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故事很简单,是一个拥有琥珀色眸子、能够看见非人类的少年,和他所遇见之物一起经历的点点滴滴。 少年:你是……妖怪吗? 鬼面:那是人类的说法吧,我的名字是巽。 短暂的邂逅与离别,那每一段刹那之间的回忆,都会比常人遇见更多,那么,无论好坏都希望自己能够好好珍惜。 我们就这样不经意的遇见,然后一起走过年少的心情,再遇见未来的自己。 遇见,是这个世上最美好的词啊。 所以,这是一个有关遇见和告别的故事,至于离开,我们习惯把它称为下一次遇见。 内容标签:灵异神怪 花季雨季 天作之和 搜索关键字:主角:穆夏,巽 ┃ 配角:鄢淮,妴胡女,孙于妫,孙司南,叶叔叔一家 ┃ 其它:遇见,遇见之物,妖怪,聊斋志异 序 你,遇见过妖怪吗? ——题记 “哈……哈……呼……” 一阵剧烈的喘息声在公园的小树林间响起,悉悉索索的枝叶摩擦声迅速地移动着,由远及近。周日午后的阳光斑斓,显得寂静的绿海中这番响动格外清晰。 突然,从一堆灌木里跃出了个人影,几乎是弹跳出来的这个人用外套蒙住了头,因而看不清脸,但隐约是个男孩。他略显单薄的身体没有一丝停滞,刚落地就即刻飞一般地往更远的地方奔跑……给人一种像是在逃避什么的错觉。 几秒后,他经过的灌木丛像被巨物碾压般地骤然向前倾倒一片,瞬间又再恢复原样,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宁静的阳光洒在绿油油的灌木上,焕发出生机盎然的新色彩。 巽篇·壹 春天,万物伊始,草长莺飞。 ——题记 商业街上的人们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一个用外套蒙着头的少年用极快的速度飞奔而过,时不时有被撞到的人咒骂出声,而少年只是匆匆而过充耳不闻。 他无视了红绿灯的变换,飞快地窜出了人行道朝对街跑去。这边近港区所以集装箱卡车还是很多的,突然,旁边一辆卡车呼啸而来……幸而司机猛地刹车才没有酿成惨剧。尽管这样,尖锐的刹车声还是把在场的众人吓出了一身冷汗,包括那个惹事的少年。 “格老子的!娃娃不看路飞叉叉的乱跑要命不要!” 司机是个蜀川汉子,他把头往外一探,中气十足地叫骂道。 少年怔怔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卡车,他的外套掉在了不远处的地上。突然,他睁大了眼睛一下从地上爬起来,再次头也不回地往对街跑去。 于是,换来的又是蜀川司机怒火中烧的骂声。直到他都跑得没影了,司机才发现人群的反应有些奇怪,闹得他心里也不安起来,刚刚明明好像撞上了什么…… 下车一看,他就傻眼了。 ——车头的右边方向灯已经碎了,玻璃渣混着血落了一地。 离那条街道几个路口开外的一座小商场内,少年双手撑着膝盖靠在白墙上,大汗淋漓地喘着粗气。他低垂着头,柔软的发丝滴下了一颗颗汗珠,水落在地面汇成一滩水渍,倒映出楼道口EXIT牌子的红光。 “终……终于逃掉了哪……” 少年扬起头,顺着墙滑下瘫坐在地上,他惨白的脸上透着浓浓的疲倦。 蓦地睁眼,这双眼睛是漂亮的琥珀色。 不过,也正是这双漂亮的眼睛才给穆夏带来了无尽的麻烦。 他似乎比旁人,能看见更多的东西…… 琥珀色的眼睛失焦,显示它的主人正在神游天外。其实,穆夏是在想今天发生的一切。 上午,在房间里写作业,中午吃饭的时候被照顾他的阿姨拜托去买一些日用品,结束之后他选择避开人群,穿过公园抄近道回来,结果就遇见了…… 穆夏有些疲惫地闭上了眼……那家伙飘在半空中,整张脸上只有一张大大的嘴,不断朝他唱着奇怪的调子——没胡子,摊饼子,吃完肚子吃肠子……然后,就是拼命地逃亡。 这种逃亡充斥于他仅有的十四年人生中…… 不过,那辆飞驰而来的卡车倒是真把他吓了一跳,那个东西……撞上去应该很疼吧?毕竟血流了那么多…… 等等,撞上去? 穆夏的瞳孔骤然紧缩,好像,的确是那家伙自己撞上卡车的,是……在替他挡住车子? 啊,已经完全搞不懂了…… 穆夏在心里叹息起来,同时把头埋到膝盖里用双手紧紧抱住,轻声喃喃: “真不想要啊,这样的人生……” 一身疲惫地站在家门口,迟疑了一下,穆夏用钥匙打开门,果不其然听到了阿姨的声音。 “回来了啊……”阿姨从厨房走出来,看到他的模样后睁大了眼,“这是怎么搞的?” 穆夏低头看了看自己,白衬衫上到处是泥印,裸露的手臂还有擦伤,裤子因为是深色的还好一些,但看上去的确有些吓人。 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穆夏猛地抬头看向阿姨,而后复又低头,传来的是少年清澈却有些阴郁的嗓音:“对不起,我把外套弄丢了……” 半天听不到回音的穆夏有些不安地抬头瞄了阿姨一眼,却看见她似乎在笑。注意到穆夏躲闪的目光,阿姨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了解的了解的,男孩子嘛顽皮点也好,不过也要有个限度啊……”阿姨抱怨着走近,用手抚上穆夏的脸,“脏乱点没关系,但要注意安全,阿夏。” 穆夏张了张嘴,身体却突然僵了僵,他胡乱点点头,一边说知道了一边跑上了楼。身后,是阿姨“别让伤口碰水”的叮嘱,和略带担忧的眼神。 直到,楼上传来一记闷闷的关门声。 “这孩子呀……诶哟不好!我的菜!” 不一会儿,阿姨也转回了厨房。 把房门关紧之后,穆夏才躺倒在床上,他用掌心盖上闭起的眼睛,缓缓地舒了口气。刚刚,似乎又有什么奇怪的东西要靠近……紧接着,他的耳边回响起了阿姨轻柔又带着关怀的话,莫名眼眶有些湿润。 父母因为意外很早就离世了,从小辗转于亲戚家生活的经历让他有些早熟,他能够敏锐地察觉到别人掩藏在表面下的情绪,虽然,有时候他并不想知道。 因为去过的人家太多了,他就如一个过客,作为一个旁观者看着那些人的各种做态。有对被评为五好家庭的夫妻经常为了工资卡的事而争吵;有对夫妻总想着从老人那里拿到房子便教导孩子去讨好;还有……太多了,幼小的他已经记不清了。到阿姨家是去年年底的事情,他们是爸爸妈妈的远房亲戚,几乎已经没有什么大关联了。 可是,他们却是唯一一个主动要求收养他的家庭。 记得好像是去年初冬的一个大半夜,他因为那个收养家庭的夫妻争吵而睡不着觉,就独自跑出来。平日繁华的街道到了晚上人就很稀少了,除了24小时经营的便利店外,别的基本都关门了,有些冷清的样子。直到出来后他才惊觉,他不该在夜晚出门的。不过,即便这样,他也不想回去。那对夫妻其实人也不坏,可是他们却为了把不把他送走的事情吵得那么凶,他作为当事人听着总觉得有些尴尬。 那时候…… “请等一下!” 穆夏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突然好像听到呼唤声,也不知是在叫谁。他抬头望了望,不远处的路灯下站着一个女人,眼神……是看向他的。 “你好啊,不过也可能是我认错了……请问你父亲是不是穆延平?” 穆夏看着她,女人看向他的眼神很温柔,于是他点了点头。 女人一下就惊喜起来,眼角的鱼尾纹弯起看上去有些顽皮。 “那你就是穆夏了吧?早前就听说过你的事情,一直都有些想法……啊!我的意思是说,我丈夫和我很想收养你,我们家没有孩子,觉得你很合适。” 穆夏呆呆地看着女人,这突如其来的展开让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看到穆夏愣住了,女人才有些歉意地笑道:“不好意思啊穆夏,可能太突然了,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丈夫是你爸爸的叶家远房表哥,关系有点远了呵呵……这两天我们来市区正是想和你现在的监护人谈谈,看能不能收养你,过两天我们就会上门拜访的。嗯……我们家在郊外的镇上,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去那里生活。” 最后一句话,女人说得极认真。 穆夏一时还是反应不过来,所以他木木地点点头,说了句:“我知道了。” 叶阿姨朝他微笑,说:“这么晚了怎么还在外面逛?很不安全的,快点回去吧。” “呃……” 穆夏一瞬间的迟疑被她看在了眼里,她疑惑地问:“难道是,有什么不方便的事情?” “没有!”穆夏连忙摇头否认,然后转身和她道别,“我这就回去了,阿姨再见!” “路上小心了,再见啊。” 身后的声音平稳而温暖,穆夏跑了一段路后回头,她还在那里,拎着环保袋朝他挥手。 心,就一下子就柔软下来了。 不过,收养的事情穆夏并没多作考虑,也许,只是随口说说的呢?更何况,大半夜里跟他搭话的……也可能不是人啊。 谁知后来竟然真的到那户人家家里去拜访了……穆夏无声地扬了扬嘴角,即便浑身狼藉也不会遭受白眼,就算弄丢衣服也不会挨顿狠骂,被拜托要买的东西没买回来也不会追究,看到他受伤会责备会担心,同时也会盯着他消毒包扎…… “阿夏,快下来清理伤口——” 阿姨的声音从楼下传来,穆夏忍不住笑开,随即下唇传来一阵撕裂的疼痛。今天出汗太多缺水了,嘴唇很干燥。穆夏用手擦了擦,果然出血了。他刚想应阿姨一声,一起身却…… “啊——!” 听到惨叫声,楼下再次传来阿姨的声音:“怎么了阿夏?” “没、没、没什么!” 穆夏调整了一下音调,大声回了句。同时,眼睛紧紧地盯着那位吓他一跳的不速之客。 戴着狰狞面具的奇怪少年正坐在他的写字台上,身上的汉服下摆大开,一条腿撑在桌上,另一条腿随性地晃着,手里还捧着他的生物课本在看,很悠闲的样子。 没错,正是刚才看到的那个奇怪的影子! 听到他的动静,鬼面少年才有些懒洋洋地抬头看向他,狰狞的面具和他的姿态很不搭调。 穆夏和他对视片刻,深深地吸了口气,问道: “你是……妖怪吗?” 巽篇·贰 春天,是让人感到幸福的季节。 ——题记 “你是……妖怪吗?” 相比穆夏小心翼翼的态度,鬼面少年显得很是自然。他把生物书“啪”地合上,摆回写字台上,然后放下了原本踩在台子上的右脚,身体前倾,手肘撑在双腿上。穆夏被他的动作弄得更加紧张起来,连呼吸都抑制住了。 “妖怪?” 很意外地,是年轻干净的音质,而且除了疑惑没有别的负面情绪。 “难道……不是吗?” 穆夏也开始疑惑了,他随着这个听上去还算正常的声音稍稍放松了一点。 片刻的寂静后,鬼面少年说:“那是人类的说法吧,我的名字是巽。” 在他报出名字的瞬间,穆夏看到空中浮现出了一个字——巽。 “你好……我叫穆夏。” 因为没法像巽一样把名字显现在空中,而能用来写字的纸笔又在巽坐着的写字台上,穆夏只好指了指台子上的书。 “物理书的第一页有我的名字。” “穆姓是古老的藏家大姓,你有藏族血统。” 话音未落,巽就瞬间出现在穆夏的面前,森冷的面具几乎贴上了穆夏的鼻尖。 “嗯,非纯黑色的眼睛,果然不是汉人。” 半空中,衣袂翩飞,缓慢落下的速度有如羽纱静止。巽用依然平淡干净的声音自顾自地说道。 下一秒,他猩红的舌尖毫无征兆地从面具的开口伸出,触及穆夏的下唇,轻舔收回。 “啊?!” 柔软的触感带着些微凉意,终于反应过来的穆夏惊得猛地往后一仰差点躺倒。 待他往后退开一尺坐定,只见巽已经双手环抱于胸前,笔直地伫立。 他的唇舌发出了代表品尝的细微声响,思索着说:“虽然血统已经稀疏到几乎消亡,但灵力却意外的纯正……难怪能看到我们。” “你这算什么啊!妖怪都是这样没有礼貌的吗?!” 穆夏通红着脸恼火地质问道。 不过话一出口,他就开始担心巽会不会下一秒就冲过来把他撕成两半,于是立刻紧张地注视巽,看上去倒有些像在瞪他。 但巽只是低头看向他,片刻后,说:“对不起。” “啊?” 这个道歉大出穆夏的意料之外,他愣愣地看着巽走回写字台然后轻靠上去。 “我没想到你的反应能力那么弱,所以才吓到你了。” 穆夏僵住,而后无言地望着天花板,问:“这样,那我该说没关系?” 巽刚想说什么却戛然而止,转开了视线,穆夏有些不解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房门那儿。 一会儿,门外就传来了敲门声,以及阿姨的声音。 “阿夏,你在打电话吗?” “呃……没有!” 穆夏连忙从床上跳起来,同时紧张地看向巽,却发现那里已经空无一物了。愣了一下后,穆夏连忙跑去开门,换来的当然又是阿姨的惊呼和一顿数落…… “刚刚听到说话声还以为你在打电话呢。” “呃,没有,我、我是在读课文……” “啊呀!这么长时间怎么还没换衣服啊?现在马上跟我去清理伤口!男孩子不能这么不注意以后会不讨女生喜欢的……” “……” 最后,看了一眼房内,穆夏不忘把房门带上。 恢复寂静的房间窗门紧闭,桌上的物理书却无风自动,自己翻开了一页。 “果然是……夏天的夏……” 无人的空气中传来一句低语。 和叶家夫妇吃完了一顿愉快的晚饭,穆夏就起身回房间,一边走一边用手指触碰手臂上的纱布,忍不住地微笑。 一打开房门,穆夏就倒抽了一口凉气,鬼面少年正面朝窗外伫立着,汉服衬得他愈发修长笔挺,也显得有些冷凝。 穆夏闪进房间后立刻把房门上锁,压低声音问道:“你怎么还没走?” 巽悠然转身,居高临下地反问:“为什么要走?” 穆夏有些头疼地揉了揉额头,说:“随便你好了,但请不要影响到这个家庭的正常生活,尤其是叶叔叔和阿姨。” 说到后面,穆夏严肃了脸色。 巽看着他没有做声,过了一会儿,面具后传来了他的轻笑声。 “穆夏,今天你是不是遇到了一个只长了一张嘴的妖怪?” 巽的表现让穆夏有些莫名,但他还是点了点头,随即,他急切地问道:“它还好吗?那个车子的事……” “它死了。” 琥珀色的眼睛蓦地一震,穆夏呆呆地盯着巽,念道:“死了……?” 巽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他回答:“嗯,有玻璃碎片进到了心脏里,勉强飘回树林里就死掉了。” 穆夏低下头,四周的空气变得厚重起来,三月的天气果然还是有些冷。 “因为我?” 鬼面一如既往的狰狞,巽的声音也依旧淡淡的。 “它和我认识有段时间了,就这么死了我有些……意外。” 不知怎的,穆夏感到臂上的纱布有些烫人,连同心口也一起烫起来。 “对不起……” “本来是打算吃掉你的,”巽的声音在一瞬间的阴沉后陡然轻快起来,“不过我决定,由你来代替它吧!” “什、什么?” 穆夏猛地抬头,不明所以地看向巽。 一人一妖两两对视,似乎,有什么好玩的事情开始了…… 晚间十点半,从浴室里出来的穆夏走到窗边,伸手拉上了窗帘。一转头,就看到鬼面少年盘腿坐在衣橱上,纹丝不动。 叹了口气,穆夏掀开被子坐上床。 事实上,巽已经维持这个姿势三个多小时了。从穆夏说要写作业开始,他就主动坐到了衣橱上,每回穆夏写完一门科目的作业抬头瞥向他时,他总是这个姿势。因为戴着面具,所以也不知道他在看哪里、做什么。或许,这家伙已经睡着了也说不定? 说到睡觉…… “巽,妖怪不用睡觉的吗?” 穆夏把被子盖好,反复看了巽好几眼,才把话问出口。 巽转了转头,似乎是在看他,片刻后轻微到几乎没有的衣袂声响了响,穆夏侧头,果然看到巽又瞬间转移到了他的床头,那修长又尖利的手指挨在了灯的开关上。 略低的声音中带着些许催眠的意味,巽干净的嗓音响在耳边。 “晚安,穆夏。” 下一秒,世界陷入了黑暗。 只是,在一片漆黑中,穆夏可以看到两颗如猫眼石般流光暗转的眸子一直停留在床头。 过了很久,绿光仍旧在那儿。 妴胡女篇·壹 跨越百年的悲伤凝聚而成的泪水,落在土壤里,开出新鲜的花。 ——题记 “啊——不好要迟到了!” 穆夏一口气刷牙洗脸,冲到饭桌边,叶叔叔已经坐着一手稀饭一手报纸了。阿姨闻声从厨房转出来,手上托着一个布袋。 “难得看你起晚啊,阿夏,”叶叔叔看到穆夏急急忙忙的样子打趣,“这样才有学生的样子嘛!” 穆夏支吾着苦笑,的确,对此他也很意外。 阿姨笑着嗔道:“好了阿夏,别理你叶叔叔,好学生才不会迟到。” 说着,她把布袋捧给穆夏,扯开开口指给他看,“喏,这里有两个粢饭,这个是白煮蛋,那个是牛奶,你急着走的话泡饭是带不了了,就用牛奶代替没关系吧?” 穆夏琥珀色的眼中倒映出阿姨温和的表情和询问的眼神,然后,缓缓抬手,接过袋子,慢慢抓紧,直到指节发白。 “谢谢……我一定会全部吃光的。” 闻言,叶叔叔和阿姨对视一眼,忍不住笑开。 “男孩子的确是要多吃点,我们家阿夏就是太瘦了!” 叔叔的声音里透着一股亲切,阿姨也微笑着抚上了穆夏的头,眉眼弯弯地说:“去上学吧,放学尽量早点回家,路上小心车子。” 穆夏忍了忍微烫的眼眶,用力地点头,猛地挥手后转身离开,出门。 ——不是不想再说点什么感谢的话,而是如果开口就怕会控制不住哭出来。 不曾想,如此热切的心情,竟连道别都无法发声。 “我,很没用吧?” 路上,穆夏边跑边吸了吸鼻子。 身旁,是一个穿着汉服的鬼面少年浮在空中。不过,这样的奇装异服并无甚大碍,因为也没有别人能看得见他。 “不会,”巽的声音很云淡风轻,但似乎掺杂了某种笑意,“人类,很有趣。” 对巽的回答有些哭笑不得,穆夏侧头瞥了巽一眼,恰巧有光打在他的面具上,藏在面具后的、那双猫眼绿的眼睛放出了奇幻的光彩。 突然就记起了昨晚的绿光,穆夏不由地若有所思。 因为从小就能看见常人不能看到的东西,所以穆夏就是所谓的麻烦体质,尤其是夜间经常不堪其扰。有时往往会在睡梦中透不过呼吸,惊醒睁眼便是一张面目可憎的鬼脸压在身上。 渐渐地,穆夏就一直保持警醒的浅眠了,而且睡觉时习惯把头埋在被子里蜷成一团。久而久之,睡眠质量不好的他有轻微的神经衰弱,不过万幸的是他没有熊猫眼。 只是,昨晚却睡得格外香甜,以至于今天一早竟然睡过了头。 究其原因的话…… “我去树林一趟。” 穆夏的思绪被巽打断,这才记起巽本来说要跟他到学校去看看,结果被他强制拒绝。 “巽!” 止住脚步,穆夏唤了他一声。 “嗯?” 巽背对着穆夏,只回了个头看向他。 穆夏对着他,露出了笑容,琥珀一般凝润光泽的眸子里满是温和的笑意。 “昨晚我睡得很好,谢谢。” 面具遮住了巽的表情,但那双绿眼睛却闪过了漂亮的光辉。 他转身,消失。 声音似从远方飘来:“我并没做什么……” 三月末的风微凉却也带了股春意,只是需要你仔细感触才能寻到罢了。常青树下,少年的黑发被风带起,一时模糊了视线。 春天,果然会有幸福的感觉…… 紧赶慢赶,终于赶在早自修的铃声响起前踏进了教室,穆夏气喘吁吁地挪到了座位上趴下。 转到这间学校也是去年年底随叶家夫妇来小镇上才申请入学的,穆夏二月中旬上学,至今不过一月多些。 同学方面,到现在穆夏只和前座的男生还有班长说过话,但不可否认这个镇上的人还都挺和善的,同学相处撇开相熟度不谈,也算融洽。 “晓得伐你们?鄢老师今年才二十二岁!” “好年轻诶!” “重、点、是,听说他已经拿到研究生学位了!” “哪能可能?!” “那岂不是跳级天才!” 旁边一排有几个女生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八卦,就这一点而言,和以前经历过的那些同学无甚区别,但是,她们口中说的鄢老师的确需要好好介绍一下…… “各位早,不过早自修怎么读成这个样子了?” 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从教室外一步跨入,伴随着温润中不乏活力的声音让人精神一振,红色毛线开衫搭配格子衬衫,英伦风的儒雅和明快一齐舒展开来。 顷刻间,教室里传出了整齐的朗朗读书声,有些同学还憋着笑。走过一个学生的座位时,他突然微微弯腰,用手扶起了桌上的书,小声地笑着说:“书要竖起来读喔,保护视力。” 穆夏注意到顿时有不少学生也竖起了课本,低头看了眼自己的书,穆夏也顺手把书竖了起来。 这个男人,就是女生们口中津津乐道的鄢老师。 他的本名叫做鄢淮,既是班主任又是英语老师,很年轻,俊朗高挑,能讲一口纯正的伦敦腔。最大的特点,如你所见,就是温柔的亲和力。 真的是个,非常、非常温柔的、像大哥哥一般的存在。 铃声响,早读结束。 “穆夏,等下第一节课英语考试就交给你了哟!” 前座的宋丫骊双手合十笑得一脸不怀好意。 他就是穆夏在这个班第一个认识的同学,是个开朗健谈的人,很有人气,只是名字奇怪了点。不过,他总是一边抱怨别人叫他鸭梨一边大声辩解那是算命先生掐出来的好名字。 其实穆夏成绩也一般,只是英语稍稍好一些而已。他正想回话,却看见…… “我听到了呢,鸭梨同学。” “啊?!老师你什么时候……” 鄢老师温润的嗓音带笑,突然出现在了宋丫骊身后,引来班级里一阵笑声。 “宋丫骊,穆夏,放学后到我办公室来别忘了喔。” 说完,鄢老师微笑着走回讲台,开始分发试卷。 鸭梨投了个抱歉的眼神,就自认倒霉地转过去了,留下穆夏一个人无语望天。 看来,阿姨一语成箴,今天注定不能早点回家了。可怜他成了温柔老师难得威严下的无辜炮灰…… 四点半,夕阳的余晖已经染红了天边,芳菲一片。初二年级组办公室外有两个男生站在门口,其中一个一只手放在了门把上,却迟迟没有按下去,他身后的那个男孩子则无意识地重重咽了口唾沫,两人对视一眼,又再错开。 “穆夏,我可要开门了。” 声音中透着一股决绝和庄重。 “好,我准备好了!” 穆夏握了握拳,沉声应道。 听到回复后,宋丫骊深吸了口气用力拉下了把手,推门入内。 “老师们好!”两人跨进门一起鞠躬喊了一声,然后同时一怔,“诶?” 办公室里,所有老师都围在鄢淮周围…… “澳大利亚带回来的?老好吃的嘛!” 一班的班主任嘴里咀嚼着什么,两眼放光地夸道。 “真哒?格么我也尝尝!”四班班主任也捏起一块放进嘴里,“噢!是真的好吃!还是小鄢好还记得给我们带好东西!” “三文鱼沾芥末会更好吃。” 鄢淮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润,带着暖和的笑意。从穆夏的角度看去,窗外的霞光照进来,连他的睫毛都染了一层金,很柔软,也很温暖。 似乎注意到了穆夏和宋丫骊的视线,鄢淮侧头看了过来,然后朝他们笑了笑,招招手,“过来吧。” 两个男生就低着头默默地走过去,看得其他老师一阵笑声。 “一看就是犯了错误的样子啊。” 五班的班主任一语道破天机。 穆夏不知道宋丫骊是什么表情,他只能把头低到最低。 “不是喔,他们俩是我很喜欢的学生,所以留了一份给他们。” 穆夏惊讶地抬头,入目的,就是鄢淮老师泛着夕阳色暖光的眸子。 闻言,其他老师纷纷说十班学生真好命,遇见鄢淮这样的好老师,然后就家长里短地聊开了。 “老师,那个……对不起,”宋丫骊挠了挠头,小声说,“其实没穆夏什么事儿,是我的错啦!” 鄢淮忍不住笑,把办公桌上的三文鱼片推到穆夏他们面前,说:“嗯,好,吃吧。” 穆夏和宋丫骊犹豫地对视一眼,有些受宠若惊地拿了一片放到嘴里。 “好好吃!” 宋丫骊立刻笑开了。 鄢淮也笑着看向穆夏,问:“穆夏觉得呢?” “唔……”穆夏脸微红,连连点头,“很好吃。” 鄢淮温和地看着他们两人,说道:“既然吃了我的三文鱼,那以后就不能再犯这种原则性错误喔。要知道,我宁可要一个光荣的真实的分数,也不要一个漂亮的虚伪的分数,明白吗?” “明白了。” 两个男孩子点头,表示受教。 鄢淮也轻点头,满意道:“这个你们可以带走,快回家去吧。” “诶?就这样?” 宋丫骊惊讶地问。 鄢淮笑道:“念你只是意识犯罪外加未遂,我就网开一面啦。不过要是再犯,吃下去的三文鱼就会变成活物在你肚子里翻滚喔!” 宋丫骊大笑:“哈哈哈老师你当我小孩子吗?” 穆夏看着他们的互动,嘴角挂上了一抹微笑,可以感到心脏的跳动,很清晰。 于是笑闹一阵后,两人向鄢淮道别,宋丫骊像风一样窜出了老师办公室,嘴里还念叨着什么“下次绝对不要再以戴罪之身进来了”…… 穆夏慢慢地往外走,然后便听到鄢淮的唤声。 “穆夏。” 回头,有些疑惑地看向鄢淮,他温和地笑着。 “刚才说的喜欢,是真的哟。要早点融入进来啊,穆夏。” 心脏骤然被猛烈地撞击了一下,有种发烫的充实感,麻麻地泛酸,不痛,却钝钝地发胀。 原来,感动还可以用如此温柔的方式来得这么迅猛,这么强烈。 深吸了口气,穆夏展开了大大的笑容,回答:“是的老师,我会努力的!” 朝穆夏竖了竖拇指,笑着目送他离开,鄢淮轻念:“希望这孩子能早点……” 办公室里的指针一分一秒地划着圆,当时针转动到第三圈的时候,外面的天色早已完全暗下来了。整座办公楼里只有一间办公室还亮着灯,在黑夜中格外醒目。 “啊……终于改完了……” 鄢淮舒展身体伸了个懒腰,清楚地听到自己脖子发出了“咯噔咯噔”的声音。伸手摸了摸脖子,他忍不住苦笑,又改卷子改到废寝忘食了…… 起身收拾东西离开,于是学校里最后一盏灯也熄灭了。 校园里静悄悄的,只有晚风吹拂过树木枝叶发出的沙沙声,月光如雪细碎地洒在地上,映出树影婆娑。一会儿,一朵云翳飘来,月光黯淡。 鄢淮哼着月光奏鸣曲的调子,骑着自行车穿过操场,在拐出教学区后,云过月出。 光线倾泻而下照亮阴影,骤然明亮间,一个身影映入眼帘。紧急刹车之下,车胎与地面摩擦还是发出了尖锐的声音划破了宁静的夜空。 仔细看去,原来是个女人蜷缩着趴在地上,好像是在哭泣。 幸好没撞上…… “那个……你没事吧?” 鄢淮立刻跨下车,向女人近了两步,平日里温和的脸上此刻却写满了担忧。 女人细碎的哭泣声被压抑住,她抬头向鄢淮看来,光线中露出的是一张精致淡雅的脸,有着东方女性典型的柔美韵味。 再定睛看下,她穿着的竟是一身水蓝色的汉服襦裙,头上一只玉簪绾起了一头青丝。 “我的脚崴了,不能走路……” 穿成这样也难怪会崴脚啊……鄢淮在心中感慨了一句。还有,听上去,这口音有些蜀地方言的韵脚,不像是本地人。 没有犹豫,鄢淮走到她身边,弯腰伸手。他的眼睛对上了女人的眼睛。然后,温柔的笑意从他的眼里满溢出来,到面颊,到嘴角,到全身,到空气……最后构成了一个完整的、属于鄢淮独有的微笑。 就像是,他的眼睛会微笑,连带着教会了周围的空气微笑。 “我送你回家。” 女人的眼睛是纯黑的,也许是月光不够明亮,光线似乎无法射入她幽深的眼睛,以显得她的目光愈加深邃难测。此时,她定定地盯着鄢淮看,深深地……像是要看进他的灵魂里一样。 “……谢谢,我叫妴胡。” 画面如同瞬间定格—— 白月光,微风曛,宁静的校园背景渐渐远逝,只余下温柔青年与汉服少妇的相望对视,形成了动人的仰角与俯角,半空中,相触的双手仿佛凝结了一层霜雪,亮成了第二个月亮…… “只到这里没关系吗?还是我送你到你家楼下吧。” 公园的小树林口,鄢淮单脚撑地,有些不放心地问眼前的妴胡,夜风吹动了她的汉服,裙摆摇曳。 妴胡轻轻一笑,并非倾国倾城,却有着无法比拟的温婉过人,她摇摇头说:“不必了,到这儿就好,麻烦你了。” “不麻烦,这条路也是我的必经之路。这么晚了女性留在这里绝对不安全,我还是送你回去吧,”鄢淮一脸不赞同,“如果你对我不放心的话,我替你拦一辆车也行。” 妴胡凝视着鄢淮,忍不住笑出了声。 “谢谢……不过真的没关系,我得在这里等一个人。” “这样啊……”鄢淮犹豫了一下,说,“那好吧,你万事小心。” 妴胡轻点头,她看着鄢淮的眼睛,唇角弯出了柔美的弧度。 “你也保重。” 告别过后,鄢淮骑着车离去。在蹬出一段距离后回头望去,那里已经空无一人了…… 本来只以为这单是一次美丽的邂逅而已,但不过只是个开始。 妴胡女篇·贰 花会长出大大的黑眼睛,重新看见被遗失的美好。 ——题记 那天把鄢淮老师给的三文鱼带回家后,叔叔阿姨各尝了一块都说很好吃,余下的便留给了穆夏,可惜,穆夏却没能享受到多少这次的福利。 回想那天,他把鱼放写字台上,去了趟洗手间后,回来便看见巽背对着他站在桌边。 “这是什么,很好吃。” “是三文……啊!!?” 穆夏大叫一声,再次引来楼下阿姨探寻的声音。 “怎么了?阿夏?” “没、没什么!” 穆夏有些结巴,大声回了句。 说起来这种事屡次三番地发生也不能怪他啊,每次都是因为被巽吓了一跳! 这回,半回头瞥向他的巽俊美得恍若天神,白皙的面庞泛着玉脂般柔和的光晕与脖颈连成一片,亚麻的发,绿色的眼。 但这波绿却不是人类所能拥有的任何一种色彩,流动于其间的光华透露出淡漠又深沉的气息,蕴涵万千。 如果闭上眼睛想象,会浮现在脑海里的,只有粼粼的春水。碧绿与湖蓝相和,又有猫眼石般的光泽,这一汪冰冷而温暖的春水…… “别担心,我为你留了一块。” 巽转过身,双手环于胸前,好整以暇地望着穆夏,嘴角扬起了一抹淡淡的笑意。 “你、你……”穆夏张了张嘴,“你的面具呢?” 巽很自然地回答:“要吃东西,戴着不方便。” “吃东西?”穆夏疑惑地反问,继而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脸色一变,“不是吧?我的三文鱼!” “嗯,很好吃。” 巽点头赞道。 “那可是鄢老师给我的啊!” 穆夏哀声道。 “所以给你留了一块啊。” 巽淡然道。 于是,最终,穆夏含泪解决掉了最后的也是仅剩的一块三文鱼片,并且暗暗发誓绝对不会告诉巽这个世界上有一种叫芥末的东西!嗯,还有酱油也不告诉! “等一下,妖怪也要吃东西的吗?” 一块三文鱼咬了好几口才吃完,穆夏吮着手指,突然想起了这个问题。 巽半靠在写字台上,瞟了他一眼,淡淡道:“和人类不同,妖怪大多不会规律进食,有些妖怪甚至没感到饿就不会吃饭,一般原形是动物的妖怪会沿袭原来的一些习惯,有规律地去采食爱吃的东西。” 穆夏饶有兴趣地趴在床上听,笑着问:“那,阿巽的原形是什么啊?” 巽依旧没什么表情地回答:“你看到的就是我的原形。” “啊?”穆夏一下坐起来,上下打量了巽一眼,问,“人形的?” “嗯,”巽淡淡地应了声,“并非所有妖怪都是动植物变来的,任何东西都有可能成妖,也并不是所有妖怪都会选择化形,其实,化为人形只是其中一部分而已。不过,大部分的妖怪都是不愿改变原形的,一般会化形的妖怪大多怀有目的。” “目的?” 穆夏歪头问道。 巽云淡风轻地说:“无外乎两种,一是便于狩猎人类,二是……它想亲近人类。” “这样啊……” 穆夏低下头。 “怎么了?” 巽敏锐地觉察到了穆夏的情绪变化,问道。 “没什么,只是……”穆夏抬起头,轻轻抵笑,“这是我第一次真正了解到有关妖怪的事情呢。” 安静下来的房间里可以听到穆夏轻薄的呼吸声,一时有些静默的意味。 “我本来,一直都很讨厌妖怪,嗯……当然现在也不见得有多喜欢,我从来搞不清它们是怎么想的,难道仅仅因为我看得见,就要受到各种各样的骚扰吗?我常常这样想。可是,原来还有或这样或那样的原因。原来,我什么都不了解,对人也好,对妖怪也好……” 一直听着穆夏说话,巽始终静望着他黯淡下来的琥珀色眼睛,淡淡地开口:“那么,至少有关妖怪的,以后你想知道,都有我来告诉你。” 有些诧异地抬头,穆夏对上了巽内含春水的眼,片刻后,微笑。 “谢谢,阿巽。” 后来,关于妖怪食物的问题经常被拿来讨论。因为,一个月后,穆夏就会知道阿姨在烦恼一件事,那就是家里是不是有了耗子。因为,厨房里刚烧好的小菜有时会莫名其妙地少掉些份量,且这种情况还有愈演愈烈之势…… 日子似水无痕地流逝,学校这边,穆夏依然沉默寡言,但好在有了宋丫骊的存在,不少同学开始关注起他来了。尤其是一些女孩子,她们很喜欢找穆夏一起“聊”八卦,大概是因为穆夏是个优秀的倾听者吧。男生则开始找上穆夏一起踢球,原因嘛,或许是由于穆夏跑步很快。 这天,三个女生又围在穆夏桌边打开了话匣。 黄玉姗是其中最活力的女孩子,她压低声音道:“听说鄢老师开始谈恋爱了呢。” “真的假的?!” 张雅吃惊地问道。 崔媛琪两眼放光地追问:“求对方相貌年龄身高体重三围!” “这谁晓得啊……我也只是听说而已。” 穆夏停下了手头的笔,看向了这三个女孩子,小心翼翼地问:“请问,是说鄢淮老师有女朋友了吗?” 这回,三个女生同时瞪着他,愣住。因为平日里,穆夏只是淡淡地微笑着听她们聊,从来不发言,没想到今天突然说话了。 穆夏被看得有些尴尬,无措地说:“我就是随便一问不用在意……” “没有没有你误会了!”黄玉姗大声笑道,“只是一时没想到你会问而已。” 顿了顿,她又压低了声音说:“其实我也是听说而已,鄢老师最近一个月来电话不断而且每次一接就老长,据说他还每天会去公园小树林,那可是恋爱圣地啊!年级组老师都有传他谈朋友的消息,说得很真。” 崔媛琪想了想,若有所思地说:“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有点印象……上礼拜在走道上碰见鄢老师,他就是在打电话,而且语气表情都温柔得不得了!” 张雅接口道:“对!鄢老师本来就很温柔,但是近来更是有种在恋爱的感觉!这是身为女性的直觉!” 穆夏三人有些无语地看着她,不过气氛马上又热切起来。 黄玉姗叫起来:“啊啊啊这么好的男人就这样被拐走了么?” 崔媛琪也哀叹:“本来我还想长大了就嫁给他的呢……” 之后的话穆夏就没怎么注意听了,不过这三个女孩子说得那么煞有介事,看样子也不像是空穴来风。 如果是真的,那真希望是位同样温柔的女性。 因为鄢淮老师的温柔,理应被同样对待。 只是,对于那片树林,穆夏心中始终有些许不安。 办公室内挂钟的指针指向四点半,鄢淮把东西理好,与办公室其他老师道别。 “又噶准时啊小鄢,私会情人去咯是伐?” 五班的班主任岳老师调侃道。 鄢淮脸微红,不好意思地笑笑,窜出了门。 蹬着自行车,哼着小调,鄢淮一路驶向了公园后门,那里有一片树林。这个月来他每天都会来这片树林,因为…… “今天也很准时呢,鄢淮。” 女人身穿水蓝色的汉服襦裙,乌黑顺滑的发挽成了一个髻,上头插了一支玉簪。一双玉手交握垂下,宽大的衣袖遮住了大半只手,只露出了莹莹几片指甲。她温婉地笑着,素净的脸美丽而柔和。 鄢淮点头停车,同样笑得无比柔和,“是啊,一下班就过来了。” 两人并肩走进了小树林,天边一抹火烧云染红了他们的脸颊。 “今天,他也没有来吗?” 鄢淮和妴胡并肩相隔一尺的距离漫步,鄢淮轻轻地问。 一个月前,大约是三月末的一个晚上,他巧遇了妴胡,第二天他顺路回家路过树林时,又看见了妴胡,于是就留下来聊了两句。之后,便每天都会来见她,散散步,说说话就好。他得知,她每天都会来这片树林是因为她要等一个人,只有等到那个人,她才会离开这个地方。 “没有呢……” 可是,一个月来,那个人从未来过,妴胡一直也没有等到那个人的到来。 “不过没关系,”妴胡侧过头眉目带笑,语气中有些调皮,“至少,你来了。” 看着妴胡的笑容,鄢淮的眼里也透出会心的笑意。 “说得也是。” 两人停下脚步,就这样对视片刻,忍不住齐齐扑哧一笑才再迈开步伐,向前走去。 一圈绕完,树林里天光暗淡下来,日已西沉。站在后门的小树林口,鄢淮和妴胡相对而立。 “太阳要下山了啊……快些回去吧。” 妴胡望了一眼天边,对鄢淮微笑着说。 “的确呢……时间过得好快啊,”鄢淮也望了一眼天际,回过头,“那么,我明天再来吧。” 妴胡笑问:“明天,还会再来吗?” 鄢淮反问:“你说呢?” 两人忍不住再次一起笑出了声,等平静下来,太阳已经完全沉下去了。 “那么,明天也要准时到啊。” 妴胡笑着朝鄢淮挥了挥手,鄢淮推着车转身离开,迈了一步后,他回过头,笑得无比温柔。 “在他来之前,至少我会每天都来。” 说完,他便翻身上车,风一样地离去。 目光一直追随着鄢淮的背影,当他消失在视线外的瞬间,妴胡的表情陡然变得冰冷,纯黑的眸子像盛满了墨,幽深得看不到情绪。 骤然之间,眼内闪过一道冷光。 “最后一个了,只要他来,一切就结束了……” 平日里温婉悦耳的声音一改常态,无比怨毒的语调透着森然,最后,又转为了彻骨的凄凉…… 明武宗正德18年,立秋,殷家村。 蓝天,白云,金太阳。 又是好一个丰收季,农民们都忙着在田地里劳作,为到时收成做着所需的准备,到处都是一片欢声笑语,殷家村里的村民都是世代以耕作为生的农民,离京又极偏远,与世隔绝,于是造就了爽利豪放的天性。 李家大伯老当益壮,扛着锄头对一个埋头苦干的小伙子大喊:“翔娃子哟,你婆娘又来看你咯——” 田地里,汉子直起腰来,高大的身姿遮起了一片阴影。 “欸——晓得咯——” 他拎起锄头扛上肩,大步跨上田埂,走到一个女人面前。 女人穿着水蓝色的襦裙,发上一支玉簪,素净的脸上未施粉黛却难掩姿色,俏丽天成。 “都怀了娃子,还瞎走动!” 阿翔的脸被晒得通红,满身是汗,他有些责怪地看着女人,语气里却满是关爱。 再看女人,果然是挺着肚子,走路不甚方便。 “么撒,就似来看嗝。” 两人慢慢地沿着田埂走着,阿翔时不时朝女人的肚子瞅上两眼,欲言又止,憨厚的脸上隐隐含着一丝担忧。 “看撒子哟?” 女人注意到了,柔柔一笑。 轻咳了声,阿翔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也么撒,就似……八个月了吧?” 女人闻言,立刻明白了男人的担忧,她伸出了雪白素净的手,轻轻拉起阿翔黝黑宽厚的手,握住,笑容中满是安抚。 “欸,八个月了咯喂,再两天,就得避去山里头。” 阿翔紧紧回握住了女人的手,仿佛这样,女人就能得到力量。 秋收过后,一批作物已经大丰收,村民们稍稍空闲了点,只等着之后又一次的播种。田地里的劳作没有前一阵辛苦,于是闲聊的时间也多了。 “翔娃子哟,你婆娘咧?” 李家大伯得了空,就找上了阿翔。 “她啊……回娘家生娃切了。” 阿翔憨厚地笑了笑,回道。 “娘家撒……”老汉点点头,脸色沉了沉,“回切也好,最近村里可不太平哟!那群外乡人,得着劲地问鱼眼鹿的事嘞,还有想偷偷上后山的!” 后山可是村里人世代守护的圣地,据说里面有一种长着鱼眼的鹿,是上古神兽,规矩里一般都是不让人进的,这群外乡人这么做可谓是犯了大忌。 阿翔听了,脸色也沉了下来,但最终也没说什么。 夜深了,阿翔熟门熟路地从一条小道抄上山去,一直到一个山洞前,他擦了把汗,才笑着走进去。 秋收那两天趁着大家都在忙,阿翔就偷偷地把妻子送上了后山养胎。 “我来咧!” 山洞里有着微弱的火光,仔细一看才发现里面有些简单的家什,藤木编的床上躺着个蓝衣女人,她的脸色在火光下显得格外苍白,腹部隆起了很大一块。 最重要的是,她乌黑茂密的头发中,顶着两个犄角,耳朵上也长着白色的一层毛! 不过,阿翔没有一点意外,他只是心疼地看着妻子,喂她吃下些米粥,才几口,女人就摇头说吃不下了。 发现阿翔的担忧,女人笑着安抚他说:“妴胡怀子都靠吃老子娘的,养出来就好了。” 阿翔抿了抿嘴,肃着脸说:“可似最近那伙外乡人不安分,巴巴地似看上了你们。要不似不能让村民们看到你现在的样子,也不用留你在山上……” 叹了口气,女人也有些忧心,夫妻俩对坐片刻,女人复又露出了温婉的笑。 “放心咯,撒子都会好起来。” 披着夜色,阿翔快速地下片离去。殊不知,他的身影落在了一伙别有居心的人眼里。 那仍是一个阳光明媚的秋日,除了慢慢变凉的温度,没有什么不寻常的,一整天,都是如此。 直到日落西山,妴胡女是被一声凄厉的鹿鸣惊醒的。 紧接着,是人类嘈杂的声音…… 有人高叫着:“是妴胡!是妴胡啊哈哈哈!” 声音中透着令人心惊的贪婪与癫狂。 又有不少人声响起,像是在说终于找到了什么的…… 妴胡女心下一惊,挺着大肚子,艰难地走到了洞口,透过掩护山洞的草木向外探头,只一眼,就顿感全身发冷。 残阳如血,一个穿着异族服饰的男人一手拎着一只状似麋鹿的动物,另一手抓着一对血淋淋的眼睛,腰上的剑头滴着血,周遭的草叶被飞溅出来的血染红,传来一阵腥味。 而那只动物的头部已经血肉模糊,没有了声息。 它的眼睛竟被剜去了! 妴胡女张大嘴巴,用手死死地捂住不让自己发出声音。眼看着同族被残杀,她只感到全身发冷气血翻腾,腹部一阵绞痛,忍不住就跌倒在了地上。 洞里的动静让外面的那个男人有所察觉,他踏着染血的草叶,越来越近…… 妴胡女只感到腹部的绞痛一阵强过一阵,估计是要生了,她已经没有精力再抬头去看一眼外面的情状。突然,光线被遮住,她知道,那个男人已经到了洞口。 “噢!妴胡女!真的有成妖的妴胡!” 那个男人惊叹道,之后,又是一阵狂笑,他开始嘀咕一些听不懂的语言,大概不是汉文。 痛感麻痹了大部分的感知,妴胡女用模糊的视线看去,只隐约有一个男人的身影,伴着一柄利刃的寒光不断闪烁。之后,就再也没有力道睁眼。 剧烈的疼痛使思维极度混乱,只知道外面一定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好像有人在打架,好像有人在烧山,也好像有同族在嘶鸣…… 她似在巨大的浪涛中翻滚,口中所发出的痛呼已经不像是自己的声音,麻木的器官除了疼痛失去了别的感知。只是就算闭眼,背景也只有铺天盖地的红,一直红到了心底。 空气里浓郁的血腥味中掺杂了一丝熟悉的气味,无暇分辨,妴胡女隐约听到了丈夫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疼痛才缓缓褪去,妴胡女感到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光了,可她还是拼尽全力坐起来,看向孩子。 可是,没有啼哭声,没有呼吸。 这个长着犄角和绒毛的孩子,一出生就是个死胎。 “啊啊啊啊啊——!!” 妴胡一族产子的条件向来苛刻,胎儿于腹中食母体精气而活,孕期不可见天光,不可闻血气。 陡然发出的尖叫声饱含难以名状的痛楚,撕心裂肺,又满怀恐惧。戛然而止时,毛茸茸的耳朵突然动了动,“……阿翔?” 此刻,妴胡女的眼睛如鱼目一般失焦,充满死气。她抱紧孩子,一步一步地爬出了洞口。 洞外,她的丈夫倒在一片血泊之中,腹部插着一把利剑,同时,他手中的斧头也坎断了另一个男人的脖颈,看样子,是拼尽最后一口气和这个异族人同归于尽了。 妴胡女干涸的鱼目好像已经淌不出泪了,爬到阿翔身边。 这里有漫山遍野的火团正噼里啪啦地燃烧,鲜血渗入焦黑的土壤和沟壑,把土地浸染得更黑。遍地横尸,有村民的,也有那些外乡来的汉人的,更有妴胡的…… 眼前所见,恍若人间地狱。 妴胡女把孩子放在了丈夫身上,把他们抱在怀里,脱力地闭上了眼睛。 好累,就这么沉睡吧…… 紧闭的眼里流下了一滴泪珠,滚落到草叶上,沾上血丝,化开…… 妴胡女篇·叁 四月的最后一天,学校里,学生们都有些躁动,因为明天就是五一劳动节了,也算是个小假期。 数学老师在黑板上画着平面直角坐标系,一边讲解着解析几何的要点,在这个春困时节显得格外催眠。 穆夏的视线慢慢地从黑板上移开,转向了窗外,相比之下,果然还是树梢绿油油的叶子比较惹人喜爱。魔都的春天一向是难以觉察的,等到你以为抓住它的尾巴时,却已经立夏。 操场上有男生在上体育课,穆夏看到了正在滚动的足球,不由想起了昨天回家之后发生的事。 …… 回到家的第一眼,穆夏就看到阿姨正皱着眉头忧心忡忡地看着一盘点心发呆,连他回来了都没发现。 “阿姨,怎么了?” 穆夏提着书包,没有直接上楼,而是绕到桌边问道。 阿姨这才看到穆夏,于是抱歉地笑笑,说:“原来阿夏已经回来了啊,刚才有点走神没注意到呵呵……” 说着,把穆夏手中的书包接过,放到了椅子上。 穆夏忍不住微笑,问道:“出什么事了吗?” 阿姨转过身,笑道:“也没什么,就是……” 她敛去了笑容,再次浮现出忧虑的神情。 “就是家里不知道是不是有了老鼠,最近放在盘子里的东西总是会莫名其妙地自动消失,但也不可能是老鼠啊,这里可是十八层顶楼呢……” “……” 穆夏默默地望着阿姨思索的样子,不得不说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巽! 趁着阿姨陷入了沉思,穆夏迅速地跑上了二楼。 一下把门推开,穆夏喊道:“巽!” 果然,少年的面具被拎在手上,桌上还放了几个千层酥。 穆夏崩溃地看着正在咀嚼的巽,痛声说:“果然是你!” 巽瞥了他一眼,举起一个千层糕晃了晃。 “你也要来一个?” 穆夏用手捂住脸,有气无力地说:“不用了……” 几块糕点都被巽若无其事地解决了,空气中飘着一股淡淡的清香。 端正了一下坐姿,穆夏义正言辞地对他说:“阿巽,以后不能随便拿盘子里的东西吃!” 巽双手环抱,挑眉问:“那锅子里的呢?” “咳咳……”穆夏气结:“也不行!” 沉默了一下,巽皱眉,疑惑地问:“你不让我吃东西?” 哀叫了一声,穆夏瘫倒在床上,不要用这么祸国殃民的脸对着他啊!而且他到底该怎么跟一个妖怪解释现在的状况? 等等,妖怪? 突然想到了什么,穆夏一下从床上爬起来,对巽说:“阿巽,你化形吧!” 面对突如其来的要求,巽恢复了云淡风轻的表情,只是语气依然困惑:“化形?” 穆夏歪着脑袋边想说:“嗯,只要化成人类看得见的动物‘容器’就可以解释了……呃,熊猫怎么样?” 正好瞥到野生动物园的宣传册,穆夏随口就报了一个动物。 “砰”的一声,膨起的烟雾呛得穆夏连连咳嗽,睁开眼睛一看,他顿时愣住。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二楼的房间里爆发出了一阵大笑。 穆夏眼前的“熊猫”有着尖尖的耳朵,和缩成一团的尾巴,黑白两色和黑眼圈倒是正确无误,但是这团状的身躯和四脚着地的体态也太可笑了。穆夏用手扯了扯它的尾巴,拉长之后是长条的,不过一旦松手就会缩回球状。 “有什么好笑的。” 巽凉薄干净的声音从这个不明生物身体里传出,巨大的落差引得穆夏又是一阵狂笑。 “从……从来……从来没见过这么丑的大熊猫哈哈哈!” 巽背过圆滚滚的身体不看穆夏,好听的音质带上了一丝薄怒。 “我本就不擅长这种下等妖怪喜欢的法术,更何况我又没见过熊猫……” 突然,他就从背后被穆夏抱起来,按在了胸口。 “知道啦,谢谢你愿意为了我化形,阿巽。” 长相奇怪的熊猫在穆夏的怀里安静下来,猫眼绿的眼睛里光华流转,看不出情绪。 “欸?熊猫?!” 厨房里,阿姨被眼前所见惊得差点晕倒,不过定睛一看又似乎有点异样。 见状,穆夏连忙赔笑否认:“不是不是!那个……这是猫!” “猫咪?” 阿姨弯腰认真察看起来,穆夏威胁性地收紧了抱着熊猫的手臂,轻柔地问:“对不对啊,阿巽?” 被勒得不得动弹的熊猫很不甘情愿地张了张嘴…… “喵。” “咯哒”一声,似乎有什么骨头断裂的声音……怀里的“猫”毛发倒竖,大声道: “喵唔——!” 穆夏放松了手臂,嘿嘿笑了几声说着“就是这家伙偷吃”什么的,好说歹说,阿姨才终于相信了这只奇怪的生物是只猫。 “那么,我可以养他吗?” 穆夏有些犹豫地问。 换来的,当然是阿姨的笑容,她用手揉了揉穆夏的头发,说:“当然可以,这里就是你的家啊。” …… 足球踢到树上,略微晃动的树梢飘下了一片绿叶,落在窗台上,穆夏的嘴角轻轻扬起。 视线一转,突然,他猛地瞧见操场边的绿茵底下有一只人面狐妖浑身淌血。而后视线似乎正好与它对上了,它“噌”地跳起,直冲穆夏而来,但紧接着一道纸符自它身后追来,一下贴上其后背,它顿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灰飞烟灭…… 穆夏呆呆地望着那个妖怪消失的地方,一路看去,树后的阴影里,转出了一个女孩。那个女孩的眼神……好像也看向了他。 “呃啊!” 穆夏猛地站起来,撞倒了凳子,尖角在手臂上划下了一道血痕。转头一看,才发现全班都诧异地看着他。 麻烦了…… 穆夏在心底说道。 初二年级组办公室,穆夏已经第二次进到这里了,而且好像两次都是犯了身不由己的错误。 课上开小差、影响课堂秩序、不尊重师长的罪名一项项地扣下来,穆夏低着头默默地站着听数学老师向鄢淮老师告状。比起自己,他更加难过的是给鄢淮老师丢脸了。 等到一切平息,他都不敢抬头看鄢淮老师一眼。 “今天一起回家吧?我记得我们应该是同路的。” 穆夏抬头,琥珀色的眼里难掩惊讶。 四月末的暖风扑面,坐在自行车后座的穆夏感到全身都暖融融的,无比舒畅。 最后,鄢淮把车停在了公园后门的小树林口,放穆夏下车,然后笑眯眯地问他:“要不要一起走走?” 视线触及这片生机盎然的树林,穆夏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在这里遇到的事,不由不安起来。 “我……我有点事,还是算了吧。” 见状,鄢淮也没有强留,只是露出了有点可惜的表情,便嘱咐他路上小心。 告别穆夏,鄢淮就往树林里走去,他要见的人,此刻正坐在树梢上,静静地闭眼小憩。 突然,妴胡猛地睁开眼睛,墨黑的眼里闪过了一道冷光。她跳下树梢,微微眯眼在空气中嗅了两下。 “是他!” 妴胡的眼睛睁到了不可思议的大小,眼珠几乎占据了整个眼眶,像鱼眼一样,不同的是她的眼睛泛起了红光。 “妴胡!” 鄢淮走到树林深处,看到了一抹蓝色的倩影,不由笑着唤道。骤然之间,旋起一阵强风,鄢淮不得不用手抵挡,强风与他擦肩而过…… “妴胡?” 风过无痕,那里已经空无一人,刚才的蓝色就像只是个错觉。 穆夏一直看到鄢淮老师的身影消失在树林里,才转身离开。 能让老师露出那种笑容的人,一定也很温柔。 不知怎地,顿时感到心情变得轻快起来。 突然,风声直袭背后,穆夏只觉脊背发凉,刚一转身想看看怎么回事就被一个蓝色的东西扑倒在地,他死死地用手抵住那个东西,触到的温度绝非人类的体温。 入目的,先是一双硕大的鱼目,眼珠赤红,怨毒而疯狂地瞪着他让人不寒而栗。 这个妖怪头上长着尖利的像麋鹿一样的犄角,身上穿着古装衣裙,她嘴里喘着粗气,同时伴着低声的嘶鸣。 “是这个气味……” 妖怪硕大的眼睛竟然还在继续睁大,她的头发四散在空中,一只手紧紧扯住了穆夏的手臂,上面赫然是今天在学校弄出的伤口。 “放开我……啊——!” 穆夏痛苦地叫出了声,那个妖怪竟然用牙齿割开了他的伤口,血腥味一下子涌了出来。 “就是你……就是你!” 妖怪陡然之间尖叫出声,张开沾满穆夏血液的嘴就咬下来…… 穆夏闭上眼等待着剧痛的到来,但骤觉身体一轻,身上的触感很是熟悉。睁眼一看,是一张狰狞的鬼面。在鬼面之后的绿眸里,闪着从未见过的冷光。 他们半浮在离那个妖怪五米开外的半空中,穆夏刚想开口,蓦地,两道纸符“唰”地从树林里飞出,一道直冲那妖怪而去,一道竟是朝着他们来的! “阿巽小心!” 穆夏抱住阿巽猛地往旁边一偏,那道纸符燃着火焰,大半打上了穆夏的肩膀,只有一点火星擦到了巽的右臂。 “白痴别动!” 巽怒喝一声,抱着穆夏落到地上,低头察看他的伤势。不过那道纸符一到穆夏的身上就熄灭了,也没留下什么伤口。比起穆夏,反倒是巽…… “幸好只是三昧真火……”巽仔细察看了一下穆夏的肩膀,像是松了口气,却又陡然升高了音调,“白痴穆夏!弱小的人类还妄图拯救妖怪?简直愚蠢至极!” 穆夏怔怔地看着巽,与他相反,巽手臂上擦到火星的地方似乎有越烧越旺的架势,玉脂般的皮肤和衣料一起散发出了焦味。 “不是啊,阿巽,手……” 听到穆夏的话,巽低头瞥了一眼手臂,火焰烧得明晃晃的。 “嘁。” 巽伸手在空中一抓,手中便凭空多出了一块冰,往伤口一按,火焰顿时熄灭了,冒起了一阵白烟。处理完手,他就站起身,一双泛着冷光的眸子透过鬼面看向了树林。 穆夏也从地上爬起来,那个蓝衣服的妖怪刚才似乎也躲开了纸符,逃走了。顺着巽的目光看去,一个穿着奇怪衣袍的女孩子戴着画有太极的面具,正站在树枝上,手中还握着一柄长剑。 “就你这种杂种也配在我面前叫嚣。” 巽冷冷地吐出一句话。 话音未落,女孩站的树下陡然而起一阵暴风,穆夏好像看到了风化作了一只巨手把女孩扇了出去…… 空中,面具从女孩脸上脱落,穆夏清楚地看见了她的脸。 “是她……” 巽的耳尖不可觉察地动了动,随后,那个女孩落地时呛出了一口鲜血,但她立刻竖起两指念了句什么,瞬间消失在地面。 风,渐渐平静下来,空气中的腥味也被吹散。 巽侧过头,对仍未反应过来的穆夏淡淡地说了一句: “回家了。” 晚上,穆夏自然是被阿姨狠狠地数落了一番,然后又被细心地包扎了伤口,好在被妖怪割开的伤口并不深,相信以穆夏的愈合速度一个礼拜后就会好了。不过…… “巽,过来。” 穆夏从书橱上取下了家用医疗箱,唤道。 巽靠近了两步,接着就被穆夏拉住坐到床上。 “不知道人类的药对妖怪有没有用,不过用了总比没有好,所以不准说不要这样的话。” 穆夏把巽的衣领小心地拉开,褪下了右手衣袖,用棉签沾上药酒轻柔地涂抹。巽的皮肤可谓是肤如凝脂,可是唯独右臂上的这一块伤口被烧得焦黑,血肉模糊。 “很疼吧?连衣服都烧坏了……” 穆夏垂下眼帘,轻轻地说。 巽的目光平静祥和,犹如春水流淌在穆夏身上。 他的声音淡然中透着安定。 “为什么,要替我挡住攻击?” 穆夏拿着纱布的手顿了顿,继而无奈地抬眼看向巽,浅笑着叹息道:“不知道啊……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这么做了。” 两个呼吸的间隔后,巽用依旧淡然的声音说:“下次不要这样了。” 顿了顿,“我会保护你。” 穆夏愣住,埋头给他上药不语,但巽看见,他的耳朵有点红。 妴胡女·肆 五一放假的第一天,穆夏没能睡成个懒觉,因为有人打电话到家里来,还是找他的。 “喂?你好,我是穆夏。” “穆夏,我是鄢淮,现在到学校体育馆来,有急事。” “啊?” “快点吧,我等你,很久了……” 还想问什么,对方却已经把电话挂断了。 穆夏对着电话发了一下呆,很意外鄢老师怎么会打电话到他家,而且到底是什么急事呢?总感觉有哪里怪怪的…… 不管怎样,于情于理穆夏都得跑一趟,于是他强压下内心的不安,立刻换衣服出门去了。 巽双手环抱伫立于窗前,静静地看着穆夏的身影跑出了小区,鬼面轻轻动了动。 “白痴。” 然后,巽也消失在房内。 体育馆里,穆夏四下望望,心内的不安更甚。馆内很安静,空无一人,完全不像有什么急事的样子。 “你来了啊,穆夏。” 身后突然传出了鄢淮的声音,下一秒,利刃破风而来,穆夏急忙向右一躲,一束头发被割去四散风中。 “老师!” 穆夏急急叫了一声,只见鄢淮的眼睛空洞无神,平日温和的微笑此刻只觉诡谲。顷刻间,鄢淮举起刀再度抢攻,行动之迅捷简直惊人。穆夏往后退了一步,却被脚下的一个篮球绊倒,再抬眼鄢淮已经到了跟前!眼看一刀就要劈下…… “金木水火土,雷神听我令,神鬼退散,急急如律令!” 一道纸符破开空气,闪着雷鸣直冲鄢淮后背,来不及躲闪,鄢淮被打个正着,顿时向前倒下,同时一个蓝色的身影尖叫着从他身上脱离出来。紧接着又是一道纸符破空而来,钉在了蓝衣妖怪身上,它惨叫一声就倒在地上,不得动弹,但一双鱼目充血,怨恨地瞪着穆夏,以及,那个发出纸符的女孩。 门口,女孩仍是一身奇怪的衣袍,脸上戴着一个太极面具。 体育馆内回响着妖怪的嘶吼,还有爪子刮在地上的刺耳声音,令人汗毛倒竖。妖怪不死心地挣扎着,企图挣脱符咒的束缚扑过来,然后……把穆夏撕成碎片。 女孩缓缓走近了妖怪,举起手中的长剑…… “不要啊!” 穆夏一下从地上爬起,想跑过去阻止她。 “哐当——”,女孩的剑落下了。只不过是掉到了地上,随之,她整个人都滑落到了地上,穆夏怔住,出现在女孩身后的是一张熟悉的鬼面。 “阿巽……” 穆夏喃喃唤道。 “嗯,”巽仔细地打量了穆夏一眼,然后视线移向地上的女孩,“是我把她引来的,附体的事情我不擅长。” 穆夏扶起不省人事的鄢淮靠上墙,担忧地问道:“老师他怎么样?” 巽看向那个狂暴的蓝衣妖怪,淡漠的目光中含着一些难懂的情绪。 “只是暂时昏迷而已,比起他,这个你打算怎么处理?” 穆夏也看向蓝衣妖怪,目光却有些茫然。 “我吃了她吧。” 巽说着就走近了蓝衣妖怪。 “别!不要!” 穆夏立刻冲过来拉住巽,恳求地望向他。 巽直视穆夏的琥珀色双眼,淡淡地说:“现在不杀她,日后她也不会放过你。” 穆夏看着蓝衣妖怪赤红的双目和凶狠的表情,坚定地摇了摇头。经过刚才一番折腾,妖怪已经没有开始时候的精力了,虽然神情依旧可怖,但后劲明显不足。 “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妖怪仿佛听到了什么巨大的笑话一般发出了尖锐的狂笑声,而后笑声戛然而止,她的眼睛红得像血,语调缓慢而阴森—— “因为我讨厌人类!” 穆夏闻言一怔,继而微微垂下了眼帘。 巽双手环于胸前,淡淡道:“既然那么讨厌,为什么还要如此亲近那个男人。” 大概是没有想到巽会问这个吧,妖怪顿时愣住了。 巽仍旧淡漠,只用浓浓的鼻音勾出了上挑的尾音,“嗯?” 妖怪不知为何低了低头,“那是……那是因为他身上有仇人的气味……” 喃喃的声音还未消散在空中,陡然之间,她又猛地抬头,表情狰狞。 “对!因为那种气味才要跟着他!” 巽语调不变,云淡风轻地说:“既然那么讨厌人类,为什么不吃掉他的元神再利用他的身体,那样也不至这般容易就被打出体外。” 泛着绿意的视线直直地射入了妖怪血红的鱼目,似已看穿一切—— “既然那么讨厌,为什么,不吃掉身为人类的鄢淮呢?” 听到那个名字犹如条件反射一般,目光就触及到了鄢淮,妖怪的鱼目瞬间睁大,浑身直挺挺地僵住,看起来十分骇人。 沉睡着的鄢淮那轻浅的呼吸可以想象如果喷在肌肤上会是怎样轻柔的感触,那就和他紧闭的双眸一样有独特的味道;带有温和又爱笑的气息的他,仿佛能感染周遭的一切事物,即便睡着也是如此温柔的鄢淮啊…… 像是突然被抽干了力气一般,妖怪软软地瘫倒在地板上,抓住胸口大口地喘息着,带出破落风箱一般的呻吟。也不知是由于到了体力的极限,还是因别的什么缘由。 尽管倒下,鱼目低垂的视线仍不曾从鄢淮身上转开,只是那片血红色中没有焦点,空洞而呆滞。 蓦然,两颗血滴子滚出了硕大无比的鱼目,在惨白的脸庞留下两行血痕,触目惊心。 血泪纵横的她忽而展开了一抹微笑,淡到透明。 “是啊……为什么呢?我明明是那么讨厌人类的,到底为什么没有杀死他呢……”妖怪自嘲一笑转瞬即逝,微微眯起的血红鱼目泛起了一层涟漪,“呵……因为,我,也很喜欢人类啊!很喜欢……很喜欢……” 妖怪长满绒毛的爪子紧紧地捂住了脸,在这个有着单薄暖气的午后,终于,失声痛哭…… 抖动的身体,透过指缝蜿蜒流下的血泪,近乎窒息的喘息,总感觉,这些悲伤,她已沉淀百年…… “妴胡女,由一种叫做妴胡的上古神兽化形而来,以前群居生活于蜀地深山中,妴胡长有鱼目,状似麋鹿。传说五百年前有一群修仙者听闻妴胡的眼睛得之可以长生不老,故而前往将山中妴胡残杀殆尽,取其鱼目。不过,也有传言说当地守山的村民为了保护妴胡与这群人殊死搏斗,最后同归于尽了。” 巽平淡的声音里似乎带了些许叹息,微不可察。 待他的尾音消散于空气中,妴胡女慢慢抬起头,紧紧地握拳,任尖利的爪子割开了手掌却浑然不觉。 她扬起冷笑,“妴胡的眼睛根本没有长生不老的功效,愚蠢的人类竟然仅因这个谣传就屠尽我族!留在山里的妴胡只有未成年的孩子和年迈的老人而已,根本无力抵抗!” “但是也有保护你们的人类,不是嚒?” 巽反问。 妴胡女忽而痛苦地闭上眼,像是想起了什么久远的回忆,从口中溢出的语调支离破碎…… “我知道……我知道啊……所以我到底该拿人类怎么办……我那么恨他们——可是又那么爱他们!人类的善良,人类的温柔,只要得到了一次就会无法放手,期盼着更多……更多……好痛苦啊……” 她的喉间发出小鹿一样的哀鸣,血泪在地板上汇成了一套水渍。 “我的丈夫,我的孩子,我的同族,还有那些村民,都在我面前死去……知道嚒?妖怪只有在极度悲伤的时候才会选择沉睡,而在百年之后我醒来,一切都已寻不到当年的痕迹,草长莺飞,万物更新……” 凄凉的声音渐渐变冷,“可就在那么美丽的景色里,我却看到人类在狩鹿。” 馆内的气温似乎也开始持续走低,让人凉到了心底。 “我不会原谅人类,绝对无法原谅,一定要复仇!所以,我去了许多许多地方,我要把当年那伙人的子孙后代一个一个地找出来,一个一个地杀掉!而你,就是最后一个,穆夏。” 这个被怨恨的少年清瘦的身体站得笔直,头却低垂着看不清表情,柔软的发丝也随着脑袋垂得很低、很低。 突然,两滴水珠“啪嗒”两声先后砸在地板上,碎成几瓣。 少年的肩膀轻轻颤动,拳头捏得死紧,似乎在拼命压抑着什么,连同呼吸一起急促起来。泪水不断地砸到地上碎开,他缓缓地弯下腰,把脸埋进臂弯里蹲下,瘦削的身体蜷成一团,像是在用力地环抱自己,整个人都在颤抖。 那如同溺水之人的呼吸声仿佛从遥远之地传来,似浸染入了悲伤的洪流之中…… 妴胡女的鱼目不知何时变回了原来的大小,呆呆地注视着穆夏,仿佛视线粘在了他身上。 巽走到穆夏的身边,用手抚上了他柔软的头发,轻揉。 良久,穆夏的身体才停下颤动,只是,空气中的抽噎声过了很久才消失,而巽的手也一直放到他的头抬起才离开。 穆夏的眼睛充血得很厉害,像整个变红了一样,他看向了妴胡女,哑声道:“如果我消失,是不是就能稍稍减弱一些你的痛苦?” 他缓缓地站起身,走到妴胡女面前,向她伸出了手…… 巽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动了动,最终却归于平静。 “嘶啦”一声,纸符被一气撕下。 穆夏胡乱用衣袖抹了把脸,看着妴胡女,深深地吸一口气,露出了往常的笑容,“我今年十四岁,无从得知几百年的悲伤到底有多厚重。但是,我也经历过很难受的事情,失去亲人,失去家,孤独地一个人生活在这个世上……” 他通红的眼里,琥珀色的虹膜泛着暖光,笑容温和柔软。 “人类的善良,人类的温柔,只要得到了一次就会无法放手,期盼着更多。的确,正因为这样,正因为遇见了那些温柔的人,所以才想着要是我也能温柔地对待别人就好了哪。” 妴胡女怔怔地看着穆夏,默然无语。 “同样经历过悲伤的我再也不想重新触碰那种痛楚了,如果我的存在是你漫长岁月中痛苦的源泉,如果杀了我可以让你重获新生,那么我不介意就这样死掉。” 血红的鱼目猛地瞪大,震惊地看着少年孩子气的脸庞。 穆夏只是轻轻地笑,“毕竟,人类的生命很短暂,而你,却要活很久吧?” 所以,请用我沧海一粟的生命来换取你剩余无尽时光的释怀,请让我来结束这跨越百年的悲伤。 血红的鱼目中映着少年略带稚气的容颜,却又沉淀着一股好似与生俱来的忧郁气质,明亮的琥珀色眼睛流动着暖光,他的笑容,和阿翔很像,也和鄢淮很像…… 这张脸还很年轻,他用仍属于少年的清澈嗓音说着孩子气的话。明明只是个弱小的人类罢了,口气还那么大好像连死都不怕一样…… “我很怕死,我想人类应该都挺怕的,所以请你务必一击致命最好别让我感到疼痛,这是我最后的请求了。” 妴胡女静静地看着穆夏紧张的神情,良久,血红色慢慢褪去,鱼目恢复成了原来纯净的黑。 “小子,你走吧,”妴胡女偏过头去,冷冷地说,“我今天没有力气杀你,以后不要让再我看到你,否则,那时我会杀了你。” 穆夏愣住,手上接下的纸符晃晃悠悠地飘落到了地板上。突然,手被牵住,回头一看,对上的是巽猫眼绿的眼睛。 “你还打算耗多久,”巽淡淡的语气里透着莫名的不耐,“走了,回家。” 穆夏被拉得一个踉跄,被巽拖着直往馆外走去。 “等等呀阿巽!还有那个女孩子和鄢老师怎么办?” 巽没有回头,只有平稳的声音传来:“那个女人会自己走,至于鄢淮,那不用你管。” 一路走着,巽都没有放开穆夏的手,只是脚步确有放缓。学校的老白杨长得很茂盛,微风拂过,新鲜的空气带起了一阵飞扬的叶片。 穆夏看着白杨树,不由微笑起来,问道:“阿巽,你说为什么妴胡女会遇见鄢老师呢?” 巽沉默了片刻,淡淡的声音从面具里传来:“大概,因为太寂寞了吧。” 走到校门口时,巽放开了穆夏的手,于是皮肤上还残留下了妖怪微凉的体温。 他没有回头,背对着穆夏,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恍惚,“白痴……” 穆夏愣了愣,片刻后明白过来。任风吹了乱头发,他忍不住抬头仰望天空,对着那一片湛蓝微笑。 “呐,阿巽,我好像……也没有那么讨厌妖怪了。” 不知为何,在这清风中,一向狰狞的鬼面都显得柔和起来。 “嗯,”巽淡淡地应了一声,接着说,“我饿了。” “……” “回去吃小笼包吧。” “我果然还是很讨厌妖怪!” …… 至此,妴胡女的事情到这里也算是告一段落了,但却绝非终结。不过至少,她的悲伤大概已经结束了吧? 很久很久以后,当穆夏问起鄢淮的时候,就有了这样的对话…… “我仍旧每天会去公园的那片树林,虽然妴胡没有现身,但我能感觉到,她一定还在。” 鄢淮老师的笑容一如既往的温柔美好,但每提到这个名字,他却的确会有更加特别的语调,很舒服,很惬意。 “老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穆夏微惊,没想却惹来老师的笑声—— “从一开始就知道啊,汉服襦裙,古代发髻,有异于常人的体温和没有瞳孔的眼睛,也没有家庭住址,还有,每次和她通话之后都不会显示通话记录,更不会被扣话费,种种一切都表明,她,绝对不是人类啊。” “那为什么还……” 穆夏惊讶地脱口而出,又硬生生地卡住了话。 鄢淮看向了不知名的远方,神情柔和,“因为,我感觉到,她很寂寞。其实,我很小的时候也意外遇见过妖怪,那次,它告诉我,想要亲近人类的妖怪,都很寂寞。” “……所以,才想让她也能毫无顾忌地微笑吧。” 那年初夏,犹记惊鸿。 缘分天注定,只因为我遇见了你,在最美的时刻。 于妫篇·壹 你可知道,世界上最美好的词是什么? 告诉你,它叫“遇见”。 ——题记 五月的第一个周日,湛蓝的天空像把大海倒映在了头顶,树林中枝桠交错,绿油油的叶片泛着圈圈光晕,光线落在草地上光影错落,斑斑驳驳。林中一块小小的空地处砌了一台石桌,从繁茂的林间走到那片草地的边界时,跨一步,顿觉日光倾城。 一个穿着校服的女孩子捧着一沓书,走到了空地的不远处,停下了脚步。这里是她很喜欢来的地方,可是,今天很显然被捷足先登了。 肥肥大大的身躯上长了一层厚实的白色鬃毛,胖得迷成一条线的眼睛,长鼻子喷着热气,厚爪子正在摆弄一个京剧脸谱。 似乎察觉到有人来了,白熊笨笨地转身,厚爪子挠了挠头,于是脸谱就掉到了它身后的地上。 “唔……掉了掉了……” 它惊了一下,又嘿哟嘿哟地弯下腰去捡脸谱,可是似乎太过笨拙根本找不到脸谱去哪儿了。 正在焦急的时候,一只纤细的手伸出,拿着的,正是那张脸谱。 “唔……谢谢!” 白熊咧开嘴,本就眯起的眼更弯了。 女孩站直身体,笑了笑,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白熊又想用手挠头,但却被女孩制止了,否则脸谱恐怕又得落地。 “唔……我在找我的朋友,他说他在有这个的地方等我!”白熊举了举脸谱开心地大声道,继而又委屈地放低了声音,“唔……可是我找不到他啊……” 女孩看了看脸谱,迟疑道:“京剧脸谱代表的,不是帝都嚒?” 白熊愣了愣,又挠头:“唔……这里,不是哇?” 女孩无语,刚想说话,一个清澈的男声突然窜出—— “大熊怪!我找到地图了!” 于是,跑来的男孩和站在熊身边的女孩同时愣住。 “是你!” “是你……” 半晌,两人才缓过神来,穆夏手里拿着一张天朝地图,慢慢走到熊身边。 吸了口气,穆夏挂上了微笑,说:“你好,我是初二十班的穆夏。呃,穆是……” 穆夏一时想不出怎么描述名字,就卡在那里。 “我知道你,”女孩望着他,同样微笑,“我是九班的孙于妫。” 说完,她不知从哪里变出了一张符,甩到了空中,纸瞬间烧出了她的名字,火光在半空中跳跃。 原来隔壁班竟然还有这么厉害的人存在…… 这就是穆夏的第一个想法了。 看到他一脸呆怔的表情,孙于妫轻轻笑了笑,解释道:“我是道家后人,这些只是普通道术而已。” 那也很厉害啊…… 穆夏的眼里透出了钦佩的神情,原来还真的有道士存在,就是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茅山术? “唔……穆夏,地图……” 在一旁被忽略了很久的白熊弱弱地出声,同时又抓了抓头。 这才想起来这里的目的,穆夏一边把地图摊开到石桌上,一边向孙于妫解释:“我偶然碰上这只大熊怪,它说它的朋友在有京剧脸谱的地方,可是它完全不辨方向,魔都和帝都的距离可是有几千公里呢。” “唔……我不叫大熊怪,我叫熊茸茸……” 无视了穆夏说话期间大熊怪的抗议声,孙于妫想了想刚才和它的对话,顿时明白了地图必须存在的意义。 穆夏指给大熊怪看:“你看,这里是我们现在的位置,是魔都,而你要去的帝都的话——” 手指向上移动了几厘米,“是在这儿。” 穆夏和孙于妫抬头看向了大熊怪,它正一脸纠结地挠头,看看地图,又看看脸谱,突然好像想通了什么,指着地图开心地说:“唔……那这样的话是不是只要跨一步就可以到了哇?唔……但是怎么才能跨那么小一步呢,我的脚好像有点大啊……” “……” “……” 看着再度陷入纠结的白熊,穆夏和孙于妫面面相觑,同时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无奈。 叹了口气,穆夏转头问白熊:“大熊怪,为什么那个朋友会让你去帝都找他?” 白熊停下比量脚掌的动作,憨憨地看向穆夏和孙于妫。 “唔……我不叫大熊怪,我叫熊茸茸……唔……因为,他说,他要去学戏,他说,等我找到他,他就该学得差不多了,他说,我要是找不到他就再也别想见到他……唔!怎么办啊!我不想见不到歌鹂……” 白熊眯起的眼睛里开始淌泪,一边哭一边又开始量脚掌大小。 穆夏被一堆“他说”绕晕了,揉了揉额头,说:“唉,大熊怪,停下吧,这不是脚掌的问题……你找了他多久了?” 白熊想了想,掰出黑色的指甲开始数。 “一……三……四……七……唔!数不过来了!” “……” “……” 穆夏看着孙于妫,无奈地说:“我想我得回去想想办法,一时半会儿恐怕有点困难。” 孙于妫理解地点点头,于是两人跟白熊约定好明天这个时候再来,让它放心别胡思乱想,还有,别再量脚掌了。 走出了小树林,两人都默然无语,穆夏本就不会说话,孙于妫看样子也不像是多话的人。一直到路口处,临分别,气氛愈加尴尬。 “那个,我家在那边……再见。” 穆夏努力笑了笑,说。 “啊……”孙于妫也指了一个方向,说,“我往那边,那,再见了。” 两人说完,却是谁也没有迈动脚步离开,片刻后,忍不住相视一笑。气氛,终于松弛下来了。 孙于妫如乌玉般的眼睛闪着明亮的光,真诚地说:“其实一直想说,上次的事,对不起,我那时以为你是妖怪所以……” 她没有说下去,但穆夏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由皱眉,问道:“如果我是妖怪就要杀死吗?” 孙于妫垂了垂眼帘,说:“道家本就遵循降妖伏魔的规矩。” 五月的天很蓝,风很轻,可孙于妫的话却沉得很低,很低。 站在车水马龙的路口,红绿灯不断变换,身边的人群过去了,又过来了,穿梭不息,穆夏眼里的孙于妫静静地站在那儿,像隔离了整个世界。 “我是不太清楚道家的事情,”穆夏温和地笑了笑,“但对这条规矩我并不认同。” 对面的红绿灯旁站着一个长了奇怪胡子的妖怪,在一群等绿灯的人类中显得很突兀,也很呆……灯牌变绿,他随着人潮一起穿过马路,与穆夏擦肩而过。 “以前,我很讨厌妖怪,对自己的人生完全不抱任何希望。因为不管我做什么事,总会有更加嘈杂的声音和突如其来的灾祸发生,很小的时候起,我就清楚地明白我跟别人是不一样的。” 穆夏琥珀色的眼睛望着遥远的彼方,淡淡地微笑,孙于妫看着他,认真地听。 “无法和人交流,同时又要逃避妖怪的骚扰,每天,每天,都是这样的生活,我曾想过我到底为什么要遭受这一切?” 穆夏的眼里闪过了笑意,神情柔和,“可是,如果不是遭受,而是遇见,感觉会不会好一些?” “遇见?” 孙于妫疑惑地问。 “是啊,遇见,”穆夏侧过头看向她,脸上是她从未见过的、温暖的笑容,“短暂的邂逅与离别,那每一段刹那之间的回忆,我会比常人遇见更多,那么,无论好坏我都希望自己能够好好珍惜。” 他抬头看向天空,那里有一只长着尖耳的金色飞鸟在唱着戏文,“因为,遇见,是世上最美好的词啊。” 逆光而立的穆夏,整个人都蒙上了一层光圈,柔和而不刺目。 “妖怪也会和人类一样,有喜欢吃的零食,有爱上的人,会痛苦,会悲伤,也会感到幸福。对于这样的生物,去杀死它,不会感到于心不忍吗?” 穆夏轻轻地笑出声,好像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忽然问孙于妫,“那次妴胡女的事,其实你早就醒了吧?巽告诉我的。” 孙于妫微微睁大了眼,有些不好意思地笑。 穆夏点点头,眼里流露出果然如此的目光来,说:“如果你真的遵循那条规矩的话,那妴胡女应该已经死了,还有刚才的大熊怪也是。” 低下头,良久之后,孙于妫带笑的声音低低地传来,地上多了两滴清水。 “谢谢,穆夏,我已经好久……好久……都没有和别人说过话了。” 穆夏愣了愣,继而也不好意思地笑。其实,于妫,也只是很普通的女孩子吧,可是却不得不背负上沉重的包袱。 于妫抬起头,乌玉般的眼睛亮亮的,露出真心的笑容,“穆夏,以后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请一定告诉我,也许我会帮得上忙。” “好,一定。” 穆夏点头,微笑。 于妫突然想起了什么,略带歉意地对穆夏笑道:“上次那个戴鬼面的妖怪,叫巽?” “嗯?哦,是啊。” 穆夏有些意外她突然提到了巽。 “原来是风神之子啊……”于妫恍然大悟地喃喃,“请跟他道个谢,上次他手下留情了,还有伤到他,很抱歉。” “啊……好。” 穆夏愣了愣,答应道。 这回,两人终于可以正常地道别了,各自离去之时,都忍不住扬起了嘴角。 遇见,是所有故事的开始,我们都要努力从这个开始走向一个美好的结尾,中途所发生的事,无论好坏,都请好好珍惜,因为它稍纵即逝,却点点滴滴地组成了你的生命。要相信,你所遇见的一切,都是最美丽的风景。 因为唯一,所以美丽。 回到家,叶叔叔和阿姨正在为到底是看新闻还是看《倾城绝恋》的事情争论,最后,当然是阿姨胜,叔叔气呼呼地看起报纸。穆夏到厨房里热了一笼小笼包,再走出来时,就看见阿姨正捧着面巾纸哭得稀里哗啦,叔叔则一脸无奈地拍着她的背抱怨“现在的电视剧太没逻辑了”什么的。 穆夏无声地笑了笑,没有打扰他们,转身上楼。 打开房门就看到巽又坐在衣橱上闭目养神了,一听到穆夏进来,就朝他扑过来—— “小笼包!” 穆夏无奈地看着他狼吞虎咽的吃法,问道:“阿巽,你真的是风神之子吗?” 对于于妫的说法,他果然还是有些在意,感觉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 巽一点停顿也没有,嘴里塞得鼓鼓囊囊的。 “下次来四两……” 穆夏怒,“我在问你呢!” “唔……噎、噎住了!” 穆夏吓了一跳,连忙跑过去替他拍背顺气,折腾了好一会儿,巽才恢复正常。 “我说你啊……真的是风神之子吗?” 穆夏头疼地看着再度恢复面无表情的巽,语气无奈。 咽下了最后一口小笼,巽挑眉,“是孙家那杂种告诉你的,嗯,身上有那种难闻的气味。” “阿巽,不要骂脏话!”穆夏捏了捏拳头,额头冒出了个“井”字,“礼貌一点,她叫孙于妫。” 巽淡淡地说:“我才没有骂人……算了,她还说了什么?” 穆夏放下手,对着巽笑,“嗯,她说要道歉,那天弄伤你了,也要道谢,那天你手下留情了。” 片刻后,巽偏头看向窗外。 “嘁,我早不记得了。” 穆夏忍不住笑,附和着,“对,你不记得了,你早忘了,风神大人。” “知道的话就快点再拿些小笼包来。” 巽挑眉看向穆夏,猫眼绿的眼里波光流转,动人心魄。 穆夏愣了愣,怒道:“你饿死鬼啊我连一个都没吃到诶!” 巽无所谓地说:“那再来四两我留一个给你好了。” “你!” “快点,我好饿。” “去死吧饿死鬼阿巽!” “我是风神之子。” …… 二楼的房间内不断传来吵闹的声音,但在这个春末初夏的五月天里显得格外美好,毕竟,天气,渐渐要热起来了呀,温暖也容易被察觉到。 后来,第二天再去树林的时候,穆夏和于妫发现只有石桌上留下了那张京剧脸谱,大熊怪却没有了踪影,把脸谱拿过来,下面原来还压着一张叶子,上面歪歪扭扭地用人类的文字刻着—— “我们去旅行了,谢谢?” 穆夏念道。 他和于妫对视一眼,顿悟。 “看来大熊怪已经找到它的朋友了呢,真好,”于妫笑着看向脸谱,慢慢地,笑容却变淡了,“但,或许以后再也不会见到它了……” 听着耳边不绝于耳的黄鹂啼鸣,穆夏琥珀色的眼睛泛有暖光,浅笑,“但,至少我们曾经遇见,并且留有珍贵的回忆。” 说话时,脸谱被递到了于妫的手心,上面仍残留着一丝暖意,仿佛能透过它,看到大熊怪挠头的模样。 于妫的手指摩挲着光滑的脸谱表面,点头微笑。 “是啊,这就够了。” 再后来以至于后来的后来,穆夏确实没有再看到过大熊怪和歌鹂,可是,他们的故事并没有结束,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相信他们一定会一直在一起,完成他们愉快精彩的旅行。而他和于妫要做的,就是保存好叶片和脸谱,让彼此遇见时的记忆永久常新。 这样想着,仿佛耳边就响起了热闹独特的京剧唱词…… 于妫篇·贰 你可知道,世界上最美好的句子是什么? 告诉你,它叫“遇见你,我很幸福”。 ——题记 六月的天,据说是聚集梦幻的蓝色;六月的云,据说由少女的心投影而成。正是这样的六月,才会每次抬头看天都让人移不开眼。一晃神,一年已过去一半,期末考的脚步渐渐近了,等九月一开学穆夏就要升上初三。大概也正是因为如此,才总想着抓紧这最后的时光再悠闲一把。 “穆夏小心!” 穆夏躺在柔软的草地上,闻声抬头,就“砰”的一声被飞来的足球砸到。 这块悠闲的草地的不好之处就是,由于距离足球场近,偶尔会发生这样的意外。 “穆夏,没事吧——” “嘶……没事!” 穆夏坐起身,痛苦地揉头回了一句。 “哦!那麻烦把球抛回来!” 感觉头好些了,穆夏四下望了望,球正在他伸手能够到的地方。他伸出手,就在要触到球的一瞬间,突然从球后面冒出了一个鸡头,穆夏的手顿时僵住了。 “叽叽叽叽叽来玩呀来玩呀!” 鸡头从球后跳出,连着的黄澄澄的身体长着一层绒毛,它展开比身体大两倍的翅膀,扑腾两下就把球扇跑了,一边跑还一边叽叽地叫。 “喂!等等!” 穆夏喊了一声,连忙追了上去,这只小鸡妖扇着翅膀把球赶得飞快,穆夏在后面追着不时会撞到别人,惹来惊异的目光。 毕竟,从旁人看来,就是穆夏一个人在追一只自动滚动的球。 “叽叽叽叽来玩叽——” 绕了大半个学校,快跑到自行车棚时,小鸡妖脚下的土地骤然下陷,来不及说完整句,小鸡妖的翅膀就陷入了瞬间变成泥沼的地面。脱离掌控的球一路向前滚,直到撞到了一双男式皮鞋才停下。 “小心!” 穆夏一把将下一秒就要完全陷入泥沼的小鸡妖捞起来,而它则已经完全晕眩了,安静地躺在了穆夏手中,楚楚地发着抖。 “你对妖怪好像很温柔呢。” 穆夏闻声一惊,回身看去,才发现有个穿着燕尾服的男人在阴影中晦明难辨。慢慢地,那个男人迈着优雅的步伐走到了光亮的地方,双手插在了裤带里,略微敞开的衬衫领口露出了麦色的皮肤,颈部似乎有一个红色的太极图案。 他的眼睛和笑容,总令人感到些许不安。 穆夏抿了抿唇,向后退了一步。 这个男人知道妖怪的事情,或许也能看到,不知道刚才的沼地与他有没有关系。 男人的嘴角挂有意义不明的微笑,“我听说,这里有个人类孩子和妖怪关系很密切,想必就是你吧。” 说话间,他慢慢地朝穆夏的方向走来,与巽不同,他的随性透露出的是一股危险的气息。 “要知道,人类和妖怪可是势不两立的,你的做法,可是非常危险的呢,”男人走到离穆夏三尺的地方停下,微微垂下眼帘,唇角的弧度张扬起来,“来,把你手上的妖怪交给我。” 穆夏把手向胸前一缩,紧紧地抱着小鸡妖,眼里透着坚定的光芒。 见穆夏摆出了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男人的目光渐渐变冷,笑容却加大了。 “怎么,你身为人类,却还想包庇妖怪嚒?” 磁性的声音略带沙哑很是魅惑,却听得穆夏浑身泛冷。 “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把它交给你的!” 男人虽然笑着但总感觉他就是一把出鞘的剑准备随时给予人致命一击,他的话表明了他不会给这只小鸡妖活路,绝对不能把小鸡妖交给他! “哦?”男人饶有兴趣地上下打量了穆夏一眼,轻笑,“那就看看你能做到什么程度好了……” 话音未落,穆夏脚下的地骤然变成了沼泽,想逃却已来不及了,他顿时陷进了泥沼。 果然是这个男人做的! 穆夏努力地想让身体慢些下沉,可不知道这男人用了什么招数,下沉的速度比起一般泥沼竟要快上一倍! 男人好整以暇地看着不断下沉的穆夏,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这时,一个身影疾驰而来,从泥沼中一把拎起穆夏跃到了旁边的水泥地上。坐起身后,穆夏连连咳嗽了几声,抬眼便看到救他的人是于妫,刚想道谢,就听见她皱眉对男人喊道:“司南哥哥!你这是在做什么!” 穆夏睁大了眼睛看了看于妫,又看向男人,“哥……哥?” 这一下,连同穆夏手上的小鸡妖都呆滞地看着眼前完全没有相似度的兄妹俩。还有,那个男人不管怎么看都该三十岁了吧! 对妹妹的问题不置可否,男人用吩咐的口吻淡淡地说:“于妫,把那只妖怪消灭。” 穆夏瞳孔紧缩,把小鸡妖护在胸前,紧张地看向于妫,发现她也正看向他,两人视线相触,穆夏看到于妫的眼里极尽复杂,内含深深的矛盾。 “于妫。” 男人的声音不紧不慢地传来,却带有一股威胁的意味。 “仅仅因为它是妖怪就该被杀死吗?这完全没有道理啊!它什么都没做只是想和人类玩而已啊!” 穆夏对着男人喊道。 男人完全不为所动,面无表情地说:“于妫,你忘了家训嚒。” 于妫痛苦地皱眉,颤抖的手伸向了穆夏。 “于妫!” 指尖在快触碰到小鸡妖的瞬间停住,于妫的手滑落到了身旁。 “司南哥哥,对不起。” “我明白了。” 男人轻笑了一声,再度挂上了意味不明的浅笑,只是这份笑意却没进到眼里。他转身,背对着于妫,微微侧头,“真失望啊,于妫。你果然只是个杂种而已,真是枉费了你身上流淌的孙家血液。”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穆夏震惊地看着男人离去的背影,回过神来便发现于妫仍旧低着头,悄无声息。可是,她垂着的手上却一滴、两滴地滴上了水珠。 “于妫……” 穆夏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把小鸡妖放到了于妫的手背上,呆呆的妖怪扑腾了两下翅膀,轻轻啄了啄于妫的手背,又用毛茸茸的脑袋蹭她,于妫忍不住破涕为笑,伸手摸了摸小鸡妖的脑袋。 穆夏见状露出了笑容,说:“看起来它很喜欢你。” 于妫擦干眼泪,神情柔和,同时又灰暗下来,“穆夏,刚才我哥哥冒犯你了,我很抱歉。” “我没关系,只是他那么说你……” 穆夏皱了皱眉头,欲言又止。 杂种,这该是说自己妹妹的话嚒!不过话说回来,记得巽也这样骂过于妫…… “他也没说错,”于妫笑了笑,乌玉般的眸子里闪着泪光,“我的确不是人类。” “什么?!” 穆夏愣住,被这劲爆的讯息击倒。 于妫淡笑,眼圈却红红的,“但我也不是妖怪,我……只是个半妖而已。” “半……妖?” “我的父亲是妖怪,母亲则是人类,并且是孙家的嫡系长女。十六岁那年,我妈妈遇见了我父亲,就跟戏文里写的那样,他们只能私定终身,因为,没有人会祝福人类与妖怪的爱情,更何况我妈妈的身份那么特殊。” 自嘲地笑了笑,于妫接着说:“后来,妈妈有了我,就偷偷离家出走了,她知道孙家的规矩。我的名字,于妫,于归,之子于归,我妈妈一辈子都在等着我父亲来娶她,可是……她一辈子都没等来这一天,在我五岁那年她就去世了。” “我很抱歉。” 穆夏轻轻地说。 摇摇头,于妫摸着小鸡妖的脑袋,说:“孙家在妈妈死后找到了我,然后把我带回了本家,封住了我的那一半妖力,司南哥哥那时才十一岁,可是却已经很出众了,他是当之无愧的下一任家主继承人。” “孙先生,的确很厉害。” 想到沼地那件事,穆夏真心地说。 不管是法术,还是那令人不安的气势,都是如此。 “所以我才从没搞懂过哥哥的想法吧,他很讨厌妖怪,可是,却没杀我。”于妫的声音里透着疑惑,“后来我听人说司南哥哥以前很喜欢英娥姑姑,也就是我妈妈,我想大概也就是因为这一点,他才留下了我的吧。现在我一个人住在这里,他每个月会来看我一次。” “你们是表兄妹?” 穆夏问道。 于妫点头呼出一口长气,轻轻地笑,“憋了太久,果然说出来就好多了呢。让你看笑话了,谢谢你穆夏。” 凝视着于妫仍留有泪痕的笑脸,穆夏感到心脏沉甸甸地收缩着,说不出一句来。 任何安慰在此时都是苍白乏力的。 “不用担心我,穆夏,”于妫努力地握拳,挥了挥,“我会努力振作的,给我点时间!” 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好像连树都能感受到悲伤。抬头一看,原来已经变天了啊……不过,总是会有一些不顺心的事情发生的,学着跨过它而不是绕过它,就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不是吗? 那天回家,穆夏看见熊猫状的巽趴在阿姨的膝上,任阿姨帮着顺毛,一副很舒服的样子,见他回来,原本眯着的眼睛陡然睁开,猫眼绿的眸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在那之后,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日子依然平静如水地继续,偶尔会有小妖怪捉弄一下穆夏,但那也早已成为了生活的一部分。 这段时间,于妫似乎和小鸡妖建立起了良好的关系,小鸡妖一直寸步不离地粘着她,好在别人看不见妖怪,否则恐怕会以为这是食堂跑丢出来的鸡然后抓回去下锅。 “它还真是很喜欢你呢。” 午休时分,穆夏用指尖摩挲着小鸡妖毛茸茸的脑袋。 大概因为同样是喜欢自然和安静的人,他和于妫经常会在操场边的白杨树下不期而遇,有了共同的秘密和经历的他们,这份友谊愈加显得弥足珍贵。 “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它很亲近……想着它既然不离开,那就一起吧。” 于妫望向小鸡妖的目光如水,轻轻笑着说。 穆夏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不由露出了微笑,“不介意它是妖怪?” 于妫摇头轻笑,说:“要是在意的话,我又算什么呢?” 穆夏微怔,继而拍了拍小鸡妖的翅膀,笑道:“说的也是啊。” 小鸡妖乌黑的眼珠轻轻闪了闪,突然跃起向一个方向奔去,跑了两步,又回转身对着他们叽叽地叫。 穆夏和于妫两人面面相觑,不由起身走向它,见他们跟上,小鸡妖又往前跑去,跑了一段后再次回头看他们。 “它,好像是要给我们带路。” 穆夏一边跟着走,一边猜测。 “可是,这样下去好像会出学校诶……”于妫朝小鸡妖喊道,“喂——快停下来!” 小鸡妖闻声回身,耷拉着脑袋,一副很哀伤的模样,惹得两人顿时笑得不行。 “好了嘛,答应你放学了再跟你去好不好?今天周五会早放学的。” 于妫抱起它,安抚道。 “叽叽——” 小鸡妖立刻欢快起来,惹得两人又是一阵笑声。 所以,至少在这一刻,没有人记得它是妖怪,而他们是人类。 放学后,穆夏和于妫一路跟着小鸡妖来到了远郊的乡下树林。小鸡妖开始时还会回头看看他们跟上没有,可到后来就越跑越快,怎么叫唤都没反应,不知为何有种很焦急的意味,等到了目的地时,穆夏和于妫早就气喘吁吁了。 “这……这里是哪里啊?” 穆夏好不容易缓过气来,四下望望,发现他到了一个从未来过的地方。这里是一片树林,种着的,竟然全是桃树,五月底六月初,正好是桃子成熟的季节,茂盛的绿树上挂着一个个桃子,颇有些蟠桃园的错觉。 “这里,有点奇怪啊……” 穆夏转过头,就见于妫皱着眉若有所思的样子。 “怎么了?” 于妫转了一圈后,走到一棵桃树前,迅速用指甲往桃树上一刮,木头上顿时留下一道深深的划痕。她伸出舌头对着指尖一舔,脸色一变。 “这里恐怕有……” 话音未落,小鸡妖“叽”地一声尖叫把穆夏和于妫的注意力拉了过去,只见它被一个穿着燕尾服的男人握在了手里,正在痛苦地挣扎。 “司南哥哥!” 于妫骇道。 此刻在不远处优雅微笑的,正是孙司南。只是,从穆夏的角度看去,他的眼里却闪着冰冷的光。 “啊,真巧呢。这只妖怪看上去很有活力,让我有点迫不及待想把它灭掉了……” 于妫被他调侃一样的话语中流露出的冷意惊到,不由惊呼出声:“不要啊!” “呵……”孙司南轻笑了声,“既然我最亲爱的妹妹都这么说了,那就算了。” 说完,他就放开了手,小鸡妖如离弦的箭一般逃到了于妫怀里瑟瑟发抖,于妫紧紧地抱住它以示安抚。一旁的穆夏却不由皱眉,总觉得,以这个男人的个性,并不会这么简单就放过小鸡妖…… “那么,于妫,你和这位喜欢妖怪的小朋友到这里来做什么呢?” 孙司南双手插进了口袋里,一副闲散的姿态,脸上有意味不明的淡笑。 于妫抬头,认真地回答:“是它带我们来的,但是这块地方不对劲,明明风水气象极佳,却好像在用桃树压着什么,我尝了一点树皮,果然有妖气。” 原来如此,穆夏这才明白过来为什么刚才于妫的表现异常了,不过……于妫啊,也不用什么都那么认真地对孙司南汇报吧?他苦笑,那个男人,能给人强烈的不安感。 孙司南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滑过小鸡妖,最终停留在了于妫身上,眼里转瞬即逝过一丝笑意。 “我教你的,都有好好学啊,于妫……的确呢,实话告诉你好了,这里可是有个封印在喔,大封印。” 封印?穆夏心内的不安更甚,这个男人到底要做什么? “十五年前这里封印了一个大妖怪,现在封印力量渐弱,本家受人所托,要把这个封印加固。” “所以,哥哥你是来加固封印的?” 于妫好像明白了什么,问道。 孙司南不置可否地轻笑,反问:“于妫,你知道这个封印阵法的阵眼所在嚒?” 于妫没想到孙司南会忽然说起这个,待她未及反应之时,孙司南却加大了笑容,沉声道:“我来告诉你好了,它就在……” “嗖——” 一道纸符毫无征兆地破空而出,直袭完全没有防备的穆夏,“……你这个喜欢妖怪的朋友脚下喔。” “穆夏——!” 于妫篇·叁 “穆夏——!” 眼看纸符闪着金光转瞬即到眼前,锐气直逼面颊,穆夏下意识地闭上了眼。 有什么从面前带过一道风,继而“轰”的一下,爆炸声在不远处响起,穆夏睁眼,恍惚间看到方才是一个粉色的事物一闪而过撞开了纸符,几乎是同时就膨起一阵烟雾,他被冲击波震倒在地上。 一会儿,烟雾很快退散开,穆夏抬头看见于妫抱着小鸡妖也同样被震到了一边,正担忧地望向他,对她露出了一个安心的笑容,穆夏就收笑看向孙司南,只见这个男人冷着一张脸,视线,则朝向他的身后。 顺着他的视线回头看,一个戴着鬼面的少年半卧在一棵大桃树的枝桠上,宽松的汉服衣摆随风而动,他一手支着脑袋,另一手,随意地采下了一只桃子。 原来刚才粉红色的东西是桃子? “穆夏,你个白痴又惹上了这种麻烦事,真是……” 巽的声音干净低沉,带着叹息的气息掩下了未完的话语,清楚地传到穆夏的耳里,穆夏微微一怔。 余音消散的同时,穆夏接住了一只从天而降的桃子,一个白色的影子与他擦身而过。 巽瞬间出现在孙司南的面前,他前倾的身体浮在半空中衣袂翩飞,稳稳地伸出一指,轻点向孙司南的额间,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根本让人来不及反应。 一道重击声响起,随之孙司南向后一连滑了十几米才停下,停下之时他猛地吐出一口鲜血跪倒在地,重重地喘息。地上被翻起了两道深褐色的泥壑,在绿草地上格外显眼。 “司南哥哥!” 于妫大声喊,语气里难掩焦虑。说话间,她就要往孙司南跑去。 “不要过来。” 孙司南的声音很平稳,只是带了一丝沙哑。他缓缓地抬头,墨黑的眸子直射向双手环抱的巽,继而,扬起了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又来了一只妖怪啊,今天可真热闹咳咳……”孙司南边咳嗽,边抬手擦去了嘴角溢出的血丝,“看样子我可能会输呢,真是疼啊……嘶……” 顿了顿,他的嘴角弧度突然加深,“——骗人的。” “唔!” 他的话音刚落,巽就闷哼了声,单膝跪地,身体微微颤抖。 “巽!” 穆夏一惊,手中的桃子掉落到了地上。 飞一般地赶到巽身旁,扶上他的臂膀,穆夏感受到了巽的颤抖,不由语声也跟着微颤起来,“你不要紧吧?” “他没事喔,只是,中了我的毒,没有解药可撑不过一分钟。不过他也真是厉害呢,还让我演了那么久……” 穆夏猛地抬头,只见孙司南好整以暇地站起身,优雅地拍去了衣上的灰尘,他一脚踩在刚才他吐出的血迹上,若无其事地微笑。 于妫睁大了眼睛,惊问:“司南哥哥……你没事?” “啊……真疼!”孙司南很痛苦地捂住胸口,而后若无其事地放下手,垂眼轻笑,“只不过也没那么疼而已,于妫,你要学的还有很多呢。” 他将目光转向巽和穆夏,笑容渐冷。 “孙先生!求你把解药给我吧!” 穆夏的额头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在并不很热的五月末显得突兀。 突然,他的手被巽握住。 “别求他……” 巽的声音透着疼痛,穆夏脸色苍白地对上了孙司南墨黑的眼。 “求求你!” 孙司南看着他们的互动,忽然扑哧一笑,一派轻松的样子挥了挥手,说:“别那么严肃嘛,既然你都这么求我了,那我就给你好啦。” 说着,他从西服内侧拿出了一个小瓶子,随手抛给了穆夏。接到瓶子后穆夏呆了呆,没想到孙司南会这么简单就把解药给他…… 手忙脚乱地把巽的面具拿下,穆夏用最快速度给巽喂下了解药。直到巽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他才舒了一口气。 猫眼绿的眸子里暗藏情绪,巽瞥了穆夏一眼,顷刻之间化作沉默。叹了口气,他长身而起,俊美的脸被光照得愈显冷凝,如若神祗。 “啧……原形就是人形的妖怪啊,有点麻烦了呢……” 孙司南喃喃道,笑容却丝毫不减。 “什么?” 巽皱眉,突然伸手捂住了胸口,往后退了一小步,盘腿坐到地上。深墨绿的瞳孔收缩,强烈的视线聚焦在了孙司南身上,能把人洞穿。 “巽!” 穆夏连忙蹲下身扶住他,琥珀色的眼里满是慌张。 “哥哥你做了什么?难道……” 于妫看到巽的样子,仿佛想到了什么,顿时睁大了双眼。 孙司南摊了摊手,语气轻松地笑道:“也没什么,不过是在解药里加了点有趣的东西封住了他的妖力而已,请问有谁规定不能在解药里加料了吗?” 说着,他面带微笑迈开优雅的步伐,向穆夏和巽走来,俯视的目光带着浓浓的压迫意味。 还有十米…… 七米…… 五米…… 此时,一个身影突然冲出挡在了他们之间。 停下脚步,孙司南收起了脸上的笑,面无表情时的他浑身毫无遮掩地散发着冰冷而锋利的气息。 是于妫! 于妫正张开双臂拦在他的面前,秀美的脸上浸染着焦虑。 “哥哥,别伤害他们!” 随意将双手插进了口袋,孙司南露出微笑,像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一样。 “因为他们是你的朋友?” 被孙司南一句抢白噎住,于妫不禁看着他发怔。 孙司南的眼里没有一丝笑意,冷冷地看着于妫,说:“妖怪是邪,我们是正,泾渭分明。历来道家祖训就讲降妖伏魔,你,想要违背祖训嚒。” 被孙司南话中的不容置疑所击倒,于妫的手无力落下,连同视线也不敢再看向孙司南,而是低低地垂下了头。 “妖怪,只会带给你欺骗与伤害,它们没有真心,”孙司南低沉的嗓音略带沙哑,语气森冷,“你被身上流淌的那一半妖怪之血迷惑了心智嚒,于妫?” 林间陡然吹过一阵冷风,卷起了好几片树叶。 “不……不是这样的……” 于妫低着头,声音低低地传来。接着,她猛地抬头,眼眶微红—— “不是这样的!” 勇敢地对上了哥哥冰冷的黑眸,于妫的眼睛更像是一块乌玉,泛着柔和而坚定的光晕。 “正是因为我身上流有妖怪的血统,正是因为我处在这样尴尬的位置,所以我才会更深刻地体会到——明明是完全不同的生物,可是却同样拥有那些共通的感情!” 少女白皙的脸庞因激动而微微泛红,连同眼睛也蒙上了一层水雾,她紧紧握拳的双手不住颤抖,可见说出这些话的她是花了多大的力气。 穆夏不由加重了握住巽手臂的力道,紧紧地抿住嘴唇。仿佛感知到了他的内心,巽微凉的手盖在了他的手上,虽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表情,可余光却明显不曾离开过穆夏。 “……” 孙司南似乎想开口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阴沉地凝视着于妫。 深吸了一口气,于妫大声地喊出:“如果只有欺骗与伤害的话,为什么妈妈一直到死去都是那么幸福地笑着!” 近乎呐喊的一句话后,泪水终于夺眶而出。不是顺沿着两腮流下,而是一颗颗直接砸到了草叶上,弹得草叶弯腰。 应该已经忍了很久了吧,这些话…… 对面忽而传来了一串冷笑声,孙司南双手一拉展开了燕尾服,原来衣服内罩的两侧里系有许多竹筒和纸符。 他缓缓拿出一个竹筒,握紧,“英娥姑姑嚒?呵……你不提我还真忘了,她就是最典型的受害者啊,为了那个妖怪抛弃家族、抛弃道家尊严的她,到底得到了什么?” 伴随着拔下塞子时“噗”的一声清响,他冰冷地一字一顿说:“什、么、也、没、有!” 被他语调中的冷意惊到,于妫睁大了充满水汽的眼睛,呆呆地看着他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一样”,用陡然变淡的语气冷冷道:“所以,我憎恨妖怪。” “说起来,本来想着经历过这些的你身上还流有孙家的血,应该怀着为母亲报仇的心情而更加努力地与妖怪划清界线才对,”孙司南眯眼晃了晃手中的竹筒,里面冒出了一阵黑烟,“但是,果然还是不能高看你这个杂种啊……你,不配姓孙。” 说完,孙司南一挥竹筒,乌黑如墨汁的水从竹筒中汹涌而出,源源不断地喷薄成数丈巨浪直冲向于妫他们,转瞬即要吞噬他们! “满口胡言的人类道士,你也不要太瞧不起人了……” 骤然之间腾起一道飓风逆起直迎狂暴的黑浪,回旋的风柱盘旋卷起大量乌水如龙吸水一般直上九霄。原本汹涌流放的水流汇成一股,被泛着绿光的龙形风柱呼啸着携起消失于天际,震得耳膜生疼。 所有人都被眼前这超自然的一幕惊呆,动弹不得。 但是,事情却远未结束,不知何时,巽已经立于于妫的身后。他全身都由一层绿色的光晕包围着,俊美的面容比起往常多了一份妖异,原本就冷凝的气质此刻更是凸显出非人类的寒气。 而最重要的是,他的额头上,有一个奇怪的图案正放着红光。 “怎么……可能?” 竹筒掉到了地上,孙司南墨黑的眸子里浮现出不可思议的光,这只妖怪明明应该被他封住妖力了才对! “嘁……就那种东西,怎么可能控制我。” 冷漠的语气中透着彻骨的不屑,巽对着茫然的于妫举起了手,尖利的指甲闪过刺目的光点。 “巽!” 穆夏唤了他一声,声音透着不安。 因为,眼前的巽很陌生,他让穆夏无比清晰地感到,他是妖怪。 不,其实,巽一直都是妖怪啊…… 闻声,巽瞥了穆夏一眼,猫眼绿的眼里流淌着春水,波光暗转时忽而滑过了一丝笑意。 穆夏愣了愣,而后不由松下身体,露出了微笑。 的确,巽是妖怪。 但首先,他是巽。 巽的手极速地对着于妫劈下,隐约可以看到空气被撕裂的光束,穆夏努力地睁大眼睛,只见于妫胸前忽然浮起了一个八卦阵放出阵阵金光,然后,中间出现了一道裂痕,被分为两半的阵法上下错开,“滋啦”一声碎成碎片消散在空中。 死一般的寂静中,孙司南哑声喃喃:“你竟然……解开了她的封印……” 穆夏对着眼前的场景几乎屏住了呼吸。继而,于妫发出了长长的一声尖叫,吓得穆夏往后倒退了一步,直觉上好像踩上了什么东西,有很清脆的断裂声。 瞬息之间,巽就出现在穆夏的身旁,拉着他的胳膊瞬间转移到了开始时所在的那棵桃树上,悠闲地躺下。 “什么?这是怎么回事阿巽!” 穆夏被巽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差点掉下树去,连忙抱住树干问道。 “白痴穆夏,这都站不稳,”巽抬眼瞥了他一眼,就把目光移向了于妫那边,语气平淡,“人类,妖怪,都由她自己选不就好了。” 八卦阵破裂之后,于妫的身体就开始发烫,同时冒出了刺目的金光,从她的脚开始,竟然陡然燃起了一团火焰,火焰越烧越大直到全身都燃烧起来。 “叽叽——” 消失许久的小鸡妖这时不知从哪里冒出,它张开翅膀对着燃烧的于妫不断扇风,使火势更旺,于妫发出了痛苦的惨叫声,听得穆夏一阵心凉。 “你去做什么?”一阵风把穆夏挡回,巽的嘴角扬起了一抹饶有兴趣的淡笑,“我解开了她的妖力封印,你解开了那个大妖怪的封印,接下来会发生很有趣的事。” 穆夏怔怔地听他说完,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问道:“等等,你说我解开了那个大妖怪的封印是怎么回事?” 此时,于妫又是一阵尖叫,而后昏倒在地,只不过这回的叫声比起人声,更像鸟类。穆夏一眼望去,不由惊呆—— 于妫黑色的头发变成了火焰一般的赤红四散在地,而更惊人的是,从她的背后,竟然长出了一对巨大的羽翼,流光溢彩,所发出的五彩光芒闪耀得让人无法直视。 还来不及惊叹,另一声清啸也随之传来,这声音,有如天籁。它不知从何处而来,只觉是向着九霄青天而去,凡俗间的一切声音都无法与之比拟,令世间万物闻声心醉。 地面开始颤动,下一秒,一阵强光扑面,穆夏忍不住闭上了眼睛,随即,又是一声清啸,这回,比起刚才清晰不少,似是从耳边传来。 穆夏不由睁眼寻去,只见一道绚烂的身影拔地而起,鸡头,燕颔,蛇颈,龟背,赤红的尾巴如燃烧的烈火,带出了一阵五彩的夺目光芒。 张大了嘴,却发不出声,穆夏已经不能用言语形容眼前的一切了,只听耳边传来了巽带笑的声音—— “朱雀?孙家的那丫头挺有来头的嘛。” 朱……雀? 于妫篇·肆 朱……雀? 巨鸟在空中盘旋着,天籁般的清啸声满怀喜悦,像在对久别重逢的天空致以问候。它的光芒普照大地,与湛蓝的天融为一体,林中百鸟窜上了枝头,齐齐抖动翎毛引颈高歌,盛世景观,有凤来仪。直到很多年以后,这里的农民还流传着桃林有凤的说法…… 一片彩羽飘落到了穆夏眼前,他怔怔地伸手接住,触感轻柔得就像不存在一样,光华绽放,美不胜收。但同时,能感到并非完全华丽,炫目中亦有柔和。 盘旋过后,凤在空中收敛羽翼,一阵金光凸现,在这片灼目的金光中,它渐渐地化成了人形,缓缓降落至地面。 金光褪去,出现的,是一个长有美丽羽翼和尾羽的男人,赤色的长发与于妫如出一辙,绝美的容颜带笑,一双金瞳闪着温和的光芒俯视于妫。 树叶攒动,孙司南从林间窜出瞬间挡在了昏倒的于妫身前,冷冷地对上了那双带笑的眼睛,他的十指夹满了竹筒,正蓄势待发。 “好久不见了,司南,”天籁之音带着温柔,这种温柔仿佛有能抚平一切焦躁的魔力,“还有我的孩子,也已经长大了啊……” 带笑的语声透着感怀,平和而悠远。 “玄天……我等这一天很久了,用这身皮囊欺骗了英娥姑姑的你,”孙司南眯起眼,语声微颤,“不可饶恕!” 十只手指向下一倒,竹筒就要倾泻而下,这时,一阵微风拂过,把竹筒扶正。孙司南微怔,继而看向玄天的眼里冒出了怒火。 “孙家小子别太过分!” 一个少年不知从何处冒出来,趁司南不备,一把抱起于妫转瞬就窜到玄天身旁。 定睛一看,赤发,金眸,五彩翼…… 司南将竹筒对上了少年,危险地开口:“你是那只鸡妖?” 少年漂亮的脸上浮现出怒意,大声辩解道:“什么鸡妖!那只是主上未解封印前我因力量不足而使用的临时躯壳!我的真身可是凤族太一!” 大概是错觉吧,全场似乎静默了一瞬…… 穆夏默默回头问巽:“怎么觉得这个名字很熟悉?” 巽沉吟道:“因为很像东瀛人?” “……也许吧。” 无视众人的僵硬,太一开心地转头对玄天说:“主上!您和少主终于都解开封印了!” 玄天绝美的脸上浮现出浅笑,余光瞥向了桃树上的穆夏和巽,“你是九部长老于霄之子?” “是!” 太一金色眸子亮亮的。 “那么,多谢你和你的朋友了。” 玄天的一片尾羽浮起,飘到了太一的额上,而后消失不见。 “我说……你们还打算叙旧多久啊!” 话音未落,乌水泼天涌来,混杂着雷电嘶鸣,噼里啪啦地一齐攻向玄天。 金光万丈,刺得穆夏回头闭眼,再看时,只见于妫挡在了玄天身前,金色的眸子里光华尽现。而乌水,早已消失无踪。 “孙于妫……” 司南咬牙,墨黑的眼里晦明难辨。 “对不起,司南哥哥,可是他是我父亲……” 披着一身霞彩的于妫面容哀戚,定定地望着司南。 被烈火焚烧过的痛楚和血液里沸腾的强烈共鸣无一不告诉着她,这个绝美的、光鲜照人的人物,就是她的父亲。那份渴求了许久不曾得到的温柔,此刻正缓缓浇灌她常年干旱的心田,如逢甘露,唤起了她一直隐藏在心底的情愫。 太一跳出来,指着司南恨恨地说:“少主大可不必难过,当年的事我族可没有一点对不住孙家,现在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真是欺人太甚!” 说完,看到司南的脸色,又吐吐舌头躲到了于妫身后。 司南闻言大怒,“玄天欺骗我姑姑,最后又弃她于不顾,你们还敢如此大言不惭!” 接着,他又阴沉下来,死死地盯着于妫,说:“所以,你现在已经打算和妖怪同流合污了嚒……” 于妫痛苦地闭上眼,捂住了耳朵。 “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既然人类和妖怪这么互相仇视对方为什么当初不杀了我以绝后患啊!”她的眼泪泛着五彩的光芒,一颗颗砸落于在场的人心上,“为什么……明明妈妈说她很幸福的……可是为什么你们……” 哽咽的语调泣不成声,四周除了穿梭于林间的风,一片寂静。 修长美丽的手放上了于妫的头,一道悦耳的声音响起,“英娥说她很幸福啊……其实,我也很幸福呢,遇见她。” 哭泣声骤停,于妫怔怔地抬头看向说话的玄天,光华流转,浅笑着的凤鸟温柔宁静。 脑海里被灌入了鲜艳明丽的画面…… 艳阳天,栀子花开,受伤的凤鸟被穿着道袍的人类女子所救…… 纯白的花瓣林中,女子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化为人形的凤鸟双目含情,彼此深深地凝视…… 雨夜,一群道士将凤鸟封印于桃林,凤鸟啼鸣,声声泣血…… 又是一年春好时,女子身怀六甲,倚在门边眺望着一片桃色花海…… 画面渐渐灰暗,众人清醒过来,怔神不已。 ?——如此鲜明的画面来源于玄天记忆,表明,他也从未淡忘吧。 “孩子,你叫于妫?” 玄天笑盈盈地望着于妫,问道。 呆呆地点头,于妫脸上的泪痕未干,玄天轻柔地替她擦去了泪水,温柔地说:“于妫,你是我和英娥的孩子,你承载了我们的回忆和感情,所以,不要悲伤……” 天籁竹音,缓缓地抚平了心间的创伤,五彩的羽翼一挥,划出了一道霓彩般的虹光。 “不要悲伤,只因直到现在,我仍旧为这份遇见感到无比幸福。” 风声骤起,巨大的翅膀拍打两下,玄天凌空而起,周身流光溢彩,美艳不可方物。空中,他的脸上仍带有温和的笑意,金色的眸子静静地注视着于妫。 “孩子,要跟我一起离开吗?” 优美的嗓音温柔地询问着,于妫闻言一愣,喃喃重复:“离开?” 金色暖光照在了她的身上,玄天微笑,“离开,回凤族国度。” “对啊对啊!少主跟我们一起回凤族国度吧,那里很美的!” 太一也高兴地叫嚷起来。 “凤族……国度?” 于妫再次喃喃重复着这个陌生的名字,间或转头看向了司南,看过玄天的回忆后,他就一言不发,隐匿于树荫下的脸晦明莫辨,看不清表情。 然,直觉告诉她,他在注视她。 决定,在顷刻间完成。绽开一个明媚的笑容,于妫抬头仰视她的生父,轻声却坚定地说:“不,我要留在这里。” 太一大惊,急切地叫道:“为什么啊少主?这里有什么好的!这些人类……” 意识到了什么,太一连忙噤声,小心翼翼地偷瞄于妫,换来的则是于妫的笑声。 “人类,妖怪,如果非要二择一的话,我选择留在人类的世界。” 说着这话,脑海里如走马灯一样的闪过那些重要的人、事、物,虽然有着伤痛,但终归还是无法割舍。就像父亲有着美好的遇见一样,自己同样也有不能忘却的回忆和对未来的期盼,而这些,都属于现在这个世界。 “是嚒……真是和英娥一样的性子呢,”玄天温和一笑,“那么,如果无法承受,随时欢迎你回来,于妫……” 凤鸟于飞,霞光披靡,玄天变回原形清啸一声,顿时风起云涌。风云变幻时,它振翅一挥,引领着身后另一只小凤直上九霄,尾随有百鸟相向,在空中排成层层仪队,声声不绝于耳,好一个百鸟朝凤! 耀眼夺目的五彩光芒随着凤鸟一起远去,清啸声渐渐消散于耳畔…… 过了良久,穆夏才醒悟过来,他拉着巽跳下树枝想赶到于妫的身边,却反被巽拉住。 “让她去解决。” 闻言怔住,穆夏无言地望着这对对峙着的孙家兄妹,手不由地握紧。 鸟群早已散去,除了方才巽和司南打斗留下的痕迹外,刚才出现的凤鸟就像幻觉一样。空气中透着湿意,绿油油的叶片和粉嫩的桃子很是养眼,直想叫人咬上一口。桃林间的清风习习,吹面不寒,宁静而悠远。 在这微风之中,于妫静静地与司南对视,浅笑。 “哥哥……” “为什么要留下?” 司南迈出一步,黑色的西服在阴影中显得黯淡,光线照到了他的脸上,黑眸幽深。 “就算你留下,我也不会认可你作为半妖的身份。” 冰冷的语气里,莫名透着一股悲伤。 总有些事,无法一时释怀,毕竟,那种不解与伤痛已经耕植在心底已经太久、太久了…… 于妫了然地一笑,眼底浮起一层水光,眉眼弯弯地说:“那么,哥哥就把我的妖血再度封印起来吧!” “什么?” 远处的穆夏和司南一同愕然出声。 于妫低下头,传出笑声,“我相信,总有一天,哥哥会认可我的。这,就是我留下的理由。” 半晌,司南面无表情地缓步走到于妫跟前,右手从怀里取出一幅卷轴,定住。 “你决定了?这些妖力可助你……” 于妫轻轻地笑了笑,从翅上拔下一片带血的五彩翎毛,微微颤抖着插在了司南的西服口袋里。 垂了垂眼,不再多话,司南“唰”地一下拉开了卷轴,上面用朱砂和墨汁画着奇怪的符咒图案,咒语念过,白光乍现,骤然腾起一阵烟雾,卷轴将于妫围成一圈,太极八卦阵照在头顶上方,笼罩住了于妫的全身,她被一下压倒在了地上。 司南猛地向后撤出,甩出纸符,喝道:“定!” 于是,四方归位,太极当空,阵法成型。 空气中气流流窜,树叶被风吹得阵阵婆娑,发出了悉悉索索的响动。暖阳映射在于妫半卧的身体上,炫彩夺目。 穆夏和巽走到了阵法外围,静静地看着这美丽却饱含伤痛的一幕。 因为,于妫身上的彩羽正在脱落,每褪下一片斑斓的羽毛,就会带下一块血肉,点点的血滴顺着身体滴落在青草地上,反射着阳光,羽毛一离开身体,便瞬间沙化在了空中。 不断地剥落,不断地泣血…… 赤色的发随着于妫的低喘晃动着,同时,慢慢地转黑。 她虚弱地趴在地上,手指痛苦地蜷缩着,但嘴角却始终留有一抹淡淡的笑容。 金光渐渐黯淡,随着司南低沉的一句收声,纸符变为赤红色,飞到了卷轴里,他利落地一挥,卷轴就恢复了原样,上面却多了一张封条。 于妫像是失去了支撑力一样,趴倒在了地上,痛苦地喘息,身上,已经遍体鳞伤。 司南皱眉,走到于妫身边,蹲下身,把她揽起。 “哥哥……” 于妫嘴角扬起淡笑,投入了司南的怀里,把头埋在他的肩膀,然后,放声大哭。 顿了顿,司南抱住妹妹,抬手拍了拍她的背,没有推开她。 “差不多到这儿吧,我们回家了。” 巽抱住穆夏,淡淡道。 周围的场景快速地掠过,惊得穆夏差点叫出声,不由怒道:“阿巽你不要总是一惊一乍的!还有,什么叫差不多到这儿啊,你以为在看戏吗?” 巽只是笑,并不回答,但速度,却渐渐放缓。 他脸上的纹路已然消失不见,光芒也是,好像又恢复到了平时的样子。 恢复了呢……真好。 在空中俯瞰田野和阡陌,再慢慢出现熟悉的景物,穆夏放松了身体露出笑容。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想到什么,看向巽的侧脸,问道:“阿巽,刚才对孙先生,你确实有生气对吧?” 巽没有急着回答,他的侧脸不知是不是因为夕阳的映照,从穆夏的角度看去显得分外柔和。 “嘁……那个职业骗子,一开始就不是来加固封印的……”巽的脸色冷了冷,继而有无所谓地放松,“本来是很生气的,但是……看到你的眼神之后,就觉得很有趣。” “什么叫看到我的眼神觉得很有趣?我有那么搞笑吗!” “是有趣。” “其实你就是在嘲笑我吧白痴阿巽!” “没有……算了,以你身为人类的智商说了你也不会懂。” “你!这个礼拜没有小笼包吃!不!是这个月!” “说起来,那只朱雀不是给了你一片尾羽嚒?” “啊?” “据说很好吃啊,而且凡人吃了可以长生不老……算了,我让给你一半怎么样?” “你真的够了……” 理解何谓孤单,努力想得到爱的你,内心的悲伤是否能稍微宣泄了? …… 之后,很快就期末考试了,然后放暑假。和普通的学生没什么两样,于妫也一样经历着这些,就像那一切只是一场梦境,唯一有区别的就是,她面上的笑容明媚多了。经常也会看到她和两三个女孩子走在一起,虽然是别人说得多,她听得多,但脸庞却始终挂着静静的笑。间或相遇时,隔着人潮,两人会会心地相视一笑。 不知道孙先生到底释怀了没有,穆夏偶尔也会想起这个,不过,就像于妫说的,终究有一天,他会放下的吧…… 毕竟,一切的起源,在于遇见,只有遇见,才会有更多未知的美好。人与人的遇见,人与事物的遇见,都需要缘分,它不是想得到就可以随意得到的。因此,这份叫做遇见的美好才显得特别的难能可贵。 就算后续的发展不那么尽人意,但是,只要一句—— 遇见你,我很幸福。 ——一切,就是如此的值得珍惜。 津鬼篇·壹 每一个生命,都是上天赐予的奇迹。 ——题记 十月,丹桂飘香。 悠闲的暑假过后,距离开学已经一个月了。尽管升上了初三,学业逐渐繁重起来,但心却越来越满,在这个秋高气爽的季节里,变得格外舒畅。 “啊啾——” 扯了张餐巾纸捂住鼻子,穆夏闷声打了个喷嚏。 “啊呀,感冒了?”阿姨停下了手上盛饭的工作,看过来,“最近天气转凉,可要小心身体啊!” 把鼻涕擤去,穆夏红着鼻子笑,“我知道,会小心的。” “你阿姨就是话多,男孩子嘛感冒算什么!对吧,阿夏?” 叶叔叔朝穆夏眨眼,接着,阿姨就把他盛好饭的碗重重地往桌上一放,板着脸冷哼了一声,叔叔立刻埋头吃饭,一边还夸着“这道油闷茄子真好吃”…… 穆夏忍不住地弯唇,阿姨不理会叔叔,转头对穆夏展开笑颜,问:“喵呜今天怎么不下来吃饭?” “啊?哦,阿巽啊,他饿了应该就会下来的吧。” 自从养了巽这只“熊猫”之后,他每天都会和穆夏他们一起吃饭,阿姨也总是会换着花样给他做好吃的。巽很挑嘴,一开始穆夏还担心会不会给阿姨添麻烦,不过时间长了才发现,阿姨也乐在其中。 “在说喵喵?它可是我们家的守护神呢!” 叔叔终于从美食中抬起头来,加入了他们的闲聊。 “守护神?” 穆夏不解。 阿姨想到什么似的,也笑起来,“这么说还真是,上回我在煲汤,才刚放上灶头竟然就开了,火烧得老旺关都关不掉!然后喵呜就窜出来对着锅子叫了一声,火一下就灭了,汤也恢复原样了呢……” 叔叔大笑起来,说:“你也碰上过怪事啊!我也有过,前段时间家里的报纸总会莫名其妙地被弄湿,本来我还以为是喵喵干的坏事,有次我恰好看到它在报纸附近打转,一堆报纸都湿光了。我正打算逮现行,就看见喵喵把爪子放到报纸上像是踩住了什么东西,然后报纸就自动干了,之后就再也没发生过这事。” “哈哈还真神!”阿姨眼神发亮,笑道,“有没有觉得我们家喵呜看人的眼光也很有灵气啊!还有品相也很特别!” “有道理,说不定真是什么神仙变的到我们家来报恩……” 听着叔叔阿姨的对话,穆夏低着头,握着筷子的手指节发白。 “阿夏觉得呢,是不是猫大仙?”阿姨看向穆夏,愣了愣,“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哪里不舒服?” 穆夏回神,看到的是叔叔阿姨略显担忧的脸庞,手指渐渐地放松,露出一个笑。 “不,没有,我觉得是猪的可能性更大,毕竟它那么能吃。” 闻言,叔叔阿姨大笑起来,开始争论巽到底是由什么化形而来的问题。 吃完饭,穆夏回到房间,就看到巽戴着鬼面正盘腿坐在衣橱上,眺望窗外。觉察到他进来了,便跳下橱子,走近。 一直近到呼吸可闻的距离,巽突然欺身压向穆夏,双手越过了他的肩膀,有种把穆夏抱紧到怀里那样的错觉。 穆夏闭眼唤道:“巽!你……” 身上的重量骤然消失,穆夏睁眼一看,巽猫眼绿的眼睛里流淌着春水,静静地透过鬼面望着他,手上,提着一只黑咕隆咚的东西,似乎在挣扎的样子。 “这……这是什么?” 巽没有回答,转身走过去打开窗,然后一挥手,就把那个黑色的东西扔得没影了。 “你可真会惹麻烦,没戒心到连这种低级妖怪都敢附到身上。” 巽背对着他,一手拉上窗,口气淡淡的。 沉默片刻,穆夏忍不住展开微笑,走了两步,从背后抱住了巽,耳朵紧紧地贴上他的后背。那里有轻微心跳声,与人类不同的是,它跳得很慢,很慢,但却十分有力。 “谢谢你,阿巽,谢谢你守护着这个家。” 明明是窗门紧闭,却好像有不知名的气流辗转于房内,温柔地环绕在两人周围。 良久,巽淡淡的声音传来:“没办法,我答应过的事又不能反悔,至于别人的话,就当顺便好了。” 背后传来闷闷的笑声,后背被温热的吐息弄得痒痒的,巽知道,是穆夏把脸埋在他背上偷笑。 这个什么都不懂的白痴…… “那只朱雀给你的羽毛想好怎么吃了嚒?” 巽转过身,看到的就是穆夏呆呆的表情。 “不是跟你说了吃下去就可以长生不老嚒,你到底在磨蹭什么!” 不知为何,巽莫名有些恼火。 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家伙,完全没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吗? 穆夏这才醒悟过来,或许是一下没想到巽会突然提这个吧,他的表情从疑惑转向淡然,只听他轻轻地笑着说道: “那个啊,阿巽你不是说还有起死回生的功效吗?我想,应该把它留给更需要它的人吧……” 巽微微眯眼,凝视穆夏的眼睛,琥珀色的虹膜泛着温暖的光,澄净剔透,一眼就能看穿,但又好像永远看不穿。 “随便你吧。” 巽别过头,正窗外的黑团子冒了个脑袋,看到他,又吓得逃远了。人类,还真是有趣,所以才会如此吸引那个小妖怪吧。 “既然如此那根羽毛就归我了,不过我暂时只想吃小笼包,要四两。” 算了,不懂就不懂吧…… “什么啊!想得美吧饿死鬼阿巽!” 穆夏恶狠狠地推了巽一把,转身写作业去了。 岁月无声,时光静好,就算只是这样平淡地流逝,也别有一番味道。也许,的确会有终老离别的那一天,但只要不忘记告别,光是曾经的遇见,就足够回味了。 至于那一天,就等到了再说吧。 十月份的月考一结束,走廊上就各种怨声载道,据说初三的第一次月考要“杀杀学生的锐气”,于是这次阵亡的学生估计是不在少数,有人抱怨题目太刁钻,有人懊悔计算题忘写答句……不过,压抑的气氛也并非完全是因考试而起的,穆夏在回本班教室的途中,听到几个外班女生围在一起表情阴郁地谈论着什么…… “是真的喔,五班的Miss孔死了呢……” “五班的英语老师?不止她一个,镇上有好几个呢,我听说是谋杀……” “都是二十几岁的女性,已经第五个了,内部消息说都是晚上回家路上被开膛破肚……” “子宫被挖掉了,是现代版的开膛手杰克啊……” “她就住我家隔壁那栋楼诶!那天现场据说,哇!吓死人了……” 穆夏抓着书包带子的手紧了紧,想快点走过这一段,身边却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是妖怪。” 转头看去,许久不见的于妫此刻正肃容望着那群女生所在的方向,然后她的目光移向了穆夏,眼里含着担忧。 “不会吧,妖怪也不至于……” 穆夏皱了皱眉,对于妫勉强一笑。 叹了口气,于妫也无奈地笑了笑,而后正色道:“我也希望不是,但这个世上会挖掉女性子宫的,撇去开膛手杰克那种不切实际的上世纪人物,还有婴灵。” 顿了顿,她接着说:“如果真是后者就麻烦了,我今天会施术察看一下,以确定猜测。” 说完,她急急转身离开,走出两步后,再度回头,对穆夏温和一笑。 “穆夏,妖怪和人类一样,有善有恶,也存在以吃人为乐的妖怪。” 愣了愣,穆夏也回以一笑,说:“我明白,谢谢。” 目送于妫离开的背影消失,穆夏才转身回班级,只是心情,不知怎地就沉重起来。 的确,妖怪也有善有恶,更有会吃人的…… “我知道啊,我很明白这一点……” 低喃声仿佛把自己带回了那段灰暗的记忆深处…… …… “爱撒谎的穆夏是小骗子——以后长大了,变成了爱撒谎的大骗子——” 小孩子们围着穆夏,不停地像唱童谣一样唱着这句话。 小小的穆夏低着头站在中间,双拳握得死紧,终于忍无可忍地抬头大喊:“穆夏才不是骗子!” “你撒谎!”一个小男孩窜到穆夏跟前把他吓得一愣,接着男孩怒目横眉地大声说,“昨天东东晕倒的时候只有你在旁边!就是因为你他才死掉的!还总说什么能看到奇怪的东西……” 穆夏呆呆地看着男孩一开一闭的嘴巴,回想到昨天所见的场景,不由浑身发冷—— 幼儿园的滑滑梯边,有个暗青色皮肤上长着一个个疙瘩的巨型蛤蟆,猛地弹出一条紫红色满是泡泡的舌头卷起了小男孩,它用力一扯把舌头收回,张开血红色的嘴巴一口就吞下了一个透明的人形影子。 那个小男孩大张着嘴,白眼一翻,重重地躺在了地上。 穆夏目瞪口呆地看着所发生的一切,想跑,脚却移不动半分。 “呱呱呱呱——你好像能看见我呀,小鬼!”巨型蛤蟆打了个嗝,紫红色的舌头舔了一圈嘴,“那么,把你一起吃掉怎么样?” …… “东东……东东是被蛤蟆吃掉的……” 穆夏傻傻地瞪着小男孩,喃喃道。 “什么啊!你到现在还撒谎!”小男孩气急败坏地朝站在一边的老师喊,“杨老师!穆夏又在骗人了!” 穆夏被小男孩拖到老师跟前,无助地望向老师。 老师勉强笑了笑,蹲下身摸着穆夏的头,对他说:“阿夏,医生说东东是心肌梗塞猝死的,跟你没关系,你不要太难过,更不用撒谎。” 穆夏愣住,继而摇头道:“穆夏没有撒谎,东东是被蛤蟆吃掉的,穆夏看见的。” 寂静…… 穆夏感到老师原本轻抚着他的手陡然僵住,脸上也褪去了笑容。 旁边的小男孩不依不饶地叫起来:“撒谎!穆夏撒谎!” 老师站起身,很生气地对穆夏说:“阿夏,撒谎的小朋友可是最不讨人喜欢的,园长已经说过不准再提东东的事情了。” 穆夏……没有撒谎啊…… 没有…… 没有! 穆夏猛地转身跑掉…… …… “喂,你今天怎么回事?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巽靠在窗台边,左手捧着一笼小笼,右手用筷子夹起一个往嘴里送。 “啊……没事。” 穆夏回过神,在床上翻了个身,把头埋进了被子里。 一会儿,感觉到头发被轻柔地抚摸,心脏由一角渐渐柔软下来,最后遍及全身。 穆夏翻过身,平躺。入目的,首先是巽俊美脸庞上的绿眸。 他嘴里叼着一双筷子,左手仍捧着那笼小笼,表情很冷淡,但右手,却很轻柔地放在穆夏的头上。 见他转过来,巽收回手,拿下筷子,淡淡地说:“我吃不下了。” 接着,小笼被递出。 “谢谢……” 片刻,穆夏忍不住展开笑容,接过小笼和筷子。 大概美食真的有治愈内心的效果吧,吃下小笼后穆夏的确感到心情畅快不少。一边吃,他就一边问起巽: “阿巽,你知道婴灵吗?” 似乎看到巽有一丝皱眉,他说:“那是未出生的小孩子的灵魂所化成的鬼。” “这样啊……” 未出生的小孩子…… “它们通常怨气很重,但是也很单一,唯一的愿望就是回到母亲的子宫内,然后出生。” 穆夏认真地听巽说话,听到这里便问:“那,它们会害人吗?” 巽沉默了一下,说:“它们会寻找合适的女性子宫寄宿,等待出生,但人类承受不了它们的怨气,往往等不到它们出生就会死亡。” 咬着筷子,穆夏垂下眼,“之后会怎么样?” “一般都是由人类道士除灵,因为它们怨气太重,又是婴儿所以无法沟通,连送入轮回道也没人接收,只能直接清除,如果放任不管的话……” 穆夏抬眼看向巽,这回,清楚地看到了,他的确微微地皱起了眉。 “会很麻烦。” 心里略微不安起来,毕竟,还是第一次听到巽用这种语气说话。 于妫…… “不好意思,请问一下,你们班的孙于妫同学在吗?” 次日,穆夏紧张地站在九班的教室外面。昨天听了巽的一番话,他就想赶快告诉于妫别轻举妄动,谁知于妫今天一直都没有出教室,守株待兔不成的他只能来寻人。只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免不了手足无措。 还好,对方同学倒是没注意到他的紧张,只是干脆地告诉他:“孙于妫?哦,她今天没来。” 没来? “有说是为什么没来吗?” “不知道啊,可能是病假吧……等下!就来!”那男生转回头对穆夏笑笑,“我还有点事,回头帮你转告她。” “哦……好,谢谢。” 离开九班教室,穆夏低着头往回走,心里的不安却越发明显了。蓦然,耳边就刮到了走廊外的树梢上有说话声—— “是那个东西呀,就是那个东西呀!” “好可怕!好可怕!” “已经接连死了好几个人类女人了!” “那个……请问你们是不是在说婴灵?” 穆夏俯下身,对着树梢上的几只虫妖问道。 “啊——!” “是人类小孩!” “快跑快跑!” 三只虫妖一哄而散,留下穆夏在原地叹了口气,话只说了一半,内心的不安更加加剧了…… 放学,穆夏沿着从鄢淮老师那里抄来的地址一路找去,回想起鄢老师略显促狭的笑容,穆夏就一阵头疼。 实在是放心不下,必须去见一见于妫才行——事实是心里有这样的念头挥之不去。 “桐岗小区……” 应该就是这里了吧,穆夏对照着念出纸条上的小区名,迈步走进去。 小区不是很大,是六层楼一栋的那种老式民宅,墙上的漆略显斑驳,应该有些年头了。 花坛里栽着一棵老槐树,穆夏刚走到树下,拐角处有个女人就迎面走来,腹部微微隆起。 那个女人越走越近,相会的瞬间,穆夏看清她的嘴角蓦然扬起一丝诡异的笑容。 大脑一片空白,画面最后的定格就在那个女人的异样微笑,眼前渐渐转黑…… 津鬼篇·贰 “嗯……” 穆夏捂着头,缓缓睁开了眼,眼前白花花的,一阵晕眩。好一会儿,视线才清晰起来。而第一眼瞧见的,就是阿巽变成熊猫的滑稽样子。 “别一副想笑又不敢的蠢样,白痴,”熊猫的声音里隐含薄怒,“才那么点阴气就倒下了,你是有多弱!” 穆夏笑了笑,伸手揉了揉熊猫的耳朵,熊猫舒服地闭上眼顺着他的手摇晃着脑袋。 房门被打开,阿姨走了进来,顿时笑开:“醒了啊,总算是醒了,这次发烧可烧了一天一夜呢,差点没把我吓死!” “那么久了啊?” 穆夏愣住。 “是啊!喵呜可是一直陪着你呢……说起来,我都提醒过你多少次了阿夏,衣服多穿点,小心感冒,你们年纪轻就不把身体当回事了?你看看现在……” 阿姨喋喋不休的话语灌入穆夏的耳朵,同时,也一路暖到了心底。 阿姨才说着,就有人按响了门铃,她连忙跑出了房间,一边跑还一边说着:“可能是那个送阿夏回来的孩子……” 过了一会儿,从门口走进一个穆夏绝对意想不到的人来。 “穆夏,你好些了吗?” 于妫有些局促地走进来,向穆夏问好。 “孙家丫头,托你的福,他还没死。” 巽“嘭”的一下变回了原来的样子,神色淡漠。 “巽……”穆夏头疼地看了他俩一眼,“好了,还是说说那天到底怎么回事吧……” 简单把那天的事重复了一遍,巽微微蹙眉,于妫的脸色也难看起来。 “是楼下的李姐姐,恐怕她已经被婴灵附体了,没想到竟然这么强……” “真的,是婴灵?” 穆夏迟疑道。 于妫正色望向他,说:“没错,我施术巡查花了很大一番功夫,确认无误。” “所以第二天,没来学校?” “嗯,所幸没有大碍,只是灵力消耗有点……呃,怎么了?” 于妫疑惑地问道。 “所以这白痴才放心不下跑去找你,碰上了婴灵的阴气连夜高烧。” 巽冷冷道。 “阿巽!”穆夏转头对于妫笑笑,示意她坐下,“其实本来就有点感冒,不碍事的……” 顿了顿,穆夏放轻了声音,问:“婴灵,你打算怎么办?” 房间内一时沉寂下来,压抑的气氛让人心头沉甸甸的。 半晌,于妫坚定的声音里透出疲倦:“不能让它再继续害人了,明日正午,准备除灵。” 事情,就这么一槌定音了。 然而,虽然是为民除害的事,却让人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后来,送于妫离开的时候,阿姨一直笑得很和蔼,可等于妫一走,她就开始苦口婆心地说教,什么“虽然不禁止早恋但是也不提倡”啦,还有“朦胧的感情很美好可是要注意保持距离”之类的……听得穆夏只能苦笑称是,而身边巽的低气压从一开始就没断过,此刻更是莫名强烈…… 夜间,入梦时分,穆夏似乎梦回童年。 奔跑…… 不断地奔跑…… 小小的孩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却丝毫不敢减慢速度。 他的身后,一只蛤蟆正追着他直跳。 “呱呱——呱呱——我要吃了你小鬼!” “哈……哈……啊!” 被追了一路的小穆夏已经大汗淋漓快跑不动了,也不管旁边是什么地方,他闭着眼睛就拐了进去。高高的门槛绊得他一个踉跄,他连滚带爬地跌进了一个院子里。 摔在青石板地上的手臂和膝盖生疼,但穆夏根本顾不上疼痛,才睁眼就看到蛤蟆凌空一跃,向他扑来…… “妖魔退散,百无禁忌——” 一道苍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蛤蟆顿时被打退,四脚朝天跌在地上发出一声重响。 穆夏被吓得不轻,手足僵硬。 走到他面前的,是一个老人,花白胡子,慈眉善目,一派道骨仙风。 “可怜的孩子,来,快起来。” 他伸出了枯瘦的手,把穆夏从地上拉起,领着他走到了蛤蟆跟前。 “蛤蟆精,吃了不少人啊……” 他微叹。 “呱——可恶!快放开我!” 蛤蟆犹自挣扎,穆夏害怕地躲到了老人身后。 老人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笑着指给他看:“看到了没,孩子?那儿就是蛤蟆的妖穴,你去对着那儿打上一拳,它就不能活了。” 顺着老人的指示靠近蛤蟆,蛤蟆的叫唤声更聒噪了,不停地咒骂着,还威胁说只要它一能动就吃光他们。 穆夏对着蛤蟆的肚子狠狠地打了一拳,引来一声惨叫。继而,蛤蟆愣了半晌,狂笑起来—— “愚蠢的人类呱呱呱!这样都找不准我的妖穴呱呱呱呱!” 穆夏沉默着退回了老人身边,任由蛤蟆嘲笑。 “它那么坏,你为什么不打它的妖穴呢?” 老人笑眯眯地问穆夏,蛤蟆得意的笑声戛然而止。 穆夏只是一个劲地摇头,眼泪,夺眶而出。 “穆夏不撒谎……穆夏不害人……” 老人微笑着抚了抚孩子的脑袋,“这样啊……好孩子。” 穆夏抽噎着,一如倾尽全力奔跑时,上气不接下气。 “孩子,你要永远坚持你的信念,善良会成为你最大的武器。” 穆夏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瞪着水汪汪的眼睛不解地看向老人。 “好了,快回家去吧,你会好运的,”不再多作解释,老人凭空招了招手,空中一只仙鹤跃然而出,“跟着它走,孩子。” 穆夏听话地跟着仙鹤离开,出了高高的门槛,回头一看,门上牌匾写着——地公庙。 …… 退烧之后的身体依旧虚弱,阿姨替穆夏向学校请假,嘱咐他把身体快点养好,否则学习也没效率。但尽管如此,穆夏也并不打算在床上躺一整天。 “阿巽,我想,我还是要去。” 穆夏坚定地说完,但在目光触及到巽的时候,却不明原因地瑟缩了一下。 巽戴着鬼面看不出表情,但眼神却一如既往的平静。他缓步走近穆夏,忽然伸手摘下鬼面,贴近。 近到两人的额头相抵,穆夏的皮肤上传来了巽微凉的温度,以及,充盈的能量。双方都可以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影子,穆夏看到映在那汪春水里的自己,似乎很呆。 彼此间呼吸可闻,只听巽说道:“白痴,早就知道你了,真是几条命都不够折腾……” 穆夏笑,“不是还有阿巽你吗?” 沉默了一下,巽淡淡地应了声:“嗯。” 但事情的发展远没有所想的那么简单,等穆夏和巽赶到桐岗小区的时候,不管是于妫家,还是李姐姐的家,统统无人应答。 “怎么回事……” 穆夏的声音被一声巨响打断,他和巽对视一眼,只听巽道:“是他们。” 巽抱起穆夏从四楼楼道的窗户一跃而出,俯看人群时,穆夏发现没有人有异样,似乎,没有人注意到这番响动。 巽移动的速度很快,一会儿功夫,就停在了小区后的一片废弃厂房附近,这里人迹罕至。 “凶秽消散,道炁常存。急急如律令——” 是于妫! 下一秒,又是一声巨响,厂房烟雾四起。而从烟雾中慢慢现出身形的,正是那天对穆夏诡异一笑的女人! 她穿得很单薄,由此更能看出她异常消瘦,与那天相比,她的发色和气色都显示出她的身体状况愈加不容乐观了,但最重要的还是,她的腹部似乎也更加膨胀了。 此刻,她浑身散发出一股非人类的气息,令人感到阴森可怖,没来由地心底发毛,空气凝固起来,就像浸泡在了冰冷的死水之中,任由这水慢慢渗透进皮肤,直到淹没全部。 “她的脸……” 穆夏惊讶地揉了揉眼睛,仔细看去,李姐姐的脸被一层黑气所包围,只剩下一双透着怨毒和疯狂的眼睛冒着红光。 巽的声音传来,“这是它的怨念,它已经完全控制这个女人了。” 一声凄厉的尖叫从女人口中发出,只见她所站的地下突然伸出了两只手抓住了她的两只脚踝,同时掌心中的纸符紧贴上了她的皮肤。瞬息之间,一个身着道袍的身影从底下整个窜出,出现在了女人的身后,白光一闪,利剑横空出世,剑柄狠狠戳上了女人的后背,她浑身一抖,一个血红色的东西猛地从她腹部脱离跌了出来,滚落在地,空气里弥漫起一股腥臭。 于妫挽了个漂亮的剑花,顺势将剑背在身后,足尖点滴便要冲向那一团血红。 “哇——哇——” 婴儿凄厉的啼哭声尖锐得能刺破人的耳膜,声音是从那一团血红那里发出的。仔细一看,原来是一个大头婴儿的模样,矮胖粗短的小手不断地向女人倒地的方向伸着,它蠕动着爬向那个女人,满身污血的它极缓慢,所经过的地方都留下了一滩血泊,并一直向外扩展。 “妈……妈……救……” 哭喊中不甚清晰地掺杂了这样的字眼,稚嫩的嗓音里充满了绝望,似乎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反复地嗫嚅着。 小手,拼尽全力想要触摸到女人。 于妫的身形一顿,那个婴灵满身是血,胎盘和脐带绞在一起拖在它的腹部,看上去十分触目惊心,腥臭味涌入鼻腔,令人一阵犯呕。 “那是它死亡时的形态,那些血是它死时的记忆。” 完全没有听到巽在说什么,穆夏只是凝视着于妫和婴灵的方向,微张着嘴,唇轻颤。抬手一摸脸颊,才惊觉已经泪流满面。 怎么会…… 啊,是因为被它的悲伤感染了吧…… “凶秽消散?——” 拼命要活下去,却又明知无望…… “道炁常存——” 它只是……想活下来而已啊…… “急急如律令!” “停下——!” 穆夏猛地冲出,一下推开了于妫。 金光划过,直冲天际。 两人摔倒在地上,重重地喘气,没等穆夏回过神,巽就瞬间出现在他的身旁,一把将他提起。 “你想死?那种茅山术对人类一样有效!” 穆夏只是紧紧地抓住了巽的手臂,睁大了眼睛失声大喊:“不能杀死它!它那么努力地想活下来为什么……” “可是事实是,”于妫从地上爬起,垂下眼,慢慢地举起剑对准了那个孩子,“它已经死了……” 穆夏愣住,看向婴儿,痛苦的啼叫声像在宣告世界对它的不公,黑洞洞的眼窝中连眼珠都未成型,它甚至连看一眼这个世界的机会都被剥夺了啊。 脐带已经快脱落了,它不断用胖胖的小手把那一团血块往肚子里塞…… 很恶心,但是也很辛酸。 “不是的,”穆夏喃喃,“它还想活,它的心是活着的……” 突然,穆夏想到了什么,挥开了巽的手径直朝婴儿跑去,对于妫的叫声充耳不闻。巽微怔过后身形一动瞬间就转移到了穆夏之前,他伸出一只脚,穆夏顿时被绊得一个趔趄向前摔去,巽抬手一接,就要把他揽住。但一抹美丽的赤色带出了绚烂五彩陡然出现,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像长了眼目一般飘向了血泊中的婴灵…… “穆夏你!” 巽一把抱住穆夏,语声中难得露出惊意。 而夺目的光芒则慢慢融进了婴灵的身体中,啼哭声渐渐减弱,压抑的气氛逐渐瓦解,直到,它整个被柔和的白光所包围…… 废弃工厂的顶楼,水蓝色的汉服裙摆摇曳了很久,有个柔美优雅的身影轻轻一跃,稳稳落地。 “就这种小事还弄出了那么大动静,吵得我不得安生。” 闲散的声音中透着一丝冷凝。 “妴、妴胡女!” 于妫警惕地举剑眯眼。 妴胡女只瞥了她一眼,就把纯黑的幽深眼睛对上了穆夏,里面看不出情绪。 “小子,为什么要救它?没错的话,那可是凤羽。” 凤羽无价,妖怪食之可妖力大增,凡人食之,则永葆青春,另同西域返魂香齐名,有起死回生之妙效。 这种无价之宝啊…… 穆夏靠着巽站直身体,一番经过让他有些虚弱,微微喘息的同时,他低着头,拳头纂得死紧,手背青筋可见。 “凤羽……又怎么样?” 少年清澈的嗓音低低地传来,上挑的尾音微微发颤。 “长生,呵……” 轻轻的笑声里满是悲伤,只坚持了一刻便即刻带上了哽咽。 穆夏猛地抬头瞪向妴胡女,睁得大大的眼睛里含着一层水泽,像块晶莹剔透的琥珀。 “眼看着它一次生命都不曾开始而我却能得到永恒的时间,你不觉得太可悲了吗?!” 面对穆夏的质问,妴胡女漆黑的眼眸闪了闪,最终,归于沉默。 “无休止的生命对我而言根本没有意义,可是你们看看它啊,它却那么努力地想活一次……” 穆夏看向了正在褪去血光的婴灵,它渐渐露出了肉色的皮肤挥舞起小手臂,由此,看着它的目光也不自觉地柔和下来。 怨恨,是有的吧,怪这个世界吝啬到连一次出生的机会都不愿给予。所以悲伤,所以绝望。但,如果不是深深地爱着这个世界,又怎么会有这样强烈的执念想要来这里走一遭呢? 因为不曾得到,所以渴望温暖,渴望光亮,渴望母亲轻柔的呵护。虽然它没有出生,但哪一点又和普通的婴儿不同了?它是活生生的生命! 利剑入鞘的声音响起,穆夏顺势看去就见于妫耸了耸肩,脸上露出了无奈的笑。 “发现每次和穆夏在一起的话,都没法顺利除妖啊……”顿了顿,她轻轻地说,“穆夏,很温柔呢。” 愣了愣,穆夏的脸上也浮起了一抹浅笑,婴灵周身的白色光芒映在他的虹膜上显得格外柔软。 “因为被大家这样温柔地对待,所以不甘心只受着恩惠却没有回报,”他认真地说,“我,也想温柔地对待别人。” 如果能帮上点什么忙,那就好了…… 从未如此强烈地想要去付出,真的,好想也能为别人做点什么。 “奇怪的小鬼,爱管闲事,”妴胡女冷冷地说道,目光,移向了逐渐显出婴儿体态的婴灵,“你以为光这样他就能活?婴灵只是灵体,又没有实体。” 闻言,穆夏愣住,讷讷地开口:“要……身体?” 巽淡淡地在一边说道:“只要有个足够强韧的女性能怀胎把它生下,它就与别的婴儿无异了。” 穆夏敏锐地察觉到巽似乎有些不耐烦的情绪,只听他接着说:“既然打算好了就动作快点,逗这个白痴很好玩嚒。” 妴胡女的嘴角微微扬起,转瞬即逝,她迈步走向了婴灵,孩子好像也感应到了她的接近,伸长了胳膊不断朝她挥舞,嘴里还发出了“咯咯”的笑声。 “来吧,孩子……” 只见白光陡然一闪,径直射入了妴胡女的腹部,消失不见。 她抚摸着肚子,脸上的笑容分外柔和,“往事迷津,由鬼成妖,等出生后,就叫津鬼吧。” 微凉的秋风扫过落叶,场景是萧瑟的,心却是暖的。天气逐渐转凉了,想来冬天也马上就会到来吧,不过拥有着这样的遇见的我们,会从心底涌出一股暖流以抵挡严寒。只要像津鬼那样,拥有一颗活生生的、跳动的心脏,那么,我们将无所畏惧。 在回去的路上,巽一直沉默不语,穆夏隐约感到了些什么,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直到,他问—— “无尽的生命,对你真的没有意义嚒……” 这回,穆夏回答得意外的爽快,他灿烂地笑:“是啊,身边的人一个个逝去,只有我留在原地,怎么都感觉像是被遗弃了……毕竟,我是人类啊。” 巽猫眼绿的眼睛凝视了穆夏许久,舒出一口气,悠悠道: “算了,人类就人类吧,反正……也都一样。” 用人类有限而又短暂的生命去铭记所有那些美好的遇见嚒? 听上去好像是挺有意义啊,人类,真是有趣…… 所以,才会想要在到那短暂而灿烂的生命里留下痕迹吧,以此,记作陪伴。 云螭篇 寂寞而又善良的你啊,比谁都在乎一次次刻骨铭心的遇见,即便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因为那就是爱。 ——题记 大年初一,历来有入庙上香的传统习俗,尤其人们对于头香会十分看重,所以往往这一天寺庙会非常热闹,可谓人流如潮。大概是因为所有来参拜的人都怀有对新生一年的美好愿望和期盼吧,就连满是焚香味的空气里,都能感受到气流窜动时的喜悦与欢欣。 这是穆夏到叶叔叔家过的第二个新年,回想起去年此时的情景,好像,都已有些淡忘了。只记得,那是一个寒冷而又寂寞的季节,也许人真的是会趋利避害的自我保护型动物吧,这样想来,对于往年的那些记忆也已统统变得不甚清晰了。 比如,一个人吃冷掉的饭菜;明里暗里被别人指成骗子;一年四季就三四套换洗衣服……再比如,爸爸妈妈的离世…… 已经太习惯于不计较、不介意,所以很多事被人为地抛至脑后,渐渐地,也就真的像忘了一样,不再提及。即便是关于爸爸妈妈的回忆,那些理应被珍藏的东西,竟然也都无法再度回想起来。 因为,只要想到就会痛苦啊…… 可是,如果是现在的话,总感觉,已经可以去拾起被遗失的美好了。 “阿夏,这件衣服喜不喜欢?男孩子穿这个颜色最精神了!” 阿姨笑得眉眼弯弯,眼角的鱼尾纹很是可爱,她的笑纹也很深,听说只有笑口常开的人才会拥有深深的笑纹线。 “男孩子哪儿这么讲究啊!而且就我们阿夏这种模子的一站出去那根本不用担心没市场!” 叔叔的眼睛透过镜片仿佛在笑,书上有写只有真正善良爽朗的人才会长着一双明亮的眼睛。 “……谢谢,”穆夏微笑,顿了顿,补上,“我很喜欢,真的。” 从一开始的感动到无以复加,到现在勇于表达这些因他们而起的满满的情感。被这样的温柔包围的同时,总希望,也能给予同样温柔的回应。 “喵呜——” 趴在穆夏肩上的圆鼓鼓的熊猫打了个呵欠,半眯着眼睛瞥了他一眼,复又安心假寐。 不可抑止嘴角上扬的弧度,所以说,穆夏也有自己的新年愿望,这个愿望嘛,暂时就先保密好了。 一家人抵达寺庙的时候果然已经是人山人海的状态了,一个不小心,穆夏就和叶叔叔和阿姨走散了。本来如果巽在的话,那找到他们还是很迅速的,可是由于来的是寺庙这种敏感的地方,所以穆夏还是决定让巽呆在家里比较好。 “啊……没想到寺庙里也会有妖怪……” 穆夏一路上就看到不少小妖怪在寺庙各处蹦哒,于是不由感叹了一句,被身边别的香客听到了,便纷纷对他抱以奇怪的目光。 穆夏低了低头,告诫自己祸从口出。 突然,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声音响起—— “没胡子,摊饼子,吃完肚子吃肠子……” 猛地回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穆夏瞳孔紧。 一个只有一张大嘴的妖怪半浮在空中,漫无目的地转悠的同时,口中吟唱着奇怪的调调…… 好想逃! 心脏重重地被撞击了一下,下意识地就迈开了一步。 手被突然拉住,穆夏猛地回头,撞入的,是一双绿水荡漾的眼眸。 “巽……” 鬼面遮住了表情,对上唯一外露的眼睛……穆夏刚想仔细辨别内含的情绪,巽却转开了头,拉着他迈开步伐。 巽一向速度极快,他云淡风轻地在人群中穿梭,而穆夏就没那么省力了,他被巽拉得有点踉跄,不时还会撞到别人。 这样跑了一段后,他们停在了一个安静的小院子里,大约是寺庙的偏殿。 穆夏已经晕头转向了,缺氧让他不得不大口地喘气。巽静静地背对着他,双手环抱笔直地立着,冬季的寒风呼啸而过,他柔软的发此刻被吹得发直,看上去十分尖锐。 “巽,刚才……” “你想逃。” 巽突然转过来欺身凑近,鬼面不知何时已被摘去,此时他的脸和穆夏只相隔咫尺,彼此间呼吸可闻。那双一向淡漠的绿眸中,隐隐透着怒气。 穆夏的话被蓦然打断,琥珀色的眼睛微微一震,张口欲言,却发不出声。 拉开了两人的距离,巽再次环臂而立,冷冷地凝视穆夏,“那种妖怪是经使,靠吸收经书的灵气而活,说是灵物也不为过,从不害人。” 他微微眯起眼,缓缓道:“你,难道就这么害怕妖怪嚒?” 穆夏的唇嚅了嚅,呆呆地看着眼里泛着冷光的巽。 陡然之间,一阵狂风骤起,冰冷刺骨的同时,凶猛而暴躁,仿佛带出了什么激烈的情绪开闸释放,一齐涌向他。原本挺拔的青松被刮得哗哗作响,屋檐瓦片跌落下来撞到墙上砸得四分五裂,“嘎啦”一声脆响,一根树枝折断了。 风声灌入耳膜,有股尖锐的刺痛从太阳穴开始爆发,皮肤发麻,钝痛。凉气逼得穆夏睁不开眼,透过指缝,看到巽俊美的面庞冷若冰霜,他的四周散发出了一股寒气,连同景物都开始模模糊糊地扭曲。 “这样,你怕不怕?” 巽的声音如一块千年寒冰,但又有着抑制不住的情绪外露。 穆夏挡住了脸,狂风席卷,他快要撑不住了…… “我也是妖怪。” 最后一句话一字一顿,莫名有股咬牙切齿的错觉。风力狂飙,穆夏的脚软了一瞬,一个不稳即刻被卷了出去,巨大的力量把他甩出,重重地撞在了一棵青松上。他闷哼了一声,只觉气血翻腾。 这一次,是真的很疼。 “百无禁忌——” 苍老的声音悠悠而出,一股安定的力量随之而来,抚平了乱窜的疾风,稳健而淡然。 穆夏靠着树干软软地滑落到地上,努力地呼吸,那股涩涩的血腥气仍停留在喉间挥之不去。 巽的衣袍摆了摆,最终身形却仍旧未动。只是不为人知的袖中,拳头握得死紧。 视线有些许模糊,穆夏眨了眨眼,看到一个花白胡子的老人,似乎,那一抹笑意似曾相识…… “年轻人火气那么大可不好啊……”老者的声音悠远安宁,仿佛能抚平一切负面情绪,他走到穆夏身前,伸出手,“有什么困惑吗,孩子?” 被那布满皱纹的手拉住,这种感觉……好像力量瞬间充盈体内。 站起身后,通体舒畅。 越过老人,穆夏看到巽仍站在原地,鬼面再次遮住了脸。 注意到了穆夏的视线,老人侧过身,看了看巽,问:“那位,是你的朋友吧?” 穆夏一愣,苍白的脸色渐渐有了血色,他展开一个微笑,声音缓慢而又充满笑意,“他是我的……很重要的人。” 老人笑眯眯地点点头,又转头对巽叫道:“那小伙子你呢?” 穆夏不自觉地握紧了手,紧张地看着巽。 一片寂静中,数不清到底听了多少次自己的心跳声,大约有几十次吧,面对巽冰冷的双眼,穆夏最终还是垂下了眼。突然,只听冷漠润泽的声音传入耳朵—— “是……比他所想更重要的人。” 惊诧地看向巽,穆夏琥珀色的眼睛闪过点点光亮。 老人闻言大笑,胡子一抖一抖的,好一会儿,他才止住笑声,神情却依旧愉悦,只是声音已恢复悠然,他拉长了声调叹道:“既然这么重要,为何不直截了当地告诉对方呢?很多时候我们以为还拥有着,其实已经失去。” 说完,他就慢悠悠地转身朝屋子里走去,消失不见。 很多时候,我们以为仍旧拥有,其实已经失去…… 人类的生命本就短暂,才更经不起时间的折腾,我又怎能把有限的岁月耗费在不愉快中呢? 穆夏试探性地向巽迈了一步,见巽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忍不住微笑,几步跨到他身前。 “你是白痴嚒,明明是我弄伤你的,还跑来做什么。” 巽凉薄的声音适时地响起,带了一丝冷酷。 但不知怎地,那张鬼面,似乎有些悲伤。 所以,下意识地,穆夏就拉住了巽的手,微凉的温度提醒着他巽的身份。浑然不觉的他和巽对视片刻,不知是不是错觉,凛冽的西北风渐渐柔和下来了,直到巽的手染上了穆夏的体温…… “白痴。” 听到巽的话,穆夏也不恼,似乎有什么慢慢地解开了,更贴近,更暖和…… 巽反手握住穆夏的手,拉着他走到了树下的长椅那儿坐下。 坐在硬硬的椅子上,大概是穿得厚实吧,也没觉得不舒服。任风静静地吹,穆夏脸上挂上了淡淡的微笑,看着巽说:“跟我说说经使的事情吧。” 好像怕巽不理解,穆夏又补充了一句:“关于以前你的那位朋友的。” 眼内的春水微微一颤,巽默了一下,看向他,“你想听?” 穆夏用力地点头,让人不由失笑。 而巽也的确轻轻地笑了一声,凉薄的声音带上了不易察觉的温度。 “那只经使,叫云螭。” “云螭?很好听的名字。” 穆夏有点惊讶。 巽微微一哂,道:“相貌可以变化,也只有人类会斤斤计较这点。” 听出了巽话语中的不屑,穆夏微怔,继而垂眼笑道:“说的也是……否则,它也不会被我害死了。” 面具后的巽微皱眉,但不等他再次出言,穆夏就先于他开口了:“我知道,它是替我死的。” 巽想说什么,但看到穆夏那双泛着温润光泽的琥珀色眼睛后,还是保持了沉默。 风中,穆夏的语调不悲不喜,带有他独有的味道,“我一直没想明白,为什么它要对我唱奇怪的歌,乐此不疲地追着吓我,然后又反过来救我,就像我以前说的,只是因为我看得见,就要遭受这种痛苦的骚扰?” 说到这里,穆夏展开了一个笑容。 “后来,我想,大概是妖怪都很寂寞吧。” 巽的手僵了一下,然后穆夏的手轻柔地覆上了他的,轻轻地说:“正是因为寂寞,所以才会愿意仅仅为了一次无关紧要的遇见就付出生命。妖怪,比人类更在乎任何一次遇见吧?” 铅灰色的天空仿佛隐约射出一线天光,在这个略带阴霾的冬季白日里给予无限生机。风依旧冷,但看着身边人苍白中透着一丝红晕的脸,本就对温度感受无差别的巽此刻却觉得空气是暖热的。 他摘下了面具,表情淡然而温和,“经使是轮回道中的饿死鬼受点化重生,因为前世饱经饥饿之寒,所以一直流传着那个歌谣。其实,它们很喜欢亲近人类,曾经点化它们的就是个道人。” 很喜欢,亲近人类。 “其实,你们是很好的朋友吧。” 穆夏吐出了一口长气,笑着断定,换来巽的默然不语。 朋友这种词更适合人类,对妖怪而言任何代表关系的词语都很陌生。 妖怪对于生死离别会更加随意一些,不是因为它们已然参透世事轮回,而是它们活得太久、太久了……岁月蹉跎,磨平的不只有容颜,还有当年明月。再长的牵念也会败给时光,慢慢地,一切都会湮没于尘埃。 仿佛参透了巽的想法,穆夏微笑,“本来我的确一直觉得妖怪是不在意尘俗凡事的,但是后来才发现不是。妖怪比谁都在乎生死离别,正是因为拥有无尽的时间,才会更加珍惜在漫长生命中留下痕迹的东西。它们在意,所以显得淡然;它们在意,所以,才会选择远离那些短暂的生命体……否则,一旦遇见,结局注定孤独。” 巽的目光难辨,他静静地望着青砖灰瓦的偏殿,里面有木鱼,有蒲团,有香雾缭绕。 耳边穆夏的语声诚挚得美好—— “云螭的死,一定伤害到你了吧,巽……对不起,但是,同时我也很感激你,愿意选择留下。”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穆夏都以为巽已经睡着了,却传来了巽一贯清冷的声音—— “不会孤独的。” 穆夏微怔,“嗯?” 巽转过头,绿莹莹的眸子像块宝石,他直视着穆夏,用很肯定的语气重复:“就算我陪你走到尽头,也不会孤独。” 渐渐地,展开了一个笑,穆夏重重地点头:“嗯!” 看了一眼天色,穆夏突然想起了叶叔叔他们还在找他,于是立刻拉起巽要他快点找人,很难想象阿姨会急成什么样…… “不用太担心,他们没事。” 巽出言安慰,正当两人要离开偏殿的时候,头上蓦然刮起一阵劲风,吹得穆夏往巽身上一躲,再睁眼时,就看到一只巨型蛤蟆正趴在他们面前,腮帮子一股一股地眯眼看着他们。 “呃啊!” 穆夏不由抓紧了巽的衣服,不过,意料之外的是,巽好像心情突然变好了? 蛤蟆伸了伸舌头,又盯着穆夏看了两眼,正当穆夏不知所谓时,它开口了:“听死老头说的我才来看一眼,没想到你这小鬼真的还活着。” 看到穆夏茫然的眼神,蛤蟆哼了一声,纵身一跳带起了一阵风离去,吹得穆夏又是睁不开眼。风声中,听到它最后的一句话隐约传来—— “当年欠你一次道谢现在两清,再见了小鬼……” 微微愣神,穆夏好像捕捉到了什么信息。老人那慈祥和蔼的笑容和记忆中的一抹弧度重合,而蛤蟆体型更加巨大了,却一如既往的趾高气扬…… 说是欠一次道谢,可是它好像也完全没有说谢谢吧,这样就算两清了?还真是自说自话得很啊…… 忍不住笑了起来,穆夏拉着巽,对他说:“巽,我今天很开心。” 把面具戴回脸上,巽语声中却带笑:“嗯,去找他们吧。” 后来的事说起来有点乌龙,原来叶叔叔和阿姨也被人群冲散了,于是穆夏和熊猫阿巽先找到了在人群外独自忧伤地抽烟的叶叔叔,三人又努力地寻找阿姨,最后发现阿姨和一个她的高中同学想谈甚欢,而这个高中同学性别为男…… 回去的公交车上,只有穆夏和巽两人,因为叶叔叔十分“热情”地一定要请那位男士吃饭,而穆夏借口今天已经很累了顺利逃脱。想也知道,这顿饭一定危机四伏! 公车上,巽和穆夏十指相扣坐在位置上看沿途的风景,气氛十分美好。 突然,穆夏看着窗外,轻轻地说:“其实,就算你不来拉住我,我也不会逃的。” 巽有些意外,一时没反应过来,只听穆夏继续说道:“我不会逃的,云螭的事情我不会让它再发生一次。” 巽隐藏在面具后的唇角微微勾起,“嗯,我知道。” 沉默了一下,穆夏回头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说:“所以,我只是需要点时间而已,还有,我不怕你。” 说完,他把手从巽的掌心中挣脱出来,视线再次转向了窗外,同时,连同身体一起侧了过去。 “……” 看样子,的确是不怕,且分明是一点也不怕啊…… 巽默默地转过头,看着安静地车厢,忍不住地扬起嘴角。然后,突然欺身过去抱住了穆夏,双手紧紧地环绕住他,将头搁在他的肩膀上,轻轻的笑声中带有一股蛊惑人心的意蕴。 云破日出,大年初一的夕阳红得似火,映红了穆夏的侧脸耳畔。 向着前方,巴士渐渐行远,影子拖出了一地迤逦,美得像画…… 豆瓣绿篇·壹 一千年,年年花开放,每朵花都代表一句我爱你。 ——题记 初三下半学期的课程很紧凑,新课早已上完,余下的无非就是试卷题海的狂轰乱炸。时间一晃已经到了六月,再过十来天就要面临所谓人生中的第一次考验了,穆夏这样的温吞性子也因为周遭气氛的改变而稍稍紧张起来。 其实,这半年的日子的确不怎么好过,备考的学生向来压力很大,他也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睡足过了,对此,叶叔叔和阿姨都表示理解,嘱咐他注意身体的同时也会为他准备点营养餐点。这些美味小食穆夏当然不会独自享用,他每次都会很有同伴爱地分给巽一半,不过这些日子来巽倒像是转了性,再也没拿过穆夏的吃食。 “哈——呼……” 穆夏揉了揉眼睛,擦掉因呵欠而溢出的小泪滴,瞥了眼时间,将近凌晨一点。 “人类如果无法保证充足的睡眠就会上火,内分泌失调,脾气暴躁易怒,注意力不集中,智商下降……” “够了,阿巽,”穆夏无奈地闭了闭眼,他的眼睛下方有一层明显的扇形阴影,“你对人类还真是了解。” 巽若无其事地盘腿坐在书橱上,双手环抱,声音平静如水:“你对妖怪也不太差。” 扯了扯嘴角,和巽一来二去地对话,穆夏感到困意消去了不少。 因为以前一直没有固定的住处,且经常碰上各种各样的突发事件,所以穆夏的成绩不算好,最多也只是中游水准。但六月十八就要中考了,他申报的志愿是本校的高中部,如果考不上就会跳到第二志愿,那是另一所离家有点距离的高中,必须要住校。于公于私,他都更愿意走读,那么,中考就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了。况且,如果是本部高中的话,也就不用和现在的同学还有老师分开了。 这样一来,要想提高到目标分数,他就必须付出加倍的殷勤。 不过,想起二模时候的乌龙,他的思绪又不由地飞散…… 那是一个有些阴郁的雾霾天气,低气压给身体带来了一层束缚感,呼吸不畅。距离二模还剩一天,穆夏从学校出来时抬头望了望天色,心里暗道不妙,阴沉沉的恐怕是要下雨。他急忙往家里赶,但不出所料,走到半路,一滴雨点砸在了他的额头,而后,接二连三地从空中落下,不出几秒,便是一场大雨滂沱。 避无可避的穆夏只得闪身躲到公园工具室的屋檐底下,用忧虑的眼神望着面前的雨帘。要是晚回去的话,叔叔阿姨不消说,巽肯定会皱起他那好看的眉头用审视的目光不住扫视自己吧…… 想到那幅景象,穆夏忍不住弯了弯唇,然后愈发觉得这样的天气带着些许闷热很是难受。突然,他感觉到脚边似乎传来了一阵响动,视线所及之处,是一盆绿油油的植物。 翠色的叶子肉多厚实,圆润的样子透着几分可爱,昭示着它的生机盎然。层层叠叠,却不疏不密,不显臃肿。穆夏深觉喜爱,在这样的一个雨天里与如此一盆绿植邂逅,也不失为一桩幸事。 生命的奇妙就在于,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他蹲下身,指尖触了触绿植的叶片,经脉分明的翠叶轻颤两下,像是怕痒一样,穆夏忍不住顺着它的根茎向下,轻柔微凉的触感带着安抚的意味,在这个气势磅礴的雨天里,显得格外安宁可靠。 穆夏在此刻做出了一个决定,他要把这盆绿植带回家。 大约又过了一刻钟左右,雨势减小,穆夏看了看怀里的植物,把校服外套撑开罩在植物上方,深吸了一口气,冲进了雨里。 等回到家,穆夏还是不可避免地全身湿透,被阿姨一边抱怨着一边推上楼,嘱咐他一定要好好洗个热水澡不要感冒了云云……穆夏一推开门,果然看见巽正双手环抱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他身边的写字台上放着今天早上对方要他带上却被他遗忘的伞。 “呃,我淋了点雨……” 穆夏摸了摸鼻子,有些心虚。 “我看到了,”巽没有戴面具,似乎在穆夏面前他越来越习惯露出真面目了,缓步走近后,他皱眉,“你带回来了什么……” “呀……” 就在他快要走到面前时,穆夏也正打算往前走,结果不知怎地,脚下一滑,就往前摔去,同时手中的盆景也一道飞出。 巽一把揽过快要与地板亲密接触的穆夏,另一手接过那盆植物,一切都有惊无险。 不过,事情似乎也不光是这样…… 当巽碰上那盆植物的瞬间,一阵柔和却不容直视的绿色幽光笼罩住了他们二人,片刻之后,再次恢复原状,不过,真的恢复原状了吗?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从穆夏惊悚的叫声里就可以看出不是这么回事了,或者说,这个叫声是从“巽”身上发出来的。 “不要发出这种声音。” 平淡清冷的语调由一个偏柔软温和的嗓音说出,显得有些违和,不过,带着命令和不爽的语势倒是气势十足。回顾说话者,貌似是一贯温柔安静的穆夏?! “这、这这是怎么回事!?QAQ” “巽”一向面无表情的脸上出现一种名曰欲哭无泪的神情,揽住穆夏的手像是被烫到一样甩开了对方,捧着植物的手不断地抖啊抖啊……当他的视线移到那只不断抖动的手上时,顿时僵硬了。 “穆夏”皱了皱眉,似乎有些不爽自己被甩开了的事实,接着,若无其事地站直,捏了捏拳头,挥了挥手臂,像是在试这具身体的可动性。 面对被别人占据身体的自己,穆夏已经言语不能了。 原来,从别人的角度来看自己,是这样的吗? 纤细单薄的身体,湿透的衣服黏在身上变得透明,被扯开的衣领下露出了精致的锁骨,淋过雨之后的皮肤显得很柔软,白色的纹理上蒙着一层细碎的雾气,偶有凝聚呈颗粒的水珠顺沿滚下。大约是因为妖怪的身体更加敏锐,视力极佳的穆夏此刻能看到那白皙肌肤下隐隐埋藏的青色血管,规律地、轻柔地跳动着,突然有种想喝点什么的冲动,嗯,很诱人……等等,诱人?! 穆夏惊恐地看向自己的脸,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有些幽深,正定定地看着他,那张无比熟悉的脸上不带表情,冷淡而漠然的样子并非他能做出的,这姿态,这气势,都像极了…… 巽! 而他现在的身体,就是巽的! 也就是说,他们,互换了身体?! 穆夏努力维持住面部表情,他可不想用巽的脸做出可笑的表情来,不过,对方显然没有这么好心。只见对面那张原本属于自己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名为兴味的神情,巽挑了挑眉,勾起嘴角饶有兴致地盯着他。 “从你的眼里看到的我,是这样的啊……” 未尽的尾音拖得有些长,含有一股不明的意味,总之,被咽下的那部分让穆夏本能地感到这句话并非表面直抒的意思。 这么说,从巽眼里看到的自己,也就是他所看到的这样的咯? 穆夏愣愣的还没回过神来,只听见巽下一句又说道:“啧,真麻烦,我还得帮你洗澡。” 说完,对方就转身走向浴室,反应了一下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穆夏突然脸色绯红,还没意识到就窜到了巽的身前挡住了他,等到站在巽面前时,他还处于一种浑噩的状态中。 好……厉害! 巽面无表情地看向他,尽管用的是穆夏的身体,可穆夏还是被其气势所逼,不由往后退了一小步,咬住下唇,别扭地转开脸,“那个……你闭上眼睛,我帮你洗……” 心中不断闪过“好丢脸”、“好想去死啊”诸如此类的念头,穆夏深深为自己感到悲哀,浅红从别开的脸上一直蔓延到脖颈。 巽欺身往前一步,穆夏因丧气微微佝偻着背,一转头,两人的视线正好平视,正对上巽那略带戏谑的目光,穆夏顿觉喉头一哽,支吾着说不出话来。 琥珀色的眼里闪过奇异的光芒,微微眯起的眼睛兴味十足。 “怎么,怕我对你做什么嚒?” 两人距离极近,穆夏能感到巽微热的吐息,不过,幸好巽没有再继续下去,而是恢复了他一贯冷清的表情,绕过他走向了浴室。 浴室里略带空灵的声音有些模糊不清地传来,“不是说洗澡嚒,快点。” 被喊到的穆夏才如梦初醒状跑进了浴室,不过,脸上的红色却是一直没有消褪。 在整个洗澡的过程中,巽倒是没有再发表什么令人抓狂的论调,而是默默地由着穆夏动作,并且,闭着眼。可是穆夏却无比僵硬,虽说是对着自己的身体,可是别扭感还是不减反增。大约是感应到了穆夏的不安和尴尬,巽闭着眼开口: “你带回来的那盆东西,叫翠叶碧绿,是一种灵物,妖力弱灵气强。” 穆夏手一顿,有所悟道:“你是说,我们现在这样是它做的?” 巽淡淡道:“十之八九,这种妖怪的能力是完成主人的愿望,而且也不多见。” “不多见啊……” 穆夏叹道,也是,这么美的植物的确很少见。不过,转念一想,完成愿望?可是他根本没有许下什么心愿啊,而且他和巽现在又算怎么回事? 巽睁开眼,睨了他一眼,再度闭阖,“不多见也能让你遇上,的确好运道。” 想到两人现下尴尬的处境,穆夏再次泪目,可怜兮兮地问道:“不会变不回去了吧?” 巽嗤笑一声,道:“你想得倒美,这家伙妖力这么弱,维持三天已是极限。” 闻言松了一口气,穆夏点头,“那就好那就好……” “所以叫你不要随便乱跑。” 巽毫不客气地指责道。 “那是因为下雨了找地方躲雨……” 穆夏弱弱地回道。 语气不容辩驳:“所以叫你带伞。” 更弱了,“我不小心忘了嘛……” “还有,我说过不准随便捡东西回家。” “……” 穆夏在心底腹诽,巽其实是隐性话唠吧。 “不准在心底念我坏话。” “!!!” 面对穆夏震惊的目光,巽也只是抬了一下眼后又不在意地阖上了。 “还没发现嚒,除了身体互换,有些情绪我们是共享的。” “什么?!” 穆夏失声叫出,被巽受不了地泼了一脸水。 “不准大吼大叫,”巽警告性地扫了他一眼后,缓下来似笑非笑道,“我说了,只是有些情绪而已。刚才我可没感应到什么,不过就你那点心思,恐怕想不到也难。” “……” 于是,在这样的小打小闹里,穆夏和巽顺利完成了原本令人尴尬的洗澡任务,或者说,自始至终尴尬的貌似都只有穆夏一人而已…… 出了浴室之后,穆夏躺倒在了自己柔软舒适的床铺上。妖怪的身体只要不想,好像就可以不沾染到空气中的灰尘,也可以不碰到自己不想碰到的任何东西,即使碰到了,也可以瞬间复原,真是方便。想他刚才替巽洗澡被泼了一头的水,然后才心念一动就全干了。接着,他坐起身来,唤了巽一声。 对方疑问的目光飘来,穆夏对着这张原本属于自己的脸怎么看怎么觉得诡异——被自己诱惑、被自己吓到这样的例子还有更多吗……清了清嗓子,他才说出自己的意图。 “阿巽,我觉得我们应该商量一下未来三天的安排。” 巽用目光示意他继续,穆夏有些忧心道:“你身为我,肯定要和叔叔阿姨一起吃饭,你不能吃太多,也不能一直木着脸,去学校也是,看到老师要问好,对同学要记得微笑,有人问你问题不能不理不睬……” 眼见巽的表情开始不耐烦,穆夏无奈地住了嘴,而后,苦恼地说:“总觉得,还有什么没想起来……还有什么呢……” 巽不耐地扣了扣桌面,道:“还有你明天有考试。” 此言一出,穆夏的表情彻底惊悚了。 果然,他还是没能保持住巽一贯高贵冷艳的作风啊。 豆瓣绿篇·贰 下次,如果可以,请悄悄在我耳边说爱我。 ——题记 饭桌上,面对沉默扒饭的穆夏,叶叔叔和阿姨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虽说穆夏平时也不怎么爱言语,但他也会一直都保持着微笑倾听的姿态,还有,饭量也没那么大……担忧地看着穆夏,这对夫妻总感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可又找不出这不对之处。 “阿巽!别光顾着吃饭,说点什么啊!” 一旁的穆夏对着占着自己身体吃得不亦乐乎的巽压着声音喊,一脸的焦急。 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巽有些不耐地放下了手中的碗,迎上那对人类夫妻担忧的目光,放柔了眼神,露出一个清浅的微笑。 “饭菜很美味,我还要。” 耳边不意外地又传来了穆夏的呻吟声,巽的笑意蔓延到了眼里,对明显有些跟不上思路的那对夫妻说:“明天就要二模考了,有点紧张。” 说完,表情再度恢复云淡风轻状,叔叔阿姨却了然而放心地笑了。 原来是因为考试才反常的啊……心里俱是这么想着。 “考试啊尽力而为就好啦,你知道我们对这个要求不严苛。只要你努力了,结果怎样就不重要了。” 叔叔笑着摆摆手,示意他放松。 阿姨将盛好的饭碗递给巽,柔声道:“心态放平,你能行的。” 巽接过饭碗就要继续扒饭,穆夏受不了地捂住额头哀声道:“阿巽……道谢之后再吃……” …… 不管怎样,即便再无奈,时间还是照旧流逝,第二日的考试很快就到了。 时值五月中旬,闷热的天气让原本就心感压抑的考生们更加躁动不安了,但在巽的身体里呆着的穆夏却丝毫不受影响,此刻他正十分认真地看着考题,而坐在正位上的巽则一派悠闲的样子。 “人类的身体真是柔弱,竟然会被这种气候所影响。” 突然,一个声音从心底传出,惊得穆夏差点摔一跤,不过好在巽的身体反应控制能力皆是一流,才没有造成那样的悲剧。 面对他诧异的目光,巽似笑非笑地指了指心脏的位置,眼神晦明难辨。 张了张嘴,穆夏很想问他这是怎么做到的,下一秒,巽的声音再次回荡在脑海:“当我强烈地想要表达某个意愿时,你就会感应到。” 这样啊……穆夏好像有点理解这个心灵相通的意义了,不过在巽不想让他知道的时候他几乎是一点心声都听不见的,那刚才巽想表达人类柔弱的意愿是有多强烈啊!还有,说起来难道巽每次都能准确地感应到自己在想什么吗?那岂不是很亏! “快做题。” 巽靠在椅背上,手里拿着一支笔,看着他那大爷一般的做派穆夏一阵无语。 转而投入到题目当中的穆夏没有看到巽盯着他若有所思的目光,“这里,清风徐来,水波不兴。” “怎么写。” “……” 穆夏双手抱头几乎要在地上打滚,就算他会做这些题也没用啊,难道还要一个字一个字地教巽怎么写吗?眼看时间已经过去五分钟了,可是卷子上连默写的第一部分都没完成啊! 突然,穆夏感觉到手腕被拉住,然后整个人就被拉到了巽的怀里。 “嘘,那个人看过来了喔。” 耳边是温热的气息,带着点诱哄的味道,穆夏要惊叫出口的声音硬生生被压下,顺着对方的手指看去,果然是监考官一脸疑惑的目光正朝向这里。虽然知道人类是看不到他的,但脸还是止不住地泛红。 坐在巽的身上,或者说是自己的身体上,才感觉出来人类的体温会比妖怪的要高出些许,被环抱住的感觉很温暖,有点像……昨晚抵足而眠时的氛围。 “是想到了什么嚒?” 巽带着些恶意地笑,有种明知故问的恶劣感。 穆夏有些气恼,忍不住想挣出巽的怀抱,他们两人贴得很近,他有种所呼吸的全是巽的气息的错觉。 “别乱动,小心被当成作弊,”巽的声音带了丝不悦,继而又缓和下来,“那么,开始吧。” 穆夏还未反应过来,手就被巽握住,温热的触感刺激着他的感官,热气愈加不由自主地冒上脸颊,接着,一支笔带着巽掌心的温度被塞进了他的手里,他就这样缓缓地包裹住他的手,在考卷姓名栏里一笔一划地写下了“穆夏”二字。 肌肤相亲,指尖相印。 恍神不过一瞬,巽安定沉稳的语调在耳边响起:“答题吧,我在。” 于是,心就这么简单自然地,静下来了。 完成了一天考试的穆夏……身体上一点也不累,心灵却很憔悴,不过巽的状况似乎恰恰相反,人类的身体的确蛮柔弱的,看到一贯强硬的巽不自觉地显露出来的疲倦,穆夏默默地在心底点头了。 直到进入了妖怪的身体才知道,巽是真的很强。随意地控制风的能力,他能把万物转化为风为己所用,速度上更能达到瞬间移动。因为是纯正的大妖怪,巽平日里展现出来的妖力不过是流露在外的十分之一都不到,真正的力量……就像上次遇上凤族和孙司南时所释放出的惊鸿一瞥,其实是被封印住的。而且,大概是由于血统或是气场的关系吧,大部分的妖怪接触到他的气息都会退避三舍,有时候瞥一眼就能让一只庞然大物吓得遁走,总感觉,这种狐假虎威的效果还挺骄傲的。 就这样,从一开始知道身体互换后的别扭惊恐到之后的习惯自然,穆夏表示适应性良好,除了洗澡和对巽有时候的肢体接触还会脸红之外,他可以说比巽本身还喜欢开发这个身体所能带来的妖力便捷。再者,真要说巽的某些举动貌似也不是换了身体才会有的,原先正常的时候也没少见过啊! 三天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过大地,穆夏心有灵犀地抬眼去看,然后静静地等待着……但结果,什么也没发生。 ……什么也没发生? 什、么、也、没、发、生! “阿巽!起来!” 穆夏下意识地把巽摇醒,当眼神触及到巽眼底蕴藏的风暴时,他顿感不妙。 果然,巽一个翻身把他压在身下,肘部撑在床面上,琥珀色的眼睛晦暗不已,直勾勾地盯着他,因为低血糖而苍白的脸预示着这个身体现在的主人心情很差。 “阿巽……” 穆夏试探着叫了一声,巽眯了眯眼,伸手压住他的身体,低头埋进了他的肩窝,传来闷声:“睡觉。” “……” 可是我现在是你啊我是妖怪啊我不用睡觉啊! 穆夏气结,看不到巽埋在他身上勾起的唇角。 肩膀处传来一阵一阵均匀的吐息,热度一点一点蚕食着穆夏的神经,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份安静,身为妖怪却也能感到一丝困倦浮上心头。 大概,是气氛太好了吧……心里这般想着。 抬眼就看到了窗台上静静伫立的翠叶碧绿,穆夏心下一片柔软,要知道,一开始只以为是一盆普通的豆瓣绿,没想却是珍惜灵妖啊。 绿色叶片像是感应到了他的视线,轻轻地摇了摇,散发出了幽幽的绿光,穆夏只感到眼一花,待再度睁开眼时,就发现自己处在了一个未知的空间里,独自一人。 灰白的画面感似乎是有些年头了,就像踏入了谁的记忆里一般,暗中萦绕着怀念与忧伤的情愫,轻轻撕扯着心脏,让穆夏能够对这份感情感同身受。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下意识地,穆夏这么认为。 就像一个看客看遍人生繁华落寞,带着些许感慨与心酸,同时还有无法介入其中的无力。 “听说了吗?” “啊,听说了哦,尚书大人家的嫡长子要娶韩员外家的独女。” “可是,韩家小姐不是已经和张家那位订婚了吗?” “话虽如此,但是……这位贺府嫡长执意要迎娶呢,据说他是韩家小姐的表兄,两人从小青梅竹马啊。” 穆夏望着不远处的人群,风声中夹杂着窃窃私语,混着心头不断拉扯的心绪,搅得他五味杂陈。 画面一转,一改先前晦暗沉重的质感顿时变得鲜活起来,穆夏似乎也能明显地感到那些情绪难得地不再低沉,是因为……树下的那个女子吗? 二月的桃花正开得烂漫,团簇纷繁的粉色花海中,一名穿着杏色织锦的女子静静地坐在树下的石凳上,对着满地落花出神。她的身影单薄而安宁,头靠着树干,有花瓣飘落在她的肩膀和衣裙上,却只衬得她人比花娇。小巧的瓜子脸上有一双清明如水的凤眼,鬓角的垂发落在白皙细腻的脖颈里,恬静而姣好。 只是,她那水银般光滑水亮的眸子里没有喜悦,也没有少女的兴奋,面对眼前美景,她只是默然无语地想着心事,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视线微抬移向了石桌上的一盆绿植。 穆夏认真地看着女子和她面前摆放的那盆盆栽,是翠叶碧绿。他隐隐感到,这些记忆恐怕就是换回身体的线索。 这时,女子才微微地露出了些许笑意,她用指尖轻触绿植的叶片,顺着经脉往下,辗转轻抚,十分轻柔。穆夏从心底涌出一股愉悦柔软的感情,恐怕,这就是被抚摸的翠叶碧绿心底的感觉吧。 “明芷……” 女子的身后传来了一个陌生的男声,穆夏敏锐地察觉到女子的肩头微微颤动了一下,眼底滑过一抹光彩。 ——救救我。 那个男人穿着一袭藏青锦衣,面貌俊美眼里却隐含一股肃杀果决之气。他用手轻柔地挥去了明芷肩头的落花,一手挑起了她的下巴,好整以暇地凝视着她的脸。 原本清明的凤眼里一片漠然,那抹光彩也消失得不见影踪。 “你还想反抗我吗?” 明芷的漠视令男子有些动怒,他没有察觉到她的异样,但从穆夏的角度来看却十分明显,他清楚地看见了明芷眼底的绝望与眷恋。 绝望与眷恋? 这两种泾渭分明毫不相干的情感同时出现在了这个女子身上,相依相存凄美得令人心疼。 穆夏不由伸手捂住了心脏,那里几乎要被撕裂,被巨大的悲伤生生地撕裂。 勉强抬眼,风卷起一地凋零的残花而过,盖住了男子在女子耳边的低语,那姿势就像是情人间缠绵的低喃一样,如果忽视女子突然闪现愤怒的脸色。穆夏看到,那个男子优雅地笑了。 风声绝望得像在嘶吼。 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知在这个空间里呆了多久,影像有长有短,却是把在那片桃花林所发生的事尽数呈现出来了。 和之前看到的明芷不同,画面里的女子更有人气,感情丰富,从幼小的时候一直到二八年华,会生气、会伤心、会开心地大笑大叫……同时,陪着她成长的还有方才画面里出现过的男子,以及一个先前未曾露面过的男子,他们也都由幼年一直到青年。那个新出现的男人出现的次数并没有另一个男人多,到后来,他们两人都出现得越来越少了。 不过,随着这些画面的推进,明芷从一开始的无忧无虑,渐渐蒙上了一层忧郁。而整个影像中,她流露出的最多的表情,是绝望。 始终陪伴在明芷身边的,是那盆不会说话的绿植,在风中静静地摇动着它的叶片。 穆夏听着明芷在无人时对着那盆绿植呢喃倾诉,关于她和那两个男人的故事,一起偷吃,一起摘花,一起采桃,一起长大……说得最多的,还是那个令她流露出绝望的男人。 她到了适嫁的年龄,从小认识的张家堂哥来提亲,爹娘对这桩婚事都很是高兴,尽管是商贾人家,但对方的家底加上承诺概不纳妾,都深深打动了韩家老爷夫人。面对阴沉着脸的贺家表哥的怒气,她不知所措。 之后,张家财路被断,又告行贿,抄家,流放…… 一起长大的表哥,突然陌生得令人心寒。 意料之中的提亲,喜悦的双亲,称喜的世人……她强颜欢笑,却不知何来的喜。 穆夏静默着凝视画面中满面死寂的女子和烦躁不解的男人,心底不住抽痛。 将自己最心爱的人逼入了绝境呢。 他垂下眼帘,不忍再看。 从小倾心照顾的表妹,这么熟悉的人就突然没有了灵动的神采和飞扬,男人无论用多少酒水麻痹自己,无论怎样对她说话,温言软语也好威胁恐吓也罢,无论怎样的呼唤,怀里眼前,永远只是一具空壳。 他可以感受到女子心底的绝望痛苦,也可以感受到男人满心的愤怒不甘,但是两人对彼此的眷恋却被他们深深地压在了心底,谁也看不见。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不断地互相伤害,摧残对方的身心,以此来换取这个人眼底的一抹剪影。这个男人尤其是,他看似在为对方着想,却也不过是自我满足……不过是为自己的尊严找一个完美的借口。 至此,影像再次变得模糊。 “这就是,你想让我看的吗……” 穆夏抬起头轻声喃喃,模糊的画面中,明芷呆滞地任由男子抱紧在怀,像个坏掉的娃娃,微乱的额发下是一双死水般的眸子。 被她的眼神所刺痛,穆夏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口。 这到底,是谁的错呢? 空气太过沉重,胶着得难以吸入。穆夏知道自己在一个未知的空间里,看着一个不知是谁的故事,这个故事真实得令人心痛。它继续向着可以预见的悲剧结尾推进着,尾随着行尸走肉的明芷,向前…… 明芷被人簇拥着小心地服侍着,精心地描眉点唇,贴花黄抹胭脂,穿好嫁衣,戴上凤冠。她很一直安静,与周围喜庆热闹的人们格格不入。 安静得,像是失去了灵魂。 这时,门外突然吵闹起来,穆夏朝门外看去,却发现,来的不是新郎迎亲的队伍,而是贺府的一个家奴。 “我家公子……我家公子今天一早就不见人影了……留书一封给韩小姐……” 他气喘吁吁地大声报备着,然后把信往门外伫立的家奴手中一塞,飞一般地跑了。 “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明芷的贴身丫鬟瞪大了眼睛呆呆地把信交给自家小姐,手脚僵硬。 明芷没有打开信,她始终静静地坐着,信也一直搁在她摊开的双手上,任门外怎样的吵闹,她都一动未动,像是一切都于己无关。 丫鬟无奈,把那封信收起,放进了床头的一个锦盒中,穆夏看见里面有二十多封信,却一封都不曾开启。 每一封都写着:明芷表妹亲启。 穆夏静静地等待着,他也不知是在等待什么,是信里的内容?还是这个故事的结局? “对不起,明芷……”穆夏闭上眼,他听到了那个男人压抑的哽咽声,“对不起,我只是很爱你……再见……” 很懊悔,很压抑的声音。 很难想象是那个满面刚硬果敢的男人发出的,带有哭声的调子。 穆夏睁开眼,看到男子转身,没有犹豫地离开了…… 请等一等! 穆夏张开嘴想大喊,可是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想大吼,留下……请留下来。 ——不要丢下我。 因为他听到了明芷的心声。 心脏的地方传来钝痛,穆夏难受地蹲下身蜷缩起来。 两个相爱的人,就这样错过了?他就这样离开明芷小姐的桃林,离开她的世界了? 用那样懊恼的声音,作出了那样沉重的告别。 视野中的韩明芷,似乎想要努力地追上去,但伸出的手却无力地落下,也迈不动腿脚,因为许久没有使用过语言而无法出声表达什么。 只能,就这样,看着他离开了自己的世界。 ——不要丢下我啊…… 这一次,声音更加的清晰。 画面变暗,然后转移到了最初时候的那片桃花林,又是一年春,桃色漫天。 员外老爷因病猝然离世,夫人也郁郁寡欢最终两月之后相伴而去,整个府邸都乱哄哄的。 只有这片桃林是安静的。 没有人会来管这个不会有任何反应的女人了,世人都传言说因为贺尚书家的公子悔婚这家小姐已经疯了。可是只有她的贴身丫鬟才知道,她家小姐早在那之前就这样了。 她依旧保持着倚在树干上的姿势,桌上摆着那盆绿植,只是她已没有力气再去抚摸它了。手中,紧紧攥着贺准楠给她的最后一封信。 露水沾湿了她的外衫。 风吹过来,她的身体本能地颤抖。 “小姐……” 她的丫鬟走过来,也许她是唯一一个记得这里的人了,因为她陪着她一起长大,如今却得到这样的结局。 同样只是孩子的少女有些哽咽。 “这是在贺家少爷的遗物中找到的……” 她的语声渐弱,手也开始颤抖。 那封信,一面被血染红,因为时间的关系已凝结成块,呈暗红色。 也许是因为匆忙,封口并没有黏上,丫鬟把信放在明芷的手心,信落了下去,里面的东西也一并掉了出来…… 那是……一朵花。 信封里只有一朵花,桃花。 穆夏怔住了,他看见明芷也怔住了。 画面一晃到了晚上,月夜下,明芷落下了一滴泪珠,正打在那多没有风干枯萎的花朵上。 她用颤抖的、不听使唤的手一封封地拆开了信。 每一封信里都只有一朵花,不同季节,不同颜色……风干的花朵。 最多的,还是桃花。 直到最后,明芷坐在花堆里,放在腿上的……是那朵来不及风干的花朵。可是落下的眼泪怎么也换不回它曾经艳丽的桃红,和诱人的香芬。 “你说过……每……一朵花……都代表……一句‘我爱你’。” 明芷喃喃自语。 在遥远的记忆里,穆夏记起在年幼时的这方石桌旁,那个少年递上一朵桃花,强掩羞涩略带别扭地说过的话。 “那时……候”明芷艰难地发声,夹杂着违和的气音,向在对谁求证,“咳咳……你明明……能够自然地……告诉我,你……咳……爱我……的,为什么……” “为什么你不说呢……” 声音残破刺耳,穆夏胡乱地用手抹了一把脸,手背上湿湿的有些难受。 他知道,那个男人放弃了他一手策划的婚约,离开这里,隐瞒身份前往前线参军了。这些是那个丫鬟从外面打听来的,对此明芷毫无反应,但他知道,贺准楠的做法,已经无可挽回了。 不在该说的时候说出爱,剧情就已经发生了偏转。既然已经伤害,就注定要付出比伤害时十倍百倍的努力去抚平伤痕,他得到了机会,却又放弃了。所以,结局无可更改。 盆栽的绿色叶片在夜风中颤抖,像是对这个故事的悲伤感同身受。 为什么,不说呢…… 雪白的天花板刺痛了眼睛,一行眼泪从眼角滚落,沁湿了枕巾。穆夏猛地坐起来,却感到一阵晕眩。 等等,晕眩? “你的身体很虚弱,不要一下子起得太猛,会头晕。” 穆夏呆呆地看着熟悉的手心和手背,转头看向说话的人。 湖绿的眸子一片宁静,水润凝神的视线有种温柔的感觉。 “阿巽……” 巽轻轻地“嗯”了一声,走过来擦去了穆夏脸上的泪痕,指尖带着微微的凉意。 似乎是被这股凉意惊到,穆夏突然狠狠地抱住了巽的腰身,头深深地埋在他的胸口。灼热的呼吸透过布料也能传递到巽的皮肤上,巽微怔过后,轻轻勾起嘴角,将手放在穆夏的背上轻轻地拍了拍,环住了他。 “穆夏。” 巽开口,穆夏贴在他胸口时能感到他胸腔的震动,好听的、闷闷的声音传来。 “不要说,”巽能感到穆夏环在他身上的手臂收得更紧了,像是要把他们融到一起去才好,他闷声道,“我知道的。” 闻声不由失笑,巽感到心脏也变得柔软下来,他拉起穆夏的臂膀,微微俯下身。 “那是他们的故事,”顿了顿,他的笑容加深,“还是说,你想听我轻轻地只说给你一个人听?” 穆夏咬住下唇,泛着泪光的眼睛就这样直愣愣地盯着他,带着点委屈,既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叹了口气,巽勾起嘴角,俯身凑到了穆夏的耳边,唇畔轻启,用极轻又极坚定的声音说了一句什么…… …… 夜已深沉,已经估摸不出是两点还是三点了,桌上的习题本越看越催眠,字体开始模糊。头有些重,失去了手的支撑往一旁滑下,然后不出所料地被一双微凉的手接住,整个人被抱起,最后落到了一个柔软舒适的地方。 迷蒙中,穆夏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叹息声,外加无奈的语气:“熬夜都撑不住,人类真是柔弱。” 安心地弯了弯唇,穆夏在不甚清晰的视线中看到了巽宽大的衣袖和一闪而过就被遮挡住的绿色植物,似乎正散发着柔和的幽光,像是……心情不错的样子。 它的前任主人留下了一个不怎么好的故事,斯人逝去枯骨不再,却让一个柔软澄澈的妖怪伤怀了千年。不过,这样的结局一定不会再重现一次了,那只是曾经的故事而已,恐怕它也是明白了这一点才能重新愉快起来的吧? 翠叶碧绿,是实现主人愿望的善良灵妖。现在,它是穆夏和巽的植物,叫豆瓣。 啊……想起来了,当时触到它的那一刻,好像是在想着——“阿巽到底是在想什么啊”这样的念头来着……所以,它是想告诉我们什么吗? 不过,现在已经明白了呢,谢谢了,豆瓣。 秋之盛宴篇·壹 九月初,秋老虎肆虐,用夏末热辣的尾巴狂扫地面,灼热的气浪一阵阵地扑面而来。 这是一个崭新的季度,也是一个崭新的开始。 中考中,穆夏发挥超常,成功高出了本校高中录取分数线三分,直接录取。听到这个消息的叔叔阿姨不消说,肯定是喜得眉开眼笑的,而穆夏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努力最终得偿所愿,更是松了一口气,说不出的喜悦。接到通知书的当天,他一回房间就给了巽一个大大的拥抱。这些日子,不仅他辛苦,巽也一直陪在他身边为他打点一些琐碎的事情,要知道,以巽的性格,是最烦琐碎的。 可是,当吃饭的时候,阿姨提起军训的要求时,穆夏却呆住了。 巽一开始并不知道军训是什么,但听阿姨在那边兴奋地说要替穆夏准备这个准备那个,一向通透的巽哪里还有不明白的,于是一张俊脸立刻就沉下来了。等听到军训的基地地址时,那张脸顿时阴沉到底。 原因是,这个基地的隔壁就是墓地。 想来巽的担忧也是正常的,毕竟穆夏的体质比较特殊,容易招惹到不干净的东西,这回又是去这样一个地方,怎么想都逃不出危险二字。 所以,穆夏苦笑,他跟巽吵了一架,坚决拒绝他要跟来的想法。 说是吵架,其实也就是冷战吧,他自己不是会拔高嗓音吼的人,巽明显也不屑于做这种事,因此,出发前一天的情况就是—— “你决定了?” 巽盘腿坐在书柜顶上,湖绿色的眸子泛着冷光,冷冷地俯视着穆夏。 后者则认真地说:“我会小心的,你不要跟去。” 巽冷哼一声,转身面壁,“随便你吧。” …… 于是,他们就互相不说话一直持续到第二天分别。 找到自己的班级,登上学校准备的大巴,穆夏就这样向着军训的目的地进发了。本校高中部的军训时间有意和其他学校错开,故此一开学就让新生前往集训,这样一来,同班同学之前还各种不熟悉。以前班级的同学除了于妫升上了高中部,却仍旧没被分在一个班里,其他同学都各奔东西了,宋丫骊远洋出国,黄玉姗考上了本市的四大名校之一,张雅和崔媛琪则一起去了穆夏填报的第二志愿——那所寄宿制高中。 但这个年纪的孩子最是容易交到朋友,在一辆车上,又是面对未知的军训生活,一会儿,就三三两两地交谈起来,穆夏旁边放着自己的行李,所以没有伴,正犹豫着自己是否也要向其他同学搭讪,前座的人就突然转了过来。 “你好啊,我是敖尨。” 车子晃荡晃荡的,杂音又重,穆夏只看见这人嘴角的一颗虎牙一闪而过,就是一阵颠簸把他震到了座位靠背上。 澳门……真是个神奇的名字,怎么没有人叫香港呢? 这样想着,穆夏还是很快对这位同学露出了一个笑容,“你好,我叫穆夏。” 定睛一看,原来这是个男生啊,他头上戴着一顶大帽子,不是军训统一发的那种,快遮住了半张脸,如果不是穆夏和他离得近,根本看不清他的脸,这人的面相……十分的阴柔,甚至隐隐有一股说不出的妖异。 敖尨似乎不怎么受到大巴的震动,他的把头搁在了座位的靠背上,双手攀在两侧环抱,向下俯视穆夏,感兴趣地笑,“你不是中原汉人啊……” 愣了愣,穆夏纳闷道:“我是汉族啊。” 敖尨突然凑近他,半个身体都挂在了椅背上,姿势很是夸张。一张秀美精致的脸顿时放大在他眼前,伴随而来是一股咸湿热气。 “你小心啊!车子这么颠簸,被老师看到不好。” 穆夏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连忙阻止道。 但敖尨却完全没有理会他的话,而是动了动鼻子嗅了嗅……等等,这动作也太奇怪了吧! 穆夏一头黑线地看着敖尨旁若无人的举动,虽然以前也有过宋丫骊那样很热情奔放的朋友,可是这位新认识的敖尨同学也太古怪了吧? “啊,发现了有趣的东西呢……” 敖尨迅速地收回了身体,托着腮对着穆夏笑,洁白的虎牙亮亮的。 “什么?” 穆夏莫名其妙,同时很无语为什么老师不来管教一下这位行为出格的同学。 “很好吃的样子。” 说完,他又瞥了一眼旁边的行礼箱。 “……” 穆夏彻底放弃了与这位同学沟通交流的念头,好在敖尨说完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后,就转了回去,这让穆夏也松了一口气,谁晓得这家伙往后会说些什么奇怪的东西出来啊! 大约一个半小时后,终于抵达了远在郊区的军训基地,一系列点名训话之后,穆夏他们被安排回寝室先整理行李,同寝室有八个床位,排队时站在他边上的是临时班长陈坦,所以聊了几句,慢慢熟络起来。恰好,他们也被分在了一间寝室。 临进寝室门时,穆夏感到肩膀被拍了一下,回头一看,正是敖尨挂着他阴柔又令人费解的招牌笑对他望着。 “我在你附近喔,晚上来找你。” “哦……好。” “穆夏!”身后传来了陈坦的喊声,穆夏连忙转过去,“傻站在门口干嘛动作快点!马上集合了!” “来了——” 穆夏想和敖尨打声招呼再走,但一回头却发现敖尨已经走得没影了。无法,他立刻进寝室也开始整理东西。要知道,军训基地的卫生可是很令人发指的啊,这也是他坚决不要巽跟来的原因之一。 “你刚刚干嘛呢?” 邻床的陈坦一边收拾自己的床铺,百忙之中还分出一点心神来和穆夏聊天。 穆夏因为进来慢了,所以更加得加紧速度,手下不停,嘴里回道:“有同学找我。” 顿了顿,他问道:“我们班男生还被分在哪里啊?” 陈坦想了想,道:“好像除了我们,还有在二号楼。” 穆夏疑惑地问道:“这样的吗?” “呃,怎么了?” 陈坦也很疑惑,穆夏摆摆手,继续整理东西。 由于时间本就不充裕,甚至说是紧迫,所以大家的动作都十分迅速,等集合哨一响就立马奔出了寝室往操场集合。中午吃过了饭,军训真正的训练项目就被摆上了台面,站军姿,慢跑,拉歌,经过一天的折腾,所有人都疲惫不堪。 不过,这只是刚刚开始而已。往后的日子会更加艰苦的,穆夏深知这一点,所以,这才是真正他不想巽跟来的理由。 ——你不觉得让一个近乎无所不能的大妖怪看一个人类被累得死去活来的样子很蠢嚒…… 他可没兴趣在巽面前展示人类的孱弱,况且,他觉得自己站军姿的样子一定很傻,真的…… 所以,当他晚上准备去洗澡的时候,他震惊了。 “啊!!?” 已经走到门口的寝室其余人听到穆夏的叫声不由纷纷回头看他,然后就哄堂大笑。 只见穆夏一手端着脸盆,里面放着一干洗澡用的毛巾之类的,另一手从开着的行李包中提出了一只……熊猫布偶。重点还是,这只熊猫的长相也太滑稽了吧! “哟,穆夏,你原来还有抱国宝睡觉的习惯啊!” 有人率先打趣道,于是引来了更多的笑声和凑趣声,最后,在班长陈坦的“严厉”呵斥下才渐渐平息,以洗澡得占位为由,先走一步,让穆夏和他的熊猫慢慢“培养感情”。 等人都走了,穆夏把门一关,窗帘一拉,提着熊猫恶声问道:“巽,你是不是欠我一个解释?” 他竟然偷偷地钻到行李箱里跟来真是不能再机智啊混蛋! 然后,那只滑稽的熊猫慢吞吞地开口了:“这个地方,只准你来,不准我来?” 穆夏气得脸通红,不过也可能是被太阳晒得,当下大怒,“你还强词夺理!” 熊猫在穆夏的手里突然“砰”的一声化作一团烟雾,穆夏下意识地闭眼,然后再睁开时,烟雾散去,巽就站在了他的面前,湖绿的眸子泛着冷光,面容沉静。 在穆夏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门就突然被打开了,大惊之下穆夏本能地挡在了巽面前,不过当他想到普通人是看不到此时的巽时,又万分懊悔自己的举动真是蠢哭了。 可是,来者似乎并不普通的样子…… “原来是风神之子啊……” 帽檐下,敖尨舔了舔嘴角,暗黑的眼睛里透着摄人心魄的光,彼时阴柔的脸庞妩媚而妖娆。 “你……” 听到敖尨的话,穆夏诧异地望着他,却被从身后伸出的一只手揽进了怀里,他感觉到巽的下颚正抵在他的额角,只听巽冷冷道:“不过一条螭龙,也配在我面前放肆。” 敖尨不以为意地笑,竖起了一根食指放在唇上,挑逗之意尽显,“如此美味,一人独享也太过贪心了吧?” 穆夏明显感到周围的气压持续走低,而且,巽似乎起了杀意……杀意?!不会吧,一定是搞错了,对,搞错了…… “难道说,你还没下口?” 对面的敖尨突然皱眉,探究地看着明显被巽纳入保护范围的穆夏。然后,穆夏无法再自欺欺人了,这回巽身上爆发出的杀意实在是不能更明显…… 敖尨见势不妙,身形隐去,只见他意味深长的笑容,配有惋惜的语调传来,“暴殄天物啊……” 直到他消失,穆夏都没搞明白他和巽在打什么哑谜,只知道貌似是在讲吃的……? 木木地转过身,穆夏呆呆地想问什么:“阿巽……唔!” 唇被狠狠地欺压住,在他张口欲言的瞬间,对方干净却浓重的气息顿时占据了全部的口腔,攻势凌厉霸道不容解释,几乎要将人拆吃入腹般的魄力与强势让穆夏完全无法抵挡,像被抽空了力道一般全身软倒在巽的怀里,强烈的刺激感让他忍不住想出声,幸好巽没有放开他的意思,把他的呻吟全部吞下。 像是知道他的想法一样,巽突然抽离了唇舌,只是用一种令人脸红的方式轻舔穆夏的唇角,猝不及防的穆夏来不及吃下那些声音便脱口而出。破碎而甜腻的嗓音微微黯哑,略带小兽一般无助湿润的鼻音,青涩却浑然不知有多勾人心魄。 巽的眸子暗得如一潭深泉,湖绿里波澜暗涌。 被这样的眼神看着,穆夏想逃,但又完全使不出劲道。 他微微后仰,想避开对方唇舌的骚扰,可是腰一软就重心不往后倒去。一阵天旋地转,晕眩过后他被巽压在了下铺的床上,他有些失措地往上看,正对上了巽的眼睛。 这一刻,他清楚听到巽的呼吸陡然加重。 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双眼,他微微惊讶,巽的体温平时总是偏低的,可现在竟然比他还烫。然后,闭上眼之后没有视觉的帮助,他的其他感官变得更为敏锐。他感到巽的气息包裹了住了他,然后,慢慢地接近他,直到耳畔被温柔的吐息席卷,引起一阵颤栗。 那是从来没有听见过的,巽略带黯哑的声音,而且,里面包含着浓浓的欲望,“你在勾引我……” 从巽的角度,可以看见穆夏原本白皙的皮肤经过一天的日晒本就泛红,此刻更是从脸颊到耳尖一路红到了脖颈,再往下,被单薄的衬衣挡住了,却仍是隐约可见。微微冒汗的额头和脖颈上细细密密地排着一层晶莹的汗珠,而少年的身体,更是青涩地止不住轻颤,微张的唇吞吐着诱人的喘息。 也许是被刚才的垃圾提醒了,也许是忍得太久终于爆发……总之,他方才的确被触怒了。所以,此刻才会如此失控。 埋首在穆夏的耳边,静静地数着这个傻瓜急促的心跳,巽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微笑。 良久,空气中的温度似乎才有所下降,穆夏小心地推了推压在身上的巽,脸依旧通红。 “快起来,热死了都是汗!” 巽慢慢地抬起头,俯视着穆夏,而后者则是扭过头去咬着下唇视线游移不定,就是不看巽。见状,巽扬起嘴角,笑得邪恶万分。 “啊!” 细微的刺痛感从锁骨处传来,穆夏一惊,接着湿润温暖的柔软之物贴合在了伤处,细细地吮吸舔舐,怪异的触觉带来了异样的悸动,穆夏死死地压制住了想要脱口的呻吟,他可没有忘记,刚才有多丢人! “好了。” 巽冷淡的声音里带笑,意有所指地看着穆夏。顺着他的的视线看去,穆夏气得说不出话来。 “你!你……你!” 他的锁骨上,赫然一道青紫的红痕,外加一个齿印。 好像知道穆夏想说什么,巽心情很好地说:“不要去公共浴室洗澡了。” 反正本来就不想让你去…… “!” “衣服扣好,没人会发现。” 早就想这么说了…… “!!” “最好晚上也不要睡这里了。” 这么多人…… “!!!” 说着,不待不善言辞的穆夏开口,巽就伸手一指他,顿时流水湿滑地拂过全身,所有的细胞都像重生了一遍似的充满了活力。身上滑腻腻的感觉全然消失,干净清爽地像是早前出发之时,焕然一新。 穆夏被巽的一番举动早就弄得无话可说了,只能狠瞪他一眼,推开他坐起身。 这摆明了是不想理人的架势啊,巽挑了挑眉,反正他也算是占到便宜了,那现在还是表现好一些吧。 “这里不干净,我不能让你一个人来。” 用很“巽”的方式表达了担心的意思,可惜穆夏完全不领情。 巽之后再接再厉,道:“下次不会这样了。” 下次不会再让你发现…… 穆夏似乎缓和一些了,但仍旧是沉默,巽勾勾嘴角,就知道这小孩好骗。 他直截了当地转移穆夏的注意力,道:“那个敖尨,你不想知道他是谁?” 果然,穆夏很容易就被拉到了别的话题上,他奇怪地问:“他是谁啊?你说是螭龙?” 巽不屑地冷声道:“龙生九子,蛟和螭都是龙子的说法,确切说,那是条蟠螭。” 从那冰冷的语调中,不难听出这位风神大人的的确确是怒了。 巽冷漠的美目一扫,面带不豫地看向穆夏,“他自称姓敖,本就是龙姓,尨者,盘曲而伏,绕柱而起,隐约三足。他不都告诉你了嚒,还这么没有防备心!” 穆夏被说得一愣,这么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可是,他又不是算命先生还懂拆字啊! 说着,巽的语气愈发阴沉,“区区螭龙,竟敢觊觎……” 说到此处,他突然顿住,猫眼绿的眼里闪过一丝暗光。 “对了,你们刚才说的什么好吃的?” 穆夏没有在意他的欲言又止,而是问起了他一直很迷惑的问题。 巽抬眼看他,缓缓勾起嘴角,道:“是很美味。” “?” 还没等穆夏继续问,外面就有人声传来,也是,这么长时间了,男生洗澡本来就快,就算加上排队的时间,这时候也差不多要回来了。 穆夏连忙去拉开窗帘,再回身时,巽已经变回了熊猫的样子。伸手把熊猫揽在怀里抱上床,穆夏就听到巽变得很滑稽的声音幽幽响起,“别的你不用管,反正,离那家伙远点就好了。” 其实,不用巽说,穆夏也会离那个敖尨远一点的,他那张似笑非笑的女相脸,实在让人心底发寒。 秋之盛宴?贰 翌日,军训增添了种蔬菜这一项目,不少同学纷纷抱怨学校是经费短缺还是怎么的,竟然把学农和军训混为一谈。要知道,在这种酷暑天气里,到地里干活那绝对不是一件珍爱生命的事啊。 于是,穆夏就看到一群人的表情沉重而忧心忡忡,尤其是他身旁的班长大人。 见状,穆夏感到很是奇怪,就昨天的了解下来看,陈坦应该是个吃苦耐劳,又具有奉献精神的人啊,怎么会…… “穆夏,你知道基地的十大不可能事件吗?” 就在穆夏犹豫是否要显示一下他的同学爱时,陈坦面色凝重地开口了。 “十大不可能事件?” 那是什么? 陈坦突然扭过头死死地盯住他,表情炽热道:“十大不可能事件!年年都会发生的灵异事件!可是至今没有人能挖掘出它们的真相!它们将成为永恒的谜团在这个世上徘徊!” “……” 这肖似走近科学的语气是错觉吗?还有,与其说你是在担心不如说你是在兴奋吧! 陈坦猛地伸出一根手指凑近穆夏,惊得穆夏往后一退,“十大不可能事件之一——夜半女厕所惊魂!据说镜子里会出现你自己然后对着你笑!” 手指变成了两根,“十大不可能事件之二——莫名迷路事件!据说下雨之后就会有人失踪,被找回来也完全不记得发生了什么!” 手指变成了三根,“十大不可能事件之三——危险的菜地!据说三号地永远种不出青菜……” “啊——!!!!!!” 陈坦的话被一声猝不及防的女声尖叫给打破了,不得不说这叫声穿透力真强,竟然从女声宿舍楼一直传到操场。穆夏和陈坦被吓了一跳,不过不止他们被吓到了,周围的人也都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悉悉索索的讨论声中,有女孩子小声地说:“不会是那个吧……” 另有一位害怕道:“女厕所那边……” 闻言,穆夏微怔,陈坦却一下子被点燃了激情,抓住穆夏的肩膀大声道:“看到没有?我说得都是真的!” 穆夏无语,“你不是说半夜吗?” 陈坦一噎,强自镇定道:“可能是妖气增强了吧。” “……” 随即,陈坦突然痛叫了一声,收回双手捂住,不断地揉捏,嘴里还嚷着:“好痛好痛……穆夏你衣服上长刺啊?” 穆夏无奈地看着一脸冷漠的巽,用眼神问他,你怎么来了? 巽淡淡道:“不放心。”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让穆夏红了脸,不自在地向四周打量,突然,他怔住了。 女生宿舍楼那个方向,两个老师扶着一个明显已经晕厥过去的女生往医务室方向奔去。 “阿巽,这是怎么回事?” 巽还没有回答,陈坦就奇怪地问:“穆夏你说啥?” “呃……没有!” 穆夏连忙掩饰,跟巽在一起太过自然了,竟然忘记了现在的场合! 听到耳边的轻笑声,穆夏脸更红了,幸好陈坦只是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就继续狂热于他的不可能事件去了。 “有妖气。” 这回穆夏学乖了,没有直接问出口,而是用眼神示意巽继续说。 看见他担忧的目光,巽无所谓道:“你要想去看的话,我可以带你去。” 穆夏想了想,点点头,但没有看见巽微微上扬的嘴角。 就在学生们骚动的时候,英勇神武的教官出现了,铁血地压制了一切混乱,带领他们去开垦荒地了。看着一片野草横生的土地,所有人的嘴角抽搐。教官们很热血地鼓动了他们一番后,亲切地告诉他们,今天的任务只是把杂草清除而已…… 只是…… 而已…… 那也要死人的啊! 几乎所有学生的心中都是如此哀嚎着,只有陈坦的面色依旧沉重。 “穆夏,你还记得我跟你说的十大不可能事件之三吗?” 被点名的穆夏立刻努力回忆,带点不太确定地回道:“呃,菜地那个?” 陈坦赏了穆夏一个赞赏的目光,沉声道:“没错,永远种不出青菜的三号菜地。” 穆夏意识到了什么,看向这片跟其他班级没什么区别的菜地,“这是几号?” 在陈坦竖起的三根手指中,穆夏默了。 “这地里有古怪。” 听到身旁的巽开口,穆夏顿时紧张起来,避开其他人,小声问:“要不要紧啊?会不会真的种不出青菜?” 有人的地方,就有比较,种菜也不例外。菜的存活率高不高,种得好不好,都是各个班级用来较量的资本,如果真的种不出的话,他们班会很丢人…… “只是很微弱的妖气,要做什么,现在也不合适。” 巽淡淡道。 如此,就只能晚上出来了,那时候如果有妖怪的话,才会现身。 穆夏点头表示同意,接下来就是一番劳作按下不提。 等到一切工作接近尾声时,已经夕阳西下,红霞遍天,映得穆夏本就被晒红了的脸庞愈加血色充裕。穆夏的身体底子不是很好,一天的劳作也让他很是疲惫不堪。撑在手中长长的锄头上,穆夏暗叹农民伯伯真是辛苦啊…… 正胡思乱想着歇口气,脸上凉凉的触感很是熟悉,穆夏蓦地睁眼,巽的手指轻轻拂过他的面颊。 “都烫了。” 穆夏连忙站直身体逃开巽的触摸,不太自然地说:“太、太阳晒得……” 下一秒,巽的掌心就印在了穆夏的额头上,一股清凉惬意的清流从额头流遍全身,将所有疲倦洗刷一清,身体一下活力多了。 撤回手掌,巽湖绿的眸子里春水搅动,粼粼波澜。 “谢谢,阿巽。” 穆夏的脸颊依然红彤彤的,笑容真挚。 …… 晚间,十一点半,宿舍里所有人都已经陷入沉睡,有人打鼾,有人磨牙,有人梦呓。然而,穆夏却从床上轻轻地坐起来,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 “你确定你不会把他们吵醒?” 巽毫不客气地指出,在他眼里,穆夏除了逃跑,大多数时候都是笨手笨脚的。 穆夏哑然,他的确不能保证…… 轻笑一声,巽环于胸前的双臂缓缓张开,黑暗之中,猫眼绿莹莹泛光,透出一股兴味。 “……” 努力把“投怀送抱”四个大字从脑海中驱逐,穆夏咬唇低头靠进了巽的怀里,拼命告诫自己——不动如山……不动如山……不动如……诶? 下巴被捏住,抬起,穆夏被迫抬起头看向了俯视他的巽,那双夺人心魄的眼睛仿佛要把人吸纳其中。 拇指拂过被咬住的下唇,牙齿不自觉地松开,齿痕犹在。顷刻之间,吻就戛然而至,甜腻缠绵,温柔缱绻,如果说初次是狂风暴雨,那这次便是春风化雨,但同样的令人欲罢不能。柔软的唇舌一遍又一遍描摹着唇线,吮吸舌尖带来异样的触感。 良久,穆夏把头深深地埋在巽的怀里喘息,竟然被吻到瘫软,真是太丢人了! 耳畔被温热的吐息席卷,他这里很敏感,巽似乎早就发现了,往往喜欢因此戏弄他。 “呵……这是报酬。” 紧接着,伴随着巽“抱紧”的指示声,穆夏感到一阵失重,耳边有风声呼啸而过,不过片刻,便已休止。 再抬头时,已然到了女生宿舍楼。 穆夏从巽怀里挣脱出来,紧张地四处张望,有引来巽淡淡的嗤笑声:“没人,不用看了。” 说着,他就往左边拐去,穆夏连忙跟上,走了一段后,他们在女厕所门口停下。穆夏心里万分纠结,半夜跑到女生宿舍楼也就算了,还进女厕所!这种行为怎么看怎么猥琐啊……反观巽倒是没有什么表情,不过这家伙是一贯如此的,更何况在妖怪眼里男女根本没什么太大关系吧。 想到这里的事情解决之后他们还要去地里看一看,穆夏不得不迈入了女厕内,想要速战速决,四下打量了一番,发现没什么异常的地方,借着外面的月光,他缓缓地靠近了那面挂在墙上的大面积镜子。 里面的少年虽不至于消瘦,但还是有些纤弱,不知为何面色带粉,眼里却透着一股安定与温和。 穆夏微怔,这就是自己吗? 记忆里的他不喜欢照镜子,因为他这双眼睛很像妈妈,而脸型又肖似爸爸。虽然关于他们的印象已经模糊了,但只要想到这一点,心脏就会忍不住地抽痛。不过,现在,应该不会再难过了吧…… “阿巽,这里有什么不正常的吗?” 穆夏回过头去问巽,却发现看不见巽的身影,不由迟疑道:“巽?” 依旧没有回音,穆夏感到心里陡然一冷,缓缓地回过头去,镜面里出现的,是血淋淋的父母。 心脏疯狂地跳动起来,每个人遇到危险和惊悚事物时的反应并不一致,穆夏想尖叫,可是根本无法发声,他的本能是逃跑,但此时他却发现他想被控制了一样根本移不开脚步。一口气堵在了嗓子眼上,张着嘴吐不出来,巨大的惊恐和痛楚一起袭来,他不由自主地跪倒了光滑大理石的地面上。 镜子里的爸爸和妈妈全身浴血,这样的场景,就跟车祸时一模一样…… 记忆像被撬开了一个缺口,逼迫穆夏不得不被淹没于名为曾经的洪流之中。 阳光灿烂的周末,全家出游郊外,宽阔的大道上,一个小孩坐在路面中央,妈妈的尖叫声,爸爸猛打方向盘的吼声,还有汽车轮胎与地面的摩擦声……血肉模糊的一大片红色沾染到眼眶里,看出去的一切都是红通通的,幼小的他被妈妈紧紧地护在怀里,没有伤到分毫。 可是,只有自己知道,那片红色,再也洗不掉了。 心脏碎掉的感觉是怎么样的?那年穆夏六岁,他可以告诉你,那是一种……被全世界抛弃了的绝望。 镜面之中的少年被夹在血淋淋的父母中间,双眼空洞无神,布满了绝望。 ——原来,那就是曾经的我吗? ——可是,这不是此刻的我的投影吗? ——到底,有什么不一样呢? 视线移到了妈妈的脸上,那双与穆夏如出一辙的眼睛里,流下了两行血泪,苍白的脸上露出的是一个诡谲不明的微笑。 不对! 这不是妈妈! 穆夏陡然惊醒,他的妈妈,是那么温柔的一个人!是最伟大的母亲! 他想起来了,即便是在事故的最后,生命的尽头,她也是紧紧地护着怀里的儿子,断续的气音告诉他,要坚强……嘴角的那抹微笑,慈爱却充满遗憾。 她爱穆夏,所以保护他。 她爱穆夏,所以教导他。 她爱穆夏,所以担忧他。 不能再看到儿子的成长,不能再陪伴在儿子身边,但不管是爸爸还是妈妈,他们都希望穆夏能够过得幸福。 所以,那绝对,不是父母! 突然,身体重获自由,穆夏急迫地往后一退,立刻落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里,耳边传来巽沉稳却隐含怒气的声音。 “这笔账我记下了。” 而后,一声诡异阴柔的笑声响起,又消散于空中。 穆夏呆呆地看着半空中一只不断吱吱叫着挣扎的白色小妖怪发愣,半晌,才问道:“刚才,就是它?” “不是,”环在腰上的手陡然收紧,巽的声音里似乎含着一丝咬牙切齿?“是蟠螭。” 蟠螭?敖尨? 穆夏不解地望着巽,直到巽回答:“这只是镜妖,很普通的小妖,善于制造幻象,乐衷惊吓和捉弄人类,但没什么实质伤害。若不是敖尨……” 巽突然收住了话头,面色闪过一丝不豫,继而淡淡道:“你刚才看到了什么?” 虽然巽没说,但穆夏还是明白了,大概就是巽本来想直接把镜妖找出来搞定就好了,结果一时不防被敖尨钻了空子,导致他刚才一个人身陷困境。不过,巽也说了,没什么实质伤害,这倒是真的。 “镜妖能体察人心,会制造出人心中最恐惧的事物为幻象。你方才,看到了什么?” 一阵沉默,巽垂目,收紧了怀抱。因为,怀里这个人,在颤抖。 湿润的液体打湿了领口,一滴、两滴……无声地诉说着伤痛。 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巽轻轻地拍着穆夏纤瘦的背,宽大的衣袖把整个人都紧紧拢在了怀里。 温柔而安定的声音引起了周围空气的振动,一点一点蚕食着少年悲伤的心。 “没事了,不哭。” 可是怀里的人却像被这样的语气打开了阀门一般,压抑的抽泣声埋在衣袍里闷闷地响起,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巽无奈地只好把人抱得再紧些,然后迫使穆夏抬起头看着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满是悲伤,被水洗过之后澄澈得令人心惊。 轻轻地印上了一个吻在额头,然后慢慢地舔去了咸湿的泪水,直到落在唇上,没有唇舌之间的交流,但却没有丝毫阻碍地传递了温柔的关怀。 一贯冷漠的大妖怪的眼底,春水滢滢,沉稳宁静,柔和得不可思议。 放开穆夏,巽露出了微笑,“没事了。” 被巽难得的笑靥惊到,穆夏早就被巽的举动弄得忘记了哭泣,此刻才后知后觉地脸红,口齿不清地说:“哦……哦,没、没事……嗯……” 巽轻笑一声,抱着穆夏原路返回。地里的事情,就明天再说好了。 只有被定在半空中的小镜妖痛苦地哼哼,乃们别忘了我啊!!! 回到寝室躺倒在床上的穆夏抱住已经幻化为熊猫的巽,想到了什么似的,疑惑地问道:“我们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巽淡淡道:“没有,快睡吧。” “哦……” 应了一声,穆夏闭上眼,一天的疲倦很快就涌上心头,他在迷迷糊糊间,最后还是说了出口:“阿巽,我看到爸爸妈妈了……” 说完,他就陷入了沉睡,所以,也没有发现,听到这句话后的巽的身体陡然一僵。 秋之盛宴?叁 只要心脏仍在跳动,那一切都还会好起来。 ——题记 天色阴郁,云翳沉沉,秋高气爽的日子久久不来,反倒是气闷苦夏的意味浓重。田地间,深褐色的土壤上栽着排列整齐的青菜,年轻的孩子们则挥汗如雨,稚嫩而认真地劳作着,也算是为了这令人烦躁的天气增添了一丝生趣。 郊外的天空没有高楼大厦的遮挡,看起来便清晰多了,穆夏抬头望天,心中有预感,这天,怕是要下雨了。 在军训期间下雨其实是学生们求之不得的事,因为一旦下雨他们就有借口不用训练,可以呆在寝室里自由活动了。所以即便是天气苦闷,心情自然是好的。但穆夏的心情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理由是——巽不见了。 又叹了口气,穆夏百无聊赖地捏着手里的镰刀手柄。自从那天晚上捉住镜妖之后,巽不告而别已经有三天了,而且音讯全无。他们相遇以来已有一年半多,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他心底难免不安。虽知道以巽的能耐,他是不会遇上什么危险的,但也正是因为如此,心里才更加不舒服了吧…… “吱吱——!” 头疼地抬眼看向兴奋地飞来飞去的白团子,穆夏苦笑,巽不见了,这小家伙却自己冒了出来,而且赶都赶不走。想到造成那么多女孩子心理阴影的家伙就是这么一个白团子,穆夏暗暗觉得好笑。反正他从小身边最不缺的就是妖怪,这白团子既然要跟,那就随它去好了。 “穆夏,快下雨了,教官让我们回宿舍!” 陈坦走过来招呼穆夏,脸上有着细碎的泥土,在汗水的冲刷下黑一道白一道的煞是有趣。 看着他脸上难掩的喜色,穆夏也振作起来回以一笑,点头说这就走。两人收拾好了之后结伴回寝,陈坦是个闲不住的人,一路上又是絮絮叨叨地说一些奇闻异事。 “你看这天气显然是要下大雨了,再好不过,再好不过!” 陈坦兴奋地对着穆夏连连比划。 穆夏很莫名,不解地看他,但陈坦只是神秘地笑道:“基地十大不可能事件马上就要发生了我能不兴奋嘛!不知道那些失踪的人到底去过哪里……如果是我失踪就好了!” “……” 好奇心能害死人,真是不假。穆夏无语地看着陈坦如痴如狂的夸张表情,这人相识几天下来给他最大的印象便是极度热爱灵异事件,而且胆子很大,就算连自己搭进去也不觉得怕。 一想到这些妖怪的事情不免又触及到了巽,穆夏的情绪顿时再次低落,不明就里的陈坦看到室友郁闷的神情,以为他不喜欢这些话题,便也住口不提。 过不了多久,一道闷雷划破天际,雨点三三两两地砸将下来,骤息之间便作瓢泼大雨,窗户被雨水浸染冲刷像是一层水帘,透过玻璃看外面的景物显得扭扭曲曲,弯弯绕绕。看了一会儿,穆夏就觉得无聊了,再转回去看宿舍里其他的几个同学,他们正围在一起打扑克,穆夏并不精于此道,自是提不起什么兴趣。又过了一会儿,就推门离开寝室了。 外面的大雨压得整片天空都泛出黄黑暗色,这里的灯又都是晚上到点才会供电的,其他人都窝在寝室里,整个楼道里黑咕隆咚的,只有穆夏一个人。其实穆夏只是抱着出来透透气的想法,现在出来了,他又没想好往哪里去。 “吱吱吱!” 耳边柔嫩特别的叫声让穆夏回了回神,原来是镜妖跟他一起出来了。 “吱吱!” 镜妖在空中左右摇摆,小爪子一样的手指指穆夏,又指指自己,然后调头往楼道深处飞去。 穆夏见状一愣,它这样难道是有什么地方想带自己去?反正左右无事,跑一趟也没什么,于是便跟了上去。 说来也奇怪,这条走廊最多不会过百米,可是小镜妖在前面带路,穆夏就在昏暗的楼道里一路尾随,结果走了快五分钟都还没看见尽头,穆夏心里渐渐开始发毛。 昏暗之中前方一片黑暗,无形中似有一张大口要将自己囫囵吞下。四周寂静得令人遍体生寒,穆夏的联想把自己弄得又是一冷。 就在快忍不下去想回身逃走的时候,小镜妖停了下来,对着他吱吱地叫个不停,用它的两只小爪子上下挥舞,看得人忍俊不禁。被这小家伙这么一闹,穆夏反倒淡了恐慌之心,苦笑道:“你这样,我也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啊。” “那要不要我来告诉你?” 一个阴柔魅惑的声音仿佛自耳边响起,惊得穆夏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看见他惊慌,那声音似乎更愉快了,语声带笑道:“它说原想带你去它家玩耍,但现在有坏人来了,要你快逃。” 穆夏看见白团子耷拉着脑袋,也不再乱飞乱跳,而是一副精神不好的样子,顿时明白了它是在内疚自己跟着它遇险的事情,不由温和一笑,手覆上了它毛茸茸的脑袋。 “没事的,不怪你。” 得了他的抚慰,白团子似乎振作起来了,对着走廊的另一头吱吱地乱叫,听上去颇为不忿。 那阴柔的声音语气柔软,但说出来的话却不怎么动听,“穆夏啊穆夏,你这么好,我怎么舍得放过你呢?” 穆夏皱眉,“你到底想做什么?” 明明是男人的声音,却比女人还媚,连穆夏都被他的一串笑声激荡得半天说不出话。 “风神之子就在我这里,敢来的话你就来吧。” 语声消散在似乎密闭的空间里,说不出的诡谲,穆夏愣愣地琢磨这句话的意思。 难道说,巽多日不归是因为被这个奇怪声音的主人给捉住了? 想到这里,穆夏咬牙,听上去,这个妖怪对自己很有兴趣,巽既然打他不过,那自己更是全无指望,但如果能用自己换巽的话,倒是可以一试。不顾身旁镜妖的阻止,他毅然往哪个黑黝黝的尽头奔去。 跑着跑着,前方却渐渐亮堂起来,穆夏看着全身一振,更加加快了速度,等快要到那最光亮的地方时,白光一阵闪得他睁不开眼睛,再能视物时,才发现自己竟然进到了一个豪华奢靡的金殿上。 白绒地毯铺地,宝钗珊瑚丛亮晶晶的,头顶赫然是一颗巨大的夜明珠正在熠熠生辉!穆夏惊得合不拢嘴,在看到红烛纱幔缭绕的大床上正卧着的人时,他顿时戒备起来。 “穆夏,你终于来了,我这几天想你想得都睡不好觉。” 那人语音微带哀怨,缓缓侧过身坐起,姿势甚是妖娆,说不出的勾人。他伸出手,素白青葱,肤若凝脂,头上的帽子被缓缓除去,顿时一头青丝委地,四散而下,颇为惊艳。他身着一袭纱衣,整个身体若隐若现,无端魅惑。 不过,穆夏却全没心思欣赏这一美景,而是无比诧异地看着那人的头上一对金角。 “敖尨……你真是龙啊?” 那美人扑哧一笑,虎牙微微一闪,笑道:“穆夏你真是不识情趣,这种时候还关心那些做什么。” 没等穆夏回应,床上的敖尨却突然消失在了视野范围内,一双手环上了腰际,穆夏刚想动就发现自己已经动不了了,然后肩上一重,一股潮湿的气息喷上耳垂。 只听敖尨吃吃地笑,“自己的东西不管好,可怨不得别人。” 热气扰得穆夏脸直红到了耳根,无奈却一点也动不了。 “巽不在这里,你把我骗来是为什么?” “当然是想要你,才把你骗来的呀,”敖尨的唇几乎是贴在穆夏的皮肤上说话的,“那位风神大人不要你,我可是稀罕得很呢。” 穆夏被他的话惊得说不出话来,转瞬间,他就不明就里地被压倒在了刚才所见的那张大床上。 “龙宫锦衾玉床,可还满意?” 敖尨阴柔如女子的脸上闪过一丝得意的笑。 “什么?什么叫‘要’我?” 反射弧很长的穆夏小朋友终于把刚才那句话反应过来了,然后又一个疑问跳出来,这里,是龙宫?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快想办法脱身吧!被这样压着,再看这位龙子的表现,怎么都感觉很危险啊! 果然,这话一说,敖尨笑得愈发魅惑,指尖轻轻在他的锁骨上一划,一股异样的感觉如电击一般刺激到了全身,穆夏蓦地一震。 “天助我也,有人无福消受,我更无须客气。” 说着,敖尨语气里尽是喜气,他俯身一吻,眼看就要触上穆夏的唇,穆夏吓得拼尽全力往外一侧,吻落在了面颊上,这才险险避开。但这一举措很明显惹恼了这位龙子,他秀美的脸上一片阴郁,面沉如水漆黑的眸子里暗不透光。 良久,他忽地一笑。 眉目柔美却暗含恶意,似是毫不在意穆夏的抗拒那样语气柔软,“我一心待你,要的是两厢情愿。放心,你自会求我的。” 说完,伸手在穆夏眼前一拂,继而一股困倦之心袭上心头,穆夏虽知这是敖尨的法术,可是奈何他完全无法抵抗,终究还是沉沉睡去。 再睁开眼时,耳边的调笑交谈让他愣在原地,动弹不得。 “你开慢点呀,”温柔的女声略带嗔怪,“又不急的。” 一个温和宽厚的男声回道:“去晚了我怕好位子都被占了,难得能带你跟阿夏出去玩。” 这是……十年前的那个周末! 穆夏呆呆地抬头,看到记忆中面目早已模糊的父亲,此时正值风华正茂的年纪,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坐在驾驶位上控制着方向盘,而妈妈……围在自己腰间的这双手,不正是妈妈的手吗?他现在还只是个六岁的小孩,或者说,他变回了六岁的穆夏! 那么,他们现在是正在去往郊外野餐的路上吗?这条死亡之路上? 尽管知道现在所经历的一切都是假的,但这些或许是记忆的东西实在是太真实了,真实到他都无法继续相信这是幻象。他想尖叫、想咆哮,想阻止爸爸妈妈继续下去,可是他却没办法控制这具身体,除了小幅度地抬头和转动之外,根本不能说话。 这个世界上最残忍的是什么?是明知能够阻止却不去阻止。 这个世界上最绝望的是什么?是明知结局是死却不能停止。 他觉得很冷,冷到要不停地颤抖才能感到舒畅一些,可是这具身体没有一丝动静,他知道,在颤抖的,是他的灵魂。耳边全是爸爸妈妈那天所说的话,原来,他的记忆竟然如此清晰,他还以为他都忘了呢…… 可是,正是因为清晰,所以才显得分外残酷。就连像快进镜头那样一闪而过的窗外景色都如同深深烙印在心中一般,一草一木都清楚得不得了,每一秒,每一刻,都牵动着那块被层层包装起来的伤口,痛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正在接近死亡的滋味,那是来源于心灵上的恐惧。穆夏觉得心脏很闷,闷得快要透不过呼吸了。 接近死亡是很可怕,但最可怕是这是属于父母的死亡,而他,劫后余生。 “要不要停下来?” 脑海中一个阴柔悦耳的声音轻轻地呢喃。 穆夏极端混乱,这个声音不怀好意,可是如果能停下来,爸爸妈妈就不会再次在他眼前死去,那付出什么都没关系! “要停下来吗?” 那个声音再次问道。 ——停下来!快停下来啊! 穆夏不能出声,可是他的叫声在脑海中回荡,他能听到自己的声音近乎歇斯底里,饱含痛苦和脆弱。 那个声音得意地笑了,“那么,你就不能再拒……啊!竟敢伤我!” 飞扬的声音似乎被什么突然打断了,怒吼了一声就悄无声息了。 穆夏急切地呼喊着,唤他,求他,心底的洞口在无限地放大。 ——真的……求求你了,我不要再来一遍了……停下来……快停下来吧…… 蓦地,一抹白色身影出现在了挡风玻璃的前方,穆夏瞬间心脏停摆! ——来不及了!躲不掉!还是躲不掉!为什么还是躲不掉!?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穆夏近乎疯狂地呐喊,他不要听到汽车轮胎的声音!不要听到妈妈的尖叫!更不要听到爸爸的闷哼!极端的恐惧和抵抗声音可以驱逐开那些杂音,他宁可听自己像疯子一样的叫声也不要再听到那些让他心脏无法负荷的声音。 眼看着白色的身影从一个小点逐渐放大,他的父亲却没有猛打方向盘,母亲也没有尖叫,车轮更没有因摩擦而发出尖锐的声音,那个白色的身影似乎也在疾驰向前,顷刻之间便至眼前,随着他张开的衣袖,所到之处,场景变换,那些破碎的镜头一点点裂成碎片,转为黑色的空洞。 是谁……? 这个白色衣服的人,好像很熟悉,脸上的鬼面狰狞万分,却令人安心不已。 华服飘逸,碎片零落,光华转换间,这个少年的身形愈发夺目。洁净的白光从他身上溢出,浮动着暗香。在四周全盘崩塌之际,这个白衣少年终于轻柔地抱住了穆夏,力道却霸道而深刻。一双猫眼绿的眸子对上了已经模糊的琥珀眼,里面的心疼,好喜欢,也好熟悉…… 汽车不见了,父母不见了,剩下的,就是这个抱着自己的白衣少年。 “咳咳!咳……” 急促的气喘伴随着咳嗽,穆夏猛地睁开双眼,看到的就是戴着鬼面的少年,一双绿眸正紧紧地注视着他。脸上痒痒的,抬手一摸,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刚才所发生的一切让穆夏的大脑处于一片混沌的状态,不知怎地,就觉得眼前的画面有点晃,再定睛一看,自己的手颤抖得不成样子。 原来,是身体在颤抖啊。 “阿巽……” 嗓音黯哑得听不出原调,穆夏呆呆地唤了一声,就愣住不动了。 巽的脸被面具遮住了,但眼里的难过和心疼却掩饰不住,他轻轻地应了一声,像是怕把穆夏吓到一样,“我在。” 下一秒,穆夏猛地扑到他的怀里,把头深深埋进汉服衣襟之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就像要把攒了十年的眼泪一起流出来似的,整个人都抖得跟筛糠一样。 巽一僵,继而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全是坚定。他抱住了穆夏,一下又一下轻抚着穆夏的背,叹了口气。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吧?这孩子在他怀里哭成这样…… “对不起,穆夏。” 巽淡薄的声音此刻被浓厚的歉意深深地填满。 穆夏原本抖得厉害的身体顿了一下,渐渐舒缓过来。 “对不起。” 又是一声道歉,巽平静地道歉,但很明显,他想表达的,很深沉。 “真的对不起,穆夏。” 穆夏僵硬地躲在巽的怀里,没有抬头,也没有再哭。 巽轻轻地拥着他,头停在了他的肩头,轻声道:“当年你爸爸看到了一个孩子,为了不撞到他,就猛打方向盘避让,结果轮胎爆裂出了车祸,你父母都因此逝世。” 穆夏完全没有反应,巽停顿了一下,还是先说了一句,“对不起。” 难捱的沉默,腐蚀着在场的一切。 巽吸了口气,离开了穆夏的肩膀,正要开口,却被穆夏猛地捂住鬼面。 “不要说!” 带着哭腔的少年眼眶红肿,眼泪把整张脸弄得乱七八糟的,整个人看上去狼狈不堪。 巽伸手轻轻握住了少年的手,但少年却不肯退步,倔强到近乎哀求地望着他,含着水光的眼睛似乎在求他不要再说下去了。 心猛地剧痛,巽感到有什么正在撕裂他比人类跳动起来要缓慢得多的心脏。 有那么一刻,真的萌生出了不要再提的心意,可是马上又被自己完全推翻了。曾经以为,不说,伤痛就会慢慢淡化,但今天看到了那样的穆夏……他才知道错了,而且错得很彻底。 随着时间的流逝,伤痛的确会淡化,但却永远不会消失。没有上过药的伤口依然还在那里,隐隐暗示着发生过的一切并非无痕。 这个孩子的坚强,还是太不堪一击了。 只是一瞬的动摇,巽立刻恢复了坚定,伸手以极快的速度拉下穆夏的手,掌心相贴,五指相扣,丝丝的热度在两人之间交换。 “穆夏,当年的那个孩子就是我。” 穆夏死命地摇头,要把手抽回来,眼泪流得遍脸都是,他抽泣的声音混杂着尖锐的带有抵抗意义的鼻音。 巽没有放开他的手,但语声中带着从未听闻的悲伤。 “对不起,穆夏……” 在他这声叹息一般的致歉声中,穆夏僵住,整个人像被抽干了力气,软软地用左手捂住了满是泪痕的脸。 “为……为什么……嗝……要……嗝……要说出来呢……”穆夏哭得直打嗝,抽噎着说,“我……知道……的……知道的……” 巽把他沾满泪水的左手拉下来,握住,平静地说:“你是因刚刚的幻境才感觉到的,但并不确定。” 顿了顿,他又道:“你父亲的灵力接近于零,你母亲也是,但那时的我还刚刚入世,不知要隐藏妖力,所以人形的我就被误认作人类孩童。为了不撞到我,你父母才出了事故。可他们并不知道我非人族,若我不想,他们根本无法触碰到我。” 穆夏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如被清水冲洗过,干净得令人不忍直视,因为里面满满的都是悲伤。 巽轻柔道:“其实,你隐隐也有感觉吧,当时所遇见的并不是人类小孩,只是不确定罢了,而我……而我则在遇见你之初,在叶家的房子里,看到了你的名字。” 他冷淡的声音变得柔软,“是夏天的夏,我记得,我偷看你母亲的记忆里便是这样说的。” “我找了你很久。” “对不起,穆夏。” “对不起。” 这份迟到了十年的道歉,希望还能小小地抚慰一下你遍体鳞伤的心灵。 “我很想说没关系,但是……这里,还是很疼。” 微微抽泣的穆夏已经止住了眼泪,巨大的痛苦渐渐消散,却化作了低落。他连着巽的手,指着心口的位置。 巽的眼眸柔和下来,将那只手放到了自己的胸口,紧贴着那里,传来一股温热、缓慢却有律的跳动。 “我这里也很疼,但是,它还在跳。” 穆夏怔怔地看着巽如春水般柔润的眸子,说不出话来。 在巨大的痛楚面前,我们都显得很渺小,但心脏的负荷一定会在爱的支撑下超越你的想象,只要它仍在跳动,那一切都还会好起来。 这就是活着的感觉。 恍惚之间,能听到妈妈最后努力微笑着说出的话语,含着她用最后的生命化作的殷切期望——要坚强…… 是的,她未竟的语句一定是,要坚强地活下去。 见穆夏只是呆呆地看着他,巽也不知说什么好,只能再次叹息:“对不起。” “不要紧。” 巽一怔,继而展开了一抹笑容,可惜鬼面挡着,没能现世。 不要紧,而不是没关系,所以并非我不在乎,而是我即使在乎,但不要紧,我依然可以坚强地站起来,向现实宣战。 然后,穆夏脸微红,轻声问道:“巽,你可以亲我一下吗?” 第一次被小孩索吻的巽一时没反应过来,只见穆夏红着脸来取他的鬼面,但这是用妖力加固的,又怎么能轻易取得下来,只听小孩嘴里念叨着:“干嘛要戴这玩意儿……” 巽握住了那只纤细的手,轻笑,笑声中含着淡淡的遗憾,“这样,就不会被误认成人类了啊……” 穆夏的手微微一顿,擦了一把脸。心里的难受,真的很希望能够被柔软温暖的东西驱逐,此刻,他真的很想要巽,想要他的触碰。 接着,他被轻轻拥住,唇上覆上了熟悉的触感,柔软湿润,透着不能抗拒的暖意,一点、一点,把心里的那个洞填满。 他想,他大概明白妈妈的眼中的期盼了。 爱,在于原谅,也在于重新开始。 秋之盛宴?肆 秋风渐起,军训的日子接近尾声。 在这段时间发生了一系列奇奇怪怪的事情,大约真如巽所言,这里离墓地太近,过到了阴气,所以连同妖怪都要比以前遇到的厉害些。其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就是那条名叫敖尨的螭龙,不论是他故意的接近还是轻佻的举动,乃至于让穆夏回忆起往事的残忍,都教人难以忘怀。对此,巽每每提到他仍是一脸怒气,毫不掩饰。 “阿巽,你说敖尨到底为什么要抓我呢?” 穆夏后来这么问过巽,他一直都没闹明白敖尨到底要做什么,竟然大费周章地在巽不在的时候幻化出龙宫洞府引他上钩。 这个问题换来的则是巽则咬牙切齿的回答,“你说他为什么?蟠螭乃是雌龙,你说他要干什么?” “可是他不是男生吗?” 穆夏不解。 巽无奈,道:“我说过,妖怪不怎么在意性别,而雌雄是属性,又不同于人类所说的男女。” 其实,穆夏仍旧不怎么理解,但看巽越来越阴沉的脸色,他还是乖乖闭嘴了。 这件事,也算就此揭过了。然而,所有发生的、遇见的人、事、物,都有它的一番道理,就算敖尨带给了他不怎么美好的回忆,可他却因祸得福,解开了一桩心结。父母的意外身故一直是他心中的难言之痛,这么些年来,他辗转于各种家庭,与各种人擦肩而过,从未试图融入到这个世界中,既是因为自己能见常人所不能见,又是因为没有真正的亲人关怀,几乎是孤独地一个人长大。 在封闭了很久的心灵被外界轻轻敲开后,方才惊觉自己错过了怎样的美好。 叶叔叔一家的关心,阿巽的温暖,有了于妫、宋丫骊这些朋友……慢慢地,他的世界不再是孤单一人。 妈妈说,要坚强地活下去。他想,人总是要向前看的。巽的出现让他感受到了妖怪和人之间的感情,他的坦白不会令他感到怨恨,而是在了解了当年的真相之后,变得更为成熟。孰是孰非已经无从考究,但巽说了,他找了他很久;他说了,他很抱歉。 如果曾经不小心带来了伤害,那就要用比伤害时多十倍乃至百倍的力气去抚平伤痕。 巽做到了,他让穆夏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 军训最后一天有各项训练的比赛,每个班级都要竭尽所能,因为要是得了最后一名,那可是件十分丢脸的事情。 于是,前一天晚上,穆夏就拉着偷偷溜进了他们班级负责的菜地里。原因无二,还不是因为他们这块三号地里的青菜全都焉了吧唧的,跟别的班级相比真是自行惭秽! “阿巽,有什么异常吗?” 事关班级荣誉,穆夏很上心。 巽看了片刻,回道:“是地精。” “地精?” 穆夏疑惑。 “嗯,就是吸收土地精华的精怪。” 巽淡淡道,同时伸手一指,一道风刃将地面劈出一道深缝。 穆夏好奇地探头看去,突然从那道缝里冒出了一个白胡子老头,嘴里叽里呱啦地说着什么,挥舞着瘦削的手臂,整个人身长一尺不到,似乎极为愤怒。 被他突然窜出的速度吓了一跳,但看这地精小老头的动作又很有趣,穆夏就问巽:“他在说什么啊?” “他说人类真可恶,占了他的地盘夺了他的宝物,他要报复。” 虽然巽是一副事不关己的语气,但穆夏听了却很在意,又问道:“人类拿了他什么东西啊?” 巽睨了穆夏一眼,“你又想多管闲事了?” 穆夏笑了笑,低头道:“总不能知道了还当什么都没发生吧。” 夜幕中,人类或许看不见,但妖怪的视力却极为锐利。巽盯着穆夏琥珀色的眼睛,片刻,无奈道:“你可真是……算了,想也知道这家伙丢了什么。” 穆夏听他愿意帮忙,顿时一笑,问道:“你知道他丢了什么?” 抬手轻敲了一记穆夏的脑门,巽淡笑道:“地精一贯吸收土地精华,靠的是地元盘,它的地元盘被人类拿走了,所以吸收力量格外吃力,本来只需一分的现在要三分。” “怪不得地里的青菜种不活了,原来是被它抢掉了精华啊!”穆夏顿悟,“那我们去哪里找他的地元盘啊?” 想了想,巽轻笑,“恐怕,这件事得找孙家那个小杂种了。” 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巽在说谁,穆夏没好气道:“都说了你别那样叫于妫!” 巽不以为意,随口应了两声,然后打横抱起穆夏,道:“抱紧了。” 景物飞逝,转瞬之间,他们就穿透了一扇窗户,轻轻落地。 “唔……!” 穆夏刚一张嘴,就被巽用手捂住了嘴。 可是这也不能怪他反应太大啊,谁让巽招呼都不打就跑到女生宿舍里来了!这实在太禽兽了吧! “你想让所有人都知道有男生半夜夜袭女生宿舍嚒?” 巽很邪恶地问道。 穆夏拼命用眼睛瞪他,然后,巽就放开他,示意他去叫醒睡得正香的孙于妫。 如果大半夜突然有个人站在一片漆黑里戳你,那场面,一定是十分惊悚的。面对这样的场面,一般女孩子不是吓傻了就是惊声尖叫,但是于妫不是一般女孩子,所以…… “哥哥?” 于妫揉了揉眼睛从床上爬起来,清醒了一下后,才万分惊讶。 “穆夏——?!” “……” “还有巽——?!” “……” ╮(╯▽╰)╭ 穆夏满头黑线,如果说于妫的反射弧够长的话,那她第一次叫的人是肿么回事?这表明孙司南经常搞夜袭……呃,不是,是半夜来访?总感觉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啊…… “行了,帮我们找地元盘。” 巽言简意赅,阻止了继续发散的思维。再拖下去,天都要大亮了! 于妫环顾了一下四周,见室友们都睡得很熟完全没有因为她的叫声而醒来的意思,就知道一定是巽布了结界。冷静下来后,听到巽的话,不免十分意外。 “地元盘?” 穆夏知道巽不耐烦,就接过话头,道:“是这样的,我们班的菜地种不出青菜,是因为那里有地精捣乱,只要还给它地元盘事情就能解决。” 扯了扯身上的睡衣,于妫默了一下,“你们大半夜的来找我就为了这个?” 穆夏也有点不好意思,感觉他们的做法有点理亏啊…… “算了,”于妫无奈道,“三号菜地是吧?我早就注意过了,可是它的地元盘不在这片区域,我也帮不了忙。” 得到这个结论的穆夏和巽郁闷了,本来很简单的一桩事怎么那么复杂?而且,这样的话明天的比赛不是输定了! 知道于妫帮不上忙,就此告别的穆夏和巽从宿舍里原路返回。此时已经是晚上两点半了,穆夏困得睁不开眼,巽揉了揉他的头发,道:“你还是回去睡觉吧,这件事情交给我就好。” “你打算怎么弄啊?” 穆夏疑惑地看着他问道。 巽嘴角一挑,道:“你就别管了,最后结果肯定不是你们输就是了。” 见他说得那么肯定,穆夏又困得不行,就随他去了,当下巽就把人扛回了宿舍不提。 结果,穆夏很为他的这个决定感到痛心,次日,对着自家菜地里一片生机盎然的青菜,再看看邻家菜地里的焉了吧唧的青菜,穆夏彻底无语。 “阿、巽!” 听到穆夏咬牙切齿的声音,巽显得很无辜,“我把你们的菜和隔壁的菜对换了一下,这样不就解决了嚒?” “我以为你说的你去解决是你去找地元盘!而不是这样偷换概念!” 面对穆夏的出离愤怒,还有被巽动了手脚的那个班级也很愤怒。 搞什么啊!只是睡了一晚上而已这些菜就跟吃了翔一样啊!这不科学!如果是吃了翔它们应该容光焕发才对好不好!! 巽哄穆夏,道:“你看他们那么生气,如果现在换回来肯定不行了啊。” 于是,穆夏恨不得晕过去眼不见为净,基地的十大不可能事件又新增了一项。 不论这件事最后如何收场的,总之,穆夏他们班不是最后一名就对了。 按照老规矩,最后一天的晚上会开烟火晚会,欢送这一届的新生,也算是军训结束的闭幕仪式。 郊外的星墓下,学生们端着小板凳一排排一列列地坐在主席台前方,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整个场地,像幼儿园时候排排坐等着老师叫故事一样,充满了童稚的怀念。明晃晃的灯光把主席台照得恍如白昼,台上紧锣密鼓地打响了班级擂台——据说这次的班级才艺展示会在晚会结束的时候评选出最佳班级。 头一个上场的是一班,他们选择了容易引起台下共鸣的歌舞类串烧,之后依次有小品、诗朗诵、相声,因为穆夏班里班级有两个同学是艺术特长生会唱曲子,相对应地,就表演起了戏剧串烧,一打头唱的还是两段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的节选片段,听着一个杨子荣一个座山雕的经典对白,满座学生都笑疯了。 座山雕:“天王盖地虎!” 杨子荣:“宝塔镇河妖!” 另外几个友情客串的同学:“么哈?么哈?” 杨子荣:“正晌午时说话,谁也没有家!” 座山雕:“脸红什么?” 杨子荣:“精神焕发!” 座山雕:“怎么又黄啦?” 一干群众演员一边忍笑一边举着宿舍里的扫把凑上去。 杨子荣哈哈大笑了数声,脸上十分镇定,道:“你猜!” 台下哄堂大笑,这时候有个同学在台下大喊:“怎么又黄啦?” 说着就一咕噜怕上台,指着座山雕道:“因为他吃了大南瓜!” 穆夏也不禁莞尔,跳上去的那个人不就是陈坦嘛,他们班还真是藏龙卧虎,也不知是谁编的剧。这一段结束之后,就要凭真功夫说话了,因为那两个艺术特长生选的是经典梨园戏《牡丹亭?惊梦》,台上只剩下了一个人,正背对着观众,为了效果关掉了一些灯光,所以一时间有种光影错落的感觉,气氛沉浸下来。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台上的人咿咿呀呀地唱着,细软清脆的声音格外清晰,即便听太懂他在唱什么,可也丝毫不影响这份欣赏之情。艺术,本就是令人感到美的东西。 穆夏听得很入迷,他以前几乎从未有过近距离接触戏剧的机会,这是一次新奇的体验,感觉心思能随着戏中人百转千回,那些咿咿呀呀的声调,有着说不出的魔力,还有那一步一颦一笑的身段风韵,吸引着人们跟着台上戏子的身影兜兜转转。 突然,穆夏眨了眨眼睛,刚才……似乎看到台上那同学的身上迷彩服一晃有了红色,难道是错觉?可就在下一秒,那个同学一转身,活脱脱呈现出一张上了油彩的脸谱,衣服的前襟已然是大红的戏服! “啊……唔!” 吓了一跳的穆夏刚张嘴想叫,就被人一把捂住了嘴。微凉的掌心,熟悉的温度,让他不自觉地就安下心来。 “嘘,安静。” 巽不知何时出现在了穆夏的身后,从后面弯腰抱住穆夏,双手搭在了穆夏的肩上,凑在他的耳边说道。他湖绿的眼睛闪动着漠然的光泽,穆夏一侧头就可以看见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阿巽……” “啧,这会有些麻烦,”巽皱了皱眉头,“看见没有,那个人类的上身已经在鬼化了。” 穆夏用气声惊问:“鬼化?” 说着,穆夏连忙看向四周,却发现所有人都聚精会神地看着台上的人,一点反应也没有,他一转头,看见身旁的同学目光十分呆滞,像是根本没有看见什么,只是徒劳地发呆一样。他试着站起身,也没有人注意他,事实是根本没有人有反应。 他大概明白,巽说的麻烦是指什么了。 “鬼化就是直接把活人变成鬼,因为被附身之后人类的身体经不起强大的怨气侵蚀,就会被吞噬。怨鬼得到了人体,就会变成魔,”巽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的人,“它会一直唱下去,直到那个人死去,这些听戏的人也会成为陪葬。” “什么!?” 穆夏猛地转身撞到了一个同学,只感觉像是撞上了什么坚硬的重物,回头一看,那个人竟然闷声倒地,发出了“咚”的一声重响,但即便如此,他仍然直勾勾地盯着台上的戏子看,形状十分诡异。 “怎么会……” 不可置信地环顾了一遍整个场子,穆夏呆呆地念道。 “他们已经入戏了,现在只有有人也入戏去打破僵局才可以。” 巽淡淡道。 这时,一个熟悉的女声插了进来,抬头一看,原来是于妫。 这几天的军训让她白皙的面庞也泛上了一层麦色,她皱着眉,“现在只能和它一起唱,直到耗尽它的怨气。” 穆夏惊讶,“一起唱?” 于妫严肃地点头道:“因为怨鬼想做的一般都是生前未了的事,等它把这一曲唱完也就好了。” 牡丹亭?惊梦,这一折应该是两个人唱。 就在两人面面相觑的时候,良久不曾开口的巽从穆夏身边经过,衣袂一翻带起了一阵风,穆夏惊得回头,只见巽轻巧跃到了台上,清朗的男声跃然而出。 那个“人”原本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但这时竟是一下子对上了巽的身影,唱念做打,与他对起戏来。巽的身形修长,黑发散在空中,动作圆缓柔情,一贯清冷的声音此刻充满了文质彬彬的优雅与书生气息,一忽儿拔高,一忽儿低吟,音里传情,声声动听。可是,那双猫眼绿般的眼里闪着冷光,直直地盯着那个“人”。 血红的衫子渐渐褪去,那张油彩的脸也慢慢恢复了原样。 穆夏和于妫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巽会唱戏。 “喂喂!前面两位麻烦坐下好吗看不见了!” 听到后面有人在叫,穆夏惊讶地回头,那个同学正一脸不耐烦地看着他。诺诺地应了两声之后和于妫赶紧坐了下来,四下一望,果然很多同学都已经变正常了,而且两眼放光地盯着台上的巽看…… 穆夏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不由满头黑线,这家伙还真是到哪里都能引起轰动。 当最后一个音划过空中逐渐消散时,台上同学也已经恢复了原样,这时掌声雷动。突然,灯光一暗,再亮起时,同学们惊讶地发现台上只剩下了一个人,另一个白衣服的帅哥不见了! “没想到你还真是多才多艺,看大家都在找你呢。” 穆夏小声地对环臂站在他身边的巽说。 闻言,巽却笑了,那双冷漠的绿眼里微微荡漾,波光里盛满了柔情。 “我听过很多戏,这是第一次为了一个人唱。” 夜幕中划过亮彩,好像有人把黑夜点燃了一半,连噼里啪啦的响声听上去都是那么悦耳。五彩斑斓的烟火绽放开来,所有人不管是成人还是少年,都抬头看向天空,这一刹那,脸上都带着微笑。 人类喜欢美好的事物,他们天生向往着这些令他们感到幸福的东西,所以他们才会越来越好。人类的坚强与可爱之处就在于,就算深陷泥沼,只要有一丝光亮,他们同样能感到满足,重振希望。在跨越这些困境的同时,每个人都在成长,之后,迈向新纪元,带着微笑,将这些苦痛挣扎视作宝贵的财富。 穆夏看到了跑到角落里的于妫正指着天空和身边一个隐在黑暗中的男人笑着说着什么;看到了自愿来高中部帮忙的鄢淮老师靠着一棵树观赏烟花,光影落在他暖棕色的眼里不断跳动,而他的身后,则是一个熟悉的剪影,汉服勾勒出了女性独特的柔美,她的怀里还抱着一个婴儿;看到了终于安静下来不再咒骂人类的地精;看到了上蹿下跳的白团子镜妖……还看到了一张阴柔的脸,似乎对他做了一个嘴型。 巽宽大的衣袍一晃就挡住了他的视线,冷静如水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专心点。” ——其实,我不用看。 ——因为即使不看,我也知道它有多美。 穆夏琥珀色的眼睛微微地眨了眨,彷佛留下了烟花永远绚烂的彩影。 刚才,那句话应该是对不起吧…… 不过,不要紧了,因为我已经足够坚强,再不用为了这些伤害而痛苦;因为我知道,你们都是我一生只会有一次的遇见。 上帝说,所有的遇见都是为了美好,如果它不够美,那就请你坚强。 这个秋天,真是从未见过的美丽。 鹞篇 得人一恩,护其世代。 妖怪的善良,有时候连人都难以招架。 ——题记 “王太常,越人。总角时,昼卧榻上。忽阴晦,巨霆暴作,一物大于猫,来伏身下,展转不离。移时晴霁,物即径出。视之非猫,始怖,隔房呼兄。兄闻,喜曰:‘弟必大贵,此狐来避雷霆劫也。’后果少年登进士,以县令入为侍御。” 穆夏阖上了手中的书,将它放回书架上。 十二月份,接近隆冬季节,但是今天外面的阳光格外的好,就连北风都显得收敛不少,所以家里就把藏书拿出来好好地晒一晒,现在正是晒完了在收的时候。叶叔叔很有知识分子的腔调,习惯于纸质书本的阅读,穆夏在一本一本收起来的同时也有翻阅一番,刚才那本就是享有盛名的《聊斋志异》了。 也不知道蒲松龄当时听着茶客聊天讲故事时,是不是真的相信那些志怪离奇的鬼神之说? “在想什么?” 旁边巽的声音淡淡地响起,就算是在严冬,他也仍旧是一身飘逸的汉服。 穆夏手下不停,侧头对巽一笑,又转回去整理书目,“你说,聊斋里报恩的故事真的有吗?” 得人一恩,护其世代…… “你觉得呢?” 果然,最讨厌巽式反问了……穆夏略带不满地瞪了他一眼,再将一本书插进书架。 “应该,有的吧……” 因为,就算只是见过一面,都会为了对方付出生命。妖怪的善良,有时候真是连人都难以招架。穆夏的脑海中浮现出了那种名叫经使的大嘴巴妖怪,嘴角的笑容不由变暖,他没有看见,在他身后侧的巽的目光,突然变得很柔软。 整理完书架之后,叶阿姨很烦恼家里没有酱油了的问题,于是穆夏便又自告奋勇去打酱油……出了门,穆夏打了个寒噤,就算阳光充裕,冬天的严酷还是不容忽视的啊! 走在路上,穆夏观察着周边的景色。接近年底了,很多外乡人都回老家去了,路面上一时间清静不少,兴许是时间不对,路上的车子也没有一辆。在这样的金光遍地的午后,抬手看裸露在外的皮肤都会感觉被照成了透明的,更不用提隐在体内的心脏了。人类真是向光性的生物,晴朗的冬日会让人的心情像水晶一样透明。 经过小公园时,穆夏驻足。 因为,他看到了一个小男孩,穿着十分单薄的小男孩。 他在做什么?穆夏微微皱眉,那孩子连鞋都没有穿,赤着脚站在公园门口,身上挂着一打……风筝?这样可是会生病的,没有人管一管吗,竟然让这么小的孩子出来卖东西。 “小朋友,你在这里卖风筝?” 穆夏走到他面前,低下头看这个孩子。男孩大约五岁左右,长相十分讨喜,水汪汪的大眼睛,可惜就是太瘦了,看上去有点可怜。他身上挂着好几只风筝,都是清一色的喜鹊图案,而且是白底红纹的纸,很简单的样子。 小男孩的童声朗朗,似乎一点也不受严冬的影响,他的笑容很漂亮。 “我叫鹞子,大哥哥需要我的纸鸢吗?” “要多少钱呢?” 穆夏从衣服口袋里摸出钱,其实他想的是最好把身上的钱都给这孩子。 鹞子露出了开心的笑,大大的眼睛光彩熠熠,他解下一只挂在他脖子里的风筝交给了穆夏,眨了眨眼睛,“不要钱。” “什么?”穆夏一惊,急道,“我是来买风筝的!” 说着,他就把手上本打算买酱油的钱强塞给小孩,那孩子握着手里的纸币,低头很认真地看了看,再抬头时,笑容愈发灿烂了。 穆夏心里一宽,认真对他道:“现在天气这么冷,过两天还要降温,你只穿这点肯定是不行的。还有,大冬天的卖风筝谁来买呀?你现在得赶快回家去!” 一看到那双赤着的小脚,穆夏就替小孩感到冷。 鹞子暖融融地笑着说:“大哥哥不就买了我的纸鸢吗?” 穆夏语塞:“我……” “所以,总会有善良的人类需要我的帮助,”鹞子眨了眨他的一双大眼睛,转身离去,另有带着笑意的稚音在风中消散,“经年已,胡不归?思悠悠,惠世世……” 一阵寒风吹来,风筝的尾巴哗啦哗啦地响起来,在原地停顿了一会儿,穆夏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原来,又不是人类啊。 抬起来看了看手中的白喜鹊,穆夏弯了弯眼睛,忍不住笑起来。从来不曾有过风筝,这样也挺好的,而且,还是妖怪给的风筝,很特别。 “小子,你又一个人站在这里发什么呆。” 穆夏一惊,抬头看去,却是一个穿着浅蓝襦裙的美丽少妇。 “好久不见了啊,妴胡女。” 面对穆夏善意的问候,妴胡漆黑的眼睛微微动了动,口气仍旧不咸不淡,“我要离开了。” “什么?离开?” 穆夏意外地看着她,遇见开始,直到现在,他们之间有不少共同的回忆。所以,心里升起的那股感觉,应该名唤舍不得。 这时,一个三岁左右的小孩子跌跌撞撞地从树林里跑了过来,一下扑在妴胡女的裙角,差点就摔了一个屁股蹲,就在他要倒地的刹那,一条柔软的毛茸茸的尾巴把他托起,放进了妴胡女的怀里。穆夏注意到妴胡女的眼神变得异常柔和,连同嘴角的笑容也一样充满生气。 孩子长得与人类无疑,很可爱。他进到了熟悉的怀抱里之后,就知道已经身处安全之地,于是便开始不安分地挥动小拳头,转过脑袋来看穆夏,然后,他对着穆夏露出了大大的笑脸,可以看见他嘴里米粒一般大小的牙齿小巧玲珑。 呜呜地对穆夏叫唤着,看样子很开心。 穆夏也露出了微笑,朝孩子挥了挥手,“这是津鬼?几个月前它还那么小,现在已经长大好多了啊。” “他很喜欢你,”妴胡女的语气很温柔,“因为不是人类,妖怪从婴儿到成童的时期都特别短暂,之后直到成年的过程就会十分缓慢。” 穆夏笑了笑,问道:“所以,这就是你要离开的原因?” 妴胡女略微收了一点笑容,道:“我想带他回到我的家乡去。” 白云飘过蓝天,被遮挡住的太阳缓缓普射大地,照在妴胡女原本就很白皙的面庞上,显得更加通彻透明。 妴胡女的家乡啊……那里有她的山,有她的水,有她的回忆与牵念,更有永远爱她的那个长眠于彼方的男人。 穆夏真心地笑道:“谢谢你来与我告别,祝你一路顺风。” 妴胡女冷着脸瞥了他一眼,语气却没有多生硬,“我可不是来与你告别的,只是正巧散步罢了。” 穆夏歪了歪头,看着女人明显有些散乱的发丝,笑着说是,但仍旧说,谢谢她。 他知道,这也许就是最后一次相见了,离开的时候,任凭嘴角上扬的弧度有多自然,心里总存有那么一丝低落。 看着女人渐渐远去的背影,穆夏突然大声喊道:“那么——你会与鄢淮老师告别吗——” 那个倩丽的背影停了停,没有出声回答,但穆夏看见了她轻轻上下晃动的发髻,便明白了。 在那里站了不少时间,直到指尖都发凉了,穆夏才低下头小声笑起来。 今天在叔叔的一本书上看到这样一段话——遇见是两个人的事,离开却是一个人的决定;遇见是一个开始,离开却是为了遇见下一个离开。这是一个擅长离开的世界,但我们都不擅长告别。 离开,是必然的。人生也好,妖怪的永生也罢,都注定是孤独的,但正是因为这份孤独,才会更加珍惜那一次次的遇见,你不会知道你在下一秒会遇见谁,发生怎样绚丽多姿的后来。遇见谱写未来,没有遇见就没有后来。但是再美好的遇见都会有结束的时候,会有人离开,渐行渐远。而我们之所以需要告别,正是为了告诉即将成为过去的对方,遇见你,我很幸福。 这是一个有关遇见和告别的故事,至于离开,我们习惯把它称为下一次遇见。 走在回家的路上,穆夏的心情十分平缓和顺,想起从小到大的一个个人,一个个妖怪,有些已经面目全非,只留下一个或恐怖或晦暗的形象,却意外地发现,这些回忆仍旧十分鲜活,其实是自己从未忘记过吧。以后,将会遇见更多更多的人事物,这些遇见之物,将组成他沧海一粟的生命,光是这样想着,就会感到十分满足。 回到家,穆夏很抱歉地对叶阿姨说了酱油没买到的事情,并把那只风筝给她看。 “我从来没玩过风筝,所以,对不起……” 当穆夏这样讲了之后,阿姨立刻表示这没什么大不了的,顺便,提出了下个礼拜天全家一起去放风筝的提议。下个礼拜天正值隆冬,然后他们家去外面放风筝……穆夏偷偷地笑起来,眼里满满的都是温暖。 生活之所以美好,正是因为有一些善良的人陪伴着你。 爱是什么?爱就是感觉突然有了软肋,又一下子多了铠甲。 到房间里,巽果然又抱着手臂站在窗前不知在看什么。这一次,穆夏忽然觉得,巽在看的,大约,是远方吧。 “回来了?” 巽转过来,用他一贯的方式淡淡地问候,顺便抓过穆夏的手握住。平时他的体温会比人类的低,但是比起刚从外面回来的穆夏来,妖怪几乎不变的体温却成了暖手炉。 穆夏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巽漂亮的绿眼睛,然后展开微笑,温和地应道:“是啊,回来了。” 巽现在已经不怎么戴面具了,除非是出门的时候,他那张俊美的容颜真让人难以忘怀。穆夏晃了晃手中的风筝,跟巽说要挂起来,并言明下个礼拜天要一起去放风筝。巽看了一眼那只白喜鹊,施了个法术,让它呆在了墙壁上,不会随便掉下来。 “知道风筝的传说嚒?” 听到巽的问题,穆夏好奇地追问道:“有什么有趣的传说吗?” 巽勾了勾嘴角,道:“人类发明风筝主要是为了怀念过世的亲友,在清明时节放风筝是为了在鬼门短暂开放时,将慰问故人的情意寄托在风筝上,传送给死去的人。据说,为了回复情意,幽冥界也有专使将避祸的福祉做成风筝赠予人类。” “这是真的吗?” “如果你相信的话,就是真的。” 穆夏不介意巽不靠谱的说法,而是很高兴地笑着说:“这样的话,风筝真是个好东西,如果能多一些人收到就好了。” 巽嗤之以鼻道:“并不是所有人类都有资格拿福祉的。” “咦?那要什么条……” 正在穆夏想接下去问的时候,叶阿姨的叫声就从楼下传来,“阿夏——吃饭了——” 穆夏应了一声,回头对巽笑道:“你最近变的熊猫有点正常了,害得阿姨以为喵喵不爱吃她烧的菜了哈哈!” 巽僵了一下,满不在乎地哼了一声,率先打开房门出去,留下穆夏一个人笑得不可抑制。 因为没有酱油了,原本巽期待的红烧肉就没能出现在餐桌上,导致那双绿油油的眼睛一个劲儿地瞄向穆夏,凉飕飕的视线弄得穆夏差点噎住。在饭桌上又谈到了风筝的事情,阿姨说她最喜欢百鸟朝凤的那种风筝图案,还说早年去潍坊玩的时候,那里的手艺真的很厉害。而叶叔叔则表示他自己会做风筝,这不算什么,并且开始阐述他的技术宅理论,叶阿姨终于忍不住把丈夫最讨厌吃的茄子塞进他的嘴里才让他住了口,穆夏瞧得哈哈大笑。 次日,礼拜一,穆夏去上学,巽因为没有吃到红烧肉的原因昨晚开始就没有理他,穆夏无语,有时候这家伙就跟小孩子一样……想着,又忍不住觉得好笑,其实,就算巽的寿命很长,他现在的程度,也就跟自己差不多吧?想象巽以后白胡子飘飘的形象,穆夏一个没忍住就笑了出来。 “呀,离得老远就看到你在笑,什么事情这么开心?” 穆夏被突然出来的声音吓了一跳,他总是比较后知后觉,一看才发现是于妫,于是就打了个招呼,然后,视线略微一移,一时呆了呆。 “孙……孙先生?呃,早上好!” 原谅他对孙司南的印象还是有点阴影的…… 这家伙终于没有再穿燕尾服出来标新立异了,不过这个时节穿西装也是有点挑战人体极限了吧?等等……重点是,他这是来送于妫上学? 看到穆夏的惊讶,于妫有点不好意思,但是仍旧笑得很开心,孙司南则与以前优雅但欺骗性极强的模样不一样,而是很嫌弃地瞥了穆夏一眼,口气不怎么好道:“看到你我的心情就不好了,小鬼。” 果然,是因为太熟了所以已经懒得伪装了嚒! 虽然知道这家伙不喜欢自己,但是也请不要表现得那么明显啊!穆夏无奈,从某种角度上来说,这位先生和家里某只很相似。 看得出于妫也很无奈,对孙司南挥了挥手,道:“哥哥还忙,就先回去吧。” 孙司南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朝对街走去。看着他的身影渐渐没去,穆夏觉得这样隐在黑暗中的他很熟悉,想到了什么似的,他问于妫:“现在,已经可以和平共处了吗?” 想到当时孙司南那人厌狗憎的样子……穆夏同学出离愤怒。 孙于妫神采飞扬地笑起来,“是啊!我就说哥哥一定会认可我的!” 然后,愤怒就一下子消失无影踪了。其实 ,如果撇去孙司南的糟糕个性不看,他还是挺英俊有魅力的一个男人吧…… 快到学校时,穆夏和于妫要穿过最后一条马路,人行道的绿灯闪烁,两人的步伐加快。正在这时,突然有一辆面包车横里直接冲了过来,速度太快以致于根本来不及反应,穆夏只来得及把于妫往前推了一把,自己就被擦到了半边身体,那一瞬间,他听到了体内骨头断掉的声音。 等到他摔倒在地上的时候,他都没反应过来,有些不解地按着被撞到的胸腹部。于妫吓得差点哭出来,不停地问他怎么样,喊着快点叫救护车,周围的人把这里围了个里三成外三层。接着,穆夏一把抓住了于妫的纤细的手腕,抬起头,对她道:“我没事。” 于妫愣了愣,慌乱地点头,一边拨着号码,“是的,你不会有事的!” 见她没理解自己的意思,穆夏有点哭笑不得地站起来,截下了她要打120的手机,道:“我真的没事,一点事也没有。” 顺便,为了增加可信度,他还转了一圈,跳了几下,甩了甩手臂。周围的人发出了一阵惊呼,连于妫都有些愣住。 “我从来不知道你还有这技能,穆夏……” “……” 于是,一切都虚惊一场,但穆夏仍旧没能上成功今天的学,因为鄢淮老师和他的班主任也是这场事故的目击者之一……鄢淮十分义正言辞地说一定要去医院检查,然后联系了叶叔叔他们。直到这时候穆夏才知道,原来鄢淮老师同叶叔叔家是沾亲带故的,鄢淮得叫叶叔叔一声哥的,也就是说,其实叶叔叔和鄢老师是同辈!?怪不得他转学之后进的是鄢淮老师的班级,看来叶叔叔一家对他的关怀还不只是他所知道的那些。能够知道这个,看来也算是因祸得福。 医院的检查一套流程做下来,仍旧表明穆夏没有任何问题,鄢淮一贯温和的脸很严肃,谨慎地警告了他一系列要注意当心的事项,要让他不可以大意,并告诫他一有不舒服就要立刻提出去医院,不能遮遮掩掩的。穆夏唯唯地全部答应下来,临别时,他很感激地与鄢淮道谢,突然想对他说妴胡女的事情。 “老师……” 他踌躇着,欲言又止。 鄢淮的脸色已经缓和下来了,露出惯常温柔的微笑,暖棕色的眼睛微微弯着,“嗯?” 穆夏看见那双眸子里深深的温柔与暖意,终于笑道:“不,没什么,祝你幸福。” 那不是属于他的故事,应该留给主角去告别。何况,他坚信着,这样温柔的鄢淮老师,一定能够得到同样温柔的对待。 “谢谢,你也是啊,穆夏。” 穆夏重重地点头,果然,这样的鄢淮老师根本不可能会不幸福,因为他本身的存在就代表着正能量。 等回到家,穆夏刚一推开他的房门,就被一个怀抱热切地抱住。 “巽……” “嘘,别说话,让我抱一会儿。” 穆夏浅浅地笑了,也抬手,用力地抱住了这个有时候很任性的大妖怪。 肩膀上有他比往常要急促一些的呼吸,那个清冷的声音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风筝坏了,我去找你,没找着……回来的时候家里没人,只好等你回来……” “幸好,你回来了。” 穆夏听着这一句句断断续续的话,突然感到心脏的跳动无比鲜明,“是啊,当时那辆车就这么撞过来……我听到‘吧嗒’的声音……还以为……” 其实,他自己说的话又何尝不是语无伦次的呢? 终于,意识到无法用语言表达情绪后,他们愈发用力地抱紧对方,深深地呼吸充满对方气息的空气,良久,才缓缓放开对彼此的禁锢——事情,已经过去了。 “你刚才说,风筝坏了?” 穆夏平稳了一下呼吸,擦了擦微湿的眼角,没有点破巽比往常更耀眼的眼睛。 “嗯……所以我才感觉到了不对。” 巽的脸色有些阴沉。 “为什么?” “因为,这只纸鸢正是阴间使者给予阳世有缘人的福祉,它可以替主人消去一次灾祸。” 穆夏惊讶道:“啊?原来是真的!” 巽的脸色更沉,“所以说,你差点就死了。” 仔细地看了看巽的脸色,穆夏释然一笑,“所以说,我现在还活着真是个奇迹。” 说着,他又问道:“上次只说了一半,你还没告诉我能够得到风筝的都是些什么人呢。” 沉默了一会儿,巽慢慢道:“往往是阴间有极度挂念你的亲人,而你的祖上又有恩于这个使者,他便会将纸鸢送赠与你。” 极度挂念的亲人……吗? 穆夏突然笑了起来,看到穆夏的笑容,巽的脸色似乎好看了许多。 “你的祖上一定曾经帮助过这个使者,所以他才会替你的父母传达情意,每一代都会得到他的眷顾,他这是在报恩。” 得人一恩,护其世代…… 突然,穆夏的脑海中闪过了一只金黄的祥龙风筝,小时候,一直挂在他父母床头的那只风筝……有什么念头快速地形成,也许,上天一直都是庇护着他,庇护着他们一家的。也许,不该怨恨父母的死亡,而应该感激,他的父母把活下去的机会留给了自己。 “巽,”穆夏眼里积起了一层水光,但却带着释然的微笑,“我终于知道生命到底是什么了。” 巽舒展了眉头,替他暖手,“是嚒?那很好。” ——是的,在我看来,生命就是用爱支撑着的个体,不论活着还是死了,都永恒存在的东西。 所以,只有读懂生命之重,才能看淡时光之轻。 礼物篇 我们之所以需要告别,正是为了告诉即将成为过去的对方,遇见你,我很幸福。 这是一个有关遇见和告别的故事,至于离开,我们习惯把它称为下一次遇见。 ——题记 二月对穆夏而言是个特殊的时节,因为他出生在这个月份。这时候的天往往是铅灰的,风常常是刺骨的,树木也都是光秃秃的,但他仍然对这段时间有不可割舍的眷恋。 尽管是少得可怜的回忆,他还是能记得清小时候父母为他过生日的情形。 小小的蛋糕,数字蜡烛,生日歌,吹蜡烛许愿和礼物…… 去年叶阿姨十分自责没有搞清楚穆夏生日的具体日期导致错过了庆祝的最佳时间,所以这次她早几个月就开始念叨穆夏的生日该怎么过了,对此穆夏心里十分感动。但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念头,那有关于巽。 “妖怪不过生日吗?” 听到穆夏的问题,巽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有些妖怪是慢慢积攒灵识的,不会记得具体的出生日期。” 穆夏想了想,问道:“那你也是这样吗?” 巽的目光有些悠远,过了一会儿才回答:“风神之位是世代沿袭的,上一代风神诞下我之后就消失了,我经过了很久的沉睡才真正完全吸收了力量。说是沉睡,其实只是不能动也不能说话,像隔着纱幕感知外界一样。” 顿了顿,巽又微微挑眉,“就算真的知道生日,又该如何庆祝?每年一次还是每十年、每百年一次?” 穆夏默然,的确,一旦生命永不消逝,就没有了庆祝的必要。人类之所以庆祝生辰,只是因为也许某一天我们就会死去。 “那么,你的故乡呢?” 这个问题有点突兀,可穆夏想问很久了。 巽简短地答道:“不存在故乡一说。” 沉默了一瞬,穆夏笑了笑,“说的,也是……” 风,没有人说得清它是怎么出世的,人们只知道它无处不在。 况且,风也不会为了某一处而停留。 最后,在家庭会议上,叶阿姨亢奋地宣布了她的决定——这一次穆夏的生日要去外地过,他们要旅行庆生! 虽然穆夏一再表示这太破费了,但这仍然没有让叶阿姨改变主意,因为二对一,叶叔叔也赞同这个决议。其实,穆夏心底也是高兴的,毕竟,没有人在发现自己被珍重对待之后还会不开心吧? 于是,阴历的正月,也就是初春时节,他们一家到了无锡的梅园。 二月有梅初放,才刚踏进门就问到了一股幽幽的暗香。天气还是很冷,穆夏抱紧了变成熊猫的巽,呼出的一口气都变成了白花花的水汽。叶阿姨和大多数女性一样都喜欢花,一路上的兴致特别高昂,人类对于美的事物总是有所追求的,穆夏畏寒,但对这些姿态万千的梅树也同样充满了喜爱。 当入目的是成片的纤细枝桠,上面生长着柔嫩的小花,那种美学的震撼是实实在在击打在心上的,随着冰冷刺骨的风颤栗的梅树与花瓣,有着牵动嘴角上扬的魔力。密集而纷繁,每一个角度看过去都能看出不同的韵味,千变万化的身姿绽放出同样的芳华。 这就是香雪海。 独特、难寻、清幽。 一株梅花是孤芳自赏,那成片的梅树呢?她们的盛开不需要世俗的理解,因为她们足够强大,足够美丽。 “路尽隐香处,翩然雪海间。梅花犹可在,雪海何处寻?” 穆夏恍惚地回头,才发现巽已经恢复了原形,正抱臂站在他身边,而叔叔阿姨已经走到雪海之中去细细观赏了。 连忙向四周看了看,确定没有人后,穆夏才瞪向巽,“这是在外面!你千万、千万不能让人发觉不对劲的地方!” 巽微微挑了挑眉,“知道刚才那首诗在说什么?” 诗? 穆夏想了想,不确定道:“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中国古代的诗词讲究虚实结合,借物抒情,赞颂梅花是假,勾勒心中佳人是真。 巽突然勾起嘴角,深深地看着穆夏,道:“我们来玩捉迷藏。” “哈?” “给你一分钟,快藏起来,如果我找到你,你就是我的……” 穆夏被巽一推,一下子飘出了好远才落地,以致于根本没听清他在说什么。 “这家伙!想起一出是一出!” 一边抱怨着,一边抖了抖落道身上的梅花,这里的梅花看上去有点像梨花,都是那么白那么密,还小巧玲珑。伸出手摸了摸树枝,上面的花一抖一抖的,很可爱。 顺着林间的小路慢慢地游荡,终于渐渐能够体会古人踏雪寻梅的意境,虽然现在没有雪,但这种悠远静谧的氛围,就像与世隔绝一样,在这种幽美而古朴的大自然中自我对话,探寻内心,真是难得的享受孤独的机会。 走了不知多久,穆夏觉得有点累了,就席地而坐,从背包里拿出一瓶水来,这时,他触到了包里的一张面具。 那是一张用朱漆勾画着简约花纹的白色面具,摸到这个,穆夏不由地微笑起来。今天是他的生日,但他不只希望得到他人的祝福与礼物,他更希望能把自己的心愿告诉给他所爱的人听。尤其是,从未过过生日的巽。 思绪在梅花飞舞的季节里散漫开来,忆起了相识的点点滴滴。 戴着鬼面坐在写字台上的巽,抱着他在空中飞驰的巽,贪吃的巽,为他化形的巽……很多很多,最后,停驻在了他那双泛着宝石光彩的、彷佛净水流淌的绿眼睛。 真好,已经拥有那么多共同的回忆了呢。相识三年,他陪着一个怯懦又习惯逃避的少年成长,不只是身高长高了两公分,还有心,也变得坚强起来了。 对于妖怪而言,三年时间真的很不值一提,但对于人类来说,也许就是最重要的三年了。人生,也没有多少三年可以挥霍吧。这就是时光有限的好处,每一分每一秒,都不自觉地弥足珍贵起来了;而时光无限的好处就在于,只要愿意,随时可以把那本名为回忆的书翻出来读一读。 最近,常常会想起巽面向窗外的姿势。 天色仍旧灰蒙蒙的,可是在这片既寂静又热闹的繁花丛中,穆夏的心情异常平静。一阵风吹过,凉凉的,拂起了发丝。 然后,头发又缓缓落下,恢复了原样。 因为,风走了。 突然,一双手从身后绕出,盖在了穆夏的眼睛上,微凉。 凉薄清冷的声音里带着一股喜悦,“猜猜我是谁。” 穆夏忍不住笑道:“巽你真幼稚。” 对方一个瞬身绕到了他面前,有点赌气的模样。 “这不是你们人类喜欢玩的游戏嚒。” “是啊,”穆夏拍了拍衣服上的花瓣和灰尘,站起身来,“是幼儿园小朋友喜欢玩的游戏。” 看着巽有点阴沉的脸色,穆夏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渐渐地,巽也展开了笑容,然后,伸手环抱穆夏,很轻柔,他在穆夏的耳边轻轻地说:“我找了好久,终于找到你了。” 穆夏愣了愣,就听见他说:“我封住妖力找的,就跟普通人类一样。” “我找到你了。” 虽然不知道你在哪里,也没有任何确保可以找到你的能力,但我还是找到了你。 因为,我想找到你。 那我就一定能找到你。 穆夏舒展了眉头,笑得特别舒心。 “谢谢你,巽。” 这时,叶阿姨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穆夏——来拍照!” 原来,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呀…… 穆夏对巽说:“变成熊猫。” 巽挑了挑眉,看穆夏十分确定的样子,一阵烟雾之中他就再次变成了熊猫。穆夏一把抱住了这只长相搞笑的熊猫,朝叶叔叔他们奔去。 “喵喵也要一起拍吗?”叶叔叔笑了笑,“那就一起吧。” 穆夏用力地点头,怀里的巽头一次主动“喵”了一声,三个人由穆夏站在中间,怀里抱着胖嘟嘟的熊猫巽,叶叔叔在左,叶阿姨在右。相机在梅园工作人员的手中,特别帮忙的这位先生大声道: “注意啊,一!二!三!” “茄子——” 身后是飞梅轻舞,繁花似锦,照片里的三人连同那只猫都笑得十分开怀。多年以后,当穆夏再打开相册抚摸这张相片时,还是会忍不住像当年一样笑得温暖如春。 之后,叶阿姨提议要去梅园深处转转,叶叔叔只好陪同前去,穆夏则说想到屋子里喝杯茶,坐一会儿。等叔叔阿姨离去之后,穆夏抚着巽柔软顺滑的毛,看着茶水的烟雾袅袅,闻着梅花与茶叶的香芬,慢慢道:“阿巽,今天是我生日。” “喵。” 我知道啊。 穆夏叹了口气,从包里拿出那张白底红纹的面具,用手指慢慢地摩挲着,笑道:“这个,送给你。” “喵?” 为什么? 穆夏转过头,对上了猫眼绿的眼睛,笑容很恬静,微风拂过。 “你要离开了。” 一人一猫对视片刻,猫突然消失了。 穆夏看着变回原形的巽,眼底有着深深的眷恋与不舍,但他仍是说:“你要离开了。” 巽皱眉,“我没有这么说。” 穆夏笑了笑,每次,从学校回家,都会看见站在窗口的巽。远方,真是个令人向往的词,巽还很年轻,相比于他近乎无尽的生命,他的路还很漫长。就像于妫选择留下,而玄天回去了凤族的世界一样,终究,是要别离的。 巽的脸色不太好看,“你已经不需要我了嚒?” 就在巽心情愈加烦躁的时候,穆夏温暖的手接触到了他的皮肤,将那张假面放进了他的手心。这一刻,巽突然平静了下来。 风声轻吟,他清凉的声音伴着这优美的天籁轻轻说:“我的意思是,已经不要紧了嚒?” 穆夏,你已经不会害怕孤独了吗? 握住了对方永远微凉的手,似乎想要将那份温度刻进心里,穆夏笑着说:“已经,不要紧了。” 所以,谢谢你,巽。 这时,一切的情愫都可以从对方的眼里读取,语言,已经不被需要。巽拉着穆夏走到了屋子门口的梅树边,向远方看去。安静的氛围中可以听见风吹动树枝的哗哗声,还有细碎的泥土的松动声……风一路吹过了这片梅林,向远方去了。 巽看着梅林,缓缓道:“路尽隐香处,翩然雪海间。梅花犹可在,雪海何处寻。历代风神都会寻找一个人,一个最特别、唯一的人,不能用妖力,只能用心去寻。只有找到了,才能算是得到了上天的祝福。” 穆夏怔怔地听了,慢慢明白了他的意思,笑容一点一点放大。 巽侧过头,在漫天的飞梅中,表情柔和。 “穆夏,遇见你,很幸福。” 深吸了口气,再缓缓吐出—— “我也是。” 穆夏突然靠近了巽的耳边,轻轻地说了句什么,巽猫眼绿的眼睛里划过了一道光华。穆夏后退了一步,看见他笑得像个小孩子,于是也一起笑了起来。 巽随手一挥,就留下了一朵梅花,那朵梅花在他的手中闪了闪绿色的光芒,趋于平静。再看时,这朵梅花长在了一根红线圈成的指环上,变成了一枚戒指。不知他用了什么法术,戒指很硬,且闪动着不知名的光彩。 “生日快乐。” 接过戒指,穆夏握紧了这枚戒指,笑道:“谢谢。” 巽也笑了笑,道:“我会来接你的,到了时候。” 认真地注视着这双眼睛,穆夏问道:“要走了吗?” “啊……” “那么,就真的是一路顺风了。” 巽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将面具戴上,只露出了那双绿滢滢的眸子。 “再见了,穆夏。” “再见。” 风起,它轻柔地在穆夏的身边绕了三圈,又渐渐地平息。 穆夏一个人在梅树下站了很久,很久,直到…… “阿夏?你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喵呜呢?” 叶阿姨和叶叔叔说说笑笑的回来了,见到穆夏站在外面吹风,十分诧异。 穆夏回过头,舒展地伸了个懒腰,笑道:“他离开了。” 叶叔叔和阿姨对视了一眼,不明白地问道:“离开?去哪里了?” 穆夏将戒指放进口袋里,双手插袋,转头望向远方的青空,这时,又是一阵大风刮过,卷起了一层梅花花瓣,哗哗声一片,他的声音被风声湮灭。 “去了远方……” 终于还是没忍住流下了眼泪,温热的液体从眼里淌下,湿润温柔地轻吻着脸颊。 耳边彷佛响起张国荣的老歌。 心里亦有泪,不愿流泪望着你, 过去多少快乐记忆,何妨与你一起去追。 要将忧郁苦痛洗去,柔情蜜意我愿记取, 要强忍离情泪未许它向下垂, 愁如锁眉头聚,别离泪始终要下垂。 我已令你快乐,你也令我痴痴醉, 你已在我心,不必再问记着谁, 留住眼里每滴泪, 为何仍断续流默默垂, 为何仍断续流默默垂…… 遇见,相识,相知,告别,离去,这是一个完整的过程,感谢你陪我一起走过这三年的时光,即便你是妖怪,即便你淡出了我的时光。 接下去的路,我已经有勇气一个人继续走下去了,谢谢你。 遇见你,在最美的时候,很幸福。 风,继续吹。 就让,风继续吹吧。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