汉子侮辱他的情景,我还是于心不忍,咬咬牙背着白修静去找了仲颜帖木儿。 进帐的时候仲颜帖木儿正在喂架子上的敖敦,看见我时表情有些讶异,直截了当地道:“尚书大人前来所为何事?” 我有点魔怔地低头往旁边的桌上看了看。还好,没有虎鞭汤。 敖敦看见我时没有以往的热情,可能是吃饱了,也可能是在埋怨我差点磨秃了它头上的毛,看起来相当冷淡。 我思索了一会儿,道:“大汗,我听说……末雅矢里还在那关押战俘的帐中……” “被人干。”仲颜帖木儿干脆利落地接口道。 …… 好吧,粗俗直接是草原人的天性,本尚书是雅人,不和你计较。 我斟酌着道:“大汗已经收复了鞑靼半数以上的土地,又俘虏了他们的首领,统一草原指日可待。您气度不凡,是位仁慈的君主,让末雅矢里眼睁睁看着国灭就是最大的折磨了,实在不必再费这一番周折对他……对他……” 仲颜帖木儿挑眉:“尚书大人可是想为末雅矢里求情?” 我梗着脖子道:“不错。” “那你要我如何?把末雅矢里赏给你吗?” 我不假思索道:“可以。” 话一出口我就在心里抽了自己一个耳光。果然,仲颜帖木儿坐下来喝了一口冒着热气的奶茶,面无表情道:“尚书大人吃了那样烈的药,宁可差点憋火而死都不肯和他交欢,怎么突然就想开了?” 我结结巴巴道:“大、大汗有所不知,在下对逼迫之事有、有些排斥,更不喜欢强人所难。如果能在清醒的状态下和美人心甘情愿地欢好,何、何乐而不为呢?” 仲颜帖木儿嗤了一声。 我也知道自己编出的理由有多蹩脚,干笑着扭过头,去看架子上的敖敦。敖敦歪歪头,扑了一下翅膀。 仲颜帖木儿冷声道:“对待敌人绝不心慈手软,哪怕他再怎么落魄、再怎么不足挂齿。败了就应该受着,我们草原上的生存法则一向如此。他被我俘虏,所承受的一切都是失败带来的惩罚,是他的天命。尚书大人对此事,还是莫要再提为好。” 我闻言瘪瘪嘴,开始在肚里酝酿着别的法子。 很久的寂静后,仲颜帖木儿的目光落在我的腰身上,忽然道:“蓝玉烟。” 我一个激灵道:“嗯?” “你似乎说过,上上之技都是从下下之技练出来的。”他摸着自己早就结痂愈合、只留下一条白痕的下巴,饶有兴味地看着我。 我不明所以道:“是啊。” 仲颜帖木儿意味深长地笑了。“上上之技,通过那书中记载,本汗早就熟稔于心。可你口中的下下之技,本汗闻所未闻,很想见识一下。” 听罢,我的额头蹦出两根青筋来。 这个变态大汗…… “大汗,我年纪大了,没有那些自小TJ的年轻倌儿擅于承受,又多年未曾在下,突然来一次恐怕是得要了这条老命。况且,我对那些黝黑的草原汉子实在提不起来兴致,在上尚且如此,更不要说委屈在下了。” 仲颜帖木儿蹙眉道:“你想到哪儿去了?身为天朝的贵宾,我怎么可能会让那些地位低下的粗鲁之人碰你?” 我闻言松了口气,却在下一刻绷紧了腰杆。 “是本汗亲自在上。”他慢慢地喝着奶茶,“只需这一次,不论什么缘由,末雅矢里都可以归你所有。本汗虽然没有你们天朝人花样多,但胜在年轻矫健,定会对你关怀有加。” 他抹了抹唇边的奶渍,扯开自己胸前的衣襟,露出那明显磨练多年的紧致胸肌来。然后他站起身,深邃的眼眸直直地盯着我。 “如何?你似乎并不吃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