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国夜舞 上——顾鬼
顾鬼  发于:2014年09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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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案:

 翩翩贵公子,本是武林中大有名气的暗器家族的少爷,却家族衰败,沦落至男妓聚集之所。 然上苍无好生之德,又在他命里派去了一只妖,顷刻他便身中剧毒,性命只有一年半。 为了达成那只妖的要求,他只得千里迢迢赶去大有名气的道士清修之地,偷取一把古怪的扇子,从而遇见他命里挚爱却也是伤他最深的那人。 闪烁的言辞,飓风般的爱情,来自双眸深处的某种期盼,太多的疑点,让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另一个身世。 自己是谁,又来自哪里? 关键字:倾国夜舞,顾鬼,前世今生 魔界 第一章:撩云试拨雨 好一片金灯琉璃水晶罩,满堂霞云似仙光。公子哥们将怀里的美人倚楼而拥,端着玉酒杯,醉眼朦胧瞧着楼下大堂中央的歌舞。此般热闹景致,便是出自长安城内最大的象姑馆——云雨楼。 所谓象姑馆,便是与青楼相似却又相反的烟花之地,男妓的聚集之所。这座云雨楼更是象姑馆中的极品,里头的男妓个个都是吐息若兰、身段曼妙又容貌妖娆的美人儿,论色相,当真不输于那青楼的朵朵花魁。 此时,云雨楼中男子们的点点目光,皆是集中在那大堂中央翩翩起舞的人身上。他一袭黑底金线牡丹纹舞衣,随着浓酒般的歌乐挥袖起舞,如痴醉在花丛里的黑金凤蝶,纤纤细腰盈盈一握,三千乌丝如波荡漾。 楼上的一名酒客瞧着底下那人,眼睛里瞧得尽是光华,他旁边的人将他推了推,笑道:“怎样?早让你来了,这男子不输于青楼名妓吧?” 那酒客直点头,就差没伸舌头吐口气了,他瞧了半天,转头问方才那人:“下头那是谁?这世间怎会有如此妙人?” 对方答道:“他便是这云雨楼的男花魁,子潇。他能歌善舞还会画画儿写诗,听说从前是哪个武林世家的后人,而后那世家没落了,他便沦落到此。” 酒客听后若有所思,点点头,而后又去瞧子潇,将他蝴蝶般的轻盈身影深深烙在眼睛里,心中却不禁为这曾经的风光世家之子连连叹息。 然而,就在这笙歌阵阵舞光华之时,云雨楼的一处窗子旁砰然一响,银色的烟雾如同云朵般膨胀开来,顿时便淹没了整间大堂,顿时所有人皆乱作一团,好不热闹。 那楼上的酒客因手里并未抱着任何男妓,所以动作比四周人都要灵活好几倍,他一看此般情景便知晓,恐怕是有人挑起了江湖恩怨,对方要在此处做个了结,便前来偷袭了。于是酒客一个翻身便攀上了旁边的柱子,单手捂住口鼻。 他想将底下的情形瞧清楚,无奈烟雾太大,只听见一阵刀剑相碰之声不绝于耳,随后便是几声惨叫。 过了半晌,死一般的寂静重新扑面而来,整间云雨楼如同笼罩在孤月下的寂林,静谧无声。 长安城郊外,水银般的皎月光华细细流淌而下,铺了草丛中两人满身银光。夏夜的熏风吹起一人的黑底金牡丹花纹的衣袍,悠悠地拂过那张桃花般夹杂着怒气的妖娆面容。 “这下可好,让他给逃走了。”子潇恼怒地呼了口气,水光荡漾的双眼朝旁边幽幽一扫,定在身旁男子的脸上。他瞧着那男子的锋利眉眼,强压着怒气道:“薄幸,你是妖,据说妖的眼力好,你可曾看清了那人的相貌?” 被唤作薄幸的那人在月下缓缓转过脸来,一张布满着冷笑与寒气的英俊面容,正直直地对着子潇。“看清了,抢了扇子的人身着一袭玉白道袍,身手敏捷动作飞快……不过我并不熟悉人界,凭他的穿着,你能推测出是何处道观的么?” 子潇低头沉吟片刻,而后那张妖娆动人的面孔上便绽开了一个狡黠的笑意,他抬起头来,水般的目光投向远处的夜幕,“玉白色道袍,举国上下也只有一间道观是那般打扮了。”子潇的声音低沉动听,像是初春的白雪化了,变作潺潺细流,淌过生着青苔的树林之声。 旁边的薄幸冷哼一声,听不出情绪,他将子潇的一身舞衣上下扫了扫,耸肩道:“既然知晓,那你便一人独自去吧,我得回妖界了,近来事儿多,我也没空在人界逗留太久。”说完他便要转身。 “等等啊……!”子潇心里一沉,飞快地抓住薄幸的衣袖。他额上隐隐透出细密的汗珠,一双漆黑无底的眸子盯着薄幸的侧脸,“我的毒……怎么办?” 薄幸“嗯?”了一声,转过身来,戾气萦绕的俊美面容缓缓凑近子潇。 “我还以为,你一点儿也不担心自己的毒呢。”薄幸邪邪一笑,伸出手,轻轻落在子潇妩媚妖娆的脸上,指腹温柔地滑动,“原来你还是在意自己的这条贱命啊?既然这般在意,为何还要作践自己,跑去云雨楼做男妓呢?” 黑夜里,子潇身后毫无缘由地红光一闪。 只是刹那间,薄幸便放下了抚摸子潇脸庞的手指,整个人如同猎鹰般往后一掠,仿若墨汁的长发荡出一道漆黑的光华。薄幸站在子潇的五十步以外,一脸戏谑地瞧着挡在他面前的影沐。 “哟。”薄幸眯着眼,像只悠闲的豹,“这不是你匕首里的刺灵么?一张小脸生得很漂亮啊。” 月色里,子潇面色凝重地伸出手指轻点影沐肩头,他瞧着一身鱼鳞短装,宛若鲤鱼的灵巧少年,暗自叹了口气。 影沐皱着眉回过头来,压低了嗓音对子潇道:“公子,前方那妖中了禁咒,此刻没什么法术力气,不如我就地解决了他?” 子潇的面色闪了闪,一张妖娆小脸霎时变作白纸一张,他朝影沐摇头,“不可……你公子我正中了薄幸的毒,你若是将他杀了,那我也就命不久矣啦,笨蛋。”他伸手在影沐的鼻尖一推,惹得影沐一阵蹙眉。 “主仆二人商量好了没有?”薄幸交着双臂,一脸看好戏的神情,“是想将我生吞活剥还是油炸清炒啊?” 明明是一张英俊无双的脸,可总是惹得人心生厌恶,恨不得一拳揍过去。 子潇忍住心里的厌恶,将目光从薄幸脸上收回来,他伸手揽过影沐的肩头,凑到他耳边亲昵地呼了口气,“好影沐,你先回到匕首里去,这儿的事情我来处理。在薄幸还没有恢复力量,并且我于他还有利用价值之时,他不会将我如何的。” 影沐被子潇的此般举动弄得满脸通红,就连气息也乱了几分。而他不得不听从子潇的命令,于是便咬着牙瞪了薄幸几眼,砰然一声化作几缕红色的发光烟尘,卷进了子潇的衣服里。 影沐是子潇的一把名为彩鲤双刺的匕首中的灵体,这双匕首乃是十把绝世神兵其中一把,之中蕴含有神力,挥动时,仿若两条彩色斑斓的璀璨鲤鱼,流光溢彩好不炫目。 不远处的薄幸似笑非笑瞧了子潇一眼,而后双臂交叉放在脑后,慢悠悠地朝着他走过来,不急不缓道,“你这匕首里的刺灵功夫不错,若不是我的力量已经恢复两分,方才那道灵力早就震得我肋骨碎裂了。” 他在子潇跟前站定了,将匕首般的锋利双眉轻轻一挑,“时候不早,我先回去了。方才你的问题我便在这儿跟你解答罢,我给你下的毒大约还有一年半的光景,便会使你毒发身亡。在这期间,你偶尔会有毒发的时候,或许会疼痛难忍,但熬熬也就过去了。” 薄幸歪着脑袋朝面色苍白的子潇翩然一笑,“你若是在这一年半,还未将扇子拿到手,便别怪我无情了哦,我的子潇美人儿……” 他即将触碰到子潇那腻白面容的手指,被空气里一抹寒光四射的刀刃定在风里,尴尬万千。 皎月下,子潇含着两抹流转的如水眼波,面带桃色妩媚动人,朱红的双唇间叼着一片蝉翼般的钢刃,冷冽的寒光与妖媚的眼神一同投在薄幸的面上。 就仿佛是万千桃花拥着一把匕首,灼灼粉光里的寒意。 薄幸冷哼一声,悻悻收回手指,瞧着眼下这神情诱人却口中含刃的美男子,讽道:“你不亮出钢刃我险些忘记,你子潇本是南家暗器的后人,南子潇……若是我没有记错,你的绝活儿并不是耍匕首,而是这透明无形薄如蝉翼的‘口刃’?可惜啊可惜,南家后人又如何?还不是一样沦落至此,靠着一副好身段,张腿便来银子?” “你……!”那片钢刃嗖的一声缩回子潇口中,他朝着虚空里一挥袖,瞬间便戳出一把绿光烁烁的袖剑,朝着薄幸劈风刺去。 为时已晚,薄幸跃上半空显出了妖形,古怪的白光大盛。 他拍着两片浓密的白羽翼,朝着子潇轻笑几声,便转身飞入高空,瞧不清楚了。 树影婆娑摇月光,子潇站在这一地的破碎光斑里,妩媚的精致容颜被簌簌而下的柔滑青丝隐着,瞧不见是何神情。半截袖剑露出他的华美衣袖,寒光闪闪,将这妖娆花魁的身影映衬得一片寂寥。 恍神间,不远处长安城里的喧哗灯影,仿佛都与自己没有干系了,那些酒色财气,那些笙歌艳舞,都无关于他。 尘世间的一切,也不过如此罢。他想,或许除了自己的命,便再也没有别的事物能够牵动喜怒了。 苟且偷生,沉醉于世俗,便是一生。 第二章:芙蓉游彩鲤 一夜未眠。 昨夜丑时,子潇将影沐从匕首里召出来,吩咐他去云雨楼取回自己的银两,再去柴房里顺手摸几件伙计的寻常衣物。 子潇觉着,那些不三不四的舞衣艳装是不能再穿了,他得打扮得与寻常百姓一个样子,然后再去寻那把被白衣道士抢去的扇子,交给薄幸换回解药。 薄幸虽说是妖,可多年以前他遇上死对头,对方耗尽生命施了个咒语,将薄幸的法术与力气皆封印了起来。从那以后,薄幸全身只剩下了在妖形与人形之间转换的能力,才会寻上子潇,给他下毒逼迫他。 他隐约记得,长安城往南一百里,有座高耸入云的百蕴山。这百蕴山脚下人烟稀少却风景独好,山顶云雾缭绕,还建着一座不大不小却颇有名气的道观,名“溪云观”,那一处的道士似乎皆是一身玉白道袍。 与影沐一同细细琢磨了一炷香的时候,他二人便寻了隐蔽之处将衣裳换了,而后瞧着对方一本正经的模样,又相互指着笑。 影沐瞧着子潇沉醉道:“公子不愧是公子,别人家的少年是人靠衣装,我家公子换了衣裳还是明艳无边。” “就你会说话。”子潇倚树而立,朝着对方翩然一笑,双瞳里倒映出影沐一身天青布衣的青涩模样。 影沐的身段没有子潇高,五官略显稚气却又英俊锋利,眉眼生得狭长,光线里如同峡谷。但最妙的还是那双水汪汪的眼睛,葡萄般的眼珠子被浓密的长睫一遮,瞧上去无比灵动又诱惑迷人,丝毫不像个活了千年之久的刺灵。 而在影沐眼里,子潇的笑容便是剔透小巧芙蓉面,压倒繁花万千。 其实,虽说子潇早早地便入了云雨楼做了男妓,可他的身子却是冰清玉洁,其因便是在影沐的身上。影沐乃是在彩鲤双刺中修炼了千年的灵,彩鲤双刺自铸造之后,便是有意识灵性的一双匕首,而影沐便是匕首的灵识。 在人世间漂泊千年,彩鲤双刺的主人换了好几十代,其中一位是个擅长幻术与织梦术的男子。所谓织梦术,便是趁人睡着之际,施展法术编造梦境,使中术者分不清虚实,以为梦中事物皆为现状。影沐跟了那人几十年,直至他两鬓斑白,所以那人的织梦术亦被影沐学了去。 到子潇这一代主人的时候,影沐瞧着子潇命运凄苦,不忍看他那时年纪尚小便沦落于烟花之地。就在子潇揽客以前,吩咐他准备好蒙汗药,等客人睡着后便施展织梦术,让他们觉着自己是真的与子潇销魂一夜,醒后皆欢喜万分。 影沐还记得,子潇在得到云雨楼花魁之名后,还与他悄悄咬耳朵,说影沐的梦造得当真是好,问他究竟瞧过多少本春宫书。当即影沐便红了双颊,灰溜溜地钻进了彩鲤双刺之中。 如今眼前的美妙人儿已经脱离了那烟花是非之地,自己也打心眼儿里瞧着高兴,他还是他,还是那个如冰雪般的纯净少年。 那便够了。 出了长安城,子潇还是有些不放心,他想,平日里去云雨楼的公子少爷可不少,而他又是小有名气的花魁,一路上若是将这张颇有特点的脸露出来,免不了被人认出。 于是子潇一把扯住影沐的黑底银纹袖子,指甲撩拨那上面的闪闪鳞片,皱起两条弧度精致的眉,道:“影沐啊,若是路上有人把我给认出来了,如何是好?” 长安城郊外在这熏风兰月里,已是一片郁郁葱葱树海飘摇之景。烈日当头,照得遍地树影仿若黑绿交织的一张大网。影沐那张仿若正处舞象之年的俊朗面容,被一片摇晃不已的树荫笼着,脖颈间的皮肤宛如瓷器。 他斜着眼瞧了瞧蹙眉的子潇,墨海般的眸子里映出那人妖娆的脸,于是双颊红了红,道:“不会的公子,您已经将舞衣换下了,还束了头发,只剩下一张脸与从前一般了。若是公子还不放心,那等会儿到了别的城镇,再去买个帷帽便是。” 一席话说完,影沐暗自在心里呼了口气。 幸好,阳光全被大树给遮住了,公子瞧不见我的脸。他瞟了一眼沉思状的子潇,勾起嘴角轻轻笑了笑。笑容在光影里宛若精灵。 又行了大半日,两人到了另一个小镇,寻了一间杂货铺,子潇终于买到了他心心念念的帷帽与斗篷。他接过那两样东西,满脸喜色地往身上一挂,待帷帽的黑纱轻轻盖下时,活脱脱好似一个深藏不露的江湖中人,浑身上下乌漆抹黑。 影沐瞧着这般模样的子潇,哭笑不得。他扶额叹了口气,“公子,你这般模样与众人也太不相同了,反而更加引人注目。” 子潇“哦?”了一句,双手撩开面纱不解道:“那该如何是好?” 影沐作沉思状,洁白的贝齿轻轻咬住下唇,一双亮晶晶的黑眼睛在子潇的身体上扫荡,突然灵光一闪,“公子,不如你将斗篷卸了,只挂上帷帽。亦或是用头巾将脸裹起来。” “不不不,那样不好。”子潇的头摇得仿若波浪鼓,“眼下我只想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一丁点儿都不想露出来。” 影沐:“……” 两人而后又争执了半天,最终影沐拧不过子潇,从了他去。 然而一路上,子潇却发觉许多人都回过头来瞧他与影沐,眼神里布满了点点诧异。子潇被瞧得莫名其妙,便将帷帽斗篷裹得更紧,于是路人的目光更加疑惑了。 “影沐……”后来,子潇实在是忍不住,拉着影沐躲进了一条小胡同,撩开帷帽的轻纱,露出那张桃花般的英俊脸庞。“为何他们都要看我?”子潇拧起眉头,“我没什么不对呀。” 影沐斜身靠在青石墙壁上,深海般的黑眸定在子潇的眉眼上。 不知从何时开始,影沐的爱好便是细细地瞧着他了。子潇那张妖媚诱人的精致面容比天上的明月还要美。在云雨楼时,他的舞衣足足有五大箱子,每一件皆是长安城顶好的裁缝手工缝制的,他穿上那些衣服,丝毫不亚于最美的舞娘。 然而此刻,一身斗篷帷帽,将三千乌发扎成高马尾竖起,比影沐自己还要高出一个头的子潇,却在妖媚中狠添了好几分蓬勃英气。子潇本就是练武之人,身法灵活身段柔韧,眼下这般打扮,便像是江南水乡伫立船头的年轻侠客。 真美。影沐瞧得有些醉了。 恍神中,两根白皙的手指头将影沐的脸蛋揪起来,子潇眯着眼睛,目光扫到对方的瞳孔里,低沉着声音道:“嘿,你想什么呢?这位兄台,本公子在同你讲话呢。” 影沐红了红脸,却依旧摆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嗯……我在想今晚吃什么菜呢,公子你方才说甚?” 子潇:“……” 叹了口气,子潇松开手指将影沐的脸蛋揉了揉,他瞧着影沐半分稚气半分英气的面容,当下心里便漫开一阵温暖。 这个漂亮的刺灵少年陪了自己好些年,近来却是越来越温柔体贴。虽然脸上总是一副冷静的模样,却将自己照顾得妥妥当当,从未让自己吃过亏。若不是影沐,想必他早就沦落到烟花之中无法自拔了。 这般想着,子潇的目光忽然变得柔软起来,他又叹了口气,将面前比自己矮上一些的影沐轻轻一扯,便搂入怀中。 第三章:风涧逍遥人 只需刹那,影沐的一颗心便像是被人握在手里,向上方狠狠地抛过去,而后又沐着呼啸的风直直坠落下来。 他神色惊慌地被子潇拥在怀里,能够听见紧贴着耳旁沉稳的心跳声。他放在子潇胸膛上的手指动了动,声音如同风中的翠鸟轻鸣。“公子……你,你做什么?”影沐涨红了脸,生怕下一刻便会白光一闪,从梦里醒过来。 抱着他的人没有回答,轻薄的呼吸像是悬在头顶的云。 影沐缓缓地收回一只手,按在自己的心口上,从那里面传来的跳动,如同有千万根鼓槌击打般,震得手心颤抖。有温柔的桃花香气从子潇的怀里传来,像是丝丝缕缕的丝线绸缎,将他一寸寸地缠绕吞没。 “影沐。”子潇拥着他,垂下的眸子里尽是深海般的漆黑,“也没怎么,只是我忽然想起这些年来你对我的无微不至,心中有些感慨罢了。”他歪过头翩然一笑,“没吓着你吧?” “不。”影沐舒了口气,一双狭长的眸子四处扫动,“还以为公子怎么了呢。”他放在子潇怀里的那只手掌轻轻一撑,便抬起头来微笑道:“公子乃是我的主人,我照顾你可是天经地义……方才公子可真让我一惊,还好,没什么事。” 还好这不是梦啊,公子。 影沐瞧着吐舌头的子潇,心里仿若装着一潭清泉,波光荡漾,荇藻飘摇。 两人就这般停停走走,行了近乎十日左右,视线里终于瞧见一座缓缓升起的高山。子潇瞧它直刺苍穹的仗势,便断定这就是百蕴山。远处的山脚下是一片灼灼花丛,一眼望去仿若大片的凄美火海。山高不见顶,直直地埋入湿润云层之中。 “公子,”影沐跟在子潇身后,扯了扯他的衣袖,“这山很高,公子你的腿脚能够撑到上头去么?不如让我施展风咒将你带上去。”他瞧子潇步行多日,两条白皙结实的长腿已经不似几日前那般有力了,有些心疼。 而子潇却是摆摆手,春水般的眸子定在山脚的一片火红里,语气中夹着几丝兴奋,“你看啊影沐,方才我还琢磨山下头是什么花呢,原来是石榴和石蒜花啊……这火红色的石蒜花我还是头一回瞧见,真好看。” 影沐听着他的话,轻轻蹙眉抬起头来,瞧着子潇满脸沉醉的媚人模样,心里水波般的一动,唇角忍不住便勾起一个笑意。 子潇的每一个神情,影沐都是极其爱看的。上苍将他安排在这么一个比仙子还要美丽的少年身旁,让其夺目绚丽的美貌将影沐陶醉,像是无法摆脱的甜蜜毒药,滴滴皆入骨。而那毒又让他上瘾,即使他知晓灵对人的这般情感是错误的,也不忍再离开了。 沐着填满了花香的夏风,子潇一把扯开碍事的帷帽,裹着披风和银灰色的短装便快步走向了那片红色里。 百蕴山脚下有一条细长的河流,水质清澈,河边生满了一种火红色的石蒜花。它们又弯又细的花瓣组成了一只只的红爪,红爪们朝天空伸展,复杂的根系在土里蔓延,便与不远处的石榴花一同组成了这片炫目的火海。 影沐站在原地,瞧见子潇在花海里站定了,束在脑后的漆黑长发被风吹得老高,像是一把黑色风旋。他伸出手指悠悠一挥,寒光中一朵石蒜蓦地脱离杆茎,飞入他手里。 他站在花海里的模样,宛若脱俗的神祗,他飘渺的衣摆缠绕的发丝,将影沐的视线不断拉扯,最后绑在自己身上,定住了。 石蒜花海里的子潇公子啊,你可知自己身上的美,乃是一抹倾世的剧毒,一滴便可要了人的命?影沐沉醉在景致里,掌心打开,顿时便银光呼啸。他朝着子潇的脚下抬了抬手掌,狂涌的风脱手而出,将子潇身周的花瓣尽数吹起。 纷乱的风里,漫天的红瓣都飞扬在那人的身旁,而他略微失神的玲珑玉面,则是万般红瓣中的澄澈月色。 这段景,影沐一记,便是永远。 上山的时候,子潇还是忍不住让影沐施了个法术。 正因为他瞧见影沐念了个咒,顿时双脚上便皆被绿色的光团包裹了,而后他便行走得非常快,脸上也瞧不出任何辛苦神色,于是子潇便抓狂了。 “影沐!”子潇漂亮妩媚的五官扭在一起,春水眸子里尽是不甘,他指着影沐的双脚道:“我也要那个东西!” 刚想回答他,脑中就倏然闪过一抹桃花色的念头。“什么?”影沐斜了斜嘴角,狭长的眸子扫向子潇,他装蒜,“公子你想要什么?” 子潇张了张嘴,没有喊出来。他将脖子一偏,瞧了瞧稚气未脱的影沐,心道,这家伙明知晓我方才拒绝了他施展风咒的建议,此刻颇为尴尬,却又反问我要什么,莫非是存心的?好你个影沐臭小子,人小鬼大…… 于是子潇哼一声,双眼一闭再微微睁开一条小缝:“不给就不给,你就忍心瞧我走得双腿发疼,好狠心的小影沐,下次再也不给你吃糖葫芦了……” 话音未落,便听见影沐失落的惊呼,子潇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回头瞧见影沐满面委屈,漆黑的眸子水波阵阵,子潇好不得意地将下巴一扬:“怎样?给还是不给啊?”他偏着头,漆黑的高马尾辫子宛若墨黑柳枝。 影沐冲子潇叹气,双手摊开绿光大盛。他心里正埋怨子潇用糖葫芦来吓他,着实讨厌得紧,却觉着这件事儿又有些甜蜜,于是心里顿时快活起来。 影沐本身便长了个少年模样的精致面皮,英气稚气融为一体,此刻他脸上的神情既委屈又欣喜害羞,就像是在瓷白的脸颊刷上了两片红霞,瞧着甜蜜可口,像是刚熟的苹果。面前子潇低头瞧着脚下的绿光,开心之余抬起头想要对影沐说些什么,却发觉他的神色不似平常。刚想开口,目光又被影沐的俊俏给吸了过去。 影沐当真是个俊俏少年郎,玉树临风英气蓬勃,飞舞在风里的腰带点点银光,将似雪的肌肤更添一笔神彩。 子潇瞧了一会儿,心里暗自笑,这小鬼的面皮真是好看啊,也不知晓他是想着什么呢,小脸红成那般模样。 “好了。”影沐施完了法,冲子潇抬了抬下巴,“公子,你走动着看看,应该会觉得比平时轻松许多。这法术是我将寻常的风咒改了口诀编的,行走千里而又双腿不累。” 子潇点头,照着他的话去做,果真发现轻松一大截。 “不愧是我的好影沐,真能干。”他伸手在影沐肩头拍了拍,将身后垂坠的长发一撩,就迈开双腿风似的冲上了山路,一路上皆是绿光闪闪,犹如遗留下了满山的柳叶。 影沐立在原地,怔怔地瞧着子潇。直到他修长的身影被山中绿意冲散,才缓缓回过神来。影沐垂下眼帘沉默半晌,却又眉头微蹙,啪嗒一声落下泪来。 他多想瞧着子潇快活一生,就像眼下这般开心,而不是在云雨楼时,坐在他身后瞧着他施展织梦术,一脸难过的模样。也不是独自一人悄悄前往城外的树林练习暗器,那种孤单寂寥的神色。 子潇不知道,那时他自己的神情,有多么黯然伤感。 也不知道,他冰雪般的面容在皎月下,是一种支离破碎的美,深深地刺在了影沐的心口。这一刺,便是一生。 第四章:玉袖拂潇水 快行到山顶的时刻,子潇乘着冰凉的冷冽清风回过头来,伸手将鬓角的一缕发丝撩开,瞧着身后的人道:“影沐,你觉着那死妖精要的扇子,会不会在道观里某个功夫精深的道士手里?” 拂开眼前的翠绿树枝,面色雪白的影沐微微摇头:“说起来,这事儿本身便是有问题的。我记得那夜,拥有扇子的那位客人点的是公子你的名号,揭的也是你的牌。明明在公子你舞完一曲后便能与客人一同回房,将他药倒了就能拿到扇子。怎的一曲还未完,外头便杀进来一个不速之客?” 子潇蹙眉:“不清楚……人界应当没有太多人知晓那把扇子才是,薄幸说过,那名为‘玉袖醉颜红’的扇子,本是魔界‘怨怒魔·千花’之物,据说能让去世之人复生。可不知为何流落到了人界,还在这样多的人手里传递,着实奇怪。” 听了此话,影沐也隐约觉着古怪得很,魔界与人界从来都是不相往来,近些年成魔的妖与人都少了,为何那把扇子还会流落人间?还有那怨怒魔,若是自己没有记错,怨怒魔本是魔界的七魔帝之一,他的扇子被人族拿在手里本就是一件怪事。 两人谈论之间,子潇猛然发觉前方薄雾里似乎隐隐露出几处玉白的飞檐。云雾缭绕之间一片光晕,甚是清雅圣洁,大概便是溪云观了。 子潇回头瞧着影沐道:“我先进去瞧瞧这道观的情形,咱两都不知那扇子在何人之处,寻找起来可能颇费工夫,若是情形不乐观,那我找个理由留下来便是。” 影沐点头,“好。” 子潇又道:“你先进彩鲤双刺里去,这里的道士据说法术高深,若是有人察觉到你的灵力,恐怕不太好。”末了又伸手拍了拍影沐的肩头:“苦了你啦,尽量不要露出气息。” 瞧着子潇那张桃花春水般的漂亮面容,影沐心里仿若放进了一把箜篌,轻拨细弦便是一阵惊天动地的乐曲,震得他心里一阵乱跳。 山风里,影沐化作几道光束收进子潇腰间,当即一阵静谧无声,就连那裹着子潇双脚的光团也消失不见。子潇直起背,缓缓叹了口气,抬起一双动人的黑色眸子扫了扫前方。 只见他修长高挑的身子在薄雾里晃了晃,破空之声后,原地便已不见他的身影。 作为南家的后人,子潇投暗器使轻功的功夫从小便学得相当纯正。他骨骼轻盈手指有力,天生便是练轻功的奇才,而一双妙手在十岁时便击败了他的师傅。只不过后来南家的大变故让子潇瞬间从云端坠落,亲眼目睹父母被蒙面之人杀死,而后却留下了他,将他卖到象姑馆。 虽沦落烟花之地,子潇却没有一日放下过家传的轻功和投掷暗器的技巧。每夜影沐坐在房里对那些客人施展织梦术,他便独自一人前往长安城郊外练习,且独创下一门新的暗器功夫,便是“口刃”。 山间的云雾如水,从遥不见边的天际滚滚而下。澄澈的阳光将薄雾照得一片晶莹,宛如大团的晶石碎片混在冰绡里,流光璀璨无比炫目。子潇的步伐如飞,视线渐渐离得近了,便能瞧见那架在山顶的磅礴建筑,一整片广阔的地域皆是雪地般的玉白色砖墙房屋。 “好大的一座道观啊,这是花了多少年的心血和财力哟。”眼里被映得一片白色,子潇脚尖轻点,转瞬之间便跃上了溪云观外的一处树顶。他将一双深不见底的漆黑眸子转了转,将这四周的景致尽收眼底。 子潇琢磨了会儿,脸上的神情由凝重缓缓绽开,转为宛若湖水的平静。 山风里银光一掠,方才还站着人的树枝便只剩下了枝叶,空悠悠地在风里摇曳。 溪云观内,雨露殿。 兰月里的熏风悠悠吹来,将这清晨笼着溪云观的白雾轻轻地撩开一个口子,灼热的阳光便如同无数宝剑般刺下,刺得站在殿前的砚青只好抬起袖子挡在眼旁。 清风将他两缕垂在鬓角的乌黑长发吹得飞起来,头顶流光璀璨的头冠在光线里宛若冰晶。 这天一大早,砚青便换上了一套前几日才分给他的新道袍,抬袖拂云之间犹如白玉泛光,袍子边缘还绣上了银灰色的云纹水纹,煞是精美。 砚青本人是对这次的新道袍无比满意的,他诵完了经,便在雨露殿前背手而站。因为这处地方恰好能够瞧见远处隐在松林之下的织坊。 溪云观的织坊,便是出产观中道袍头冠,以及身上挂饰的一处地方。织坊中尽是年纪不等的巧手女子,大多数皆是看破红尘或是被家里人送来的。一些山下的夫妻家中子女太多却又养不起,扔了心疼,卖了更难过,于是便挑了女儿来到山上,送给道观的织坊里。 嘴上是说让女孩子来修身养性,实际上是解了心头负担还能让女儿好受些。 所以这松林里的织坊,是绝对禁止观中道士进入的。砚青听大师兄夜袖说过,织坊的门前被溪云观大长老埋下了符咒,只可让女子通过。若是有道士或别的男子想要进去,刚踏出步子恐怕就被符咒引来的天雷劈成灰了。 砚青叹了口气,一双望向那处的乌黑眸子里闪动的尽是爱慕之色,他心仪已久的织女便在那里头,名为坊月,栀子花一般的少女。 正恍神间,耳畔却吹来一句伴风而行的低唤,“砚青,为何不去练功,却在这发愣?” 心中猛地一颤,砚青立即就像是垂下了耳朵的兔子,小心翼翼地回过头去,瞧着身后无声无息从天而降的夜袖。这位沉稳严肃的大师兄老是这般,常常在砚青发愣之际站在他身后,随后便数落他一句“若是站在你身后的是一只妖,你早早的就没命了。” 只是…… 砚青心虚之际,却并未停下对夜袖的凝视。 他生得真俊美啊,一张雪白的脸像是白玉雕成的,鼻子、眼睛、嘴唇,都是那般精致无暇。这张脸就像是从仙界来的一般,丝毫不带凡尘里的浊气。砚青在心里暗自叹气,若是自己有夜袖一半的俊逸之风,那坊月也不会对他毫不在意了。 “砚青?”夜袖蹙眉,瞧着他的眼睛,“何事让你心不在焉了?” 砚青心里一惊,生怕夜袖像上次那般罚他去清灵台诵一整天的经,当下便拱手慌忙道:“没……没什么。师兄,今日还得练剑,我,我就先走一步了……”他心里慌乱,说出的话亦是结结巴巴。夜袖瞧他神色慌张双颊通红,却也猜不出他的想法,只得摆手:“你去吧。” 面前拱手的砚青刚要答应,两人却都听见一阵破空之声,紧接着便是一道银灰色的身影乘风而过,如同离弦之箭般扫过不远处的树枝,一看便是轻功身法极好的人。 夜袖砚青二人来不及交谈,夜袖便最先反应过来。只见那身影袭过的下个瞬间,夜袖白衣一闪,长袖间的云纹波动如水光,挂在他腰间的长剑划出一道冷冽凌厉的青华,他便像是呼啸的流星般追了上去。 第五章:与公子同山 原地的砚青瞧见这般情形,边在心里感叹夜袖功夫之深,边也执着长剑,双脚在原地踏了两下,而后用力一跃,朝着夜袖的身影飞奔而去。 溪云观中松柏众多,最前方那一身银灰布衫的子潇如同一抹虚影,轻飘飘地在树枝间跳跃飞奔。束在脑后的一把长发宛若泼墨,乌黑泛光,委实漂亮。 子潇飞似的跑了半天,发觉身后有人追了上来,唇边轻轻展开一抹笑意,心道,溪云观的道士们果然名不虚传,身法还是不错的,就是不知他们的法术如何啊。他将手指探进怀中,想要朝身后投掷几枚暗器,耳朵里却蓦地听见一声“公子不可”。 飞奔间,这声音着实吓了子潇一跳,却也在转瞬之间明白过来,那是从腰间匕首里传来的声音,是影沐。只听见影沐道:“公子,你尚不知他们的功夫如何,便先不要捉弄他们,当下已经惊动了人,应当找个地方藏起来才是。” 子潇轻笑:“噢——我知道啦,小影沐你还真是喊得及时,若是晚了那么一两秒,恐怕我的暗器已经投出去了。”说话间他便将暗器给放了回去,在半空中转了个弯,双腿生劲,施展出南家轻功中用来逃生的一项绝技。 后头的松枝之间,夜袖本是专心致志地追赶子潇,却只见前方猛地膨胀开一团银雾,而子潇修长的身影便在朦胧间消散而去,四下都瞧不见了。 夜袖低低地一声疑惑,山风里将衣袖轻挥,那玉白色的柔和光芒倏然一闪,他便如一只身姿傲然的白鹤般站在了地上。 两道匕首般凌厉的目光朝着子潇方才消失的地方望去,夜袖蹙着眉,漆黑的眸子紫光微闪,他沐着风,好似一片玉白色的谜。 “师兄——”砚青慢悠悠地赶到,从树枝上凌空翻了个跟头,动作说不出的滑稽可爱。他噗的一声落在夜袖身旁,神色疑惑:“方才那人呢?去哪儿了?” “逃了。” “逃了?!”砚青大惊。 要知晓,他这位师兄可是溪云观二长老的众多弟子中,最是出类拔萃的一位。无论是驱邪法术还是五行法术,亦或是轻功与剑术,统统都无可挑剔。什么武学经书放到他手里,每一招每一式都能够学会,还能耍的比旁人都要优雅好看几分。 立在风里的夜袖神色异常淡然,一双华美的眸子扫过砚青的面孔,薄唇勾起一道潋滟:“来者目的不知,是善是恶亦不知。砚青,你去将此事通知观中的各位师兄弟。那人武功高强,又不想让旁人知晓他的行踪,恐怕是来行窃的,得让大伙都警惕些。” 砚青愣了愣,心想大师兄这是未卜先知啊,着实厉害。当下便抱拳:“是!”然而他又犹豫了一会儿,小声道:“师兄,我去了,那你呢?” 夜袖望着他,琉璃般的黑眸子被两片睫毛簇着,瞧上去清冷动人。他拧着匕首般的眉,握紧了手里的长剑:“我再去周边找找,那人应当没有走远,你快去吧。” 话音刚落,砚青眼前就闪过一道玉白光华,动荡的山风将远去之人的衣袖吹拂,波纹粼粼好似水光潋滟。砚青眯着眼,痴痴地瞧着夜袖的背影,喃喃自语:“也不知这世上能有几人,可以及得上师兄,怕是我这辈子都不行啦……” 琢磨了个方向,夜袖便乘着清冽的风追了上去。 说来也怪,明明是同一套新道袍,穿在夜袖的身上就比穿在砚青身上的效果好上一大半。从杭州运来的上好布料即使被织坊的织女们再怎样裁剪,也都只是寻常人间的布罢了,可此刻若是从夜袖的前方朝他望去,他施展轻功的身子被道袍一裹,颇有腾云驾雾之势,其神圣清雅之风令人惊叹。 头顶玉冠之下的乌黑柔丝光华阵阵,夜袖的一头长发,常常被观中其他人议论比女子的头发还要好。但往往有人这么说时,都会有另外的人反驳:“莫非你摸过女子的头发么?亏你还是修道之人,怎的这么不老实?” 夜袖的俊美,的确只有“出尘脱俗”才能形容。 他追了半晌,依稀听见观中渐渐变得人声沸腾,心想大约是砚青已经通知了其他人。正要放弃追寻,眼角却忽地闪过一抹光华,在山间的阳光中很是显眼。 于是夜袖便朝着那光华的来处望过去,只见在低处的清灵台之上,翩然伫立着一抹少年的高挑身影,一看便是方才那银灰衣裳的人。 夜袖如同玉雕般立在树枝上,他缓缓吸了一口气,将步伐迈得无比轻,然后靠近那人。 站在清灵台上的少年有一头乌黑的长发,他将它们竖起来扎在脑后,像一把纯黑如墨的柳枝。他的衣物被风吹得朝一边飘荡,勾勒出另一边的身体轮廓,高挑纤细,线条柔软,当真英气蓬勃。 越靠近那人,夜袖的心里就越如百把鼓槌敲击。 那人给他的感觉,很奇怪,令他说不出的紧张。 或许是脚下踩到了一根枯枝,亦或是衣袖长袍被风吹出了猎猎声,前方那迎风而立的灰衣少年便在此时回过头来—— “哟。”子潇勾起嘴角,轻飘飘地打量了夜袖几眼,乘着风朗声道:“道长早上好啊。”他眨了眨春水化成的眸子,细细地定在夜袖的瞳中,似乎是要瞧到他的心里去一般。 那天晴光大好,山风薄雾如轻纱,他在一处名为清灵的高台之上瞧见那灰衣少年,从此雕在心上,任时光如何冲洗,都将愈发明亮。 “嘿,道长。”不知何时,子潇离夜袖已不过一步之遥,他勾了勾宛若桃花的唇角对着夜袖翩然一笑:“为何不说话?” 夜袖这才回过神来,漆黑的眸子闪过潋滟水光,蓦地一下抽出长剑挡在胸前,厉声道:“阁下是何人?溪云观从不接待游客外人,更何况阁下身负绝学,想必不是来找寻故人的。” 他比子潇的个子高出一个头,此话一出,配上那一身玉白的飘渺道袍,瞧上去倒颇有仙家风范。 面前的子潇耸了耸脖子,“哎呀道长,你真凶啊,方才躲着你是我不对,可后来我不也站在此处等着你过来了吗?你就放我一马吧……” 其实子潇站在这儿并未是出自本意,他见行踪被人发现了心里难免慌乱,本是想逃到一个隐蔽之处,等夜里再行动。而影沐在匕首中告知他不如就站在原地,逃跑反而不好,这溪云观实在太大,扇子在一时也不可能寻到。 第六章:此景三生记 夜袖见子潇神色狡黠,顿时提高了警惕,挑眉道:“放不放过你与我无关,眼下全溪云观的师兄弟都在寻找你,不如兄台就随我去一趟通仙宫,向各位长老说明来意。长老们通情达理,定不会将你如何。” 听了他这话,子潇当即便愣在原地,眨眨眼,一双黑漆漆的眸子温润如玉。他心中暗叹,破道士臭道士,我若是随了你去,你们还不将我碎尸万段?小爷我可不想命丧此处,即使一年半后就会毒发身亡,也比死在道观里要好啊。 于是子潇朝一边撇了撇嘴,狭长的凤眼定在夜袖脸上,“我才不去呢,本公子今日是来找活儿干的,不是来踢馆的!” 夜袖蹙眉:“找活干的?” “可不是嘛……”子潇眼珠子一转,心里便有了一个好主意。他比夜袖矮上一些,便抬起一双水汪汪的眸子,眸中光芒流转犹如黑玉,“我不是本地人士,家里从前是开武馆的,后来遇上了变故,爹娘都去世了。我在这江湖上漂泊多年,好在有一身轻功,才能够在危险时随时逃命……” 故事一开始编就没完没了,子潇装出一副苦兮兮的模样,那张妖娆的芙蓉面被他这么一皱眉一扁嘴,如同是被雨露淋湿了的桃花,楚楚动人惹君怜。 “前些日子我本是在做苦工,听见一名妇人说起想去出家,当即脑海里就想到溪云观。夜里我回顾这些年的日子,心里虽苦,却也看得淡然了,就想……嗯……” 他抬起纤长的浓密黑睫,眼神躲躲闪闪地瞧向夜袖:“就想来贵宝观了……也不知晓这儿收不收扫地工啊?我还未到心静如水的地步,不够格出家,但在此处当个扫地工也非常好了。” 子潇一番真情流露的委曲神情,当真比梨花带雨的女子还要迷人。那拧起的双眉与湿润的黑睫,还有一双水光粼粼的黑眸子,就像是一只玉白的手掌,将夜袖心里对他的疑惑尽数扫去,只留下一片子潇那凝着心伤的过往云烟。 于是,夜袖当下便相信了子潇说的话,心中感叹之余,则是对自己怀疑子潇的愧疚。他收起长剑,冰雪晶莹的面色缓和了些,抱拳道:“原来是这般,方才多有得罪,望兄台莫计较,我这就将兄台引荐给负责观中人事的师兄,请跟我来。” 子潇欣喜万分,拼命点头,将银灰的衣摆撩了撩,跟随在夜袖身后。他睁着一双深海般的眸子望了望四周景致,心道这漂亮道士真好骗,只要有时间让我在此处寻找扇子,那这条破命也就有救啦。 一路上,子潇从未听过的各色鸟鸣不绝于耳,像是在枝叶间歌唱,又仿若是声声脆笛音色澄澈。子潇心里觉得有趣,便望向前方的夜袖,目光停在他玉冠之下垂坠长发的后脑勺道:“宝观当真是好地方,这些鸟鸣往年我在山下从未听见过,瞧得也是翠鸟麻雀一类的飞禽,想不到,它们全都躲在山上啦。” 夜袖点头,头顶的玉冠宛若冰雪:“兄台不知么?鸟儿喜清净,越是人多的地段它们越想逃离。大概是山下人太多了,所以全都住在山上罢。” “嗯嗯,你说的有道理。”子潇歪了歪脑袋,瞧着前方这条蜿蜿蜒蜒的白石子路,“道长,若是我能够留在这儿,往后你就别唤我兄台了,我姓南,名子潇,你唤我子潇就好。” 前面的夜袖细细听着他的话,山里清冽的风将那玉白色的云纹衣摆高高吹起,映着朝阳,仿佛从天而降的云中仙人。 后来子潇说完,刚将目光从旁边拉回来想要再瞧瞧另一边的景致,那视线扫过夜袖,却忽然像是被定住了一般,牢牢地锁在他的背影上放不开。漆黑的双瞳里倒映出的,尽是前方那人仙气飘飘的俊逸身段。 这时夜袖侧过脸来,浅金色的光线便在他精雕细琢的轮廓上头覆了一层金粉,点点闪光犹如晶石碎末。他侧着脸,冲子潇点头,说声“知道了,子潇”。 仙气萦绕里,那玉白袍子的年轻道长宛若九霄之上的仙家,清雅绝美举世无双。 两人绕过数座玉白石料建成的大殿,一路上都能见着神色警觉的道士执着长剑跑来跑去,似乎遇上了什么大事一般。子潇想起方才夜袖说过的话,便在他身后扯了扯精致的云纹衣袖:“道长,那些人是否都是来抓我的?你说过不计较的,可不能不算数。” 子潇一脸委屈,桃花色的双唇紧紧抿着,一双水光阵阵的眸子瞅着夜袖,瞅得他浑身不自在。于是夜袖两道匕首般的眉毛轻轻一皱,面上神色温和,五根冰凉的指头将子潇的手拂下袖子:“我险些忘了这事,当真对不住子潇。” 刚想接话,子潇便瞧见夜袖从怀中掏出数张蓝色符纸,伸出两根手指对准它们,指尖绽开银色光点,在虚空画了一阵,随后口中默默念咒松开手指。那些符纸便像是循着一个安排好的路线一般,各自朝着不同方向飞去。 “……”子潇瞧得目瞪口呆,一张芙蓉面上尽是惊讶神色,他转过头望着夜袖喜道:“那个……那个便是法术么?很是奇妙啊,方才你是在作什么?” 夜袖一脸淡然:“唔,写几道符通知师兄弟们罢了,小法术。” 子潇却高兴得就差没手舞足蹈,他一把握住夜袖的手掌,放在心口:“我若是留下来了,你能教我么?将来若是有什么事儿就不必亲自通知了,直接飞一张纸符过去,多省心呀。” 他心里高兴,头脑里全是那纸符传话的事情,却没有瞧见面前的夜袖在转瞬便红了脸颊,浅浅红晕浮在白玉般的面上,胜过这世上的每一朵芙蓉桃花。 夜袖的眼神躲躲闪闪,他将两颗黑琉璃般的眸子转到一旁,声音却故作镇定:“这纸符传话是溪云观道术中的一种,本是出家道友才能习得……”他顿了顿,瞧了一眼立即就可怜兮兮的子潇,叹了口气,继续道:“若是子潇你当真留了下来,做了扫地工,我也不是不能教你的。” “道长你可真好!”子潇一高兴便将夜袖的手臂往怀里一扯,当即抱住了,“人长得漂亮不说,心地还这样善良,道长你定会好人有好报的!”他抱着夜袖的手臂抬起脸,雪白的芙蓉面上笑颜如花。 夜袖不语,脸上的神色颇为别扭,当下缓缓抽出手臂正色道:“走吧子潇,我带你去找管理人事的师兄。”说完他步伐如飞,玉白的道袍飘在风里好似云朵,几步的时间里便早早跑远。 子潇见他跑得这般快,心里颇为疑惑,摸着脑袋自语道:“跑这么快做啥?这个道士莫非……想跟我比轻功?唔……有可能。”他这般想着,嘴角邪邪一笑,银灰的衣袖轻挥,身影如同刀光般划了出去。 第七章:白衣玉流星 到通仙宫的时候,笼罩在山顶的日光渐盛,缓缓变得灼热起来,光线由浅金沉淀成橘色。 夜袖领着子潇穿过一条长长的浅银石砖筑成的走道,在通仙宫大殿中拜见了他的师傅,溪云观二长老。向他告知了子潇的来意与方才的一番误会。 二长老通情达理,沉思片刻便微微点头,示意赞同夜袖之言,让他带着子潇去见管理人事的弟子。 双脚刚迈出通仙宫,子潇便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一只手掌搭在夜袖肩上:“方才真是吓死我了,你师傅思考的那会儿我连气都不敢出,这通仙宫的气氛肃穆得很呢。” 夜袖有些无言地瞧了瞧搭在肩上的手,沉声道:“嗯,通仙宫是观中的几位长老修行之所,平日里没有几个弟子会去打搅,长老们喜静。” 子潇“哦”了一声,抬头瞧见天色已大亮,歪着脑袋思索了会儿,“哎,道长……”他将一张妖娆的脸转向夜袖,笑了笑:“你的道号我还不知晓呢,往后总不能一直唤你道长啊,万一我在观中人山人海里瞧见你,喊一声道长,那还不得所有人都回过头来瞧我啊?”说完,子潇自己倒先抬袖捂住嘴笑了起来。 夜袖叹了口气,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你唤我夜袖就好,溪云观与别的道观不同,不取道号,名字都是弟子出家时自己取的,有的也是师父取的。” “那你的呢?” “自是师父替我取的。”夜袖道完,面露清冷之色,肩膀巧妙地一转便脱离了子潇手掌。他朝前走了几步,一袭玉白道袍飘飘若仙,衬得那头黑发愈加漆黑发亮。 “跟着我,别老是发愣。”夜袖侧脸瞧了子潇一眼,眸中光芒温润如玉,一句话由他说出来,犹如玉石相撞,煞是动听。 子潇嘿嘿一笑,伸手将脑后的高马尾辫从发带处摸到发梢,而后双手抱拳,模样甚是俏皮:“遵命,师兄~” 吹云园中。 砚青站在一棵十人高的松树下,穿过叶片缝隙的阳光照在他手里的纸符上,映出一片莹莹浅蓝。 “奇怪……为何夜袖师兄又说那人并非是盗贼,改口改得这般快……今日师兄是怎么了,不似平日里那样沉稳啊。”他捏着纸符,目光牢牢地定在那上头没有挪开,“唔,算了,师兄的行事总是有他自己的道理,我也琢磨不来,既然眼下没事了……那我不如去偷偷瞧一眼坊月啊。” 树下的砚青红了红脸,脑袋里琢磨着一件事儿,不觉就咧开嘴露出一个贝齿闪闪的笑容,当下便握紧了腰间的剑柄施展轻功,如同一只迎风飞舞的白色鸟儿。 他爱慕坊月已有些年头了,当初坊月的父母将她带上山来之时,便是砚青跟着一位师兄一同接待的。十三岁的坊月生了一张娃娃脸,瓷白的肌肤瞧上去光滑细腻,长长的黑睫毛低垂着,眉眼间似乎凝着散不去的清冷悲戚。 如今四年过去,砚青却再也没敢靠近坊月,只能远远地瞧着她拿着新做的衣服,去送给分发物品的师兄。她一袭玄色的纱衣在风里好看极了,将她雪白的皮肤映衬得愈发水灵。 眼下砚青半空里一个飞腾,衣料发出呼啦啦的声响,便稳稳地蹲在了松树的粗壮枝干上头。他伸长了脖子朝织坊那里遥望,盼着坊月能够站出来晒一会儿太阳,可最后蹲了半天也没见到半抹人影。 “唉,这可怎么是好,我都三天没瞧见坊月了,她不是病了吧……”叹息间,砚青一个不经意的观望,却在不远处的白石路道上瞧见了个白衣翩然的影子。 “咦。”砚青眯起眼睛朝那处地方仔细地瞧,“那不是夜袖师兄吗,他旁边怎的还有一人,那是谁啊?”他蹲在树上琢磨了会儿,想不出,便又像是只鸽子一般扑啦啦地跳了下去,施展轻功朝着夜袖飞奔。 “夜袖,观里的人都太好说话啦,上山那会儿我本以为会遭拒呢。”子潇面带喜色地叼着一根细长青草,眉眼愈发的妖娆好看,他身后银灰的衣摆在风里翻飞,像是天际散不去的灰云。 子潇身侧的夜袖点头,神色清冷:“本是修道之人,也不会计较太多,子潇你能留下来固然是好事,我也替你开心。”说完,他便侧过头冲子潇轻轻一笑。笑意虽浅,却有不亚于姑射仙人之绝美仙色。 子潇愣了愣,脑海中反复回放着方才夜袖的一笑,哪怕那人早已回过头去,心中却像是被什么事物划过了一般涟漪阵阵。过了好一会儿,子潇才回过神来,眨动着一双漆黑的桃花眸子,轻声道:“夜袖你修道有多久了?” “唔,大概有十年了吧,一直在此处修道。” 子潇点头:“很久了啊,怪不得我瞧着你,总觉得仙气阵阵呢,你的修为定是比观里别的弟子要好的吧?”他笑了笑,又道:“瞧着你,总觉得下一瞬间你便会成仙似的,特别不真实。” 夜袖沉吟片刻,思索着子潇的话,而后不语,只是一阵苦笑摇头。 两人刚踏上一处三人宽的小石桥,眼前便觉得白光一闪,随后就是一阵衣料拂动声。砚青像是从天而降的白鸽似的,白衣玉冠,落在夜袖身前。 “师兄,你这是要去哪?”砚青笑嘻嘻地往夜袖身旁一站,大有路霸之势。还未待夜袖回答他,砚青便瞧见了旁边的子潇,面上神色颇为惊讶,一双漆黑的眸子在子潇全身上下扫了个遍,惊叹:“天……世上竟有如此妙人,该不是个妖娆万千的姑娘假扮的吧?” 子潇作扶额状,神情无奈:“这位道长,你可曾见过声音如此雄浑的姑娘?太可怕了吧。” 此话一出,旁边的砚青呆了半晌,一张脸上满是难以置信:“当真妙哉……只怕你穿上女装都没人识得出啊。瞧这桃花眼,这冰雪肌肤,哎呀公子,你比我们观里最俊俏的夜袖师兄还要漂亮啊!” 夜袖:“……” 子潇抱拳:“道长过奖。” 兴趣大增的砚青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被夜袖一把拦住,用一双宛若含着冰凌的眸子瞧着他,冷冰冰道:“砚青,你这一早晨都做什么了?收到我的符了么?为何还不去练剑习术?浪费时日最是可耻,你知不知晓?”一番话将砚青问得哑口无言。 砚青摸了摸后脑勺,眉眼挤到一块儿,神情甚是心虚:“师兄我……我这就去紫炎洞练习法术。”又转过来冲子潇道:“漂亮公子,我走啦。” 子潇嗯了一声,朝他摆手:“再见。” 第八章:乌石雪塔藏 夜里的时候,子潇见四下无人,便在管理人事那小道给他安排的房里将影沐给唤了出来。大约是白日的时候睡了太久,光芒散尽后的影沐显得略带倦容,一副没睡醒的模样。 他揉了揉眼睛,而后睁着一双乌黑清澈的眸子四下看了看,目光定在子潇脸上:“公子,这是何处?” 子潇将旁边的窗子推开,让山里清冽的夜风涌进来,“这里是雪楼,我成了观里的扫地工,就要跟打杂的伙计们住在一块儿啦。不过我瞧着这里的房间多,伙计少,加上我只有三个人,一人一间房还嫌多呢。” 影沐点头,走到窗前探着脖子:“嘿,这楼有几层啊?还能瞧得挺远,风景倒是不错。”月光从高处洒下来,照在影沐的眼睛里,波光粼粼好似一片黑色汪洋。 “六层,我住的这是最上头一层呢,雪楼其实是六角塔的模样,一层有三个房间。你别说,这里不知有多久没住过人了,清理此处花了我好半天。”还好白天的时候夜袖也留下来帮了他,待到吃午饭的时刻便走了。临走前还告诉了子潇饭堂的位置,嘱咐他记得吃饭。 但子潇实在是太忙,弄得满身是灰不说,到戌时才将房间整理成眼下这般模样。 影沐从窗子外边将脑袋缩回来,一脸无奈地瞧着子潇:“你怎的不知将我唤出来,我一个风咒便能将灰尘全给吹出去。” 又点了一盏灯,子潇将旁边的灯罩轻轻放上去,光芒氤氲里他那两片长睫宛如蝶翅,漆黑柔软好生动人。他道:“这里的道士功夫不是盖的,白天雪楼下头全是人来人往,你若是一出来,准被人感应到,然后咱俩就得走人啦。” “……有道理。”影沐眨眨眼,目光不离子潇的脸,他有些发愣,“公子啊,你打听到那扇子的去处了么?” 子潇看他一眼,冰雪面容在灯光里显得柔和安静,水汪汪的眸子里似乎颇有埋怨之色:“你想的容易,莫非我逢人便要问‘兄台,你们溪云观里有没有一把名为玉袖醉颜红的扇子?有的话还请将它交给我’,这么问除非我疯了。眼下既然我已经在这儿留了下来,便有机会去寻扇子,也不急。” 影沐收回两道痴痴的目光,蹙眉:“什么不急,只有一年半你的毒便要……上次那妖怪还说平日里也会偶尔毒发,是怎么个发作法啊?” 子潇笑了笑:“我也不知啊,过一天算一天吧,真的毒发可能就是吐几口血,四肢抽几抽,总之不会好看就是了。” 朦胧光线里,只见黑银交织的影子一闪,子潇还未反应过来,便被影沐抱了个严实。他黑底银纹的袖子紧紧贴着子潇,衣饰上的点点鱼鳞闪闪发亮。 子潇愣了一愣,柔声道:“怎么了?” 影沐摇头,柔软的黑发蹭得子潇脖颈发痒。“公子……”他如同一只滑溜溜的黑鲤鱼,呼出的热气像是山间的云雾,在子潇耳边缠绕:“你当真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若是你毒性发作,纵然自己事后想起来没什么,可是我便不同了,我会难过,会伤心……” 充斥着木香与团团烛光的房间里,子潇耳中听着这些话,就像是心头塞进了许多尖刺,密密麻麻,刺得他说不出的难过心酸。 他不是察觉不到的。 从前在云雨楼的时候,自己经常会陪着客人喝酒,若是中途被客人相中了就得领着客人去房里。往往那时,子潇都会将加入了迷药的酒水拿出来,给客人喝了,而后便是影沐的事儿了。施展织梦术,在昏迷不醒的客人身旁一坐便是整夜。 那些时候,影沐将手掌拢起来放在胸口,莹莹紫光倾泻而出。他一边施法,一边用怜惜难过的眼神望着子潇,就像是那坐在云端的观音菩萨,用怜悯心疼的目光望着世人一般。 影沐不止一次问过他,又不是手无缚鸡之力,为何不从云雨楼里出来呢?为何不改头换面做个正经人呢?不想报仇吗?就甘于沦落烟花之地喝酒赔笑么? 子潇如何回答影沐,不是不想,都想。只是对于一个厌烦了这人间的人来说,那些东西还有什么意义呢。 只是,不知从哪日开始,子潇也渐渐察觉到,影沐瞧着他的眼神里不止是怜惜的情绪。还有一种粘稠的,繁多的,像是熬制白糖时化出的那些糖丝般细密的东西。 那些在影沐漆黑水灵的眼睛里打转的东西,就像是铺天盖地的糖网,黏糊糊地缠了子潇满身都是。它们散发着某种难以捉摸的香气,发出一种细微的声音。 子潇明白,那种一旦瞧着自己,便难舍难分的感情,是爱慕。 自己给不了一个从匕首里诞生的灵幸福,也没有资格去接受他的爱慕。 见子潇不说话,怀里的影沐深深吸气,手指将睫毛旁边的眼泪拭去:“真是对不住,我一时有些心酸便冒犯了公子,还望……”他话未说完,便被子潇捂住了嘴。 兰芷般的香气,从子潇手掌里缓缓传入他的口鼻中,宛若山间清冽的银华,清清冷冷却又深入人心。 子潇睁着一双春水桃花的狭长眸子瞧着他,悠悠地叹了口气:“大笨蛋,我又何尝会怪你,其实你的心意,我早早的便知晓了……只是,我一介凡人又怎能偿还你?不如不要点破,就这般下去,你瞧着我渐渐变老归入黄土,我瞧着你青春常驻永垂不朽,多好。” “若是真有我瞧着公子入土那天,”影沐面容坚定地瞧着他,“待你入土了,我便也随你去。” 子潇噗嗤一笑,脸上安定平静的神色褪去,他拉起影沐的雪白手掌笑道:“傻孩子,一天到晚说些什么胡话哟,把自己整的一副惨兮兮模样可真难看,快别这样。”说完就去捏影沐的脸蛋。 手指即将触到他的时刻,眼前忽的银光一闪,影沐伸出袖子将子潇的手掌一把握住,目光转向窗外的方向。他沉声道:“公子,有人来了,我先进匕首里去褪去气息。此举要完全隐藏灵气,我可能会陷入休眠,大约明早才能恢复。” 子潇应了一声,也转头望向窗子外面,却只瞧见一轮银白的玉盘挂在天际。他转念一想,这里是雪楼的最顶层,自然瞧不见什么人影。 待影沐倏然化为几缕银光,刷刷地收进子潇腰间的匕首里之后,子潇便迅速将自己的衣物整理好,又拿出身旁书柜中的经书,摆出一副对道家学说异常感兴趣的模样。不待多时,门外头便传来了一阵由小变大的脚步声,听起来甚是沉稳。 “子潇,睡了吗?”是夜袖的声音,伴随着轻叩门框之声,在月夜里宛若雾气一般缓缓响起。 “没有。”子潇起身,拿着经书走向门前将栓子拉开,夜袖那张脱俗之美的面容便闯入他的眸子里,明晃晃的比月亮还要清冽。 夜袖面色淡然地瞧了子潇几个来回,眼珠子上下滑得行云流水,末了,他低声道:“我只是来瞧瞧你房间整理得如何……你今日,没有去饭堂吧?” “呃……我……”被他这么一问,子潇倒有些莫名的心虚了起来,像是做坏事被人发现了一般。 他瞧着夜袖冰雪一样的脸孔,心里暗叹:我怎的感觉……此刻像是面对道观里冰清玉洁的神仙似的?看来这夜袖道长可惹不起啊,将来死了他定要成仙的。万一那时候,他还记着我没有按照他说的去饭堂吃饭,长袖一拂,给我降下几个天雷,那我还不归天啊…… 幸好,夜袖此时只瞧见子潇一脸的担忧,并未知晓他心里所想,所以也只是心生疑惑,不知这个桃花般漂亮的少年在想些什么。夜袖一蹙眉,声音像是从雪山上头留下来的冰泉:“子潇?为何不说话?” 第九章:绝代有佳人 一看你那张神仙一样冷冰冰的脸,我哪还敢说话啊。 子潇将心里所想的话咽回去,嗯嗯啊啊了半天,朝夜袖投去一个水光阵阵的委屈眼神:“收拾房间花了太长时间,便没来得及去吃饭。这不,刚刚才整理好的,想看会儿书就睡觉,你便来了。” 他一席话讲得温声细语,少年人特有的好听嗓子配上一张芙蓉面,更加显得楚楚动人。夜袖怔了一怔,好半天才恢复那般清冷的模样,他将玉白的袖子在子潇头上一拂,拂下片灰尘来。 “那你眼下饿是不饿?”夜袖问道。 “嗯?”子潇一愣,心想他要做什么?而后回答:“也还好吧,不算太饿……”一句话还未说完,雪白的手腕便觉得被人捏住。他抬头,见夜袖扯着他,道袍在窗子外头照进来的月光里宛如白玉,无风自动飘然若仙。 子潇只觉得夜袖的手指冷冰冰的,握在他的手腕上异常光滑,心里便没缘由地怦然一动,脱口而出:“道长,你要带我去哪?” 夜袖已是转过身去,拉着他便往这一层的窗口边上走,“去加餐。”他道。毫无波澜的声音比天上的月光还要清冽。 加餐?子潇歪过脑袋,苦苦思索这个词语而不得其解,正恍神间,忽然觉得整个身子猛地一轻,眼前雪楼走道的视线就像是被人扯开的幕布一般,全然转变了。待子潇反应过来时,才发觉自己已经被夜袖搂着,他施展了轻功,与自己一同从六层高的窗户里跳下。 这百蕴山顶,七月的夜风与白天全然不同,褪去了灼热扑面的炎流,就如同头顶的这轮明月一般,清清冷冷,触感冰凉,将两人的衣饰吹得高高飘起。月色流淌在衣料的纹路之上,犹如千万条发光的溪流。 眼睛里映入的,是夜袖白衣翩然神色清冷的模样。子潇的一颗心悬着,在这高空中就连呼吸也小心翼翼。 在云雨楼时,他自以为见过了这世上最俊俏的贵族公子,还有那些容貌精致的男妓。然而今夜,这一抹白亮的月光却将每个人的容貌照得清清楚楚。 搂着自己的这个人,分明是比瑶池仙人还要俊逸高傲的冰雪神仙。高鼻深目,轮廓宛若浑然天成的美玉,怎么瞧便怎么令人心动。 月光里,子潇的一颗心在胸膛里如同击鼓,他丝毫没有注意自己已被夜袖从高空里带了下来。直到鼻子里闻到一大片香甜的气味,才红着脸回过神来,目光正巧撞上放在眼前的纸袋子。 “这是……”子潇闻着那颇为熟悉的气味,双颊的红晕还未散去,就抬起头一脸疑惑瞧着夜袖。 他不知,夜袖猛然瞧见他红通通的脸,心里好生疑惑了一会儿,百思不得其解后也懒得去想了,回答道:“这是糖炒栗子,山下买回来的魁栗,不知你可否喜欢吃。” “喜欢啊,我最喜欢吃糖炒栗子啦。”子潇欢呼一声接过纸袋,喜滋滋地打开,迅速剥了一个扔进嘴里,“夜袖你这人也太好了点……赠栗之恩我将来必定回报!” 夜袖瞧着他,没说话,只是那张冰雪般的面容似乎在月光里动了动,化雪般的漾开了,绽出一抹若有似无的笑。他望着子潇的春水眸子,心中一片清净。 就连夜袖也有些困惑,为何平日里只喜爱练剑习法的自己,会对这么一个初来乍到的少年如此关怀。他对人向来是极其严苛的,哪怕是对待自己,也定要清心寡欲。可这少年……让夜袖觉着有种浓郁的故人气息,瞧见他,就像是回想起了某些隐在雾气里的往事。 “这样不会饿了吧?”夜袖瞧着他吃了半天,沉声道。 “嗯,好多啦。”子潇看上去相当满足,他拍了拍肚子,桃花般的面上绽开了大片的妖娆神色,又与蓬勃英气交织在一块,整个人宛若一株开满了灼灼花朵的树。语毕他抬起双眸,又感激道:“真亏你啦,要不是你这么大晚上给我送魁栗,我便要饿肚子了。” 夜袖摇头:“不碍事儿,只是想起你忙了一天,心中有些惦念罢了。管人事的那人大约是偷懒,那样繁重杂乱的活怎能交给你一人去做。” 子潇嘿嘿一笑,神情甚是洒脱:“没事啊,反正我也是练武之人,整理房间这种小事虽说是速度慢了点,但也不会累到哪去,多谢夜袖关心了。” 雪楼旁的苍翠树林,在月下发出波涛一般的声响。 徐徐山风拂过之处,皆像是被深绿的染料流淌了一般,摇晃在浓郁的夜色里,与深青的天幕交织缠绕。清冽月华透过叶间的缝隙,在两人的衣饰肌肤之上停留,照耀出小块小块的玉白色光斑。 呼吸也仿佛与头顶的树海融合了。 于是,气息是从何时开始,变得纷乱而不可收拾的呢? 夜袖活了十九个春夏秋冬,瞧过了无数只形色各异的人类与妖物,而心跳却是只在今夜才变成了无法控制的模样。他顶着一张波澜不惊的冰雪容颜,却生怕眼前这人察觉到自己的异常,他恨不得此刻就伸出手去将胸膛按住了,不要这般疯狂跳动。 月光,林涛,山风,还有这妖娆美貌的子潇。它们组合起来,便是自己心神不定的源头么? 夜袖站定了,深吸一口气,面色愈发的清冷,抬起衣袖朝子潇略一抱拳:“不早了,子潇你也早些休息吧,我先回去了。” 子潇还没来得及回答他,便只瞧见眼前白光一闪,仿若飘过一朵晶莹的云,而后夜袖就消失在这沙沙树海之下,视线所及之处,都再也瞧不见那玉白的身影了。 心中顿时被疑惑填得满满,子潇歪过脑袋,从纸袋子里掏出一颗栗子捏开了扔进嘴里。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只看见四周渔网般密密麻麻的树影和山风,困意便在这时冲上眼前。 “算了算了,夜袖这人比神仙还要飘渺神秘,我还是回去睡觉吧。”子潇打了个哈欠,有些迷迷糊糊地眨了眨眼,修长的身段朝前轻点了几步,借了地上的力,轻易就腾身而起,朝着面前雪楼的第六层窗户施展轻功而去。 大约到了子夜,溪云观中早就是一片静谧之色。唯有外头那沙沙作响的树声,依旧是不眠不休地唱着。 从回来到现在,夜袖心里都是纷乱如同落叶。他坐在房中盘起腿,心中默念了好几十篇静心经文,却依旧毫无用处,闭上眼都是子潇那张桃花般妖娆好看的脸。又过了一会儿,夜袖皱着一对锋利眉毛睁开了眼,胸中的一颗心狂跳不休,跳起一阵隐隐的怒火,在他的冰雪面容上燃烧。 平日里下山见到好看姑娘都无动于衷,怎的今日反而对着一个妖娆少年念念不忘了?莫非这便是师傅说的见色心起?不不不不……夜袖白着一张脸,苦苦思索自己今日的所有举动行径。 他修道十年,还是头一次遇见这般怪事,本以为自己早已看破红尘,对名利美色皆不会生有亲近之心。谁知只是来了一个长得漂亮的少年,自己便成了这般身不由己的模样,着实配不上修道人这三字。 夜袖坐在房里,长叹了一口气,面色苍白地站起身来朝房外走去。 第十章:冰雕卧玉琢 门外是一片清冷之色,水银月华,树影斑驳。夜袖一袭白衣如玉,仙气飘渺,站在吹云园里好似从天而下的瑶池仙家。 这吹云园是溪云观里道家弟子的居所,外头就是舞天林,一个忒大的广场,供弟子练剑用。夜袖的目光在夜色里缓缓扫动,漆黑的温润双瞳里略带迷惘,点点的无辜神色凝在那张冰雪般的脸上,便生出一种不食烟火的美来。 他望着外头树上的浓密叶子,轻轻一蹙眉,低声道:“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聘田猎,令人心发狂……算了,若是心乱,便让它乱个够吧。”语毕,他抽出腰间长剑,夜色里只见银光一闪宛若流星,他便执着长剑飞身朝着舞天林跃去。 夜袖的轻功极好,虽在子潇之下,但施展时依旧宛如飞仙。 当夜月色如水,溪云观内无一人瞧见,在那舞天林之中,白衣胜雪的翩翩少年心乱如麻地舞了一夜的剑。 第二日晴光大好,子潇睡饱了醒来,只瞧见晨光从窗户外头照进来,满房皆是浅金的暖阳。他躺在凉席上伸了个懒腰,将薄毯卷了卷。虽然眼下已是石榴七月,大半只脚跨入了酷暑,但山顶上凉风阵阵,谈不上高处不胜寒却也颇有凉意,子潇在凉席上睡了一夜,醒来正觉着有些冷。 他脑子里迷迷糊糊睡意正浓,刚翻过身准备打呼噜,却听见门外有人毫不客气地敲打,咚咚咚的像是讨债一般。 “真缺德,一大早的便有客人上门么……”子潇半梦半醒地喃喃自语,话一出口就将自己给吓了一跳,愣是将意识从梦里活生生给扯了出来。 眼下已经不在云雨楼了。 自己早就从那活地狱里给逃了出来。 子潇坐起来,在床边上愣了愣,眼神无辜地瞧着前边的木头门。外面那人依旧不放弃地敲着,颇有耐心。当他终于清醒过来,三步并作两步跑去门前拉栓子时,却听见那人放弃了敲打,准备下楼的声响。 “稍等!”子潇一把拉开门,掀起一阵不大不小的风,将他半开的衣襟吹得垮下来。方才敲门那人回过头来,瞧见子潇时,平平淡淡的眼睛里蓦地一亮,像是燃起了两道烛火。 “方才敲门的人,是你么?”子潇一边伸出手去将衣襟拉合起来,一边朝着那人笑道。他这平常一笑,在他人眼里却有惊艳出尘之美,那桃花眼悠悠一扫便是花瓣满天飞。 那人怔怔地瞧着子潇,听见他开口讲话,才猛地回过神来,抬起一双浓眉大眼颇有歉意:“是我……真是对不住,我只是听尘衔说,新来了个扫地的,又看你这么晚了还不起来,便来叫你……” 子潇点头:“那也没什么对不住的呀,我今日起的是晚了些,平时作息不稳定,唉。”末了,他又补充一句:“我去换一套衣服便做事儿去,多谢兄台好意了。” 站在楼梯旁的那人,瞧着子潇花容月貌却又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便突然红了脸,摸了摸脑袋冲子潇道:“我叫阿禹,是上山学道的,长老说让我做满一年的挑水工才能入道,嗯……你,你呢?” 他这话一出,子潇便微怔了,心想这阿禹真是热情,认识才不到一刻钟便全盘托出了。于是子潇也温柔一笑,面上神情像是冰雪融化:“阿禹你唤我子潇就好。我不修道,只是喜欢这里清静得很,便来当扫地工啦。将来等你入了道,我还得尊称一声道长呢。”说完,便摆出一副正正经经的样子,抱拳鞠躬。 阿禹见子潇这般,就连忙红着脸摆手,一张与子潇年纪相当的面容瞧上去虎头虎脑的,一看就是老实人家的孩子。 “我还要做半年呢,早着。”阿禹瞧了瞧子潇,有些不好意思:“你生得这般漂亮,为何来当扫地工啊?多累呢。” 子潇直起腰,一双狭长眸子漆黑漂亮,似笑非笑道:“谁说长得好就不能来扫地啦?敢情这扫地的活儿就只许普通人干了?” 他这一席话说的似真又似玩笑,脸上也是介于较真和戏谑的神情。阿禹是个不善心计的天真少年,瞧他这样,一时分不清话里真假,于是一张浓眉大眼淳朴天真的脸又红了红,神情竟有些害羞。 然而,阿禹是何种神情,子潇却全然没放在心上,他只当这个少年不谙世事,性情瞧上去倒也不坏。于是子潇拢着衣襟,朝阿禹轻声道:“我回房去换衣了,待会儿便去扫地,那扫把就是放在第一层的那些吧?” 阿禹连忙点头:“是的是的……不过,整个前山的场地都是由你负责打扫,你这身子骨行么?” 子潇一听这话,便知道阿禹是在替自己担心,因为从他眼中流转出的眼神,绝对不是嘲笑讽刺之流,那是种真真切切的关怀之色。子潇笑道:“没事儿,我自有办法轻松搞定,你大可放心,快去干活儿吧,别被长老抓到你偷懒,做不成道士就麻烦啦。” “啊,也对……那我就先走啦,子潇你保重。”阿禹朝他点头,而后便跑下楼去了,脚步声颇为沉重。 真可爱。子潇心想,这溪云观里还真是甚么人都有。仙人一般的俊俏道长,热情好客的小道士,还有那天真的挑水少年,当真有趣啊。这般一想,子潇只觉得说不出的新鲜,但一转眼,却又回想起自己来到此处的目的,便笑不出来了。 对了,扇子在何处? 他叹了口气,关上门。心想还得花时间去寻扇子,这溪云观占地极广,光是打扫整个前山就得话费不少时间,能否有空闲吃饭还是个问题,更别提找扇子了。 子潇关上窗,边将睡袍的扣子解开,边在心里琢磨。若是将影沐唤出来,道中的道士就会有所察觉,万一暴露身份或是让他们知晓自己带着一个灵体,那便是大大的麻烦,弄不好还会被逐出道观。 他叹了口气,若是自己会些法术就好了,甚么风咒之类的,一个旋风就将前山的落叶残渣一并卷起来吹到山下,干干净净三天都不用打扫,省时省力。可风咒偏偏只有影沐才会,又不能将他放出来…… “哎呀真麻烦真麻烦!”子潇心中一急,一把扯下睡袍,也不管自己此时正是赤身裸体,就对准了床铺猛地砸过去。 正所谓无巧不成书,就在此刻,子潇身后的门吱呀一声,随着一句“子潇你方才怒些什么”,夜袖便像是从天而降的翩翩仙人,立在了门外,将子潇光溜溜的冰肌玉骨尽收眼底。 转瞬之间,整个雪楼的第六层蓦地归于死寂,一丁点声响都没了。 过了好一会儿,子潇才通红着一张脸,瞧着石化了般的夜袖,结结巴巴哆哆嗦嗦道:“我我我……我忘记栓门……你你你……你在这儿做什么……” “……”夜袖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子潇,此刻他心里正翻涌着密密麻麻的经文,想要从中挑出一句来定心。可是那些经文仿佛都被剪刀给剪碎了似的,只剩下半个半个的文字,压根儿拼不成一句话。 眼前是冰雕玉琢的人儿。 还是个没穿衣服的人儿。 “我……”夜袖好艰难才吐出一个字,下头的话便卡在喉咙里,像是被冻住了似的说不出来了。他强迫自己不许去瞧子潇裸露的冰雪身子,目光却丝毫移不开半分。那晶莹剔透的旖旎美景,正缓缓化作一双双玉白的手,在夜袖的心上身上来回抚摸,不知名的火焰就这般被撩动起来,在他的身上燃烧。 第十一章:美人近君心 “在下冒犯了!”夜袖再也忍不住,双眼猛地紧闭,整个人往后一退,玉白的袖子掀起一阵劲风,将子潇的门牢牢关上了,也将自己给关在了外头。 “你换衣吧,我不会看。”故作镇定的声音像是一缕清泉,从门外悠悠地传入子潇耳朵里。子潇红着脸,听见夜袖的话之后稍微一愣,而后却又面带羞涩地笑了起来。他拿起旁边那件银色的布衫,慢悠悠地套在了自己身上。 方才,他居然从仙人般的夜袖脸上,瞧见了一闪而过的惊艳与情欲。子潇原本以为,浑身上下都缠绕着仙气的夜袖是断然不会有欲望的,即便有,也应该是对着女子才有。 可自己亦不会看错。 他在云雨楼生存的那些年,瞧得最多的便是人身上脸上的情欲,哪怕是一闪而过的念头也瞧得清清楚楚。 只是子潇自己也觉着奇怪,平日里他最反感的,便是那些臭男人不加掩饰的欲望,它们就像是铺天盖地的阴霾,瞧着就讨厌。可是方才那个夜袖,不知为何,子潇却生不起对他的厌恶,只是觉得有趣得紧。 他将衣服换好了,又将发绳拆落重新扎了一次,而后悠悠地转过身去将房门打开。外头的夜袖正站在环形过道的窗子前,神色清冷,他见子潇出房来了,也不回头,只道:“方才我诵经完了从雨露殿里出来,四处不见你的人影,便想你是不是还未起来。毕竟这山上的日子不似山下,早早的便要……” 夜袖回过头瞧着子潇,眉眼间的神色像是临近夜晚的天:“谁知我刚伸出手放在门框上,那门便开了,你夜里休息都不关门的么?那样可不好。” 子潇听了这话翩然一笑,手指悠悠一绕,点在自己的唇上:“多谢道长提点,在下日后必定注意细节。”他这语气估计学着夜袖冷冰冰的调子,却又配上一张晨露荷花般的容貌,瞧着好气又好笑。 见他这般,夜袖寒气翻涌的眸子里似乎也闪过星点笑意,转瞬即逝。他沐着窗外照进来的阳光转身,玉白的衣袖一挥:“走吧,你也该下楼拿扫帚去扫地了。”语毕,夜袖自己却站在原地沉吟片刻,又侧过脸瞧了瞧子潇,道:“在那之前,先将这个吃掉了吧。” 目光里浅棕色哗啦啦的一闪,子潇习惯性地伸手接住了前方抛过来的事物。那是一纸袋的包子,似乎是素菜馅的,阵阵菜香勾得人直流口水。 子潇欣喜地抬起头,快步跟上夜袖的步子,语气里满是快活:“哎,你这人真是一副热心肠,知道我没吃早饭还送来,谢谢了啊。” 前方那人下楼的步伐就像是乘着风一般,只看见玉白的袍子在气流里滚动如云,就连脚步声都细不可闻。夜袖修道多年,练得一副冷冰冰的性子,若是今日之举被人瞧见了,定是要膛目结舌的。 夜袖声音清冷:“不必,只是怕你饿着肚子会晕倒,那样便不好办了。既然是扫地就得专心致志,扫不好可是要受罚的。” “什么?”子潇一口包子没咽下去,差点噎死,“受罚?会喷我一脸辣椒水,让我坐老虎凳么?”真是造孽,子潇心里哀嚎,来这儿一天了扇子都没着落不说,弄不好还得受罚,这是个什么鬼地方。 “是听砚青说的。”下到了一层,夜袖双臂朝后一拂,云雾般的袖子哗啦啦地扬起来:“具体如何,等我打听打听再告诉你。”他转过脸,瞧着满面惊慌的子潇,宛若深潭的眸子里闪过几抹笑意:“你也不必吓成那样。” 子潇口里嚼着包子,脸上尽是委屈惊恐之色,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就像要滴出泪来:“你这么一说我就觉着恐怖……”所谓人不可貌相,嘴上虽这么说了,但此时子潇心里却悠悠道:若是正要坐老虎凳,哼,我便将影沐给唤出来,先杀那些臭道士个屁滚尿流,再让他们尝尝我南家暗器的厉害。 想到此处,子潇一双桃花眼在夜袖的身上打了个转。 唔,这个道士漂亮得紧,人人都能打,就是他得留着。待小爷我战胜了就将他绑去山下头关起来好生那个啥一番……嘿嘿嘿嘿…… 心中正想到乱七八糟的地方,子潇却被人迎头敲了下,还发出咚的一声。他闷哼一声,捂住脑袋埋怨道:“你做啥啊,夜袖。”说完还用漂亮的眸子可怜兮兮地瞧着人家。 “如此心不在焉,若是我的师弟或徒儿,早就罚练剑一整天了。”夜袖板着一张俊脸,“这旁边就是扫把,整个前山都归你,晚上我再来瞧你。再见了子潇兄。”他拱手,转身便要走人。 “哎哎,你别走呀。”子潇心里一急,连忙伸出手去抓他的衣袖。 子潇从小便是练习暗器的,十根手指的灵活度与力道都非同小可,寻常人对着夜袖这么一抓断然抓不着,可放在子潇手里却是轻飘飘的小事一桩。他将夜袖的玉白袖子抓在手里,皱起一双弧度精致的眉毛:“你行行好,帮我个忙成不成?” 夜袖在心中暗自惊叹子潇的手指力度,嘴上也不放下:“你说。” 子潇心里叹了口气,这道士心肠虽然热,可这脾气嘛……脾气倒也真是奇怪,大概在此处地位颇高吧,说起话来倒像是个师长,着实令人好生沮丧。 这般想着,子潇瞧着夜袖眨了眨眼:“我一个人,今天断然是扫不完那些地了,不知夜袖你可否教我风咒?我好用它来扫地啊。”没法将影沐放出来,只好让这家伙教自己啦。 夜袖“嗯?”了一声,或许是没想到子潇求他的是这事儿,脸上神情有些意外。他蹙眉,目光将子潇的脸细细地扫了一圈,沉吟片刻,冷冰冰道:“也不是不可,风咒在每个修行门派中都有,威力也大致一样。虽说本门法术剑术不可外传,但如若你在这里施展,别的人也瞧不出是出自哪个门派的。” 子潇又眨眨眼,心中将夜袖的话回味一番,忽然欣喜地抓住对方的袖子:“也就是说,你可以教我?”他仰头望着夜袖,肤质细腻的面上,一抹甜美微笑好似芙蓉。 “可以,”夜袖点头:“我将风咒的口诀教给你,能记住自然是好,但能领悟理解多少要看个人,你且听好——”说完,他便轻声细语地念了一段话,子潇听在耳朵里,觉着像是四面八方的风都朝着自己涌过来,将那段话生生地吹进脑袋里,再刻在那上面。 “记清楚了吗?”夜袖瞧着他,脸上神情清冷得像个没有七情六欲的神仙。 子潇揉了揉耳朵,一脸的似懂非懂:“记清楚了……” “那便好,我先走了,你慢慢练习风咒吧。只需把握好体内的灵力流动那就大功告成了。”夜袖说完,深深地瞧了子潇一眼,转瞬之间便像是飞跃的流星般,拖着飘曳的闪光向东而去。 “唉。”子潇朝着东边放眼望去,愁眉苦脸的,“说得容易啊,我从不练法术的,体内只有真气没有灵力,还流动呢……流个头……” 第十二章:古砚生青痕 正是一天好时刻,晨光穿透那些笼着道观上空的缕缕雾气,光剑般刺透下来。 溪云观里翠木成林,碧涛树海在风里摇得哗哗作响,摇得那翡翠般的绿叶满天飞散,像是少女无可奈何落下的缕缕青丝。 早晨诵经完过后,大部分的道士都从雨露殿里出来了,一路上成群结队的不知在说些甚么。有的道士三三两两走在一起,其中一个说了句话,另外的便笑得前俯后仰。还有的道士四个两个挤在一起,手里头都捧着经书,个个一脸严肃地交谈,大概是在交换各自的领悟。 但也有例外,譬如夜袖与砚青。 若是有心要找他二人,你大可放眼将整片雨露殿的大路上瞧过去,便会发现一无所获,满眼黑漆漆的脑袋没有一个是他们两的。 真相是,夜袖一诵完经,便会对准了雨露殿的大门一个飞扑,幽灵似的瞬间消失无影。目的便是直奔练习法术的紫炎洞,或是习剑的舞天林。绝不会同他人一起慢悠悠地走出来,再慢悠悠地去练功。也正是此般行事风格,才让夜袖那样出尘脱俗的一个人儿,被整做溪云观的男道士和织坊的织女们所崇拜。 只是今日夜袖还去饭堂讨了一袋素包子,交给了子潇,而后照旧冲向紫炎洞。 另一个行事诡秘的人,砚青,也是与其他人大不相同的。这个青草似的少年正迷恋织坊的一个织女。每每诵完了经,他都会做第二个朝着大门飞扑的人,只是扑出去以后,路径与夜袖恰好相反。 砚青的目的地便是雨露殿后头不远处的织坊,他往往是一身白衣手执长剑,伫立在织坊附近的树枝上,故作忧愁地摆出一个姿势,等着从织坊里出来送衣服的坊月。 这日也不例外。 砚青手里拿着一只草编的燕子,挺直了脊背站在织坊左边的一处松树上头。那燕子是他前几日在山下一个民间艺人手里买来的,翠绿的光泽像是破碎的绿水晶,在人眼角一闪而过。燕子的尖尖小嘴宛如剪刀,将视线都给剪断了。 瞧着手里的这只草燕子,微笑在砚青的嘴角缓缓漾开,他心想,也不知道坊月喜不喜欢这东西,不过那民间艺人说,女孩子都对小巧漂亮的事物情有独钟。 砚青朝着织坊大门那处望了一眼,像坊月那般灵秀温柔的女子,应当很喜欢这东西才是吧。 就连自己也不知晓,为何就那么喜欢坊月了。 是因为她温柔似水的声音?还是当年初见时的惊艳?都不知晓。 这道观里严禁弟子进入织坊,也不许对女子有爱慕之心,亲近之举。只是,太多的人都将溪云观暗处里发生的事情埋在心里,哪怕瞧见了也不说,感觉到了也不点破。 这些事儿,大多数是发生在那些下级中级弟子身上的。他们不像砚青夜袖,他们没有单独的房间,常常是三个人挤在一张大床上头。年轻人气盛,更别说是一大群少年了。日日夜夜面对面,久而久之便也不管对方是男是女,情愫一生便无法阻挡。有时候是寻着一处隐蔽之所,红着脸就开始了。 砚青还记得是一年之前,刚进溪云观的一个小师弟,才十三岁。砚青是观里二长老的四弟子,功夫虽不及夜袖精纯,身法也没那么灵活,但教教刚来的师弟也是绰绰有余了。于是那个十三岁的小师弟,便交到了砚青的手里头。 刚开始还好,虽然小师弟常常红着一张脸,睁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瞧着砚青,却也乖乖的任他教导。但是到后来,砚青却渐渐发觉了不对劲。 那日黄昏,他在观中的澡堂子里沐浴完出来,端着一大盆衣服送到洗衣房,而后边系腰带边朝着吹云园走去。走到舞天林旁边的过道上时,那小师弟跌跌撞撞地跑出来,一头撞在砚青的腰上,两只雪白的小手在他的腰上轻轻捏了几下。 砚青没想太多,只觉着这孩子大概是遇到什么事了,便将小师弟的脸抬起来,问他怎么了。 只见那小师弟红着脸,衣襟散开了一条缝,瞧着像是自己扯开的,他雪白的胸膛就在那里头拼命起伏。小师弟轻声喘着气,手臂勾着砚青的脖子,嘴唇凑到他的耳朵边上说:“师兄,我们去旁边的树林子里,我有话要对你说。” 砚青琢磨了会儿,寻思着小师弟或许是被人欺负了?还是发烧了?脸红成这样。于是也没多想,便点了点头,跟着他进了旁边的树林子。 舞天林本是观中弟子练剑之所,是个占地颇广的广场,但四周皆是被茂密树林所包围,里头还放置着些亭子石凳。那小师弟拉着砚青,走到一处隐蔽的亭子里,与砚青坐在一块儿。 砚青见他面色潮红,胸口起伏不已,心生疑惑便问:“你这是怎么了?生病了吗?” 他万万没想到,那小师弟正是服下了从山下买回来的媚药,吃下以后就在砚青常走的那条路旁侯着。因为候的太久了,心里像是有百只爪子挠着一般,便忍不住扯开了衣襟,先自我慰藉一番。眼下四处无人,而自己梦寐以求的砚青就在眼前,自然是受不了了,便轻哼一声,扑在了砚青怀里。 砚青虽上山学道多年,但也还是个愣头愣脑的少年,从未经历过情事,但这孩子眼下做的这般露骨,不懂也看懂了。他心里惊呼一声,胸膛中似乎有千百个鼓槌在敲打。砚青瞧着面前身子渐烫的小师弟,一点办法也想不出来。 到如今,那件荒唐事也已过去了足足一年,砚青手里握着草燕子,想起那天夜袖说的话。 那时砚青欲哭无泪,眼看小师弟正要扯开自己的衣裳,视线里却蓦地银光一闪,自己的身上忽然轻了好几倍。扭头一瞧,那光溜溜白嫩嫩的小师弟,正被仙气凛然的夜袖抓在手里。夜袖那张波澜不惊的面上,就像是凝着大片的寒冰一般,眸子里转动着无数把匕首,恶狠狠地瞪着小师弟。 那小师弟也被夜袖吓得不轻,浑身的火热顿时消了下去,整张脸煞白煞白的。 最后,夜袖听砚青讲了前因后果,面上的寒冰也褪下了一些,只是从他那双深不可测的黑色眸子里便可瞧得出来,他是真的动了怒。 小师弟的最终结局,便是被人领着下了山。砚青是与夜袖关系最好的一名师弟,两人又同是二长老的弟子,夜袖自然见不得有人干扰砚青修道。那天他浑身都笼着数米外就可察觉到的寒气,进了通仙宫,冷冰冰地对着二长老说了一句话。 那句话,砚青当时并不知晓是什么,只听见守在通仙宫外的弟子们说,夜袖的话里也嗖嗖的冒着寒气,听不清是甚么。总之,二长老听见那句话之后的举动,便是毫不留情地将小师弟给送下山了。 后来的中秋节夜里,夜袖与砚青一同坐在百蕴山最高的一处山头上,对着清冽的月色,砚青问了夜袖,那日他对长老们说的究竟是甚。 夜袖听后,只是冷冷地一挑眉,双眸悠悠转过来,定在砚青脸上,半晌才低声道:“情之一字,勉强不来。” 呵,情之一字,勉强不来。 好你个夜袖啊。原来外面那层冷冰冰的壳子根本就是骗人的,暗地里却将情这个字都研究清楚了。 砚青在树枝上蹲下来,捏着碧绿的草燕子,眼角眉梢都带着晨露般的笑意,将它每个细节都仔细查看。末了,他站起来往四周瞧了会儿,见坊月迟迟都未出来,便将草燕子用指头轻轻一弹,绿光闪过后,已是在织坊门前了。 第十三章:兰月思不复 “看来,今日又等不到她了,那就只有明日再来啦。”砚青幽幽叹了口气,最后再瞧了织坊一眼,而后便朝着身后一路飞跃而去了。 眼下砚青心里是想去舞天林练剑,近来夜袖夸他剑术长进不少,他心中好生得意,便想练得更好。可偏偏忽然想起昨日那个走在夜袖身边的妖娆公子,心里的那份好奇又哗啦啦地长了出来。 不然,去瞧瞧那个公子哥还在这不在?砚青垂睫沉思,在心中将那人的妖娆样貌回想一番,觉着有趣至极。 那样一个英姿飒爽的少年,偏偏生了张比女子还要妖娆动人的面容,当真奇妙。 于是当即便在半空中一个转身,玉白的衣摆飞起老高,悠悠地朝着紫炎洞去了。 他这会儿是打算去找夜袖,问问他是否知晓那漂亮公子的行踪。 砚青的轻功算不上太好,最拿手的却是五行法术。按夜袖的话来说,他的轻功若是施展起来,大概也只能赛得过鸽子了,连白鹤都能将他给比下去。夜袖每次训导他时都会摆出一副极其严肃的模样,那张仙得过分的俊颜,就像是有层厚厚的冰霜拢在那上面似的,大老远都不敢靠近。 在溪云观的大片茂密树枝上穿行半天,砚青在琥珀色的阳光里停下来。光线照穿他光滑如缎的长发,密密麻麻地撒上一层深金。柔软的面部轮廓被打出一片光影,将他平凡却年轻的面容修饰得煞是好看。 “哎哎,跑了这般久,都可以当做是在练轻功了。”砚青身子一斜,靠在左侧的粗壮树干上,树皮将他的衣裳划得嘎吱作响,宛如姑娘的手指轻挠。 他朝四周瞧了瞧,东面是一望无际的树林,视线里一片碧涛滚滚。北面则是这林子的边际,眼光随着风向出去,便能瞧见被琥珀色光线轻拢着的清灵台。 也不知是光雾的投影,还是山间的精魅,砚青眯起眼,那清灵台上头,他总觉着有一抹银色的闪光身影,拿着一件事物,在台上不紧不慢地缓缓挪动。偶尔还会有施展风咒的法术光华,从那身影的边上流窜过去。 “一大早的,”砚青打了个哈欠,“总不至于有妖精在观里徘徊吧……我过去看看才好,实在不行就通知师兄。” 说完,他长袖一拂施展轻功,鸽子般朝清灵台上翩翩而去。 此时,那被纷乱光线笼罩着的台子上头,子潇正用胳肢窝夹着一人高的大扫帚,拢着双手练习风咒。那些浅绿色的光影从他的掌心里悠悠飘出,发出流水一样的声响,绕着圈打着转儿,在空气里化作徐徐的微风,随后又忽的散去。 “烦死了烦死了!”子潇怒吼一声,一张雪白的脸气得通红,“小爷我在这儿捣鼓这么久都没个成果,什么破烂风咒啊,非把人练疯了不可!改名叫疯咒得了!”他一把将胳肢窝里夹着的扫帚扔得老远,叉着腰站在阳光里,额头上一层细密的汗。 “哎呀,我以为是个小妖精呢,原来是你啊漂亮公子。” 子潇站在原地愣了愣,心道这是谁在骂我妖精呢,便气冲冲地回过头去。正巧望见砚青像只落地的大白鸽似的,欢快地扑腾着,跳跃着,迎着刺眼的阳光掉在了子潇的面前。 子潇目瞪口呆地瞧着砚青,花瓣似的嘴角微微抽搐:“道长的……登场方式蛮特殊啊……” “可不是嘛。”砚青趴在地上,抬起头朝着子潇爽朗一笑,像是什么事儿都没有一般爬了起来。他伸手不停地拍打自己身上的灰,然后抬起一双浓眉大眼,睫毛眨得忽闪忽闪:“公子,咱们又见面啦,你还是像昨日一般美丽动人啊。” “谢谢……”子潇瞪着眸子,眼神古怪地将砚青上下打量一番,声音犹犹豫豫:“道长找我有何贵干?小弟只是观中的扫地工,什么都不知道。” “什么都不知道?”砚青抬睫瞧了他一眼,将双手重新放回玉白的袖子里,面容在阳光里甚是年轻纯净,“若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那不就是个傻子了?”砚青瞧着满头黑线的子潇,朝着他笑嘻嘻的。 子潇胸中一闷:“你……”他一大早就在此处夹着扫帚练习风咒,本来便因为效果甚微而怒火中烧,方才已是很不耐烦了,哪知此时又蹦出个白衣道士,一张嘴还那样不饶人。 于是子潇愈发的生气了,银色的衣袖朝前一挥,体内真气从脚底激荡出来,呈圆环状朝着四周绽开,他整个人便朝后跃到了二十多米之外。 子潇虽面带怒容,可他这一番动作,在砚青眼里却是极其帅气的举动。砚青瞧着他,脑海里还是方才子潇长发翩翩的模样,他后退的动作宛若出尘脱俗的仙人,凌厉极了。 子潇皱起一双弧度优美的眉毛,狐疑地瞧着砚青,心道这个道士傻了么,为何那样看着我?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子潇心里静下来,将声音调的冰冷清冽,黑漆漆的眸子定在砚青脸上:“道长是来找我的么?若是有事便快些讲完,我还得扫地呢。” 他这一喊,砚青才回过神来。刚想回答子潇的话,定睛一看却看见子潇已在数十米之外了,便挠挠头发,眼睛忽闪忽闪:“你跑那么远干啥啊,我只不过是想来瞧瞧你,昨天就看了一眼,没瞧够……” 子潇微怔,接着又仔细将砚青打量一番。他想,这个年轻道士或许不是坏人,只是太过天真了些,所以说话间显得直白无修饰。于是子潇心里一松,笑容便像是桃花一般在他嘴角绽开:“对了,我想起来了,你就是昨日那个与夜袖交谈的道长。方才多有失礼之处,还请道长莫见怪。” “没事,我不该逗你的。”砚青大大方方将手臂一挥,走到子潇身旁,葡萄般的眼珠子显得愈发水灵,“哎。”他凑近子潇:“你是不是在练习风咒啊?方才我好像瞧见了风系法术特有的光华。” 好利的一双眼睛,子潇心里轻叹。嘴上道:“的确,因为昨夜睡得不太好,今早起来怕扫地扫不干净,便找夜袖道长要了风咒的口诀。这不,我一直在练习呢,可是也只能吹得起自己的头发丝,连灰尘都吹不起来多少。” 想不到他这话一出,本来是一脸好奇的砚青却忽然展开眉眼,将双唇悠悠地弯着,朝子潇笑了起来。 子潇撇嘴:“你笑什么?” “我啊……”砚青面上神情颇为得意:“我笑你找对了人啊,观里跟我一辈的弟子里,就属我的五行法术最精湛啦。而且去年的五行法会,我跟夜袖师兄比试,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将他击败了呢。” 子潇瞪着眸子,雪白的贝齿将下嘴唇轻轻咬住,声音听上去咬牙切齿的:“你吹牛。” “真没吹牛,你不信啊?那好,你想看什么法术?我施展给你看就是。” “唔……我要看威力最大的法术。” 砚青“啊?”了一声,神情颇有些为难,他摸着后脑勺四下查看,头顶的白玉冠熠熠生辉。半晌,砚青皱着眉眼望向子潇,“不能施展威力最大的法术啊。”他道,“会将清灵台毁了的,你我都会从这里掉下去。” 第十四章:初尝五行风 子潇朝他哈哈一笑:“什么掉下去啊,你就是不敢,以为我不知道么?” “谁不敢啦?”砚青双眉一拧,拉起子潇的手腕就往清灵台后面的树林子里走过去,边走边道:“我这就去寻个空旷的山头,给你看几种威力强大的五行法术,哼。” 他这话说得气呼呼,子潇听在耳朵里只觉得好笑得紧。 这道长还真是孩子脾气,有趣得很呐。 砚青拉着他,穿过重重树木青藤,被叶片树枝的沙沙声掩埋。后来两人的耳中尽是那些清脆的鸟鸣,像是潺潺的溪水,源源不断地往耳朵里灌。偶尔有淡金的阳光宛若细长的利剑般刺下来,又变成金色的圆斑,瞧着好似小水潭,落在他们的衣料上,留下金色的光点。 眼前的景致,渐渐由忽明忽暗的斑斓树影开阔成洞穴出口般的光亮,树林的尽头,便是一处云雾缭绕的山崖。瀑布般从天而降的云霭到了这里,就像是被瞧不见的剪刀给剪开了一般,四下流淌。山崖的下头是一道宛若银龙的峡谷,被浓雾一遮,隐隐约约看不真切,只是整条峡谷的轮廓异常显眼。 “这里……”子潇将手腕从砚青手中抽出来,抱着双臂瞧了瞧四周:“景致倒是不错的,只是雾气太浓,太阳一照更是到处亮晶晶的看不清。”子潇扭过头望着砚青,只见他的神情有些发愣。 砚青深吸一口气,将山崖上的雾气吸进去不少,脸上却像个没事儿人一般:“走吧,去前面一些,那边空荡荡的也不怕等会儿法术伤了树木花草。”说完便抬起一双玉白的长靴,踏着脚下密集的蔓藤,一路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子潇跟着砚青,越是往前走,就越觉得此处山崖的气氛清幽安静,像是一处尘世之外的仙境。 阳光就笼罩在这片雾气的上头,山顶的风虽大,却无法将这从天而降的浓雾吹尽,只是吹走一团,天上就又流淌下来一团。于是所有的雾霭都成了阳光的承载物,光线在它们的内部飞快奔走,将它们照得透亮。 砚青在山崖的最末端停下来,他的两步之外便是万丈深渊,直通下头的峡谷。子潇看得心发慌,忙到:“你站过来些,别掉下去了。” “即便掉下去了也不打紧,风系法术里头有一种能够控制云雾的。”砚青说得一本正经,子潇便相信了他,又道:“那你赶紧给我看法术,咱们快些离开这里,太危险了。” 砚青点头,朝子潇笑了笑,随后长袖一拂,双手转瞬便凝聚出两团碧绿的光。那两团从他的掌心里发出的光,就像是两枚荷花大小的碧色大珠子,内部光芒流转,还有叶片的影子若隐若现。 山风雾霭里,砚青回过头来望着子潇:“你瞧好了啊,这可是一种双系法术,包含了风系与木系,威力那叫一个猛呢。”说完,砚青的身周在转瞬之间便凝聚起了好几条蟒蛇粗细的风卷,内部流窜着动荡的绿叶,那些风卷分散成五条,呈螺旋状将他的身体给包裹了起来。 砚青站在那些幽绿的法术光华中间,玉白的道袍随风飞荡,卷着他的漆黑长发,整个人犹如碧波里一抹轻轻浅浅的倒影。子潇正看得出神,砚青却身形一动,两道袖子像是银鳞的龙,将掌心里的绿光朝着前边空荡荡的峡谷上方悠悠甩过去。霎时,裹在他身周的五条风卷也跟着那两团光华,发出惊天动地的激荡声,朝着同一方向呼啸而去。 在两人伫立的这座山头之下的峡谷对面,还有一处更为锋利的山头,上边却是光秃秃的草木不生。砚青击出的那道法术宛若翠绿的光龙,轰然一声击在对面的山头上。 子潇只见远处山石飞溅,无数的岩块滚得轰隆隆直响。好大的一阵烟尘夹杂着绿色光华,还有那若隐若现的绿叶,一同朝着下面的峡谷坠下去,投进那片浓郁不散的云雾里,激起水花般的大团雾霭,就被淹没在一片白色中。 子潇看得目瞪口呆,视线跟着那些碎石块坠落的方向伸长了脖子,就差没将双眼给挖出来一起扔进去,瞧瞧它们是不是全都摔进峡谷中了。 施了这么强大的法术,砚青却像是没事儿人一般,他拍了拍手,颇为得意:“怎样?我没骗你吧,都说了我的五行法术很厉害啦。” 子潇竖起大拇指,一脸崇拜:“高人啊……” 砚青大手一摆:“叫我砚青就行啦,高人多不好意思。”嘴里虽是这么说,但脸上那得意洋洋的神情却是怎样都掩饰不住。子潇觉着砚青笑得都能瞧见粉红的牙龈了。 见他报上名字,子潇也朝他道出自己的名,却未说姓。而后,本想拉着砚青回清灵台上头去,子潇却忽然想到什么,一把抓住砚青的手腕,芙蓉面上满是讨好的笑意:“砚青你法术这般纯熟,不如教教我吧?你瞧瞧,我练了好久的风咒,一直没学会呢,累都累死了。” 美人一笑倾城,砚青瞧着子潇发愣,愈发觉着他长得像个姑娘。 可瞧了半天,视线往下一扫,扫到喉咙中间那块小鼓包,砚青又迷惘了。 “喂,我说你……”他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一双眼睛望向子潇。 子潇冲砚青发愣:“啊?做啥?” 砚青瞅了他半晌,最终还是摇摇头,嘴角闪过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没事儿,走吧,去清灵台我教你法术。”说完便绕过子潇,朝着后头的树林子大步迈过去。 瞧着砚青那道细细长长的身影,乌黑的头发丝虽不像夜袖那般如绸缎,却也瞧得出他年纪尚轻。不知为何,子潇的心中忽然猛地一跳,眼睛里蓦地闯进影沐的面容。 不好……险些将他给忘记了。子潇皱着眉,心想还好影沐眼下沉睡了没有知觉,不然非得在匕首里赌上好几天的气不可,那小子极其小心眼,活了几千年的一个灵就像是他的外貌那样,完完全全一个十五岁的少年。 心里这般想着,子潇跟在砚青的后头,在一片婆娑树影里无声地笑起来。风将他的几缕发丝摇散了,黑色丝线般伸长了飘荡。 穿过那片溪流处处的阴凉林子,视线便能一眼瞧见前边方方正正悬在山边上的清灵台。子潇走之前扔在地上的扫帚还在那处斜斜地躺着,眼下他气也消了,瞧着那只扫帚却觉着它煞是可怜。 子潇快步走过去,拿起扫帚,将它斜靠在台子边缘的一处玉白栏杆上,面上神情有些沉默。 后头的砚青没注意这一场景,他左顾右盼四下查看,发觉没什么问题后便身形一闪,身形依旧像只大白鸽,瞬间扑腾到了子潇身边。 “你就只想学风咒么?别的法术要不要?”砚青朝着他一阵挤眉弄眼,声音听上去充斥着少年人的磁性。 第十五章:清风舞翩然 子潇就那样站在光天化日之下,静静地瞧着靠在栏杆上的扫帚,心里压抑着一股说不出的难受。他觉着那扫帚就像是多年前的自己,孤孤单单的一个人,也没人管,直到被人送到了云雨楼,吓得躲在房间里发抖。若不是那时的影沐结束了三十多年的沉睡,在匕首里醒过来,只怕他此刻还在云雨楼里卖笑为生。 旁边的砚青见他久久不说话,便伸出手掌在他的眼前晃了几晃:“喂喂,子潇你在想些什么呢?还学不学了?” “啊?哦……学啊,当然学啦。”子潇怔怔的瞧了砚青几眼,回过神来,抓着砚青的袖子笑嘻嘻的:“好砚青快教我吧,风咒的口诀我倒是会了……可你的夜袖师兄说要将体内的灵力流动掌握好,我一个学武之人哪来的灵力。” 砚青说句“非也”,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咱们观里的道士都是剑术身法与五行法术一同修习,虽说有些人容易一边倒——譬如我,可也不是不能都学好的。像夜袖师兄,他的每一样都学的精纯无比,体内照样是真气灵力共存,那也没什么不可。照我看,你是没掌握好法术的特性,或者就是没有天分。” 子潇一听他这话就急了,漆黑额发之下的眉头拧在一起:“我若是没有天分,那也不可能学得会‘莲召’……” “莲召?”砚青望着他,疑惑地笑了笑:“莲召是什么?” 他这一问,子潇却不知该怎样回答了。 所谓莲召,便是南家祖传的一种法术,用于战斗时凭空召出暗器来用。假如一个学会了莲召的人身上未携带任何暗器,遇敌时,施展莲召,就能将自己事先放在特定地点的暗器给召出来。武林中人时常不明白为何与南家人打斗时,他们明明瞧上去一身轻,却能从袖子里甩出无数把尖锐的匕首小刀与钢针,熟不知,那便是莲召之功劳。 子潇一时不知怎么说,只好打哈哈:“反正就是一种法术啦……你快教我风咒的特性,我还得扫地呢,扫不好就要被赶出去啦,我可舍不得这处道观。”说罢,他还冲砚青眨了眨眼,以表真心。 砚青将他上下都打量一番,心中颇为怀疑,却也未想太多,点头道:“这风咒啊,主要是以灵力轻巧细长为独特,在施法时,你得凝神专注,将身体里最为轻巧的一股力量给缓缓流到双手上。真气是后天形成,而灵力则是生来就有,万物皆有灵你听过吧?这就……” “等会儿。”子潇手掌一横,挡在砚青眼前。他将双眸眨得忽闪忽闪,摇头晃脑:“万物皆有灵似乎不是这意思啊,灵乃魂魄灵魂,并非灵力。我说的对否?砚青道长~”子潇眯着眼斜看砚青,模样甚是欠揍。 砚青一张脸涨的通红,装模作样地咳嗽几声,对子潇怒目而视:“还想学不想了?再多话就把你用丝云诀给送到山下去!” “丝云诀是啥?” “就是能够把你用云托着,想送到哪都成。” “哎呀!我要学那个!”子潇一听就高兴了,眉开眼笑地抱着砚青的手臂摇,像只灰色皮毛的黑脑袋小猫。 砚青伸手将他的脑门往前边一推:“那是中级法术,你还是先将风咒学好吧。方才我说的技巧都记下来没有?眼下你就施展看看吧,照我说的做。”瞧着子潇这会儿一脸回想的模样,砚青却一改往日的嘻嘻哈哈,面上神情略带严肃。 这也不是他头一次教导旁人法术了,他是观里二长老的四弟子,排行算是前面的。平时若有新来的弟子拜在二长老门下,剑术是砚青的三师兄传授,身法是二师兄,五行法术便是砚青他自己教了。所以,摆出眼下这般“教书先生脸”,砚青还是颇有经验的。 “我先试试吧,若是不好,你再指出。”子潇沉思片刻,对砚青道。说完他便双手一抬,指甲在阳光里闪过几缕光点。他在心里默念夜袖传授的口诀,接着闭上眼感受身体中纷乱的气。 身体里最为轻巧的力量…… 子潇双眸紧闭,呼吸也变得轻柔起来。他觉着眼下自己似乎已经成了一团黑白交杂的混沌,若是真气为黑色,那他所感受到的灵力便是黑色汪洋中的一丁点纯白,瞧得见摸得着,可就是没法提取。他站在风里,再次凝神闭气,用意识缓缓地将灵力一点点抽出。 风,乃飘忽不定,捉摸不透之物,可细微绵长,亦可狂暴肆虐。 自己想要的风,是能够吹得起这清灵台上头所有灰尘落叶的风。 万般黑暗里,倏然凝聚起一团如雪纯白,仿若一朵白色火苗,在黑暗中又渐渐转变为柔绿。 子潇蓦地睁开双眸,一双手掌在阳光里划出几道绿色光痕,几道幽绿可见的风影从他的手掌中涌出,刮得呼呼作响,像是弥漫的大雾一般在清灵台上散开。足以掀起高大海浪的风吹乱了两人的衣饰长发,也将台上的落叶残渣一类事物高高卷起。 初次出手便能达到如此程度,当真了不起。砚青面上的神色由沉默霎时转变为惊奇。他瞧着子潇用手掌控制那些风,卷着漫天的灰尘残叶,呼啸着吹到了清灵台旁边的一处悬崖半空。风四下散开以后,它们也落了下去。 “砚青你瞧见了吗?我成功啦!你真不愧是五行法术使得最好的,太厉害了!”子潇欢呼一声,在阳光与山风里回过头朝着砚青笑,笑容像是融化的雪。 砚青愣着,眼下他脑袋里尽是自己初次练习风咒的情形,它们宛若柳絮般从他的脑海深处飞出来。 那时他是被二长老亲自教导的,二长老同样说了一番自己方才对子潇说的话,什么身体中的最轻巧之力,还有风系法术的特性之类云云。砚青不解,为何都只是听了同样的几句话,自己当初练习的效果,就这样不如此时的子潇呢?子潇简直是……简直是一点就通啊。 抬眼瞧着眼前妖娆少年的笑脸,砚青有些出神,他两颗漆黑水灵的眸子上,映出两朵桃花粉面,好似那浸在溪流里的黑色鹅卵石开了花。 “喂,你发什么呆呢砚青?”子潇嘟囔着推了一把砚青,心道怎么溪云观里的道士都爱发呆?夜袖有时容易出神,怎么这个砚青也是? 他又见砚青的眉头都皱到了一起,便怀疑是自己方才的法术出了问题,于是急道:“是不是我的风咒使得不对?” 砚青愣着脸,将眼神缓缓挪到子潇脸上,摇了摇头:“不……使得很好,就是使得太好了点……”他道完,又一把抓住子潇的手:“你从前当真从未学过五行法术?” “没有啊,为何这般问?” “也不是……你真是有天分啊,若是往后都这么学,将来指不定要成什么厉害人物呢……”砚青瞧了瞧远处的玉白色屋檐,又瞧了瞧子潇,咧嘴一笑:“看来今日你扫地是不成问题了,早早扫完便去休息吧。别在观里乱走,溪云观中禁地多着呢。若是没事儿干就去花园里转转,眼下我得去舞天林练剑了,师兄已经因为我的剑术而数落我好几日了。走了啊~” 话音刚落,砚青便将右手放在腰间的剑柄上,施展他那身并不优美的轻功,朝着南边一路如白鸽般扑腾而去了。 第十六章:银华叹空茫 山风摇曳里,子潇在原地站了会儿,望着砚青离开的方向发愣。他垂下手掌,无意摸到腰间的匕首,冰块般的触感让他脑子里蓦地一刺。 “影沐,你听得见么?”子潇瞧四下无人,便低着头朝腰间轻喊一声。他等了一会儿,没听见任何动静,叹了口气,决定眼下就开始用风咒清扫这里。 他先是在心里将口诀与砚青的话默念一遍,再伸出手掌将灵力缓缓聚集,转瞬之间,子潇的双手掌心里都像是明月出云般,燃起了两团浅绿的光。 第二次施法与方才的威力没甚不同,子潇心里想着一些杂乱的事物,手掌控制大风,将清灵台前的大路也清了个干净,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毫无阻拦。 而后的一个时辰之中,子潇的身影都如同流星光华,在溪云观中东跑西跑,手掌控着大风将前山刮了个遍。所有在路上行走的道士皆觉着眼前绿光闪过,然后脚下身上都是一片光洁,干干净净毫无瑕疵。有几次子潇的风咒不小心施得猛了,将一些道士头顶上的道冠也给刮下来,结果他们的长发迎着风漫天飞舞,黑压压的一片。 “终于给弄好啦,累死小爷我了。” 全部清扫完之后,子潇坐在一处松树粗枝上,手里拿着一个从饭堂拿来的蜜桃,狠狠地咬了一口。他那张宛若桃花般的妖娆面容上尽是得意之色,狭长的眸子将远处在阳光里熠熠生辉玉白石路悠悠扫过,心中更是飘飘然。 腰间匕首上有彩色的波光荡漾,层层叠叠璀璨炫目。子潇将彩鲤双刺其中的一把抽出来,握在手里细细端详,半晌道:“影沐,你醒了?” 波光涟漪间,宛若有黑底银纹的鲤鱼从匕首里翩翩游动,渐渐游出来,将银色的光影舞得四处皆是。那半透明的鲤鱼在风里绕了几个圈,终于落在了子潇身前的树枝上,点点银华像烟火般绽开,影沐便在子潇面前盈盈而立。 “公子,”他瞧上去并不高兴,“您快将我忘了吧?昨夜那道士的话我全都听见了,他为何对你那般好?公子应当提高警惕才是。” 影沐一张嘴撅起老高,长长的黑睫毛拥着琉璃般的眸子,瞧着极其可怜。子潇噗嗤一声笑出来:“夜袖是个好人,一看就知道是面冷心热,你就不必担心啦。至于你,我可不敢忘记。” 说完,子潇将桃子咬在嘴里,探过身子,将影沐的双腿轻轻一抱,声音含糊不清地从桃子下头飘出来:“你这孩子向来疑心重……我说过了,你的心意我知晓,但我实实在在将你当亲弟弟看待,着实无法回报那份情。我问你,若是有天我当真爱上了旁人,不论男女,你可会阻拦?” 影沐怔住,心里没来由地一震。 “我……” 子潇抬起脸,坐在树枝上瞧着他的双眸,那被啃了一半的桃子从他粉色的唇间滑下去,落在树下满地的松针里,发出簌的一声。 “说话,你可会阻拦?”子潇瞧着他的眼睛,目光好似雪山顶上泛着光的结晶。 影沐始终不语,只是垂睫叹息。他的叹息声很轻,像轻飘飘的雾。 婆娑树影间,有什么事物遮挡了从缝隙中透下的光,宛若春风里最轻柔的一片花瓣,不可挽回地落在了子潇的眼前,轻轻浅浅遮住了他浅金色的视野。 好似水光潋滟,好似雨声细密。 “公子……”影沐的声音,从两人交织的双唇中间漏出来,他冰凉的手掌扶着子潇的脑后,轻垂的长睫颤抖不已。这面容精致的灵那样温柔,像是吻在了一片花瓣上,吐息间也怕伤了眼前的人。 缠绵只是转瞬之间。一阵细密温柔的吻之后,依旧是晴光大好的艳阳天。 影沐远离了子潇,满眼哀愁地在他三米之外的半空中悬着,黑底银纹的衣饰上,鱼鳞像是璀璨的晶石,它们分布在影沐的全身,就连飘荡不已的腰带也不放过。 他瞧着坐在树枝上一脸惊诧的子潇,胸中没来由地一阵刺痛,像是有千万根针瞬间扎在了那上头。 子潇坐在树影里,形状不一的光斑将他的妖娆面容照得莹白。他伸出手指抚了抚嘴唇,是影沐方才吻过的地方。抚唇时的神情妖娆且不敢置信。而后,子潇怔怔地收回手指,深海似的漆黑眸子里闪过几丝电光般的怒火。 只是眨眼间,影沐的衣襟便被一闪而过的银光划破数道裂口,布帛的撕裂声却比那银光还要悠长,黑底银纹的布料碎片如同飞溅的水花,慢悠悠地从影沐的身旁飘落。而他身后的松树干上,正深深插着几枚边缘锋利的绿蜂镖,那是南家独有的暗器之一。 影沐怔怔地悬在空中,心中如同破了个大窟窿,又被人浇上了一层酸橘子水似的。于是在半空里朝子潇单膝跪下:“公子,我知错了……”他说这话时低着头,不敢让子潇瞧见那些绕着眼眶打转的泪水。 子潇在树枝上站起来,冷着一张脸,仿佛三月的桃花遭了霜冻,他将银灰的衣领拢了拢,瞧也不瞧影沐,伸出手朝着腰间一指:“下不为例,你进来。” 影沐哽咽着说声“是”,就刷刷几声化作彩色光华,进了子潇腰间的双匕里。 “真是个……傻孩子。” 子潇低下脸,轮廓在阴影里若隐若现,他的嘴唇半开着,漆黑的发丝被风吹得四下飞舞。 树影清风间,是谁的叹息那般无奈,宛若冬月里的一地落败之花。 到了下午的时候,子潇在溪云观里四处走动,将每一条路都记在脑子里,好在夜里的时候去寻那救命的扇子。他路过一处池塘时还见到了夜袖,从夜袖那里讨了一包糖炒栗子,喜滋滋地跑掉了,心里还想这个道长为何老是带着糖炒栗子在身上呢?莫非他自己也是爱吃的? 就这般走走停停,一纸袋子的魁栗都被他吃了个精光。子潇寻到了一处竹亭,四周清净得很,他便在里头坐着,数旁边冬青丛的叶子,数着数着便睡着了,再醒来时,已是月上柳梢头。 “嗯,道观就是这点好,一到夜里就没人乱跑了。但那扇子也不知道是在何处,叫我怎么找呢……”子潇飞身上了竹亭,一双狭长眸子四下转动,最后他迎着月光摇了摇头,身形一动,闪电般无影无踪。 子潇的打算是,去溪云观里最为隐蔽的几处看看。白日里砚青说观中有诸多禁地,按照常理,禁地一般是建在不显眼之处,以免有人误闯而被其中的机关所伤。子潇想,禁地中无非是锁着道法中的一些禁术,或是有通天之力的法器之类,或许其中就有那把能让人死而复生的扇子。 夜里的溪云观静谧无声,只有那随风摇曳的苍翠树木,像是一排排站在黑暗里的舞女,飘摇的树枝叶片便是她们的舞衣。 子潇沐着重重清风在屋顶树丛间飞奔,他的轻功是纯正的南家祖传,江湖中无人不知南家的轻功身法乃是绝好,这样多的年头里从未有人超越,观中的弟子无一人察觉也是常理。 他越过一道白石高墙,眼前是座直刺苍穹的漆黑六角塔,每一层的边角上都挂着铜铃,晚风一吹,叮叮当当。子潇的耳朵里听着一阵阵细密的铃音,突然觉得寒气上涌,站在风里打了个哆嗦,又赶紧朝塔底的大门跑去。 第十七章:诡塔藏牡丹 大约就是这里了吧?子潇心想,这处高塔建在溪云观最东边的一个山头上,来的路上还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八卦阵,塔里定是有什么重要事物。 他在心里将进塔后该做的事,以及可能会遇见的状况都在脑中想了想,又将全身上下摸了一遍,数清带在身上的暗器数量,心中便有了些底。于是子潇脚尖使力,朝后腾身而起,瞬间便在离塔有十米之遥的地方站定了,伸手从怀里掏出一样事物。 黑夜里只见红光一闪,那发光的事物便被子潇击在了塔底紧闭的大门上,大片的红色痕迹向外延伸,宛若鲜红的发光叶脉,在大门的表面飞速蔓延。没过多时,那贴着封印符咒的大门就缓缓地开了一条缝,瞧着正好能进去一人。 子潇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见没有异样了,也就身形一动,转瞬之间便移动到了门前,飞身闪了进去。 方才那样红色的发光事物,是子潇施了莲召,将它从百里之外的一处秘密地点召来的。那东西可以迅速地烧掉某些封印符咒,在这世上却没几个,可以说是鲜有珍贵的秘宝。 子潇进了塔之后,还在心中惋惜方才的秘宝,居然就这么用掉了,当真可惜。待他站在原地,渐渐看清塔中情景后,眸子里却迅速弥漫起一阵雾气般的疑惑。他沉思片刻,又小心翼翼地上到了第二层,接着又是一阵奇异。 这座高塔的第一层与第二层,都是空的。 子潇扶着手边的朱红扶手,心里琢磨,莫非塔中本来就是什么都没有的?不,应该不会,若是一座空塔,干什么还要在大门上贴那样多的符咒呢? 他抬起睫,往更上面一层瞧了瞧。想大约是在更上面吧。 按着寻常道理,子潇应该再往上头走才是,可他站在一片漆黑的高塔里,背后却蓦地起了一层凉飕飕的寒意,心中总觉着有什么白衣的鬼魅从后头飘过去似的。这么一想,那寒意却愈发的重了。 子潇打了个寒战:“这塔里不是关着什么厉鬼吧……爹啊……我得赶紧跑。”说完他便白着一张脸,牙齿打着颤转过身飞快地跑下楼梯,边跑边念“阿弥陀佛”。 静悄悄的高塔中,不知开始于从哪个角落,叹息声像是沐着月光绽开的花朵,幽幽地传进子潇的耳朵里。 “唉……” 当真毫无预兆,幽怨无比。 本来就已经一背寒意的子潇听见这声叹息,吓得尖叫一声还险些哭鼻子,他不顾一切地朝着大门飞奔过去,连轻功也忘了使,就那样狼狈不堪地冲了出去,一头栽进山风阵阵的黑夜里。 子潇不知道,他尖叫一声逃出高塔之后,方才第二层那黑暗角落里微弱的光芒一闪,牡丹印花的布料宛若华美云霞,层层叠叠。将那声从衣料中透出的一句“傻子”,给悄然掩埋。 撒开双腿从那乌漆抹黑的高塔里逃出来,一直飞奔到灯火通明的长火殿,子潇这才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他一手扶着旁边的高大柏树,一手按在胸口,觉着自己的心都快跳裂了。 吓死了,方才那到底是什么?这溪云观里头怎会关着那种玩意儿,将它关进去的人怕是品味有问题吧?子潇在黑夜里翻了个白眼,缓缓直起腰来望着长火殿。 这长火殿犹如其名,无论白天黑夜都是灯火通明的模样,而且外形还别有一番神秘滋味。那将琉璃镂空了雕成千万棵树木状的屋顶,那刷上了一层金漆,其中似乎有火光滚动的大圆柱子,还有那用黄水晶做成的窗棂,统统都不像是这个朝代的事物。 听说长火殿一直亮着灯的寓意便是“道永存”。子潇想,真亏这些道士,为了“道”琢磨出这么一个亮堂堂的宫殿。 世上除了天地,除了往复循环的“道”,怕也没什么是永存的吧。 心中一跳,子潇蓦地想起自己不久便要毒发身亡的事儿,又想到那救命的扇子,玉袖醉颜红。他站在灯火通明的长火殿前,悠悠叹了口气。眼下高塔是没法去了,里头有一只鬼魂,而且那扇子若是在塔里便也拿不到了,拿不到扇子也就没法与薄幸那只妖交换解药,自己就得死…… 子潇苦笑,心里忽然就变得一团糟,往日的回忆一股脑冲上来。 若是南家未被灭门,自己此刻还是个快快活活的少爷。 若是没有被薄幸下毒威胁,自己也不用整日提心吊胆,说不定哪天就醉死在云雨楼了,醉死总比毒发身亡要好。 若是那夜扇子没有被溪云观的道士抢走,身怀扇子的客人就是自己的囊中物,一进屋就能用迷药弄晕,扇子手到擒来。 为何那些倒霉的事儿总是让自己给遇见了?子潇心中无名火起,一拳砸在手边的树干上头,整棵树猛地摇了摇,洒下一大片雨水般的叶子,落得子潇浑身都是。 不对。心里一跳,子潇猛地抬起双眸,玉盘一般的圆月落在那里头。 如若那只扇子真是这溪云观里的重要宝物,又怎会流落到一个喜爱男色的男人手里头?而且那客人还将扇子当做是寻常的玩物,就这般携带在身上,一瞧便是不知晓扇子真实用途的人。 又假如,玉袖醉颜红这把扇子真是观里的宝物,宝物失窃定会惹得一大群道士下山寻找,为何只有一人?而且还是放迷烟偷袭,莫非……莫非…… 子潇灵光一闪,莫非那扇子不是观里所拥有的珍宝,而是观里某个道士的私物?所以才只有他一个人下山寻找,所以那客人才会毫不知情地将它放在身上,只因扇子并非是他高价买来,而是道士下山做法,无意中将扇子给遗落,让那客人给捡到了? 若真是自己心想的这般情况,那就好办多了!子潇捏着拳头笑出声来,这下子,只需知晓是观里的哪个道士藏着那只扇子,而不必去做闯塔之类的冒险活儿了。 他正高兴得呲牙咧嘴,肩膀上却被人冷不丁地一拍:“这位公子……” 子潇的惨叫声划破这静谧如水的夜色。 子潇用手掌扶着胸口,满脸惊恐地回过头,冲此刻正双手抱头蹲在地上的姑娘道:“哎呀你是谁啊?吓死小爷我了!” 月光树影里,那蹲在地上的姑娘缓缓抬起头来,露出一双漆黑水灵的大眼睛,声音小如蚊蝇:“我……我……我见你一个人在这里又怒又笑的,心中担心你是犯了什么病,就……”她话还未说完,便被子潇一把打断:“你才犯病呢,大晚上的拍我肩膀,你根本是个女鬼吧?” 那姑娘听子潇这么一说,心里无限委屈,泪水在眼睛里悠悠地打转儿。 子潇虽是个只爱男人不爱女子的俊俏公子,但也见不得女孩子哭,他刚想伸出手将那姑娘拉起来,耳朵里却蓦地听见一句由远到近的声音:“子潇,你在此作甚?” 只是转瞬之间,宛若仙人下凡般的夜袖,便从远处跃到了子潇身旁,他一袭白底云纹的道袍,在夜风中飘得像是昆仑山巅的仙云。夜袖冷冷地瞧了子潇与那姑娘一眼,声音清冽无比:“你们在此做些什么?” “我夜里睡不着,在观中四处走动,结果迷路了。”子潇满脸无辜,作出一副乖孩子的模样瞧着夜袖。 “我也是。”那姑娘从地上站起来,子潇这才注意到,她一袭轻薄飘渺的青衣很像树丛间的浓雾。姑娘颇不好意思地瞧了子潇一眼,又望向夜袖,朝他行礼:“小女子名坊月,乃是织坊的织女。” 夜袖听了二人的话,面上仍是冷冷清清的,眉宇间有疲倦的神色倏然闪过:“都已经是子时了,还是不要四处走动的好。坊月早些回织坊吧,子潇跟我来。”说完,瞧也不瞧两人,慢悠悠地将衣袖一拂,朝着另外一边去了。 第十八章:夜音绕魔梦 子潇心中生着疑惑,却也脆生生地应了一句,随后瞧了坊月几眼便跟上了夜袖。 夜风里树影婆娑,叶片相撞的声音撞得耳中沙沙作响。夜袖在前头白衣迎风,身姿出尘飘逸,子潇在后面也学着他慢慢走,就是不敢凑上去。 “为何不走到我边上来?子潇。”夜袖站住,回过头来用他清清冷冷的目光定在子潇面上,漆黑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苦笑:“怕我吃了你啊?今日只是有些累罢了,并不是想为难子潇的……” “不不。”子潇连忙上前,拉住夜袖的衣摆:“我以为你瞧见我大晚上还在外边游荡,生气了。不是就好,不是就好。” 夜袖的笑容里掺杂着疲惫,却还是强打精神:“子潇,眼下我先送你回雪楼,你要好生休息。” 听了他这话,子潇没来由地心中一动,他将夜袖满脸暮色般的倦容瞧在眼里,有些不忍又有些疑惑,于是便关切道:“你今晚是怎么了?为何一脸疲倦的样子?身子不舒服么?” 夜袖摇头,一抹笑容温温柔柔的,却又好生无奈。 “那你是怎的了?”子潇急了,“若是将我当做朋友就告诉我,你这般样子我可睡不着,夜里做恶梦了那错误就在你身上。” 子潇觉着,是夜袖先待他好,给他送糖炒栗子还帮他找了扫地的活儿,那么自己就定要给予关切的。 “我……今夜本是睡着了的,可是似乎梦到了一处很是奇怪的地方。”夜袖玉白的手指扶着额,斜飞入鬓的眉皱在一块儿:“那里生着与人差不多的居民,可服饰颇为奇异,脸色也更为苍白。还有那儿的景致,天空忽而血红忽而漆黑,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邪气,可我又觉着……那处地方我是去过的……” 子潇听在耳朵里,只觉得像在听聊斋:“是不是你这些天没休息好?还是读了什么鬼神书籍,脑子里就想出一些古里古怪的玩意儿了。” “并没有……这几日依旧像往常一般诵经练剑习法。” “那就奇怪了。”子潇摸摸脑袋,神情变化被夜袖瞧在眼里。 夜袖只觉得他既妖娆又英气,举手投足媚态万千却丝毫不带娘娘腔,显得柔中有刚。白皙面容上一双春水似的狭长眸子,像是正被两团漆黑的雾气层层裹着,楚楚动人。 夜袖心中一动,又是那样略带痴迷地瞧着他。 子潇没发觉,一个人在脑子里替夜袖想了半天,终究还是没办法,只能抬起双眸冲夜袖耸肩:“那我也不知道你这是怎么了,不如让观中的长老替你瞧瞧?你的师父不就是二长老么,定能医好你的。” “嗯……”夜袖应了一声,他面上清冷,心中却渐渐有火焰在燃烧,自己也说不上是怎么一回事,却觉着眼前这人越瞧越美,越美就越熟悉。 是在何处见过呢?这般动人心魄的绝美容颜。 子潇见夜袖面上依旧像是轮廓分明的冰山,但眸子里似乎笼着一层雾气,显得整张脸朦朦胧胧发愣似的,便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两晃:“别发呆啊夜袖,你怎的了?”声音里夹杂着一分责怪。 这道长……怎么老是冲着我发愣啊?子潇有些小小的不自在,嘴里脸上虽未表现出,但一双澄澈的黑眸子却闪过几丝阴霾。 夜袖瞧到子潇的眼睛,这才发觉自己的冒失之处,心里低呼一声,嘴上赔礼道:“实在抱歉……一整天都有些恍惚,子潇莫见怪,夜袖在这儿给你赔罪了。”说完便朝他抱拳作揖。 子潇心里的责怪本就是一闪而过,眼下瞧见夜袖这般模样,不禁觉得他古板得好笑了,于是眉眼一弯:“你,你这人也太认真了些,我并没有怪你啊。”说着就去握夜袖的双手。 正巧夜袖刚要抬头,视线里蓦地闪过一抹细腻的玉白,转瞬间自己握在一起的双拳就被子潇的手掌给包住了。子潇的手掌心很暖,又很柔软,像一团小火炉。 其实,子潇本是想用双手去阻住夜袖作揖,可不知为何,自己一伸出手将他的双拳给握住后,竟也没法拿开了。 视线里,那双修长白皙的双手正握拳,在月光里头比含苞的茉莉花还要漂亮,清幽幽地围着一圈朦胧光晕,真美。 呼吸在胸口被什么东西给滞住了,令人想要像浮出水面的鱼一般大口呼吸。子潇直直地盯着那人的手,那人也直直地盯着子潇轻垂的长睫。 流淌进耳朵里的,是水声一般的树海沙沙,那些深绿浅绿的叶片跟着萦回的风一起,成了这月夜之下最美的一帘布景。 你听。 今夜月华如水,树浪似潮,将双手互相紧握的二人的心,都给拍打得水光潋滟。 夜袖怔了怔,待他那双黑水晶似的眸子向下缓缓滑动时,这才发觉,自己的手掌不知何时已经从握拳状给打开了,交叉着,与覆在手背上子潇的手掌握在了一起。 十指相交,指尖微凉。 “抱歉……”夜袖难得的慌了,将双手蓦地放开,迅速抽出来。他褪下常年凝结在脸上的清冷神情,又黑又亮的瞳孔微微颤抖:“没睡好,神智有些恍惚……” 子潇愣了一愣,心中莫名地闪过几丝失望,但面上依旧很妖娆地笑出来:“夜袖的手握着好舒服呢,一时就舍不得放开了,是我的错,夜袖莫要自责。”眼里的狡黠妖媚让人惊艳。 夜袖点头,脸色有些苍白,他瞧了子潇几眼,心里愈发的觉着有火在烧,却还是渐渐压抑住:“瞧这情形,我还得再回去睡一觉才是,但愿不要做恶梦了。你一个人回雪楼可以吗?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不必走到尽头,半路上就能瞧见了,那样显眼的一座塔。” 方才的十指交叉,似乎只是子潇的一个梦。 梦醒了,那人依旧是个瑶池仙人,冷冷清清。 小小的一声叹息,在子潇的心里,像是一圈圈绽开的涟漪似的。他抬起月光下光芒流转的眸子,笑了:“可以的,我也有些困了,明天还要早起扫地呢。你们观中弟子住在吹云园,是在另一头吧?那……我们就在这儿告别啦。” 心上头像是被人浇上了一碗黄连汤,苦涩难以言喻,却只能装出一副极其大方舍得的样子。 夜袖道长,我可真累啊。你反握了我的手,在我一怔还没怔完的时候又抽走了。 面上不禁苦笑,子潇心中思绪乱成一团,像是缠在一起打不开的结,他只听见夜袖轻轻嗯了一声,风一样飘渺。子潇又补充了一句,“那你快回去睡觉吧,我自己能回雪楼。” 看都不敢再看那人像仙一样没有七情六欲的眼睛了。 子潇垂着长睫,视线停在月光流淌的地面上。夜袖在他的身旁伫立,呼吸间有很好闻的香味。 “那我走了,你不要在外面逗留太久。”冷冷清清的声音过后白光一闪,风声里夹杂着那人施展轻功时的衣料飞腾,呼啦啦几声,让子潇想到展翅而飞的鸟儿。 迎头刺下的月光,匕首般扎在子潇的心口上。 他沐着夜风,轻轻叹了口气。 “真是的。”半晌过后,子潇抬起头瞧了瞧一片寂静的四周,那般妖娆无谓的神情又席卷上他的精致容颜,他用手指捏着腰间缀着流苏的玉佩,甩着它转圈儿,唇边像是含着一片花瓣:“我真是个傻子,居然对一个修道之人动了心。人家下山做善事的时候还不知道救过多少姑娘的命,扶过多少老头子老太太过街呢,捏一捏我的手算什么呀,南子潇你也忒没出息了。” 将自己没头没脑地给骂了一顿,子潇心里舒坦多了,迎着风嘿嘿傻笑几声,便也慢悠悠朝着雪楼过去了。 第十九章:风流若少年 自从子潇琢磨出那扇子可能是观中小道之物后,他便开始留意这儿的道士了。 肥的瘦的,高的矮的,一律不能忽视。子潇每日扫完了地,就在人最多的一条大路上侯着,瞪着一双亮晶晶的眸子,弯起一张粉红的水润双唇,斜斜地靠在路旁的树干上头,仔细地瞧哪人手里执着扇子。 但后来他转念一想,那扇子极其珍贵,它的主子怎可能会将它执在手里呢? 于是也就放弃了这个法子,改成了没事儿就在吹云园外头溜达,一逮住机会就往里头跑,在每个房间的窗户外头偷看,有次还撞见了砚青。慌忙间只好说自己是来找他玩的,于是就被砚青拖着四处逛了一天。 扳着指头数数,子潇为了找那扇子上蹿下跳,也已经有二十多天了,这二十多天里日子过得平平淡淡。 砚青和夜袖两人像是约好了似的,来找子潇聊天的时间总是错开,从没见着两人一块儿来。只是砚青也开始隐约地冒胡茬了,夜袖的脸色愈发苍白,神色也愈发疲倦了些,只剩下一双冰泉似的眸子,还是那样平静如水。 子潇每日重复着扫地、找扇子、吃饭、找扇子、洗澡、吃饭、找扇子这样的事情,如果没有砚青和夜袖两人交替着插进自己的生活,那么他觉着自己就像一头只会绕着石磨转圈圈的驴。 这天风和日丽,子潇扫完了地,嘴里叼着一根从路边上扯来的狗尾巴草,坐在溪云观里的一片湖边上翘着二郎腿,眸子里倒映出水面上波光粼粼。 他向来喜静。 在云雨楼之时可没有这样悠闲的时光。来往于客人之间,倒酒敬酒,搂搂抱抱,还得提防客人随时都会将他们狼爪一样的手,伸进自己的衣襟里。每每那种时刻,子潇都想将云雨楼里所有人都给迷晕了,让影沐给他们编织一个春秋大梦,梦里所有人都中箭而死,岂不皆大欢喜? 那时的子潇,对整个人间都失望透顶了。 他恨杀他全家的那些人,恨老天爷,恨所有云雨楼的客人。那个将子潇送进云雨楼的蒙面人,在当夜就被从匕首中苏醒的影沐给一击致命,五脏俱裂。影沐想要带走子潇,却被他双目无神的模样吓到。 子潇不想反抗。他只能在夜里,当房中的客人被药物给迷晕过后,影沐在施展织梦术的那些时刻,才有属于自己的时间,能够好好整理这些年来的纷乱经历。他曾经觉得,等自己老得没有姿色了,云雨楼自然也就不要他了,那时,他可以与影沐一同隐居山林,坐在大树湖泊的中间等死。 “子潇。”冰冷冷的声音像是一把刀子,猛地斩断子潇的回忆。 子潇回过头去,笑吟吟地瞧着仿若冰雪雕成的夜袖:“我可是扫完地了啊,你别说我游手好闲。”语气颇为俏皮。 听他这么一说,夜袖的嘴角抽了抽,似乎刚刚忍住一个笑意,他朝子潇走过去,在子潇的身旁坐下来,眼睛轻轻眯着,望向泛着波涛的湖泊。 “坐在这鲜少有人来的地方,是在想事情么?”夜袖问。 “嗯。”子潇点头,“平时没事儿干就到处走走,这里景致不是一般的好,就连风都比山下头吹得清凉呢,好地方,好地方。” “子潇,瞧你的眼睛,似乎有心事啊。” 子潇怔了怔,又嫣然一笑:“有的,我的心事太多了,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说上一天一夜都说不完呢。你今日不练剑了么?有空过来陪我说话。” 夜袖沐着阳光,缓缓闭上眼:“练来练去还是那几套,有空得向师傅请教新的剑招才好。” “嗯,夜袖,我问你啊,像你这般优秀又厉害的弟子,会不会有人嫉妒呢?都说站在高处的人惹人嫉妒又羡慕,我想你一定也是那般的。” 夜袖“嗯?”了一声,睁开眼瞧了瞧子潇,蹙眉道:“为何这样觉得?平日我倒是并无感觉,有弟子来向我请教剑招,但嫉妒的,当真没瞧见过。” “或许是有人嫉妒,但你没有注意。” “大概吧。” 子潇停了停,叹了口气,一双春水般的眸子挪到夜袖面上:“像你这种人,定是没什么防备心的,若是遭人暗算了也不知是谁干的吧?唉,夜袖,你就是冷面热心的一个人,表面上瞧着很精明,可是一丁点防备心也没有,总觉得旁人露出个什么神情,那人的性子也就是那样的。若有人对着你笑,你是不是就觉得那人心地善良呢?” “子潇,为何今日对我说这些?你是瞧见了什么?” “没有,我也就是说说罢了,瞧见你人畜无害的一张脸,心生感叹啊,唉。”子潇长叹一声,朝后头一仰,四仰八叉地就躺在了湖边的草地上。 夜袖转过脸去,瞧着双目紧闭的子潇,他那张桃花般的面容仿佛还沾染着清露,指尖一扫,就能挑起粉色的花瓣似的。 这样美貌的一个人,在山下头时,做的是一些怎样的活儿呢? 目光扫到子潇的手指,手指上头有茧子,显然是常年练过暗器。 这样的子潇,为何不是江湖上有名的侠客呢? 夜袖沉思半晌,轻声道:“子潇,你没来此处之前,做的都是些甚么活儿?” 子潇眼睛都不睁:“太多了,什么都干,我连搬砖工人都做过呢。” “恕我直言,子潇你是会武功的吧?而且还是暗器一类的功夫。” 此话一出果然有效,子潇蓦地睁开双眼,眼中光华闪过,他迅速坐起身来瞧着夜袖,面上的神情令人琢磨不透。“对,”子潇点头:“我的确是练武之人,家传的轻功与暗器功夫,我家未被灭门之前在江湖上颇有名气。你一个修道之人不知晓我家是情有可原的,所以我也不说别的了。” 未曾料到,子潇居然连一丁点的掩饰都没有,就这般直接说了出来。夜袖面上发热,倒像是个说谎被拆穿的人一般,心中砰砰跳个不停,他朝子潇拱手:“方才只是一时好奇,子潇莫怪。” 子潇摇头:“谁怪你了,我才没那么小气呢。若是夜袖哪日突发奇想,想瞧瞧我的暗器功夫也未曾不可。我最拿手的便是‘口刃’,旁的人使暗器都是离敌越远越好,我可不同,远的近的都行,远的我用投掷暗器,近的我用口刃,嘿嘿。” “这口刃是?” 夜袖疑问一出,子潇面上就闪过几抹狡黠之色,只见他上身一弯,整个人便凑到了夜袖的面前,将对方细腻雪白的皮肤都瞧了个清楚,鼻尖都快碰上了。夜袖面上一红,刚想躲开,眼角便闪过一抹寒气四溢的光华,一片尖锐无比薄如蝉翼的刀刃,便从子潇的粉色双唇中间伸了出来。 这刀刃无声无息,离夜袖的脖颈只有一条缝般的距离。若子潇当真是夜袖的对手,那此时夜袖就已命丧此地。 “当真……神奇,子潇,你这招数杀人于无形啊。”夜袖面上恢复冷清,眸子里却满溢赞许之意。 “那是自然。”子潇将刀刃收入唇中,翩然一笑,抬起脸来瞧了瞧天色,轻声道:“夜袖,我肚子饿啦,先走一步。” 还未等夜袖点头,眼前便青光一闪,子潇身影宛若流星,转瞬间便里夜袖十万八千里了。 夜袖坐在原地,耳边是哗哗作响的水声,他瞧着子潇离去的方向,苦笑。 第二十章:妖毒入骨危 子潇吃饱喝足,又悄然无息地在吹云园里头转了一圈,没收获,便叹息几声回到雪楼,琢磨着美美地睡上了一觉。 次日早晨,下起了一阵绵长细雨。 子潇神色恍惚地躺在房间的床上,长长的黑发没有扎起来,散得满床都是,银灰的衣襟敞开着,露出一片凝脂般的皮肤。旁边的窗户也没关,有细密的小雨跟着风飘进来,闻着就觉得湿漉漉。 从昨天夜里开始,子潇就觉得浑身都不对劲。 先是胃里一阵阵翻江倒海,却又吐不出来,然后就是整颗脑袋都要炸开一般的疼。到了下半夜,就变成了胸口刺痛,呼吸间像是有一把大铁锯正在来回摩擦自己的心脉。 子潇被这难受的感觉折腾得受不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想起身打坐运气都不行,疼得爬不起来。于是他便想喊人,可就连呼吸都难过的要死,更别说张口喊人说话,只能咬着牙躺在床上,浑身都是汗。 子潇紧闭着双眼,意识像是悬在了一根蜘蛛丝上,随时都会断。风一吹又飘得老远老高,什么都想不起来,什么都没有力气去想。他只知道,自己的身体里有一种东西,像是缓缓散开在水里的浓墨,泛着漆黑的光,漫过自己的身体,随着血液流淌到全身上下,连一根手指头都不会放过。 自己这就要死了吗? 恍恍惚惚里,子潇觉着自己应该在苦笑。 真可惜,死之前还是这么一副丑样子,浑身都是汗,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头发也没梳好……对了,还没找到那天杀的扇子,去换解药。 解药?子潇剧痛之中,心里忽然想到什么。 难道现在的模样,便是薄幸说过的毒发?天,真是痛,瞧薄幸说的,那么轻松的样子,真是个骗子妖怪。 子潇在神志不清的痛苦中,狠狠骂了薄幸一句。 窗户外头的细雨,还是在淅淅沥沥地随风飘摇,落在屋檐上头发出滴滴答答的声响,好似一场没完没了的丧事。天也是暗的,那上头不知有多少冤魂般的浓郁乌云盘绕聚集,云的颜色就像是深青的墨,让人瞧着就不舒服。 这天一早,夜袖刚从雨露殿里诵完经,就在雪楼下头背手而立。他的头顶上悬着一朵白如棉花的小云朵,将淅沥沥的雨全部都给挡在外边。这也是风系法术的一种,能够唤出云朵来承载事物或者遮风挡雨。 他那双黑得发紫发亮的眸子,此时正紧紧盯着雪楼第六层那扇开着的窗户,他想今日下雨,子潇便不用出来扫地了,可他为何要将窗户打开呢?而且久久都不关上。 夜袖心里好奇子潇在作何事情,便站在原地想了想,眼光一掠,仙人般腾身而起,朝着那扇窗户跳跃而去。 细密的风雨果真都飘进了子潇房里,夜袖蹙起眉头踏进房中,刚想问问子潇在做什么,眼睛里就蓦地闯进一抹令他万分揪心的场景。他瞧着躺在床上面容痛苦的子潇,惊呼声脱口而出,脑子里像被雷电划过了一般,立刻就冲到床边上将子潇给抱了起来。 “子潇!”夜袖的手都在颤抖,他大声喊了子潇一句,发觉他连意识都散去了,心中大惊,一张仙人般的俊逸面容心疼地扭到一块儿。他探了探子潇的呼吸,幸好还有,于是便将子潇放平了,双掌间忽的燃起一团蓝色冰凝,迅速按在子潇的腹部。 方才,夜袖见子潇面容发黑,双唇又是乌紫乌紫的,心中就怀疑他是中毒了,所以便施了一个水系的涤骨咒,是个深度解毒的法术。 夜袖将双掌按在子潇的腹部,身体里的灵力宛若滔滔江水,全都聚集到他的掌心里。他瞧着痛苦不堪的子潇,心里像是被一把匕首给划出了血,再狠狠地砍了几刀。 子潇……子潇你可不能死啊。 夜袖咬着牙,眼睛里像是有河在流淌。 那个轻功远远超越自己的子潇,吃栗子吃得不亦乐乎的子潇,眉目如画的子潇,笑着握住自己双拳的子潇…… 原来在那么久以前,他就在自己的心里头,埋下了一颗会生根发芽的种子了。 “子潇,你可知晓,我……”声音像是断断续续的风声,夜袖俊逸的面容痛苦地扭在一起,一双眸子依旧牢牢瞧着他。“第一眼瞧见子潇你的时候,我便诧异得紧,这世上怎会有那样美貌的男子,还是一个轻功绝顶的人……子潇,你可知晓你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我都是用心去听的,每次我多想与你多说一会儿,可又觉着那样是不对的……” 子潇依然静静躺着,只是面上的神情没那么让人难过了。 “我是修道之人,从小师傅便告诉我,对女子不能动情,你瞧见了吗?无论对任何一个女子我都是冷冰冰的,对男子也是一样。可是子潇……我却不忍对你冷冰冰,我这张脸,对着谁都可以没有表情,唯独你……每次瞧着你,我都想跟你一块儿笑,一块儿聊下山遇见的那些事儿,可是我不行……” 夜袖的双手都按在子潇腹上,他任由眼泪像是潮湿的岚气,将那两片浓密的黑色睫毛给打湿,瞧上去宛若黑雾。 “世人所说的一见倾心,不知是否便是我这样的……我只知道,想一直待你好,可我……我是修道之人啊……子潇,你说我要拿你怎么办?子潇,你给我醒过来……” 窗外的雨,将一切事物都洗刷了个干净,在阴暗的天光里泛出古怪的光泽。 砚青站在房间外头的窗框边上,背部紧紧靠着墙壁,没有让夜袖瞧见自己。他任雨水淋湿了全身,像溪流江河般沿着发丝滑下来。 他年轻的面容,隐在这片幽绿幽绿的天光之中,瞧不清神情。 细雨连绵,令人浑身上下好生闷热。 夜袖用涤骨咒为子潇驱毒已经许久了,却迟迟不见动静,子潇依旧紧闭一双桃花眸子,乌黑的浓睫微微颤抖。夜袖见他这般模样,心中的焦急担忧便更上一层,于是牵动了浑身上下的灵力,不顾一切地想要救醒他。 “咚咚咚”。敲门声犹如一记凌厉的剪子,迅速划开了此时凝固在房中的古怪气氛。 夜袖听着这声音,脑子里倏地闪过自己方才对子潇的心意表白,心里突如其来一阵心虚,仿佛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就快要暴露一般。他不答话,掌中依旧像是凝着蓝色冰晶,按在子潇的腹部。 “子潇是我,你起床了吗?我没事儿干来找你玩。”门外头,是砚青的声音。 夜袖松了口气,一滴冷汗从鬓角滑下,他的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他将面上的神情调整好,又成了那副冷冰冰的模样,过了半天才道:“砚青,你进来。” 外头的砚青“咦”了一句,进来后刚想说话,就瞧见躺在床上的子潇与施展法术的夜袖,低呼一声,反手关上门便冲向床边。他皱起眉头瞧了瞧两人,面上甚是疑惑:“你们……子潇怎么了?” “中毒了。” 第二十一章:冰肌凝霜骨 “中毒?!”砚青的脸瞬间就变得惨白,“什么毒?有救吗?”说着便蹲下来给子潇把脉,触到那纤细的手腕没多久,神情就愈发地凝重,而后缓缓摇头。 夜袖瞧砚青一眼,脸上神情甚是漠然,那一眼目光里也没什么情绪,声音依旧清冽似泉水:“干什么那副模样,他没救了?” “也不是。”砚青将湿漉漉的额头随手一抹,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他这毒中了有些日子了,应当是慢性毒。今日……恐怕只是属于偶尔毒发罢了。” 夜袖听了,心里像是被人胡乱拨了弦,眉头也蹙起来:“偶尔毒发?方才我来的时候见他神情痛苦不堪,这毒好生折磨人,令人这般痛苦却不立即致死。”想起砚青对解毒静心也有研究,又问:“有什么办法解救没有?” 砚青沉吟片刻,摇头:“我这点学识还不知道该怎么解救,不如咱们将他送去师傅那里?他老人家见多识广心地又善良,定会救子潇的。” 夜袖点头:“好。” 于是,砚青与夜袖两人共同将子潇从床上扶起来,子潇乌黑泛光的长发随着身子移动,就像水一样四处流淌,脸色像是下雪之前的天色,惨白惨白的。砚青将他放在夜袖的背上,长袖一拂施了个法术。 耳朵里只听见仿佛土地裂开一般的声响,夜袖的眼前渐渐被一层阴影遮盖,不一会儿,就只剩下两只眼睛的地方是暴露在外头的了。夜袖心中一跳,问砚青:“这是什么法术?” 砚青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是土系法术里的土覆,外表是一层土壳,能够挡水挡火,这样师兄你背着子潇就不会被雨淋湿了。” “哦……”夜袖轻轻答应一声。想不到,砚青对五行法术的钻研,已经比自己深那么多了,这土覆虽不常见,但在战斗时却是不可多得的防御法术。 砚青在一旁提醒他该走了,夜袖点点头,背着子潇就从窗口那里跃了出去,投进一片朦胧氤氲的雨雾里,玉白的衣料被土系法术覆起来,像一颗圆圆的泥蛋。砚青慢他几步,在子潇房间的窗户前怔怔地瞧着那两人,眼睛里像是有雾气在萦绕。 原本方才,砚青也是想去找子潇的,在离雪楼不远处走动时,却瞧见夜袖如同一只迎风的白鹤,就那样在雪楼的塔檐上飞腾,转眼间就进了子潇的窗户里。砚青心生好奇,虽然轻功不精,却也靠着风系的法术将自己给托了上去,刚在窗户旁边站定了,就听见里头传来夜袖从未有过的深情声音。 那声音,一句句的,像是泣血的鸟类在悲鸣。 夜袖的那些告白,听得砚青心中都揪在了一起,也不忍让夜袖知晓自己就在窗户外边,于是只好装作从楼梯上来的模样,若无其事地站在子潇房间外头敲门。 蒙蒙细雨中,砚青的一缕叹息像是拂过山涧的薄雾,转瞬就消失了。 两人将子潇送到通仙宫时,那层裹着夜袖与子潇的土壳依旧像是初次出来的那样,丁点都没有打湿,砚青衣袖一拂,它又慢悠悠地褪去了。夜袖站在大殿里,身旁围了一圈小道士,叽叽喳喳地问子潇是怎么了。 夜袖无心向他们解释,直接将昏昏沉沉却还低吟着的子潇交给砚青,自己一个人快步朝着通仙宫的深处走去,想来是要亲自去找二长老。 砚青将子潇横抱在怀里,瞧了瞧他惨白的面容,心中知晓那毒发的威力应当褪去了些,但心里还是不忍他这般模样,胸口酸得疼。 到底是谁对他下此毒手? 砚青与子潇认识也有段时日了,当真觉着这少年虽生得比女子还妖娆,但心地善良又无城府,是哪个瞧他不顺眼,非得将他折磨至此才开心? 他抱着子潇站在原地没多久,远处便传来风一般的呼啸声,只见二长老身后跟着夜袖,两人宛若乘云而至的上仙一般,云雾飘渺间便来到了砚青面前。砚青叫了声“师傅”,而后就将目光移到夜袖的面上,正巧夜袖亦望向他,漆黑的眸子里凝着冰。 二长老负手而立,一双与常人大不相同的眸子牢牢地锁在子潇脸上,神色却是清清冷冷,瞧不出情绪。 砚青忽然想起一件事儿,在他小时候上百蕴山修道之前,自己的父亲曾告诉他,百蕴山上溪云观中,有位谪仙一般的二长老。 这位二长老,据说是活了三百年的一名道人,早在三十五岁时便历经世间磨难,看透滚滚红尘了。四十岁时已是半仙之体,百岁后一双眸子修成了银色,面容不见老,却愈发的年轻起来。到最后,这二长老已是满头华发,却貌如少年,身姿修长肤白若雪,整个人便是个银发神仙。 这样多个年月过去了,二长老依旧是生着一张少年面容,瞧上去与砚青差不多大,银发如瀑,只是一双眸子比夜袖还要冷。 砚青脑子里乱想一通,耳边二长老已经发话了:“夜袖徒儿,这人什么来历?他身上的毒是妖界的羽民一族所下,人界并无解药。” 二长老一番话说得轻巧淡然,却将砚青夜袖二人的脸吓得一片惨白。砚青的手臂一阵发软,险些将子潇给摔下去,他抖着双唇,声音像是风里的叶子:“师傅……您说子潇兄弟中的是妖界之毒?天啊,这,这可怎么办?莫非正要瞧着他毒发身亡不可……” 二长老身后的夜袖更是胸中生疼,脸上装出的一副清冷模样瞬间消失,他一时犯了急,脱口就道:“若是人界没有,那妖界有没有解药?” 转瞬间,仿佛何处结冰了,空气中“咔嚓”一声响,大殿中的所有人皆听了个清楚。 通仙宫中堆满了各色宝物,齐齐宝光将整间宫殿照得犹如天界,二长老眼中银光一闪,一双银色的眸子便牢牢盯在夜袖的面上。 “哦?”二长老的声音像是夹着冰块的泉:“若我说妖界有,你可是要亲自前往啊?” “徒儿……徒儿不是……”夜袖心中懊悔不已,自己向来是看淡人间生死,忽然在师傅面前对一个相识二十多天的少年这般关切,师傅怕是会心生疑惑了。心虚抬眼间,夜袖蓦地发觉,方才那道结冰声,竟是从自己师傅的眼里传来。 二长老那双银色的眸子里,正凝结起层层的寒冰,咔嚓咔嚓,听着甚是寒气逼人。 第二十二章:有女如夏空 通仙宫中的宝光,与外头的潮湿阴翳相比,恍若是两个世界。 砚青见师傅与夜袖二人神色古怪,心里一跳,又想起夜袖对子潇的心意,更是隐隐觉着不好。他垂睫思索片刻,张开口想要说什么,但耳朵里却蓦地听见一句“霜骨叔叔,原来你在这儿呢。” 这声音听上去是个女子,但少女独有的婉转嗓音里,似乎还夹杂着某种爽朗的味道,能够让人瞬间便联想到那晴光大好的炫目天气。 而大殿中的一群弟子,听见这声音后,全都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了,包括砚青。 因为眼前二长老的道号,便是那少女口中的“霜骨”,人称霜骨道人。可这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少女却直呼二长老为叔叔,实在是令人诧异费解。 砚青瞪着双眼,嘴巴张的老大,他眨了眨眼望向二长老,又朝四周扫了一圈,依旧没看见那发出声音的人。 眼下,二长老将冰一样的面容朝着左边微微偏去,沉声道:“不是说过,不可在弟子面前唤我叔叔么?怎的这般不听话,今夜可不教你剑法了。”他此话一出,砚青耳中就听见一阵衣摆飘动声,深绿的人影宛若矫鹿,脚尖点点就跑到了二长老跟前。 那深绿衣裳的少女离夜袖很近,全身上下都映在了他的眸中。 只见她上身一袭深绿云纹边的短装,下头是宛若金鱼尾巴一般层层叠叠的纱制裙子,裙子的色泽是渐染绿,略有些短,连膝盖也未遮住。这少女的发辫稍有些独特,站在前边瞧着,像是一头细碎短发,额前的流苏朝左边柔柔地斜过去,侧面也是缕缕片片的碎发。而她脑袋后头,却是一条长及腰部的乌黑辫子,很松地编着,瞧着毛茸茸,说不出的随意自然。 夜袖一眼就将她的模样收进眼底,下个转瞬便收回目光,重新望着面色惨白的子潇。 他这会儿已经毒发完了,过不了多久便会醒来,可那一脸令人怜惜的虚弱模样,依旧看得夜袖心中发疼。 旁边的少女嘿嘿一笑,声音听着随性爽朗,一双鹿似的双瞳盯着二长老:“我这不是忘记了嘛,霜骨叔叔你可别介意啊……咦,这人怎的了?脸色这样难看。”她瞧见了砚青怀中的子潇,注意力又移到他身上去。 砚青下意识地往后一躲,将子潇抱得更紧了,却不说话,一双眸子瞧着夜袖。 夜袖也望着他,再望望那少女,面上神情冷冰冰的。 “夏侯,你的九星刀呢?”二长老将银眸转过去,瞧着那少女白皙的脸,目光里多出一抹对小辈的慈爱来。 被唤作夏侯的少女笑道:“在院子后头放着呐,背着把饮过千人血的刀戾气太重,在观里走来走去怕是不太好。”说着,又将话题扯到子潇身上去:“哎,这人到底怎么了?生得这样美却生病了,瞧着怪可怜的。” 二长老不慌不忙:“中毒了,中了妖界的毒。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的人,却牵动了好几个人的心啊,这扫地少年当真了不得。”说完,一双银色的眼睛将夜袖、砚青与夏侯的脸庞一一扫过。 “哎呀。”夏侯皱起眉头,“这可怎么是好,霜骨你可得救救他,中了毒多难受,我上次就吐了个天昏地暗,差点连娘都不认识了。” 夏侯一张小脸本来就生得美,精致秀丽之中却又掺杂了六分英气,言行举止还像个男孩子,方才一番话从她嘴里说出来,不知怎的,竟带上了几分令人想笑的味道。 第一个笑出来的就是砚青,他没忍住。 夏侯也冲着他嘿嘿一笑,两排贝齿白得反光。 “救他?”二长老眼中闪过转瞬即逝的笑意,“若是这人只是山下的居民,或我观中的普通伙计,我的确应当救他,可眼下这少年可不普通啊,让我最得意的弟子都慌了阵脚,也不知是什么来头……” 夜袖听得心中一惊,又为自己方才的话语后悔一番。 夏侯瞧了夜袖几眼,亮晶晶的眸子宛若黑色晶石,她甚是不以为然:“最得意的弟子?我说霜骨叔叔啊,您为何要将自己的弟子也培养得与你一样,整日冷着一张脸,不知晓的还以为自己欠了他的钱呢,怪瘆人的。” 二长老苦笑一声,宽大长袖在空中一划便转过身去,站在明晃晃的宝光里:“你们都退下吧,莫来扰我清修,尤其是夜袖与砚青,你二人应当好生修行才是。至于夏侯,你这些日子就随便在观中晃着玩儿吧,要下山的时候来与我告个别就是了。” 夏侯应了一声,又问:“咦,你不计较我擅自下山的事儿了?” “嗯。”语毕,二长老便身形一闪,众人只觉着眼前有白雾倏然划过,方才还站着人的地方便空荡荡了。 砚青愣了会儿,急忙冲夜袖喊:“师傅不管子潇啦?这下可怎么是好啊师兄……” 旁边的一众弟子见二长老已走,也都觉着站在此处颇为不妥,就三三两两地散去了,光芒大盛的大殿中只剩下了夜袖、子潇、砚青、夏侯四人,彼此间的呼吸声都能听得见。夜袖望着昏迷不醒的子潇,心里一片冰凉,觉着这世上没有什么是比子潇这般模样更令人难受的了。 砚青见夜袖不说话,又瞧了瞧子潇,汗都给急出来了。 “喂,你们老在这儿站着也不是个办法。”夏侯双臂交叉,将眼前三个人都扫一遍,一双杏眼像是林子里天真的小鹿。砚青冲她眨眨眼,嘀咕道:“的确不是个办法,我只能将他再抬回雪楼了……” “哎哎,抬回去干嘛呀。”夏侯手臂一展,将正欲转身的砚青给一把拦住。这女孩子虽年纪不大,但平日里似乎是专练重型兵器的,这么一展臂一伸手,臂上鼓鼓地突起几小块肌肉来,瞧着着实让人惊讶,倒也不难看。 夜袖望她一眼,并未说话。 “师傅都走了我们还留在这儿干嘛?”砚青瞪夏侯一眼:“子潇这会还没好呢,我得去千草堂给他开一些调理的药,快让开,不然道爷我不客气啦。”他心里正因为子潇的毒而焦急无比,方才师傅又走了,更是让砚青一头雾水,这会儿还冒出个拦路的彪悍姑娘,于是胸中怒火升腾,也顾不得语气用词了。 面前的夏侯却是丝毫不生气,放下手臂双手叉腰,慢悠悠道:“妖界的毒,你把那东汉的华佗从土里给扯出来也调不好。只是本侠女手里正巧有一样仙界的好东西,叫什么……唔,瑶池仙饮,或许能让他体内的毒变淡也说不定啊。” 砚青一听这话高兴得都快吐舌头了,他刚想冲夏侯点头,就听见旁边夜袖冷冰冰道:“瑶池仙饮是否属于仙界在下并不知晓,只是姑娘与子潇非亲非故,为何要拿出如此贵重的东西来救他呢?” 夏侯眉毛一挑,面上瞬间绽出一抹爽朗的笑意,她伸手朝着通仙宫深处指了指:“霜骨那家伙不是不肯救他么?我偏要逆着他来,这个中毒的人你不让我救也好,让我救也好,反正今日我是救定他了。” 不等夜袖答话,夏侯说完便朝着身侧展开右臂,只见半空里红光炫目,身雕九龙与万千星宿的一把长刀裹挟着尖锐的风声,宛若万千雷霆霹雳直直劈下来,眩光夺目间,便被夏侯给握在了手中。她握着那长刀在大殿里挥舞,溅下许多火花来。 夏侯的身法不似夜袖那样轻巧,却大有劈山裂石之势,只是轻轻巧巧地挥动几下,便也展现出一身武艺非凡。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威风凛凛。 好一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子。夜袖瞧在眼里,面上虽宛若寒冰万千,但心里着实震撼。这把九星刀的刀身雕着万千星宿,也不知是镶上了什么材料,刀身是黑色的,但星宿却闪闪发亮,当真像是从天上来的一般。他琢磨这把长刀怕是有百斤了,眼前少女不过是生得高挑,也没见满身横肉,怎么扛得动? 第二十三章:看苍穹撞星 九星刀的登场着实拉风又炫目,砚青一时看得都呆了,眼前全是方才刀身飞溅出的红光火花,简直比天上的烟火还要漂亮好几倍。 过了会儿,砚青终于反应过来这个夏侯姑娘是想做什么。于是他大喝一声,将昏迷的子潇朝着夜袖一抛,在夜袖惊讶的神情里将腰间长剑抽出,摩擦出许多银色的火花来,直直地挡在旁边二人面前。 夜袖惊魂未定,抱着从天而降的子潇,瞪大了双眸瞧着砚青。 砚青神色凝重,瞪着夏侯。 夏侯一脸无辜,莫名其妙地扛着九星刀,歪着脑袋望向他二人。 通仙宫大殿中灯火辉煌,一片寂静。 “呃……痛。”子潇在夜袖的怀里低吟一声,像是梦呓般,皱皱眉,吧唧吧唧嘴,又睡过去了。 夜袖垂睫,瞧着他苍白的妖娆小脸,心里不知有什么东西,象一只小小的拳头,在胸膛中轻轻敲着。欣喜,却又失望。 旁边的两人也听见了这一声,齐齐偏过头去瞧子潇,看见他睡着了,又不知该说什么了。砚青呆了半晌,手臂执着长剑缓缓垂下来,扫了一眼发愣的夏侯:“肌肉女,你不是说可以救子潇吗?现在还算不算话?” “当然算话了,本侠女说话什么时候反悔过……等等,你叫我什么?!”夏侯尖叫一声,像只恼羞成怒的小老虎似的朝着砚青扑过去,嘭的一声就把他给扑倒了。她骑在砚青的身上,跟山大王似的狂笑几声,右手拍拍砚青的脸:“怎么样啊小道士?你再叫我一声肌肉女试试?” 砚青满脸通红,被她骑在下头直喘气,只好闭着眼睛喊:“你你你……你这个野蛮的女人快点给我起来!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啊……” 一边的夜袖将他二人的话统统过滤,深情的眸子只盯着子潇的脸,面上冰霜似的神色尽数褪下。温柔将他的五官衬得宛若冰雪融化,暖意柔情,只欠唇边还未绽开的一抹微笑。 有那么一瞬间,夜袖觉得,眼前这人若是能够永远陪在自己身边,哪怕只是站在他的一侧,瞧着那桃花般的面容露出倾国倾城的神色,也是非常好的。 “小道士,不服气的话等雨停了侠女我陪你出去打一场,你若是输了就得叫我一声大侠女,如何啊?”夏侯不知何时已经从砚青的身上爬了起来,伸出手将她一身深绿色的轻巧装束拍了拍,双臂交叉着望向砚青,鲜红的唇边凝着一抹笑。 这姑娘,生了一张那样漂亮的脸,为何行为老是像个男孩子?当真令人想不通。夜袖瞧了她一眼,又将目光移到砚青脸上。 “你……你……”砚青从地上起来,又羞又怒地瞪着夏侯,神情别提多狼狈了。 “行了不跟你玩儿,没意思得紧。”夏侯手掌一挥,走到夜袖跟前来,低头瞧了瞧子潇的脸色:“他好像快醒了,不过醒了以后还是要躺个三五天的,那个毒挺狠。” 言下之意,就是说如果你让我给他喝了瑶池仙饮,他就能快点醒过来,而且还不用躺那么多天。 这女子,当真跟师傅较上了劲么?夜袖面上清冷,神色也是冷冷淡淡的,却在心里轻笑一声。也不知她是什么来头,像师傅的小辈却又夹杂了些别的,这般态度师傅却丝毫不计较,当真奇怪。 夜袭眉头一松,眸子里似乎有黑色的浪涛在翻涌:“姑娘若是真能赠予仙界之物,夜袖便在这儿替子潇先谢过了。” “你同意了?那太好了,把他抱到有床铺的地方去吧。”夏侯面有喜色,将手里的九星刀收回背上,跟上抱着子潇的夜袖,嘴里嘀咕:“还是霜骨的大徒弟明事理,不像某人,疑心那么重,居然还对本侠女拔剑。”说着,朝砚青翻个白眼。 砚青气得差点背过气去。 外头的云稍微散开了些许,但天色依旧是昏昏暗暗的。细密小雨下得人心中烦躁,呼吸也有些不顺。放眼望去,溪云观里灯火闪动,偶尔有玉白的人影飘过,连衣袖间也沾染了许多恍惚感。 夏侯跟着夜袖,身后带着砚青,几人身上裹着蛋一样的土覆,在观中转过无数个弯,耳朵里听见的尽是沙沙雨声,听得人昏昏欲睡。到最后,夏侯甚至分不清那些沙沙沙的,究竟是雨,还是头顶海一样的树。 供弟子居住的吹云园很大,到了那里,砚青就将土覆给收了起来,一步跨到了夏侯的前头。 “这儿可是我的地盘,你得跟着我走才是。”砚青走在夜袖后头,转过脸来朝着夏侯不怀好意地笑。 夏侯满不在乎,背后那把九星刀在长廊的灯火里熠熠生辉,“你一说地盘,我就想起小狗。”她的圆圆杏眼里盛满了无辜:“你想想,那小狗是用什么来划分地盘的?” 夜袖走在前头,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你你……”砚青气得满脸通红:“你就是个流氓!” 夏侯用一根手指在耳朵里掏了掏:“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当夜袖将子潇抱进房间里的时候,砚青与夏侯的斗嘴已经陷入了白热化。 砚青:“你就是个满身横肉的肌肉女!” 夏侯:“总比你好,连我的刀都举不起来,一个大男人弱不禁风的,每当刮风天你是不是都不敢出门啊?怕风把你吹走对吧?” 砚青:“你……!” “行了,都别吵了。”夜袖将子潇放下来,仔仔细细地为他盖上一层薄毯,面上依旧是那样冷冰冰的,转过来道:“夏侯姑娘,还请麻烦你给子潇服下一些仙饮。” 夏侯点点头,又瞪了砚青一眼,伸出手在怀里乱掏一阵,掏出个小小的瓷瓶子放在夜袖手里:“这个就是了。霜骨说他从前刚升仙的时候遇到了太上老君,人家听他不想去仙界,心里也不知怎么想的,就送给他一瓶这个,说是能够让自身灵力真气倍增,还能解毒。我记得霜骨说过,这东西解人界的毒是不成问题,但是妖界魔界的可能就不能全部解除了,减轻应当可以。” 夏侯一番话过后,房中一片沉默,谁也未说话。 只有外头淅淅沥沥的雨声,还有听着很遥远的朗读声。 “肌肉女……”砚青缓缓地吞了口唾沫,牙齿竟有些打颤:“你方才说……我师傅他,他已经升仙了?” “是啊,你们不知道?” 夜袖也有些吃惊,冰泉般的声音里掺着犹豫:“我们只知道师傅在四十岁时已是半仙,想不到……想不到……”想到自己的一身武功法术,竟然全是个货真价实的神仙教的,夜袖的心中就像是有好几面牛皮大鼓在敲似的,怎么都停不下来。 鹤发童颜的师傅,居然是个神仙…… 夏侯轻笑一声:“是神仙又怎么了?你们不是想把他供奉起来烧香叩头吧?其实霜骨这人挺随和的,虽然对徒弟是严苛了点,但是……算了不说这个,夜袖,你倒是把仙饮给这人喂下去啊。” 经她这么一提醒,夜袖才发觉自己的手中还捏着小瓷瓶,连忙一惊,收回思绪来,转身去扶子潇起身。 子潇也不知是正在梦里,还是意识依旧混沌一片,他整个人眉头紧锁,长长的乌丝散了满床,水草般柔软飘逸,身子也是轻飘飘的,四肢像是给剥了筋一般软塌塌。被夜袖扶起来的时候,子潇瞧上去就像个断了线的人偶,精致妖娆,独缺灵魂。 第二十四章:吹云醒芙蓉 瞧见子潇这副模样,砚青心里居然也是一疼,像是有什么东西扎在了那上头似的。他在子潇的床边坐下,帮夜袖把他扶着坐起来,夜袖见砚青坐的位置不错,便将子潇的脑袋搁在了砚青的肩膀上。 于是那张惨白却妖娆的面容,颤抖着浓密乌黑的长睫毛,完完全全被砚青给尽收眼底。 嗯,好一个闭月羞花的漂亮公子。 砚青在心里笑,这个人啊,还是像头一次见到他那样美丽,就连中毒了头发乱糟糟的,还是比旁人美出一大截来。只是……他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呢,像他进观的这些日子一样,对着自己露出贝壳一样白的牙齿笑,用那好听的声音,对自己说山下面城外面的俗世。 砚青知道,子潇到溪云观来,肯定是有什么事情的,并不是一个厌恶了红尘又觉着自己不够格修道的人。 记得有天,砚青从山下面买东西回来,半路上碰见了一只妖所以耽搁了路程,直到戌时才回到观中。他路过雪楼,发觉子潇窗户的灯还亮着,还有一抹清晰的人影站在窗前,自己便走了上去。 果真,那时的子潇还未睡着,瞧见他来了,就用极其好听的嗓音与自己打招呼,还泡了一杯茶,问自己买回来的是什么。后来两人聊着聊着,就坐到窗户上头去了。 他还记得,那时,子潇抬起一张雪白妖娆的脸,望着天上的圆月,声音像是从夜穹上面飘下来的。子潇问他,人这一生,人这条命,到底是由谁掌握着的呢? 对于砚青而言,这个问题似乎只有一个答案,天。 由天掌握。万物因天道而生,又因天道而衰落,反反复复,往复循环,如同黑白分明的太极,你怎样走都是一个圈一道弧。逃不出去,旁边的也进不来。 那时他瞧着子潇惆怅的脸,心中便隐约察觉到了某些,于是望着子潇的眼睛,问自己能不能够帮得上忙。 子潇笑了,一种很温柔,却又自暴自弃的笑,他说,砚青你帮不了我。 自己再问时,他却什么都不肯说了。 直至今日,砚青才知晓,自己的确是帮不了子潇的。 整片天地,都是这样清清冷冷了无生趣。 夜袖将那瓶仙饮给子潇喂了下去,他惨白的脸总算是红润一些了,不再像是一片惨白的模样,呼吸仿佛也顺畅了许多。夜袖细细地瞧了他很久,叹了口气:“下一次毒发不知是什么时候……不过,真要多谢你了,夏侯姑娘。”说着便转头去朝夏侯拱手道谢。 夏侯嘿嘿一笑,模样甚是爽快:“别谢我,我就是想跟霜骨倒着来。而且,这个子潇长得当真好看,我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男孩子呢,所以就不忍心瞧着他这副模样。哎,我今日就在这儿跟你们一起守着他,等他醒过来,我得告诉他是我救了他……” “肌肉女想得美。”砚青白眼一翻打断了她,“这儿可是吹云园,清一色全是男人,你一个女孩子家的在里头待着,也不害臊!” “我害什么臊啊?”夏侯下巴一抬,杏眼显得极其漂亮。她本来就与砚青差不多高,这样一抬下巴便显出了些许气势:“你们有本事就在我眼前更衣梳头,我怕什么啊我,哼!” “你……我懒得跟你这男人似的女子说话。”砚青将脑袋偏到另一边,负手而立。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这绵延不断的雨水总算是停了,天上青灰色的浓重云团跟着风,散步似的缓缓散去,像是围观的人群渐行渐远。 在这期间,夏侯因为耐不住饿,一个人跑出吹云园,去了饭堂吃了一顿,还很义气地打了一大钵子饭菜回来。等夜袖与砚青将钵子里的饭菜分成两份开始吃的时候,夏侯就坐到了床边的椅子上,睁着双圆圆杏眼盯着子潇发呆。 “喂,我说肌肉女啊,你不是看上我们家子潇了吧?”砚青嘴里含着一大堆饭菜,说起话来嗡嗡嗡的。 夏侯反坐在一张高背椅上头,双臂搭在椅背上低着头瞧床上的人,头也不抬:“你管我呢。” 砚青险些将饭给喷出来:“什么管不管你,我跟你说,子潇是我师兄的……的……的好朋友,好哥们儿,你可不许将他抢了去。” 夏侯轻笑一声,抬起眼来瞅了瞅夜袖,又转回去:“看出来了。” “姑娘看出什么来了?”夜袖放下碗筷,一双眸子清如深泉瞧着夏侯,面上没什么神情。 “咳咳,自然是看出你与子潇情同手足兴趣相投了……”夏侯干咳几声,满脸心虚遮都遮不住。她正想起身去喝水,却听见床上的子潇低吟一声,而后缓缓睁开了一双漆黑的眸子。 夏侯怔了怔,说“他……他醒了。” 扑啦啦的好几声,夜袖与砚青同时朝着床铺扑过去,两道玉白的身影宛若从天而降的白鸽,就差没掉得一地鸟毛了。夜袖冰雕般的面上绽开笑意:“子潇,你可醒了,身子还难受么?”子潇眨眨眼,冲他摇头。 砚青啧啧几声:“你可把我们都给吓死了,师兄都魂不附体了!” 旁边的夏侯一把推开弯着腰的两人,瞪着鹿一样的杏眼,将子潇整张脸都瞧了个遍,感叹道:“唉,这世上怎的有这般美男子,我活了这么多年头一次在……咳咳,头一次看见”说完,她又朝着子潇嘿嘿一笑:“子潇子潇,是我救了你啊,我叫夏侯荧,你叫我夏侯就……” 砚青一把将她扯开,神情颇为不爽:“你害不害臊啊?子潇是个男孩子,你就这般凑到他眼前,男女授受不亲你懂不懂啊?” 夏侯站着晃了晃,耳朵里只听见炮仗般的句子,句句都刺耳得紧,于是她“啧”了一声,一脚踏在跟前的椅子上头,膝盖弓起来,弯下上身将左手搭在腿上,右手伸到背后拔刀:“小道士,侠女我前头不跟你计较不代表我就不会发飙,眼下雨也停了,你就跟我去院子里大战一场好了!输了你从今往后都不许说我不害臊,如何?” 床上的子潇听着他们对话,脑袋里一时反应不过来,没等他开口说话,砚青就咬着牙与夏侯一同冲出去了。夜袖回头瞧了他们几眼,又转回来望着子潇,他走过去,在子潇身旁坐下来:“你好些了?” 语气很温柔,让人想到天边软软的白云。 子潇点点头,又将手从薄毯里伸出来,做了个喝水的动作。夜袖手掌一抬,几缕幽绿的清风就从他的掌心中旋转着腾起,将桌上的一杯水给卷了过来。他将子潇扶起,神情柔和地将那杯水喂进他的双唇里。 或许是嗓子没那么干了,子潇舒了口气,怔怔的瞧了夜袖许久,又苦笑:“我昏过去多久啦?怎么觉着好几百年没看见你了似的。” “我早晨去找你的时候,你就已经昏过去了。先在床上躺几天吧,睡在我这儿也没事。” 子潇噗嗤一声笑出来:“那你睡哪啊?跟我一块儿睡呢?我可是个不喜欢女人却喜欢男人的……哎呀!” 完了,脑子里迷迷糊糊的,怎的将这事儿给说出来了?这可死定了啊…… 子潇瞬间便羞得满脸通红,惊呼一声钻到了薄毯里,不敢去瞧夜袖的神情。但那毯子有多厚?只是一张半透明的蚕丝毯子,子潇在里头卷成一团的模样被夜袖看得清清楚楚。 像只病怏怏小猫。 仿若是一个幻觉,夜袖身后是雨后初晴的天,他背光而坐,面上的神情却像是雪山融化的清泉,一抹洁白无瑕的笑,悄悄在那精致的唇边绽放。 他就这般坐着,将这世上最为温柔的笑容,送给那人。 第二十五章:魔气唤五行 “还不出来?”夜袖盯着那团鼓起的薄毯,它隐隐约约透出子潇的身形,“不想去瞧瞧砚青与夏侯么?他二人可是去比试了呢。”夜袖声音低沉柔和,宛若一个低声哄劝恋人的公子。 子潇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还恋人呢……可真想得美,这么一个谪仙似的人儿哪会有什么情,什么恋人。于是子潇深吸一口气,从毯子里爬了出来。他这一倒腾,身上早已是衣襟半敞锁骨全露,乌黑的青丝像蛛网般缠在身上,万分诱人却浑然不觉。 一道小火苗,在夜袖的心里蓦地燃起。 夜袖偏过头去深呼吸了好几口,再转过来,权当没瞧见子潇这副动人的样子,将旁边的一件衣裳披在了他身上:“穿着这个,方才下过雨,你才折腾了一场,别又着凉了。” 子潇低声应了一句,任由夜袖为他披上那件青色衣裳,自己朝外头瞧了瞧,道:“我听见了刀剑的声响,怎么回事?” “大约两人已经打起来了吧,咱们去瞧瞧?” 子潇怔了怔,细细品味他说的那个“瞧”字。他琢磨了半晌,还是朝夜袖点了点头,于是夜袖扶着他,慢慢地下了床,动作极其轻柔,生怕摔碎了他似的。子潇动了动,觉着自己也没那么浑身无力,便笑道:“你别这样小心翼翼的,我有力气呢,真的。” 来到了外头,一股刚下过雨的潮湿热气便扑面而来,极重的泥土味夹着青草味,子潇向来是不太喜欢闻的。他掩着鼻子,脸偏向夜袖那边,问:“他们人呢?方才还能感觉到刀剑气息。” 旁边的一个小道听见了子潇这句,便伸长了脖子回答他:“朝舞天林去啦,一路上又是风又是雷的,可吓人了。”或许是忽然发现子潇身边还有个夜袖,那小道士又说:“哎呀这位公子,你身边有夜袖师兄就没事儿了,尽管去吧。”说完就走了。 瞧着小道渐行渐远,子潇笑得有些虚弱:“真是……真是个爱管闲事的小家伙。” 夜袖忍住笑,将子潇的手紧紧握住,在他耳旁小声道:“我带你过去,你别动就是。” 子潇怔住,任由身旁这人牵着他的手,扶着他的肩膀,带着他腾云驾雾。 为何毒发一场,就将距离拉得这样……近了? 心跳得好快。觉着有什么东西,从心口那里长出来了……丝丝缕缕的。 夜袖身上干净的香味,就在鼻子边上。 子潇努力压制住将这纯净如仙人的夜袖抱在怀中的想法,强迫着自己瞧向前边。 舞天林一个偌大的广场中,此时却雷电涌动风云变幻。好几座小山丘从地面里生长出来,顶破了天似的往上头猛长,大片的带刺毒蔓疯了般地扭卷着越生越多,在这里吹起的风像是带了刀子,刮过皮肤时就像是要将它们吹裂。 夜袖蹙起眉头,与子潇一同站在一片云朵上往下看,下头乌云朵朵的看不清是什么情形。子潇问他:“这是怎么回事?” 夜袖摇头:“是砚青的五行法术……他的法术何时已经成了这般程度?我能感觉到,下头金木水火土五种法术都是存在的,他竟然能够同时控制五种,当真厉害。” “金木水火土?”子潇将目光移到夜袖的脸上,“说起这个,我老早就想问了,法术不是有六种系别么?雷风火水木土,为何没有金,反而多出风与雷?” “金系,本就是由风和雷组成,风雷统称金。”夜袖瞧着下头的乌云闪电,眉眼间多了几分阴翳:“我将你安置在安全之地,下头砚青恐怕是动真格的了,也不知夏侯说了什么,将他激成这样。” 子潇心中隐隐觉着危险,却还是抓紧了夜袖的手掌:“行,你自己也小心。” 夜袖听了,侧过头来朝他一笑。 仙人笑,花满城。子潇怔怔地想,又蓦地红了脸。 两人一到下头,就察觉到四周尽是些乱糟糟的灵力乱冲乱撞,像是有一群马力全开的无头苍蝇。子潇才被妖毒给折腾了一场,身子有些受不了这种灵力,便捂着胸口白着一张脸,却什么也没说。 夜袖察觉到了他的不适,长袖一拂,耳中只听见四面八方都传来嗡嗡蜂鸣,蓝光凝结,没到多时,子潇便被一片半弧形的蓝色光膜给包了起来。 那光膜似乎有抵挡灵力的作用,子潇立即就觉着身体里的不适通通消去了。他在光膜中望着夜袖,声音被呼啸的风扯得不成形:“你不进来么?” “不,我去瞧瞧砚青,他很少这般不知轻重的,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夜袖朝某个方向望了望,白光闪过,他的身影便瞧不见了。 此时,舞天林旁边的好几处地方都被观中弟子围得水泄不通,他们纷纷猜测是哪两位法力高强的师兄在斗法,叽叽喳喳好不热闹。就连住在青房中的老年打杂工们都走了出来,有的还捧着手里的扫帚,跟在道士们的后头,瞪大了眼睛看。 夏侯躲在一棵松树后头伸长了脖子瞧那些人,又瞧了瞧远处施法的砚青,自语道:“完啦,一时没控制住那个力量,这个砚青身体里的‘嗔’怎的如此之重?我也没太生气啊……为何,为何就全都给爆发出来了,唉……怎么办。” 乌云雷霆中,夜袖宛若一道来自仙界的光华,躲过数道紫色天雷,最终停驻在离砚青不远的一座山头上。这座山头也是砚青用法术给召出来的,夜袖蹙眉,不知道这个笨蛋砚青为何这般拼了命地损耗灵力。 他抬起一只手掌放在嘴边,朝砚青喊:“砚青,你此时可听得见我说话?”声音穿过重重狂风,水波般散了出去。 远处的砚青站在一片冰川里,那冰川如同万千尖刺,立在大片的蔓藤之上,冰川的中央形成一个圆台般的形状,将砚青托住。在那个位置,砚青应当能够听见夜袖呼喊,可他只是双耳动了动,手指依旧保持着施法姿势,灵力如同蜂拥的潮水。 “奇怪……”夜袖望向远处,斜飞入鬓的剑眉间凝着散不去的阴霾,“砚青这副样子,怎的这样像着了魔?”自言自语间夜袖并未闲着,玉白的袖中凝着一道雪白光华,是一把剑的模样。那光剑随着他挥动衣袖的动作,朝着砚青飞速呼啸而去。 本是闭眼施法的砚青像是感应到了似的,他猛然睁开眼,朝着前方虚空一抓,一道深紫的水晶墙拔地而起,将夜袖的光剑硬生生挡住,发出“铛——”的一声响,那光剑转瞬间便消失了。 见此情形的夜袖停在原地,随风飘舞的长袍宛若昆仑山颠的云,他的眉眼被风抚平,寒意如同狂生的蔓,在这张谪仙般的面容上缓缓蔓延。但没过多时,夜袖便恢复了那清清冷冷的模样,他转动眸子瞧了一眼子潇所在之处,心中思索片刻,却还是朝着通仙宫的方向,化作一道白色光华呼啸而去了。 第二十六章:郎骑雪马来 若是从天上朝下望,舞天林着实是像个玉白色的圆饼。 从溪云观建成到此时也有四百多年了,这舞天林占地颇广,中央是一片玉白色石板铺成的广场,四周翠绿成荫,围着漫山遍野的花木。舞天林从刚成时便是弟子的练剑之所,地面的石板上沟壑道道,皆是剑气所致。 也正是这练剑的场所,今日却被五行法术所召出的风雷雨云层层笼罩,天上是散不去的阴霾雷电,地上是拔地而起的水晶丛、小山坡与巨龙般的毒蔓。仿佛不知何处破了一个大洞,源源不断的灵力从那大洞中流窜出来,在这片区域中爆裂开来。 子潇站在夜袖留下的光膜里,眉头紧紧蹙在一块儿。方才他见到夜袖闯进那片乱糟糟的雷霆毒蔓中,没过一会儿却又化作白光朝着另一处去了,心中好生疑惑,隐隐的觉着是不是砚青出了什么事。 他心里正乱,腰间却有声音传来:“公子,公子,你没事吧?” 是影沐。 子潇连忙低下头去,将双刺的其中一把抽出来捧在手中:“影沐?你怎的醒来了?不远处有许多小道士呢,你可别让他们注意到了。”子潇的声音里透着关怀,一双漆黑的眸子倒映出那五彩匕首的影子。 上次那事儿,自己似乎也已经不介意了,让它过去了也好。 影沐的声音浅浅淡淡,有点儿像是个刚睡醒的小孩,他在匕首里也不知干了些什么,等子潇问了好久过后才答道:“没关系,那个冷面道士留下的法术能够阻挡灵力,旁的人自然察觉不到我的。公子,这广场上魔气四涌我才醒来,怕是有魔界的人混在人群里头。” “魔界?你说的……” “嗯,没错了,就是统领魔道的魔界。这儿是不是有个人在施法啊?” 子潇愣了愣,心想影沐道行可真高,人还没从匕首里头出来,就感觉到这些东西了。于是他道:“是有的,有个五行法术挺厉害的道士,他好像有些不对头,把好端端的一个广场弄成这般样子,也不知是怎么了。” 匕首里沉默了一会儿,影沐不知是在思索还是甚么,过了会儿道:“那个施法的人是被魔界中人给迷了心智……他这人倒是没什么,只不过嘛,被魔迷了心智的人往往都会或浅或深的入魔,你看他这样,都全然不顾后果了。” 子潇吓了一跳,他到溪云观也快一个月了,砚青与夜袖每日都来找他谈心聊天,也算是极好的朋友了,一听见朋友会入魔,子潇整张脸都吓得雪白。他一把握住匕首,语气焦急:“那可怎么是好啊,施法这人是我的朋友,好影沐,你有什么办法尽管说出来,过些日子我下山给你买糖葫芦吃啊。” “哼,上回凶巴巴的对我,这次有事儿就知道求我啦,公子你可真不是个好人……这人我又不认识,才不帮他。” 一听影沐这话,子潇急得都快原地跳脚了,他回头瞧了瞧风云变色的天空,还有那上头缓缓聚集的蓝紫色雷电,心中更是为砚青焦急。“好影沐。”子潇转过头来,手指轻柔地摸了摸匕首:“在这时刻你就别跟我赌气了,我怕他真要堕入魔道啊,你说吧,几个糖葫芦都成……还想要什么我一并都给你了!” 他这话还没说完,耳朵里就听见一阵鳞片抖动声,簌簌的煞是好听。无数流星般的彩色光点随着那声音,都从子潇手里的匕首中迸发出来,往高高的天空窜上去,却又在上升的过程中陡然一转,朝着下头灌水般涌了下来。 子潇发怔,愣愣地瞧着那些彩色光点在他的身前聚集,缓缓地勾勒出一个俊俏少年的修长轮廓。 耳朵边上,被人吹了一口热气。 影沐裹着满身的彩色光点,没有穿着平日里最常见的黑底银纹衣裳。光华之下,能够隐约瞧出他光溜溜的腻白身子。 他柔和的侧脸凑到子潇耳边,宛若花瓣的双唇缓缓嚅动:“公子,你就放心吧,上次那个一头华发却生着少年面容的老道士功力深厚,又是个得道仙人,他准能解决这事儿,就不劳你费心啦……” 虽说是匕首中生出的灵,却还是有体温的。影沐这番话全是凑在子潇的耳朵旁边说的,令人耳廓发痒的热气徐徐升起,子潇双颊被那热气一蒸,熟虾子一般通红。 子潇伸手扳住影沐的双肩,将他从自己的面前扯开些,本是想责他几句,手里却偏偏感受到这少年纤细的肩骨。 像是一用力,就会碎掉。 正巧这时,影沐偏偏抬起了一双通透的眸子,里头光芒流转,没有一丝不洁净的欲望。他瞧着子潇,微微绽开一个笑容。 是一种,很澄澈很干净的笑容。 突然就被自己心里的念头给恶心到了。子潇蹙眉,他本是以为影沐想要挑逗自己……瞧了瞧影沐,又瞧了瞧远处围在一起看热闹的道士,子潇叹了口气:“你……你跑出来做啥,也不怕被人瞧见了,笨蛋。” 影沐顺手就搂住子潇的脖子,嘻嘻一笑:“不会的,谁没事儿往这里瞧啊,不跟你说了公子,我进去睡觉啦,那道士仙人来了,再不进去就察觉我了。”说完,还没等子潇回话,影沐便化作无数道点点彩光,一并收进了彩鲤双刺中。 子潇站在原地发愣,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往身后的天空瞧过去。 只见乌云密布的天空里无端银光一闪,二长老脚踏仙云,身姿宛若片片绽放的雪白莲花,朝着砚青的方向翩然而去。他的长发在空气里划出纯白的痕,整个人像是冰雪雕成的人儿,一张小巧面容上不带一丝表情。 二长老长袖一拂,数道紫色雷电便被他瞬间化解,他那修长的身影微微闪动,站在冰台上的砚青忽然张口呻吟,整张脸都变得惨白无光,倒在了那上头。空气里轻微扭曲,方才还离砚青有段距离的二长老便像是无声的雪一般,白袍蹁跹地伫立在了砚青的身旁。 他垂睫,瞧着昏迷的徒弟,叹口气:“心中执念太多,难怪会被魔给迷了心智。夜袖,你带他回通仙宫,放在我的房中,没我吩咐不可打扰。之后再去告知观中另外几位长老,有魔界中人混了进来,定要好生防备。” 二长老身后的空中有白云氤氲,夜袖从那上头下来,朝他半跪抱拳:“是,师傅。”说完便站起身瞧着砚青,眸子里有晶莹的光在浮动。 为何……会被魔给扰乱心智呢?砚青年纪才这般大,若是迷得深了成了魔,那该如何是好? 见夜袖神色黯然,二长老心里便知晓这个冷面热心的徒弟在想什么,他抬起一双银白的浓密双睫,瞧着他的眼睛:“徒儿,不必伤感,哪怕是魔气攻心我也能将他给救回来,毕竟是我的徒弟,不能受到伤害的。” 那双银色的眸子里,似乎有温热的泉水在流淌,夜袖深吸一口气,愣是将脸上黯然的神情给收了起来,一张冰雪面容清冷如雪。他俯身下去,将砚青横抱在怀中,朝师傅点了个头,便乘云而去了。 方才砚青倒下去的瞬间,舞天林上头的风云雷电、冰川毒蔓也都尽数散去,化作五光十色的小光点崩溃在明晃晃的天光里。那些个看热闹的弟子瞧见二长老,脸上的神情就像是瞧见了女娲娘娘似的,掩饰不住的崇拜。 第二十七章:万变绕楼中 子潇抬头抬得脖子都酸了,待夜袖抱着砚青乘云而去他也就松了口气,拖着有些疲倦的身子,从蓝色的光膜里出来了。 “子潇子潇!你还好吗?” 顺着这道清脆的声音望过去,一身深绿短装的夏侯身背大刀,正朝着子潇飞跑来。她一把跳到子潇的跟前,额头上都是汗。 “你……你方才去哪了?我还以为你被砚青的五行法术给打晕了呢,到处都瞧不见你。”子潇将夏侯全身上下都打量一遍,瞧着的确是没事儿了,这才开口问。 “别提了!乱七八糟的。”夏侯抬起手背将额头上的汗水胡乱一抹,“我只是与他开了几句玩笑,谁知他当时就脸色一变,整个人瞧上去像是要拉肚子了似的,随后就发飙了,追着我跑,还用雷死命打我!”她大口喘着气,一张圆圆的杏眼里似乎有些委屈。 看来,的确是被砚青给吓坏了。 子潇苦笑一声,声音缓和了些:“你没事便好。方才夜袖将二长老给带来了,二长老也不知是对砚青做了什么,我在这儿瞧不到,而后砚青就昏了过去,刚被夜袖带走。”叹了口气,微蹙的眉头间滑过阴翳,“夜袖的神情也不太好,不知砚青是怎么了……唉。” “你也别叹气了,既然霜骨出马了一定是没有事儿,他可是个仙人啊,你就别在这瞎操心了。这不,你自己的身子也才好,这里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的,别着凉了,快些进屋吧。”说着,夏侯就要去用手扶子潇。 子潇的手臂被她搀着,心中略有些意外,于是便缓缓抬起眸子,瞧了夏侯一眼。 此时,夏侯也察觉到了子潇的疑惑,便睁着一双漆黑乌亮的杏眼回望过去,瞧见子潇正偷偷看自己,夏侯一时没忍住,掩着嘴“嘿嘿”笑了两声。 子潇歪过脑袋:“你笑什么?” “我笑你啊。”夏侯将他的手臂放开,“你可别以为本侠女对你有非分之想,我……我有心上人的。只是觉着你这人挺好玩,而且我还没见过你这般漂亮的人呢,一时新鲜而已。” 或许是少女的心事本就带着桃色,夏侯说到此处,脸还没开始红,一双眸子就开始四处躲闪了。子潇觉着好笑,这女孩子外表瞧着大大咧咧,想不到居然还有这般的一面,心中偷着笑了笑,嘴上道:“夏侯姑娘,这大树底下阴得慌,风一吹我倒有些头晕,我先……” 夏侯“啊”了一声,连忙搀着子潇,一脸的抱歉:“瞧我粗心大意的,倒把这事儿给忘记了,来来,我扶你回房吧……哎呀你就别扭扭捏捏的了,本侠女真的没想占你便宜啊,走吧走吧。” 雨后初晴的天色澄澈清透,天地宛若一大块的剔透水晶,将世间万物皆洗涤得泛光。 夏侯与子潇两人修长的高挑身影,被笼在大片的深绿树海之下,沙沙之声悠然起伏,好似那万千音色组成的氤氲幽雾,将这二人缓缓淹没。 通仙宫。 夜袖将砚青放在了二长老房中后,又强压着心头的焦急情绪,去把通仙宫内其他的几位长老一一通知,说观中似乎有魔物出没,让各位长老加强防范。 不止如此,他从长老们的练功室中出来后,还将观里所有负责防备外敌的弟子尽数通知下去。在此期间,他走的路程是最快捷径,说的话也是捡最简短重要的说,整个过程行云流水,那张清冷镇定的面容上似乎一分波澜也无。 通知完最后一名弟子,夜袖忽然就像是失了依附的蔓藤般,靠在通仙宫偏殿的一处角落,整个人瘫软地坐在地上。 他忽然觉着,人的神智意识与生命,都是那般脆弱。修仙问道更是如此,险象环生,稍微走错一步那便是要命的。 砚青,一个时辰之前还是个好端端的人,这会儿忽然就成了心中只有愤怒与杀念的……都是那魔气惹的祸。观中到底进了个甚么魔物,能够神不知鬼不觉,这般迷惑了砚青的神智,使得他六亲不认? 夜袖缓缓抬起一只手掌,扶在自己的额头上。他的心中仿佛住进了一只怪物,迫使他拼命呼吸,胸膛中却还难受得要命。 若是砚青这回清醒不过来了,会变成如何模样呢……不不,有师傅在,砚青定不会有事的。 可是……师傅不是神,如若师傅也没有法子救砚青,他会变成魔吗?还是变成人不人魔不魔的怪物? 夜袖觉着自己的头都快想裂了。 过了许久,他终于在角落中站起身,一张俊逸面容苍白疲倦,像是个死里逃生的病人。夜袖站在原地怔了一会儿,脑子里一团乱,却又昏昏沉沉地抬起头来,朝着大门的方向走去。 他走过几位守门弟子的身边,神色不似平常那样冷冰,但又夹杂着几分寒意,让人瞧着就觉得背脊发凉,那些弟子只当他是害怕魔物心神不定,都站在原地不敢去瞧他的眼。 夜袖拖着一身玉白的道袍走在石板路上,它们被风吹得飞扬着鼓起来,连同他乌黑发亮的长发,美得不可思议。眼前缓缓掠过成排的树木,雨后水洼,以及那些或高或矮或胖或瘦的道士,它们皆被染上一层氤氲的色彩,瞧不真切。 他不知晓自己要去何处。 只是这般走着走着,心中也没那样难过了。 模糊的视线中,似乎有黑色的光华一闪而过,宛若坠落的黑色巨翼。 夜袖抬起头来,用金漆填成“万变阁”三字的黑色牌匾,正正地落入视野中心。瞧着这三字,他心中稍微清醒了些许。 万变阁是溪云观的藏书之所,天下千万书籍大大小小或轻或重,在此处都能够寻得着。而万变阁的万变两字,则是形容天下书籍中无所不有,包罗万象而变化万千。只是这里的书大多成于多年以前,甚至千年前的都有,文字之间太过于古板,所以来此借阅书籍的弟子是少之又少。 只是夜袖明白,这万变阁中的书,若是能够掌握其中百分之一的内容,那也能算是大致了解六界了。 对,并非人界,万变阁中的藏书,皆是详细讲解天下六界的。 这话,还是当初夜袖与二长老的某次谈天之时,二长老他偶然间提到的。那时是中秋之夜,织坊中有恋慕夜袖的织女,偷偷将一盒莲蓉月饼放在了夜袖房中,亦没署上名字。夜袖心中觉着将这月饼扔了可惜,又忽然想起自己的尊师喜食甜食,便将这盒月饼原封不动地提到了通仙宫。 他二人对月而谈,一手高举清茶,一手拿捏月饼,师徒二人皆是满脸的清冷之容,外人瞧着却觉得有些好笑。就在那时,二长老瞧着夜穹之上的明月,忽然就说起了六界之间的联系,说着说着,又说到了观中的万变阁。 于是夜袖便记住了,万变阁里放置的大部分书籍,都是相关于六界的。 第二十八章:魔魅忆往昔 眼下,自己正站在万变阁的雕花大门前。门旁的盘龙木柱被太阳一照,散发出类似檀香的温和气味,将夜袖的眼前染成一片琥珀色的光晕。 他想知道魔界的一切,他想了解那个魔物丛生的魔界,是怎样将砚青变成那样的。 高挑的玉白身影在门前晃了晃,还是进去了。 这座庞大的建筑中很安静,夜袖反手缓缓关上身后的大门,站在一片橙色的尘埃浮动里。视线所及之处,全部都是堆得格外整齐的书籍,外头的阳光到了这里,就像是进入了异色的空间,明明还是夏季申时的浅金阳光,从雕花的窗棂中照设进来后,却成了橙色的暮光,层层叠叠刷染上此处的一切。 自己的思绪,好像也被这里的暮色给染上了某种迷惘。 夜袖站在原地发了会儿呆,冰雪般的轮廓瞧上去很温和,站了片刻,心里忽然一个激灵,猛地想起自己是来此处干什么事的了。他朝四周看了看,全是书,也不知哪本才是讲魔界的,于是便随手拿起一本黑色的书,往那封皮上头瞧了一眼。 唔,妖异录,不是。 放下这本,再朝左边走了几步,拿起最上头的一本蓝色封皮的书。这书瞧上去有些破旧了,封面是羊皮缝制的,上头不知用什么东西研磨成的墨水写着《天下之道》四字,在橙色的阳光里泛着粉色的光华。 也不是。 这一眼望去只有茫茫书海的万变阁中一片静谧,四处皆是从外头刺进来的橙色光束,如同无数把宝剑般,扎在迷宫似的书架上。夜袖从一处书架前挪到另一处书架边,带着冰川般千年不化的神情,固执地寻着与魔界有关的书。 外头也不知是什么时间了,这万变阁仿佛脱离了六界之外,什么声音动静都透不进来,里头永远也只有橙色的暮光,不曾变深,也不曾变浅。 铭丹集,女娲手记,灵道经,太极混沌经,……都不是。 万魔手卷。 嗯? 夜袖的双眸中忽地一下燃起两道火焰,他像是发现了近在眼前的神仙似的,一把抓住那本刻着这四个字的残破书籍,将它轻轻地从书架中抽出来,拿在手里。一束橙色的光束照在书上,他眯着眼瞧了瞧。 这书的封皮与其它的不同,分不清是甚么材质制成的纸,摸上去略显粗糙,却又给人一种异常熟悉的感觉。封皮上头密密麻麻刻满了凹凸不平的小字,字体妖异,扫一眼便能感受到其中的诡异之气,中间的四个大字,则是那《万魔手卷》几字。 不知为何,从指头触到这本书的那刻开始,夜袖胸膛中便像是生了好几只鼓槌似的,都快要将他的骨头皮肤给击破了,他抚着那书上的凹凸,心里有一股怪异的感觉徐徐升起。夜袖深吸一口气,用两根指头将这万魔手卷的第一页翻开,迎面而来便是一片黑压压的文字。 他粗略地翻了翻,这书瞧着主要是介绍魔界著名的魔王们,他们的封号,以及在魔界高低不等的地位,还有各自不同的武器、法术以及特征。夜袖蹙着眉,在一片橙色的光线中瞧着那些文字,它们仿佛生着某种力量,让他读着读着便陷入其中。 “魔界有六大魔物,众魔称之为‘六魔帝’,分别为怨怒魔、贪念魔、嗔魔、情伤魔、妒魔、憎恨魔,各自掌控天下苍生心中的六大情感。六魔帝乃魔界最高之六大势力,众魔焉敢不从?魔界之主,亦是从六魔帝中挑选其最具能力者胜任。” “所谓六魔帝,并非六位固定魔物,众魔中有能战胜六魔帝之一者,能取代败者之位,将败者头衔夺取。魔界‘黑玉六年’时,魔都曾出一少年魔物,身披黑云紫雾,手拿朱雀断翼,直闯当年‘贪念魔’云枭之居所,挥动朱雀翼,方圆千里转瞬之间化作乌有,一片残垣。” “这少年名为‘六世’,乃当年魔界之主之子,往后魔界‘贪念魔’之位,便归这……少年所有……”读到此处,夜袖的眼前猛然一片漆黑,眼珠子像是被人用手指捏碎了一般,蓝的绿的红的,这世间所有的色彩皆在这片混沌黑暗中交织着爆烈。 那万魔手卷啪的一声落在地上,夜袖忍不住低吟,捂着双目,头脑中一片黑紫交织的幻象。 贪念魔…… 六世…… “唔……好痛,快要裂开了……”夜袖的面容此刻已是惨白一片,他从未尝试过这般痛楚,整个人仿佛被一大片银色的刀子哗啦啦地包裹着切割,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完整的,胸口腹部还有四肢,全都被痛楚折磨得临近崩溃。 偏偏在这痛得意识都快模糊的时刻,夜袖却瞧见眼前的场景蓦地一下全都变了,黑色紫色蓝色红色,全部像是化开的彩色染料,它们在他的眼前重新组合成别样的画面,流星般飞速闪过自己的眼前。 这是……谁的回忆么。 如同潮水般涌过来的画面中,装着大片黑衣高挑的人,有的人,生着修罗似的面容,有的又精致美貌。还有的头顶长犄角,有的却浑身笼着深紫雾气,他们瞧上去闪闪烁烁,一刻不同于一刻地飞速变换,行走在黑红黑红的天幕之下。 耳朵里回响着嘈杂诡异的声音,仿佛有人在这时放声大笑,却在下一刻惊声惨叫,听上去像是被人剜出了眼珠子,又给斩断了四肢一般。那种混合了快感与强烈痛楚的诡异声音几乎要将夜袖的耳膜撕碎了,再一把揉进他的喉咙里。 痛苦,压抑,尖叫,它们将夜袖折腾得不成人形。他倒在一片橙色的光晕中,眸子里滚动着墨水般的液体,绕着眼眶直打转,就是流不下来。 往日这喉咙中流淌出的只有泉水一样动听的声音,可此时夜袖神情狰狞,声音好比那关在了十八层地府最痛苦之处的恶鬼,嘶哑得难以入耳。这个谪仙般的俊逸少年,被未名的力量撕裂蹂躏成世间最痛苦的一个人,他倒在此处,无人发觉。 也不知过了多久。 当这人世间再次沉静下来之时,疲倦不已的夜袖躺在万变阁的木质地板上,缓缓睁开了双眸。 身上一瞬间都不痛了,耳中尖锐嘈杂的声响也都消失。 那些一成不变的橙色暮光,却陡然变得冰凉,水银般四下流淌。 是月光。 月光照在他冷若冰霜的面上,将这少年精致的轮廓打出一片阴影。夜袖从地上坐起来,玉白的衣袖没有沾染一丝灰尘,他缓缓靠在身后的书架上,那些书沉重不已,他这般靠着,仿佛正靠着山脚下的树干。 夜袖的面容,像月下大海一般安静。 没有寂寞,没有痛楚,没有伤感,亦没有快活。这世上所有情感,似乎只在顷刻,便统统离他而去。 “千花,”他嘴里喃喃一声,站起身来,身形高挑修长,不知从何而来的一阵夜风,将这身玉白的云纹袍子吹得四下翻飞,猎猎作响。 “我来找你了,千花。” 第二十九章:蝉声染玉白 指尖挑起雕花香炉的圆形盖子,子潇拈起旁边的一片熏香,轻轻地加了进去,发出“噗”的一声。 夏侯歪倒着身子半趴在床边的椅子上,一双杏眼紧紧地盯着子潇,眼睛里倒映出他优雅细致的动作。瞧了半晌,忽然叹了口气。 “你叹气做什么?”子潇凤眼一挑,扫了扫她。 夏侯拿起手边的茶杯,将其中的清茶一饮而尽,嘿嘿笑了两声:“我羡慕你啊,一个男孩子家比我这个女孩子还要优雅千万倍,若我有你一半,霜骨那个老头子也不会整天说我不像女人了。” “他还会这样说你?” “会啊,他嘴巴可毒了,我回回都说不过他,每次被他讲得体无完肤之后,他又会跑过来给我点儿好处安慰我,真可恶。”夏侯说到此处,眸子里明晃晃的一阵光晕,像是有什么液体在里头打转似的,但那脸蛋上又是云霞一般的绯红色。 子潇将香炉都盖好了,提起长及脚踝的衣裳踮着脚,从桌子旁遛到了床上,坐稳后望向夏侯,安静地瞧着她。 夏侯不知望向何处,神情像是在发呆。她怔了好一会儿,突然回过神来,问:“夜袖怎么还不回来?他去哪里了?” 子潇耸肩:“不知道,或许与二长老在一起想办法治好砚青呢。哎,夏侯,我问你一个问题成吗?” “你问。” “嗯……你与二长老是个什么关系?为何能够直呼他的道号?还有,为何不许旁的人唤你全名夏侯荧,只许叫夏侯?”子潇一双眸子定在夏侯的鹅蛋脸上,将她浸在烛光里的清丽面容牢牢抓住。 夏侯半趴在椅子上,像只瘫软的小蜘蛛,恨不得八只脚全都搭在旁边。她语气颇为诧异:“我说子潇啊,你这是一个问题么?明明是三个!” “哎呀你计较那样多干什么,都答应能够回答我了,你就说吧,反正不少一块肉。” 夏侯嘀咕一句“我甚么时候答应你一定要回答了”就坐起身子,深绿的衣裳在烛光里幽光一闪,像有磷火划过。 她瞧着子潇星辰般的眸子,面上神情似笑非笑:“先回答你第一个问题好了,这还得从我爹爹说起。霜骨是我爹爹的旧识,我爹年轻时曾上山求道,碰见霜骨。霜骨说他骨骼浑清不分,易沾染红尘,不适修仙问道,适于练武,往后定能名震江湖。” “嗯,而后呢。” “而后我爹爹似懂非懂下了山,拜了一名老师,学了一身的功夫……哎呀,那都是废话,反正后来我爹的确是名震江湖了,我夏侯家族也算是江湖上有点名气的。我出生那日霜骨前来祝贺,那时他是仙身,我爹早就在府里设了他的香火庙,整天拜他。霜骨告诉爹爹,我是块练武的好料子,只是爹爹那时被别的事扰了心神,对我也不是太喜爱,就将我送给了霜骨……” 子潇还未听完,心中就被夏侯的这句话给吓得不轻,“停停停!”子潇一把打断她,面上的神情就像是活生生吞了一只苍蝇:“你爹爹这是甚么意思?为何要将你送给二长老?你是他的女儿啊,他怎能这般?” 夏侯倒是一脸无所谓:“那有什么,等我回答你第三个问题,我名唤夏侯荧,是吧?” 子潇点头:“是啊。” “那你瞧这‘荧’字能够想到甚么?” “荧光?” “你这想法也太浅薄了。”夏侯听了直摇头,漂亮的杏眼中似乎升起两团柔柔的醉意:“荧乃荧惑,荧惑便是赤星。不知子潇是否听过‘荧惑守心’这一说法?荧惑守心乃是大凶之天象,此天象一出,便是代表帝王有亡故之灾。这般听起来,夏侯家族并非帝王,荧惑守心似乎与我无关,但我出生那夜正巧有此天象,我母亲也因我出生而死,所以爹爹便给我取名夏侯荧。” 烛火轻荡,她面上始终带着无谓之笑,只是那一字一句清清淡淡,风一般飘荡在子潇的耳旁,缓缓沁出微涩的酸苦。夏侯每说一句,子潇心中就酸涩几分,最后她说完,子潇自己却已经愁容满面。 夏侯瞧着他,噗嗤笑了一声:“你这表情是啥意思?我自己都没怎样,你怎的倒愁眉苦脸起来了?瞧着好可笑。” 子潇摇头,狭长的眸子里忧愁如水:“你爹好狠的心,这名字成了你一生的烙印,表面瞧不出什么,但你自己心中却能理解其深意,一想起来便觉着是自己克死了娘亲,是么?” “没有。”夏侯轻叹一声,那出水芙蓉般美貌的面上,好似男子般无谓的神情已经褪去,成了一种安静如水的神色,“我从未觉着是自己克死了娘亲,爹爹爱娘,迁怒到我身上也是常理。我之所以不爱这名字,是因为不想如他的意。他将我取个这名字,目的便是像你说的那样,可我一点儿不觉着愧疚难过,对他,也只有厌恶。” 从窗外照进的月华仿若水银缓缓流淌,香炉里的熏香片被热流一蒸,散出紫烟阵阵。子潇忽然不知该说什么,正苦恼,门外却有黑影闪过,只听见吱呀一声,夜袖白衣如水,推开房门迎着冷冽月华跨了进来。 玉白的云纹拂过眼角,子潇只觉着眼前一花,夜袖便已立在了他的面前。 “你好些了么?身体还有没有不舒服?”他瞧着子潇,声音宛若冰泉。 那双漆黑明亮的眸中,好似燃着什么一般。子潇心中一沉,觉着夜袖的眼神与平时略有些不同,说不上是何处,可就是觉着不对劲。他缓缓瞧了一眼旁边的夏侯,对方也回望过来,一样的略带诧异。 “我身体倒是没有事……夜袖,砚青他如何了?”子潇抬起脸,面上皮肤被月光烛光刷上一层水晶般的光华。 夜袖听了这话却是一怔,漆黑的眸子里无端闪过几抹涟漪,却也很快回答道:“师傅正在忙这事儿,我将砚青送进他房中过后也就离去了,在万变阁里……找了很久的书。” 子潇蹙眉:“找书?找什么书?” “有关于魔界的书,只是没有找着。” “哦……”子潇垂睫点了点头,又招呼夜袖在他身旁坐下,将衣襟拢了拢,便不说话了。 这被月华笼罩的房中,忽的就一丁点声音也没了。 夏侯或许是浑身不自在,坐在椅子上头动来动去,一双又圆又大的眸子在子潇与夜袖两人身上来回扫动,最后她一把握住靠在身旁的九星刀,站起身来:“不早了,我就不打扰你两个大男人啦,我回去了啊,子潇。” 子潇满脸诧异:“我还有好些事没问你呢……再说,你怎么就打扰我们了?说得好像……”白皙的面容忽然浮起红晕,“好像我俩有什么……” “有什么那也是你们的事儿。”夏侯将九星刀哗啦一声挂在背后,刀身闪出的光华仿若星辰漫天,她的笑容沾染上璀璨星光:“侠女我就告辞啦。”说完,深绿的高挑身影便在月下轻盈一掠,转瞬消失了。 月凉如水,蝉声染玉白。 子潇坐在夜袖的床上,耳朵里是沙沙的树海声,蝉声却听着朦胧而遥远。他的双颊沾染上了某种云霞般的浅红,装点在那张妖娆万千的面容上头,更显得诱惑魅人。 夜袖依旧是冷冷清清的,一双眸子却锁在子潇的眼睛里。也不知过了多久,夜袖站起身来,手指将玉白道袍上的一丁点灰尘拂开,声音柔和动听:“子潇,出去走走可好?” 第三十章:愁了少年郎 有什么东西,从自己中毒醒来后,就变得全然不同了。 子潇跟在夜袖身后,身上那件衣裳被风吹得宛若华丽的断翅,顺着风向一阵乱飞,将月光反射得四处都是。前边夜袖行走在玉白的月光里,一身白衣让他瞧上去好似个浑身发光的仙人。 心里正一阵恍恍惚惚,夜袖却蓦地停了下来,子潇步子还未止住,便一头撞在了夜袖身上,溅起阵阵月华。 “真抱歉……”子潇摸着额头朝夜袖一阵鞠躬道歉,待他抬起头来时,却瞧见夜袖已转过身来,一双温润漆黑的眸子盯着自己。子潇在那样毫不遮掩的目光中迅速红了脸,变得结结巴巴:“你……你瞧着我作甚啊。” 夜袖不答话,趁着月色明亮,将子潇的那张妖娆面孔瞧了个仔仔细细,最后莞尔一笑:“子潇,你可记得你我二人初次见面时,是个什么情形?” 子潇被他问得一愣,心道:完啦,他不是知晓我进观的目的了吧?可我还未拿到玉袖醉颜红,若是就这般被赶了出去,多狼狈啊。他想了半天,唇边牵起一抹略微勉强的笑:“嗯,记得,那时我想进来寻个活儿干,本以为那条路上一个人都没有,可不知怎的就遇上了你和砚青。你上来便追着我跑,无奈我轻功太好,追不上。” 说到此处,子潇自己倒抬起衣袖笑了起来。他笑那时夜袖心中定是有万般疑惑的,那样一个优秀的男子,却在某天比不过旁的人了,心中定不好受。 夜袖也笑,只是轻轻勾起嘴角:“那时我便在想,这人瞧上去年纪也不大,一身灰衣的少年,不知师傅是何人,能够习得那样一身好轻功。后来你反而站在原地等着我,我才瞧见,这人居然生得那样美,声音那般动听。子潇,你可知道,你的一颦一笑都像是拂过山间的清风……” 不顾子潇倏然变得诧异的目光,夜袖只是低着头继续瞧他,“你瞧上去,是个对一切事物都无所谓的人,眉目如画,灰衣竟若雪。只是你不快活,我知道的。” 他伸出手,手指拂过子潇的眉头,动作轻柔得不像话:“你常常会对着观中的某棵青松叹气,瞧着它青色的针叶,目光比溪流还要轻柔澄澈。只是我瞧见了,你的眸子里,装载的是满满的哀愁,你不该有那样的眼神……你不快活,为何呢。” 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揉痛了。 子潇耳朵里听着那些宛若清泉的话语,眼睛与心却无故发酸。 “也许我不该这样说,你我相识不过二十多日,只是子潇,不知为何,只要一瞧见你的笑容,我的心中也会跟着一并快活起来。子潇,我不想你不快活,你这样的一个人……你这样……让我彻夜难眠。”夜袖的目光宛若一场漫长大雨,将子潇的心口都淋得湿透。 “我知道,自己犯下了修道最重的一种罪,可是,我忍耐了很久,也努力了很久,不管是哪一本经书我都仔细读了一遍又一遍,到最后已是倒背如流。经书上写着,心静便能忘记尘世上的一切,可是为何,只要我一闭上眼,眸子里映出来的,尽是你的面容?我不知道那算什么,就算是砚青,心心念念的也是个女子,而我……而我……子潇,你可会厌恶这样的我?” 子潇听后“啊”了一声,声音不大,却足以透露出他心中的万千波澜。方才夜袖的一席话声声深情,字字令人动容,子潇瞧着他那张宠辱不惊的精致面容上头,居然可以浮现出那样难过的神情,心中瞬间像是被瞧不见的手猛然捏紧了。 “我……”子潇低着头,月光照不进他的眼,他躲在阴影里,心中一片乱糟糟,却又有隐隐的火焰在烧。 夜袖玉白的手指在半空里犹豫片刻,下一秒却直直地伸下去,将子潇的手掌握在手中,握紧了。 “子潇,我知道你并不讨厌我的。”他说。 “我……不讨厌你。”子潇的睫毛在风里轻颤,像黑色的蝶翼。 “子潇,我想,我似乎是……”夜袖顿住,一张冰雪剔透的脸上蓦地浮起两道红霞,被眸子里氤氲的雾气一蒸,比沾露的花儿还好看。 子潇犹豫着抬起头,狭长凤眼轻挑,漆黑的眸子里星辉闪动。 不知为何,心里忽然就像是被温热的暖流包裹了。眼前这冰雪人儿的俊逸面容,瞧着就变得动人起来。 自己头一次瞧见他的时候,他不正是两袖清风白衣翩然么。 那玉白的云纹衣裳,比最纯粹的美玉还要好看。 穿衣裳的人儿,让自己以为见到了下凡的仙人。 只是这仙人……怎的转眼就,就,就瞧上了自己呢? “夜袖。”子潇在月光里轻笑一声,手掌不留痕迹地从夜袖手中抽出,“咱们回去吧,风很大,我有些难受。” 他瞧见夜袖的面容,在这句话说出口过后,便像是瞬间开放而后又枯萎的昙花,沐着浓浓的月光,败了下去。那双方才还神采飞扬的漆黑眸子也失了光华,随着渐渐拢上面容的寒气,消失在这月华通透的夜里。 夜袖轻声应了一句,手掌握成拳头,又松开,正想转身而去,却被指尖温暖的子潇一把抓住手腕。 转过头来,只见那眉目如画的妖娆少年翩然一笑,声音沐着夜风:“我走不动啦,你背背我,可好?” 夜袖怔了怔,冻着冰霜的面容仿若化雪,而后又缓缓展开了。他朝着子潇略一点头,行云流水转过身,玉白的衣摆扬起老高,双掌一托便将子潇背在了背上。 婵娟悬夜穹,孤灯照双影。 子潇伏在夜袖宽厚的背上,眼中两抹灯火一样的神采渐渐暗淡下去。夜袖的背上很温暖,手掌搭在那上头,会觉得自己这一生再也不会遭受什么伤害了。 道长,我记得的,这些天来,你夜夜都来陪我。你我一同坐在雪楼的最上层,爬到塔顶上,我抱着塔尖,你安静地坐在我身旁,同我讲人生,说这一生或许只是场虚幻无比的梦。 你说,你的心愿便是参透人生这场梦,从梦里醒来,看清这世间的一切真实。我听着你的声音,觉着那便是这世上最美好的声音了。 道长,你与别人是那样的不同。那些人,他们瞧我的眼神里只有无穷无尽的欲望,一个个都想扯下我身上的衣裳,都想瞧我舞一曲雨中牡丹。我对他们笑,笑容里是我对这人世的绝望。而你不一样。 你的眼睛,很澄澈,比宝石还要通透。 你瞧向我的眼神,我看懂了,是惊艳,是敬佩,是好奇,是喜爱。 你惊艳这张毫无用处的漂亮面皮,敬佩我这一身高超的轻功,好奇我的经历,喜爱……喜爱什么呢? 道长,我对你,也是一样的。 我惊艳你的出尘,瞧见了你,就像是瞧见了一大片浩瀚无垠的冰原,我敬佩你对“道”的痴狂,好奇你心中的想法,喜爱……对,我也是喜爱你的,说不出理由,也不需要理由。 子潇抓紧了夜袖的背,透过衣料,能够摸到柔软温暖的皮肤。 可是道长,你不知道,我就快死了,还有一年半,眼下已过去了一个月。 他将侧脸贴在夜袖的肩上,一滴滚烫的眼泪落下去。 道长。 原谅我不能跟你在一起。 第三十一章:玉兔寒宫冷 夜袖背着子潇在夜风里行走许久,却未将他送到雪楼,而是原模原样地返回吹云园,将他放在房中唯一的一张床上。 子潇瞧了瞧四周,又将目光投在夜袖的面上,笑道:“为何不把我送到雪楼?” 夜袖摇头:“你身体还是太弱,虽然已经服用了夏侯姑娘的瑶池仙饮,但我依旧担心你毒发。你放心,这夜我守着你便是,你尽管在床上躺好,我绝不会对你做出任何……”却是不知该如何接下去。 轻声笑了笑,子潇伸手将柔软的衣襟朝里拢拢,声音宛如夜风:“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我信你的品格,你是好人,但……但总要洗漱……” 夜袖原地愣住片刻,忽然失笑:“是是,我这便去给你打热水来。”说完便转过身去出了房门,玉白衣角闪过流星般的光泽。 轻不可闻的叹息与房中的香薰紫烟交织,清风沐着月光,从雕花的窗棂外头吹进来,惹得桌上那盆兰花悠悠摆动。子潇坐在床头,沐在月光里的皮肤泛着白光,他将一双长腿弓起,缩在一角。 他垂着蝶翼一般的黑睫,神情冰凉。 往后的日子,还得这般过下去,还得日复一日地寻找扇子,然后交给薄幸。想起薄幸,子潇的眼角微微一挑,目光落在旁边的那盆兰花上。 那只该死的妖,将自己的命与一把破扇子拴在一起。 但转念一想,其实,死或生又有什么不同呢?即使活下去又如何?与夜袖在一起么?夜袖是修道之人,不能将他拖入红尘之中。 如若活下去,自己顶多不用再回到云雨楼。一个人与影沐一同行走江湖?不,行走江湖那样的梦,太大,江湖上高手太多,人的欲念太深太可怕。子潇闭上眼,他是再也不想与那些沉浮在尘世中的人打交道了。 那么,死? 死也挺好的,据说人死了能够变成鬼,归于鬼界,然后投胎去,或许会投胎成一群翱翔于天际的海鸟。他喜欢海鸟,能够看见天,看见海,看见日落日升。 脑中一团混乱时,夜袖正巧端着一大盆热水进来,那神情,瞧着就像是迫不及待一路赶来似的。子潇心中想着事情,眼神朦胧地看了看进来的人,忽然从沉思中醒过来。 夜袖将木盆放在地上,抬起玉白的衣袖擦了擦额上的汗,神情镇静自若,动作优雅恰到好处,仿佛连这擦汗的举动,都是事先用尺子量好了距离角度一般。他放下衣袖,唇角掠过若有似无的笑:“子潇,可以洗脸了。” 子潇望着他宛若水晶的澄澈眸子,心里忽然就释然了。 死或生,已选定了一个。 “嗯,麻烦你了,夜袖。”他唇边绽开一个妖娆万千的笑意,一笑倾城。 通仙宫,后殿之外。 月光仿若融化了的银白色蜜糖,丝丝缕缕,缠绕在这大片的柏树林子里。夏侯蹲在一棵柏树顶端,深绿的衣摆裙边随风摇曳,被月光一浸,烧出层层叠叠的幽绿光边。她将目光投向遥远之处,放眼望去只有一片浓郁的树海。 “都这样晚了为何还不睡?”滑入耳中的声音冷冽无比,“在山上就这般呆不住么?心心念念想下山。”银白的发光丝线顺着夜风吹过来,在夏侯空荡荡的身后聚集缠绕,渐渐形成一枚银色蚕茧的模样,一阵大风吹来,那蚕茧砰然张开,将二长老的姣好容貌给露了出来。 夏侯转过身,朝着他一笑:“你还是这样喜欢故弄玄虚,每次不是白云就是银茧,吓死人了。” “那你吓死了没有呢?”二长老冷淡漠然地朝她一望,银眸里瞧不出任何波动。 夏侯撇嘴:“你就会跟我过不去……我说,你那徒弟治好了没有啊?今天可把我吓到了,他那样子跟中邪没两样。” “嗯,他此时已经入睡,我命人将他送进吹云园。” “为何不将他留在通仙宫一夜?你也忒小气了。” 二长老神色清冷:“他神智已恢复常态,本身中魔气干扰也不算太严重,我已将他医好,为何还要留在通仙宫?通仙宫乃是观中几大长老居住修炼之所,鲜少有弟子能够深入。” “那你的意思是说,”夏侯双眉一竖:“让他进你的房间还是格外开恩了?霜骨你可真是……小气得我都不知该如何讲了。” “那倒不是。”他将狭长银眸往夏侯面上一扫,冰冷中却又蕴含风情无限:“在我房中来去自由的人倒是有,面前不就是一个么?小气二字从何说起?” 夏侯语塞,一双漂亮的杏眼瞪起老大。 二长老说得那人就是她,她从小就被自己的爹爹送给二长老霜骨道人,霜骨想推辞却又怕夏侯家主待她不好,于是便将她带回山上抚养。道观中若是让一个女孩子与一群男人生活在一块颇为不好,于是霜骨想出个法子,便是让她女扮男装,只需呆在通仙宫里哪儿也不许去,由霜骨一个人来授予她武功。 夏侯便是在这溪云观里长大的,到了十六岁那年她学成,闹着要下山去玩,一玩就是好几年,后来倒是自称“侠女”回来了。 “你……算你狠。”夏侯红着脸,不知该如何与二长老争辩,就双臂交叉脑袋一偏,不理他了。 今夜月圆,嫦娥寒宫冷。 两人在柏树顶端又站了半晌,二长老一袭瞧不清是什么材质的翩翩白衣,在风里流淌出哗哗的水声,听得夏侯心中一片冰凉。 也不知是想打破此刻的僵持还是别的,二长老凝望她的背影许久,开口:“听夜袖说,砚青那会儿是准备与你比试,而后便被魔扰了心智?” “是啊。”夏侯转过身,瞧着他的银眸。 “当时是个什么情形,能否详细些告诉我?” 她沉吟半晌,缓缓开口:“那时……子潇刚醒,我便冲到窗前去瞧他,还跟他说了几句话,砚青就说我不害臊。我就纳闷了,与子潇讲话怎的就不害臊了?于是心里有一股火气上来,就逼着砚青出去跟我比试。出去之后我两还说了些别的,我本是想跟他去宽敞一些的地方比试,但那时他似乎已经开始不对劲了,眼睛里暗淡无光,却好像……有杀气。” “你是说。”二长老瞧着夏侯的精致小脸,眉眼间仿佛有风雪无际:“你是说一出门,砚青就不对了?而出门前你心绪波动强烈,心中有怒火?” “是啊,哎,若是有个人劈头盖脸就说你不害臊,你不生气啊?就你这薄薄的脸皮不还一剑了结那人?哎呀你别瞪我啊,我不拿你当例子就好。嗯……反正那之后砚青就疯了似的,双手掌心里尽是紫色的雷电,对着我使劲扔。” 夏侯似乎想起了当时情形,身上打了个寒颤,朝二长老小声道:“你不知道,那雷电有一团擦过了我的手臂,到现在还是红肿的呢,可疼死我了,火辣辣的疼。” 二长老冷冰冰地扫她一眼,眼神中却带着抹热气腾腾的关切,他低声道:“转过来给我瞧瞧。” 夏侯乖乖侧过身子,将手臂抬起来,另一手的指头往伤处一指,神情好像见了久别相公的女子。 一抹凉风吹过两人身子间,夏侯打了个哆嗦,她只听见二长老的眸子瞧着她的伤处,声音冷得彻骨:“下次等空闲了,你再对着砚青发一次脾气,看他还会不会魔气扰心。” 夏侯方才还炽热着的眼神,这会儿却忽然咔嚓一声结冰了。 她那张精致雪白的面容迎着风,缓缓地扭过来,对准了二长老,目光仿若毒蛇。 “你,在怀疑我?” 第三十二章:一追解千愁 一夜无梦。 子潇醒来的时候,窗外的阳光刺了他满眼,一睁眼便是满世界的金光闪闪。他拢了拢胸前的衣襟,坐起来,四下瞧了一圈,没有瞧见夜袖的人影。 “夜袖?”他提高了嗓子朝着外头喊一声,并未听见回答,于是子潇从床上下来,脚踩到地面还是觉得有些虚。他慢悠悠地走到窗户前,外头荷花开得正艳,有蜻蜓与露水沾在那上面,阳光一照生气蓬勃。 子潇就这般倚在窗前,面容却比那荷花更要妖娆。 脚步声由远到近,走到门前时那木门便被轻轻推开。夜袖屏息朝着房内望一眼,本是打算不吵醒子潇,却瞧见他早已起来还倚在窗前,于是心中掠过几分意外,立刻道:“子潇,不多睡会儿?” 话一出口,夜袖便察觉到语气中若有似无的一丝暧昧,当下心中砰砰直跳。但子潇却是没甚感觉,听见夜袖来了,便转过头来冲他温柔一笑:“今天有些热,你瞧,那荷花开得多好,如此美景怎能让人瞧见了还睡得着?” 夜袖点头,两汪冰泉般的眸子里闪过几缕光华,也朝窗户外头的荷花望去:“方才我从雨露殿中诵经出来,却未看见师傅,而且一些看守的弟子明显面色不似平常,想必是有些事情发生。” 子潇听见这话,在夏风中蹙眉,身子离墙远了些:“此话怎讲?砚青他有消息了么?”见夜袖摇头,子潇心中却忽地升起一团疑惑,“砚青没有结果,二长老也不见人影,莫不是出了什么事儿吧?” “这……当真不知,我先去饭堂帮你买碗豆腐花回来,然后再去通仙宫打听这事儿,毕竟我是师傅的大弟子……”话还未说完,门外头便闯进来个白衣小道一头撞在夜袖身上,硬生生将他的话打断。 “对……对不住啦……”那小道懵懵懂懂地抬起头来,瞧见夜袖的一瞬间便焦急道:“不好了师兄,二长老同一个少女打起来啦!两个人打得满道观的跑,你快去瞧瞧吧!” “什么?”子潇与夜袖两人同时惊呼一声,而后便各自对望一眼。子潇从窗户那边朝他走去:“咱们去看看吧,也不知是跟谁打起来了,二长老那样的一个仙人……” 夜袖点头,而后又问:“那你的早饭就不吃了?要不我先去,你去吃了早餐再来瞧吧。” 子潇噗嗤一笑,眼角扫到旁边那一脸诧异的小道,便将笑容收了收,正色道:“我还是跟你一块儿去吧,你别嫌我没漱口没洗脸就成,唉。” 结果临走前,子潇还是从桌上拿了一杯茶,喝了口放在嘴里含着咕噜噜几下,再吐到路边的一颗松树下头。夜袖瞧了他这举动也不责怪,只是牵动嘴角,忍住满腔的笑意。 其实子潇觉得,夜袖笑起来的模样甚是优雅漂亮,那冰雪一般的人儿,将脸上的冰霜一瞬间融化,清澈泉水似的动人。只可惜,他每回都忍着笑,生怕一笑就把威严与仙气都给笑没了。 子潇身子虚,被夜袖抱在怀中施展轻功,一路上只听见子潇不停唠叨“哎夜袖,你身子应该再放松些,一股气要提上来才行”,“方才咱们过去的那颗大树你要当从上头踏过去,可以一下子飞得老远,下次你试试啊”,还有“哎哎,你身子不够柔软,还是不够放松,哪天去学山下头城镇里的那些舞姬,跳几曲舞,让身体更柔韧些”。 他的嘴凑在夜袖耳朵边上,声音在风里听上去很是柔弱,一张嘴又是满口茶叶清香。夜袖被他弄得浑身不自在,只觉得那些兰息都直往自己的脑子里冲,没过一会儿,耳朵就变得通红了。 子潇唠唠叨叨,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发觉夜袖的异样,瞧着他两片白玉似的耳朵缓缓变红,匕首般的眉宇间竟还有羞涩之意,当下就心中一热,环着夜袖脖颈的双臂更紧了。 唇边掠过一抹邪笑,子潇斜目望着夜袖的神色,粉唇轻撅,朝着夜袖晶莹剔透的耳垂上就吹了一口热气,柔声道:“你怎么脸红了?” 夜袖心中本来就紧张万分,光是听着子潇唱歌般的嗓音就心中发紧,眼下又被他吹了一口气,只觉得浑身血液“轰”的一声冲到头顶,心中如千万鼓槌敲打,身子竟也有了某些难以启齿的反应…… 嗤的一声,夜袖抱着子潇猛然从树枝上跃下,脚尖在下头的白石板路上滑出老远,他却始终牢牢地抱着子潇,直到自己的身子停下来。“子潇……”夜袖微红着脸,将怀中人儿缓缓放下,“你……你别对着我的耳朵吹气,很痒,万一我从上头摔下来就不好了……咱们还得赶去找师傅呢。” 他一席话说得犹犹豫豫,目光又四下躲避,还用宽大的玉白袖子隐隐遮住下体——不必说子潇都知晓是怎的一回事。 于是子潇翩然一笑:“方才我开玩笑呢,你别当真,那咱们此刻继续赶路?”他这话完完全全是不怀好意,心里明知晓那种事情不可能瞬间便平静下去,却还是忍不住地想捉弄夜袖,一双眸子直往他伸手挡住的地方瞧。 夜袖不说话,红着脸,面上神情尴尬得就想挖个地洞钻进去。 子潇瞧着瞧着,心里却越来越冰凉。 这样一个人,不是属于自己的。 这样一个深爱自己的人,却不能够与他两情相悦。 你修你的道,我赴我的死。 夜袖,我不该与你亲近谈笑,明明已经打算放弃自己的生命,却还想在死之前贪图你的美貌,你的声音。 手里的拳头握紧,再松开。 子潇朝他笑了笑,一脸的释然:“你不会是没吃早饭吧夜道长?那咱们就一边走一边寻二长老如何?反正那小道士说了,二长老与那位姑娘打得满道观跑,说不定咱们走着走着,就碰上了。” 这会儿,夜袖正愁怎样抬起头来对子潇解释,却想不到子潇倒是自己说起话来了,正巧他那地方渐渐归于平静,心中便是一叹,抬睫望着子潇道:“也好。” 子潇听了他这话也是一叹:“你果真没吃饭,早知便不让你抱着我那样飞奔,多过意不去。”夜袖刚想答他的话,两人却同时听见天上一道破空之声,循声望去,正是二长老与另外一人。 只见二长老身形如同流光星辰,在空中若隐若现四处闪烁,玉白的宽大衣袖被风鼓起老高,他却只是一味躲闪对面那人的攻击,袖口的云纹反光,瞧上去波光粼粼。而二长老对面那人,做梦也想不到,居然是身穿绿衣英姿飒爽的夏侯! 夏侯手里握着她平日被在背后的九星刀,刀身上的星辰以假乱真,仿佛就是天神用手将夜穹里的万千星宿扯了下来,安在九星刀上头似的。那九星刀对准了二长老,在空中一挥,只听见叮叮当当一阵响,刀光竟呈星光状点点闪烁着,朝着二长老劈过去。 奇就奇在此处,每一回夏侯出招,二长老都是面若寒冰身形一动,轻飘飘地便躲了过去,然后转瞬间又消失在原地,另一处却又冒了出来,鬼魅般行踪不定。而夏侯则恰好相反,她一张精致小脸气得通红,面上咬牙切齿的,仿佛二长老与她有深仇大恨一般,每一刀都挥得毫不留情,却又丝毫奈何不得那人。 这两人行为古怪,一个只管使劲砍,另一个却一味躲闪,看得人心里发慌。子潇瞧了半天,心中倒是对夏侯佩服不已,他能够大致瞧出夏侯的内力,那种刀光绝不是任意一人便能挥舞出来的。不管手中握着怎样一把神兵利器,没有足够的力量与内力,那神兵怕是任谁挥了,都不会闪出刀光剑气来的。 一个这般年轻的少女,竟有如此内力,当真令人惊讶却又怀疑。 惊讶的是她的内力深厚,怀疑的是那内力起码得百十多年才练得出来,她才多少岁? 第三十三章:缘涧还复去 “夏侯你住手!”夜袖瞧了半天,心中琢磨这样也不是个办法,打上几天都没有结果,于是便朝着挥刀的夏侯喊一声。谁知夏侯丁点儿反应都没有,只是瞧了一眼地上的两人,而后便继续施着轻功,边追逐二长老,边朝着他挥刀。 子潇朝前踏上一步,眉头紧锁:“夏侯她……不是被魔气扰心了吧?”他可是被砚青吓怕了,现下一瞧见举止不对劲的人就觉着是魔气扰心。 夜袖又瞧了半晌,声音甚是犹豫:“不知……但师傅为何不阻挠夏侯姑娘呢,任由她这么追赶下去,着实奇怪。” 二长老与夏侯一路打过来,已经惹得近乎全道观的弟子皆来围观,一个个站在下头交头接耳,面上神情又是焦急又是好奇。但令人觉着古怪的是,通仙宫里别的长老却一个都未前来阻止,仿佛不知道这事儿一般,连人影都没有。 眼看他两人一个躲一个砍,打着打着又要远离了,夜袖便咬着牙将子潇搂在怀里腾空而起,一路追了上去。那些弟子见夜袖也没甚法子,还抱着个少年一路腾飞,于是他们也都急吼吼地跟上夜袖,一条大道上只见人山人海,比山下头过年还要热闹。 子潇抓紧了夜袖,乌黑的长发被风吹得光华阵阵,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半空里那两人,道:“二长老好生奇怪,这样躲躲闪闪不止引人注目也浪费时间,他心中到底是个什么想法也不知道,面上一点儿表情也没有,唉。” “师傅不论何时心中都静如止水,哪会有露出神情的时刻?除非是碰上了什么大事。”夜袖追上他二人,便搂着子潇从树枝上呼啦啦地跃下,一身白衣净似雪。 子潇又与他讨论半晌,依旧是毫无结果,眼看二长老与夏侯又要远离了,夜袖却瞧见二长老往他这儿瞥了一眼,嘴角闪过好似涟漪般的笑意。转瞬之间,二长老身旁的景致空气似乎猛地扭曲了一下,他便像是随风消散的烟尘一般,整个人砰然一声化作一团白烟,竟渐渐消失在山风中。 底下瞬间一片哗然,观中弟子们皆是一片目瞪口呆的模样,他们望着二长老方才站过的那片屋檐,上头早已空无一人。过了好一会儿,那些弟子才叽叽喳喳讨论起来。 “二长老果然法力高强!嘭的一下就不见了!” “二长老不愧是活了三百年的人啊,我对他的敬佩又更上一层楼啦!” “二长老太厉害啦!” 子潇与夜袖二人你看我,我看你,都想从对方的眸子里瞧出点什么,却又什么都没有。子潇抚着下巴:“他……是不想再浪费时间了么?”说完,瞧夜袖一眼。 夜袖满面困惑,想起自己师傅消失前那抹笑意,心中更是一片迷茫,“或许师傅有什么事儿,所以先行离开了吧。”语气中甚是犹豫:“但师傅那招也太神了,嘭的一下子就……” 他话还未讲完,旁边的子潇就轻笑一声,一双狭长的惑人眸子望向夜袖:“你注意的地方好生奇怪,我是疑惑二长老为何要走,而你却注意到他消失的法子,可真不愧是观中弟子里出类拔萃的一个,时时刻刻都对武学法术那般着迷。” 夜袖怔了怔,刚苦笑一声,耳中便蓦地闯进一句女声:“霜骨那个可恶的老头子,居然就这样给姑奶奶跑掉了!” 子潇夜袖两人同时扭头,便见到夏侯满脸通红气喘吁吁,一边将九星刀放到背后一边朝他们走过来。她在子潇面前站定了,一双圆圆的杏眼里头水汪汪的,子潇问她:“你与二长老是怎么了?你们……你们关系不是挺好的么?怎么弄成这样?” 夏侯鼓着嘴沉默半晌,而后又抬起头来,眸子里尽是委屈神色:“还不是砚青那事儿……”说到这还瞪了夜袖一眼:“那臭老头子居然怀疑与我有关,语句中的意思就是说因为当时我生气了,然后砚青才被魔气扰心的。子潇你说我冤不冤枉,我怎么……怎么就招他惹他了我!自己的徒弟被魔物干扰了还怪在我头上,简直乱七八糟!” 夜袖蹙眉望了子潇一眼,又瞧着夏侯:“师傅怪你?不大可能啊,师傅从来都不会冤枉人,待人也公平……” “公平个屁!”夏侯尖着嗓子骂了一句,面上的神情又怒又委屈:“亏我还是他从小养大的,我是不是魔物他还不清楚吗?非得这么说我……就是瞧我不顺眼!”她说着说着声调一变,竟带了些哽咽。 子潇忙上前一步,拍了拍夏侯的脑袋算是安慰,声音也温柔起来:“二长老或许是瞧见爱徒受魔物扰了心智,心中不免有些乱,你就当他是一时错怪。女孩子可别生气,一生气就动肝火,动了肝火容易老,乖啊,别气了。” 夜袖:“……” 夏侯愣了愣,一双杏眼眨了半晌,朝子潇翻了个大白眼:“你才老呢。”说完又朝着四周环视一圈:“那老头子不知道又躲哪去了,这回实在可恶,我决定下山去再也不回来。” “嗯?”子潇颇为意外,“你下山去作甚?赌气也不用……” “谁赌气啦。”夏侯声音渐渐沉下来,精致秀丽的脸上竟有些黯然之色,“子潇……你不懂的,谁都可以冤枉我,就是霜骨不成,他那人……总之我此刻便要走了,也不是没下过山,山下头的人都唤我侠女呢,总比山上这个觉着我是魔物的人要好。” 子潇瞧她的嘴角也微微下垂,眼眶四周还有些红色,心中疑惑间却也幽幽一酸。是啊,自己的确不懂,少女与仙人,多么奇怪又迷人的一对,只是仙人无情,心系苍生,万物皆是公平对待,不会有一分一毫的偏袒。不管夏侯是谁都好,当时砚青出事只有她一人在场,自然是嫌疑最大。 见子潇不答话,一旁的夜袖也是满脸漠然,夏侯心里忽然清醒许多。她抬袖擦干眼眶旁的泪,朝两人拱手:“夏侯荧这便告辞了。”说完,将子潇的一句“先别走”给远远抛下,深绿的身形一动,这背着长刀的少女便跃出老远,一会儿就瞧不见了。 山风徐徐吹来,吹得两人衣袂翻飞,阳光底下好似纱帐千重。 “她……就这么走了?”子潇眯着眼,望向夏侯消失的方向,语气中有隐隐约约的叹息。 夜袖面色清冷,眸中却有深海波涛般的黑色在翻滚:“夏侯方才的语气让我觉着有些怪。” “怎么个怪法?” “她似乎对师傅存有旁的情感,并非亲情。” 子潇满面诧异地瞧他一眼:“你什么意思?怎的我忽然觉着猥琐起来了……” 夜袖叹了口气,蹙眉望向子潇:“你猥琐甚啊?思想不正。” 话一出口,两人竟都失笑。子潇抬起袖子掩住双唇,狭长的桃花眸子里尽是水色,斜斜地瞧了夜袖一眼:“你才思想不正,都怀疑到自己师傅头上去了,死不正经。” 夜袖苦笑了半晌,脸上倏然闪过几抹羞涩之意,却又飞快地褪去,将子潇往后头扯了扯:“回去吧,你还未吃饭呢。” 第三十四章:八月蝴蝶黄 八月又称桂月,本是桂花盛开四处飘香之时,子潇却未闻见半抹桂花香,放眼望去只有一片苍翠树海。 他随着夜袖一路走过来,徐徐山风拂过发丝,阳光也逐渐灼热起来,于是子潇便将袖子轻轻卷起,露出两截玉白光滑的手臂。夜袖眼角瞟见了,声音清冷道:“你很热么?要不要我覆一些冰屑在你身上消暑?” 子潇疑惑:“冰屑?大夏天哪来的冰屑?” 夜袖将眸子转回去,望着正前方,“水系冰咒,我能将它威力减到最小,施在你的身上。”说完,见子潇摇头他也就没再说甚,两人又并肩走了一段,忽然就发现前方伫立在松树下头的玉白身影无比熟悉。 “砚青?”子潇将惊喜写在脸上,朝着那人喊一句。 树下那白衣的道士回过头来,还好,还是从前那般温润平和的眼神,唇边带着笑意望向子潇他们。“你们实在是慢的可以,我都在这儿等了好一会儿。” 子潇快步跑到砚青面前,两手一把握住他的手掌,放在心口:“你怎么样了?可把我们担心死了,生怕你……生怕你的意识回不来。还好,二长老可真是神通广大啊,总算把你给救回来了。” 砚青朝他嘿嘿一笑:“那是,我师傅是谁啊,别看排行第二,可是观里最厉害的长老。”他这时又瞧见了后头的夜袖,便笑嘻嘻冲夜袖道:“师兄,我好啦。” 夜袖从一阵婆娑树影里走出来,眸中斑斓一片,他将砚青全身上下都缓缓扫过,唇边勾起轻微笑意:“不错,瞧上去的确是好了,往后注意些……”大概是忽然想起观中有魔物之事,夜袖眼里闪过几缕阴翳,又沉声道:“眼下溪云观中或许还藏着魔物,连你都能被魔气扰心,我倒是担心那些修为甚浅的弟子。” 若是有大批的弟子皆被魔气扰心,失了神智,个个都像砚青那日一般,该是个多么可怕的场景?那就不是一个二长老能够单独解决的大事了。 子潇点头,放开砚青的手转过身去:“你担心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只是……魔界与魔物这两样东西,当真是存在的?我倒是知晓这世上有妖有仙,只是这魔嘛……” 他未瞧见,自己这话一出口,前边的夜袖心中便猛地一跳,漆黑的眸子里似乎有团团深紫在凝聚,缓缓地盘踞成一个紫色漩涡的模样。夜袖面上波澜不惊,只是眸子往旁边偏了偏:“魔界属六界之内,大多数人只当魔界是传说,却不知它是真的。” 一旁的砚青也插嘴:“对对,其实魔界里头由人变成魔的魔物更多,其次是妖、仙。他们修行不当,心中邪念杂念丛生,就成魔啦。” 子潇疑惑一声,瞧了瞧砚青又望了一眼夜袖,声音清澈:“什么意思?你是说,魔界里头的魔物都是旁的东西变的,并不是本来就有的?” “可不是嘛,师傅曾经说过,天地六界神、仙、魔、鬼、妖、人,本只有神界。神界创人也创万物,人死后变鬼,就有了幽冥鬼界。万物花草生灵有灵性之后变妖,众妖集合法术扭曲人界,开辟妖界。人与妖皆能修炼,修成正果成仙,心魔深种便成魔。而即使升仙也有可能再成魔,一念之差罢了。” 砚青一番摇头晃脑,慢悠悠地朝着子潇炫耀学识,听得子潇目瞪口呆。半晌,子潇道:“二长老懂得可真多……那神界的众神呢?都是好的善的?” 砚青刚要回他,旁边夜袖就低声笑道:“此言差矣,子潇竟不知世上有魔神一说?蚩尤与共工都算魔神的。魔界中人便是信仰魔神,正如人界修道者信仰众仙众神一般。” 子潇一脸恍然大悟,朝着面前二位竖起拇指。 他三人边走边聊,一路上话题尽是围绕魔界展开,子潇听得津津有味,待他跨入吹云园中时才发觉肚子已经开始咕咕叫了。砚青听见了就笑他:“原来像你这等漂亮的公子哥,肚子也是会叫的啊。” 子潇一脸窘相朝他翻个白眼:“漂亮又如何?我又不是整天不吃不喝的一个神仙,像你们师傅那种人肚子才不会叫,我一个凡夫俗子肚子若是一声不吭,那早早的便要送进医馆里了。” 耳中听着身旁二人不断斗嘴,夜袖却是一脸清冷之貌,他的目光停留在路过的一众小道脸上,瞧他们尽是满面看热闹的模样,心中疑惑顿生。果然,三人一路没走多远,在快到夜袖房门口时便看见那儿围满了人。 夜袖见挤也挤不过去,便上前一步,低头朝着一旁的小道问:“你们皆在此作甚?” 那小道一见是夜袖便慌了神,心虚道:“夜……夜袖师兄,你房门口站着个织坊的织女,说是找一个叫什么……子潇的。” 后头子潇与砚青二人正也走上来,听了这话心中都颇为诧异,子潇扭头作沉思状:“我好像不认识织坊的女人。”砚青也接上一句:“我倒是认识一个,可人家不认识我,唉。” 夜袖当他们不存在,嘴里只不轻不重地吐出一句:“借过。” 此话一出,前边一大群人齐齐回过头来,面色千奇百怪。 这观中的弟子哪有一个不认识夜袖的?他的声音又极具代表性,与他师傅二长老一般冰凉,直凉到人的骨子里去,众道士一听便知晓是他,于是回头过后便齐刷刷让出一条道。 夜袖也不做出任何多余的神情,领着砚青子潇二人,沐着从四面八方射过来的目光朝着自己房间走去。子潇跟在夜袖后头,心里倒是有些心虚。虽说他也不是头一回被这样多的人瞧着,当初在云雨楼时子潇可是万花魁首,但今日却不知犯了什么事,偏偏心中一片怪异,仿佛有甚么事儿即将发生一般。 子潇在心里安慰自己,不怕,不怕,我连妖精都见过了,还有什么怕的? 那房间处于走廊的尽头,上头一大片翠玉般的屋檐,被阳光一照仿若碧波荡漾,粼粼光点刺得人睁不开眼。子潇一时被那屋檐的闪光扎了眼,视线一阵发白,砰地一声撞到了夜袖温热的背部。 刚想朝夜袖道歉,子潇却听见后头砚青蓦地倒吸一口气:“是你……!” 是谁啊?心中反射性回问一句。子潇揉着眼睛抬起头,正巧前边的夜袖站着一动不动,整个人如白玉雕塑似的,他本来就比子潇要高。子潇只好将脚尖一踮,手指扶上夜袖的肩膀,将一双漆黑眸子踮得高过他才罢休,动作说不出的可爱。 这么一踮脚,子潇才瞧见前边的情形。 那碧绿的屋檐下头,正站着个亭亭玉立的粉衣姑娘,杏脸桃腮樱桃嘴,眸子又生得大而黑,煞是楚楚动人。 子潇瞧见这么一个倾城之貌的美人,心中却半分惊艳也没,只是疑惑:找自己的人便是她了?可自己并不认得这个女子啊。 只有寥寥几人才知晓,他生来便不喜欢女子。 在南家还未被灭门之时,子潇是那些武林世家家主们的千金最喜爱的男孩子,他从小就生得好看,常常有某大侠来南家做客,顺便把自己的女儿带来。那些小姑娘一见到子潇就欢喜得很,吵着要与子潇玩过家家,在院子里摆几只小酒杯欲跟子潇喝交杯酒。每每那时,子潇便会百般无聊地拂袖而去,任由那些个女孩子在后头哭。 他也说不上是为何,反正就是不爱女子,不过子潇却是浅浅地喜欢过曾经来南家的一位年轻侠客,但也都是前尘往事了。 第三十五章:月心夜降霜 站在夜袖门外头的那位姑娘一见到子潇,白净的面上便是一红,却又羞答答地将头偏开了。 后头三人皆是一愣,心中好生疑惑诧异。 他们三个都是未与女子谈情说爱过的少年,子潇又是个只爱男子的人,眼下这姑娘欲语还休,眼角含春的,他们几个大男人倒还愣住了,不知道她这是要做啥。后来还是砚青反应过来,心想就这么僵持也不行,便上前一步,拱手道:“坊月姑娘,你站在我师兄的门前是要……?” 坊月?子潇心中一跳,这名字好生耳熟,却又想不起来。 一边的夜袖却是眼角轻挑,漾出阵阵冰凉冷意,“原来是织坊的坊月姑娘,多天前曾于长火殿有过一面之缘,子潇,你忘了?”夜袖一席话说得波澜不惊,最后几个字却悠悠提高声调,惹得砚青也回过头去瞧。 子潇方才踮着脚,这会儿却已经趴在了夜袖的肩膀上,他听着这话眨眨眼,恍然大悟:“我想起来了,就是上回无端拍我肩膀的那个女鬼……哦不不不,是姑娘,吓得我都快晕了。” 前边的坊月听着他二人对话,面上由红转白,又由白变青,过了好半天才恢复常色,朝面前三人行了个礼:“坊月今日来得唐突,还请公子们恕罪。这些天听织坊里的姐妹说子潇公子病了,坊月去雪楼找公子却找不到,还是雪楼的挑水工阿禹告诉我,说公子已经住到了吹云园夜袖道长的房中,坊月这才过来。” 她轻声细语好生有礼,但面前三人却只有子潇是一脸正色。两外两个,一个冷着脸恨不得将四周全冻成冰,另一个满脸颓然,像个落魄的烧火童子。 子潇琢磨了会儿,问坊月:“这么说,你是专门来看我的?那子潇在这儿先谢谢姑娘了,眼下我也复原了,真是劳烦姑娘费心。” 坊月的双颊又是一红,面容更显绝美,她将手中一大包事物递到子潇眼前,柔声道:“那……那坊月的一番心意公子能接受么?这里头是一些新鲜的槐花蜜,还有些头绳玉簪。坊月上回瞧公子只是简单地用发绳绑着头发,未免有些单调了,若是加上一根玉簪……” “加上又怎样?”坊月话还未说完,就被夜袖一声冷调打断。他一张谪仙般的倾世容貌,此刻却如同被寒冰笼罩,深黑的眸子里刷刷地转着好几把寒光闪闪的匕首,盯着坊月:“姑娘一个未出嫁的女子,待在织坊里还说得过去,但前往这男子居住的吹云园不会觉着不妥么?” 坊月被他说得语塞,还没来得及回话,夜袖又沉声道:“自己觉着还过得去也就罢了,子潇眼下因生病耽误了扫地工作,管人事的师兄已经有些不满,若姑娘之事也传入师兄耳中,子潇被赶下山了,姑娘可愿意?” 夜袖这段话说得句句咬牙切齿,面上寒气四涌,眸子里杀气腾腾,看得坊月一阵心慌,双腿发软险些跪下。砚青站在一旁瞧了瞧夜袖,见他脸色发白也不好多管这事儿,只能担忧地望着坊月。 “夜袖,你不要这样凶嘛。”子潇见状,放开环着夜袖双肩的手臂,走到坊月跟前,朝她抱拳道:“真是过意不去,坊月姑娘,我这个好哥们的性子就是这样一板一眼的,你莫在意。至于你的礼物……我不能收。我既然来了溪云观,心里便是早有出家之意的,无奈不够格,只能在这儿扫地。姑娘若是为了我好,还是将这些东西收回去的好。” 说完,子潇又是一鞠躬,面上尽是歉意。 炎炎烈日下,这四人就这般站在碧绿的屋檐下头,气氛古怪。 无人瞧得出,眼下砚青心中竟是一片拔凉拔凉。他将坊月的一举一动瞧在眼里,那举动如此明显,从她的眼角眉梢里都露出荡漾的桃色。仿若开屏的孔雀,每一个动作皆是事先琢磨好的,为的便是吸引自己意中人那无意一瞥。 砚青叹了口气,虽说母孔雀不开屏吧,但眼下也差不了多少。 坊月又与子潇说了些甚,他一句也听不进,只瞧见一旁夜袖的眼神宛若刀子,恨不得将坊月扎扎扎,扎得浑身窟窿。 砚青撑着下巴,目光恍惚。他记得从前的时候,夜袖也是织坊里众女子喜爱的对象,夜袖一身白衣如雪,身姿翩然出尘,整个人比道观里摆的一大群神仙雕像还要美上千万倍。于是那些女子就发了疯,天天挣扎着想要从织坊里出来送衣服,好四处瞧瞧夜袖的行踪。若是正巧瞧见了,就当即站在原地挪不开步子了。 那时,砚青还觉着女孩子们当真可爱,见到喜爱的人便走不动步了,瞧着就好玩儿。他那会儿还暗自喜欢着坊月,坊月瞧上去温温柔柔的,声音也好生甜美,见到夜袖却不会走不动步,当真稀奇。于是砚青便觉着她与织坊里旁的女子不同,定是个看中内涵的女子。 将眼前的情形与过去相比,砚青站着又叹了口气。 这都是哪跟哪儿啊,他想。坊月并不是看中内涵,而是骨子里不喜欢夜袖那种神仙一样的人,是喜欢子潇这样比女子长得还妩媚,一举一动却英气逼人,而且还极具亲和力的男子。 原来自己喜欢的人,也不是与众不同的。 他开始回忆,自己为何会喜欢坊月。 “砚青!”子潇对着砚青的耳朵一声吼,将他整个人从乱七八糟的思绪里头给捞出来,一把甩到岸上。 “哎哟我的天……你干嘛。”砚青捂着耳朵揉了揉,白子潇一眼,心中却隐隐觉得黯然无比。 子潇将一缕吹到脸上的乌发撩开,蹙眉道:“你方才发了好久的呆,在想事情么?要不要进去想?”说着,指了指夜袖敞开的房门。 砚青这才注意到,门口这儿也只剩下了自己与子潇二人,坊月大概是走了,夜袖不知何时已进了房,正站在桌边泡茶,窗外便是一片荷花盛开的池子。风从外头吹进去,将夜袖的白衣吹得猎猎作响,翻飞在阳光中的模样好像一朵盛开的白荷。 子潇见砚青又开始发愣,心中虽疑惑但也不好多问,于是便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自己也进房去了。 “砚青那人,”夜袖正将一杯茶递给子潇:“喜欢的就是方才那个坊月。可坊月向你示好,必定伤了他的心。修道之人还看不破红尘,当真可叹。” 子潇媚眼一挑:“你就看得破了?” 夜袖不语,冰川一般的面上却倏然闪过几丝笑意,划过他精致的五官,瞧着很是美丽。“都这时候了,我去给你买几个素包子回来吃吧,或者,糖炒栗子?”夜袖瞧了一眼天色,一脸询问神色对着子潇。 “就等你说这句话呢,我饿死了。”子潇立刻作泪眼朦胧状,扯了扯夜袖的衣袂:“你快去吧,我要糖炒栗子。” 第三十六章:道人庭宇静 夜袖离开的时候,砚青也正好一脸茫然地走进房里,四处扫动的眼神就像是个丢了东西却寻找很久的孩子,带着零星的麻木。子潇伸手泡了一杯茶,朝他举了举杯子。 “我……”砚青在子潇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将那杯茶一饮而尽,而后直直地盯着他漆黑的眸子:“我此时应当去舞天林或紫炎洞的……可是却没什么心情,子潇,我是怎么了?” 子潇苦笑:“我是不是不该与坊月说话的?” 一听这话砚青便狠命摇头,眸子里装满了真诚与黯然,“我不是那个意思……你生得好看,姑娘们都喜欢你那是没办法的,谁让我不是一表人才了。我不会说好听的话哄姑娘开心,一张脸生得也是普普通通,个头不高也不矮,扔进人潮里就找不出来了。”他叹气。 “砚青,你是个道士啊。”子潇放下手里的玉白茶杯,握住砚青的手掌,“夜袖说道士虽分出家与不出家,但二长老的弟子全是出过家的,你也是吧?” 子潇的眸子又黑又温润,像上好的黑玉似的,砚青每每瞧见他的眸子心里都会一跳,好端端的心跳,每次都会被搅乱。眼下也不例外,子潇握着他的手,用一种温柔的热量包裹着他,又抬起一双雾蒙蒙的眼睛望着他,那眸子澄澈得紧。 于是砚青这次便无端脸红了。 真是莫名其妙……砚青在心里嘀咕一句,将手掌从子潇的手里抽了出来,垂下睫:“我懂你的意思,若是出家的道士,那便要一心向道,如若做不到,还不如不出家,是这般么?可我眼下心中的感觉不是难过或别的,只是一种……失望。怎么说呢,我一直觉着坊月不是那种以貌取人的女子,可今日我才知晓,她不是不会,而是因人而异。夜袖师兄固然俊逸无双,但坊月喜欢的是你那种面皮的人,从前只是没遇上罢了。唉,女人为何都这样。” 子潇听了他这话,也垂着眼琢磨片刻,而后就轻轻笑了出来。 砚青叹气:“你笑什么啊?” 子潇雪白的肩膀在衣服里抖动,一双狭长的眸子光芒流转,“我笑你说的呢,你这人,别把女子都说的那样不堪啊。我从前就遇见到过很好的女人,她终生都在一个地方打杂,为的便是等多年前赴京赶考的恋人。” 见砚青听得仔细,子潇又道:“可是等了大半辈子,一点儿消息也没有,那男人或许都升官发达忘掉她了,或许流浪到了别的地方,娶了另外的女子成家。但无论旁的人怎样劝她,她就是不肯离开,甚至还梳着当年分别时的发髻,家中放置的也全是分离那日的同一套衣服,坏了就重做一套,绝不穿别的样式,生怕那男人回来了不认识她。你说她傻不傻?” 砚青吸了吸鼻子,鼻尖有些发红:“傻,笨蛋。”又问:“那后来呢?” 阳光从半掩的窗子外头刺进来,正巧照在子潇脸上,将那一小块皮肤照亮,玉一般温润腻白。子潇朝他浅笑:“后来……后来有人说,在杭州见着了那男人,虽然老了,但依稀还能分辨出就是他。于是那女人便收拾行李,离开了,去杭州找他。” “真是个傻子……那女人等了这样多的年头,自己都老了吧?谁还会要她……”砚青将鼻子捏了捏,说话间有浓重的鼻音,但一双眼睛却显得有些湿漉漉。 无奈的笑容掠过子潇唇边,他偏过脑袋,目光温柔悠远:“是啊,谁还会要她呢?可我觉着,也许她千里迢迢去杭州,并不是为了要与那男人在一块儿。她不是傻子,美人迟暮也不过是转瞬,或许她……只是想离那人远远的,在能够瞧得见他的地方,安安静静看他一眼。” 子潇语调太过无奈,惹得砚青都抬起眸子凝视他。 “你知道么砚青,有的爱,并不是非要得到了才能舒坦,明知晓自己无法带给那个人幸福,所以选择不去打扰他。就站在恰好能够看见他,却又不会被发觉的地方,远远地看上一眼,就无比欢喜了……” 子潇斜靠在梨木椅子上,衣襟被夏风吹得稍稍打开,露出雪白的锁骨,水晶般通透玲珑。他只是瞧着墙上挂着的一张翠竹画,唇边似乎还留着方才一段话的尾音,勾成暧昧的弧度。 砚青明白,子潇是心中有事。 他想或许是夜袖的举动暴露了心中所想,也不知子潇明不明白夜袖对他的情意。 砚青并不去打扰,静静地在一旁坐着,彼此耳朵里都回响着对方的呼吸声,起起伏伏。 两人就这样各怀心事坐了半晌,终于等到夜袖回来。子潇笑着接过他递来的纸袋,将里头的魁栗拿出来吃,还给了砚青一大把,整个过程神色平常,只是那笑容,似乎还带着夕阳般的落寂。 吃完了魁栗,子潇将衣服整了整,朝夜袖砚青道别。 “不再休息一会么?”夜袖朝他蹙眉,“你这身子可别去扫地,大不了我去帮你扫。” 子潇笑着摇头,靠在门框上,身体弧度很迷人:“不会的,我就是回去瞧瞧,总住在你这儿恐怕也不太好,别惹人说闲话。” 夜袖争不过他,只得放他走,站在门口瞧着子潇一身轻功宛若流星。见他远去,夜袖的漆黑眸中却闪过丝丝阴霾,树影似的斑斓。 有些事情,在子潇毒发过后,的确就悄然不同了。 只是所有人都将那些东西那些秘密埋在心里,却不知日后,它们会用带刺的蔓藤冲破血肉,湿淋淋地展示在人前。 那些带着或黑暗或卑微的心愿,就暂时让其沉睡吧。 但它们迟早会醒过来。 走到雪楼前的时候,子潇瞧见门口似乎有个人正坐在一张小板凳上头,扬着脸不知在看何处。直到他走近了,才发觉是阿禹,那个浓眉大眼的少年挑水工。 听见子潇的脚步声,阿禹扭过头来,平静的面容猛地变成惊讶,他连屁股下头的凳子也不管了,直接朝着子潇冲过去,一把抱住他:“哎呀你可回来了!我真是个笨蛋,连你毒发了也不知道,亏我还跟你住同一座塔呢,我……” “好了阿禹。”子潇脸上笑意温柔,将阿禹从身上扯起来,“我这不是好了么?你这两日还好吗?” 阿禹摇头,少年清晰无比的浓眉大眼皱起来:“尘衔走了,今天一大早走的,说他受不了观中的清净,不适合当道士。” 尘衔是同住在雪楼中的挑水工,很高挑修长的一个男子,鲜少讲话,但目光绝对的真诚。子潇听见这话先是一阵愕然,但面容却很快平静下来,问:“就这原因?” “是,就这。我真想不通,他再熬一段时间就能够被观里收下当道士了,为何又要走呢?” 子潇轻笑:“山下头繁华万千,或许他是想念那些绚烂的烟花与桃红柳绿了。” 阿禹朝他皱眉头,两条漆黑的眉毛有点儿像柳树上的毛虫,“又不是没见过,有什么好想的,既然上了山就不要再想那些东西了啊,尘衔也真是的,就这样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不过还好,”他又高兴起来,抓起子潇的手:“子潇你回来了,真好。” “是。”子潇摸摸阿禹的脑袋,又同他叽叽喳喳了一番,被他陪着上了雪楼第六层。一直将子潇给送进房中,阿禹才憨憨地笑了笑,离开了。 第三十七章:冥冥花正开 若是此时推开窗子放眼望去,便会望见一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玉白仙境。无数碧绿或雪白的屋顶仿若幻梦,被山风裹挟的薄雾柔柔一扫,呈现出乳白的温润光晕。 子潇将房间细细打扫一番,上次夜袖与砚青二人将他从这儿带走时忘了关窗,雨点毫不留情地打了一地,又沾染了些灰尘,此刻一瞧就像满地的泥巴点子似的。待子潇清扫完所有的地方,再将桌子椅子全都擦完过后,已是正午时分了。 他将窗户半掩,阳光被剪裁成一条缝,灼灼地印在脸上。子潇觉着自己还不饿,便没打算去饭堂了,他往床上一躺,拔出腰间双匕中的一把,喊了一声“影沐”。 萤火般的彩色光团怦然爆发又缓缓褪尽,那一身黑底银纹衣裳的影沐便站在了子潇床前,勾着唇角弯下腰来,声音低沉:“公子,唤我有何贵干?” 子潇弯弯唇角:“小东西,你公子我被折腾得死去活来,你倒好,睡得够沉。” 影沐“啊”了一声,忙坐在床边把子潇的脖子给搂起来,将他脑袋放在自己双膝上,葡萄般的眼珠子在子潇面上扫:“公子你怎么了?这儿果真有魔界中人么?伤了你?” 子潇一怔,是呢,影沐若是不提,自己都快忘记那件事儿了,最近记忆力似乎不太可靠。他摇头:“并不是,你在匕首里睡得沉不知晓,前两日我毒发了……那滋味可真难受。” 影沐又是“呀”的一声,将子潇整个人往上一提,子潇只觉着自己被他扯得坐了起来,而后就靠在了一个暖烘烘的胸膛上。影沐从后头搂着他,声音极小:“怎么回事儿?为何不把我唤出匕首?真是个笨蛋,眼下没事了吧?” “当时都疼糊涂了,动也不能动,声音也发不出来,怎么唤你啊?”子潇抬起脸,朝着他宠溺一笑:“眼下是没事了……嗯,这会儿将你叫出来,是有件事想跟你说说的。” “公子请讲。” “影沐,我思索了良久……薄幸要的那扇子,我还是不找了。” “为何?!”影沐几乎从床上跳起来,险些将子潇给摔下去。 子潇重新坐正,笑容有些苦涩:“即使我寻到了那扇子又如何呢?用它换了解药,活下去,那之后呢?我是带着你一同闯荡江湖,重树南家威名,还是隐居山林,平静一生?影沐,我不知你瞧不瞧得出来,我,对自己的这一生还有眼下的人世,都是失望透顶了的,我无时不刻都想离人世而去。” 影沐并未答话,只是用一双填满了哀伤的眸子瞧着他。 “你不要那样看我……你的眼睛有时比你的嘴还能让我难过。”子潇伸出手,将影沐的五官轮廓都细细抚摸:“这样漂亮的一个灵,怎的就跟随了我这个倒霉的主子,影沐啊,你可亏大了。” “或许你一时还无法接受……但我已决心这样做了,那扇子我是不会找了,薄幸该干嘛便干嘛去,我也不想再见他。眼下,只想好好地将这一年多度过,什么都不去想,等快死之时就下山,影沐,你可要记得将我埋在一处风水好的地方啊。” 说话时,子潇面上始终都带着温和的笑意,唇边的涟漪仿若烟波千里,他瞧着影沐的眸子,看见自己的倒影开始动荡,身子也被一把抱住。 “公子……”影沐在他的衣领边小声抽泣,属于少年郎的好听嗓音略微沙哑,“我不想瞧见公子死去,我……我最爱的人便是公子,你不要离开我……若是你死了,我追也要追到鬼界去。” 子潇心里刺痛,垂睫便瞧见影沐的头顶,乌发泛光煞是动人。他没有答话,任影沐搂着,自己便伸出手在影沐的背上有节奏地轻轻拍打,仿佛一个安慰孩子的父亲。 已经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起,就开始厌恶这个世界了。 或许是从自己瞧见第一个进房来的客人,又或许是自己第一次被那样密集而赤裸的情欲目光所包裹时,便从心底缓缓浮上了油污般的失望了吧。 那些来云雨楼的客人,总是喜欢揭自己的牌子,不厌其烦地让侍者将自己从房里“请”出来,穿上半透明的丝绸衣裳,走过一道道挂满了鲜红灯笼的木头长廊,被推进挤满了年龄不等的男人的客房里。 虽然单独伺候客人时,能够让他们喝下放了迷药的酒,将后头的工作交给影沐的织梦术。但若是在外头,无法将所有客人都迷晕,只能硬着头皮,穿梭在浓郁的酒臭味中,喝下一杯杯看似澄澈的酒水。 是哪一回呢?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是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客房里只剩下三个人,喝的酒很烈很浓,没过一会儿就醉得迷迷糊糊了。那些客人本就是来寻欢作乐的,瞧见自己醉得不省人事了,就将桌上的酒菜尽数拿开,将自己放在桌上,密密麻麻的目光如豺狼般贪婪。 绣着艳丽牡丹的红色绸衣被他们用力撕开,三双粗糙的大手游滑过每一寸细腻的肌肤,仿佛将猎物玩弄于鼓掌中的野兽,呼吸间也染上危险的意味。有位客人甚至将桌上白玉般的身体给抬了起来,向另外两人展示。 充满了情欲的恶心眼神。 令人觉得头晕目眩的浓郁酒气。 朦朦胧胧清醒一些的时候,正好察觉到已经抚上了大腿内侧,仿若毒蛇一般的手掌。 子潇猛地闭上眼。 这些回忆直至今日,也依旧是充斥着酒臭味的。他还记得,那夜便是以影沐猛地从双刺里爆发出来作为结束,眼前绽开的大朵血花散发出馥郁的腥味,是人体内最香艳的气味。它们将躲在角落里的子潇层层包围,在他的头脑中开出鲜红的花,宣告危险的退去,他面对的将是绝对的安全。 再后来一些的事情,子潇却记不太清楚了,似乎是影沐扮作刺客,将云雨楼里的打手引开,再悄悄返回到子潇腰间的匕首里。整件事,便以“仇家寻仇杀死三人”作了个了结。 “公子……”滑腻的低语拂过耳旁,子潇被影沐沾了灼热气息的句子唤回意识,心中凉凉一抽,一只手掌便按在了床边。 影沐雪白的臂膀从袖中滑出,搂着子潇的脖颈,鲤鱼般光滑。他凑在子潇的耳朵边,眸子里是晶莹剔透的耳垂。 子潇就算是不回过头,也能嗅到从后头飘来的荷花香气,夹杂着情欲的危险流动。他试着将肩膀动了动,侧过脸,眉眼在细成一条缝的阳光里相当妖娆:“影沐,你怎的了?” 传进耳中的呼吸声忽然变得有些急促,影沐只是牢牢地搂着子潇,将纤细雪白的身子更加贴近他一些,声音如同蚊子:“公子……我知道你心里已经有了人,那人也不是我,我明白的。公子,影沐活了这样多个年头,唯一爱过的人只有公子你,如今你不想要自己这条命了,我又能怎样呢?” 还没来得及答话,子潇便觉着自己的头脑开始变得沉重起来,那些萦绕在他身周的荷花香气愈来愈浓,将浓黑的长睫也缓缓压下去。他握紧拳头,尝试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可起不了甚么作用,脑子里反而愈发地混作一团了。 在昏迷前的一瞬,传入耳朵里的只有影沐的寥寥几句。 “公子,既然你不要这条命,那我也不要自己的命了。但是,至少在公子你逝世之前,我……我也是要完成自己的愿望的。” 而后,整个世界陷入一片浓稠漆黑。 那些充满了欲望,秘密,血腥气味的黑暗仪式,开始吧。 第三十八章:忆断溪云观 梦境中,是一片幽绿而无际的荷塘浓雾。 不知自己在这里走了多久,时而冰凉时而滚烫的水浪不断拍打着腰际,脚底踩着的,是混合着碧水的硬物,踩在脚心上却也不硌人。 前方丝丝缕缕的潮湿白雾,似乎愈来愈浓了,几乎就快要将腰边的一朵粉荷给遮盖住。子潇恍恍惚惚,伸手撩拨那些触感冰凉的雾气,它们就涌进他的黑色眸子里,将睫毛装饰成两圈朦胧的黑雾。 空荡荡的水花声,不断抚摸着自己的耳膜。 哗——哗—— 脚底下踩着的东西似乎动了动,朝着上头浮起来。 子潇低头去看,“咕噜”一声浮上水面的,是根带着血色的枯骨,疏松的骨质上分布了密密麻麻的黑色小洞,在雾气里若隐若现。 “痛……”一声低吟不禁逸出双唇,子潇抬起手臂,挡住斜刺过来的光线,在发白的视线中瞧见了影沐黑底银纹的衣裳。 俯在床边上的影沐抬起一张精致面容,黑亮的眸子里闪过某种光华,他朝紧闭双眼的子潇轻声道:“我会帮公子弄干净的……再忍一会儿吧。” 子潇沉默半晌,在脑子里飞快搜索或许还残留着的片段,但除了那个不知所谓的梦与自己身下的刺痛以外,他便再也想不起来别的东西了。身下的床很软,将他疲倦不堪的躯壳轻轻托着,仿佛在这上头骨头散尽了也不碍事。 “你,做了?”句子在喉咙里滚动许久,子潇望着头顶上绘着画的平顶,叹气般道出这话。 影沐手中的动作顿了顿,不小心将子潇的痛楚碰到了,疼得他倒吸一口气,影沐又手忙脚乱地将药膏涂上去,脸上是无比心疼的神情。 子潇躺着的姿势风情万种,唇角一勾,冷哼一声:“做的时候没见你心疼,影沐,我真没看出来,你是这般人,当真不简单。” 俯在床尾的人当即愣住,肤色由红转白,影沐双手轻微颤抖,身子从床上直起来,再朝着子潇跪下去,声音虔诚得仿若面对神祗:“影沐自知做得不对,还请公子惩罚……但我向来说到做到,若是公子哪日真的与世长辞,我自然也不会独活。但眼下,公子请让影沐将手中的事做完,那地方若是不涂药,会很疼的。” 外头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昏睡前分明是刺金色的光线,到了眼下,却是深橙色的色彩。 一种无法挽回的,代表着渐渐离去的色彩。 仿佛有甚么东西,随着这种色彩,也缓缓散去了。 将眼泪憋回去,子潇躺着深吸了一口气,想着自己眼下还张着腿将那地方暴露在影沐眼前,心中又有些尴尬。于是他将声音调整成冷冰冰的语调,波澜不惊道:“继续给我上药吧,动作放轻点。” 心里一痛。 影沐低低地答应一声,又开始蹲在床边上,用细长的雪白指头抹了一些药膏,鼻子里闻进去的是月季般的香味,丝丝缕缕,蛛丝般无法摆脱。 在他抹药的这过程里,没有一人开口讲话,两人仿佛是失了声音的画中人,只剩下了满身的色彩,一丝声音都没有。过了许久,子潇觉着身下仿佛没那么刺痛了,但心里的难过还是散不开,缠绕着结在一起。 他将狭长的眸子半眯着,心中将这样多天的事儿都给回想了一遍,忽然想起那夜在空塔里遇见的诡异事情,也没来得及多思索,直接开口:“对了影沐,我问你,这世上真有鬼么?我是说……在人界。” “……”影沐怔了半晌,声音中有细微的颤抖:“公子为何忽然问起这个?” “你在匕首里沉睡,好些事儿都不知晓,多天前我在这儿找那扇子,而后寻到了道观里一处隐蔽的地方,那儿建着一座高塔,但一二两层都是空荡荡的,并未放置旁的事物,我便是在那第二层,听见了从角落里传出的叹息声。那声音飘渺诡异,不知是何人发出,但我在那处时,也并未察觉四周有活物,所以便想,是否有可能是鬼魂呢?” 子潇虽在回忆那时的事儿,但声音依旧是冷冰冰的不掺一丝情感,影沐听在耳朵里,心中说不出的苦涩后悔。 他将子潇说的话细细想一遍,点头:“公子想的也没错,天地六界本就相通,虽说人界离仙神魔三界相当遥远,但离鬼妖两界却是不大远,尤其是鬼界。鬼界中也不尽是鬼魂,还有集天下阴冷之气诞生的幽族,幽族与鬼魂便集合成了鬼族。” “相传,鬼界的鬼魂与幽族都有个旁人没有的本领,便是隐遁,再加上他们大多都无气息,公子你察觉不到也是常事。”影沐将手边的药膏收起来,放进后头的抽屉里,声音压得很低:“公子,你可以穿好衣物了。” 子潇心中一愣,心道,你占了我的便宜将我迷晕了就上,到头来还得让我自己穿衣服?吃干抹净就不认人了?刚想责怪影沐几句,又觉着莫非自己不穿衣服还要让他帮忙穿?若是让他以为自己丝毫不在乎这事儿,那可就说不过去了。 于是心一横,权当影沐没在旁边,刷得一下从床上跳起来就准备穿衣服,谁知子潇才刚直起腰来,一股闪电般的酸痛就从下身与腰部刷刷地冒上来。他喉咙里低吟一声,忙伸出手扶住床边的雕花木桌。 “公子你没事吧?”影沐本想朝他跑过去,却被子潇一记冷漠的眼神给定在原地。 子潇冷着脸,学着夜袖平日里的模样,一声不吭地自己站起来穿衣穿裤,再将乌黑的长发给束起来,最后一下系发绳的动作潇洒干脆,那发绳发出“嗤”的一响,听着就很紧。他走到镜子旁站定了,将鬓角垂下的几缕发丝给撩到耳后。 “现下是什么时辰了?” 影沐怔怔地回过神,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子潇是在问他。眼神慌慌张张地一阵乱扫,小声道:“酉时了……” 子潇答应一声,侧过脸冷冷地将影沐扫一眼:“进匕首来,我要出去了。” “是……” 彩光迸发之时,影沐悄悄将睫毛边的一滴泪拭去了。 往昔的回忆就这般在脑海中被风吹散,它们仿佛是一片片色彩斑斓的鲜艳花朵,开满了影沐的躯体内部。缠绕在骨骼上的花茎,是那些在云雨楼的一点一滴,那些织梦的夜晚,那些瞧着心爱之人独自睡去的时刻,摇曳的烛火仿佛还在眼前亮着,将那人纤长的黑睫摇出一片阴影。 而盛开在心头胸腔中的回忆之花,则是与子潇拥抱嬉笑的片段。他至今还记得,百蕴山脚下那片火海般的花,子潇站在那里头,比这世上的所有事物都要好看。 公子,我们是不是回不去了。 我只是想,在你真正逝世的那一天,心中还是记得我的。 公子,我们回不去了,这都是我的错。 纤细的身体散成无数彩色的萤光小团,席卷着收进子潇腰间的匕首里。 公子,无论是痛恨也好麻木也好,都请你记住我。 我是影沐,你要记住我。 第三十九章:碎雪晃星光 暮色中的溪云观,似乎带着某种惆怅的氤氲气味。 高塔飞檐,树海层层,都尽数披上了那般深橙色的飘渺纱帘,掩在一片柔柔的黄昏里,更显得若即若离。 若是此刻从空中望下去,便能瞧见溪云观的一处林荫道路旁,正立着位身姿修长的俊逸公子,一身的青衣好似池水上边儿的浓雾,化都化不开。 子潇背对身后的如火夕阳,站在一片金沙般的暮色里叹气,他捂着咕咕直叫的肚子,心中却一点儿也不想去饭堂。 下头还痛着呢,腰也很酸,走路都难受,轻功也使得费力得紧,整个人像个废物似的。想到此处,子潇又作扶额状仰天长叹。 眼下他伫立的地方离山门不远,是条往南去的白石板路,因为周边没几个人,更显得清净寂寥。子潇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还是觉着去吃点东西的好,正往北边走了没几步,便听叫山门处传来好几声熟悉的调子。 “既然到了这里,你就别跟着我了,从前怎么就没发觉你这么粘人啊?”是个女子的声音,嗓子里似乎含着不断跳跃的橘子,就连说出的话都满含活力。子潇一听是夏侯,便朝着山门过去。 越走得近了便越瞧的清楚,夏侯与一个浑身雪白的男子正从山门外头进来,那男子扯着夏侯脑后的长辫子,一身白衣被暮色染成惆怅的深橙。而他身旁的夏侯似乎很是暴躁,张开两片手掌对着那男子就是一顿猛拍,全都拍在他的胸口。 那身形高挑的男子很是眼熟。 子潇猛地倒吸一口气:“这……这不是夜袖的师傅二长老么?”话一出口,他又猛地想起夏侯与二长老的关系,心中瞬间便释然了,暗想这两人倒也情同父女,当爹的任由女儿胡闹,真是有趣。 记得夜袖还说过,夏侯似乎对他师傅存有旁的情感,并非纯粹亲情。子潇忒不屑,哪有女儿不爱与父亲撒娇胡闹的道理?夏侯与二长老分明是再正常不过了。 正在原地犹豫着要不要过去,不远处的夏侯却已经开了口:“哎,这不是子潇么?快过来呀子潇,这臭老头拉着我不让我走啦!” 子潇轻声“啊”了一句,心中有些郁闷,却还是叹了口气朝她二人走过去。谁知这段不长不短的白石路,愣是让子潇走了一身汗出来,他得朝着夏侯装镇定,又得四处躲避二长老像刀子一般的眼神,走着走着,几乎觉着自己的脸已经被那两道锋利的眼神给毁容了。 夏侯一把扯住子潇的衣袂,扭头,朝着二长老一挑眉:“放开我,我得跟子潇一同去玩。” 二长老比他们两个人都要高出一个头,只见他眸子里银光一闪,连四周的花草树木皆察觉到一股铺天盖地的寒气。他盯着子潇,声音像是迎头浇下来的冰水:“噢?可我并未听见子潇开口说任何话,莫非你俩已心有灵犀,连口也不用开了?” 夏侯不说话,一张小脸变得煞白。 子潇站在旁边,心想这都什么跟什么,为何你们两人的浑水非得把我也拉进来?这个二长老的功力好深厚,我站在这儿觉着脚板底都快结冰了。 四周的寒意愈来愈浓,眼看就快冰雪封天了,那二长老的眸子里终于“咔嚓”一声,碎出几块极小的冰片,转眼就隐没在两汪冰泉似的瞳孔里。浓郁的寒意渐渐撤去,他稍微抬了抬玉白的手指头,将夏侯的辫子给放开了。 夏侯“啊哟”一声,把脑后的长辫子给撩到胸口,赶忙朝着子潇的那个方向疾走几步,再回过头来瞧了瞧二长老,一双杏眼水汪汪:“都跟你上山来了还要为难我,哼,今夜不回通仙宫睡觉啦。”说完,拉着子潇的衣服就要走。 “那你去何处?”二长老的声音依旧如冰似雪,一张惊艳天下的面孔清冷至极。 “不要你管!”夏侯气呼呼地哼一声,扯着子潇朝着另一处快步走去,生怕有人追上来似的。 夏季天色暗的晚,眼下已是戌时,那遥远的深橙色太阳才坠在云边颤颤巍巍地晃了晃,落入海中,顷刻之间,整片天地皆倏然染上了一层浓郁的青蓝。 子潇咬着牙,雪白的额上挂着几滴汗珠,水晶般璀璨。 他被夏侯拉扯着一路疾走,下头本来就刺痛阵阵,眼下这一番弄,更是变成了火辣辣的疼,子潇每走一步都像是被人撕扯身体,眼看就要两眼发昏了。 “等等……”一开口才发觉声音这般虚弱。子潇翻了白眼,忽然觉着自己方才的一句话说得像个弱不禁风的女人。 夏侯停下来,声音疑惑:“怎的了?……哎呀,子潇你的脸色怎么这样苍白?”她伸手拍了拍子潇的脸蛋:“你生病了么?” 你若是再这么拍我,我真的要病了。子潇将夏侯的手扯开,唇边牵出个虚弱的笑:“今天……今天受伤了,很痛,你别走那样快。” 夏侯惊叫一声,但声音不大。她瞪着一双漂亮眸子冲子潇眨了眨眼:“你要不要休息一下?要不我背你去远处那个亭子坐一会儿吧,我能背得动你的。”说完便转过身来,好像真的打算背子潇似的。 子潇不禁失笑,这小女子当真有意思,分明自己也才算是个骨肉匀称的少女,却想要背一个比她还要高的男人。于是他盯着夏侯的后脑勺,眸子里装满了笑意:“我可不想让你背,女孩子家骨头细,可别闪着腰了。” 夏侯站在一片逐渐亮起来的星光里,方才还剩下几分的夕阳余晖此刻是丁点都瞧不见,她转过身,雪白的精致面容动了动,红唇缓缓向上弯起:“嘿……子潇,虽说你相貌倒是妖媚,但性子还算温和。我从前认识一人,生得与你极为相像,妖媚丝毫不输于你,但他的性子那叫一个风骚至极,其人酷爱男色,府中只要是生得俊美的家仆……嘿嘿,无一幸免。” “呃……这个人……”子潇面露窘色:“这个人未免太有精力些了,叫甚么名字啊?” 夜色浓郁,两人头顶上只剩下了沙沙作响的树海。 路旁放置的石头灯台中渐渐有灯火闪烁,瞬间便燃起无数点幽幽火光,一路延伸过去,乃是施在灯台上的法术所致。 火光中,夏侯的面上似乎掠过一抹笑意,夹杂在晃动的阴影里,说不出的古怪。“那个人名字倒是好听,但我忘记叫什么了。” 子潇愣了一愣,眯起眸子:“忘了?夏侯你可当真好特别,又说认识人家,又说不记得人家的名字,过几年会不会将我的名字也忘记?” “啊?”夏侯一怔,觉着莫名其妙的,“那才不会,子潇你这般让我印象深刻,我定是不会忘记的。” 子潇并不答话,而是盯着她的眸子一动不动,似乎想从那两枚漆黑的瞳孔中瞧出甚么似的。 夏侯被他盯得发怵,身子往后退了退:“做什么这样看我……” 四周夜风渐起,乌黑发丝从子潇的鬓角滑下,拂过他妩媚的唇,说不出的诱人。过了半晌,子潇却冲着夏侯噗嗤一笑,面上尽是恶作剧得逞后的神情。夏侯知晓上当了,一巴掌拍在他的手臂上,声音中活力万千:“好啊你这个骗子,就知道吓唬人。” “我知错了侠女大人,您就发发慈悲饶过小的吧。”子潇装模作样地朝着她鞠躬,拜神似的:“看在小的上有老下有妻的份上……” 夏侯声调拔高:“你哪来的妻?” 子潇怔了怔,在灯火中翩然一笑:“我准备娶了夜袖为妻,你意下如何啊?” 第四十章:玉衫半遮腰 这一笑倾国倾城,就连整日对着那个冰雪剔透的二长老的夏侯,都看的一愣。 子潇本身就生得妩媚动人,五分妖娆五分英气,眼下面上虽带有虚弱之色,但这么悠悠地一笑,当真令人怦然心动移不开眼。夏侯就这般怔怔地瞧了他半晌,忽然回过神来,面上闪过些许红晕,轻声道:“你与他……当真长得好相似,只是他沉溺于欲望中,如何会露出那般清澈的笑容。” “真有那样相似么?”子潇收起笑意,双唇泛着粉色光华,“莫不是我失散多年的兄弟吧?” 夏侯笑着拍了他一下:“你胡扯什么?你这样的人……你这样的人啊,比他好多了。” 子潇嘿嘿一笑,又与夏侯说了些什么,两人笑成一团,风将他们的衣饰吹得飘起来,皆是青绿青绿的衣裳,好似碧波荡漾的荷塘。 “哎,我得回通仙宫去了,霜骨那老头子可得罪不得。”夏侯与子潇说到一半,忽然嘴角一垂,说这话时的神情郁闷得紧。 子潇点点头:“那你快回去吧,我打算去饭堂吃些东西,饿了一下午,难受。”说完还摸摸肚子。 两人互相道别,子潇便先转过身朝着饭堂的方向,好像一只青色的翠鸟,步子轻盈地去了。夏侯站在原地,见子潇的身影在路旁石头灯台里的光线中飘忽不定,鲜红饱满的唇边竟缓缓绽开朵花似的笑容,随后也转过身,却不是朝着通仙宫的方向走。 清峰渺雾寻仙踪,霞染衣袂卧吹云。 夜袖心中反复念着这刻在吹云园外头的句子,目光飘向遥远的夜幕。远处是一片映着月色的荷塘,夜风将花朵荷叶一并吹得四下摇曳,它们动作轻柔地撕扯着月光,将它扯成一片片破碎的晶莹。 啪嗒一声响,似乎落下了一滴水在屋檐上,溅起阵阵声波的涟漪后便匿进夜色中。 夜袖抬起漆黑冰冷的眸子,朝上头瞟了瞟,声音沐着夏夜的风:“你下来。” 屋檐上那人似乎犹豫了会儿,却还是手脚及轻地跃了下来,在水底般的月色里溅起大朵的幽绿光华。那人站在窗台下,回过头来望着夜袖,红唇缓缓勾起:“哟,你都想起来了?” 放下手中茶杯,夜袖面色平静地瞧了瞧眼前的夏侯,眸中有黑鲤鱼般的光闪过,他低声道:“你……你为何也在人界?” 夏侯单手撑着身子往屋内一翻,稳当当地站在了地上,她将脑后的长辫子甩到身后去,在夜袖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指尖在空气中这么悠悠地一扫,桌上的茶杯茶壶皆动起来帮她泡好了一杯茶。 “家里不好玩,我就来人界了,你不是也在么?只准你来不许我来?”茶杯沾了夏侯的唇,却并未留下红印。她将杯子放下来,眸子里似乎藏着灼灼的桃花:“你什么时候想起来的?莫非是我无意中影响了砚青的魔气也对你起了作用?” 夜袖沉默不语,凝了冰的眼里混沌一片,半晌,他缓缓道:“眼下我还未完全想起,只是与他的片段想了起来,与你的也只有一点儿。” 夏侯嘟囔一句“答非所问”便开始把玩手中的茶杯,翠绿的小杯子在她仿若玉葱的指间晶莹剔透,愈发地透明发亮。 房中尚未点灯,只有薄雾般的月光从窗外铺下,打在那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晃出一层鱼鳞般的水光挂在两人身后的墙上,宛若幻境。 今夜月色大好,今夜晚风习习。 子潇从饭堂中出来时,瞧见一轮玉盘明月正稳当当地挂在松枝上头,犹如吊着个明晃晃的灯笼,还是个会流淌出水银的灯笼。 方才他在饭堂里正巧碰上了最后一些土豆汤,便将所有的都买来了,啧啧,那厨子的手艺当真不凡,能将土豆给做成这般味道。子潇将它们吃了个精光,到最后也就撑得不行,整个人眼前发黑。 眼下,他忍着下身传来的依稀疼痛,在白石铺成的大道上慢悠悠地走,一直走到雪楼,回到房里便一头栽倒床上,美美地睡上了一觉。 只是梦里再也没有那些散不去的雾,浮上水面的骷髅。 夏季本多雨,百蕴山虽也颇高,寻常的雨云只会在半山腰聚集降雨,但这些日子似乎颇有反常。那些乌黑浑浊的云朵像是从天上落下来的一般,朵朵盘踞在山顶,几声闷雷过后,豆大的雨点便滴滴答答地掉了下来。 夜袖手里撑着把青色油纸伞,另只手拿了包瞧不清是甚么事物的布包,正朝着雪楼缓缓走去。 他一身白衣飘渺,下头的衣摆被雨点打湿,颜色略显得深了些。但还好,溪云观里石头铺成的道路居多,上头没甚泥土,雨点落下来也没有泥巴水,只有圈圈透明的水洼。夜袖走在遍地的水洼之间,好似踏水而行的谪仙。 雨天闷得很,人也闷,他好端端一张冰雪堆砌的精致面容被雨雾一吹,无端凝了些忧郁阴沉在上头,两扇蝶翼似的长睫毛挡着眸子,将那眸中黑浪翻滚的景致半遮半掩。天空里猛的划过一道闪雷,震耳欲聋“咔嚓”一声,将他的面庞猛地照亮,轮廓分明的脸竟显得布满阴霾。 夜袖在雪楼门前站定了,瞧了瞧紧闭的大门,沉思半晌,面上神情冷漠淡然,玉白的衣袖刚要抬起来,那门却自己开了,走出来个浓眉大眼的少年。 “啊!夜……夜道长。”那少年似乎认识夜袖,一双黑亮的眸子里闪过数道惊艳。 夜袖对他点头,薄唇轻启:“子潇在么?”声音冷却动听。 少年嘴里“嗯嗯”几声,连忙将夜袖招呼进来,领着他往楼道上头去,“夜道长,我叫阿禹,经常听说道长你……” “我知道子潇在何处,你去忙便是。”夜袖朝他冷冷望一眼,眸中有紫光闪过,意思便是你不用领着我走,自己该干嘛干嘛去吧。 阿禹愣住,一双又大又黑的眸子似乎有些水光,夜袖却也不瞧他,直直地顺着楼梯上去了。 他就这般拖着把湿漉漉的油纸伞,一直走到第六层,看见子潇的房门紧闭,走过去站着听,里头却一丝声音也没有。 前几日子潇毒发的情景蓦地闪过眼前,夜袖心中倏然一紧,掌中生力,砰然一声便击开了子潇的房门。 谁知,子潇方才正在更衣,他这一掌威力无比,活生生将那门闩子也给拍裂了。子潇那时正低头将一件短衫拉上肩膀,听见这声惊天动地的声响,吓得惊呼一声手指松开,那衣裳便飘飘摇摇地滑下了他的上身。 门里风光无限好,玉衫悠悠半遮腰。 这场景,嗯,似曾相识。 子潇哭笑不得:“夜袖,你推门便推门了,干甚么将我的门给弄坏啊?” 夜袖站在碎了一地的门前,脸红不语。视线里那人仿若山脉般浑然天成的身体曲线无比诱人,肌肤仿佛是吹弹可破,长至腰际的乌发还未束起,缠绕铺撒在背上,图腾般优美。夜袖将它们瞧在眼里,只觉着自己的呼吸有些凌乱,一种从未有过的事物正在体内生长。 听后头的人不说话,子潇也不动,保持端坐在床边的姿态侧过脸,神情妖娆:“你就站在那儿别动,别让人进来了,待我将衣裳穿好。” “……嗯。” 夜袖垂着眸子,见子潇镇定自若地将垮到腰际的衣裳拉起,缓缓地将雪白玉臂伸进去,身上只觉得一阵阵发热。那旖旎风光只将他的目光不断勾起拉长,再牢牢地锁在那人的身子上,扯也扯不开。 第四十一章:风雨欲压来 只见他双手将衣襟拉上去,缓缓勾上双肩,肩头泛着珍珠光泽。 又见他弧度妖娆的身段从那白色短衫中显出来,惹得人喉咙一阵阵发干。 再见他穿好了上衣站起来穿短裤,修长紧致的双腿轻轻开合,夜袖就只觉着自己的整张脸都在发红发热。 不,再瞧下去,身子的另一部位也得发热了。 夜袖咳嗽一声,将脑袋偏开,一双黑玛瑙似的眸子左右扫动。子潇穿好了衣裤转过身来,朝着他吐舌头:“我好啦,你不必再站在那儿。说,今日这扇门要怎么赔?管人事的道长还不骂死我。” 他神情自若,仿佛方才的一幕只是过眼云烟,也仿佛并未瞧见夜袖的窘貌,一双眸子亮如星辰。夜袖在心中默念一段道经,面上又恢复成那样冷清的神色,转过脸来,声音平稳:“等会儿我便去找那人,重修这门的银子我来出便是。” 子潇却是一笑:“夜袖你好没意思,我跟你说玩笑话呢,你还当真了……老实讲,你这样早跑过来找我是要作甚啊?” 子潇话音刚落,便被刺入眸中的鲜红光晕扎了眼,猛地眨了几下眸子,才瞧见是躺在夜袖掌心里的几枚红色果子。那些果子生得红通通,颜色很正,模样甚是讨人喜欢。 “这些是什么?”子潇朝着他走去,玉白的指头捏起一颗小果子,放在眼前细细地瞧。 “是夏侯说要送你的,说是种稀有的果子,味道鲜美……”夜袖的尾音陡然一变,高高向上一提。他方才的话还未说完子潇就手指一动,将那果子扔了一颗在嘴里,嚼得很开心,边嚼边道:“嗯,好吃,好吃。” 夜袖哭笑不得,眉头蹙起来:“你……这果子我还未洗干净。” 子潇却毫不在乎:“没事儿,不干不净吃了没病。”说话间,樱桃色的双唇上下开合,浮动的光泽比夜袖手里的果子还要诱人几分,瞧得夜袖竟又是双颊一红。 过了半晌,子潇将他手里的果子都给吃完了,擦擦嘴,朝着他莞尔一笑:“真是……没留几个给你,太好吃了一时忍不住。”见夜袖摇头表示并不在乎,子潇又冲他眨眨眼,狭长凤目妖娆万千:“进来坐会儿,别老是站在门前。” 子潇的房间虽不大,但瞧着颇为文雅。他不知从何处弄来了一副昆仑山图,用浓淡分明的黑墨所画,竟将一座雪白入云的雪山给画得极其传神,好似一伸手,便能触碰到昆仑山上的冰晶一般。 夜袖坐在窗边竹椅上,盯着那幅画瞧了许久,终于忍不住,问道:“子潇,这幅画你从何而来?当真画得妙。” “唔,这是我画的啊,很妙么?纯粹出于想象罢了,我也没见过真的昆仑山啊。” “你画的……?”夜袖吃惊,满脸的不可思议,一双漆黑眸子将子潇从头扫到脚,睫毛颤得像是风中蝶翼。 子潇嘻嘻一笑,眉眼弯弯甚是好看:“自然,我从小便会画画,你若是想要甚么画,尽管将内容告诉我,我帮你画便是,不出两日的功夫。” 这妖娆人儿说得甚是自信,连夜袖心中也愣了一愣。他觉着子潇会功夫已是一件奇事,但从未想过他居然还会画画,却又画得这样好,若是将此画展于世人面前,不知要掀起多少惊涛骇浪。于是当下就抱拳相对:“子潇当真让我好生佩服,人不可貌相,我今日是信了。” 子潇听他这话,面上却一阵不屑:“哼,你这话什么意思?觉着我瞧上去像个绣花枕头没本事对不对?” 夜袖抬起眸子,唇边勾起一抹澄澈笑意:“我以为子潇只是个轻功了得的少年,并未想到你还会作画,心中感叹万千罢了,子潇莫怪。”说完,便拉开怀中的布包,露出大片诱人的点点鲜红。 “咦?”子潇朝他扑来,蹲下,伏在他双膝上将那小果子一个接一个送入口中:“你这儿竟还有,真好。” 贪吃间,竟未瞧见夜袖的脸色蓦地变了变,眸中闪过云朵般的大团深紫。夜袖俯下身来,玉白修长的掌拂上子潇的妖娆小脸,声音低沉动听:“子潇,你吃着这些果子,有甚感觉没有?” 子潇的动作停了停,感受到从他掌心里传来的热量,心中竟像被一群蚂蚁噬咬,又痒又疼,瞬间便红了脸。“没有……”他道。 夜袖未答话,就这般瞧着子潇伏在他的膝盖上,面上神色渐渐变得痴狂,仿佛见着了阔别已久的情人。他喉结动了动,心中忽然想起那日对子潇的告白,又想起子潇看似平淡的反应,胸膛中仿佛流淌着潺潺凉水,甚是难过。 他不知晓,子潇对他的情意,又怎会比他少。 但这尘世就是这般,你情我愿亦不见得能在一块儿。 外头雷雨交加,房中的窗子开了条小缝,偶尔会有雨点飘进来,在半空里碎成无数道水点,再落下来时,已是细不可见。夏风中有明显的湿气,顺着细缝钻入房中,像是丝丝缕缕的水沁湿了布匹。 子潇这般蹲着,伏在夜袖的双膝上,能够异常清楚的闻到,从夜袖身上传来薄荷般的清香味。他说不清是从何处飘出,只觉着闻到这股香味,浑身上下都觉得舒服陶醉。那香气在子潇体内一缕缕堆积,很快便沁入了他的心里,将他平静的心弦给撩拨得乱七八糟,使他心神不定。 沉醉间,似乎有甚么感觉,从下腹到心口,宛若忽然烧灼起来的火焰,顺着心脉一路往上爬。 忽然意识到,那香味,不就是男子身上特有的雄性气味么……这味道自己察觉不了,似乎只有旁人才闻得到。 子潇隐隐觉着不好,眼下愈来愈盛的异样感让他就快要化成一滩水。他想站起来,小腹那儿却猛地划过闪电般的感觉,于是两双腿就不自觉地一酸,子潇低吟一声,跌坐在地上。 “你怎的了?”夜袖正觉着诧异,眼前子潇为何脸色潮红,又见他仿佛是想站起来,但却双腿一软,将夜袖吓了一跳。 “没事……”子潇羞红着一张脸,在心中将自己骂了个遍,甚么“骨头轻”“下贱”一类的词语都用上了,却依旧觉着自己当真羞耻得很。 闻着男人味也能这般敏感……真是,真是不知怎么讲自己了。子潇恨不得双眼一闭,挖个地洞钻进去就好。夜袖瞧他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心里诧异得紧,手掌覆上他的额头:“子潇,是不是身子又不舒服了?” 子潇摇头,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故作镇定在夜袖旁边的竹椅上头坐下。此时他心中正又羞又气,瞧瞧仙人似的夜袖,再想想自己,便觉着不洁得很。一转念,又想起影沐对自己做的腌臜事儿,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平静了半天,一旁夜袖也不讲话,任由子潇一人在心里叽叽喳喳骂了自己又骂了影沐,舒服多了之后,才转过脸望向夜袖,恢复了那妖娆自若的模样。 “夏侯那果子当真好吃……这小丫头也不知从哪弄来的东西,瞧它们新鲜的很,莫非是山上便有?”子潇转移话题,无非为了图个心中舒坦,一双狭长的黑眸子中亮晶晶的,比水晶还美。 细密遥远的雨声中,夜袖转过脸来望着子潇的眼睛,沉默半晌,低声道:“这就不知了。”而后便安静下去,一语不发地瞧着窗外。 莫非他知晓我方才的猥琐想法了?子潇狐疑地瞧了夜袖几眼,无奈从他波澜不惊的脸上甚么都瞧不出来,便只好放弃,一同扭过头去,瞧着窗户外头偶尔闪过的雷电。 第四十二章:雨声犹环佩 雨天,似乎无论如何都无法让人高兴得起来,夏季又时常雷雨交加,好端端的心情被那倾盆大雨一浇,仿佛某些快活的东西便随着雨水流淌而去了。 子潇此时只觉着肚子里酸酸的,饿了。他悄悄转过眸子瞟了眼夜袖,发觉他依旧在发愣出神,心中叹了口气,想,今日夜袖也不知是怎么了,跑过来找他便也算了,居然还不走了,是想让他饿死在这儿么? 雨声犹环佩,叮当拂檐响。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子潇觉着自己都快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夜袖才转过头来,一脸的如梦初醒:“子潇,你是不是饿了?” 子潇心道你才反应过来么?嘴上却说:“有点儿,你渴不渴?我去给你倒杯茶啊。” 顺道再偷吃几块水果糖好了。 想不到才刚起身,手掌便被人一把抓住,炽热的温度从指尖开始迸发,一发不可收拾。子潇身子僵住,保持着站起身背对夜袖的模样,胸膛起伏宛若绵延山川,他另外一只手捂在胸膛前,一颗心就快跳出来了。 夜袖坐在竹椅上头,瞧不见子潇的神情,只是紧紧地抓着他的手掌,漆黑的眸子仿佛冰雪融化,泛出温润的光来。“不用去给我倒茶,”他声音好似天籁:“等会儿我便带你去吃东西,先坐下来陪我说会儿话。” 子潇被他牵着手,面容却由紧张逐渐展开,成了惊讶。 印象中,夜袖总是冷若冰霜或宛若玉雕,语气几时竟成了这般温柔和顺了?子潇强压心中的疑惑,转过身来瞧了他几眼,而后将手掌从他手中拿出,后退几步蹙着眉头坐下来。 “你今日是怎的了?”子潇问得小心翼翼,“为何我觉得,与平时不大一样?有心事么?”他睁着一双漂亮的眸子瞧着对面那人,声音放得很轻柔。 夜袖凝望子潇半晌,唇边却无端勾起一抹笑意,摇了摇头,然后趁着子潇发怔的时刻,手指快如闪电,一把伸过去就将他微暖的玉白手掌给再次握在了掌心,抓得紧紧,像是不愿再放开了一般。 对面子潇却惊得快要跳起来,一张妖娆的芙蓉面顿时羞得通红。他将自己的手掌往回抽了抽,发觉抽不回来,夜袖反而握得更紧,便也不挣扎了,红着脸,两片漆黑睫毛拼命颤抖,一副受了委屈又不敢言的模样。 不知你有没有仔细瞧过,冰雪融化的模样? 那坚硬雪白的寒冷事物堆砌在一块儿,瞧着虽美不可言,但又着实觉得入骨九分寒。夜袖在寻常时刻给人瞧见的,便是一大堆冰雪堆成了一个人的印象,可眼下他细细地瞧着子潇,唇角的笑意比五月微风还要温柔几分,一双漆黑的眸子里宛如化雪,水汪汪,波光粼粼。 白雪融化之时,实则是最动人心魄之时,你瞧着它们为了你而缓缓融化,变成澄澈通透的液体,沾在衣袖上,再也不想与你分开。 子潇不是不知晓,夜袖对他的心意,那日他都挑明了说,就差道出那三字了,却被子潇活生生堵住,再咽下肚里。 午夜梦回时,子潇又何尝不会想起那些柔情入骨的点滴,只是铺天盖地的绝望好似黑色海潮,将他寸寸淹没,勒得他无法呼吸。 从他被人送进云雨楼的那一刻,就不配拥有爱情。 从他被影沐迷晕了强要时,就更不配被夜袖所爱。 他觉着自己是个徒有一张美貌面皮的人,外表瞧着无垢洁净,里头却是一团浓淡不分的混沌。子潇在心中将自己嘲笑一番,你这种东西,如何配得上夜袖?那个仙人一般的男人…… “子潇?”夜袖轻声唤他,“看着我的眼睛。” 心中无端一阵刺痛,子潇如画的眉眼轻皱,想要立即结束这愈发不可收拾的场面,却发现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只能顺着夜袖的话缓缓抬头。视线划过那人整洁玉白的下摆,银色腰带,衣襟上的云纹,再是雪白的脖颈,然后……便是唇,高鼻梁。 最后停留在他深情的眸子里。 那样漆黑泛紫一双眸子,已经不见一分一毫的冰雪了,满满的全是一款名叫“爱意”的熏香。它们在被子潇发现的那一瞬间自燃,烧出丝丝缕缕的香气,将两人紧紧捆绑。 夜袖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仿佛叹息一声,却又微笑:“子潇,那日你截断了我的话,今日我却要将它说完。子潇,我甚是中意你,你可愿与我共度余生?” 窗外雷雨缠绵电光闪闪,房内香气袅袅红了人面。 南子潇十七岁那年的八月雨季连绵,有位谪仙般的道长握着他的手,对他诉说情意。他一脸呆滞却又面若桃花,红得快要熟透了。 待子潇察觉过来时,自己已被站起身来的夜袖给拥在了怀中,他坐在竹椅上,一张滚烫的小脸正埋在夜袖的腰间,呼吸里能够闻到他道袍上的茉莉气味。子潇憋了一口气,心中好似有无数把鼓槌在敲打,他多想立即便答应了夜袖,告诉他,自己愿意同他在一块儿,每天吃不到肉吃素也行,只要是能与他在一起,怎样都行。 可是,这样一个不再完整的身子…… 子潇苦笑。这样一个身体一个快死的人,怎么配得上你呢?夜袖。 夜袖拥着他,面上带着温柔的笑意,心中却隐隐生疼。 在这一刻,他几乎分不清,眼前这人究竟是子潇,还是自己一直要寻找的那个男人。 他们共享了同一张脸,同一个魂,却有着截然相反的性子。 那些隐隐约约仿若前世的记忆,在见到子潇的那刻便缓缓苏醒,又在他瞧见了魔界书籍的时候宛若一只怪物,将那些清醒的情绪全部吞噬,只剩下了他千里迢迢来到人界的理由。 只是,那些往事,并不是眼下便能全盘托出的。 “子潇,你不答应么?”夜袖的声音低沉下来,好似雨天的风,潮湿沉重,带着难以察觉的惆怅。 子潇只是摇头,一双手臂缓缓抬起来,却在半空中犹豫了会儿,但还是带着坚定,慢慢地,环住了夜袖的腰。 这世上,当真不是相爱便能在一块儿的,此刻他只能抱着那已刻在了心头的人,将所有的苦涩吞下。 山下小镇,街边客栈。 眸子里映出的是一大群撑伞而过的绿衣姑娘,她们笑意吟吟眉眼弯,发梢被雨点打湿,沾在背后的衣服上,很快便挤在一团走出了视线。客栈中不乏大把避雨的路人,一个个将茶杯捏在手里,眼睛却直直地投到外头去,猜测这雨甚么时刻才会停。 夏侯背着把长长的九星刀,又给对面那小少年倒了杯茶。 “牡丹,方才你说的,当真?”她黑眸清亮,将那唤作牡丹的少年映在里头。 “自然当真,殿下忘了我爹爹是干甚么的吗?”语气甚是自豪,牡丹将雪白的小脸朝上头一扬,面容精致可爱,一双鲜红如宝石的大眼睛光芒流转。 夏侯瞧着却没有牡丹那样快活,她怔怔地发了会儿愣,而后放下茶杯,幽幽叹口气。 牡丹用手掌托着张小脸,圆圆的大眼睛瞧着很像一只兔子。他的衣服上头绣着大片牡丹花,随着肢体动作而晃动,流光摇曳得很刺眼。“殿下,”他瞧着夏侯,声音清脆:“殿下与千花交情很好么?万物终有一死,殿下别难过。” “你个小孩子,懂什么。”夏侯似笑非笑瞧牡丹一眼,“你以为我是为千花难过么?那可不是,千花那人风流成性,我早早的就看不过眼了。” 第四十三章:苔色连深竹 夏侯这话声音不大不小,与外头的雨声混合在一块儿,仿佛掺了冰糖的苦涩草药。牡丹面不改色,依旧睁着一双红色的大眼睛,问她:“他风流成性,殿下你不爽甚么啊?” “就说你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嘛,千花身为六魔帝之一,这般不顾形象,外头人说话不知有多难听呢,连同其他五人都没有面子。”夏侯白眼一翻,常日里那副无谓的样子似乎也摆不下去了,回想起那飞扬跋扈的人来,心中甚是不悦。 牡丹似懂非懂,红宝石似的大眼睛滴溜溜一转,将手边上放着的两个纸包提上来,放在夏侯眼前:“殿下莫生气,若是没有别的事儿,牡丹便先行告退了,那边还有事情找我。这两包百花糖就送给殿下了。” 眼前这身着广袖衣裳的少年,虽瞧上去只有十二三岁,声音极其清澈,模样也甚是甜美,但夏侯不得不承认牡丹委实是个左右逢源的孩子。眼下她瞧着牡丹的澄澈大眼,艳丽双唇勾起一笑:“这怎么好意思,我让你帮忙打听到了那样重要的事儿,还收你的东西,实在过意不去。” 牡丹瞧了瞧四周,模样像个小兔子,又转过来朝夏侯眨眼道:“那有什么,殿下向来对我极好,送两包糖果着实算不得甚,殿下就快收下吧,我真得走了。” 夏侯见他有些急,也不再挽留,只是一手接过他递来的两包百花糖,一手在怀中捞了捞,捞出个血红色的玉坠,放在他手心:“就当做是谢礼吧,这次定也麻烦你爹了,要找冥神看那玩意儿也不是甚么简单的事,你走吧,我过会儿也得上山去。” 牡丹知晓夏侯的性子,她若是开口了必定不是客套话,于是就接过了那血红坠子,朝她拱手道谢,绣着牡丹花纹的广袖悠悠一拂,便不见了。 夏季雷雨总短暂,那轰鸣的雷声在天空滚动不了多久,遍随着散去的雨云一同化开了,宛若撕裂的金线。 跨进溪云观中没多久,夏侯便有些走不动了,伸长着一双结实紧致的长腿坐在石凳上头,下面铺着张油纸,又在油纸上头铺了一小卷草席,甚是舒服自在。她十四岁开始便时常与霜骨吵架,吵着心烦了就独自一人下山闯荡,往往是大半年才回这儿一趟。霜骨常说,正是因为常常离开,才学会各色五花八门的生存法子。 夏侯在脑子里想着霜骨那清冷精致的模样,脑袋靠在旁边树干上,目光悠远,瞧不出在想甚。过了好些时候,她才悠悠地直起身子站起来,将一身鹅黄的短装拍了拍,朝着雪楼的方向过去。 一路上她不似从前那般,下雨后就喜欢去踩水洼,瞧着水花飞溅,心中愉悦得很。今日却是反常,步子无端犹豫,一双弧度漂亮的眉毛也微微皱起,瞧着像是有甚么烦心事儿般,沿着道路慢悠悠地走。 谁知走到半路,还未到雪楼时,夏侯无意朝着前头一望,望见了子潇,他一袭白衣如冰雪,面上却凝着散不去的阴翳。 “子潇!”夏侯朝他喊一句,几步就跑过去,将双手背在后头,歪着脑袋一脸俏皮:“你这是怎的了?神色这样不好,身子不舒服吗?”说完,将一颗方才牡丹赠送的百花糖伸到子潇面前。 似乎是有心事,子潇瞧见她这幅模样,脸上竟有些恍恍惚惚,过了好半天才发觉与自己讲话的人是夏侯,心中猛地回过神来。“真是……昨夜没睡好,眼下就有些心神不定……这是什么?” 夏侯嘿嘿一笑,伸手将那颗糖塞进了子潇口里,笑道:“这叫百花糖,怎样?好吃吧。” 子潇蹙着眉尝了尝,又缓缓将斜飞入鬓的眉展开,笑容轻轻浅浅:“好吃。哪来的?你吃的东西倒是不少,方才那个……那个,夜袖将你让他给我的果子我也吃了,味道着实不错。” 本是一脸笑意等着子潇回答的夏侯,听见他后面半句话却渐渐眯起了眸子,杏眼中有一闪而过的阴霾。她瞧着子潇,面容有那么一个转瞬是完全阴沉的,但又迅速变成笑脸:“如若我说,这些可都不是人界的食物,子潇你信是不信?” 子潇怔了怔,“噢?”的一声转过眸子盯着夏侯,眼中神情狡黠,仿若万里晴空上一朵善变的云。“不是人界的,莫非还是妖界的不成?妖界的东西我可吃过,那教训可不是一般的狠。” 他指的是体内剧毒,夏侯听在耳中,胸中却莫名地一阵心疼。 其实……子潇也算是个可怜之人吧?夏侯将他眸中天生的星光尽收眼底,心中叹息连连。他中了妖界之毒无药可解不说,还遇上夜袖这个……这个煞星,不知夜袖明白真相后又会如何,子潇分明对他真心相许了。 见夏侯不讲话,眼神又忽然变得哀伤起来,子潇不禁疑惑得很,两人就这般对视许久,他终是忍不住:“我说夏侯,你没事吧?瞧着我发呆作甚?” “没……子潇,在那边亭中坐会儿吧,你吃过了么?”夏侯扭头,望了眼不远处的一个石亭,又将目光定在子潇面上,瞳色在雨后初晴的光线中宛若茶晶,带着丝丝缕缕的浅棕。 子潇沉默片刻,能瞧得出有些强颜欢笑:“吃过,那就去坐会儿吧,横竖也没甚么要紧事。” 雨后天色澄清,泉水般透彻,这两人心中皆有事,却都装作一副好端端的模样,在石头砌成的亭子里坐下。子潇将衣摆甚么的整理好,又是一阵发愣,接着便将脑袋偏到一旁,瞧着亭子下头的一汪池水。 夏侯跟着他,就在他旁边坐得端正。风将她脑袋两侧与前头的浓密碎发吹得悠悠飞舞,后头一条长长的发辫垂下去,宛若漆黑的柳枝,闪动的光泽强韧健康。 两人就这般坐着,同样是心里装着秘密,一个有关于情事,另一个却是比夜间的天空还要漆黑阴暗。 夏侯觉着,自己心里的那件事,就好似一个装着铁罐子里的怪物尸首,正在飞速地腐烂发臭,最后化为一大桶漆黑浓郁的黑色液体,不停地漫出来,流淌得四处皆是。 但她不能让它们溢出来,更不能四下流淌。 于是夏侯深吸一口气,转过脸,瞧着子潇的侧脸,却忽然惊艳。 这张脸,与那个人真的很像。 只是那人时常会露出勾魂夺魄的媚笑,一举一动皆风情万种。 但眼前这个,却更像个披着妖娆外衣的世外隐者,瞧向任何事物的眼神皆看似好奇,却如同死湖。何为死湖?便是空有清水三千却纹丝不动的水域。 她不会看错,这个妖娆万千的子潇,一颦一笑皆牵动人心,但那具美妙身子中的魂魄,却是比任何人都要绝望空洞的。没有对生的渴望,亦无对死的惧怕。他似乎,已经将自己的命给放开了。 从子潇醒来的那一刻开始,夏侯便瞧见了,那双比桃花还要妖媚的狭长眸子里,对死里逃生的丝毫惊喜都无,只有在瞧见自己这个陌生人时,才露出了一闪而过的疑惑。 她想不到,当一个人连对生命的渴望都彻底失去时,是遭遇了怎样的境遇,心中堆积的绝望究竟有多深。 只是那双宛若月落峡谷般的眸子,将她整个人都要给吸了进去。 第四十四章:对镜生幻颜 夏侯望他望得出神,却没瞧见子潇已经缓缓将脸给转了回来,一双光芒流转的眼珠子与她恰好相望。 “你有心事。”子潇唇边带笑,语气是十足的肯定。 荷香莺歌里,夏侯也毫不掩饰,朝他点头,声音爽朗:“嗯,的确是有心事的,还是很伤脑筋的心事,唉,活着好累。” 子潇噗嗤一声笑出来,用奇异的眼神打量她:“想不到夏侯侠女也会有感叹的一天,我还以为你永远都是无忧无虑。” “非也,我也是活物,只要是活的就没有不忧愁的。野兽会因没有食物而犯愁,人则是为情为财,为人为事而犯愁。可这世间太大,大家都很忙,你再忧愁也是徒劳,无人会抽空来管你。” 觉着她这话委实有趣,子潇瞧向她的目光中,竟也带上了几分好奇探究。他想,一个瞧上去这般快活的女孩子,究竟是为了什么事而愁眉不展呢?但转念一想,方才她说的也没错,只要是活物,就有忧愁。 “子潇。”夏侯唤他一声,眸中仿佛有艳阳之下的无尽绿林,绚烂却深沉,她的双唇鲜红如火,形状甚是好看:“我有个故事,你想不想听?”语气很是平静,好似一个正儿八经准备讲书的说书人。 子潇两片漆黑的睫动了动,终于还是轻笑着点了点头。 不知为何,或许是这天光太过明亮,夏侯的声音在这样身周飞舞着蜻蜓的荷塘正中,听着有些沙哑低沉。这个面容清秀却美得刺眼的女子,竟有一副比女人爽朗数倍,但又比男人温柔百倍的嗓子,当真奇妙。 “从前,那是许久许久之前了,有位年轻有为的少年,小小年纪便打败了族中六大势力其中一只的头目,成功坐上那一只势力的最顶端,与其他五人平起平坐。那剩余五大势力的头目有男有女,却也都是不过二五的年纪。那少年一坐上新位置,五人中的其中一个男人便瞧上了他,将他引诱,” “断袖之癖,虽还是有人觉着不洁,但在那时已是常见的。时常能见着男子与男子相拥相吻,女子与女子同住。那少年从那以后便痴迷上了那男人,男人生得妖媚好看,平日里本就是个风流浪子,但竟也爱上了少年,两人……便在一块儿了。可好景不长,那男人惹上了外头一个能力通天的人,被杀了,用水法术给杀死的,鲜血骨肉一块都没剩下……” “那少年很是伤心,独自一人跑出族里,到外头去了。过了些许年,他竟在外头寻到了一人,模样生得与那男人一个样,仿佛是……仿佛是并蒂莲。那少年觉着,这个人应当是那男人的转世,于是便接近他,还爱上了他,不仅如此,那个与男人生得一模一样的人,也爱上了那个少年,两人,两人……” 山间池边的风很凉,穿过重重金剑般的阳光,将亭中二人的头发吹得高高飘起,浓墨般美丽。子潇目不转睛,听着夏侯略有些沙哑的嗓音,觉着心都快醉了。这故事很哀伤,听的人惆怅,讲的那人也哀伤。 仅仅是对着同一张脸,便能够爱上么?模样相同的二人性子或许不同,前边一人爱吃苹果,后头一人爱吃石榴。若是心里还存着对前头那人的回忆与爱情,瞧着眼下这人,就不会觉得自欺欺人? 诗人说,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子潇想,那少年的心中却是觉得,昔人对镜生幻颜,假亦作真怎未可。想到此处,心中却是苦笑,世上若真有这么一对奇人,又有谁能猜得出他们脑中在想甚? “子潇,这个故事你怎样看?”心中正回味间,耳朵里就蓦地听见夏侯问出这么一句,声音又清澈起来,仿若滤去了泥沙的溪水。 子潇抬睫,望着她,沉吟片刻道:“这二人,或许都是快乐的也说不定。” 夏侯吃惊:“胡说,为何会快乐?一个将他人当做故人一般来爱,另一个被蒙在鼓里,也痴痴地爱着那人,快乐从何而来?” “非也……那失去了最爱之人的少年,每一天每一夜定是极不好受,思念一个人的滋味仿佛匕首刻骨,更何况那人已经去了幽冥之境,再也回不来。他就那般带着绝望难过离开族中,却有缘能遇见另一人,还与故人生得一般模样,心中安慰定是如温泉之水,便将心中的爱恋全都倾倒在另一人身上,为何不快乐?” 他声音极轻,狭长动人的眸子缓缓眯起来,一张玉雕般的面容沐着阳光,显得极其温柔。仿佛瞧着这花似的人儿,心中再痛的伤也会愈合。夏侯痴痴地瞧着子潇,心里却好似有一根细长的针,一点点扎在上头,痛得就快要流下泪来。 “那另一人呢?”她将面上神情摆得不那么矫情,又问。 子潇在沾染了荷香的风里轻笑,像个多情的诗人:“另一人才是最幸福的啊,有人倾尽所有来爱他,还有甚不知足的?哪怕只是爱他那张脸,也是一段刻骨铭心的恋情,不是么?” 夏侯跳起来,鹅黄的衣裳晃出亮闪闪的光,“子潇你胡说!”她气得眉头紧皱:“哪有人会这样想的,子潇你的想法分明就是古怪至极,不算不算!重新说!” 她满脸气愤,想让子潇改口,然而此刻子潇却是笑得淡然无比,一双水似的眸子里闪过精明的光,声音慢悠悠:“夏侯,你究竟是想让我说甚啊?莫非你讲这个故事,是想……” 子潇这么一说,夏侯就吓得小脸煞白,连忙扑到他身旁摆手:“不是不是,我并未有任何意图!只是……只是偶然听见这么一个故事,为后头被当做代替品的人抱不平罢了。”她声音越说越小,最后还补充一句“你可别瞎想”。 虽觉得略有疑惑,但子潇琢磨片刻,依旧在心中放过了夏侯,笑着将手掌放到她的脑袋上,摸着那一头绸缎般的好头发:“我没乱想,乱想的人可是你啊。话说回来,你这头青丝是怎的保养成这般地步的?莫非是整日用何首乌泡了水淋头发?” 夏侯一愣:“你怎的晓得?” “奢侈。” 他双唇轻轻开合,花瓣似的柔软,看的夏侯直发愣。她心想,这个子潇怕是生得比那人还要美吧?两人形似但委实不神似,子潇身上的气息宛若潺潺细流,温柔绵长,不似那人……风骚得很。 瞧了子潇半晌,夏侯从他身旁站起,面上又恢复成平常的爽朗无谓:“子潇,明日便是中秋佳节,有甚么打算没有?是跟夜袖一同赏月呢,还是跟我一同出去玩儿?” “明日?”子潇有些惊讶,瞪大了眸子望向夏侯。也不知道是在这所有人皆无欲无求的山上待久了,还是别的,他突然发觉,自己着实是连今日几月几都弄不清,恍恍惚惚的,竟觉着活一天是一天。 “是啊,瞧你这迷糊样,不是前几日病糊涂了吧?连日子都弄不清了。”夏侯笑他,一条系着金色绑腿的长腿搭在旁边的石凳上。子潇抬眼时,正巧遇上一阵被阳光烤得灼热的风,吹过眼前夏侯的碎发长辫,后头那把锐利长刀将她一衬,很是英姿飒爽,女将军一般威风。 子潇怔了怔,半晌才轻笑起来:“要斗嘴你去找砚青,我从未与女孩子讲太多话,你还是头一个,所以斗嘴可斗不过你。” 一听他这话,夏侯便撇了撇嘴,满脸的不情愿:“砚青?拉倒吧,出了上回那事儿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跟他讲过话,路上远远地瞧见了我也会改一条道儿。” “为何啊?” 第四十五章:秘密 “还能是为何啊?”夏侯叹口气,略带嗔怪地瞧了眼子潇,声音煞是郁闷:“打个架还能出那趟子事儿,他那体制也忒古怪了些。我可不敢再招惹他,等会儿又被甚么魔气扰了心,霜骨还不砍了我啊。” 子潇苦笑,面上神情格外温柔:“你就胡扯吧,二长老那般疼爱你,怎的会砍了你?” 本是出自内心的一句话,被夏侯听在耳朵里,竟不可思议地带上了某种别的味儿,她转瞬间便红了脸,一直红到脖子那。“你才胡扯……霜骨那老头子哪里疼爱我啦?说得好生肉麻。” 子潇奇道:“不疼?你从山上头跑了下去,还是他亲自从外头给你找回来的呢,说话可不能昧着良心啊,夏侯。”他双唇弯起邪邪一笑,贝齿雪白,一双眸子向上斜挑,风情万种地瞧着夏侯。 好美的一张脸。 将子潇瞧在眼里,夏侯竟暗自叹了口气,为何他这么一个如假包换的男子汉,竟能生得比她这个女子还要美上那样多?若不是……若不是自己心中已有了另外那人,整日这么瞧着子潇的脸,非喜欢上他不可。 “那是你不了解,”夏侯将眸子转向另一头,“霜骨那老头子特烦人,嘴巴利得跟刀子似的,每次都将我毫不留情地乱戳一通。”说话间她甚是气呼呼,但一双杏眼之中却仿若盛满了初春的江水,烟波柔情千里粼粼。 两人一站一坐又聊了会儿,任这池心亭中的熏风阵阵,将二人一身衣饰皆染上荷香,真乃熏香房般的一处地方。许久过后,子潇在一片荷花相碰声里分辨出观中小道敲钟之声,感叹眼下竟已是巳时了,便拍拍衣裳准备离开此处。 他刚从亭边长椅上站起身来,便被夏侯叫住。 “有事?”子潇转过身,一双含着桃花春水的眸子定在夏侯脸上。 如阳光一般明媚的少女面容,当真分外迷人。 夏侯定睛瞧了子潇半晌,忽然就皱起眉头,眸中竟有叹息之色:“子潇,你心情不太好是么?我瞧你方才那样久的时间,虽也笑了,但还是有些惆怅神色的。你若是有心事又不怕让我知晓,就说出来罢,我不会对外人讲的。” 她说的极其诚恳,子潇心中听着甚至感到温馨,但一想起令自己随时都在分神的那事儿,子潇便又不自觉叹了口气。 夏侯急了:“你……你若是不愿说也没事的,我不逼你。” “并不是,只是那件事儿,我着实不知该从何说起。”子潇后退几步,又在那长椅上头坐了下来。夏侯见状,便也毫不犹豫地走到他身边,挨着他坐下,大有一副“我就在这儿守着,你不许走”之势。 子潇在心中琢磨片刻,便将早晨夜袖来他房中所发生之事,统统给倾倒了出来,句句轻声,字字缓慢,声音间又极其动听,听得夏侯双颊绯红,已在心里给当成了故事。而后,子潇说完,缓缓叹了口气。 虽与夏侯认识没过几天,但这少女似乎与旁人并不同,她浑身好似皆笼罩着层名为“正义”的光晕,那光刺眼得很,刺得子潇打心眼里觉着夏侯就是个比男子还爽朗,还光明正大的好人。 眼下,夏侯听子潇道完,也不说话,只是一双眸子里竟悠悠转动着类似痛恨的神色,宛若许多漆黑浓郁的墨水。它们在她上一刻还清澈似泉的眼中渐渐蔓延,汩汩流动着,又像是不断延伸的黑色叶脉,连同她明媚的面容,也一同染上了痛恨的色彩。 “你……为何那副神情?”子潇垂睫轻声发问。他比夏侯要高上一些,漆黑的澄澈眸子宛若琉璃,映出夏侯那张被墨汁污染了般的脸。 转瞬间,浓郁的墨色褪去,夏侯睫毛上下开合,那些墨色便隐入在她的瞳孔中。她叹了口气,神情苦涩,抬起脸来仔细地瞧着子潇:“夜袖他,当真对你诉说情意?” 子潇不知她为何这般问,只好点头。 “那你,是答应了没有呢?” “我甚么都没回答他,只是……只是抱了抱他。后来夜袖问我,喜欢什么样的生活,我说平淡如水便好。谁知他却反问我‘夜夜歌舞荣华富贵不好么’。我不知他这是什么意思,可我着实不爱甚么夜夜歌舞,也不爱荣华富贵金银满堂。”子潇朝着夏侯苦笑,神情无辜又不解,浓密的长睫轻轻颤动,将那花一般的容颜装点得更是惑人。 夏侯在心中狠狠将夜袖骂一顿,但面上未表现出一分一毫的不悦,只是极诚恳地望着子潇:“子潇,你也是很爱夜袖的,是不是?” 子潇愣了愣,随即展开一个略带羞涩的笑,一双眸子春水流淌:“我……或许是吧。” 说话间,夏侯瞧着眼前美不胜收的少年,忽然就没了语言。 他那双对万物都毫无希望的绝望眸子,也只有回想到夜袖时,才会流淌出凤凰羽毛般的光彩来,就好像一阵春风吹过,万物皆因其复苏。 夏侯想,他一定,是极其极其爱夜袖的。 可是,若夜袖知晓了那件事,还会如同眼下这般喜爱子潇么? 定不会的。夜袖若是知晓那事,或许会大怒一场,将这凡间给破坏成多年前他对付另外一人时的模样,而后便拂袖而去,回到他该去的地方。 只是须臾间,夏侯便在心中画出了一道禁忌线,她将唇舌作为最严密的封印,打算将那秘密藏起。 子潇,你是个好人,我会让你幸福,让你永远被他深爱。 且看浮云空余夏,待到中秋酒玉盘。 夏侯在池心亭与子潇告别,回了通仙宫。子潇瞧着她的背影,只觉着这快活的女子竟也好似被黯然之色笼罩,一时有些感叹,这世上果真无论怎样快活的人,亦是有忧愁一面的罢? 夏季熏风迂回萦绕,将子潇身后如丝绸般的长发吹得泛光,一阵阵好似黑色波涛。他在亭中伫立良久,闻着充斥在四周的荷香,一只蜻蜓飞过来,落在他的耳朵尖上,几条细长的腿来回踩踏几下,又飞走了。 还有一事,方才是他未对夏侯说的。 此时此刻,恐怕夜袖依旧还躺在自己的床上,将黑羽毛般的睫毛静止不动,昏昏沉沉地坠入梦境,不省人事。 那时夜袖步步紧逼,让自己与他在一块儿。那样渴望的眼神与炽热的呼吸,子潇承受不住,只好飞指弹出沾了迷魂药水的银针,刺入他的肌肤血肉,他转瞬间便昏了过去。 想到那样一个冰雪似的人儿,昏迷前难以置信却又无奈苦笑的神色,心中就有些胀满的感觉。 被甜蜜所胀满。 夜袖定是极其了解自己的,所以才会露出那种即使自己做了天大的错事也能原谅的神情,眼中的宠溺掩都掩不住,就那般倒在子潇的怀里,头上的玉冠也落了下去,长长的黑发散了他满身。 只是……夜袖总有苏醒的时刻,到了那时,若他再次逼问,自己又该如何回答呢? 子潇站在亭中,揉着额头苦笑。 也罢。 该来的,总是要来。 正午时分,子潇在饭堂解决完一顿素餐,正琢磨着要给夜袖带些甚么菜回去吃时,冷不丁就被人从后头给搂住了脖子。 “嘿子潇,正巧啊,你也来吃饭。”砚青笑嘻嘻的不怀好意。 子潇拍了拍心口,想我差点被你吓死,还以为是夜袖醒了跑来找我报仇呢。他将脑袋朝后头转了转,对上砚青的一双黑眼睛:“我都吃完了,正要给人带一些回去吃……” 砚青凑上去,鼻尖都快挨着子潇的脸了:“给人带?给谁带啊?” “呃……给雪楼一个受了伤的伙计带,他昨日从高处摔了下来,腿疼……”子潇将声音装得很平静,一颗心却猛跳不止。 “噢?”砚青邪邪一笑,目光牢牢所在子潇脸上:“正好我身上带了些伤药,活血化瘀还能接骨,那我干脆便陪你一同回去吧。”他将手臂滑下去,搂着子潇的肩膀狠狠一用力,子潇就觉着快被他勒死了。 只是转瞬间,子潇就在心中飞速琢磨了好几种用来甩掉砚青的办法,但他最终还是暗自叹了口气,一双狭长的眸子转过去,掏出几枚钱币来买饭菜。砚青将子潇放开,凑到他跟前,瞪大了一双眸子:“哎呀,你这伙计的口味真是挑剔,我瞧瞧啊,酱豆腐,烧土豆,金针菇子汤……啧啧,早知晓前几日我也让你买饭了,这么会选。” 子潇横他一眼:“你若是也摔断了骨头,我下山去给你买猪蹄子!” “胡说,我可是个道士,你见过道士吃肉么?” 懒得再与他争辩,子潇将那些饭菜全都用点螺的食盒装着,而后提在手上,一声不吭便要走。砚青见状,笑嘻嘻地就准备一把拉住他,谁知子潇身形微微一动,整个人就如同灵活的鲤鱼般滑出了砚青的手边上。 “嘿……我就不信邪了。”砚青心中一声惊叹,但面上还是露出了笑意,撒开腿就去追子潇。 但子潇是个甚么出身,南家的轻功与暗器功夫向来不是盖的,子潇见砚青竟追了上来,心中一横,便也施展出自家的轻功,白衣飘飘如同一阵雪白的风,转瞬间就吹过了好几处地方,反而让砚青越追越远,到最后竟完全瞧不见子潇的踪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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