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三千大千世界,红尘万丈深深,我只求一个你 许我一世爱恨纠缠 九生九世的追随,却换不来一世情缘 因爱成痴,因痴成魔 你做你的佛陀,我做我的邪魔 赌上一身修为,也要逆天轮回,阻了你的成佛道 若这世间只有一个你,一个我 是不是就能相伴相守,不离不弃 君不见,夜莲碧水清,情深意重 取不得,舍不得,了了见,无一物, 亦无人,亦无佛 内容标签:耽美,古色古香,虐恋情深,前世今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玄觉,莲华 ┃ 配角:凌云锦,紫阳,画桥 ┃ 其它:阿虎,弘云 卷一:三世镜 第一章 夜浓,月静,寂寂长夜好入眠。 那缠了红绸粉缎的小楼却闹的正酣,劝酒嬉笑的娇娘,浪荡求欢的醉汉,不曾走近便有银~言~浪~语随风飘来,断断续续,勾人心似的朦胧暧昧。 走的近了,刺鼻的脂粉味让他皱紧了一双英气的剑眉,顿住脚,抬头扫了一眼金光灿灿的牌匾——“月满西楼”,清正的眼眸一暗,心道:“又是这家么……” 店门大敞,不拒来客,他步态从容入内,大堂烛火明亮,只见他身着藏白衣袍,手持一串紫檀佛珠,虽立于烟花之地也挡不住他一身天罡正气。 “大爷,再喝一杯嘛!”罗衫半解的娇娘偎在一个脑满肠肥的红脸大汉腿上劝道。 大汉晃晃硕大的头颅,打着酒嗝,道“心肝儿……再喝可真醉了……嗝……脑袋犯浑,我都看见那个,玄觉……嗝……无相大师逛勾栏来了……” 引的那娇娘笑的花枝乱颤,转头一瞥,不由愣住,瞪圆了眼睛看,这……还真是…… 大堂之中顿时寂了寂,玄觉却似未觉出任何不妥,目不斜视,直直往二楼包厢走去,这可愁坏了乖觉的龟奴,这是拦还是不拦啊! 不知哪个女娘在唱:“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在幽闺自怜……” 还是见多识广的老鸨沉稳镇静些,收敛了谄笑,绞着手帕亲自来迎:“玄觉师父……您……” “阿弥陀佛!”玄觉淡然合掌,“女施主,贫僧来贵地寻人,如有搅扰不便之处,还请施主见谅!” “啊!我就说嘛!”老鸨眼珠滴溜溜一转,松了口气,“大师请自便,若是要老身帮忙,只管开口便是!” “阿弥陀佛!多谢施主。” 那女娘还在唱:“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 “池中的倒影岂会开口说话?莫不是……妖怪吧?!”包厢内一女声娇嗔道。 “嗤……”温润清朗的男音轻轻一笑:“他追随那和尚九生九世,足足五百年,参禅、苦行、朝圣、历劫……在如来座前听一百年佛法的蜘蛛都能成了精,这影子不仅是能开口说话,他已是有了灵识,若是有心修行,还能得道成佛呢!” “那怎么得了啊~”一女娘拍手惊呼,“这影子也能成佛,岂不是每个佛陀菩萨都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了?这天上,可要乱了套了!” 在旁的女娘也跟着嗔笑,都道这可不妙了! “怎会一样?世间人有千千万万,这千万个人影却大致相同,白日里黑乎乎一团儿,到了晚上……”说到这,男子有意顿了顿,挑起身边女娘的下巴,“你又怎知他长的什么模样!” “吱呀!” 房门被推开,玄觉一眼望见左拥右抱的人,只见那人一袭白衣胜雪,墨发半束,眉间一朵朱砂莲,谪仙似的人物。 轻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唤他道:“玄清!” 房里的女娘见了这刚正不阿的和尚,心中有些畏惧,都自觉禁声。坐在莺莺燕燕中的白衣男子仿若未闻般,抬手喝下杯中残酒,漫 不经心的抬头,一双丹凤眼带着微醺的迷离望过来:“玄清……是哪个?” 玄觉一愣,敛眉转了转左手拿着的紫檀佛珠,落到白衣男子眼中,知道这是恼他了,嘴角一挑,仍是不应。 女娘又唱:“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温存一晌眠……见了你紧相偎,慢厮连……逗的个日下胭脂雨上鲜……” 房里一静,这唱词愈发清晰,和尚的脸不由的有些红,白衣男子忍不住嗤地一笑。 玄觉窘迫难当,低低唤了一声:“莲儿……” 白衣男子美目瞬时清明,终于浅笑着起身,带着得逞的快意乖乖跟了和尚出了这勾栏院,直走出老远,仍为和尚一句“莲儿”喜上眉梢。 第二章 十八年前,玄觉仅四岁便在安国寺出家,正值慧安大师开缘说法,需一童子为众僧尼道俗诵读《妙法莲华经》,因其聪慧过人,悟性灵秀,被慧安选中。 法会始时,只见一幼童盘坐于仰莲座之上,身着素色罗袍,眉目清灵,神采飞扬,眉间一朵朱砂莲,端的是一心向佛的虔诚肃穆。 接着朱唇轻启,七卷二十八品,六万九千余字的经文娓娓道来,如梵音清唱,檀香袅袅,众人皆惊叹不绝,有传言道:玄觉乃是生来便具慧根之人,自此之后,众人更是深以为然。 玄觉自己倒是不晓得,四岁的孩童,心性未泯,法会结束之时已近黄昏,慧安大师需在佛堂前给众人答疑解惑,玄觉趁机避开人群,跑到寺后的莲花池旁玩耍,一时间忘了时辰,不知不觉已是暮色渐浓。 池中睡莲在昏黄日光的映衬下,愈发显得美丽可爱,一个个好似未出阁的姑娘,又是好奇又是羞涩的拨开花瓣向外张望。 玄觉发觉时辰不早了,方才贪玩竟是弄的满手泥污,遂在池边蹲下净手。平静的水面一触即荡开层层涟漪,水波之中玄觉看着自己的倒影猛然愣住,他分明记得眉间用朱砂描的莲花已经被自己擦掉了。 可这水中自己的倒影,眉间的朱砂竟是还在,他抬手摸摸额头,复又看放下的手,指尖只见黑泥不见红砂…… “咯咯咯……”清脆的童音笑的欢畅,把玄觉惊的一跳。 “花脸猫!”那童音又道,这次玄觉看清了,的确是自己的倒影在笑,在说话。 若是常人遇见此种惊世骇俗的情境,必定会以为是鬼怪作祟,吓的半死,可玄觉还是个未经世事的孩童,加之天性纯良,不但未曾害怕,还觉得甚是有趣——自己的影子竟会说话! “你是谁?”玄觉笑着问道,“是我的影子吗?” “我是谁?”那倒影也笑着问,“是你的影子吗?” 玄觉好奇心大盛,忍不住伸手触及水面,一触之下水波连连,那倒影惊呼:“哎呀!” 待水面复又平静,那倒影竟是不见了,任玄觉怎么呼喊,直到有师兄来寻,他不得不走了,那倒影都没再出现。 自此以后,玄觉便开始观察自己的影子:晨起扫地时,上午早课时,午后练拳时,入夜参禅时,自己的影子与旁人的好似没什么两样,那个黄昏的际遇仿若是一场梦,已随风淡入尘埃。 一日入夜,玄觉辗转难眠,忽又忆起那日之事,遂提着灯笼蹑手蹑脚的去了后园的莲花池。 月朗星稀,凉风习习,玄觉在池边俯身对着一池睡莲一遍遍轻唤:“你在哪啊?”“在这儿吗?”“出来吧!” 毫无防备之下,猛然被一只冰凉的小手拍了下肩膀,玄觉一惊,脚下一滑,“扑通”一声,便掉进了池里。 “咯咯咯……”还是清脆如银铃般的笑声。 好在池子的水不深,玄觉从水里钻出来,便见到一个与自己容貌相似的小童坐在岩石上,正向自己伸出手,“快上来!” 头上顶着莲花的小和尚,白衣飘飘纤尘不染的小童,五百年后方能交握的手,是怎样的执着铸就了这一世的相逢…… “我叫……啊,贫僧法号玄觉,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我没有名字。” “没有名字?那我给你起一个吧!” “好啊!” “第一次见你便是在这莲花池,那日法会讲的也是《妙法莲华经》,还有,你眉间的莲花竟是天生的!你与这莲花有缘,那……就叫莲华吧!” “莲华……好吧,我就叫莲华!” “嗯,我便称你莲儿。” 慧安大师对玄觉格外关怀,常常询问其他年纪大些的弟子,他近日可有用功、平日里过的可好? 那些弟子往往会答:一切尚好,只是小师弟有个自言自语的毛病,时常会犯。 第三章 微风拂过,树影婆娑。 和尚走在前,莲华在其一步远处紧紧相随,两人一路无话。 莲华明白,玄觉是生具慧根之人,潜心向道、先知先觉、施益众生,真真是修佛者,菩提心。 莲华也不明白,成佛究竟有什么好!他只道众生皆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却对世人之安乐欢喜,相携久长视而不见,他怎不知,即便世人有八万四千尘劳,也无法消磨怡然欢喜时的一分一毫。 玄觉盼他能持戒修行,得福慧之报,已是许久不“莲儿,莲儿”的唤他,总是一本正经的叫他“玄清”。 这世间知道莲华之存在的,除了玄觉便只有慧安大师,初见便谓其“莲洁心清”,悟性天资都在玄觉之上,特赐法号“玄清”。 玄觉忽地顿住脚,跟在后面的莲华不及停步,撞上玄觉的背脊,心脏猛的漏跳了一拍,顾不得鼻梁磕的生疼,举手环上玄觉的腰侧。 “莫要胡闹,有人!” 莲华侧耳倾听,隐约听见踉跄的脚步声渐近,“哼!你去勾栏寻我,倒是不怕被人瞧见,这会儿又晓得要避人耳目了!” 嘴上这样讲,莲华还是化作白光一闪,乖乖变回了玄觉的影子。 玄觉叹气:“你知道便好,以后莫要乱跑,便不会被瞧见,我也不用费心寻你。” 脚步声越来越近,是个书生打扮的青年,提着酒壶歪歪斜斜,摇摇晃晃的走来,一个没站稳便瘫倒在路旁,一看便知是个借酒浇愁的。一般来讲,这个年岁的青年,不是为谋功名,便是为情所困。 玄觉慈悲心发作,举步向前,诚心道:“阿弥陀佛!人生之不如意十有八九,施主如此买醉,只是伤身劳神,不治根本,徒增闲愁而已。” “闲愁……”那书生落寞的呢喃,“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阿弥陀佛!”玄觉无奈,转身欲走,“我佛慈悲,施主请保重。” “你可是安国寺的无相大师?”书生忽然挣扎起身,抓住玄觉的袍角,“大师,你收我为徒可好?我要剃度!我要出家!” 书生越说越激动,原本如死灰般的双眼闪着兴奋的光芒,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一颗有望攀附的稻草。 “呵……呆子!”莲华最见不得这种人,以为遁入空门,剃去了那三千烦恼丝就能脱离苦海?笑话!何况这位仁兄分明不是看破红尘,生无可恋,功名也好,情人也罢,若是求而不得,就该百般设法,千般算计,拼上所有也要去搏上一搏,这才是风骨!一味逃避算哪门子的本事! 玄觉轻咳一声,幸而这书生醉的厉害,没听到莲华讲话。 “施主,执念是烦恼之本,放下执念,方得自在。” “呵呵……”书生重又仰躺在地上,“自在,茹茹已嫁作他人妇,你要我此生如何自在!” “情之一物,伤人极深,施主何苦如此。”玄觉叹息一声,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夜色中空寂的小巷,只留那个书生,独自吟唱:黯香魂,追思忆,夜夜孤醒,欢梦留人醉。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好一句“欢梦留人醉”,莲华想的入神,竟没留意玄觉说的话。 “……明日便起程。” “什么?”莲华方回过神来,“起程去哪里?” 玄觉只得再道一遍:“玄策师兄今日传信,要我去曹溪宝林寺觐见慧能大师,明日便起程。” “曹溪?”莲华先惊后喜,忽地邪魅一笑,凑近玄觉的耳边悄声问道:“就你一人?” “……”玄觉不解,道:“那是自然。” 要知道安国寺距曹溪近五千里,徒步而行,至少需半个月行程。半个月,岂不是唯有一人一影,朝夕相处…… 莲华又怎能不喜! 第四章 第二日,晨起之后,玄觉便向慧安大师辞行,慧安对玄觉一向放心,只是而今还有一个莲华,若是被有心之人瞧见,定会疑他是鬼怪妖精之流,到时必定一发不可收拾。因而,他昨夜特地为玄觉卜了一卦,卦象为临卦第十九,下兑上坤:虽此行无虞,到了八月必有凶险。今日已是六月又半。 慧安遂告诫道:“此去曹溪勿作停留,事毕始返,切记!切记!” “弟子明白,定谨遵师父嘱托!”玄觉恭敬行礼,告辞离去。 路过喧闹嘈杂的街市,挤挤挨挨的人家,偶尔会有行人问候一声:“无相大师这是去哪?” “曹溪宝林寺?路途遥远,大师小心。” “玄觉师父早去早回!” 莲华十分气闷,一直无法开口说话,更别说变身化形了。好容易熬到午后出了城,眼见四下荒山野岭,了无人烟,莲华立即旋身而起,抻了个懒腰“呼……终于能舒口气了!” “去那边树荫歇息一下吧!”玄觉体贴开口。 两人刚坐稳,便听见有人疾呼:“无相大师~” 莲华吃了一惊,咻的一下变回影子,也不知被瞧见了没有。 那人跑到近前,玄觉讶异,竟还是昨晚那个书生。 “阿弥陀佛!施主,又见面了!” 莲华恨的牙痒痒,怪不得这人姻缘薄浅,总坏人家好事,月老都不愿帮他牵红线。 “大师如此说,那在下昨日便是果真遇见您了,方才还当自己是喝醉了眼花,分明瞧见两个人影,走近了才晓得就大师一人。” “……”玄觉捏了把汗,“施主怎会在此处?” “啊!在下也不知,醒时便在这荒郊路边了!”那书生摸摸后脑,颇有些尴尬,“对了,在下姓凌名云锦。” “凌施主!”玄觉合掌施礼。 凌云锦慌忙还礼,道:“大师可是要去曹溪宝林寺?” “正是,凌施主怎会知晓?” “吾也不晓得,”凌云锦又摸摸后脑,一付呆相,“好似昨夜里有仙人在梦里反复叮嘱,要在下跟随您去曹溪宝林寺……” 玄觉惊叹:“竟是如此!” “儿时爹娘算命,说吾生来便有佛缘,吾原是不信,而今看来果真如此!”凌云锦弯弯绕绕终于道出初衷,“无相大师,佛门清净地必会接收有佛缘之人,你我既这般有缘,你就收吾为徒吧!” “施主若是为情所伤……” 不待玄觉讲完,凌云锦便截住他,凄然道:“唉……酒醒之后吾已幡然悔悟,红尘种种,皆如镜花水月,触不着,摸不透,罢了罢了!” 莲华若是能开口,定是要骂他个狗血淋头,不知是哪个缺德神棍给他算的卦,劝好人家的孩子剃光头当和尚,仙人托梦这事儿明摆着有蹊跷,这读圣贤书,言辞间之乎者也的书呆居然信以为真。 “施主能看开真是可喜可贺,不过出家乃是大事,还望施主能三思而后行。” “唔……在下会慎重考虑,既然大师与在下同路,你我便同行去曹溪可好?还有个照应!” “……凌施主若是愿意与贫僧同行,便一起赶路吧。” 莲华无语望天,怎么会被这么个书呆缠上!若是半个月都对着这书呆,莲华非要烦闷忍怒致内伤不可。 是夜,两人一影借住在客栈的柴房,和尚身上自然没有银两,没想到凌云锦也是个穷书生,身上的银钱还不够在寻常客栈的人字房里打地铺,还是借了玄觉禅师的面子才得以有片瓦遮体,不至于露宿街头。 漆黑的柴房里,连昏暗的月光都欠奉,玄觉盘坐在柴房一角,胸膛起伏,呼吸匀称,已然入眠,凌云锦蜷缩在一边的稻草堆里,睡的很熟。 突然,一只苍白的手伸向凌云锦的脖颈,触碰到稻草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扣住后五指缓缓用力,慢慢合拢,凌云锦吃痛惊醒,睁眼看到莲华,双手攥紧了他的衣袖,道:“仙子!是你!” 第五章 玄觉夜半醒来,见那草堆空空,不见了凌云锦,不由蹙眉,更令人担忧的是:莲华竟也不见了。 柴房外面的柳树下,莲华正与凌云锦相谈甚欢。 “你说的仙子长的什么模样?”莲华兴趣盎然的追问。 他本来是打算扮鬼吓一吓凌书呆,让他知难而退,不再跟着他们去曹溪,没想到这书呆非但没被吓住,还拽着他叫仙子,真是奇了! “乍一看,吾以为你是她呢,”凌书呆道,“她眉间也描了一朵朱砂莲,是四瓣,你这个是五瓣。” “哦?”莲华越发觉得有趣。 “你一开口,吾便知道你不是她了,她是位姿容绝美的仙女……”凌书呆一脸向往,复又瞥了莲华一眼,道:“你是男子。” “世间哪来的仙子,莫不是你醉酒生出的幻象吧?” “千真万确!”凌书呆斩钉截铁道:“她要吾随玄觉禅师去曹溪,今日吾果然遇到了玄觉禅师,怎会是幻象!” 莲华嗤笑一声,掫揄道:“可是你瞧那仙女貌美,盼着人家在曹溪等你,成了你一场巫山云雨的好事吧!” “……才不是,吾……吾……读圣贤书之人,怎会有如此邪念。”凌书呆满面通红,正期期艾艾的辩解,抬头瞅见玄觉自柴房里出来,仿若见了救星般扑了过去。 刻意嘘寒问暖道:“大师怎地也醒了,可是夜里风凉,入不得眠?” 玄觉方才看到两人竟坐在一起聊天,心都揪起来了,脸黑的如锅底,这才第一天莲华就暴露了身形,以后可如何是好?! 凌书呆不待玄觉回答,便接着溜须拍马道:“大师果真是得道高僧,修为深厚,功力超群,竟是能以影化形,在参禅时尽守护之责,真是令吾等凡夫敬重佩服!” 玄觉瞥了一眼躲在凌云锦身后,正讨好地笑着的莲华,脸色稍霁,只得谦虚道:“哪里哪里,施主过奖了!” 虽说出家人不打诳语,特殊时刻也要特别对待,此时若是不帮莲华圆这个谎,事情更不知要如何收场。 又赶了一日路,日头西斜。 “不行了,吾走不动了。”凌云锦一屁股坐在地上,说什么都不肯起来。 和尚外出行走,饮食全靠化斋,偏偏这凌书呆此刻记得要有读书人的风骨,不食嗟来之食,迂腐的令人发指。晌午时,玄觉“赠”予他半张面饼,他犹犹豫豫的吃了,这会儿怕已是饥肠辘辘,腹中早空了。 玄觉看看天色,今日怕是无法再赶路了,便道:“施主若是走不动了,便在此地歇歇,贫僧四处走动看看,能否再化些斋饭来。” 这里位居深山,草木茂盛,显然是人迹罕至之地,沿着细细的土路向前,居然有个小小的村落,只有不过二十户人家,个户人家之间有田地相隔,距离颇远。 玄觉轻叩村头一户人家的木板门,半天都没人应声,玄觉以为此户无人,刚欲离开,木门便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隙。 缝隙里露出一双精光闪烁的眼睛,随后有个粗声粗气的男声道:“你想干啥?” 玄觉合掌施了一礼,“阿弥陀佛!贫僧赶路经过贵地,想化些斋饭。” “走走走,老子都没饭吃呢!”说完砰的一下,关上了房门。 玄觉又走了几户人家,竟都不给他开门,玄觉无奈,只得又原路折回。 莲华瞅准机会开口:“我们此刻便接着赶路算了,不与那个无用书呆同行,还能省去好些麻烦。” “那怎么行,凌施主还在路边等着,怎可失信于人,”玄觉神情严肃,“何况他已知你的事,若是他无心告知他人,可如何是好!” 莲华自知理亏,没再言语。 “为今之计,便只有一路上多方照拂于凌施主,等安然抵达曹溪,便请他保守这个秘密,他既是读书人,信奉圣贤明哲之理,定会守信。” “竟无人给大师开门?这些凡夫居然不懂得种福田善根,真是可悲可叹!”凌云锦坐在地上摇头叹息,“罢了罢了,既然如此,吾便去问问可有农家需人代写书信,吾还会写门联对子,兴许能换顿斋饭。” 莲华暗忖,这百无一用的书呆饿急了竟也知道谋生路了。 玄觉眼见凌云锦走进村头的那户人家,想来那个语气不耐的大汉定不会给他好脸色,正暗暗担忧,那书呆竟欢喜地跑回来,道:“大师,你我遇上善人了,这位大哥不仅化给吾斋饭,还肯让吾留宿一晚。” 第六章 那大汉身量颇高,体型健硕,皮肤黝黑,左面额头上有两道半寸长的疤痕,疑似被猛兽抓伤所致,玄觉心想,这人大概是个常年以打猎为生的猎户。 两人一进门,那汉子便生涩的客套道:“寒舍,额……简陋,你们随意、随意坐吧!” 这汉子此刻言语间显得本分朴实,像是常年居住深山,甚少与外面的人打交道的样子,若不是对这双精光闪烁的眼睛记忆犹新,玄觉都要以为刚刚恶声恶气与他说话者另有其人。 木屋的确简陋,只有一张木桌子,几把椅子,用竹帘隔开的里间应是卧房。凌云锦老实不客气的捡了个椅子坐,玄觉施礼道谢后也落座,那汉子说要去准备斋饭,拉开竹帘去了内室,看来厨房也在里间。 过了一刻钟左右,那汉子端了两只茶碗出来,凌云锦却是饿坏了,顾不得礼仪矜持,欣喜起身,上前从大汉手中接过。 “两位先喝点茶水,这茶是自家制的。”那大汉瓮声瓮气道。 凌云锦一听,原来不是饭食,不禁有些失望,转念一想,有茶也比什么都没有强些,道了谢便坐下喝起茶来。 莲华看这大汉前后行为颇可疑,悄声提醒玄觉莫要喝这茶水。 “大师也尝尝这茶吧,自家制的,别嫌弃。” 玄觉无法,只得假意喝了一口,大汉见他喝下了茶,才转身回去内室,半天没有动静。 事情至此甚是蹊跷,此刻却是别无他法,只得走一步算一步,看那汉子究竟意欲何为。 凌云锦突然嚷道好困,便趴在桌上睡了过去,看来那茶水里确实有明堂,玄觉也装作中了迷药,闭上眼睛假寐。 大汉见两人中计,拿了绳子从内室出来,将两人背靠背绑的结结实实,绑牢后正预备起身,冷不防的后脑挨了一棒,不及回头瞧一眼偷袭者是何人,便颓然倒地,莲华扔下手中的木棒,又踢了他好几脚,被玄觉喝止。 之后便是情势倒转,大汉被牢牢绑住手脚,丢在墙边。那迷药甚是厉害,莲华泼了凌云锦一头一脸的水,书呆才悠悠转醒。 莲华转到内室翻箱倒柜地找吃的,只寻到一筐马铃薯还算是可以果腹,遂生火烤来吃。玄觉满脸不赞同的看着面前碗里烤成焦黑色的马铃薯。 “你若觉得‘不问自取即为偷’便不要吃!”莲华拿眼角瞥他,“书呆都吃了!” “唔……”凌书呆嘴里塞的满满的,道:“此人乃是恶人,而非君子,吾不用以君子之道相待于他,大师快趁热吃吧,若是凉了,味道便差了。” “……”玄觉仍是不动。 “爱吃不吃!”莲华赌气似的出了屋子,看月亮去了,今晚的月亮真是圆啊…… 过了一会儿,玄觉也出来看月亮,在莲华身边站定,瞧着人家没有搭理他的意思,只得开口:“回屋吧,那人醒了。” “你是何人?”凌云锦搬了把椅子坐在大汉面前,居高临下道:“吾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加害于我?” “哼!你可知我是谁?”那大汉面目狰狞,似与这书呆有些过节。 “吾怎会知你是哪个?” “呵……我是方茹茹的堂哥方大壮,你不认得我,我可认得你这个负心汉。” “茹茹的堂哥?”凌云锦很是诧异,“茹茹已嫁了旁人,吾不怪她,吾的确比不上秦家少爷有钱有势……” “你还敢怪茹茹,若不是你!若不是你她怎会嫁了秦三那个半百的老头子!” “秦三?”凌云锦眼前浮现出一个须发花白,穿锦色布衫的矮冬瓜…… “半月前,你的家人写信给茹茹,要她不要与你来往,限她三日内嫁与他人,否则我们方家必有血光之灾,第二日秦家的人便来下聘,再一日便来迎娶,那不是娶亲,分明是抢亲!这些,这些都是你做的好事吧!” 玄觉听后不语沉思,莲华听的一愣一愣,这书呆怎能有恁大本事! “怎会如此!吾……吾父母早逝,如今并没有家人!”凌云锦猛的站起身来,急急辩解。 方大壮接着道:“不仅如此,茹茹被抢去后,整日以泪洗面,郁郁寡欢,忽地有一日晕倒在房里,醒来之后竟是失去了记忆,如今连亲生父母也不认得了,你还敢说不是你!不是你让这妖僧施了什么妖法?” 第七章 玄觉挑眉,真是天降无妄之灾,修佛参禅十八载,他玄觉何时被称是妖僧过。南无阿弥陀佛,世人愚昧,我佛慈悲,便不与这被恨意冲昏了头脑的蛮夫一般见识。又不禁暗忖,幸而莲华此刻隐了身形,否则定会狠狠嘲笑于他。 凌云锦已是彻底傻了,迷茫无措地瘫坐在椅子上,听说茹茹嫁了个糟老头对他的打击本就很大,如今茹茹竟是失了记忆,不再记得过往的任何人,任何事,这对此时此刻的她来讲兴许是件好事,但凌云锦实在无法接受,令茹茹沦落至此的始作俑者竟是自己,即便他全然不知情,不可否认他的确是整件事情的核心,一切的一切均围绕他发生、展开、结果。 “没话讲了吧!”方大壮心中抑郁不吐不快,“叔婶看茹茹变成这副模样,怎么肯依,告到了衙门,可叹我们方家没钱没势,县衙不肯开罪秦三爷,只压着状子不过堂。我是个粗人,也是条汉子,怎能看着自家妹子任人欺辱至此,便到那秦家要人,”方大壮双目赤红,十分激愤,“没想到秦三竟二话不说便叫人打我,还派了一群打手守在我家门前,害我有家回不得,只能在打猎时暂住的木屋栖身。” 凌云锦此刻已是听不进任何言语,单是眼睛都不眨一下,木愣愣地坐在那,玄觉看不过,开口问道:“贫僧有一处不解,既然茹茹姑娘嫁的是秦三,该是满城皆知,为何凌施主会以为她嫁与了秦家少爷?” 方大壮冷哼一声,道:“这事儿旁人不知内情,秦三娶茹茹并未操办,人们只知道秦家娶亲,是秦三还是他儿子倒是不晓得。那秦少爷看茹茹貌美,轿子刚进了秦家大门就向自己老爹讨,要纳来做妾室,秦三本是不同意,后来茹茹失忆,秦三不喜,整日眼见她不是哭哭啼啼就是迷迷蒙蒙的就心烦,便暗许了儿子的意。秦少爷对茹茹倒是喜欢的紧,常带她出门散心,城中之人见他二人出双入对,便都以为是秦少爷娶了茹茹。” “阿弥陀佛!茹茹姑娘也算是觅得良配……” “你这和尚说的什么话,茹茹本是秦少爷的晚娘,这……这不是乱了礼法!” 玄觉只得不语,莲华却是受不了了,开口道:“跟了真心喜欢她的秦少爷,总比跟个半百老头强,你这蛮夫竟是比书呆还迂腐!” “这……是谁在说话?”方大壮十分迷糊,这房里可没第四个人。 莲华赶紧禁声,暗道自己沉不住气,幸而此刻凌书呆回过神来,落寞开口:“方大哥,既然如此,茹茹如今过的可好?” “还成,秦少爷对她倒是不错。” “事已至此,方施主为何还要将我等迷倒?”玄觉不解。 “哼!”方大壮满脸鄙夷,道:“叔婶已经状告衙门,凌云锦先是威胁恐吓,后来又不知用了什么伎俩致茹茹失忆,我刚得了消息说衙门的抓捕公文都下来了,结果凌云锦你个懦夫竟然逃了!我今日就是要把你送到官府问罪的!” 这又是什么状况?凌云锦又呆住,自己堂堂读书人竟是成了通缉犯! 玄觉捋顺一下思绪便知:凌云锦那日醉酒后,定是有知晓事情始末之人将他带到荒郊,而后又指点他去曹溪,莫要回去,才逃过一场牢狱之灾。只怕这人便是给茹茹书信之人,也就是此事的主谋。 莲华突然开口:“你能知晓外面消息,可是有人定期来看你?” 方大壮并未留心,未加思索便答:“我弟弟隔天来给我送点儿吃的用的。” 冷不防的又挨了一闷棍,方大壮再次晕了过去,莲华道:“我们快走!” 玄觉:“……” 凌云锦:“……你,你作甚?” “呆子就是呆子,你如今可是通缉犯,我们此刻不赶紧跑路更待何时,你要等官兵来抓吗?这人的弟弟来时自然会给他松绑。你如今别无选择,若想知晓事情始末,只得听那人的指引去曹溪,一是避难,二是解惑。我也好奇,你口中的仙子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那你为何又打他一棍?”玄觉叹息。 “笨!一会儿我们说要走,他怎会不喊!喊来了人,又如何走的掉。” 第八章 浓重的夜幕下,三人沿着山路徐徐前行。 “我们今后便白日里休息,夜间赶路吧!”莲华想着晚间行人稀少,不易被人察觉,若是忽略惹人嫌的凌书呆——明月朗照,星光璀璨,夜空之下,清风之中,可以一直如此刻一般与玄觉并肩而行…… “不行!”出门在外,还是万事小心谨慎为妙,玄觉知道莲华一路上觉得气闷,在安国寺只要四周无人便能时常出来四处走动,而今却不能那般自由了,即便于心不忍,也不能由着他胡闹,“我们已是延误了行程,夜间山路更不易行,如今我们最好日夜兼程,只是晚间已然不便在客栈住宿了,会更艰苦一些,你且忍着点。” 玄觉没应承下来,莲华本是不喜,因着玄觉最后几句,似诱哄似关怀,莲华面色立刻转阴为晴。 凌书呆此刻已像个彻头彻尾的呆子,眼神空洞茫然,没有一丝神采,脚步虚浮,踩进路旁的水坑也不自知,拖着沾满污泥的双脚跟在两人身后。玄觉见他如此只得叹息,莲华也觉得他有几分可怜,便没拿话刺他,由着他继续如行尸走肉一般。 藏蓝色的夜空逐渐褪成深蓝再至淡蓝,终于东方的天空渐白,隐隐透着微红的光,黎明时分的空气分外清新,赶了一夜的路,三人都甚为疲倦。 “累死了!”莲华抬袖一抹头上的汗,天已大亮,气温也高了。 玄觉递给莲华一块布巾擦汗,向前方望了望,透过层层遮盖的树木,隐约可以看见一角屋檐,“前面好像有人家,我们去看看能否讨碗清水喝,也好歇息一下。” 走近了才知道,那只是个小茅草棚子,只有一个木桌,两条长凳,像是卖茶水的地方,此刻棚子里坐了个人,却不是卖茶翁,而是一个着破烂道袍的小道士。 莲华一瞧见棚子里有人,便化作了玄觉的影子。 那小道士手拿一把秃了毛的拂尘,腰板挺的笔直坐在条凳上,双目紧闭,二人走近,他依然不为所动,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在假寐。 “阿弥陀佛!”玄觉宣一声佛号,“贫僧叨扰了。”让凌云锦在对面的条凳上坐下之后才落座。 “三位自便,贫道也是借坐于此,何来叨扰之说。”那小道士仍然闭着双眼,却语出惊人。 玄觉心中一凛,没再言语,莲华却有些沉不住气,他确信自己刚才并没被这道士看见,这人是何方神圣,怎会知晓他的存在! 那小道士猛地睁开眼,眼中流光溢彩,似有繁星舞动,让他一张平凡无奇的脸显的尤其生动。再开口竟是对着凌云锦:“茫茫人海能相遇便是有缘,这位施主一见便知非寻常人,天庭饱满,眉目有神,悟性必定甚高,不知你可愿拜我为师,修习道家法门,累功德得长生?” 玄觉:“……” 莲华:“……” 这位道长年纪尚不足二十,不知是哪个道观的,怕是初次下山游历就惦记着收徒弟了,再看凌云锦那一脸灰白,双目迷蒙,死气沉沉,哪里有悟性了?!收徒弟也该找准对象才是。 没想到凌云锦一听之下,眼中居然焕发出神采,与那天夜里醉酒拉住玄觉袍角时一般,用沙哑的声音道:“道长肯收在下为徒?吾真是荣幸,吾姓凌名云锦,不知道长如何称呼?” “无量寿佛,贫道道号紫阳。” “紫阳道长!”凌云锦竟然像模像样的竖单掌躬身行礼。 玄觉一时阻拦不及,事态发展出乎意料,只得开口道:“贫僧以为,凌施主还未弄清事实真相,既然仍有俗事缠身,修道之事还是等事后再决定为妙。” 凌云锦眸色一暗,低头沉思片刻,道:“大师所言极是,吾仍有要事在身,无论修道还是出家,都不便急于此时。” 紫阳仿佛早就知晓般了然一笑,道:“没关系,贫道可以等,也可以帮施主处理所谓俗事。” 玄觉知道此人不简单,心中生出几分怀疑,没再接话,此刻便静观其变吧! 几人休息了一刻钟,玄觉带着凌云锦起身告辞。 紫阳也站起来道:“三位是要去曹溪宝林寺吧,贫道也是,可以同行。” 玄觉皱眉,没发问也没反对,此人既然知道如此多,他们必定逃不开了,更可能是他在此处就是为了等他们,虽不知这小道士是什么目的,玄觉直觉这人并没有恶意。 “启程前贫道想问一句,那位一直没现身的施主能否出来一见?” 第九章 莲华再也忍不了这阴阳怪气的道士,跳出来道:“你要见我,便给你见见又怎样?你还能将我当做妖怪收了?” 紫阳却看着莲华粲然一笑,道:“怎会是妖怪,贫道有样东西要送予施主。”他将破旧的包袱皮打开,里面是一块褪了色的蓝布包裹,再打开,里面只有一块白色轻纱,质地极好,与这破包袱皮实在不相称。 莲华眼看着紫阳把那块白纱举到自己面前,蹙起眉头道:“给我白布做什么?当上吊绳都嫌短。” 紫阳失笑,稚气的面容显出几分孩子气,开口却还是一本正经,道:“这并非成品,施主稍等。”他俯身在条凳下摸出一个斗笠,取过白纱将帽檐围上,一个雅致的纱帽便成型了,他接着道:“这附近是小镇郊外,空旷无人,施主不用怕被人瞧见,而且今日有雨,天暗无影,进了城施主带上这纱帽便可四处走动了。” 莲华一听之下欣喜不已,玄觉看他立马就要伸手接过那纱帽,适时清咳一声,莲华窥他脸色不善,呐呐的收回手。 紫阳又是一笑,视线在这两人间逡巡一圈,道:“那这纱帽我便先替施主收着,等到用的着的时候再交予施主不迟。” 自从这小道士出现,凌云锦倒是正常了许多,打起精神与他攀谈,谈及前方小镇的风土人情,那道士似是十分熟悉,滔滔不绝,如数家珍。 “这镇子虽小,却占尽了天时地利,依山傍水,西面山上有各类走兽飞禽,药草野菜,临镇的江里还有鱼类虾蟹,滋鲜味美,现在还不是时节,待到入了八月,正好吃蟹黄。一年四季常有,贫道沿那条江一路行来,人家几不可见,只得自食其力捉这小黄鱼烤来吃。” 莲华在前面支着耳朵听,对那听都没听过的蟹黄和小黄鱼心生向往,玄觉察觉到莲华的神情有异,了解他好奇心重的秉性,本就没有持戒的心,若是有人引诱,更会变本加厉的放浪形骸,那还得了!便加快脚步,企图跟那口若悬河的小道士拉开距离。莲华十分顺从的跟着玄觉的步伐,他快莲华也跟着快,可惜还没把那“妖言惑众”的道士甩开,便被他叫住。 “莲施主慢些走,”说着紫阳便追了上来,把纱帽带在莲华的头上,道:“开始下雨了。” 老天像是印证他的预言般,太阳还未被云遮住便开始掉雨点,过了一会儿,风起云重,天色立时暗了下来,雨倒是下的不大不小,不急不缓。 粘腻的雨水湿了众人的衣裳,玄觉恍若未觉一般步履不变,在雨中泰然自若前行,莲华依然紧随其后。 紫阳拉着步履踉跄的凌云锦赶上他们二人,雨水并未浇灭他的谈兴,他继续道:“因着物产丰富,镇中人百姓生活富足,不过还有一个原因便是这东面山上的玉石矿。贫道对玉石不甚了解,听说这矿十年前才被发现,玉石纯净润和,质地出人意料的好,许多王公贵族都以佩戴使用此镇出产的玉器为荣。” 莲华插嘴道:“你把那镇子说的神乎其神,还没讲那是什么镇,隶属哪个州郡。我们刚走过的村落还穷的叮当响呢,怎么这里就富得流油了?!” “莲施主有所不知,这镇子隶属青州郡,也就叫了青州镇,十年前朝廷举恩科,这小镇竟出了个探花郎,家就住在东山脚下,他曾在山里砍柴时捡到一块玉石,因只在书本上见过此物,并不认得实物,只觉得有些像玉,便刻成两条小鱼的当佩饰挂在腰间……” “为何刻成鱼的形状?”凌云锦问道。 “想必是那小黄鱼太过美味,令他念念不忘,如此是为了睹物思鱼。”莲华接口道。 玄觉心道:对那小黄鱼念念不忘的是你吧! “唔……”紫阳道:“也许真是如此,不过那两条玉鱼却铸成了一段姻缘,琼林宴上探花郎腰间的玉鱼掉了一个,恰好被素清公主拾到,两人一见钟情,而后皇上赐婚,成就了一对有情人。” “那玉鱼自此便被奉为是会给人带来桃花运的佩饰,很热销了一阵子,再之后一位玉石师傅见探花郎的玉鱼并非常见的玉石刻成,问了缘由才发现了这里的玉石矿,这镇子也更名为青玉镇,一日比一日繁华。” 第十章 “如今这青玉镇有数十家玉石作坊,更有几家专门雕刻各类玉鱼,慕名而来的青年男女往往会买上一对,送予心上之人,盼得两人能够一生一世长相厮守,白首不离。” 莲华在旁安静的听,心中已经打起了小算盘。 待到几人进入镇子,雨已是停了,天空灰蒙蒙一片,像是时刻准备再下一场急雨。 就如紫阳所言,这镇子果然繁华,主街上的店铺鳞次栉比,因为是雨天,街上的行人不多,酒馆茶楼里却是十分热闹。 玄觉想找一户人家化斋,被紫阳拦住:“贫道尚有些银两,虽是不多也足够我们几人每人吃碗素面。” 玄觉从善如流,凌云锦十分欣喜,要知道这一路上他就没吃饱过,等到热气腾腾的面条摆在他面前,他差点喜极而泣,把他的茹茹和成了通缉犯的烦闷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莲华不需要进食,他趁这几人吃饭的功夫四处观望,果然发现离面摊不远处就有一家玉石店,名曰“瑞玉轩”。 他忍不住跟面摊的店家打听:“小二哥,那家瑞玉轩的玉器如何?” 店小二一甩肩上的毛巾,对这群衣着破烂,一身泥污的客官不屑的很,十分奇怪和尚道士和书生居然能同行,眼前这个更甚,又不是大姑娘,是见不得人还是怎的,带了顶纱帽从进门就没摘下来,不过既然客人问了便只得答:“客官是外地人,这家瑞玉轩是驸马爷的兄长开的店铺,”竖起一根大拇指,“在青玉镇可是顶好的。” 莲华点点头,对这家店很满意,瞥了一眼专心吃面的玄觉,低声问:“那买一对玉鱼要多少银两?” “玉石的质地纯度不同,价格也不尽相同,从五两到五十两的,都有。”店小二看莲华对玉石一窍不通,对他更是鄙夷,借口厨房还有事忙便不再搭理他。 莲华却是有些犯愁,至少也要五两银子呢,上哪儿去弄这么多银两啊! 几人用完了面,正愁这阴雨天里,夜间无法赶路又无处落脚,紫阳便道:“贫道知道东城门边有座山神庙,倒是可以做今夜容身之地。” 玄觉挑眉,姑且认为这紫阳道长就是为了解人之所急才出现的吧!不管是福是祸到曹溪之后,一切谜底便都能揭晓。 莲华一路观察留意,路过一座红灯笼高挂,从里到外透着熟悉的脂粉味的小楼,莲华忽然福至心灵,计上心头。 青玉镇的百姓倚靠东山的矿石发家致富,对这里的山神分外恭敬,这座山神庙的香火也算鼎盛,贡品颇多,紫阳一进门便伸手到香案后面摸了个贡果啃,还顺手扔了一个梨子给凌云锦。 玄觉恭敬地对着山神的泥像行了一礼,道了声叨扰便席地盘坐,入定参禅。 半个时辰后,莲华窥视玄觉他们几人已然入睡,便悄然起身,偷偷溜了出去。 这青玉镇的妓院名字倒是起的文雅,叫“邀月阁”。 脸上抹了厚厚一层粉,嘴唇涂的殷红的老鸨拉着莲华叫嚷:“我要一出悲情戏,把痴男怨女的生离死别,愁苦凄凉写的深入骨髓了才好,”转而又低声道:“妈妈我也是刚得到的消息,听说素和公主病了,已卧床不起许久了,驸马爷日夜不离床榻的照顾,宫里的御医都道是没救了,嗳,真是可怜见的。” “这戏你赶快写出来,我们也好尽早排练上,等到了时候,必然能引人来看,比别家下手早,才能狠狠的赚一笔!” 莲华敛眉低头道:“妈妈真是聪慧,先祝妈妈财运亨通,小生今夜就能写出戏本,只要五两银子便可。” 那老鸨听这话顺耳的很,笑着应了。 一个时辰后,戏本写成了:湖山石边,牡丹亭畔,昨日今朝,眼下心前,似这等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一时间望眼连天,一时间望眼连天…… “哎呦呦,这戏文写的不赖,”那老鸨拉着莲华的手叹道:“小哥儿若是想赚钱,凭你这相貌才气何必给人写戏文呢,这世道变了,不是只有姑娘才能讨大爷们的欢心,”又贴着莲华的耳根讲,“这妓院跟倌馆原也不差什么……” 莲华打断她:“多谢妈妈美意,小生只是路过此地,不会久留,妈妈给了路费,小生还得继续赶路。” 那老鸨只得把五两银子给了他,仍是不死心,最后叮嘱莲华若是改变主意了,随时来这找她就是。 第十一章 青玉镇顶好的玉石铺,瑞玉轩。 “怎么这两只锦袋还要一两银子?”莲华不解。 “我们店的玉器可金贵的很,这锦袋是上好的蜀绣,的确值这个价钱。”小伙计耐心解释道。 莲华用指腹摩挲只一寸长的锦缎,触手柔软滑腻,把晶莹剔透的玉鱼放里面正是合适。 “小哥,我就带了五两银子,你把这玉鱼和锦袋都买给我吧!” “不行不行,掌柜的知道了要骂的。”那小伙计头摇的像拨浪鼓。 “要不……你就给我一只锦袋,你看行不行?”莲华心想,要让玄觉贴身带着这玉鱼根本不可能,只得用这锦袋封好,让他收着。 小伙计的脸皱了皱,四处瞧了瞧,见没人注意他,才低声对莲华道:“罢了,这只就送你,你快藏在袖子里,莫让别人瞧见。” 莲华欢喜的应了,把东西收好,神采奕奕的出了瑞玉轩。 他却不知,那厢玄觉已经发现他偷跑了出去,他们二人相伴相随时日久长,一方凭直觉便能感应到另一方的所在,玄觉恰好感应到,莲华在邀月阁待了一个时辰,正在回山神庙的路上。 雨后的夜晚,无月无星,比寻常夜里更是漆黑一片,幸而已是离山神庙越来越近了。莲华快步向前,猛然撞上一个温热的物体,一抬头便看见玄觉在夜里显得分外清亮的眼眸,登时有些心虚,缩了缩肩膀,后退一步。 “刚刚去哪了?”天黑虽看不到玄觉的表情,莲华从他平板板的语气中还是听出了几分怒意。 “没去哪,就是走走。”莲华小声道。 “说实话!”玄觉此刻已毫不掩饰他的愤怒,口吻冰冷严肃。 “是真的……”莲华讨好的去拉他的衣袖,不想竟被毫不留情的甩开了。 玄觉掸了掸莲华碰到的袖口边沿:“去哪里走走能带着一身脂粉气回来?!” 莲华此时解释不得,分辩不得,便没有言语,只是低头站着。 玄觉当他自知理亏,接着道:“平日里你不愿守清规戒律我也不迫你,可为何你总要留连于秦楼楚馆,即便你不当自己是出家人也不当自己是俗家弟子,也不该像个市井无赖似的出入那种腌杂之地。” 被不问缘由的一通数落,莲华也有些动气:“够了!世间谁人能像无相大师一般,清心寡欲奉行三皈五戒,一心向佛,我便就是烂泥扶不上墙,不劳大师费心说教!”说罢,转身进了山神庙。 莲华随意寻了块地躺下,听门声开合,知道是玄觉进来了,之后便全无声息。有些后悔明明是自己有错在先,刚刚还发那么大的脾气,攥紧了手里的锦袋,另一只已经带在颈上了,这只还没交给玄觉呢。睡意全无又不得翻身,一夜无眠折磨不提。 又是阴雨绵绵的一天,天明的颇晚,莲华趁玄觉还未睁眼之前化作了影子,玄觉亦是一夜无眠,单是在闭目养神,感应到莲华的动静,心下稍慰,莲华脾气一向倔强,此时这样做已是在示弱,不过若是玄觉不叫他,他便不会再现身。 玄觉不由忆起,两人上次闹别扭还是十年前,正值端午节,慧安大师给他们几个小和尚的耳、鼻、头额和面颊上涂了雄黄酒,以避除毒虫、蚊蝇叮咬,驱散瘟疫毒气,莲华对“酒”这种东西十分好奇,非要尝一尝不可,玄觉当然不应,戒酒为五戒之一他怎能应。莲华便哄他道:“雄黄酒是驱毒避邪的,否则慧安大师也不会让你们碰,怎是一般的酒,只是尝一尝,无妨。”玄觉有些动摇了,不过还是拿不定主意。 莲华继续哄骗:“前几天我在坊间听了个故事,说是一只千年蛇妖化成人形,跟一个书生成了亲,一直相安无事,就因为饮了一杯雄黄酒便化了原形,把那书生给吓死了!”玄觉听的心惊胆战,莲华又道:“嗳,你不想知道我是不是妖怪?没准儿我一尝那雄黄酒也能化个形!”玄觉想象了一下,莲华化成黑乎乎的一团影子,自己不动,他却在地上耍酒疯打醉拳的样子,“噗嗤”一声乐了,稀里糊涂的应了,可巧他刚喝了酒便被慧安师傅看见了,没看成莲华化形不说,两人反倒挨了一顿好骂,他倒没什么事儿了,玄觉被罚抄一百遍《大般涅磐经》,两人冷战了许久,最后还是玄觉先松口。 回想起来,莲华的坏脾气便是自那时起被他纵容娇惯出来的,随性而为不计后果的毛病也得一并改了,否则日后遗患无穷,这次定是不能再由着他闹下去。 第十二章 大街上,一位头插钗环,身着罗衫的妇人牵着一个五六岁的孩童,那孩童一直盯着凌云锦瞅,那妇人把他拉远了些,小声叮嘱:“莫要这样盯着人家,不合礼数!” 那孩童朗声道:“娘亲,那个人跟画上的人一样。” 妇人美目一瞟,见凌云锦蓬头垢面,一身污泥,暗道这等人怎会跟画上的人一样,拉着那孩童快步走开了。 “画上的人”四个字直击凌书呆的心脏,他顿时觉得脑中木然一片,呆呆的立在原地,忘了这是在街上也忘了赶路,玄觉与紫阳合力把他拉走,到了城门前,他们果然见到凌云锦的画像就挂在墙上,几个士兵手里也拿着画像,在对出城的人一一排查。 凌云锦已是站立不稳,随时都要倒下,全靠玄紫二人支撑,二人把他搀到一个无人巷弄,让他坐下镇定一下。 镇定之后,凌书呆灵魂归窍,却又有新麻烦:“吾……吾该如何是好?呜……” 一见凌云锦掉眼泪了,玄觉紫阳皆束手无策,这大男人哭的稀里哗啦的,脸上的泥污被泪水一糊越发显得脏兮兮。 莲华顾不得在跟玄觉生闷气,大声吼道:“哭什么哭!你不是早知道你是通缉犯,如今不过是见了实物而已,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玄觉适时开口:“凌施主不必如此,我们只需想办法出城便可,再赶路时不走官道,便遇不上官兵。” “对啊,你把贫道给莲施主的纱帽带上,便能随我们混出城了。”紫阳说着就要把纱帽往凌云锦头上扣。 莲华赶紧跳出来一把抢过:“你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就他脸上那脏样,把长衫脱了,就跟乞丐一个样了,谁能认出他来!”莲华可不想让这书呆把他的纱帽弄脏。 青玉镇城门前,挑担的货郎,出行的旅人,来往的客商……排了长长的队伍,等待排查。莲华带着纱帽走在前头,凌云锦紧跟其后。 到莲华的时候,果然被士兵拦住,喝道:“把纱帽摘下来!”莲华磨磨蹭蹭的摘下帽子,士兵拿着画像比对一下,粗声道:“走走走!待到凌云锦时,便没再细看,顺利跟着莲华出了城门。 四人走到城郊,才都松了口气,凌云锦畏首畏尾的跟在几人身后,时而神精的向后瞧是否有追兵赶来。莲华看他那个德行就气闷,想着自己还在生闷气,便把纱帽塞到紫阳手里,又化作了影子。 “莲施主与大师近日生了嫌隙?”紫阳八卦的问道,玄觉无奈摇头,这是还差自己主动叫他一次,明明是顶聪慧的人,一钻起牛角尖来,就倔得像头驴,浑身透着傻气。 不能走官道便意味着有钱也无处换吃食,几人一路上只得靠野果野菜果腹。这天竟是碰上一块耕田,田里种的马铃薯和玉米,附近并无人家,看来是某个勤恳能干的庄稼汉特地来这深山开一片地,期得秋收时多得些粮食。 凌书呆在方大壮处吃到过马铃薯的甜头,一听说便奔过去拔,用力过猛竟是拔断了根茎,只带出几颗拇指大的马铃薯,还被摔坐到地上。 “那个不好拔。”紫阳把凌书呆拉起来,把他拔出来的部分又重新埋了回去,然后带他一起去掰玉米,还提醒他每株只得掰一穗,莫要做的太明显。 玄觉袖手在一边旁观,两人正掰的起劲,忽地听到有人喊:“什么人?”接着有悉悉索索玉米叶碰撞的声响,之后有脚步声靠近,紫阳把手里的玉米都塞给凌书呆,让他和玄觉藏好。 那人已来到近前,是个二十多岁的农家青年,警惕的看着紫阳:“你是什么人?怎么在我家的地里?” 紫阳淡定自若的一扬手里的秃毛拂尘,昂首道:“凡人,吾是本山的土地。吾问汝,未经过本土地的允许,汝为何在此山中种田?”那青年愣了愣,没弄明白紫阳说的是啥,缓了好一会儿,才道:“你是神仙?”言语中充满质疑。 “汝不信吾?”紫阳依然淡定道:“吾已令汝的庄稼减了收成。” 这句那青年听懂了,庄稼是他的命根子,他焦急道:“为啥会减收成?” “无知凡人!”紫阳走到凌云锦刚刚拔的那棵马铃薯前,假装用力一拔,青年见到那几颗拇指大的小马铃薯,瞬间崩溃了,跪在地上嚷嚷道:“为何会这样,我每日浇水除草……怎会这样?” 玄觉一头黑线,凌云锦一脸崇拜,幸而莲华现在是影子的形态,他都要笑岔气儿了! “汝仍不信吾?” 那青年声泪俱下道:“神仙!活神仙!你救救我的庄稼吧!” “这座山上的土地庙里多日没有贡品了,汝明日去供奉三个馒头,诚心叩拜,吾便佑你今年的收成。” “好好,我答应!” 紫阳装模作样的朝着那片田地一挥衣袖,可想而知,那青年再拔一棵时便看到个个如拳头大小的马铃薯…… 第十三章 借了紫阳这厮的光,几人吃了顿颇丰盛的晚餐,之后在山中岩石后,勉强能避风处休息。 莲华待几人睡熟,终是现身,蹲在玄觉身旁细细看那张熟悉的脸,多日风餐露宿,玄觉本就瘦削的面颊都有些凹陷了,眉目越发深邃,轮廓分明,原来终日在禅房养出的一身白皙皮肤也被晒成健康的小麦色,莲华有些心疼,抬手想碰碰他,犹豫了许久,仍是放下,将一直藏着的锦袋拿出来,小心的挂在玄觉的腰间。 “这是什么?” 玄觉突然出声把莲华惊了一跳,抬眼便对上清明的眸子,莲华幡然醒悟,这和尚分明是在装睡,有些气恼也只得按捺,别别扭扭道:“捡来的,你贴身收着,莫弄丢了,没准儿失主会找来要回去。” 玄觉疑惑的看了莲华一眼,见莲华不看他,便低头摆弄腰间的锦袋,锦布被缝的严严实实,里面像是有颗颇有些分量的石头,却是打不开,莲华在一侧紧张的偷看他动作,见玄觉发现打不开便没执着,才终于放下心来。 锦袋口是他用发丝缝上的,里里外外缝的严严实实,以免被玄觉发现里面的玉鱼,想来那行为十分可笑,自己竟如闺中姑娘般穿针引线,只是那一针一线的情意不能示人罢了。被缝起的是玉鱼,也是莲华的心,世人求的不过有生之年,相伴相守白首不离,他与玄觉定会相伴相随,一生一世,一双玉鱼藏着莲华的一世情意。 闹了几天,莲华终于不再别扭,玄觉十分欣慰,亲切唤他道:“莲儿,再过一日我们便可抵达曹溪。” “唔……早到早好,凌书呆的事便可以讨个说法,慧安大师要你办的事……嗳?”莲华突然想到,“慧安大师究竟要你来曹溪宝林寺办何事?”当时只知是觐见慧能大师,莲华不曾细想,如今想来,这说辞不免有些牵强,如此不远千里,劳碌奔波,怎么说也该是关乎安国寺的大事才对。 “师父不曾告知,当日是玄策师兄传信,只说见了慧能大师便可知晓。” 又是到了曹溪便见分晓,所谓禅意,便是如此玄乎其玄的事物,这些得道高僧最会使这套,变着法儿的折腾晚辈。 曹溪街头,人来人往,凌云锦忐忑的目光在每一堵墙面上游移,竟没发现他的通缉令,渐渐挺起了腰板走路,暗忖仙人指路果然不同凡响,到了曹溪他便安全了。 几人在路边的茶摊落座,听见邻座一面容猥琐的男子刻意压低声音道:“听说了吗?伊人香的花魁今晚要游灯会呢!” 又有好事的接口:“对了,今儿是七夕,在伊人香见画桥姑娘一面就得十两银子,若是在灯会上能瞅上一眼,那可赚大了!” 那几个男子又顺着话题说伊人香的女娘如何,红巷的暗娼怎样,然后便是嘻嘻哈哈不怀好意的哄笑…… 莲华未显形,静静的在一旁留心听,他一直随玄觉在寺庙生活,整日里见的便只有秃头小和尚与老和尚,对男欢女爱的好奇一如美酒。年纪大些了,他虽然也常常趁着夜色去花街柳巷逛上一遭,却一直不得要领,世人讲的春宵梦短,巫山云雨是怎么回事,他仍是不甚晓得。 月满西楼有位姑娘提点莲华,这等事要亲自体会才知其中滋味,像他这样,只是在青楼里吃吃酒,讲讲笑话,一辈子也不会晓得。 还赠他几本名为《春宫图》的书册,他大略翻了翻,见只有男女之间如何行事,然而他和玄觉都是男人,在邀月阁时那老鸨倒是提过“倌馆”,不知曹溪有没有…… 莲华还在神游,玄觉知道他对这等话题甚感兴趣,起身对紫阳与凌云锦施了一礼,道:“近日来诸事繁杂,多谢二位一路照拂,不知到了此地,二位作何打算?” 凌云锦一派茫然,还是紫阳开口:“贫道在此地无处落脚,想必凌施主亦是如此,能否劳烦大师捎带我们二人去宝林寺投宿。” 玄觉早已料到如此,点头应了。待到了宝林寺山脚下,玄觉忽地停下,肃然道:“贫僧有个不情之请,还望二位答应。” 紫阳莞尔:“可是要我们为莲施主的事保密?大师放心,贫道不是嚼舌之辈,凌施主如今自顾尚且不暇,断然不会泄露此事,大师尽管放心便是。” 玄觉有些讪讪,听他如此讲,反倒是自己小人之心了。 第十四章 曹溪宝林寺,乃是慧能大师开山传法之地,林木葱郁间可见深山古刹,殿宇巍峨,进寺又见雕梁画栋,飞檐涂金,寺院幽静,香烟缭绕,往来穿梭的小沙弥或手捧经卷,或怀抱香炉,奔波不停。 “玄觉师弟请跟我来,”一位玄字辈的师兄领着几人入内,“今日早起时师父还念,算着师弟在这几日便到,不想竟这般快。” “一路未行官道,走的山路,便比预计要早到几日。” 师兄为三人各开了一间客房,为几人方便着想特地选了三间左右相邻的房间,把紫阳和凌云锦安顿好后,师兄又对玄觉道:“一会儿着人给你送些清斋素茶来,你且在此休息整顿一番,晚间再去拜见师父。” “有劳师兄了!”玄觉合掌道谢。 过了一刻,果然有小沙弥来敲门,送来一碗斋菜,两只馒头,一壶清茶,那小沙弥刚走,莲华便跑出来在房里四处打量。 “宝林寺果然财大气粗,这客房比你们安国寺大出了一倍,”莲华拨弄了一下素色床幔,“这料子甚好,比你床上的薄布厚实。” 玄觉道:“宝林寺是百年古刹,昔日禅宗五祖,弘忍大师的道场便建在此寺,几十年来一直深受皇家礼遇,多次修葺扩建,如今六祖慧能大师将禅宗顿教发扬光大,多方僧俗道友慕名前来曹溪宝林,名气大盛,怎是我们安国小寺可以相比。” 莲华不置可否,在玄觉对面的椅子上坐下道:“晚间你便去见慧能大师?” 玄觉嗯了一声,埋头吃饭。 “谈佛论道甚是无趣,我便不同你去了吧!”莲华商量道。 “不行。”玄觉头都没抬,果断不答应,这人一刻不盯着便不知会闹什么幺蛾子出来。 “今日是七夕,你知道七夕的典故不?传说有个叫织女的仙女,偶然下凡遇见了一个叫牛郎的青年,两人互生恋慕,私定终生……” 玄觉打断他:“出家人当六根清净,莫言俗世爱恋情仇。” 莲华顿住,愣了一瞬,自嘲一笑,又接着道:“那便不讲七夕的典故,反正今日街上会有灯会,猜灯谜,赏花灯,好不热闹,我留下也不会定心听你和慧能大师谈佛法,你便让我去瞧瞧吧!” 玄觉心知莲华是惦记着今日在街上听说的那位花魁画桥姑娘,他倒是不会起色欲邪心,只是遇见这种热闹场面,总要去凑个趣,若是不答应,也留他不住,他自己跑了玄觉也无法,只得松了口:“早些回来。” 曹溪凤台街,两排几丈高的竹竿挑着各式各样的花灯,远远看着便是耀眼一片,把这凤台街照的亮如白昼,街上人头攒动。少年趁着人多偷偷牵过身旁少女的手,书生捧着哪个大家闺秀题在灯上的谜语冥思苦想,姑娘在河畔放写着心上人姓名的花灯。 莲华瞧着热闹非凡的街道,竟认不出这是早上来时走过的那条街,眼见着少女羞红了桃腮却不忍挣脱,闺秀将谜底从绣楼抛下砸在书生头上,有好事的专去挑河里的花灯,大声念出上面的名字,惹得姑娘一时娇骂,一时哄闹。看着旁人打情骂俏,莲华心中几分嫉妒,几分艳羡,终抵不过十分落寞。 熙熙攘攘的人群忽地散去两边,有人道:“来了!来了!” 莲华被身后的人流匆匆推向一旁,再抬头,只见一顶八人抬的白绸小轿远远驶来,轿子四角系了铜铃,一摇一摆间便发出叮叮当当的细碎声响,待行的近了,还能嗅到异香浮动,众人不自觉的屏住呼吸,喧闹的街市霎时静了下来。 毋庸置疑,这轿子里的便是画桥姑娘了,忽地,那轿子停在了莲华面前,随侍的一个翠衫丫头朗声道:“画桥姑娘今日出了个灯谜,能猜中者,可与画桥姑娘赏灯饮酒,共度良宵。”语毕,便有两个小厮,将一个鼓面大的巨型灯笼挂在竹竿的最顶端。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哗然,画桥姑娘熟通音律,又画的一手好丹青,在伊人香是卖艺不卖身的,往日花魁初夜定会由妓院卖红标,价高者得,今日竟只是猜中灯谜便可抱得美人归,全城的男子都伸着脖子瞅那大花灯,只见那纱灯制作精巧,烛光透过薄纱,映出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图画,想必出自画桥姑娘之手,飘逸的柳字题曰: 心地含诸种,普雨悉皆萌。 顿悟华情已,菩提果自成。 自诩有几分才气的书生,都在暗自琢磨,七嘴八舌的道:“这诗句不俗,似暗含禅意。” “确实似是佛家偈语,寓意悠远。” “说的像是道法自然,浑然天成,嗳?究竟打的什么谜?” 那翠衫丫头有道:“姑娘说,能猜中这灯谜的寓意便可,诸位可以一试。” 莲华也被勾起了兴致,这灯谜内蕴佛法道心,竟是个姑娘家出的题,真是有趣。 好一会儿,仍无人敢试,终于一锦衣男子向前一步道:“依小生愚见,谜底定是佛语,便抛砖引玉,姑且为诸位探探路,”引的众人忍俊不禁,却是缓和了气氛,“谜面有万物众生,我便猜谜底是:一切众生,皆有佛性。” 莲华点头,心道这书生倒是猜对了方向,果然,翠衫丫头传画桥姑娘的话道:“姑娘说,公子见解颇准,从您的答案可知公子为人大度,胸怀广阔,必是德行高洁之人,只可惜未猜中谜底。” 那锦衣男子微笑摇头,拱手为礼后退下,又一位着碧青色长袍的青年上前一步,直截了当道:“心无所缘,爱见是生。” 这次画桥姑娘未令人传话,清灵如黄鹂般的美妙声音透过轿帘传来:“公子心思缜密,真知灼见令人钦佩,只是这并非画桥心中所想。” 第十五章 莲华略一思索,心中已有答案,正要上前,忽地听见有人道:“在下知道谜底。”声音有些耳熟,莲华循声望去,那人竟是凌书呆。 凌云锦此刻已经把自个儿整治干净,不再是满身泥污,也不知他在哪寻来的束发带,一头发丝半束,缎带飘逸,竟也有几分翩翩公子的味道,只可惜骨子里带着的穷酸气儿如何都挡不住。 人群中有人嗤笑,有人不以为然,凌书呆与之前两位衣着气质皆相差甚远,世人好以貌取人,本是常情。翠衣丫头传画桥姑娘话道:“公子但说无妨。” 凌书呆施施然拱手为礼,谢过画桥姑娘后才道:“此乃佛门偈语,谜面的意思是:佛法犹如时雨,普润大地;世人佛性,譬如种子,遇兹沾洽,悉皆发生。承佛旨者,决获菩提。依佛行者,定证妙果。” 一字一句,声如洪钟,掷地有声,人群中的嗤笑声渐渐低了下去,初始时轻视他的人也开始正眼端详这个不起眼的书生。莲华刚刚未曾留意,此时看凌书呆侃侃而谈的神情姿态,与往日的畏缩委顿大不相同,竟有种难言的凛然气质,倒是与论法时的玄觉有些相像了。 又听凌书呆接着道:“此偈语的寓意便是:其法无二,其心亦然。” 莲华险些便要拍手称妙,凌书呆的答案与他不谋而合,佛法没有二法,心也没有二心,这句是讲修道者对佛法的虔诚不渝,奇妙的是,它更像是情人间互诉衷肠时讲的誓言,引人无限遐思。莲华暗叹,能想出如此谜面的画桥姑娘想必也是个性情中人。 翠衫丫头探头到轿子里,过了好半晌,才道:“姑娘问公子高姓大名?” 凌云锦眼神显出几分茫然,翠衫丫头提高音量又问了一次,他才恍然,知道是在问自己姓名,便呐呐道:“在下……叫……叫凌云锦。” 莲华心中警铃大作,刚才凌云锦一番与平时判若两人的说辞,浑似被神怪附身了一样,现在竟又恢复如常,他来曹溪便是有所谓“仙子”的指引,从茹茹姑娘忽然嫁与他人,然后是仙人指路,直到今日……如此大费周章,将凌书呆一步步引入设好的局里,如今凌书呆已然入局,看来那位始作俑者就要现身了! “凌公子猜中了画桥姑娘出的灯谜,姑娘请凌公子到伊人香后园阁楼赏灯饮酒。”翠衫丫头语毕,便又有一八台小轿停在凌书呆身前。 “请公子上轿。”轿旁的小厮为他拉开轿帘,搞不清楚状况的凌书呆稀里糊涂的上了人家的轿。 一切发生的太过迅速,却又似乎顺理成章,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两顶轿子已经行的远了, “走了?……这就走了?跟那个书生?”望着纱轿离去的方向,众人这才回过神来。 “那穷酸书生是交了什么好运!” “画桥姑娘莫不是眼神不好,那锦衣青年俊朗不凡,比那书生强百倍!” “那素色衣衫的少年郎更是斯文俊秀,与那穷书生是云泥之别。” “……” 莲华叹气,就算太阳打西边出来,那呆子也不会真得了花魁姑娘的青睐,是福是祸还未可知,与那凌云锦相识一场,不能就这样放着他不顾。此时再去伊人香,莲华却是另一番心境了,嗳!都是那书呆害的。 人流如同潮汐时的海水,退了又涨,复又流动起来,莲华在挤挤挨挨的人群里快步穿梭,不知不觉已经出了凤台街,灯火减少,又逢乌云遮月,四下愈发显得阴暗。 莲华不由得有些焦急,一路跟来,他速度不减,现在已是在小跑,那轿子竟是越来越快,走的路也是愈发偏僻,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定不是要去繁华街市上的伊人香,那人要把书呆带去哪里? 猛然顿足,莲华愣住:那两顶纱轿竟凭空消失了!一瞬间莲华不知自己身在何处,那纱轿是消失了还是从未存在过,竟有些恍惚不清了。忽闻呼哧呼哧的喘息声从后方渐近,莲华瞳孔缩紧,意识到危险临近。 一转身,惊的后退两步:只见一个披头散发形如鬼魅的人影向自己伸出双手…… 那人影扑了个空——趴在了地上,抬头用幽怨声音道:“莲施主为何要躲,害贫道跌了个狗啃泥!” “紫阳道长为何在此处?”莲华今夜惊吓不断,此刻反倒淡定了。 “缘由与莲施主相同,”紫阳看莲华没有扶他起来的意思,便自己爬起来,拍拍身上沾的灰,接着道:“是贫道轻敌了,才会被画桥摆了一道。” 莲华沉吟片刻,道:“道长说过会帮凌书呆的忙,指的便是此事?果然是画桥姑娘引书呆来的曹溪?” 紫阳理了理凌乱的发丝,道:“唔……莲施主说的没错。” 莲华皱眉道:“不对!道长若是真要帮凌云锦,只需阻止他来曹溪,便不会如了画桥的愿,道长非但没阻止他前来,还一路陪同,想来便只有一个原因。” 他语气骤变,言辞凌厉:“凌云锦分明是你早就盯上的诱饵!你等的便是他被设计入局的一刻!” 计谋被拆穿,紫阳不见半分恼怒,反而微微一笑,坦然道:“莲施主果然聪慧过人,正是如此,贫道打的便是这个主意。” 四下一片漆黑,云层越积越厚,怕是今夜明日便会下雨。 莲华寻了一块空地席地而坐,打手势示意紫阳也坐,紫阳从善如流,待两人坐定后,莲华道:“说吧!把你知道的都讲出来,我们在荒郊碰见凌云锦那日,他说指引他的人要他跟随玄觉大师去曹溪,真可谓神机妙算,竟能算准我们走的时辰路线,可为何偏偏选中玄觉?想来无论那人图谋何事,必定与玄觉有关。” 紫阳意味深长的凝视莲华的双眼,见他认真的很,忽地一笑:“正所谓关心则乱,你怎知她图谋之事与玄觉有关,而非与你有关。” 第十六章 城郊莲花池旁,清风亭内,一双人影,一卧一坐,正是凌云锦与画桥。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嬉嬉钓叟莲娃……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一曲《望海潮》唱毕,画桥放下怀中抱着的琵琶,娉娉婷婷向凌云锦走来,身姿婀娜,细腰如柳条轻摆,发如墨染,肌如凝脂,一双桃花眼顾盼间神采流转,眉间一朵四瓣朱砂莲,美而不媚,一抹丹唇如雪上红梅,可谓艳丽绝伦,国色天香。 芊芊玉指轻抚凌云锦的面庞,“好听吗?”画桥柔情蜜意道:“云郎可还记得,你我初识那日,我便是在亭子里弹琵琶,你在旁道:烟柳画桥,人如其名。” 画桥蓦然含羞带怯地缩回手,低眉顺眼的绞着手帕:“那时满园的丫鬟都在呢,真是羞煞人了!” 悄悄抬眼偷瞄凌云锦沉睡的面容,画桥甜甜一笑:“云郎还是如此沉默寡言,这都多少年了,竟是一点儿都没变,那我便再为云郎弹一曲《梅花三弄》,以前云郎也是如此,静静听奴家弹曲,不发一言,却让人心慌的紧。” 画桥俏脸一红,又抱起琵琶弹奏起来,时而急切,时而婉转,如泣如诉,彻夜未停。 “究竟与我何干,你倒是说清楚!”紫阳话讲的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就拽着莲华要回宝林寺。 紫阳故作神秘道:“天机不可泄露!”心里却是没底的很,现下还能瞒的住,之后的事谁又说的准,莲华迟早会知晓,只是不知会从谁口中得知罢了。莲华十分鄙视故弄玄虚之流,如慧安大师,玄策师兄,如今又多了个紫阳道长,摆摆手不再追问。 紫阳执意要尽快回宝林寺,莲华无奈道:“那也不可弃凌书呆于不顾,你好歹也是修道之人,他若是有什么不测,你能否心安?” “凌施主吉人天相,定不会有不测,贫道心安的很。” “……” 莲华转念一想,夜已深了,为免玄觉担忧,他也该早些回去,况且此事的知情者只紫阳一人,看他一脸淡然的德行便是心中已有计较,凌书呆安全无虞,此事又与玄觉无关,他便没什么可担忧的了。至于紫阳讲的,此事与他有关的话不能尽信,谁知那小道士是不是信口开河。 是夜,仍是来时迎接他们的那位师兄将玄觉带到慧能大师的禅房,在房门前顿住脚,道:“师父就在里面了,玄觉师弟进去便可。” 玄觉行礼道谢后,叩门入内。 宽敞的禅房内烛火明亮,只见一位僧人右肩袒露,合上手掌,盘坐于蒲团之上,玄觉有些意外,他的师父慧安大师已是六十岁高龄,没想到慧能大师竟然如此年轻,剑眉英气逼人,双目紧闭,薄唇微抿,超然物外又俊朗不凡。 “永嘉安国寺玄觉?”慧能忽然开口。 玄觉这才发觉自己失礼,忙躬身行礼:“正是,慧能师叔。” 慧能缓缓睁开双眸,一时间玄觉竟有如沐春风之感,那满眼的慈悲,是虚空,是菩提,亦是般若,这才是真正修得至高无上的平等觉悟之心,无余涅盘境界之人,玄觉明白,此刻的慧能已然成佛。 “你可知修道之法?” 这是在出题考他了,玄觉沉思片刻道:“守护心念。” “如此何为心念?” “所谓心念,就是佛所说的非心念,只是名为心念。” “你谓佛法,就是佛所说的非佛法,只是名为佛法?”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慧能微笑颔首:“我果然未选错人,玄觉,你乃是生具慧根之人,我圆寂之后,你可愿继承我的衣钵,传大乘佛法,积不世功德,功德圆满,方可成佛。” 玄觉猛然间被委以大任,又惊又喜,惊的是此事过于突然,喜的是毕生所愿能够得以实现。抚平内心的波澜,玄觉理智道:“师叔,慧根之说,虚无缥缈,我亦不比旁人聪慧,我愿如慧安师父一般,为世人脱离轮回之苦传播佛法,至于成佛之念,不敢妄自猜度。” “自性迷即是众生,自性觉即是佛。”慧能道:“你可知佛之五眼?” 玄觉道:“肉眼与天、慧、法、佛眼并称为佛之五眼,肉眼为化身观世界,天眼为普照三千大千世界,慧眼为量规戒定慧之功,法眼为认识自性空、空性体,佛眼为慈悲众生” 慧能浅笑道:“你可知而今你已是具有慧眼之人?” 玄觉茫然不知,慧能又说:“不久之后,你将具有法眼,最后赠你偈语曰:有情来下种,因地果还生,无情亦无种,无性亦无生。” 第十七章 莲华与紫阳回到宝林寺时已是深夜,寺内院中一片沉寂静默,惟有零星几点烛光恍惚闪烁。 紫阳道:“不知是哪个用功的小和尚仍在参禅念经。” 莲华嗤笑一声:“你怎知不是哪个被罚抄经文的小和尚,迷糊打盹,忘了熄烛火。” “……” 玄觉的房内竟也熄了灯,莲华不悦,这和尚都不等他回来的吗?以前回去迟了,还会出门寻他,现在非但不等他,竟是连灯都不留了,真是薄情寡义! 话虽如此说,莲华仍是念着玄觉连日来奔波劳碌,想是疲累的很了。而后慢慢推门,缓缓入内,脚步轻而缓,生怕吵了他好眠,房内静谧非常,看着齐整未动的空床,莲华愣住,玄觉还未从慧能大师处回来? 定了定神,莲华闭上双目,屏息凝神,感应玄觉的所在,片刻后,心中仍是空空荡荡无一念。 莲华惊诧睁眼:“怎会这样?”十八年来,有玄觉的地方便有莲华,从未有感应不到的时候,莫非是玄觉遇到什么不测?莲华想到此处,有些站立不稳,一手扶住桌沿,不慎打翻了灯盏,灯盏又碰倒了茶壶,茶壶再磕到茶碗,稀里哗啦碎了一地,一如莲华的心境。 紫阳听到声响便奔过来,一见莲华六神无主的样子,也惊了一跳:“莲施主可还好?” 听到紫阳的声音,莲华猛然间醒悟,拽着他的手臂就往外走,急道:“带我去找她,定是那个叫画桥的把玄觉带走了。” 紫阳被拽的东倒西歪:“哎……哎,你说玄觉不在?” 莲华根本不理会他,只是拽着他脚步不停。紫阳无奈,随手扯了张定身符,贴在莲华背上,莲华瞬时便动弹不得。 “呼……”紫阳喘了口气,道:“还好,还好,贫道还担心这东西对莲施主不管用。” 紫阳把莲华扛回屋里,寻了根麻绳把他捆在椅子上,之后才取下定身符,符刚被拿下莲华便拼命挣扎,嚷着要去找玄觉。 紫阳搬了把椅子坐在他对面,淡然道:“玄觉大师不会有事,画桥断然不会捉走他,就算捉,无相大师也不是轻易捉的走的。” 莲华双目赤红,眉间的朱砂莲隐隐泛着红光,紫阳赶紧安抚:“莲施主可是因为感应不到玄觉大师才如此着急?” 莲华眼神闪烁了一下,眉间红光淡去,渐渐冷静下来,缓缓点了下头。 紫阳叹了口气:“无碍的,玄觉大师已具有慧眼,只因你们功力修为相差许多,你感应不到他,他仍是感应的到你。” “修为相差甚多?为何以前不曾如此?” 紫阳一时噎住,自知已然失言,只得呐呐道:“贫道不知,不过画桥决不会对玄觉大师下手,莲施主大可放心。” “你不知?你知道的可多着呢!”莲华已是恢复过来,半嘲讽半质问道:“你究竟是谁?来曹溪意欲何为?” 紫阳沉吟片刻,正色道:“贫道道号紫阳,绝无虚假。来曹溪的缘由不便告知于你,你迟早会知晓,现下还不是时候。” 莲华低头不语,半晌抬起清亮的眸,恳切道:“怎样都好,你可知玄觉在何处?” 世人皆知,宝林寺地处韶山之腰,可在深山密林之中有一七重塔,位于宝林寺后山却是鲜少有人知晓,即便是宝林寺的寻常僧侣也是不知,只有已经修成罗汉者才能解开塔周结界,得以入内。 慧能告知玄觉:这座塔名为“舍利塔”,为达摩祖师圆寂后留下的舍利子守护,因而得名。四周结界只有具慧眼之人才能看见,修成罗汉者才能破解进入,内有佛家典藏珍本无数,俱是禅宗初祖传下的至上法典,用慧眼参详将迅速增进修为,然而,进入之后只有修成法眼者才可出来。 百年来,修佛者千千万万,只有慧能一人有资格入内,历时三年之久,慧能功成而出,传无上佛法,天下苍生得幸。 暗夜里,舍利塔光华无限,塔尖冲天,玄觉于塔前长身而立,白袍飞扬,再走一步便穿过如蝉翼般轻薄透明的结界,不知何时才能出来,亦或一生都被困于塔内。玄觉顿足,想到莲华不知现下在哪,若是知晓他不顾一切舍身入塔,怕是又要跳脚发怒,伸手摸到腰间的锦袋不由莞尔,想来世间繁华无数,没了自己的约束,莲华会活的更自在,再抬眸,玄觉眼中只有坚定心念,毅然再踏出一步,玄觉瞬间便进入结界,舍利塔光华尽敛,一闪即逝。 紫阳掐指一算,时辰已过,玄觉已然入塔,微微放下心来,并不答莲华的话,转到他身后把缚住他的麻绳解开,莲华挣脱麻绳,扳过紫阳的肩膀,大声喝问:“你知道!他在哪?” “莲施主莫要寻了,你寻他不到!”紫阳的眼神称得上慈悲,在莲华看来却是十分残忍。 莲华不再与他纠缠,断然夺门而出,奔向慧能大师的住处,疯了一般的敲门,大声喊玄觉的名字,房内悄无声息,无人应声,四下禅房中的小和尚却是都被吵醒了,以为来了土匪,手持火把奔了出来,还有十几个小沙弥手持木棍将莲华团团围住。 “你是何人?”一位年长的僧人排开众人,上前一步对莲华道。 莲华见是个颇有地位的和尚,像是个说的上话的,泰然答道:“在下莲华,玄觉今日夜里来觐见慧能大师,到此时还未回房,你可知他现在何处?” “你说无相大师?”那僧人一脸崇敬道:“他已修得慧眼,此刻已进入舍利塔,为天下众生参详上乘佛法,实乃苍生大幸。” “舍利塔?在何处?” “阿弥陀佛!”那僧人施了一礼,恭谦道:“贫僧修为尚浅,未生慧眼,肉眼凡胎无缘相见舍利塔。” “……”莲华心道还是没碰到明白人,只得又问:“那么慧能大师在何处?” “师父在后山岩洞闭关……” “莲施主怎的跑到此处!贫道猜到该去何处寻人了。”紫阳适时出现,截断那僧人的话。 第十八章 紫阳说着就要伸手揽莲华的肩膀,莲华侧身一让,抬手抓住紫阳手腕一翻,只见紫阳手上又捏着一张定身符。 莲华面无表情道:“道长又要绑我?”回身让那僧人继续讲,他仍紧抓紫阳的手不放,紫阳面色阴沉,低头不语。 那僧人见此情形,沉吟片刻接着道:“师父在后山岩洞闭关,无相大师出塔之日便是师父出关之时。” 莲华听罢一愣,慢慢放开紫阳的手,忽地一笑:“可是你也不知他们几时能出来?” “阿弥陀佛,正是如此。” 云散,月现,银光漫漫飘洒于天地之间,莲华默默转身,眼中无悲切亦无怨恨,在四周围着的小沙弥纷纷后退,为他让开道路,莲华一步一步朝与人群相反的方向走去,背影说不出的孤单落寞。他需要一个人静静思考,现在他已知玄觉身在何处,并且未曾遇到危险,他不必再担心。只是从今日起,他便不知何时才能见到玄觉,真是应了这句“君问归期未有期”。呵!莲华不由苦笑,舍利塔吗?那和尚竟是从未与他提起过。 不知不觉莲华已走到韶山之巅,夜色中起伏的群山连绵一片,仿佛野心勃勃的庞然魔物,借着夜色吞噬山川大河,草木房舍,令人惊心。初秋风凉,莲华静静迎风而立,衣袂翩然,发丝飞舞,紧闭双目,掩去眼中彻骨的荒芜凄冷,眉间朱砂莲隐隐发着红光,闪了几闪又暗了下去。 永嘉安国寺,慧安大师在禅房念诵《法华经》,心中猛然一悸,想着才过七月,玄觉应是无事,但慧安仍是无法心安,又卜一卦:坎卦第二十九,上坎下坎,是大险之象。慧安醒悟,玄觉此行之后怕是不会再回永嘉了,怎的早没想到,险的不是玄觉而是莲华,璞玉初经雕琢,是会化为美玉还是仍为顽石,不是卜一卦便能知晓的天机,慧安叹息一声,低头再翻了一页《法华经》继续诵读,福祸天定,由他去吧。 莲华在风中纹丝不动,站了整整一夜,直至夜色自东方渐渐褪去,第一缕晨光如娘亲的手,轻抚莲华的眉头,那人板正肃穆的面庞闪现心头,那个被他吓的掉进池里的小和尚,那个甘心被他哄骗挨罚的小和尚,那个因他出入妓院不停说教的和尚,那个于无形中体贴关怀他的玄觉…… 莲华睁开双目,迎着阳光双眼微眯,嘴角勾起一抹笑:“天涯海角我都跟定了你,既然你不知何时出得来,我进去陪你便是,区区一座舍利塔,能奈我何?” 晨钟初鸣,宝林寺的小和尚急急忙忙爬起来,扫地者有之,早课者有之,打拳者有之。紫阳依旧身着那身破烂道袍,手拿秃毛拂尘,背着包袱与昨夜那位叫玄举的僧人道别,两人已走至宝林寺门外,见一人缓步行来,白衣胜雪,纤尘不染,正是莲华。 紫阳此刻见了他颇尴尬,便没言语,待他走近,玄举上前一步道:“阿弥陀佛,昨夜一别,事发仓促突然,施主无恙便好。” 莲华破天荒的还了一礼:“多谢大师记挂,莲华今日前来是有一事相求。” “施主但讲无妨,若是贫僧能力所及,定然相助。” 莲华又是深深一躬,玄举赶紧去扶,起身后莲华道:“在下有心钻研佛法,早闻宝林寺是禅宗五祖宣法道场,心生无限仰慕,寺中藏书阁更是遍集天下佛法典藏,论到藏量之巨,无能出其右者,在下今日便唐突一求:不知能否借住贵寺藏书阁以便潜心修行?” “这……”玄举有些为难,“按本寺寺规,非我寺弟子,不可进入藏书阁。” 莲华猛然一矮身,撩袍跪下。世人常言道:男儿膝下有黄金,莲华更是天地父母都不跪之人,竟是为了进那藏书阁抛却骄傲尊严,坦然一跪。 紫阳瞬时恍然,莲华是想修得慧眼,进入舍利塔与玄觉相见,紫阳忽觉心情十分复杂,这般执着,这般坚定,所谓情比金坚便是如此,他又为何千方百计非拦不可! 玄觉动容道:“施主快快请起,贫僧当不起,”略一思索,“你若执意要进那藏书阁,只要拜入我师父门下,做俗家弟子便可。” 莲华大喜:“算起辈分,在下应称你一声师兄,安国寺慧安大师曾赐我法号‘玄清’。” 紫阳摇头叹息着离去,如今看来,这又怎是他拦得住的,世间事各有因果,前尘往事都可随风飘去,唯有“情”之一字,终究是谁也拦不住,谁也避不开,谁也逃不掉。 秋雨如丝,缠绵于天地之间,滴答叮咛,仿若有诉不完的情,说不尽的意。一场秋雨一场寒凉,青灯一盏,佛经一摞,莲华端坐宝林寺藏经阁的地板上,潜心研读。 “宝林寺后,韶山之腰,舍利塔现,圣人智者……”后面的字迹模糊不清了。莲华合上经文,疲惫至极,抬手捏了捏挺翘的鼻梁,深呼出一口气。 已是第十天了,莲华自小便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十日里昼夜不歇,一目十行,藏经阁里一半书籍佛典都被他读完,只发现一本记载舍利塔的僧人手札,这手札被压在经书最底部,若不是莲华费大气力将它从书架下一点点抽出,怕是永远不会被其他僧人发现,几十年之后便要霉烂碾转成泥了。 第十九章 “哒、哒、哒,”沉闷的叩门声象征性的响了三下,是玄举师兄,莲华随手拿了卷经书摊在那本手札之上,十天来,玄举隔天便会来探望这位突然冒出来的师弟,每次都是稍作停留便又离去。玄举推开楼阁的外门,径自踏上老旧的木质楼梯,年久失修的台阶一经受力便吱呀吱呀的响,好似病重疾患者痛苦的呻吟。 “这经楼果真该重新修葺一番了。”玄举在莲华对面席地而坐,“玄清师弟这两日可好?” 莲华对这位热心肠的师兄还算恭敬,点头为礼道:“还好,劳烦师兄挂念。” 莲华勤念经,苦参禅,十日以来,修为却不曾有甚精进,仿佛有个无形的屏障,如何都突破不了,莲华虽未表现出一丁点的颓唐消极,心里却是愈发慌张茫然。每个日夜都像是在煎熬,莲华不得不怀疑,他若是参不破,玄觉也出不来,是否会这样一复一日,无休无止下去,白昼相思苦,夜晚苦相思。 心思百转千回之后,偶尔听闻夜间的一声蝉鸣,清晨的一声鸟啼,如上苍抚慰人间心灵的低声吟唱,又会使莲华燃起无限希望,世上无难事,只要有心,便无可畏惧。有时会嫌一日过的太快,恨自己仍未参透,一天竟就这样逝去了;有时又嫌一日过的太慢,玄觉天资极高,生具慧根,也许用不了多久便会修得法眼,只要再等一天,再等一天……如此惶惶不可终日,度日如年。 莲华自然懂得修行最忌急功近利,越是急,便越是参不破,却仍是像眼前的飞蛾般盲目又坚定的扑向烛火,即便化成灰烬也毫无顾忌。 玄觉在舍利塔中亦是昼夜不休,他从四岁始读佛经,整整一十八载,自诩阅经破万卷,进了舍利塔才晓得自己竟是那井底之蛙。塔中的上乘佛法,全数刻于墙壁之上,七重舍利塔,每层八面开四门,四七二十八扇门,从任意门入内,所观经文各有不同。 玄觉头三日都沉迷于一层的道法: “贪、瞋、痴称为三毒,它是烦恼之本;戒、定、慧即三学,是对治三毒之法。” “无生者,非先有生,后说无生,本自不生,故名无生。” “禅定者,西域梵音,唐言静虑,觉心寂静。行时、住时、坐时、卧时,皆悉寂静无有散动。” …… 待到第四日,玄觉要进入第二层时,发现有四扇门可以入内,便就近择右首第一扇,又猛然惊觉从塔外进一层时,那扇门面朝正东方,心念电转间,玄觉又下到底层,从北面的门入内,墙壁上的经文内容竟然与之前不同,玄觉再依次从西门,南门入内,壁上经文各异,玄觉惊诧非常,复又赞叹,达摩师祖留下的舍利塔果然非同寻常,此塔内经文轮换变更,蕴含无限道法,堪称神迹,其中奥妙怎是我等凡夫参的透的,慧能大师竟只用了三年便修得法眼,玄觉自愧不如。 合目沉思片刻,玄觉心中依然不能平静,不得不忏悔之前自己太过自以为是,不知深浅,叹息一声,干脆席地而坐,探手取过腰间的锦袋,细细观看上面精致的蜀绣花纹,明显比丝线要粗上一圈的发丝吸引了玄觉的视线。 迟疑片刻,玄觉双手用力,猛的一扯,通体翠绿的玉鱼落在玄觉藏白色僧袍上,紫阳讲的素清公主与探花郎因玉鱼结缘的故事瞬时袭上心头,心脏被猛敲了一记,玄觉本就慌乱的心境愈加乱成一团,只知道目不转睛的盯着袍上的玉鱼,仿佛要将它看出个窟窿来。 “师兄能否给我讲讲道法?”这些时日,莲华还是第一次主动与玄举搭话,玄举有些错愕,惊讶的神色在眼中一闪即逝。 “师父常常教导我们,论法有助修为增进,想来师弟也悟出了这个道理,”玄举一笑,道:“我便给师弟讲一段禅宗往事吧!五祖弘忍大师在决定继承者时,曾让所有弟子作一首偈,几日后,神秀大师先作成,曰‘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众僧侣赞叹,神秀大师是最合适的继承者,五祖却未与置评。慧能师父见了此偈语后,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众僧人惊叹不已,五祖首肯道‘无上菩提,须得言下识自本心,见自本性,不生不灭。于一切时中,念念自见,万法无滞,一真一切真,万境自如如。如如之心,即是真实。’” 莲华半天不能回神,好一句“一真一切真,万境自如如”。 玄举又道:“师父讲的便是,修得清净心,不应当固持声、色、香、味、触、法而生成心念,应该无所执着而生成空灵洁净的心念。” 莲华猛然回神,向玄举躬身合掌行了个大礼,道:“多谢玄举师兄,玄清受益良多。” 玄举微笑颔首,没再停留便告辞离去。 许久许久,玄觉伸手去碰落在袍子上的玉鱼,触指滑腻温润,试着将它拾起,拿玉鱼的手微微颤抖,不由自嘲一笑,这东西又不会咬人,为何要如此谨慎。 将它攥在手心里细细摩挲,想象莲华用发丝把那锦袋封的严严实实的情景,嘴角微勾,心境竟出乎意料的慢慢平和下来,深呼一口气,抬头仰视满壁的经文,也许便要在这塔中了此一生了,还有何事谈得上畏惧,再不迟疑,玄觉将玉鱼上拴着的红绳打了个死结,端端正正的挂在颈上,想了一想,又顺着衣领将玉鱼贴身放置,微凉的触感从喉结滑至胸口,渐渐被玄觉的体温一点点捂暖。 第二十章 “嗳嗳?这位道长你还没给钱呢啊!”面摊的小摊主上前,瘦弱的小胳膊紧紧拽住正欲离开的紫阳不放。 “无量寿佛!”紫阳旋身站定,立单掌坦然道:“施主,贫道观你印堂发黑,面色昏暗,双目无神,便知你近日必有灾祸,惟有破财方可消灾……” 话还未说完便被那小摊主截住:“得得得,你甭跟我说着有的没的,只道给钱不给?” 四周已是围了一圈看热闹的老百姓,有人窃笑,有人悄声议论,都是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上过一次当的饺子摊、馄饨摊、馒头摊的摊主都在那起哄,一个劲儿的嚷嚷,这道士是个骗子,要那小摊主别信了他的话。 哎,时运不济,天不佑我,还碰到个油盐不进的主,紫阳暗叹近日自己倒霉的很。不过紫阳是谁啊,那可是天下一等一的神棍!略微调整了一下情绪便接着道:“上天有好生之德,贫道为你求得一护身符,”说着凭空一抓,手上便多了张红纸,“此符可佑你一生平安富贵,顺利度过眼前一劫,此符在道观求得要六文钱,贫道食你一碗阳春面,可是恰好六文钱?” 面摊摊主忿忿:“你当然知道是六文,在这条街挨个摊子骗吃骗喝七八天了,今儿落在小爷手里就啥也别说了,要么掏钱走人,要么就留下给小爷打杂干活,干满三天,小爷就放你走!” 紫阳眼前一亮,三天,在这面摊打杂就不愁吃喝了,当下打定主意:“嗯,既然施主如此说,便说定了,贫道在这给你干三天杂活。” “……”摊主觉得怎么好像自己也上当了?不过看这小道士已经撸胳膊挽袖子开始拿抹布擦桌子了,他心里稍稍平衡了一些,暗道:所有脏活累活都让他干,好好治治他。 “来客人了瞧不见?!快去招呼!” “那边有客人结账,快点啊!磨蹭什么呢!” “嗳?肉汤面是那位大哥点的,你给哪个端去了?没长脑子啊!” …… 一种施虐的快感在他心里油然而生,从一颗种子缓缓发芽,之后抽枝散叶,逐渐长成参天大树……紫阳暗叹自己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大风大浪都过来了,却在这条小阴沟里翻船,究竟怎么会觉得这瘦弱的小摊主好欺负的?!真是人不可貌相! 黄昏时分,街上行人渐少,小摊主四仰八叉的躺在长凳上指挥紫阳把铁锅、铁架子以及其他林林总总的碗筷收拾齐整,然后放在架车上,小摊主也随后跳上去,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坐好。 紫阳:“……” 小摊主:“怎么不走?推车啊!” 紫阳只得认命,哼哧哼哧的推,小摊主在前面坐镇指挥:“右转右转”,“前面那个胡同转弯”,“嗳,过了那棵大柳树再左转”…… 半个时辰之后,小摊主终于道:“好嘞!到了!”,说着便跳下车,从紫阳手里夺过架车,径直推进一个篱笆围成的小院内,紫阳抬袖抹了把汗,从来没干过这么消耗体力的活,衣服都被汗水浸透了。 “嗳?你跟着我干嘛啊?”小摊主嚷道。 紫阳诧异:“贫道要帮施主干三日杂活,当然要跟着你。” 小摊主大度的摇手道:“不用不用,明儿早上你再去面摊干活就成,家里的活儿不用你做了!”说着关上篱笆门,继续推起架车。 紫阳半天没反应过来,木愣愣的转身往回走。 “喂?”忽地听见那小摊主唤他,紫阳以为他改主意了,要放自己进屋,赶紧回身,又听那人问道:“我叫阿虎,你叫啥啊?” 他下意识的回:“紫阳!” “哦!紫阳,明儿早点去面摊啊!供你一碗阳春面。” “……” 紫阳默默回到面摊的那条街,乌落兔升,夜风渐凉,身上的汗被风吹干,紫阳打了个寒战,选了个视线最好的角落蹲下,以便观察对面街上渐渐热闹起来的曹溪最红的妓院——伊人香。 他已经在这条街上等了半个月了,这段时日,画桥一直未曾露面,不知她用了什么手段,竟也未听说伊人香的花魁画桥不再迎客,紫阳相信她还会回来,便在这一直等,直到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直到被扣在面摊给别人做苦力,紫阳还是在等…… “阿嚏!”紫阳抽了抽鼻子,有点儿着凉了,又没吃晚饭,一个喷嚏使得脑袋一震,紫阳觉得眼前有金星在晃,裹紧身上单薄的道袍,紫阳目不转睛的盯着伊人香的大门,他直觉今夜空气中有一丝不寻常,不得不打起精神,提高警惕。 一条金色的小蛇,从伊人香的门槛上一寸寸爬出来,紫阳晃了晃脑袋,都出现幻觉了,金星变成金蛇了……那条小金蛇堂而皇之的从大门爬出来,灵巧的转了个弯,渐渐爬远。 紫阳猛然惊醒,不是幻觉,那玩意儿一身阴气,恐怕是画桥身边的东西,紫阳果断跟了上去。穿过七拐八弯的巷弄,漆黑一片不便视物,紫阳扯了张符念了个火字诀,那符瞬间被点燃,火光大盛,可以做火把用。 那小金蛇越走越偏僻,紫阳想起七夕那夜被画桥摆了一道,使得便是调虎离山之计:派了个小鬼引他去追,一番打斗,那小鬼却忽然不再纠缠,使了个地盾之法,便逃了。画桥趁机将凌云锦掳走,等紫阳回过神来,画桥已经带着人逃的远了,又追了半日还怎么追的上,这次可大意不得。 想到此处,紫阳停下脚步,考虑是否该回去继续蹲守,守株待兔。那小金蛇竟也猛的停了下来,转回身,在火光的映照下,紫阳可以看清它黑魆魆,鬼气森森的圆眼,一边嘶嘶的吐着鲜红的信子,一边婀娜的向紫阳爬来。 紫阳觉得身上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不由后退一步。 “呵呵……”猛然有一女子的娇笑声响起,声音清脆悦耳,正是画桥,“道长连鬼都不怕,竟然怕蛇吗?” 第二十一章 紫阳辨明来声的方向,骤然出手,手中燃着的道符掷出,在空中飞旋着变成一个硕大的火球,向着东南方飞去。 “啊……” 得手了?!紫阳有些疑惑,那声凄厉的喊叫分明是个孩童,不是女子的声音,莫非他打中的不是画桥?来不及犹豫,急忙奔过去,跑出数百米,一个鬼影子都没看见。紫阳此时才想起,画桥的声音一出现,他便被完全转移了注意,那条小金蛇早就不知去向了。 又白忙了一场,紫阳气喘吁吁的扶着棵大树坐下,饥肠辘辘又头昏脑涨,见鬼的小金蛇就随它去吧,紫阳喘匀了气,觉得浑身无力,八成是起烧了,凉风一吹,冷的牙齿都在打颤,意识渐渐模糊,紫阳觉得自己有点撑不住了,朦朦胧胧的听到有稳健的脚步声走近,紫阳调动所有的感官感受来人的气息,运气当真是不错,不是画桥的同伙,既无鬼气也无妖气,是个凡人,这回有救了。 紫阳费力摸出一张道符,手腕一翻,道符被点燃,夜里行人见到火光一定会靠近,谁知…… “哎呀!妈呀!有鬼呀!啊……” 紫阳还在想哪里有鬼,他怎么没发现,突然觉得头部一阵剧痛,这回彻底失去了意识。 烛火昏暗的藏经阁,一条小金蛇从天窗的缝隙中钻了进去,里面高高矮矮的书架上摆满了佛经,小金蛇寻着烛火的位置爬去,见一白衣男子在一堆零零散散的经书中央半坐半卧,墨发随意披散,如小扇般的浓密睫毛在白皙的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像是睡着了,小金蛇大着胆子又爬近了些,见那人时而眉头紧皱,时而薄唇轻抿,时而嘴角微勾,小金蛇暗叹,这一世他还是这副绝色容貌。 又爬近了些,小金蛇忽然感到一道疾风掠过头顶,下一刻已经被莲华两指捏住七寸,小金蛇无力的随着莲华的动作一荡一荡,心里恨极:这人修为竟如此精进了,想是刚爬进来那会儿便已被他发现,还狡猾的假寐,骗人家爬的近了,再来这么一下!这就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轮回几世也改不了的恶劣秉性。 莲华把小蛇凑到烛台前细细观察,轻轻一笑,道:“我说在这寺里怎么还闻见烤肉味了。”左手食指一挑小蛇耷拉着的尾巴,尾巴尖已成焦黑色,还隐隐冒烟,明显是刚刚烧糊的。 小金蛇被戳到痛处,细细小小的身子明显僵了一下,那死道士的火球好生厉害,幸好自己跑的快,不过还是被烧到了尾巴,眼前这人也是个坏蛋,在人家伤口上撒盐。 “莲儿!” 是玄觉的声音!莲华一愣,以为又是自己幻听,摇摇头自嘲一笑。 小金蛇看他这副失魂落魄的神情就知道有戏,再添一把火,道:“我不在的日子,莲儿过的好吗?” 这次莲华听的真真切切,扔下手里的小蛇,慌忙站起来,环顾四周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玄觉,是你吗?”语气带着七分欣喜,三分小心翼翼。 小金蛇得意的很,甩着烧糊的黑尾巴爬到莲华脚边,仰头道:“傻了吧你,玄觉还在舍利塔里呢!” 稚嫩的童声,配上小金蛇细弱的样子倒也合称,莲华回过神,低头看到趾高气扬的小蛇,瞳孔骤然紧缩,抬手一挥掌风凌厉,小蛇被掀飞撞在墙壁上,又掉在地上连打了好几个滚才停下来,还未喘口气就又被莲华掐住咽喉,提到半空。 冷硬的声音道:“你为何骗我?” 小金蛇见莲华眉间的朱砂莲红光闪烁,知道自己闯了祸,又玩过了头,挣扎着道:“我,我不是有意的,别杀我,呜呜呜……”小金蛇想到自己今晚上没一件事顺利,尾巴被烧糊了不说,现在还弄的一身伤,越想越委屈,开始掉眼泪了。 莲华眉间红光暗了下去,手指一松,嫌恶的随手把小金蛇甩在地上,蹲下身戳它的头,道:“别哭了,说吧,你是蛇妖?来这干什么?” 小金蛇没有力气反抗,瘫在地上抽抽搭搭有气无力的说:“我才不是蛇妖,我是来帮你的,你不是想进舍利塔见玄觉吗?” 莲华挑眉:“不是妖,那你是什么东西?我不用你帮也进得去舍利塔。” 几世轮回也改不了你自大的毛病!小金蛇心道,嘴上还是说:“唔!我知道,凭你现在的修为已经能进去舍利塔了。” 莲华不语。 小金蛇狡黠一笑,低声道:“我还知道你是怕进去之后,与玄觉朝夕相对,终日心猿意马无法修行,修不成法眼。到时你出不来,玄觉修成后却要出来传上乘佛法,依然是分隔两地,不得相见,所以现在你不急着进舍利塔,待到修得法眼再进去,方是万全之策。”说的兴起,小金蛇得瑟的转了个圈,“我说的可对?” “你说的对。”莲华忽然觉得这小东西甚是有趣,身上没有妖气,却有一身森森的阴气,全不似活物。莲华又探手捏住它的七寸,提到烛火上方,威胁道:“说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不老实说就把你烤来吃。” “嘿嘿,寻常的火我是不怕的,你烤吧!” 小蛇一碰到烛火,身体便一寸寸坚挺,最后金光一闪,变成了个金子做的蛇形死物。 莲华一惊,小金蛇化形的姿势甚是奇怪,不是弯曲盘起,也不是直挺挺的一条,而是像是围绕什么物事般微微弯曲,这个姿态十分眼熟。莲华把它放回地上,小金蛇瞬间变回蛇身,活泼的一扭一摆,表示它完全不怕火。 莲华失笑,道:“那你怎么会被烧到尾巴?” “不是被火烧的,是赤焰!”小金蛇忿忿道:“一个死和尚……啊!死道士弄的。” 赤焰,是道家修行者使用的一种火系攻击性术法,曹溪佛家当道,连个道观都没有,怎会有修为如此深厚的道长?难道是,紫阳?莲华蹙眉,若是紫阳曾与它打斗,这蛇定是与画桥脱不了干系。 夜风顺着小金蛇爬来的天窗缝隙灌进藏经阁内,地上摊着的那本僧人手札被风吹的微微翻起,莲华心中一凛,他想起在哪里见过金蛇微弯的姿态了! “你是三世镜上的那条金蛇?” “嗳?”小金蛇大惊:“你怎么知道?你,你还有前世的记忆?” 第二十二章 “什么前世?”莲华挑眉问道。 “啊!”小金蛇自知失言,赶紧道:“你怎会知道我?” 莲华指了指那本僧人手札,里面有几幅图画还依稀可辨,其中一幅便是画的冥界。传说,冥界十八层地狱之下,还有第十九层,那里永远是虚空一片,在无边无际的虚空中有一面可观过去世、现在世、未来世的镜子,称为三世镜。此镜在地底千万年,沾满了冥界的阴冷之气,镜面刻了一条金蛇是此镜的守护者。 那僧人在这幅图下用朱笔做了批注,曰:得三世镜者可知过去未来,度六俗诸天,成不世之功。 莲华最初深觉这和尚是疯了,竟妄想度六俗诸天,即便是已脱轮回的成佛者也未必能度过那三十三重天,何况这三世镜的传说未必是真。眼前那小金蛇还在探头探脑的围着手札转圈,看来地狱第十九层之说竟是确有其事,三世镜果真存在。 “这手札破损的厉害。”小金蛇转了几圈评价道。 莲华嗯了一声,没理会它。 小金蛇仰头天真的问:“你想看它完好的样子吗?” 莲华心里咯噔一下,他怎么没想起来,这小蛇是三世镜的守护者,而三世镜,可知过去未来。 “先不说这手扎。”莲华假装和蔼一笑,桃花眼一弯,万种风情尽在其中。 小金蛇却打了个寒战,赶紧爬远了些,这人它是晓得的,如此明显虚情假意的对它笑,不定藏着什么坏呢! “你躲什么!”莲华又凑近它一些,道:“你是三世镜的守护者,不该在第十九层好好护着三世镜吗?为何在此处?” 小金蛇一听便不怕了,这是套它话呢,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告诉他就是了。 “我是被画桥姐姐带出来的,我在哪三世镜就在哪,守护也不一定非要在那阴森森的地方。” “画桥有这么大能耐!”莲华惊叹,能穿过十八层地狱非佛非仙者从未有过,“她是什么妖怪?” “你怎么总觉得别人是妖怪!”小金蛇鼻孔朝天鄙夷道:“画桥姐姐才不是妖,我还觉得你是妖怪呢,一个影子也能化形!影子妖!” 莲华:“……” 小金蛇一吐心中气闷,开心了不少,道:“你在这藏经阁里连头发都不梳,肯定也不照镜子吧!”小金蛇说着便张开嘴吐出一个小珠子,华光一闪,小珠子变成一面镶金边的华贵镜子,右侧刻着一条小蛇,正是三世镜。 小金蛇殷勤的用脑袋把镜子往莲华身边拱了拱,道:“过来照照。” “此镜可是能照出我的未来?”莲华正色问道。 “唔……”小金蛇晃头晃脑,神情闪烁:“现在不能。” 莲华神情一黯,还是依言向前,镜中映出莲华的脸,除了头发散乱,面色苍白,没什么特别。小金蛇在一旁提醒到:“看你的眉间,那朵朱砂莲。” 英气的眉间那朵莲花的颜色好似比以往更艳丽了,变的鲜红,不对!莲华一惊,一、二……六瓣,以前是五瓣! “看到了吧!”小金蛇道:“随着你修为的精进,这朵莲花的花瓣在增多,等到它变成九瓣的时候,你就成佛了!” “成佛?呵!”莲华可不稀罕,忽然想起凌书呆曾描述过画桥的容貌:她眉间也描了一朵朱砂莲,是四瓣,你这个是五瓣。 “画桥眉间也有朱砂莲?” 小金蛇愣了一瞬,忽地叹了口气,老气横秋道:“眉间朱砂,是心念虔诚的象征,她的莲花却是自己刺上去的,哎!受血气逆行之刑罚,永生永世不得入轮回,又是何苦!”抬首瞧了莲华一眼,道:“你也是,做了这许多,又是何苦!” “想来画桥姑娘也是为情所困,为情所迷,情到刻骨,明知其苦,还是不闻、不问、不思、不见,心心念念的惟有那一人而已。”莲华不知自己为何要对着一条蛇说这些,笑了笑便不再言语。 小蛇忽然严肃道:“我今日来是做说客的!” 秋日清晨,天高气爽,紫阳只觉得耳畔雷声滚滚,挣扎的睁开眼,见一陌生大汉躺在自己旁边睡的死死的,鼾声阵阵,他就是被这鼾声惊醒的,这汉子面色黝黑,脸上还有道长疤,不像善类,紫阳没敢惊动他。悄悄坐起身,感觉头有些疼,抬手一摸,后脑勺处明显鼓了个大包,一碰就疼,虽然有点疼,意识却很清明,看来是不烧了。 紫阳抬眼四处打量,这里看似是个农家小屋,屋外有母鸡咕咕的叫声,依稀还有犬吠声断断续续传来,隔壁像是在炒菜,先是菜下油锅嘶啦一声,几下翻炒之后,香味顺着门缝飘来,嗯,真香,是大葱炒鸡蛋,紫阳的肚子应景的开始叫唤,从昨天中午就没吃过东西。 “大兄弟,小道长,都起了吗?”是一个妇人的声音。 紫阳还未弄清楚怎么回事,便没应声,旁边的汉子也醒了,爬起来应道:“醒了,哎呀,大姐做饭真香!”看紫阳一脸困惑的表情,那汉子摸摸后脑,憨笑着说:“小道长,对不住,昨晚上的事都是误会、误会!” 原来昨晚这汉子正赶路,突然看见树下有亮光,便走上前去,猛地看见紫阳在火光映照下惨白的脸,还以为遇见了鬼,一棒子砸在紫阳的头上,把人打晕之后还一通大喊大叫,邻近的村民闻声赶了过来,拿着灯笼一照,见紫阳一身道袍便知是误会一场,村长做主收留那大汉和紫阳留宿一晚。紫阳暗叹,得给自己算一卦,近日倒霉事一件接着一件,真该破破灾祸。 “小道长怎么称呼?”用完早饭,二人一起离开村庄,这汉子还挺热情,主动搭话道。 “贫道道号紫阳,”紫阳立单掌道:“施主贵姓?” “啊,俺叫方大壮。道长可是去曹溪?俺也去曹溪,找个叫凌云锦的书生。” 紫阳:“……你怎知来曹溪找凌云锦?找他作甚?” “他跟一个叫玄觉大师走的,那位大师便是要来曹溪,俺就是来碰碰运气,没准儿他也跟着来了。”方大壮很感慨,叹息道:“凌云锦差点儿就成了俺妹夫,缘分这东西天注定,他跟俺妹妹就是有缘无分。” 第二十三章 方大壮说,半月前秦三忽染重病,没撑过三日便不治身亡,他这才敢出山回家,可巧的是,他的堂妹方茹茹在秦三死后神志恢复清明,记起了过往种种,也知道在她失忆的这段时间里,秦少爷对她体贴呵护,关怀备至,并且两人已然有了夫妻之实,她相信这便是上天赐予的良缘。 至于凌云锦,茹茹的家人见女儿健康平安了便不再追究,让衙门撤了通缉令,方大壮提起曾在山中遇见凌云锦,当时自己一时激愤还给他下了迷药,后来观他言谈似是不知此事前因后果,又知玄觉乃是永嘉高僧,方大壮很是为自己鲁莽行事后悔,特地赶来告诉他茹茹安好,也给他陪个不是。 茹茹与凌云锦毕竟有过一段有始无终的感情,她托方大壮给凌云锦带句话: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一生中能相遇相知便是缘,相伴相守才是情,愿君早日觅得情投意合,天配姻缘之人。 紫阳叼着方大壮分给他的面饼,听的唏嘘不已,画桥竟是没做的太绝,保得方茹茹一生平安喜乐,也算是功德一件了。 “贫道恰巧知道施主要寻的人在何处,可以为施主带路。”紫阳吃完面饼装模作样道。 “真的!俺还担心曹溪那么大,又人生地不熟真不知上哪找人去,”方大壮大喜:“不过道长怎会认得那书生?” 紫阳一扬拂尘,一字一顿道:“天机,不可泄露!”说完便径直大步向前走去。 方大壮看着他背影的神情更加崇敬,这就是高人,他何其有幸,短短半月就遇见两位高人,那位玄觉大师曾预言秦少爷是茹茹良配,他当时还反驳这有违礼数,如今便应验了,这位道长更是通晓天机的法师,只要跟着他定能很快找到凌云锦。 城郊莲花池,小金蛇趴在荷叶上晒着太阳打瞌睡,一颗莲子飞过来,正击中它烧焦了的黑尾巴,小金蛇哧溜一下钻进水里,半晌才冒出小脑袋偷看清风亭内的美人。 “金儿,出来吧!画桥柔若无骨的倚在亭内的栏杆上,轻笑着道:“秋天了,水里凉呢!” 小金蛇慢悠悠的游到岸边,顺着朱漆的圆柱爬到栏杆上,尾巴顺着栏杆的圆弧耷拉下去,自己回头瞅了一眼,确定看不见尾巴,轻轻吁了口气。 画桥玉指轻点它的小脑袋,叹道:“你呀!姐姐害金儿尾巴受伤,给你赔不是了!”探手到袖子里掏出一个半寸长的精巧金环,“这个给你带在尾巴上,好不好?” 小金蛇一摇一摆的凑过去,吐了吐信子,欣喜道:“给我的?” “嗯,给金儿的。”画桥让小金蛇爬近些,把金环套在它尾巴尖的位置,金环光芒一闪,便贴合在小蛇的尾巴上,刚好盖住被烧糊的部分,亮晶晶的金色与它的鳞片配起来煞是好看。 小金蛇得瑟的来回转圈,爬到画桥手臂上,仰着头问:“好看吗?” “好看!”画桥沉吟片刻,迟疑道:“那人,怎么说?” 小金蛇规矩的退回栏杆上,正色道:“我没想到他的修为竟然精进如此之快。” 小金蛇把昨晚的事详细讲述一遍,并且对莲华讲,他与玄觉今生注定无缘亦无分,禅宗六祖慧能大师已经选定玄觉为他的继承者,待到慧能大师圆寂之后便是玄觉成佛之时。这虽是命中注定却并非不可改,只要莲华答应与画桥联手合作,有三世镜相助便可破轮回,改命盘。 “他可愿意答应?”画桥绞着手帕急问道。 小金蛇摇了摇头,“他既没答应也没说不答应,想来是不信我吧。” 见画桥的神情有些失落,小金蛇又接着道:“现在时候未到,待到被逼上绝路他定会来找我们的。” 画桥心不在焉的点了点头,忽地蹙起柳眉,低声道:“有人靠近!” 小金蛇探头张望,见昨晚拿赤焰烧他的道士与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正往这边走来,奇道:“这里明明有结界,他怎么寻来了?” 画桥拿手帕掩着嘴娇笑:“想来是循着烤肉味找来的吧!” 小金蛇一听之下身子猛的僵住,虽然明知外面的两人看不见,它还是爬到结界边缘,凶狠的朝那道士吐着信子。 “哎……” 紫阳忽闻一声吆喝,转头看,是个年过六旬的老汉,抖着花白的胡子向他们走来,两人赶紧去扶。 “老丈喊我们二人有何事?”紫阳问道。 “你们是外乡人吧,可千万别往那池边走啊,这些日子不太平,好几个过路人都是走着走着就掉进池里了。”那老汉低声道:“都说是有水鬼寻替身呢!” 方大壮听的心惊,往紫阳身边挪了挪,心道幸好有高人在此,不惧鬼怪。 小金蛇在结界里竖着耳朵听,暗忖:还水鬼呢,亏他们想的出来,只不过是结界围着的地方他们靠近不得,都是自己踏进水里去的。 “哦?”紫阳问道:“贫道便是察觉此处有些不寻常才过来瞧瞧,看来是果真有邪物作祟。” 老汉瞪着混浊的双眼上下打量紫阳:“小娃子怎么来曹溪历练来了,我们曹溪信奉佛学道法,有佛祖保佑,即便这池中不太平也未曾出过人命灾祸,你们还是快快离这池子远些吧。”说完便转身离开了。 紫阳:“……” “这里的人竟如此对待大师,真是!”方大壮道:“俺觉得高僧和道长都是高人,没甚大不同,都该以礼相待。大师把那水鬼抓出来吧,好让这些人开开眼,再不敢瞧不起道士。” 紫阳道:“无量寿佛!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他们的误解只在一时,假以时日定会明白其中道理,又何必执着此一时。” 方大壮诚恳道:“道长所言句句在理,肚量宽广,令人佩服。” 小金蛇嗤笑一声,不再理会这装神弄鬼的臭道士,画桥将它带回清风亭内,伴在凌云锦身边坐下,画桥拿过针线接着绣已然成形的鸳鸯戏水图的手帕,小金蛇在一旁静静看。凌云锦仍是多日前的那副模样,双目紧闭,神态安详,微风拂过时只有发丝随风而动,好似睡的熟了。 第二十四章 紫阳循着小金蛇的气息找到城郊,那气息在莲花池旁失去踪迹,微起涟漪的池面看似与往常没有什么不同,紫阳却知道这里存在一股强大力量维持的结界,凭他的修为想要冲破是痴人说梦。 紫阳:“贫道算出施主要寻的人在这莲花池旁逗留许久,要想知道他现在何处,还需施主帮个忙。” 方大壮:“道长请说。” “施主身上可有茹茹姑娘喜爱之物?”紫阳问方大壮道:“珠钗或者丝帕之类。” 方大壮搔搔头,憨笑道:“女孩子怎会把这类东西给兄长,不过俺这里倒是有一样茹茹的物事。” 说着探手入怀,掏出一个木刻的挂饰,形状是只憨态可掬的胖兔子,中间穿着的红绳上头打了个如意结,下面挂了两个小铜铃铛,做这东西的人手法虽甚是粗糙,却可以看出当真是用了心思。 “这是凌云锦送给茹茹的小玩意儿,以前茹茹把它放在梳妆匣里,宝贝的不行。”方大壮顿了顿,又道:“现在这东西倒是多余了,茹茹让俺把它还给凌云锦,让他送给更合适的女子。” 紫阳接过那个木刻的挂件后,让方大壮走远一些,一扬手中的秃毛拂尘,拉开架势示意要开始作法了,方大壮眼神崇敬的在远处观望。紫阳将右手食指咬破,让流出的血滴在木兔子上,闭眼念了个破字诀,把木兔子高高抛起,停在半空,那无形的结界一时红光大盛。 “他使的什么法器?”小金蛇大惊。 画桥看见凌云锦的手几不可察的动了动,心下了然,道:“那不是法器,是个与这一世的云郎心意相通之物,这结界怕是要撑不住了。” 小金蛇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眼看那红光越来越强,担忧道:“姐姐,结界要被冲破了,我们现在走吧。” 画桥不答,起身行到结界边缘与紫阳相对而立,紫阳感觉到结界里气息的变化,闭目敛眉,集中精神以便随时应对,画桥隔着结界抬手轻触于半空静止不动的木兔子,好似要将它握在掌中,只轻轻一碰那木兔子便吧嗒一下掉在地上,耀眼的红光尽数收敛,消失不见。 “怎么回事?”紫阳不曾察觉有另一股力量与他抗衡,刚刚只是一瞬间,木兔子上的法力便消失无踪了。 “大师!”是传音术!画桥在与他说话,“啊!奴家忘了,这一世该叫道长!” 紫阳也用传音术道:“画桥,前尘往事都是浮光掠影,你何苦如此执着,放过凌云锦,也放过你自己吧!” “道长说话好不公道,不放过我的人明明是你!”画桥厉声回道:“是你们这些口口声声讲着要慈悲为怀,却又偏要顺应天道的人,横竖便是容得我罢了。” 紫阳叹息一声,道:“其余的事暂且不提,贫道既寻得此处,你不交出凌云锦,贫道便奉陪到底,此结界毕竟只撑得了一时,你终归躲不了一世。” “我只是要帮云郎将应得的一切要回来,你呢?你是要对他如何?” “前有因后有果,事已至此便无可更改,贫道便是为了阻止你的妄想痴念而来,前世的种种凌施主都不再记得了,他今生有今生的路要走,这一世必会平安到老,你又何必插手!”紫阳道:“画桥,此时收手还为时不晚。” “让我收手,你来阻止我吗!”画桥嘲道:“那个大汉是谁?可是道长为对付我特地找来的筹码?” 想起刚才借用那木兔子的行为实在有些上不得台面,紫阳解释道:“他是方茹茹的兄长,也来寻凌云锦,贫道恰好在路上碰到他,才一路同行。” “那位茹茹姑娘不是已与旁人喜结良缘了吗?还找我的云郎作甚?” “他只是要将此物还给凌施主,然后转告他一句话而已。”紫阳将地上的木兔子捡起,道:“你为了一己私欲,至无辜者的性命于不顾,差点就毁了茹茹姑娘的终生幸福,幸而你能悬崖勒马让她恢复记忆得以与秦少爷长相厮守,姑且也算是功过相抵。” “奴家是为了她好,云郎不该过这种生活,”画桥辩驳道:“他生来便是天之骄子,应当在天际俯瞰众生而不是与个村姑儿女情长。” “你为何如此执着……”紫阳话还没说完。 “小心!”画桥一声惊呼,与此同时,紫阳应声而倒。 方大壮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出于关心轻拍了一下紫阳的肩膀,谁想竟酿成大祸。在施用传音术时,经人碰触后,术法便自动破除,而功力修为低的一方会遭到术法的反噬,紫阳正是一时不察受到法术的攻击,抵御不住便晕了过去。 这可把方大壮吓坏了,开始死命摇晃紫阳,大声嚷嚷:“道长你怎么了?你醒醒啊?” 这种情况谁也没料到,画桥与小金蛇耳语了几句,将结界撤除,自己隐了身形。 凌云锦的声音道:“方大哥!” 方大壮一愣,那声音又道:“方大哥!吾是凌云锦。你别急,道长只是施法过度昏迷了,睡一会儿便会醒来。” “吾在这边的亭子里,茹茹可是有话带给吾?”方大壮这才如梦初醒,起身向清风亭内走去,想了想又觉得不妥,把紫阳半拖半抱的也扶了过去。 “凌书生,你这是?”只见凌云锦在清风亭内的竹榻上半坐半卧,四周被白纱围住,方大壮只能瞧见一个恍惚的人影。 小金蛇躲在层层白纱之后,学者凌书呆的口气道:“吾是被紫阳道长召唤过来的,吾在这里的学堂教书,过的很好,茹茹可好?” 方大壮这才放下心来:“茹茹挺好的,让俺给你捎句话: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一生中能相遇相知便是缘,相伴相守才是情,愿君早日觅得情投意合,天配姻缘之人。” 小金蛇假意沉吟片刻:“吾晓得了,茹茹过的好吾便安心了。” “还有那个木刻的兔子,茹茹让你送给更适合的女子。” 小金蛇无语了一会儿,嗯了一声,算是应了。 第二十五章 紫阳又一次挣扎着睁开眼,这回头倒是不疼也不晕,映入眼帘的依然是一个农家小屋,一个眼熟的瘦小少年在屋子里忙忙碌碌,紫阳还在纳闷这人是谁,他不是在城郊与画桥对峙吗?后来,好像是方大壮拍了他一下,传音术破除,他遭到术法反噬,之后就没意识了…… 少年发现他醒了,瞪着眼掐着腰开始嚷嚷:“醒了?醒了就别躺着了,你还欠小爷六文钱呢!快起来干活!” 提到六文钱紫阳幡然醒悟,这少年是那个面摊的小摊主,叫阿虎,这里应该是上次阿虎没让他进的小院,也就是阿虎的家,不过他怎么会在这里? “紫阳道长可算醒了!”方大壮扛着一个麻袋进了屋,抹了抹头上的汗:“道长要是为了帮俺寻人累坏了身子,俺的罪过可就大了。” 阿虎:“哎!这面袋子怎么能往屋里扛啊,弄的到处都是,快搬到屋外架车上去。” 方大壮喏喏的答应,依言照做之后又折回屋里,开始跟紫阳讲那天他晕倒之后发生的事。 那日方大壮“见”到凌云锦,听他说在曹溪过的不错心下甚慰,把茹茹交代的事都办妥之后,与凌书生告了别,便背着紫阳进了城,紫阳已是身无分文,方大壮身上也没有多少银两,正不知如何是好,便遇见了推着架车在回家路上的阿虎,阿虎立时认出了紫阳,让方大壮背他到自己家里休养,还供了方大壮一碗阳春面,方大壮对此十分感激,一直帮着阿虎忙里忙外。 紫阳听后略一思索,想起那条小金蛇该是会易声术,引他出城的那晚他听到画桥的声音,也应该是这条小金蛇。在那种情形之下,画桥非但没有趁人之危,还帮他到如此地步到是令紫阳颇感意外。 “怎么还没起来!要出摊了!”阿虎在屋外大吼。 “……”紫阳暗叹这讨债的底气就是足,哎!旁的都顾不上了,只得认命,先做工抵债吧! 莲华细细研读摊在地上的手札:“宝林寺后,韶山之腰,舍利塔现,圣人智者……”小金蛇帮莲华恢复了这本手札破损的部分,后面的字可以看清了,曰:“无净三昧,止息杂虑,专注一境,佛者魔者,道无异道,法无异法。” 莲华自言自语道:“看来写此手札的人应是个误入魔道的修行者。” “不!不是误入魔道,云郎不过是道出了所谓佛法的本质罢了。” “是谁?”莲华心中一凛,他不曾觉察有人靠近,猛地抬头,只见一个身着藕色裾裙的美貌女子,向他盈盈福了一福。 “你便是画桥?那么,云郎是……凌云锦?”莲华一见她容貌便心下了然。 “正是奴家。”画桥坦然应道:“这本手札是前世的云郎所着。” 莲华抽了抽嘴角,这本手札的扉页上的印章题曰:“弘云”,竟是与禅宗五祖弘忍辈分相同。 莲华皱了皱鼻子,忽地掩鼻嫌恶道:“你怎么一身血腥味?”猛的一念起:“不对!你……你的气息怎么会与三世镜一样?你不是人也不是鬼?” “奴家此刻的确非人非鬼,只是件物事化形。”画桥忽地莞尔:“与莲华化形略有不同,毕竟奴家是有真身的。” 莲华也不再追问,画却问道:“莲华相信前生吗?” “不信!”莲华果断道:“所谓前生,既不能掌控在自己手中,也没在今世留下任何记忆,凭什么要我相信?” “你不信前生,那你信不信有昨天呢?”画桥又问:“你与玄觉实实在在一起度过的一十八载个春秋寒暑,你信是不信?” 莲华:“我自然相信!” 画桥:“那在这十八载中的每一件事你可都记得?记得玄觉每顿早饭用的什么吃食,每个晚间几点就寝?记得夏日蝉鸣有几声,冬日落雪有几场?” 莲华陷入沉思,久久不语。 画桥接着道:“这一世之中的事情,你都会把它忘了,何况前生?” “那又如何?”莲华挑眉:“今生的我必定与前世不同,前世种种与我无甚关联。” 画桥叹息一声,又问:“玄觉今生注定不能与你在一起,你可信?” 再次听到这句话,莲华不再无措,他眸光一聚,负手而立,迎视画桥询问的目光朗声道:“命中注定之事我不管,这段玄觉不在的时日我已想的很清楚,前世往生我通通不问,就算百般设法,千般算计,这一世拼上所有我也会与玄觉在一起,此时的舍利塔拦我不住,以后的命盘轮回依然拦我不住!” 画桥愣了愣,被莲华决绝的气势骇住,半晌不语,静了片刻,眼眶微红,不由苦笑出声,若是当初她也这般坚定执着,也许便有机会与云郎相伴一生,就算不是一生百年,只是一年、一季、一月也好,之后再遭天谴,堕轮回,她也不会如此刻般后悔,不用费尽心力去弥补挽回,毕竟曾经彼此拥有过,相伴相守过。 “你可愿陪我看看前世的云郎?”小金蛇不知从哪钻了出来,画桥拿起小蛇吐出的三世镜,对莲华道:“从中你也会知道我这一身血腥味从何而来。” 莲华见画桥泫然欲滴的模样,有些不忍,也有些好奇她与凌书呆的过往是怎样的禁忌纠缠,顿了片刻便点头表示同意。 第二十六章 三世镜中一片迷雾茫茫,须臾后,浓雾渐渐散开,只见满镜杏花,枝头树梢一片片花团锦簇,再一刻便嗅到了杏花清香,莲华已然入镜。 初春时节,绵雨初歇,振国将军府的后院遍布假山奇石,草木新绿,杏花映日红,芳草凝露青,池中几尾红鲤追逐嬉戏,暖春芬芳的气息令人心旷神怡。 八角飞檐的凉亭内,姿容绝色的女子身着一袭暖红夹袄,头簪金凤钗,怀抱琵琶眉眼含情,朱唇轻启玉指拨弄,正声色并茂弹唱一曲《望海潮》,那面容正是画桥。 “这是贱内,名唤画桥,不知凡尘的靡靡之音能否入大师的耳!”说话者是个宽肩阔背,身材魁梧的英武男子,谈吐举止器宇不凡,声音低沉不怒自威,带着久经沙场的王霸之气,他便是让匈奴人闻风丧胆的中原第一武将——郎啸,人称“浴血罗刹”。 于亭内石桌旁与他对面而坐的僧人,身着素色罗袍,手持檀香珠串,容貌虽还是凌云锦的清秀模样,眉宇间的气度却与之天差地别,眉如远山,隐含天地慈悲,目似寒星,透着精锐凛冽之气,眉间一点圣檀心,是虔诚,是执念,是佛陀。 只见他薄唇微微开合,淡淡回道:“天籁之音尚不及此,烟柳画桥,人如其名。” 画桥抱琵琶的手不由一紧,偷瞄这毫不避讳直言称赞她的和尚,而今的当朝国师,恰好弘云侧首抬眸与她胆怯的视线相撞,弘云坦然一笑,画桥急忙低头,羞红了一张俏脸。 德元三十九年,天灾不断,连旱三年,半数农田颗粒无收,百姓食不果腹,苦不堪言。万顷草原枯黄,河流溪涧干涸,再也不见风吹草低见牛羊之景,游牧民族为求存活,匈奴首领拓跋桀再次带领六万骑兵进击中原,疯狂攻城略地,期得占领粮富水饶的辽阔中土,如此不仅能够解除眼前之危机,也能永远摆脱自祖辈开始的千百年来一成不变清苦孤寒的游牧生活。 国危家难之际,振国将军郎啸,临危受命率八万中原热血儿郎迎战攻势凶猛的匈奴大军,两军于北疆边境正面交锋,一时间风云变色,黄沙滚滚,战鼓急擂,杀喊震天! 两军将领皆是一马当先,郎啸身披钢鳞战甲,神勇无匹,挥动手中银枪,风声呼呼作响,两匹战马交错而过,郎啸灵巧避开对方砍刀劲气,调转马头,一声爆喝,反手一枪挑中拓跋桀肋下,将他挑翻在地,说时迟那时快不待他蓄力爬起,再一瞬银枪已追至其咽喉! 正所谓擒贼先擒王,得知敌军主帅被擒,我军气势大振,以锐不可挡之势冲杀过去,敌军瞬时大乱,各队将领遥相呼应正待集结整队,忽地狂风骤起,漫天黄沙飞舞遮天蔽日,飞沙走石直击敌方将士面门,加之群龙无首,敌方不消片刻便人马流散溃不成军,我军此役大捷。 世人只道郎将军乃是武神下凡,出战便得上天庇佑,护我疆土佑我河山,有郎将军在一日便不怕匈奴来犯。 无人知晓,在出征前夜,郎啸对此次出征正是一筹莫展,忽闻有一神秘僧人来访,来人直截了当对他道:“我可以助你此战大胜。” 那僧人便是弘云,战场那日,匈奴首领拓跋桀右臂先中弘云射出的一箭,之后才如此轻易被郎啸一枪击中落马,而后的狂风亦是弘云的杰作,漫天黄沙一起,此役胜负已定。 再一月,匈奴新首领拓跋延重新整合部队发动进攻,我军气势高昂,郎啸于军前昂首立马,朗声大喝:“匈奴蛮夫,尔等贼首已死于郎某枪下,仍敢欺我中原无人呼?儿郎们,冲啊!” 声传百里,威慑四方,我军热血儿郎一时群起激愤,冲杀声振聋发聩,郎啸领兵有道,各个将领率队渐成合围之势,一举歼灭敌营主力骑兵,匈奴大溃。 郎啸得胜率众归来,帝都百姓蜂拥而来夹道相迎,都道振国将军郎啸乃是天神佑护的福将,自此“浴血罗刹”之名声望大振。 是夜,郎啸进宫领宴听封之后,弘云问他道:“将军可情愿一生戎马,待到功高盖主之日受人提防牵制,死生由人?” 郎啸闻言眼中精光一闪,透着血气的眸中野心勃勃:“驰骋疆场日久,谁人不想大权在握,只是郎某胸中雄图霸业未得施展,大师可愿助我?” 弘云微微一笑,自己果然未曾看错人,郎啸此人不只是将才帅才,还生具王者之气,既然他称王称霸之心早已有之,何不顺水推舟? 战事虽平,可旱灾不止,正值初春少粮,万民生活困苦,郎啸上书,曰:微臣战后一路行来,随处可见老弱妇孺流离失所,饿殍遍野,如此天灾人祸,我等凡夫俗子一己之力无法抗衡,微臣恳请前去曹溪宝林寺跪求佛祖慈悲,赐我中原大地雨露甘霖,润泽苍生。 帝都至曹溪三千余里,郎啸一身布衣换去了锦绣衣袍,素木簪卸去了金玉冠,不眠不休不饮不食,一步步行了整整三日三夜,沿路百姓闻讯前来,见振国将军一身尘土,面色枯黄,身躯却依然高大挺拔,目光虔诚而又坚定,百姓不禁动容,纷纷追随其后,一传十,十传百,待到行至宝林寺韶山之下,郎啸身后已跟随男女老少已近万人。 郎啸于韶山脚下顿足,回首四顾跟随他的百姓,三日滴水未进,他已近乎不能发声,只闻嘶哑却依旧威严的声音道:“各位乡亲父老大可放心,我郎啸护得住万里河山不落贼手,也保得住万亩良田五谷丰收,此行祈雨一日不成,我郎啸便在佛像前跪一日,百日不成便跪百日,佛祖慈悲定会有感于我心赤诚!” 语毕,郎啸撩袍跪地,再起再跪,如此一步一跪,登上韶山数千石阶,千万民众痛哭流涕,纷纷效仿追随,使至宝林寺前万民朝圣之景蔚为壮观,史无前例。 第二十七章 宝林寺住持方丈,禅宗五祖弘忍大师在后山岩洞闭关参禅,此时宝林寺的当家者便是其师弟弘云。 待到郎啸众人登至韶山,前方便是宝林寺主殿,忽地一十二扇殿门同时洞开,殿前光芒大盛,只见一僧人自万丈光辉中从容走出,素罗袍,圣檀心,正是弘云,他仿若神只一般于释迦牟尼佛像下卓卓而立,眼含无尽慈悲,俯视足下众生。 郎啸率先下拜叩首,道出万民心声:“大师!三年来我朝百姓饱受旱灾之苦,佛祖慈悲,求您解救万民于水火之中!” 在郎啸的带领下,其身后的千万百姓如退潮般依次矮身跪地,皆高呼:“大师求您了!救救我们吧!” 弘云清朗的声音仿若自天际传来:“善哉,善哉!郎将军心念之坚定,热血之赤诚情感动天,我佛亦有所感,因怜众生受战乱之祸,干旱之苦,特命贫僧前来解救尔等。” 只见弘云脚下升起一七色光彩流溢的仰莲座,莲座缓缓浮起,将他驮至半空,万民震惊非常,大呼:“真佛临世!” 众人一边高呼一边自发纷纷叩首。 弘云拂袖一挥,念一句:布慈云兮洒甘露。自东方天际升起大片云彩,先是白云堆叠,风起之后,云层渐厚黑云遍布,很快便成遮天蔽日之势,久违的阴凉令众人且惊且喜。 忽地一道闪电如长龙般划破云层,弘云道一声:龙象蹴踏润无边。接着似龙吟如虎啸般的雷声滚滚而来,万民欣喜不已,盼望了许久的一刻就要到来了! 终于,豆大的雨点打了下来,先是几滴,如上苍悲悯的泪珠,落在人们期盼的面庞上,再之后雨滴越来越密集,哒哒的雨声令众人醒悟过来:下雨了!真的下雨了!真佛显灵了! 所谓权谋计策关键在于人心,弘云便是算准了年事已高的老皇帝定会答应郎啸祈雨之请,算准了百姓定会拥护给他们生机护他们平安的福将郎将军,算准了人心贪婪,欲念无穷。 三日后早朝,皇宫正殿。 弘云身披御赐袈裟,面朝文武百官,怡然而立,道:“法门龙象,使万物众生都得到慈云法雨的润泽,那刻显扬的法音雷雨,会使一切众生都得到无上之觉悟。” 年迈的皇帝与满朝文武恭恭敬敬的听他讲法,皇帝对这位弘云大师敬重非常,自祈雨成功之后,我朝百姓无一不信奉禅宗佛祖,他下令重新修葺曹溪宝林寺,御赐袈裟金钵,尊弘云为国师,正所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风华一时无量。 一场大雨下了三天三夜,久旱逢甘霖,田间山头的野菜开始发芽,众人终于无需再为春日无粮而发愁,朝廷听从弘云国师的提议,特地分发了五百石的春种应农民之需,百姓们感恩戴德欢喜的播种插秧,日子忙碌又幸福。 画桥带着两个提着竹篮的翠衣丫鬟在花园采摘新开的杏花,近日的天气格外的合人心意,夜晚细雨如丝,白日天朗气清,极其适合植被草树春日复苏,被干旱打压了三年,杏花开的张扬大气,肆无忌惮。 春日最初开放的杏花,最适合画桥酿制她拿手的杏花酿,两个小丫头年岁尚小,一边叽叽喳喳嘻嘻哈哈的玩闹,一边摘杏花,花瓣花径都混在了一处,画桥无奈摇头轻笑,一扬手,一抬眸,一张满含慈悲又动人心魄的脸自花丛中闪出,圣檀心一点,红艳胜过满园杏花,画桥不由愣怔在原地。 弘云轻笑一声,捻起无意间落在画桥鬓边的一枚花瓣,喃喃念道:“草木有本心,愿求美人折。” 画桥回过神,自知失态,赶忙福一福身,便提着半满的竹篮匆忙逃走,直跑到假山之后才敢停步,画桥用手背拭了拭发烫的面颊,这才发现自见到那人的脸,心口便开始砰砰跳的厉害,禁不住想回头瞧一瞧的念头,画桥在假山后露出半张俏脸,四处打量一番,只见成片的杏花随风飘零,已不见那人的身影。 说不清,道不明,为何心中会忽的失落起来,画桥一步一步走回与那人偶遇的杏花树下,任由飞舞的花瓣或滑落身畔,或落于罗裙,或落在发间…… 弘云侧卧于软榻之上,他很有种轻易便实现心中所愿的失落感。他修得无上佛法,明明佛眼已开,却依然不识舍利塔,他开始怀疑那传说中的达摩祖师所留之塔是否是真,不断尝试,不断失败,他终于放弃,修习却不间断,直至今日这般法眼得开。 弘忍大师对他期望颇高,论慧根论资质,他都应是禅宗的第六任传人,弘云也坚信这一点,他相信,得世人供奉的神佛也不过如自己这般,通晓天机,呼风唤雨,他要做、也能做天下第一的佛!不是泥塑金身的雕像,而是真真正正,有血有肉,被世人敬仰参拜的佛! 而今他几乎做到了!他是整片中原大地上的神,皇帝都要敬他三分。金银钱财,位极人臣,权倾朝野,名誉地位——世间人所能想到的,所愿得到的,他都已拥有,此时的他不免有些空虚,有些寂寞,有些无聊。 “咚咚咚……”叩门声打断了弘云的落寞自怜,懒得起来,弘云淡淡道了声:“进来,门未拴。” 来人正是郎啸,魁梧的身形晃进内室,如松柏般笔直的立于窗前,弘云感觉屋里的光线都瞬间被遮住,郎啸寻了把椅子自己坐下,熟稔亲密的问候道:“难得大师近日得闲啊!” 弘云虽然还算是借住于郎啸的振国将军府,可他在府中却俨然是主人家的做派,他维持侧卧的舒适姿势不动,懒懒道:“将军才是难得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郎啸低沉一笑:“大师何必明知故问,我来自然是问那件‘大事’!” 弘云也笑:“将军真是心急!” “兵贵神速!”郎啸答的坦然,此时他在百姓中的威望名气都颇高,真正的人心所向之,无人可匹敌。 郎啸又道:“郎某见识过大师的本事,事成之后,您还是我朝国师,您若是有何其他要求尽管提便是!” ……要求,他还要什么?画桥羞红的俏脸在弘云脑中一闪而过。呵呵!怎么早没想到,世人派遣寂寞的方法有许多,最得人心的惟有情爱一事,此刻无趣的紧,为何不一试! 弘云微抬眸,轻飘飘开口:“待到事成,贫僧想要将军平生最爱。” 世人皆知,郎将军不但武力超群更是重情重义之人,平生最爱便是当年出征,途径江南小镇遇见的美貌女子——画桥。 第二十八章 德元三十九年秋收之际,中原大陆自西北至江南皆是五谷丰登,郎啸上书提议:大灾之年刚过,百姓生活尚不宽裕,朝廷应减赋免税,以慰民心。老皇帝在弘云国师劝说之下首肯颁旨,百姓得知后欢腾不已,皆感叹:我朝何所幸,得一郎将军。 夕阳西斜,一天的劳作结束,耕田间、茅屋旁,人们载歌载舞,到处洋溢着欢乐喜悦的气氛。中原百姓这一年过得富足安乐,坊间茶楼的说书人每天都要讲上一段郎啸的传奇故事,昨日讲“郎将军智斗匈奴贼”,今日讲“浴血罗刹守潼关”,明日讲“诚动真佛解灾年”…… 只可惜好景不长,伴随第一场冬雪而来的是可怕的瘟疫,疾病来的迅疾突然又悄无声息,病人最初显现出的只是伤风的症状,单是发烧伴有咳嗽,之后便是高烧不退,人事不知,汤药不进,整日说胡话,即使是年轻力壮的大汉也撑不了半月便不治而亡,中原百姓陷入前所未有的恐慌之中。 街头巷尾的,渐渐有流言道:这瘟疫是自皇城传出来的,不知怎么的,竟然是养尊处优的老皇帝最先染上了病,已经多日未上早朝了,近日来的国家大事都是国师弘云在处理,宫里所有的御医轮班号脉开方子,仍是药石无灵,皇帝年事已高经不起病痛折磨,现今就靠着国师给的灵丹妙药续命。 流言传了几日便渐渐变了味,慌乱久了的人们已丧失了理智,有人道:这瘟疫来的蹊跷,八成是皇室昔日作恶遭了报应,连累无辜百姓受苦;也有人讲:我中原气数已尽,此乃天谴,逃不掉也躲不过。 染病的人每日都在增多,纷纷杂杂的流言只能让万民更加惊慌失措,痛哭流涕的将病死的亲友下葬,被紧张忐忑的心情不断折磨的众人,整日整夜的怀疑下一个死去的人,会不会就是自己! 不管人们心中如何挣扎痛苦,日升日落,今日与昨日的不同,便是又添了几个染上瘟疫的病人。新年到了,巧合或是命定,除夕之夜没有一户人家如往年一般张灯结彩,燃放炮竹,然而也是在这个寂静可怕的夜晚,在皇位之上坐了三十九年的德元皇帝驾崩了。 新年之初,文武百官身穿素稿于皇宫正殿议事,先皇已驾崩,而国不可一日无君,按照祖宗礼法,顺位继承者该是太子。满朝文武在正殿等了整整两个时辰,等来的消息确是太子殿下为先帝侍疾期间,不幸染了疫病,此刻正病重卧床。 消息一出,满朝哗然,几个须发皆白颤颤巍巍的文臣已经站立不稳,瘫倒在地,面上老泪纵横,口里大声疾呼:“莫非真是天要亡我中原!” “阿弥陀佛!”在诸位文臣武将慌乱一团之际,弘云排众而出:“诸位大人,此时是我中原百年来危难巅峰之时刻,请诸位积极应对,莫要沉湎于悲伤哀痛之中,贫僧坚信我中原定会昌盛千年。” 国师的话让大家心里稍定,毕竟此人是真佛临世,既然能够呼风唤雨,又有灵丹妙药给先帝续命,他一定有办法救回得病未深的太子! “国师说的没错!”一个身着从五品官服的年轻官员道:“所谓多难兴邦,战乱旱灾我朝百姓都已挺过来了,秋日丰收时的锣鼓熏天还犹在耳,先帝贤明,储君聪慧,此次瘟疫之劫我朝定会安然度过,请各位大人打起精神,莫要听信流言!” 说话者是今年恩科的状元郎,名唤顾念卿,弘云那时看这青年颇精明干练,今后仕途定能大有可为,便做主让他先在御史台做言官,磨磨他的年少凌厉之气。此刻听他极具煽动性的言辞,弘云挑眉,这人不简单,若是能成为自己一方的人马定会成为一大助力,若不能,还是不要留下隐患的好。 那几位年过半百的大臣看我中原不仅有法力无边的弘云国师,还有如顾念卿一般的热血儿郎,顿悟我朝尚未到无君无臣的地步,都缓回了一口气,互相搀扶着勉强站起身,各自寻了把内侍搬来的椅子坐了,议事才得以继续。 郎啸此刻不便发言,越是敏感的时段他越不该出头。这些时日他也在忙,每日里都在寻找可以成为己方助力的官员,拉拢人心的手段是弘云想出的,对弘云来说是个很简单的东西却是此时众人所需——一枚可以防疫病的药丸。 越是位高权重之人越是贪生怕死,在死亡的巨大阴影之下,这些官员可以不顾君威,不顾操守,“贤臣不侍二主”这等豪言壮语都是屁话!现下他们只求身家平安,更何况事成之后,好处自然是少不了的,既然如此,江山是谁家的江山,朝廷是何姓的朝廷,与他们何干! 古语云:三人成虎。流言的威力从来不可小觑,有心之人会发现,近日来,街头巷尾的百姓们谈论的方向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疫病还在继续,却比之前轻了许多,病死的人越来越少了,但人们心中的恐慌却是与日俱增,这种随时可能丧命的日子何时才能结束。 众人三五成群,讳莫如深的窃窃私语,虽不知此言缘何而起,却被传的好似就是那唯一的真相。据说:只要根除此瘟疫的源头这可怕的瘟疫便会烟消云散,而这源头,便是皇宫里最上头的那位。 人群中有些读过几年书,识得几个字的小哥忽地嚷了一句:“这!这是谋反!” 他旁边的大汉赶忙捂紧了他的嘴,大家都道:德元皇帝在时,病入膏肓,那时的染病者也是如他那般;然而先帝驾崩后,太子殿下的病情稍轻,疫情也就减轻许多,此时的染病者便如储君这般,其中玄妙虽然无人说的清楚,可这,是巧合吗…… 在弘云配制丹药的调理下,太子的病情稍有好转,礼部便开始张罗登基仪式,在国师与振国大将军的守护下,登基大典顺利举行,新帝病弱的身体在祭坛前强自立稳,嘶哑着念完他颁布的第一纸圣旨:崇德元年,国之难兮,家之不幸,瘟疫肆虐,民生凋零,朕定与众位臣民同抗疫病,国之盛兮,时日不遥。 第二十九章 是夜,新帝寝宫之内弥漫着浓重的汤药味,点了满室熏香也遮不住药味。 年轻的状元郎垂首立于御榻之前,诚恳进言:“陛下,微臣决无诋毁朝廷重臣之意,只是此时此刻朝廷不定,万事皆乱,而今政事弘云国师专断,国事振国将军专权,两人向来交好又是众人皆知之事。”稍微顿了顿,顾念卿放轻音量道:“形势如此,陛下初登大宝,不得不防啊!” 身披明黄软袍的青年帝王端正地坐于榻上,明明病弱单薄的好似能被一阵风吹倒的模样,偏偏腰杆挺的笔直,虽然面色蜡黄,精神欠佳,一双清亮的眸子却十分有神,他看着神情出奇严肃郑重的年轻状元郎,不由莞尔:“念卿!” “微臣在!”顾念卿以为皇帝陛下在示意他近前论事,便上前一步,不想新帝忽然起身,两人撞了个满怀。 顾念卿一愣,后知后觉的要退出来,那人的手臂却越收越紧,明明身在病中,稍微用力便浑身颤抖,却仍是固执的不肯松手。 嗅着那人身上隐隐的药香,顾念卿叹了口气,轻轻唤了声:“陛下?” “叫旭哥!”那人撒娇似的用前额蹭他的肩头,身量比他高出一个头的成年男子,做这个动作颇为吃力,却还是孩子气十足的蹭来蹭去。 顾念卿失笑,这人怎么还是这副德行,已是坐在龙椅之上的人了,还跟当年微服出行时耍弄自己的富贵公子一样,既难缠又无赖,病成这样也不安生,又是吃软不吃硬的主,无奈之下还得哄着他:“您已是九五之尊,微臣再如此叫不成体统。” 那人贴的更近了,瓮声瓮气的嘟囔:“就叫一声,朕听听就好。” 顾念卿也不敢用力推开贴在身上的人,只得服输认命,真要叫时竟发现开不了口,分明还是少年时念在嘴边的熟稔呼唤,如今人还是那人,身份却是大不相同了,既不是那个富贵闲人般的潇洒公子,也不是在学堂与自己一起读书的旭哥哥,而是中原朝廷至高无上的天子。 那人等了等,见他迟疑不开口,也体谅他的难处,自动自觉的松了手,乖乖坐回软榻上,摇头叹息道:“朕是实在乏力的紧,否则定要再缠念卿一会儿的。” 顾念卿面上一红,抿唇皱眉,这病来的蹊跷,又难医的很,宫里的御医都瞧不出个所以然来,怎么偏偏那国师的丹药就管用,服了这么久的药,病情只是稍微稳定,不见反复,要说治好却又差得远呢。 “念卿莫要担心,朕无碍的。”年轻的帝王探身向前牵住他的手,顾念卿心中忽地无味陈杂,眼前这人身份尊贵,却也只是凡人肉身,哪能敌得过病痛疾病,染上瘟疫的百姓他也见过不少,病死的不在少数,若是这人,这人也撑不住去了,这家国天下当如何?这中原百姓当如何?自己又当如何? 想的深了眼眶不禁有些发红,顾念卿忙拿袖遮了,清清喉咙俯身拱手道:“陛下请爱惜身子,好生养病,微臣告退了。” “唔……”上首的那人应了声,顾念卿刚转身便听那人掷地有声道:“念卿,你放心!只要我元旭一日还活着,这中原的江山便一日不会变天。” 顾念卿闻言抬头,对上一双清亮含笑的眸,方才心中的慌乱担忧竟莫名的烟消云散了,不由也跟着他笑起来,对啊!有他们君臣在,这中原又如何变得了天! 画桥着一身红纱衣,头插金凤钗,忐忑不安的坐在弘云房内,室内点了不知什么熏香,让她的头越发昏沉,今日之事恍如做梦一般,她像人偶娃娃般任由郎啸派来的下人随意摆布,整整一天她的意识都有些恍惚飘然,她搞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只记得她在窗前绣牡丹时,她的夫君郎啸忽地走进来,拉着她的手问:“画桥,夫君有一事相求,你可愿帮我?” 画桥虽是小户人家的女儿,自小未曾读过什么书,却也知道三从四德的道理,夫君既然开口,她定要应允,便点头答应,然后便看到郎啸笑的欣慰。 之后郎啸亲自为她倒了一杯茶,她诚惶诚恐的接过,画桥知道郎啸从未伺候过人喝茶,今日这是怎么了?再之后发生的事都像蒙上了一层雾,她只觉得手脚都不像是自己的,任由不相识的丫鬟妈子为自己梳妆打扮,直至暮色西合,她被扶进一顶小轿抬到一个熟悉的院落,这里她认得,是那国师的住处。 门声轻轻开合,画桥慌乱极了,意识虽然模糊,眼睛也有些睁不开,她却还晓得此处不是她该在的地方,不知怎么的,这会子竟是如何都发不出声,那人若问起她为何在此处,她该如何是好? 步履从容的脚步声渐近,画桥赶忙紧闭双目,如鼓的心跳几乎耗掉了她仅存的一丝气力。 清凉的手指抚了一下画桥的额头,突然的动作令她惊的一颤,弘云轻轻一笑:“吓着你了?怎么一直皱着眉头,暗淡了这般绝色的容颜!” 独具蛊惑力的声线在画桥心尖上绕了个圈,这和尚话虽少的很,却从不吝啬对她的赞美欣赏,试问世间女子有哪个不爱听褒奖称赞,蜜语甜言。 “嗯?”弘云望了一眼桌上的八角香炉,心下了然,这郎啸真是个绝情心狠的角色,世间的人和物没有哪样是他舍不得的,为使画桥就范竟然给她下了迷药,呵!儿女情长根本入不得他的眼,果然是帝王气概! 他将那掺了迷药的熏香熄了,一边端详画桥俏丽羞涩的面容一边暗自思忖,那日只是一时兴起向郎啸讨了这个美貌女子,当时怀得便是试试情爱一事是否真的销魂蚀骨,世人都道:温柔乡,英雄冢。究竟是怎样的情意缠绵,会令人失了理智倾尽所有的追寻索求,是否如他一心向道的执念一般无二?至于性爱弘云从未有过,也不曾想要尝试,弘云从来都认为精神的愉悦更能令他兴奋非常。 弘云将画桥打横抱起,放置在自己床的内侧,画桥因吸了不少迷药此刻已经昏昏欲睡,对他的动作无知无觉,弘云翻身上床忽地觉得身旁睡着一个对自己毫无防备的可人儿的感觉真是惬意无比,很快入睡,一宿无梦。 第三十章 郎啸也是利用人心的个中好手,自新帝登基以来,他便开始着手运作扩大参与其中的官员,极尽游说之能,利诱之法,只要不是极其忠心迂腐之辈皆被他拉拢过来,崇德元年正月未过,他手中已掌握了一份朝中大员甘愿效忠于他的名单,其中不乏位高权重者与手握兵权者,郎啸得多方助力,得胜之心倍增。 近日每至子夜时分,帝都的百姓都在自家门前翘首以盼,他们在等的是生机!子夜一到,定会有个黑衣人出现在每家每户的门外,那黑衣人自称是郎将军的使者,赠予帝都万民防治瘟疫的灵药。 正所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自古以来哪朝哪代不是得民心者得天下!在弘云看来,民心所向需要的也只是一个引子罢了。 新帝特赐弘云宅邸一座,比振国将军府的豪华气派亦是不相上下,弘云从善如流的搬了过去,郎啸派了一应丫鬟小厮跟着,当晚便趁着夜色把画桥也送了过去,临行前还微笑着叮嘱她,要替他好生侍侯国师。画桥虽然懂的不多,也明白郎啸此举是将她当物件一般赠予他人了,悲伤难过是难免的,也偷偷哭过几回,感叹为何自己出身贫寒,不得夫婿敬重,转而又庆幸弘云国师为人正直良善,多日来都不曾逼迫于她。 “云郎?”画桥将手中捧着的香茶放在书桌上,好奇的探头瞧弘云在画的奇怪图案,“这画的是什么?” 弘云知道画桥未曾读过什么书,加之对她也放心的很,淡然搁置下手中的笔,端过手边的茶杯轻抿一口,含笑道:“这是星云图,你不用知晓。” 画桥美目泛了泛,俏皮一笑,也不追问,她以前便从未过问郎啸的公事,这几日与弘云处的长了,便明白他是个极其温和的人,相处起来轻松又自在,竟是比之以前活泼不少,偶尔行为举止会显出少女般的娇憨可爱。弘云对她满意的很,比丫鬟乖觉,较小厮体贴,又胜在貌美可人聪明伶俐,虽然还未对她生出类似情爱的感觉,但弘云觉得世人毕生所求便是得如此一人长相厮守了吧! 星云变幻无穷,虽然其运行轨迹难以琢磨,可若是掌握了其中规律便能通晓天象地运,越是玄妙之事物便越是易于有心之人利用,然后从中得益。 弘云继续细细描绘图纸,画桥在一旁盯着他俊秀的面容瞧,可谓男才女貌一对璧人,情景安逸静好,美的好似只该画中有,不应人间存。 崇德元年,二月初二,顾念卿下朝后未乘软轿,步行回府,他想沿途看看疫情在民间的境况可有好转。长街之上的景象令他惊喜不已,以前关门闭户的酒楼饭馆竟然又开门迎客了,虽然街上的行人不比以往,此时叫卖的货郎却也不少,帝都好似已然恢复繁华之景。 “顾大人!”忽地听见有人唤自己,顾念卿回身,行人稀少的街上不见熟人,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便举步继续向前。 “顾大人留步!”这次顾念卿听清了来声的方向,街间拐角处,一个须发花白的老道士左手拿拂尘,右手捋须,正面朝自己双目紧闭。 这个老道士往好听了说是仙风道骨,往难听了说便是神神叨叨,若是以前顾念卿必定对这等人不予理会,今日见百姓疫情渐轻,他心情颇好,精气神很足,便打算过去瞧瞧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信步过去道:“老道长叫我?” 那道人终于睁开眼:“贫道敢问大人,现下是何年何月?” 顾念卿蹙眉,新帝初登大宝,明明是臣民皆知之事,妄自谈论算得上是犯了皇家忌讳,他念在此人已是花甲之龄,何况道士嘛,怕是居于道观日久,不问世事惯了的,便细心答道:“今日是崇德元年二月初二,道长可要记清了。” “二月初二,顾大人要记得贫道一句话,”那老道士重新闭目,郑重其事道:“龙抬头,太微垣。春而登天,秋而潜渊!” 顾念卿惊的一跳,一愣之下,那道人竟凭空不见了,四下张望一番,日头正暖,行人匆匆往来,无人注意此处隐蔽的转角,顾念卿可以确定刚才并非自己做了一场白日梦,这位道长应是在预言今日将有重要非常的事发生。 几个孩童自他面前跑过,七嘴八舌的嚷嚷那首应景的童谣:“二月二,龙抬头,大仓满,小仓流……” 顾念卿突地心口一窒,“龙”之一言必定是关乎元旭安危,顾不得官威仪表,他转身向皇宫的方向跑去。 元旭正在御书房批阅奏折,一片人形的阴影投射在桌上摊开的奏本之上,元旭抬头,看清来人,微微一笑,可惜还是抑制不住的咳嗽出声,喘匀了气后才招呼道:“朕当是谁?原来是郎将军!”未曾计较这人不顾礼法,擅闯御书房,元旭笑的热情,如见老友。 郎啸也回他一笑,谦卑却不恭敬的道:“下朝后无事,便过来望陛下一望。看您的气色是一日比一日好了,不过还是应该爱惜身子,莫要操劳为好。” “唔……”元旭微微仰首,坚定从容的眼眸盯着郎啸道:“将军说的极是。不过这家国天下始终是朕的,这份操劳也始终是朕的。” 郎啸不由一愣,看惯了战场厮杀,见惯了命如草芥的他竟然被元旭那尊贵无匹,目空一切的眼神震慑住,那是王者不可侵犯的无上威严,只一眼便会令人望而生畏。 即便是帝王又如何?郎啸唇角微勾,过了今晚一切都会变的。 “云郎今日怎的不去宫里?”画桥给弘云夹了一筷笋丝,含笑着柔声问道:“往日里,你都忙的不及回府用午膳呢!” 弘云吃了画桥夹进碗里的菜,莞尔道:“今日是个特别的日子,可还记得,自你进府那日算起,已是满了一个月了。” 画桥面色微红,今儿都二月初二了,可不是一个月了吗,难为云郎记得清楚,这人对自己的柔情蜜意都在些不着痕迹的地方。 忽地叩门声起,一个小厮道:“国师大人,郎将军传话说一切事宜已经办妥,请您即刻入宫。” 弘云应道:“知道了。”盼望多时的一刻终于要到了,弘云临走时还不忘安慰画桥:“费心想摆脱之事始终会缠上来,今晚不知何时回得来了,你自己早些歇息。” 第三十一章 弘云行至门边,刚欲抬手开门,隐约听见门外院中有轻微的兵戈碰撞之声,脊背骤然一僵,停住动作。 “云郎?”画桥担忧的唤他,弘云抬手示意她噤声。 整齐划一的军靴踩踏之声与兵戈声交错纷杂,越来越清晰,弘云心下一沉,眼前的房门被轻叩了两下,弘云依然不动。 画桥不明所以却从云郎严肃的神情里感受到此刻紧张的气氛,不论发生何事,她都会与云郎一起,毅然移步上前,攥紧了弘云的袖口。 下一刻房门不应自开,只见身着明黄龙袍的元旭在全副武装的数千精兵的簇拥之下,气宇轩昂,长身而立。 “陛下怎么有空来鄙府做客,怎不事先通传一声?贫僧也好准备一番。”弘云淡笑着招呼,他与郎啸的计策中,最关键的一环便是囚禁元旭于皇宫御书房中,此刻他还好好的站在这儿,怕是郎啸已经败了。 元旭掩口轻咳一阵,故作苦恼道:“朕这身子怕是有些不中用了,可要就这么白白被算计,又实在是不甘心,”清澈的眸子扫过来,恳切询问:“国师说,朕该如何是好?” 画桥懵懵懂懂的在两人间看来看去,她知道来人是当今圣上,多年前她曾随郎啸进宫赴御宴,那时这人还只是太子,按道理陛下亲临,为臣者该行君臣之礼才是啊! 弘云苦笑一声,并不在意,嚣张地拉着画桥在主位坐了,“这宅子还是陛下御赐的,您随意便是。” 元旭也不恼,在下首寻了个位子坐的四平八稳,好似不经意的与臣下闲谈般开口道:“国师不好奇朕为何会来,或者如何出的来吗?” “呵!”弘云回道:“成王败寇,本就没什么好问。” “国师不问,朕还是要说。”元旭自力更生的提着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饮了一口后蹙起眉头,这茶是好茶,就是有些凉了,味道差了些许,“现下郎将军应该正派重兵守着书房,只是一时不查被朕逃了而已。逼宫一事所需顾虑的方方面面太过庞杂繁琐,人非圣贤难免疏漏,还望国师莫要怪罪于郎将军。” 画桥惊叫出声,她再笨也晓得“逼宫”二字的含义,惊恐的看向弘云,只见那人仿若未闻,面容依旧沉静如水。 “你便是画桥了吧!”元旭温言软语道:“放心!男人间的争权得利都与你无关,朕不是喜好诛九族的暴君。” 弘云:“陛下此刻不该将皇宫内外围个水泄不通,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吗?来贫僧这里可看不到什么热闹!” “国师怎么如此妄自菲薄,”元旭道:“今日会发生何事朕实在不知,只能对郎将军稍加防范,也明白郎啸的第一谋士便是国师您。实不相瞒,朕手里只有区区两千贴身护卫,难成大事,此刻也只是放手一搏,赌这一场宫变的关键在国师身上,嗯,看来苍天待朕不薄,这次竟压对了宝!” 皇宫已经全面封锁,任何人不得进出,无论顾念卿如何狂捶城门,如何大声呼喊,皇城朱漆的大门依旧紧闭不开,守城的士兵也不肯露面,顾念卿无法,深深的茫然与无力之感毫无征兆的向他袭来,将他狠狠击倒,元旭究竟怎样了?皇宫之内发生了何事?他颓唐地瘫坐在城门脚下,脑海里一片荒芜。 “阿弥陀佛!”一声佛号令顾念卿忽地醒悟过来,那个和尚!国师弘云,还有振国将军郎啸,一直图谋的便是那个位子,加上此刻皇宫被封锁,那么最糟糕最可能的情况便是——逼宫! “施主?”顾念卿循声仰首望过去,见是个身着灰色衣袍的和尚,要知道自从那个居心叵测的弘云国师出现,他便极其不待见和尚,爬起身拍落身上的尘土,没好气的质问:“你是哪里来的野和尚?” 灰衣和尚合掌行了一礼:“贫僧法号弘忍,自曹溪宝林寺而来,这厢有礼了!” 顾念卿脑袋飞速运转:弘忍法师,不就是弘云的师兄,宝林寺方丈大师,禅宗第五代正统传人!真是天助我也!那国师的克星来了! 国师府,正厅之内,本应剑拔弩张的二人却聊的开怀,弘云让画桥把她特制的杏花酿拿出来与陛下共饮。 弘云道:“陛下可信命数之说?” 元旭喝了一口画桥给他续上的杏花酿,酒香清雅,甜而不腻,满意的点了点头:“朕生于皇家,长于皇家,祖辈父辈便信鬼神之说,所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不过这虚无缥缈之事我等凡人还是有算错之时。比方说,朕出生那日母妃特地去找帝都最富盛名的神算子卜了一卦,卦象上说,朕会长命百岁,得一生平安富贵。”元旭又咳了一咳,接着道:“现下朕刚过而立之年便病入膏肓了,看来这命数之说也不是那么可信。” “陛下得的不是寻常疫病,”弘云颇得意的笑着道:“而是毒!” “哦?”元旭做恍然大悟状:“愿闻其详!” “这毒名叫‘半月殇’是种慢性毒药,无色无味,不似其他毒药般侵入七经八脉,中毒的症状也只是外感风寒,不易引人察觉,若中毒半个月内未服解药,便会一命呜呼。”弘云接着道:“陛下是服过解药的,贫僧给的丹药便是一半解药一半毒药,所以陛下的病情一直稳定,不曾反复。” “原来如此!怪不得御医不曾诊出中毒来,国师果然好手段。” “陛下过奖!”弘云谦逊道:“贫僧不才,修为不深,岐黄之术却是小有所成,最擅用毒。此刻陛下的两千精兵应该都在黄泉路上了。” 元旭大惊,侧耳听了听,院中果然静的可疑,片刻后也就镇定下来,接着之前话头道:“国师这次用的又是何毒?” 弘云:“陛下可曾嗅到奇异香气?此毒名曰:‘夺命散’,吸入一丝便会命丧黄泉,这毒实在霸道,贫僧用它也是迫不得已。” 元旭的确闻见屋里有种清淡香味,还以为是画桥身上佩戴的香料,不想无意之间又遭了暗算:“既是呼吸之间便会中毒,我们三人又是如何幸免?” 弘云端起酒杯轻啄一口:“这杏花酿里,贫僧放了解药。” 第三十二章 前一秒还见弘云漫不经心的轻笑,下一瞬便移至元旭身后,元旭觉察时已然迟了,不及躲闪,被其一掌劈至后颈,昏了过去。 画桥惊得花容失色,却用手帕掩住欲惊呼出声的嘴,她虽不甚聪慧,也察觉出此刻有多危急,她不懂得什么家国天下,不懂得什么权利争斗,她只知道,现下她是弘云的人,应当站在他一边,不论如此有错无错,有过无过,她无怨无悔。 弘云颇意外的对她赞许一笑:“别怕,我们带圣上回皇宫。” 径直过来牵画桥的手,那女子刚刚还被吓的面色苍白,此刻却娇羞的微微低头,肌白胜雪的柔荑暖了弘云的手心,他不禁嘴角微扬。 弘云原本未曾想要带上画桥,毕竟这个美貌女子,于他只是一个闲来无事的消遣玩物,现下时局未定,更不该带上这个累赘。 殊不知造化弄人,幸或是不幸,弘云随性而为的一次牵手,让两人命运的转盘开始交错重叠,奏响一段旷世的情爱追寻。 顾念卿连个招呼都未打,拽着毫无准备的弘忍就跑,弘忍大师不明所以,步伐踉跄的被他拖着走:“施……施主你要作甚?” 顾念卿不肯松手,脚步也不停,道:“你们宝林寺的僧人惹出的乱子,你这个做方丈的不管不问也就罢了,如今事情闹大了,总得来收场!现在事态紧急,跟我去找你的好师弟弘云去!” “阿弥陀佛!”弘忍一听之下,竟是比顾念卿还急,快步跟在他身后,“都是贫僧的过错,因师弟弘云资历较高加上性子沉稳,贫僧对他十分信任,在闭关期间委托他主持寺内全部事宜,未曾料到他竟会犯下如此大错。” 顾念卿大喜,这和尚还算是个明事理的。若是他的猜测无误,那么此刻便是元旭乃至中原朝廷万分危急之时,元旭身在病中又势单力薄,目前情势危急难测实在令人忧心不已。 顾念卿相信这位弘忍大师在中原命运的转盘上有足够分量,他的出现不但可以扭转乾坤,甚至能够挽中原大厦之将倾。 弘忍忽地顿住脚步,回身道:“施主可知我们该去何处寻弘云?” 刚刚慌乱之下,顾念卿只想着去压制弘云嚣张的气焰,救出元旭,现下微一思考便判断出:下令封住皇宫禁止进出的人定是郎啸,逼宫所需兵力上万,兵马需要郎啸及时调度指挥,他该是先以武力控制住元旭,之后将其囚禁方为上策,毕竟他还需要一个服众的理由,一个能让天下人弃元旭从郎啸的理由,只要这个理由能得到天下人的认同,郎啸便可称帝。如今他正得民心,到尘埃落定之时,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中原臣民再无人会顾虑元旭生死。 顾念卿轻吁了口气,元旭目前应该被郎啸软禁于皇宫之中,暂时没有生命危险。弘云作为此次宫变的谋划者,定是已经设好了一个足以改朝换代,让百姓信服的借口,到底是什么呢? “龙抬头,太微垣,春而登天……” 是了!顾念卿仰头看天色,午后的暖阳十分柔和,时辰还早。他已经识破弘云的诡计了! “我们去国师府!”顾念卿神情果断,斩钉截铁道。他相信弘云自诩算无遗策,即便是在逼宫这日也定会在府中坐镇,非到必要时刻他定不会出场,那么此刻他自然是在府中静候消息。 两人快步向国师府走去,行至一处街边小巷,顾念卿忽地觉得眼前一暗,他下意识的举起双臂护头,这是元旭以前教过他的,被偷袭时切记护住头部,所以一棍抡下来正击中他的左臂,剧痛让他呼吸一窒,他忍着疼,咬紧牙关闷哼一声,顺势倒地不起。 顾念卿只是个读书人,未曾习过武,弘忍却是武艺超群的高僧,适才一时不查未躲过突然罩下来的黑布袋,下一刻便用内力将迎头罩下的布袋震成碎片,气力余威不减,将围在四周的三个黑衣蒙面人震飞,落在几尺开外。 弘忍合掌道一声佛号,只见两个黑衣人将倒下的顾念卿扛起便跑,弘忍正欲去追,已有一人从地上爬起,与他缠斗,弘忍摘下颈上的珠串做武器,地上的另外两个黑衣人也加入战局,这些偷袭者个个身手了得,弘忍又处处手下留情,一时被纠缠住,不得脱身。 顾念卿假装被打晕,不挣扎也不出声,他的左臂疼的厉害,怕是伤到了筋骨,扛着他的人脚下移步飞快,自把他打晕起便一直不曾交谈,顾念卿无法判断此刻正往何处去,内心焦灼的很,还要强自冷静下来,不知弘忍大师是否也遭到暗算,他在心中暗暗掐算:初春的夜晚来的早,还有不到三个时辰…… 不知过了多久,顾念卿对时间已经失去概念,冷不防的被猛的扔在地上,好巧不巧的撞到受伤的左臂,顾念卿差点失声呼痛,硬生生的忍下了。 “这是……”顾念卿一下便听出郎啸低沉浑厚的嗓音,怎么回事?为何会被带入宫中? 上首一人道:“新科状元,顾念卿。”是弘云! 话音未落,只闻茶杯打翻,“啪嗒”一声,想是被摔的粉碎。 弘云:“圣上怎了?可是刚醒过来,身体不适?” 元旭咳了几声,道:“呵!头还晕着,稍未留神,手滑了一下。” 顾念卿知是元旭为自己的安危担忧才一时失态,暗骂自己没用,此时还要继续假装晕着。 郎啸走过来:“新科状元?是国师让我提防的那个年轻人?”一把揪下套在顾念卿头上的黑布袋,顾念卿微微调整呼吸,紧闭双目。 “以前未曾留意,顾大人的模样竟颇清秀,”郎啸挑衅地盯着元旭,意有所指的含笑扬声道:“怪不得圣上喜欢!” 郎啸一句话激的顾念卿想不管不顾的蹦起来与他理论,他怎样说自己都无所谓,可他分明是在给元旭难堪,顾念卿如何忍的了。 元旭不作声,迎着他挑衅的目光缓步走来,郎啸挑眉,已沦为阶下之囚了还想仰仗所谓君威吗? 不想元旭绕过他,低头俯身,动作轻柔的将躺在地上的顾念卿抱起,他还在病中,这动作太过勉强吃力,浑身都在微微颤抖,他毅然起身在神情震惊的郎弘二人中间走过,一步一步向自己的龙榻走去:“郎将军并未说错,顾爱卿在朝堂之上是朕的贤臣,在朝堂之下如朕的幼弟,朕敬他爱他,怎能让昏迷的他躺在冰凉的地面之上。” 顾念卿在元旭怀中嗅着他身上的汤药味,心中苦涩无比,再听他所言,不禁眼角微湿,这便是他中原唯一的君王,这便是他心心念念的元旭! 第三十三章 郎啸回过神来,言辞恳切道:“陛下果然是性情中人,可谓仁义之君,的确当得起‘崇德’二字,郎某自愧不如,毕竟征战沙场数载拼的是刀剑武艺,而非仁德道义。” 弘云眯眼望着元旭对郎啸所言仿若未闻的背影,明明已是摇摇欲坠,步伐却依旧稳而轻,坚而缓。 觉得这情景有些晃眼,他移开视线,恰好瞥见躲在屏风后面偷听的画桥,藏的不牢,偏偏露出藕色裙摆一角,不由一笑。 元旭将顾念卿放于龙榻之上,即便动作轻柔还是碰到了他受伤的左臂,顾念卿吃痛,左臂不受控制的一颤。 抱着他艰难行了数十步的元旭已是气喘吁吁,但还是立时察觉念卿左臂似乎有伤,声色不动的自其手腕逐寸骨节摸上去,发现他肘部关节骨折,元旭眸色一暗,念卿不由心惊,这人如此敏锐,已然知晓他手臂的伤,暗骂自己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今日种种只是开始,带伤便会成为负累,接下来的一切他如何能让元旭一人应对! 元旭看着他英挺的眉下微微翕动的睫毛,叹了口气,他的念卿分明是在装晕。醒着也好,姑且不说此时多一份助力,关键是自己不必为念卿的安危忧心。 现下时局危急,不得不狠下心来,元旭指尖安抚性的轻点念卿紧皱的眉头,左手固定其手肘,两人相处多年,十分默契,只这一个动作念卿便知晓元旭要帮他正骨,立时紧紧咬住牙关,以防剧痛之下叫出声来。 元旭拿捏好角度手劲,右手用力一转,只闻“嘎嘣”一声…… 弘忍被三个黑衣人纠缠许久,待到终于下重手将他们打退,绑走顾念卿的二人已经无影无踪,何从追起! 日头渐西,不宜再拖,无奈之下弘忍只得开慧眼,窥天机,念珠一碾,眼前灵光闪显,竟是在皇宫!不再耽搁,弘忍运起轻功向皇宫方向去。 帝都百姓早已听得郎将军使者所言,道振国将军郎啸有令:二月初二日落之后,全城百姓,不论老幼,皆集聚于皇城门前,到时郎将军会护佑中原子民摆脱疫病,保得男女老少举家安康。 酉时一过,帝都万民扶老携幼提着灯笼自四面八方向皇城行来,从皇城观景台望去,数万灯火微黄的光芒起初只是星星点点,而后渐渐汇聚在一处,缓慢移动变幻,终成长龙之势。 无人知晓,此时中原朝廷的掌权者——崇德皇帝、振国将军与当朝国师,正并肩立于观景台之上,俯瞰灯火长龙蜿蜒而来,静待尘埃落定之时,看鹿死谁手。 数载春秋过后,史官虽然未曾记载此次宫变,帝都见证过这段历史的百姓对此也是讳莫如深,不曾多言议论,他们却永远铭记那位名为日旦出貌的君主,他单薄却威严的身躯立于苍茫天地间,问谁人能且试天下! 弘云此刻依然身着素罗袍,圣檀心一点,尽显虔诚,惟有本该悲悯的眼眸贪欲满溢:“陛下可知,贫僧为何将宫变定在今日?” 元旭身披玄色披风,眼望城下渐近的百姓淡淡道:“朕以为,因今日是二月二,龙抬头,易于造势。”忽地抬眸,含笑问:“朕一直想问国师,为何选择扶持郎将军?凭国师的本事为何不愿自己称帝,独拥天下?” 着一身金色铠甲的郎啸神色一凛,闻声望过来,看来此疑问他也一直不得解,所谓兵不厌诈,弘云法术高强已不似凡人,他怎能不怕被弘云所利用,忙到头来却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竹篮打水一场空。 弘云迎风而立,衣袂翻飞,眼望藏蓝的夜幕,似能看透万里虚空,道出流传始久的千古一问:“陛下亦知,天道好无常,千百年来,朝代更迭,且盛且衰。中原之外,蛮荒恶土间匈奴肆虐,可叹天灾人祸,战乱频发,凡人肉躯,避无可避,逃无处逃,世人只道:天下之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轮回天命,定数自在其中,变幻无常便是永恒有常。” “可是我弘云不服!凡人妖物只要参透法门,尚且能够破常规,飞升成佛成仙,为何这山河天下,亿万生灵,却不能摆脱颠沛战乱,实现一统,永享安乐?” “振国将军郎啸,深得民心,带兵有道,霸气震天,是治世之才,他若称雄,假以时日定能囊括天下疆土;而我弘云虽然修为尚浅,也可呼风唤雨,保得中原风调雨顺,百姓安乐富足,我所图的并非皇位,不过是想让这天下脱离所谓无常,成为人间乐土。修佛修道者,待到功德圆满之后进入西方极乐,那时的逍遥自在也不过如此。” “我弘云便是要再造一个人间,繁盛昌明更胜极乐世界!” 元旭闻他所言心下骇然,说这和尚是痴心妄想也好,疯言疯语也罢,他竟是要再造一个人间,他当自己是神吗?转念一想,中原百姓都道弘云国师“真佛临世”,只要他想,便就再造了人间,又有何不可!郎啸低首不语,眸中厉色一闪而过,他未曾想到自己的宏图霸业与弘云的野心贪念竟是无法相提并论,一个中原天下算的了什么,这个疯和尚要的是成为人间万物的主宰,做活神活佛! “国师此种作为可谓逆天而行,你就不怕遭天谴?”元旭侧首凝视弘云满是痴心妄念的脸,他相信苍天有眼,正邪自辨,定不会让这等疯魔之人得逞! “陛下竟信天谴之说?”弘云道:“我弘云只问:逆天而为是否可为,若是可为又何来逆行之说?” 他一语毕,郎啸蓦地出手,一切发生的太快,只闻剑气破风,元旭后退一步,剑气却越过元旭直奔弘云要害而去,弘云眸色一变,扬起手中念珠,缠上郎啸刺来的佩剑。 弘云:“郎将军这是何意?狡兔未死,便先烹走狗了吗!” “哈哈哈!国师自谦了,本将才是国师的走狗,今日狡兔已然不足惧,而你若不死,本将得这中原天下也不过是你手中的傀儡罢了。”郎啸左手摸索腰间,刹那间抽出软鞭一条,大喝一声:“着!” 弘云暗道不好,脖颈瞬时被软鞭缠住,持念珠的右手受制,郎啸毫不手软,手腕翻转几回,将弘云又拖近几寸,弘云不得呼吸,面色通红,郎啸拽软鞭的力道猛然加大,待到弘云气力不支,缠住其佩剑的念珠微松,郎啸瞅准时机正欲前刺,不防一支金凤钗忽地插入他脖颈动脉之中。 下手之人一心将要至他于死地,金钗整支刺入,几乎穿透郎啸脖颈要害,鲜红的血汩汩涌出,郎啸艰难转头,不可置信的瞪圆双目,喉咙已损,只能发出“咯咯”的声响,郎啸做梦也想不到,手持金钗死命刺入他喉咙的人,竟是画桥! 第三十四章 见郎啸已经失血过多,面色惨白如纸,奄奄一息,画桥毫不留情的用力将金钗拔出,殷红的血更加肆无忌惮的大股涌出,血滴溅落在画桥的藕色裙摆之上,好似朵朵正绽放着的灼灼杏花,绝美的容颜丝毫不为所动,娇柔的女子不见惊恐不见畏惧,面上惟有坚定凛然而已。 郎啸终于不支倒地,肌肉隐隐的抽搐也止住了,临到气绝之时依然双目圆瞪,死不瞑目。元旭在侧目睹这一幕,不由唏嘘,谁人能想到中原第一武将,战场上叱咤风云的“浴血罗刹”郎啸,竟会死于一女子之手。枉他振国将军聪明一世,竟未曾料到在他将画桥赠予弘云之后,温顺的画桥会如此怨恨;也未曾料到短短一月之内,画桥早已深深爱上弘云,不惜为他亲手弑夫。 弘云得以挣脱脖颈上的软鞭,一时站立不稳几欲倒地,堪堪扶住栏杆单膝跪地才稳住身体,急剧咳喘数声,仍是止不住气喘连连,画桥担忧的上前搀着他的手臂,轻抚其背帮他顺气,唤道:“云郎?你可还好?” 弘云闻声抬首,双目赤红如浸血,圣檀心已呈黑红色,闪着幽光,仿若鬼魅。元旭一惊,暗忖这和尚莫不是被郎啸一激,怒火烧尽了理智,而今真的疯魔了吧! 画桥依然双手揽着弘云的手臂,对他异常的神色仿若未见,声音轻柔的一遍遍唤他:“云郎,云郎……” 弘云终于对画桥不厌其烦的呼唤有所反应,侧首望着依稀有几分熟悉的美貌面庞,眼中神色似在思考,画桥见他看向自己,抿唇一笑,又唤他道:“云郎可还好?” 这次他彻底回过神来,认出面前的人是画桥,眸中血红色渐渐褪去,唇角抖了抖,似乎是想笑一下安慰眼前的女子,沙哑的嗓音应道:“我没事!”然后便就着画桥搀扶他的姿势站起身来。 元旭注意到,这和尚眉间圣檀心的幽光消失了,可最终仍是变成了黑红色,他身上也多了几分戾气,元旭不由皱眉,看来现下这和尚比郎啸还难对付百倍不止! 这一番打斗过后,局势突变,弘云一方自相残杀使得元旭少了一位劲敌,然而皇城内外上万兵马从来都是服从军令行事,他们还不知晓郎将军已身死的消息,若待他们知晓实情,未必会听从国师调度,毕竟元旭是君,将士为臣,自古以来臣从君令才是正理,总之,此番局势对元旭十分有利。 帝都百姓此刻已然全部聚集于皇城之下,城门前一时灯火大盛,毫不知情的民众还在期盼无所不能的郎将军来拯救他们于水火,赐福他们摆脱疫病折磨,从此再无性命之虞。 弘云待到气息稍稳,便示意画桥松开扶着他的手,径直越过地上躺着的郎啸尸身,踩着还在从郎啸脖颈缓慢流出的血,一步一步向元旭走去,在现今中原的帝王面前站定。 忽地一道白光划破天际,转瞬即逝,夜空依然平静如水,仿佛从未有过波澜,城下众人皆惊,以为是自己眼花错看了。须臾间,又是一道白光自西北方向划过,这次所有人看清了,方才并非错觉,众人惊呼出声,皇城门下顿时人声嘈杂,大家七嘴八舌的议论纷纷,惊叹不已。 元旭亦仰首望天,又一道银色光线飞速掠过天际,这是星变异向,百年难遇!再之后,竟然星陨如雨,自西北至东南,数千万颗星辰于藏蓝天空飞速掠过,那群星的轨迹形状……好似,一条盘龙!城下百姓沸腾起来,都道这是祥兆! 怪不得,怪不得弘云选定今日发动宫变,又将全城百姓集聚于皇城门下,原来是打的这个如意算盘,真可谓神机妙算了! 弘云道:“原本定下的计策是,用那新科状元郎要挟陛下,让陛下在此时面对帝都万民颁布一道圣旨,只道天象异变,预示改朝换代之时已至,而您自知时日无多,加之膝下无子,考量再三,便决定退位让贤于振国将军郎啸。” 元旭挑眉:“虽然念卿被你废了左臂,绑于内殿,但仍然有性命之忧,还是有分量要挟朕,只是郎啸已死,策略可是变更为退位让贤于国师弘云?” “呵!”弘云轻笑出声,眸色霎时变的赤红:“现在更好,不必如此麻烦了!” 猛的出手意图锁住元旭咽喉,元旭侧头一避,弘云魔爪又至,被逼的频频后退,直至栏杆边缘,元旭退无可退,右腿勾住栏杆底部竭力后仰,肩上披风已垂于观景台外,城下百姓此时都震慑于星空异景,竟无人注意皇城之上观景台内的情形。 弘云见元旭无处可逃,邪魅一笑:“安心去吧,史官定会记载道:崇德皇帝元旭以身祭天,死于皇城之下,万民之前。” 话音未落,弘云已然出掌击向元旭胸口,元旭生生受了一掌,内脏被掌风劲力震伤,登时仰首喷出一口鲜血,数滴血自高空下落,正巧有一滴落在城下一孩童的面颊之上。 孩童抬手摸摸被打湿的小脸,拽拽身侧大汉的短衫,奶声奶气道:“爹爹,爹爹,下雨了!” 大汉激动的将孩童抱起,未留意孩子脸上的那抹血色,柔声道:“今晚满天繁星,连朵云都没有,不会下雨!儿子快看这难得一见的星象,又变了,这次是龙头!龙抬头啊!真是百年难遇啊!爹还是头一回见到!” 多年以后,《中原·天文志》记载这日天象异变,道:崇德元年二月初二,龙抬头,太微桓,月掩轩辕,天变异向,有星数千万,并西北流,或如龙形,或如龙首,贯北极,小者更不可胜数,天星尽摇,至曙乃止。” 弘云趁机又击出一掌,元旭再受一掌,腿力渐松,向后仰倒过去,大半身子已经滑落栏杆之外,死亡已是触手可及,元旭心中万分不甘,意识模糊间恍惚听见念卿在唤他:“旭哥!” 生死攸关的一刹那,顾念卿疾奔过来,用完好的右臂死命抱住元旭脱力的腿,弘云未曾想到顾念卿竟半路挣脱绳子跑了过来,怒意上涌,戾气又重,心道这人真是碍事,一起扔下城去算了!抬手便对着他的背部连击三掌,念卿不曾习武,毫无内力,只得闭眼咬牙硬撑,抑制不住一阵阵向上涌的血气,鲜红的血丝从他的嘴角汩汩流出。 画桥毕竟是女流之辈,从未曾见过如此血腥残忍的场面,绞着双手转过头去,不忍再看。 弘云正欲蓄力再击一掌,结束所有的一切,手腕却在半空中生生被人握住,掌风气力瞬时扼住去势,只闻来人道:“师弟!你还不知错吗?” 第三十五章 弘云不可置信的盯着来人,眸色忽亮忽暗,最终恢复平静,一边用力抽回被抓住的手腕,一边神色坦然道:“我竟不知,三年之期未过,弘忍师兄就提前出关了!” 弘忍将元旭从栏杆上扶下来,元旭意识渐渐清明,察觉到念卿几欲昏迷还在死命抱着他的腿,心下一暖,他不认得弘忍,听弘云称呼他师兄,便知他是宝林寺的住持方丈,不由吁了口气,不管怎样,这和尚救了他与念卿的命,解了当下之急。元旭为念卿揩了揩流血的嘴角,满眼的怜惜,心道:现下时局又变,幸好,幸好苍天待自己不薄。 弘忍冷哼一声:“还不是因你这般胡作非为!”转而又叹息,语气稍缓道:“弘云,你若是现在收手还来得及,跟我回宝林寺面壁忏悔,赎清你所犯下的罪孽吧。” “哈哈哈!罪孽!”弘云癫狂大笑:“我助朝廷大败匈奴,解边境之围;为天下苍生求得福雨,救旱灾之苦,师兄倒是说说看,我弘云究竟何罪之有?” 弘忍怒道:“休得无理取闹!你草菅人命,肆意用毒,短短数月我朝百姓有多少是死在你的手里!枉他们还尊你为国师!” 弘云:“成大事者哪个手里不是攥了千万条人命?用他们的牺牲换我朝千秋万代,久盛不衰,换一个繁盛昌明更胜极乐世界的人间,难道不值得?” 弘忍:“孽障!你修禅十数载,怎不晓得天道自有纲常!暂且不论你要再造人间是痴心妄想,你可否问心无愧道你的所作所为全是为了天下苍生,万物灵长,毫不掺杂私欲?” “师兄是看着我长大的,又怎会不懂我?”弘云忽地调皮低笑:“天上神佛无数,百姓为干旱所苦时他们在何处,可曾显灵施舍甘霖雨露,所谓神佛不该是万能的吗,不该是慈悲的吗?我自小便常常问,佛祖是什么模样的,你便会告诉我:世尊有三十二法相,待到修为高深了便会识得!” “可我弘云参禅数十载,法眼已开,仍未见过所谓真佛,师兄不是也未曾见过?世人愚昧,一尊泥塑的佛像便可得他们诚心供奉千年,而今再造世间的是我,不比那白食了千年香火的泥像来的实在!活生生的真佛在此,那么世人今后只要尊我为神为佛便是了。” 弘忍看着弘云满是欲念痴妄血红的眼,痛心摇首:“师弟,你怎会变成这样?我宝林寺怎会出了你这等执迷不悟的邪魔!” “呵!世人都道弘忍大师是得道高僧,修为深厚,慈悲为怀,果真如此吗?表面功夫做的倒是出色的很,走路时连个蚂蚁都不会踩,师兄可还记得你手中也是攥有人命的!弘善才十一岁啊,他死的多惨!” 弘忍面色一白,弘云所言深深刺痛了他,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心中的愧疚没有减去一分一毫,反而变本加厉的折磨他的良心。 十多年前,韶州境内雨水连绵,江河暴涨,已经淹没了下游的几座村庄,灾民无奈往曹溪处迁徙,幸好朝廷救济及时,在曹溪郊外为受难百姓搭建住房,使得他们不至无处避难。不知是否朝廷官员疏漏,一个八岁的男童竟然未曾得到救济,他也是个人小胆大的,竟敢跑到宝林寺偷馒头吃。正巧被十二岁的弘云抓个正着,弘忍记得那时这男孩自称叫“二娃”,面黄肌瘦,手腕跟柴火棒一样,浑身没有一丁点儿肉,只是皮包着骨头,个头也比一般孩子矮小,让人心生怜惜。弘忍知晓二娃的身世后,便做主将他留了下来,弘云待那孩子极好,两人那时年纪相仿,常常一起玩耍,渐渐的那孩子长胖了些,小脸圆圆的,一笑腮边还有两个酒窝,颇讨喜的模样。 一年之后,二娃主动提出要剃度出家,弘忍应允,赐他法号“弘善”。他勤奋好学,跟着弘云练武参禅,进境很快。变故发生的很是突然,一次他下山为寺里采购食粮,粮店的老板就说他偷了自己的玉佩,还着人压着弘善闹到寺里来,弘善一再辩解说不是他干的,不信可以搜身,弘忍为本寺清誉考虑只得搜身,谁知竟真的从弘善后腰处搜出一枚玉佩,弘善大呼冤枉,可是人证物证俱在谁人都保他不了。将失物拿走后,那粮店老板还不依不饶,道这百年古刹怎能纵容寺中僧人行窃,弘忍无法只得下令杖责二十,那粮店老板还说打的太少,要再加二十……行杖责时弘云扑到弘善身上护着他,十五岁的弘云哭的稀里哗啦,而弘善却始终没掉一滴眼泪,杖责之后他清澈的眼仰视弘忍,断断续续,有气无力道:“方……丈,不是我,我没偷东西……” 弘忍低声沉痛道:“那时未弄清事实就行杖责是我这个做方丈的失职,是我亏欠于他。” “呵呵……”弘云道:“师兄又怎会不知,害死弘善的不是杖刑,而是人心啊!” 弘善养伤期间,弘忍去看望他,道相信他未曾偷窃,承诺会查清真相,还他清白,那一刻这虚弱的孩子眸中焕发的光彩,弘忍一生都忘不了。 可是宝林寺上千僧人,人多口杂,此事一出便流传出各种闲言碎语,以前相熟的小沙弥都远远的躲着弘善,暗地里叫他“小偷”,说他以前就偷馒头,现下偷玉佩也不足为奇,只有弘云还向以前那样对待他,弘善心情抑郁,闷闷不乐,身上的伤总不见好转。 有次几个相熟的小沙弥当面嘲讽他,弘善羞怒之下跑到后山,弘云怕他出事紧跟其后,弘忍听闻消息也跟了过去,不想正看到弘善自山涧悬崖飞瀑跳了下去,那孩子就这样死了。 后来事情终于水落石出,原来那粮店老板有龙阳之癖,看似忠厚的人没想到竟然阴狠如斯,弘善每月都会去那店里买粮,一来二去那老板便看上了弘善,起了不轨之心,几次哄骗未果,那老板十分记恨,便故意着人把玉佩放在弘善腰间,再诬告他偷窃,那老板打得主意便是宝林寺将弘善逐出佛门净地,让他有机可乘。 弘忍默然不语,弘云说的没错,正是丑陋的人心害死了弘善,那粮店老板的贪婪之心,自己的虚荣名誉之心,宝林寺上下僧众的猜忌之心,人心丑恶竟更胜妖魔,生生逼死了一个十一岁的孩童。 弘云低叹:“这些年来,我一直会想,若这世间真有神佛存在,怎会眼看着弘善死,韶山之巅不是有舍利护佑吗?为何弘善求死时不救他一救,只恨当时我的修为不够,否则便可探到飞瀑之下救出弘善,呵!想来佛者仙者通通靠不住,惟有自己变强才能护得住亲近之人。” 第三十六章 漫天星辰如雨,仿若上天在哭泣。 弘云眼中浓重的血色也掩不住刻骨的伤痛,画桥见他满目悲伤,心疼极了,莲步轻移至他的身畔双手揽着他的手臂,无声安慰。 “逝者已矣,你即便是再造世间也无法救回你要守护之人,”顾念卿已经神志清醒,听了二人对话推知,虽然不能说那段鲜为人知的伤心过往造就了现下痴魔的弘云,但一定有那段经历的原因在,顾念卿道:“若他还活着,定是不愿看到你如此践踏无辜者的性命;若他的魂魄已升上天堂,定是在为你痛心惋惜!弘云,想想你亲近的人,看看你身边的人,收手吧!” 弘云闻言,心中一震,垂眸看见画桥满面的担忧关切,是呵,身边的人美丽温柔、体贴可人,一生得一人对他如此,本该无憾了。可是,这还不够,远远不够,郎啸尚且不会被儿女情长所左右,何况他弘云!他要的是天上地上唯我独尊,要的是神佛不能比拟的无上荣耀!弘云视线在四周逡巡一周,心里冷笑:这一切又怎是眼前这些俗人能懂的! 弘忍道:“师弟,听师兄一句,你的资质极好,也是下一任宝林寺的方丈住持的人选,前途不可限量,不要因一念之差断送了自己。” “哈哈哈……”弘云闻言狂笑数声,猛的将画桥推向一旁,眉间黑红的圣檀心闪着幽光,大喝道:“我便就是执迷不悟了!今日任谁人都挡我不住!” 话音未落,弘云已经出手,掌风凌厉,弘忍察觉,敛眉凝神,双掌蓄力,向前一步,抬掌迎了上去,两人对掌相击,皆是倾尽全力,奋力一搏。 画桥被推倒在地,并未呼痛,只是撑起身,担忧的望着弘云,元旭扶着栏杆站起,揽住念卿用半边身子护着他。 弘云神情越发疯狂,眸色眨眼间又变成血红一片,掌力倏然加大,弘忍未曾防备之下,被瞬间暴涨的内力击倒在地,“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元旭见状立即奔过来,扶起被内力击倒的弘忍:“大师!你怎么样?” 弘云调匀气息,泰然收掌:“师兄,我已经不再是曾经那个仰视你的小师弟了,现在你已是我的手下败将,乖乖认输吧!” “你休想!”弘忍靠着元旭站起身,抬臂用袍子袖口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迹,“你已经不再是我的师弟弘云,邪魔!只要我还尚有一口气在,你就休想得逞!” “哈哈!原本念在与你同门二十载,好歹还认你这个师兄,没想到你竟是比我还不念当年情分,既然如此,就怪不得我了!”一颗流星,星光大盛,仿若一瞬间能够照亮着观景台,一闪即逝,弘云眼眸倏然缩紧,便冲了过来。 弘忍抚着胸口向前,硬生生接了他十几招,弘云招式狠辣,一招一式都冲着弘忍的要害而去,弘忍内脏受损,躲过这招动作便会慢上半拍,终于被一拳击中后心,向前倒去。 就在弘忍倒地的瞬间,他抛出颈上的紫檀念珠,大喝一声用仅剩的内力将念珠向弘云掷去,弘云不防被念珠套中,动作一滞,神情恍惚了一瞬,元旭在一旁愣神的时间,顾念卿就已一跃而起,双手抓住套中弘云脖颈的念珠,手腕一翻,珠串便紧紧缠住弘云的脖颈。 郎啸武将出身,看人颇准,脖颈处正是弘云死穴所在,顾念卿死死攥着念珠,冲着元旭大喊:“快来帮忙啊!” 元旭虽然觉得此种对决的方式有些不够光明正大,只是事态紧急,顾不得这许多了,依言过去帮忙,不想画桥竟不管不顾的奔了过来,用力捶打念卿,街头妇人般大呼小叫的让他放手,一丝平日里的内敛矜持也无。 念卿怎么肯依,画桥张口就咬念卿的手,元旭也急了,猛地将画桥扯开。弘云被勒的不轻,他脖子上本就有伤,此刻已是满面通红,呼吸不能,适才经历过的窒息之感窜便全身,双手死死拽着脖子上的珠串,又瞥见画桥被推倒在地,弘云周身散发着紫黑之气,忽地力气暴涨,双目赤红,咬牙嘶吼一声,生生将念珠挣断了,数十颗珠子散落各处,力气反弹下,顾念卿被弹出老远,摔落于地。 弘忍本想能再拖一刻,待到他蓄足力气再战,见现下情势不对,弘忍勉力祭出了佛门密法——“真一法门”。 只见他合掌立于胸前,敛神闭目,嘴唇缓缓开合,七字一句之佛门法语,振聋发聩——“一性圆通一切性,一法遍含一切法。 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 最后一个“摄”字一出,金光自空中四方聚集过来,自发结成一个“卍”字,佛光一时大盛,将弘云自头顶罩住,他浑身的紫黑煞气仿若被净化了一般,霎时消散。 弘云在佛光之下,只感觉头痛欲裂,痛苦难当,双手抱头,蜷缩成一团在地,口齿不清的嘶吼叫喊。 旁观的三人都被这情形震慑住,画桥率先反应过来,向弘云处扑去,却被一无形的屏障反弹过来,她转而奔向身姿如松柏般立于一旁的弘忍,呼喊道:“大师,你放过云郎吧!他就要死了!” 任她如何恳求哭闹,弘忍都不为所动,只是悲悯的看着跪在地上的画桥:“这是他应得的惩罚,自作孽不可活,不是我不放过他,他已然成魔,怎能让他危害世间!” 画桥神色悲怆的瘫坐在地,看着痛苦不堪的弘云,泪流不止。 佛光显现之时,城下的百姓终于有人发现皇城上的情形不对头,一个青年指着城门之上,大喊道:“快看啊,是佛光!” 其余的男女老少也望过去,见观景台上空金光大盛,众人皆惊呼连连。 半刻钟之后,弘云已经气力不支,颓唐倒地,佛光一点点暗淡下来,直至消散不见,金光一收,画桥立刻扑到弘云身旁,扶他起身,急急唤道:“云郎,云郎……你怎么样了?” 弘云在画桥的搀扶下,艰难的支起身子,双目已恢复常色,只是面色惨白,虚弱至极。 “阿弥陀佛!师弟,你身上的邪气魔术已被我佛灵气净化,你身上的佛家内力也被废除,师兄不忍杀你,只再问你一次,你可知错了?”弘忍一开口,大家察觉他的声音变的沙哑低沉,定睛一看之下,才发现弘忍原本光滑的额头上已有几条深深的皱纹,他因强力运功施法,瞬间苍老了十岁。 “咳咳……”弘云咳出一口黑色淤血,依旧不改骄纵道:“呵!我弘云从未做错,错的是这个荒谬的世道,错的是天下愚昧之辈,信神信佛却不信我!活该世世代代被所谓神仙蹂躏折磨!” 第三十七章 弘云一席大逆不道之言一出,弘忍沧桑的面容瞬时满是沉痛,他一步步走近倒在地上的弘云,最后劝说道:“即便你不认错也要把‘半月殇’的解药交出来,将陛下身上的毒解了也算是功德一件,我便能做主留你性命。” 闻言元旭仿若事不关己般不为所动,顾念卿却不禁动容,瞪圆了双眼,拽着元旭的衣襟失声嚷道:“你……你竟是中了毒!” 元旭反手攥住念卿的手,慢慢摩挲,淡笑着安抚他:“我也是今日才知晓,不是疫病,是一种毒药,绝不是有意要瞒你。” “解药吗?”弘云明明是抬头仰视弘忍,脸上却是俯视众人的神情傲气,狡黠笑了笑:“早已分发给城下圣上的子民了,一颗都不剩!” 没有解药的事实使得众人皆惊,顾念卿却是不相信弘云的话,拉开在他身旁守着的画桥,扒开弘云的外袍,搜遍他的袖内腰间,弘云大方的平躺于地,任由念卿摆弄,唇边一直挂着冷笑。 果然没在他身上搜到解药,念卿失控的抓着弘云的领口猛摇:“快说你把解药藏哪了!快给我交出来!交出来!” “呵!有解药也没用,过了今晚子时,陛下就十五天整未服用我配制的药丸了,”弘云躺着不动,笑的愉悦至极,他说的话却令人心寒到底:“半月而殇,他已经连续中毒三次了,即便是真有神仙也救他不回,我不杀他,今晚依旧是他的死期!” 顾念卿只觉自心底生出的寒意浸的周身冰凉,如坠冰窖,他双手仍然紧紧抓着弘云的衣襟不肯松手,颤声问:“你……你说什么?什么半月殇!什么死期!我不信!怎么会有解不了的毒呢……” 元旭也感到近日自己的身子越发沉重,恐怕时日无多了,可真的听弘云真真切切的讲出来,心中又是另一番滋味,幸好百姓身上的毒已经解了,除了念卿,他没什么好顾及。 不忍见念卿为他难过,元旭走过去,双手自身后圈住他,柔声道:“念卿,朕说过只要我元旭一日还活着,这中原的江山便一日不会变天,可若是,若是朕……” “别说!”顾念卿抬手去掩元旭的嘴,“会有办法的!怎会有解不了的毒呢,宫里的御医没法子是他们医术不精,我们可以贴皇榜寻医术高明的术士高人,总会有办法的!”说到最后,念卿已是泪流满面。 元旭叹息一声,拥紧他,该讲的话还是要说:“若是朕死了,我中原的大好河山还要仰仗你帮朕守护。念卿,朕倒下了,你不能倒下,就让旭哥再无赖一回。” 念卿已经泣不成声,呐呐叫了一声:“旭哥!” “唔……”元旭在他耳边故作轻松道:“有生之日还能听念卿喊朕的名字一次,朕便再无遗憾了!” 弘云已经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狠声道:“师兄,我弘云敢做便敢当,不用你来饶恕,我自认从未做错,要杀要剐,你只管动手便是!”语毕,便紧闭双目,头颅高昂,做坦然赴死状。 弘忍悲悯的眸中充斥了伤痛之色,缓步行至弘云身前站定,低叹道:“师弟,你今生作孽,来世定要得果报,到那时你要好自为之,休要怪命运捉弄!” 弘忍右手蓄力,忽地掌心金光闪耀,正欲击向弘云的天灵盖,却被画桥死命拽住右手,画桥跪在地上大声哭喊:“大师,我求求你!别杀云郎!别杀他!” 弘忍犹豫了一瞬,终是不忍心下手:“女施主,贫僧知道你对弘云有情,姑且让你去与他话别。” 见弘忍收手,画桥起身径直扑到弘云的怀里,痛哭道:“云郎,奴家不要你死!为什么他们要杀你!为什么!” 弘云原本凛然如铁的面容终于有了一丝裂缝,神情复杂的回抱住画桥娇小的身体,听她一刻不停的哭泣,泪水濡湿了他的衣袍直达心底,弘云忽地惊异非常,左边胸口处一阵阵抽痛,仿佛有一条毒舌在缓慢噬咬他的心脏,一口一口,一寸一寸,这感觉从未有过。 原来如此,自古以来,伤人最深的情爱竟会如此的痛彻心扉,弘云暗叹他一直想要体会的感觉终于尝到了其中滋味,果然刻骨,的确铭心! 弘云轻抚画桥柔软的发丝,他突然改变了主意,轻轻拔下画桥头上的金凤钗,攥在掌心里,如平时一般柔声道:“我也不甘心就这样死了,只是这世间已经容我不下,如果我一直在宝林寺修行,也许恰逢机缘能够成佛,却遇不见你,所以往日的一切,今日的结局,我都不后悔!” 听弘云恳切的言辞,画桥断断续续的哽咽抽泣:“奴家亦不悔,不悔跟了云郎!”画桥此刻内心悲喜交加,喜的是她竟不知她的云郎爱她如斯,悲的是相爱的两人却不能长相厮守,今夜便要阴阳两隔。 弘云微微一笑,抬起手中的金凤钗,“噗”的一声戳进自己的后颈死穴,为何必须死在弘忍手里,他宁愿在心爱的女人怀中自我了断。意识恍惚的一刻,弘云在想:值得了!此生得佳人如此,只可惜注定要辜负卿一颗真心,一片痴情。待到轮回之后,又必得果报,所以,若有来生,还是不见。 画桥还在抱着弘云哭,只觉得他的身子慢慢向后仰去,画桥随着他倒下的姿势跪坐在地上,紧张的唤他:“云郎?云郎?” 可是这次无论画桥如何呼唤弘云都没再睁开过眼睛,众人皆惊,元旭走过来伸手探他鼻息,弘云已经气绝了,元旭不禁沉痛道:“他已经死了!” 画桥仿若疯魔了般,根本不信他的话,分辩道:“你胡说!云郎在我怀里好好的,怎么会死的,他太累了,只是睡着了。”画桥捻起袖口为弘云擦去头脸上的血迹污渍,忽地瞅见已经没入弘云后颈的金凤钗,竟然神色不动的小心将它拔出来,嘴里喃喃道:“怎么这样不小心,扎痛了吧!”说着俯身向那伤口处吹气,颇娇憨的嚷嚷:“吹吹就不痛了!” 元旭眼中一抹痛色闪过,自己就要死了,若念卿也如此可怎么好?如何忍心让他的念卿心痛,如何舍得让他的念卿伤悲,可是天命弄人,世上最无可奈何之事不是生离,而是死别。 顾念卿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思,过来牵住他的手,两人十指相扣,念卿带着哭过之后浓重的鼻音,郑重道:“放心,我不会像女人似的,也不会只想着上穷碧落下黄泉,若是旭哥你走了,我定会守护你用生命保住的天下!” 元旭感激的攥紧念卿的手,将天下托付给他的念卿,元旭放心。 第三十八章 “阿弥陀佛!”弘忍合掌呼一声佛号,对元旭道:“弘云师弟已死,他犯下的诸多罪业皆由贫僧一力承担,请陛下莫要牵连宝林寺以及与此事无关的众僧人。” “好!”元旭道:“大师既然要对此事的所有后果一力承担,朕自然应允,还望大师信守诺言,待到责罚时莫要推脱!” 弘忍敛眉低首道:“出家人不打诳语!” 元旭颔首,他打得如意算盘便是待到自己身故之后,命弘忍来任国师,时局不稳之际,一国之师“言足以兴邦,德足以范世”,尽管是初次见面,观其言行,元旭相信弘忍大师的人品德行能担此大任。 子时已然过半,顾念卿看着眼前脸上始终挂着淡笑的人,觉得分外不真实,想到这人再过片刻便会在自己面前永远消失,顿觉心痛难抑,若是时间能够在此刻停下该多好! 念卿明白无论心中如何波澜起伏,此时都不是与元旭互道衷情的时候,此次宫变发生于皇城观景台之上,定是瞒不住天下百姓,元旭于情于理,现下最该做的便是给帝都城下近万百姓一个交代!强忍住眼中的泪水,他不能成为元旭的负累。 元旭行至观景台最高处,夜晚风疾,身后的玄色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如墨的发丝轻扬,夜色勾勒出他单薄刚毅的轮廓,那是属于生为帝王者的气魄威严,凛然尊贵的气质无与伦比。 弘忍悄悄站在元旭身后,右掌撑着他的背部,为元旭输送内力。元旭开口,醇厚清朗的嗓音在帝都上空流传,音传百里,威慑四方,城下百姓都看到,如雨星辰之下,他们中原的青年帝王于苍茫天地间昂首屹立,身姿挺拔傲然,将他们召集在此的振国将军郎啸身死,宫变之实,疫病之实,无人计较,亦无人为此多做议论,他们的目光都聚集在元旭身上,这是他们中原的皇帝,是他们中原的天。 然而,谁能想到天子此刻说的却是遗诏,从未有哪个帝王是亲自宣读自己的遗诏,元旭此行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城下百姓无人不为之动容,不禁纷纷红了眼眶。 后来,这段旷古烁今的天子之言被顾念卿亲手载入史册:崇德元年,二月初二,旭帝于皇城观景台之上,为帝都百姓亲诵圣御,道:中原百年基业,巍峨山河万里,实乃数万先人血泪得筑,传于朕已历时一百五十余载,先帝仁厚尚德,故取年号“崇德”。朕承宝运,愿君臣万民一心,续创九州升平乐土,治隆平,宁万邦。 不想天地不仁,人祸天灾,劫难频仍,可叹朕福缘浅薄,未能治定功成,甚憾之。朕为帝仅五十日,膝下无子,幸而元氏一族尚存,先帝胞弟,朕之叔父,祥安王有一子名唤“元祁”,年一十二岁,天资聪慧,学识悟性皆高,堪得委以重任,接替朕之帝位。 朕西去之后,命原御史台从五品言官顾念卿为辅政大臣,摄政辅佐幼帝元祁,命宝林寺方丈大师弘忍为国师,专职为百姓万民祈福。 我中原地大物博,民众数百万之多,此锦绣河山,为元氏一族先辈所护佑,断不能易主,元氏尚有一人,便护得我中原。我朝存亡,家国天下事关苍生,莫问天地谁为主! 二月初三,崇德帝元旭驾崩,满城处处悬白,哀声遍地,崇德为帝五十日,是中原称帝时间最断的帝王,却也是被中原百姓爱戴铭记的数位帝王之一,因他在亲自诵读的遗诏,他的死未使朝廷产生任何动荡,幼弟元祁顺利登基,辅政大臣顾念卿摄政,文武百官臣服,百姓安居乐业,一切又回到了正轨。 顾念卿辅佐幼帝元祁处理朝政,亲为帝师,待到三年之后元祁满十五岁亲政,顾念卿功成身退,辞去官职,他做到了他对元旭许下的诺言,守护中原的江山,元旭的天下。有传言道顾大人辞官后便在宝林寺出家,潜心修行,为先帝为苍生祈福,一生所积功德无数。 再说那日弘云死后,无论怎样劝说,画桥都不肯放开弘云的尸体,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只金凤钗,说来也巧,郎啸与弘云竟都是死于这只金钗之下。弘忍无奈之下,只得先将其打晕,把弘忍的尸体埋于宝林寺韶山之后,待到画桥醒来,便一眼看到弘云的坟冢,终于痛哭出声,接受了弘云已死这一事实。 她在弘忍坟前呆坐了许久,她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没有云郎她该怎么办!手里的金凤钗还沾着血,不知是郎啸的,还是弘云的,金钗被她的掌心捂的暖暖的,仿若人的体温。 画桥猛然醒悟,暗道:我怎么这样傻呢,云郎死了,他怎么舍得撇下我,现下定是在奈何桥上等着我!她眼里燃烧着狂热的光芒,仿佛看到了希望,毅然攥着金凤钗向自己的心口刺去…… “啊!”画桥痛呼,金钗还未触及皮肉,她的手腕却被一颗石子打偏,金钗掉在地上与石头相撞,发出“叮……”的一声。 一个须发花白的老道士忽地出现在画桥面前,左手持拂尘,右手捋须,漠然道:“你即便死了也见不到他!” 画桥呆愣在原地,泪水无声的顺着绝美的脸颊流下来。 那老道士又道:“弘云此生作孽,下一世定是要得果报,他几世修行才有这一世的修为,不想竟一朝尽毁,这一世轮回之后,他定是毫无慧根无法修行的凡人,更可能资质都不及普通人!并且生生世世都会如此!所以,来世相见,你也未必认得出他!” “怎么会这样?!”她的云郎明明是生来便凌驾于众人之上的,他那么骄傲的人,那么优秀的人,这几天的变故让画桥变的敏锐起来,她敛裙在那道人面前跪下,道:“道长!您知道这么多,定是有法子,奴家求您帮帮云郎!求您了!”画桥正欲俯身给那道士磕头,便被他拉了起来。 “能帮他的人不是贫僧,而是你,只是这会令你受难以忍受之苦,甚是永生永世不得入轮回,你可还愿意帮他?” 画桥毫不犹豫道:“奴家愿意!” 第三十九章 相传人间有一扇可以通往冥界的门,人称“冥府之门”,至于这冥府之门在何处,却是说法不一:有人道冥府之门至阴至寒,是在天涯海角最深的海底之中;也有人道是在日出之东的万丈深渊之下;还有人道是在世间极北的冷寒冰川之内…… 其实世人论及冥界只是出于好奇,任何一个活人都不想过早知道所谓阴曹地府究竟是什么模样。在坊间流传已久的传奇话本中,讲过一只姓孙名行者的猴子,他法力无边,通晓七十二般变化,又炼得一双火眼金睛,能够上得天庭,下得地府,从天庭的玉皇大帝到地府的十殿阎罗都惧他三分,他凭借一身本领得以在天地间去来自由。 这孙行者有恁大本事才能入得冥界地府,谁曾想那老道士竟让画桥一介柔弱女子进入冥界不说,还要通过那无间地狱。 老道士对画桥道:“今世因,来世果,弘云轮回之后的命数已定,若想更改便要借助一件冥界宝物——三世镜。” 他手腕一翻竟凭空变出一本手札,他问画桥道:“你可认得此物?” 画桥觉得这本册子依稀有些眼熟,接过来,翻了一页便彻底愣住,继而激动起来:“这是云郎的笔迹!”云郎的字她认得出,一笔一划,遒劲有力,挥墨之间,胸含昆仑,想起云郎挥毫泼墨时的潇洒模样,她双眼不由又有些泛红,急切地问那道人:“道长身上怎会有云郎之物?” “此为天机,不可泄露!”道人说:“你看这里!”他的话音一落,这手札便神奇的自动翻了几页,摊开的这页是一幅画着冥界的图画,自第一层拔舌地狱至孽镜地狱再至血池地狱……一十八层均被弘云细细勾勒,仔细画出,奇怪的是竟还画了第十九层,由图可鉴,在一片混沌之中,惟有一面形状奇怪的镜子,这幅图下弘云用朱笔做了批注:“得三世镜者可知过去未来,度六俗诸天,成不世之功。” 画桥心道:想来这便是道长所说的三世镜了,原本她还对这道人的话有几分不信几分怀疑,如今见了云郎亲笔,无论如何她都对云郎所言坚信不疑,也便相信这道人所言非虚。 “道长,奴家信你!请告诉我怎样才能拿到这三世镜,奴家都听你的!”画桥神色坚毅如铁道。 老道士对画桥道:“除了鬼魂之外这地府便只有佛者仙尊才得以进入,你一介凡人若想入内,本是不可能。”画桥一听之下,眉头紧锁,道人话锋一转,接着道:“可幸天无绝人之路,办法道是有一个,只是你会受常人难以忍受之苦楚折磨……” 不待道人讲完,画桥便抢先道:“奴家不怕,道长只管交代便是!” 画桥听从那道士的指引,用沾有弘云鲜血的金凤钗在自己眉间刺一朵四瓣莲花,痛,是锥心刺骨!自眉心向全身蔓延,火烧般的灼痛,持续不断,渐渐累积,好似要穿过头颅,穿过七经八脉,痛入全身骨髓中去,画桥生生忍着痛楚,硬是把下唇咬出了血也没哼一声,持金钗的手不曾有一丝一毫的颤抖,力道不减。那老道士也不禁对画桥心生敬佩,这看似柔弱的女子竟能如此刚毅顽强。 眉间生莲乃是心念虔诚之象征,弘云死前虽被废除了佛门功力,但他的修为已近成佛是事实,用他的血刺成的血莲便如同一张护身符,进入冥界时可以掩人耳目,隐带佛光的血莲会令众鬼差以为画桥是神佛之类,不至于为难于她。只是在刺的过程中,画桥要受血气逆行之刑罚,极痛难忍,若非心坚意定,便不可能受得住。 一朵血莲画成,画桥已全身的脱了力,面色苍白如纸的倒在地上,终于是痛的晕厥过去。 画桥醒来之时已是午夜之分,正是开启冥府之门的最佳时辰,老道士最后叮嘱她:进入地府之后一路向下行,莫要回头;遇见鬼差只作未见即可,被拦住去路盘问之时莫要答话;三世镜的守护者是一条金色小蛇,要想取得三世镜便要先驯服它。 老道士见画桥将她的叮嘱一一记在心里,点了点头,暗道:我能做的就到此为止,此法能成与否,便看你的造化了。一扬手中的拂尘,在地面之上画了个“开”字符文,念了句咒语,平实的地面豁然洞开,传说中的冥府之门竟就这样被开启。 卧波奈何桥,悠悠忘川水,以及艳红似血的曼珠沙华开遍的黄泉路,此刻都展现在画桥的面前:奈何桥上果然有个妇人在舀汤分发给桥上的魂魄,想来那便是孟婆了,画桥听见她柔声劝说:“喝了吧,把该忘的都忘了!”偶有两三个面白如纸的拘魂使者压着待罪的魂魄在忘川之上来来去去,那些魂魄有的嚎啕大哭,有的一脸怒容,更多的是面容麻木,毫无表情。 阴寒之气漫漫氤氲开来,画桥提心吊胆的一步步走,路过的一个鬼差扭头瞥了画桥一眼,画桥心下骇然,额头已然冒出了丝丝冷汗,加快了脚步,走出好远之后,她很想看看那个鬼差有没有跟上来,又记起道长叮嘱她切莫回头,便继续向下走。 经过刀兵杀伤、大火大热、大寒大冻、大坑大谷等等地狱刑罚,受刑鬼魂的哀叫声、求饶声、呻吟声连成一片,画桥咬紧下唇,只作未闻,心中默默自一层开始数,十层……十三层……十七层,一路行来还算顺利,刺在眉间的血莲果然有用,路上遇见的鬼差只是瞥她一眼便移开视线,不再看她。 再往下走便是第十八层,谓之猛火入心,名阿鼻地狱,罪魂的哀嚎声倏地加大,画桥的心脏提到嗓子眼,强自稳住心神。 世人常道:罪业深重者会永坠阿鼻地狱,受一日亿次死生之极刑,永世不得入轮回。阿鼻地狱便是十八层地狱的最底一层——无间地狱,佛曰:无间有三,时无间、空无间、受者无间,犯五逆罪者永堕此界,尽受终极之无间。” “汝是何人?”身后忽地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大吼,画桥差点骇的跳起来,她顿了顿脚,并未回头,冷汗顺着额头流下来,继续向前行去,心道:只差一层了,一定要撑过去! 那鬼差却不依不饶,疾速追了上来,一张青面獠牙的可怕嘴脸闪到画桥面前,画桥差点惊呼出声,那鬼差见她眉间佛光闪烁,愣了一瞬,道了声得罪,便让开了路。 画桥轻吁了口气,正欲再行,不想那鬼差又大喝一声:“慢着!” 画桥心下一凛,不再理会他,快速向前行去,距下一层仅有几步之遥,她不能在这里前功尽弃!画桥只管向前走,忽觉后心一痛,她全然不理会,这点痛与血气逆行之痛根本无法相提并论,无间地狱的出口就在眼前了…… 第四十章 无间地狱之下,冥界地府第十九层,画桥一眼望过去便看到那个传说中的冥界宝物“三世镜”,在一片混沌虚空之中隐隐闪着幽光。 画桥欣喜非常,急切的奔了过去,她终于做到了,寻到这件宝物就能助云郎改命格,逆轮回! 甫一靠近,她看清这传说中的宝物通体金色,上刻精致蛇形纹路,并无外力支撑,却能悬浮于半空,实在令人诧异非常,惊叹不已。 画桥伸出双手欲将三世镜捧起,这镜子却像是活物一般懂得要躲,向上一移便逃脱了。画桥忽地想起那老道士跟她讲过:三世镜的守护者是一条金色小蛇,要想取得三世镜便要先驯服它。 画桥想先试探一下,那守护灵兽金蛇能否听懂人言,便开口道:“奴家名唤画桥,这厢有礼了。”说着身子福了一福,暗自窥探那三世镜有何反应。 只见那镜面之上忽地金光一亮,一个半寸长的蛇头自原本光滑的镜面上突了出来,仿若活了一般左右摇摆,还吐了吐信子,画桥倏然见此情景,不由吃了一惊,美目圆瞪,却不退缩,这三世镜果然是奇珍异宝,竟然能听懂人言,画桥一惊后又是一喜,寻对了宝物她的云郎便是有救了! 那金色蛇头偏向一边,似有些困惑这女子竟是一点都不怕它。 画桥接着柔声问道:“尊驾便是三世镜的守护灵蛇了吧!敢问高姓大名?” “咯咯咯……”一个七八岁孩童稚嫩的笑声响彻这片虚无空间,又听这声音道:“凡人竟是如此奇怪,死都死了,还讲究这么多礼数作甚!” “嗯?”画桥听这声音,讶异了一瞬,所谓宝物的守护者不该是在此地沉寂了千年万载吗?声音即便不是沧桑非常,也不应当如此稚嫩,仿若孩童。还有,它说的凡人礼数,难道冥界自有一套自己的礼法与人间不同?忌讳问其姓名? 画桥的心思正千回百转,见画桥呆愣在那,金蛇蓦然现出了全部身形,依旧是悬浮在半空,清脆的嗓音朗声道:“你有没有听清,我说:你已经死了,已经是个死人的鬼魂了!” “死了?!这……这怎么可能?”画桥立马回神,惊呼出声,她怎地一点感觉都没有,此刻行动言语也与平时无异。 小金蛇嘻嘻的笑,小小的身子左摇右摆,似有感慨的喟叹道:“唉!这都多少年了,终于有人来跟我说说话了,活的死的对我来讲都无甚关系。”它仿佛心情不错,又好心地向画桥解释道:“你刚刚在无间地狱已被青面使识破,他一掌将你击毙,所幸你身上有一件物事护住了你的魂魄。” “喏!”小金蛇游至画桥身侧,用尾巴点了点她头上插着的金凤钗,“就是这个了!你真是好运啊,青面使那一下绝对可以让你神形俱散,这金钗上面沾染的血护住了你的精魄,也就是说你的魂魄现下寄居在这金钗里,呵呵!”小金蛇在半空转了个圈,欣喜道:“你此刻的情境跟我倒是有几分相似了呢!” 小金蛇又道:“你的意志也真够顽强的,竟得以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完成这魂移之法!” 画桥乍一听闻自己已经身死的消息,有些难以置信,而后便是无悲无伤,心底一片麻木漠然,又知是云郎的血再一次助她,不由心下一暖,进而下定决心,事已至此,她倾尽所有也要带走这面三世镜。 画桥坚定了心念,便开始找寻突破点,对那金蛇温柔一笑,轻声道:“多谢尊驾告知这许多,生死与否,对画桥而言本无甚差别。”话锋一转,“尊驾已在此处待了许多年了吧!” 小金蛇夸张的上蹿下跳,终于在半空中安静下来,一吐心中郁结般痛道:“可不是!我在这鬼地方待了多少年月我都记不清了!你都不知道,这里到底有多无趣!” 画桥美目流转,会心一笑,狡黠的问:“哦!画桥能想象的到那份孤独寂寞,那尊驾不想出去吗?看看人间的风景!” 小金蛇忽地退回到三世镜之上,歪着头瞅画桥期盼的脸,凉凉道:“你已经死了,你的尸体还在无间地狱躺着,你以为现下你还出得去?” 只这一句话便让画桥的心凉了个通透,她怎早没想到,既已被识破了,便是败了,哪还有出去之说!画桥一瞬间仿佛被抽去了所有精气,面色灰白,心如死灰,即是如此,她还是次要,只是她的云郎该如何是好?命格已定,无可更改了吗? “嘿嘿!”小金蛇看着画桥面色突变,反而开心的紧,大咧咧道:“你莫要愁眉苦脸的,我有办法的!我早就想出去了,你来的正好,带我出去吧!” “……”画桥无语,这守护灵蛇不但形状声音稚嫩,心性也是如孩童一般,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小金蛇念了个口诀,脸盆大小的三世镜便华光一闪,“咻”的一下变成一颗珠子大小,被灵蛇一口吞进腹中。 画桥看的目瞪口呆,小金蛇却愉悦道:“别愣着啊!跟我走就行了,别看我长的这样小,我在这冥界地府里也算是有几分本事的。” 小金蛇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块黑布,让画桥将这黑布兜头罩在身上,它自己也钻进黑布中,立在画桥肩头。画桥双眼被遮,不能视物,小金蛇让她不要在意,只管迈步就好,她要接受自己已是一缕孤魂的事实,不用怕摔倒。 画桥心下忐忑不已,忽地听见有个鬼差向她恭敬道:“恭迎转轮王大驾!”心突地一跳,画桥顿住脚步,正不知如何是好。 一个苍老深沉的声音道:“嗯,近日第九层油锅地狱罪魂的情况如何?”这出声的竟是那条小金蛇,原来它的声音竟会变化! 那鬼差规规矩矩答道:“回转轮王,近日凡间卖银嫖妓、盗窃抢劫、欺善凌弱、拐骗妇女幼童、诬告诽谤,谋占他人财产及妻室之罪魂数量有增多的趋势,第九层的油锅已经不甚够用了!” “唔……”小金蛇故作沉吟了一阵,片刻道:“下次吾去天庭时会记得上报此事,汝退下吧!” 鬼差顺从的应了声,便躬身退下了,小金蛇用尾巴点了点画桥的肩头,画桥心领神会,继续向上行去,一路上再无遇上其他阻碍。 小金蛇显摆道:“全地府就属转轮王最容易假扮,他浑身只罩一块黑布,嘿嘿!” 画桥摇了摇头,这灵蛇也就是个孩子罢了,遂问道:“尊驾如何称呼?” 小金蛇道:“画桥姐姐莫要对我用敬称,唤我金儿就好。” ——卷一·三世镜完·完—— 卷二:六俗诸天 第一章 “小哥儿,来一碗牛肉面!” “嗳!牛肉面一碗!”紫阳手脚麻利的抖开肩上的抹布擦桌子,业务娴熟地殷勤道:“这位客官稍待片刻,您要的面马上就好!” 阿虎暗道这骗吃骗喝的死道士干活儿越发像样了,应了声好,便开始抻面下锅,捞面浇汤,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不知不觉,日头西斜,来吃面的客人渐少,紫阳抬袖揩了揩额上的汗,叹道可算能歇歇了,方大壮那个不够意思的,竟然办完他表妹交待的事就起程回家了,这极其不仗义的行为简直就是过河拆桥!自从他走了以后,阿虎把所有的脏活累活都交给紫阳一个人来干,不就是六文钱吗,使唤他跟使唤牛马一样!实在是欺人太甚! “紫阳哥!又来客人了,快去招呼!” “嗳!这就来。” 唔……紫阳不会承认,真正的事实是,当像阿虎这样单薄瘦弱的清秀少年,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叫他哥的时候,他便丧失了全部的抵抗力,让帮忙干什么,他就屁颠屁颠的去了。哎!人在江湖,切忌心软啊! 紫阳赶忙跑过来,热情的招呼道:“这位客官,您要……”话到一半便顿住了,眼前坐在桌旁的客人虽然脸上蒙着面纱,紫阳还是能从她的眉眼身形看出,她是画桥! “道长,别来无恙!”画桥清脆的嗓音道。 紫阳一时间愣怔在原地,本来半月之前,他还是要找画桥追问凌云锦的下落,若她不肯交出弘云的转世,还要一意孤行下去,紫阳便会对她动手也未可知。可是城郊莲花池一晤,在方大壮面前画桥主动帮了他一次,紫阳自认是个恩怨分明之人,此时此刻再见画桥便是有几分尴尬了。 紫阳这副呆愣的模样看在阿虎眼中却是另一幅光景,只见紫阳一瞬不瞬地瞅着人家漂亮姑娘,分明是见色心起的猥琐德行!亏他还是个静心修行的道士呢! “咳咳!”阿虎走到两人中间,狠狠剜了紫阳一眼,转头微笑着对画桥道:“姑娘要什么面?” “嗯……来一碗阳春面吧!” “好嘞!姑娘稍等!”阿虎回身去做面,又狠狠瞪了紫阳一眼,紫阳只觉得莫名其妙。 画桥忽地开口道:“道长不是一直想找云郎?怎地现下不问问奴家把云郎藏在何处了?” 紫阳诧异这女子突然出现又是闹的哪一出,他上一世便知道画桥虽是个柔弱女子,气魄胆识却一点都不输男子,只要有关弘云之事,她便没有做不成的,想从她口中得知凌云锦身在何处根本就是不可能。 “贫道问了,你也定不会说,又何必多费口舌!”紫阳道:“只是不知你今日来找贫道,所为何事?” “奴家今日前来便是特地来知会道长一声,”画桥的眸中焕发光彩,眉梢眼角都带上了几分笑意,“莲华已经答应助云郎一臂之力!” 紫阳闻言心中一震,不由得摇了摇头,百般阻挠千般算计,还是没逃掉这一劫! “你竟是来向贫道示威的吗?”紫阳眉头微皱,语气变的严肃。 画桥丝毫不为所动,淡淡道:“奴家怎敢,道长怎会不知,莲华可不是那么好利用的,他对玄觉的执念不比奴家对云郎的少,不过是正恰好此刻志同道合罢了!” 画桥瞟了一眼正专心做面的阿虎,低首轻声道:“奴家前世的苦苦哀求尚能换来大师的一次心软,这一世奴家求道长放我们这些痴心人一马,莫要阻拦!” 紫阳心道:你们一个个不至鱼死网破不罢休的架势,我又如何拦的住,只是大任如斯,不得不为。你们要鱼死网破,我便破釜沉舟! “前世的弘忍已死,现今世间只有一个道士紫阳,生来便是为了护住凌云锦平平淡淡过到老,也让你与他的情缘有个了断。”紫阳未曾料到这一世会多出一个莲华,他本是个异数,却打乱了这盘棋局。 画桥默然不语,拿出一块碎银放在桌上,便起身告辞了,紫阳看着她纤弱的背影,刚欲叹气,就瞅见藏在画桥面纱下的小金蛇偷偷冒出头来,向他恶狠狠的吐着信子,紫阳呼吸一窒,一口气不上不下的,猝不及防又被猛推了一下,他一个踉跄,站立不稳,差点摔倒。 “哼!”只见阿虎紧紧攥着那块碎银,叉着腰向他凶道:“人都走远了还看,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死道士,没羞!不害臊!” 紫阳:“……”才叫了几天哥,这称呼又退回死道士了,紫阳心内哀嚎,哎!阿虎心,海底针,找谁说理去! 这日,天气晴好,日暖风清。 韶山之腰,宝林寺外。 “玄清师弟真是天资聪慧,竟用时不足一月便修得慧眼,得以进入舍利塔,实乃我寺大幸!”玄举率全寺上下数千名僧侣来为莲华送行,欣喜万分道:“我代传人中竟有两名僧人进入舍利塔,慧能师父尚在闭关,他若是知晓定会心下甚慰!” 莲华敛眉低首,一副谦恭模样道:“师兄过奖了!玄清愿为求得上等佛法进入舍利塔修行,不知何时方能出塔,玄举师兄近日来对玄清多方照拂,还未及向师兄道谢!” “嗳!哪里的话,自家同门师兄弟,何必客套!”玄举今日真是十分高兴,平时严谨庄重的人,此刻也不禁喜上眉梢:“时辰不早了,玄清师弟快快进塔吧!” 莲华欣然应允,举步向韶山密林深处行去,片刻之后,便遇见了轻薄如白纱的结界,进到这结界里面便能见到他心心念念的玄觉了,莲华毫不犹豫的踏了进去。 在修为尚浅的众僧人眼中,莲华便是走着走着便凭空消失了,乍一见此景象,皆惊呼出声,不少小沙弥惊讶的大张着嘴,心中暗暗下定决心,要潜心修炼,期得有朝一日也能修得慧眼,像这位玄字辈的师兄一样,可以进去这神乎其神的舍利塔,到时是怎样的荣耀骄傲啊!他们小小的脑袋还未曾想到,若是进得去出不来,又会是怎样凄凉悲惨的情形! 第二章 七重舍利塔果然与佛教密典上所描述的一致,八角飞檐,宏伟庄严,塔身挺立,直冲云霄。 然而莲华最初看见的却不是这久负盛名的佛家宝塔,而是于塔前长身而立的那个人。 在两人分别的日子里,莲华曾无数次想象与玄觉再次重逢时的情景:也许是突然一日,玄觉修得法眼,忽地出现在他的面前;也许是多年之后,两人都已年过半百,再相逢只剩无语泪凝噎;更可能便是一生一世都见不到了,玄觉在塔中,他在塔外,在期盼希翼与悲伤失望之中了此一生。 待到莲华修为渐变深厚,得以进入舍利塔,不用再怕这塔会使两人生生分离,莲华就时常会想,当他忽地出现,那人会是怎样的表情,是惊愕还是欣喜?是愤怒还是喜悦?那人一向恭谨虔诚的面庞会不会为自己的出现有一丝丝的不同? 莲华常常彻夜被这种毫无结果的臆想折磨纠缠,虽然明知不会有结果,莲华却还是乐此不疲,甚至想好了与玄觉重逢时要先说什么,后说什么,兴奋又紧张的一遍遍打着腹稿。在那月光下,清风中,俊美无双的青年坐于宝林寺藏经阁的窗前,神色或焕然或落寞,每一次因这臆想而喜而悲的滋味只有他自己晓得,甜蜜又苦涩,周而复始,无始无终,连绵不断…… 莲华只一越过那阻隔两人心念相系的结界,还未待抬眸,心脏便先于主人一阵战栗,仿佛有一根极细的线,绕过他内心深处最柔软的部分,不轻不重的紧了一下,却让他瞬时愣在那处,动弹不得。 与他相隔数米的玄觉也呆立在那,玄觉还是印象中的模样,瘦削又轮廓分明的脸,刚毅深邃的眼眸,英挺的鼻梁,着一身藏白色僧袍,只是眉头微微蹙起,神情带着点迷茫不解,仿佛不相信这眼前的人是真实存在的,怀疑他只是一个飘渺虚无的幻影。 只这一眼,莲华不禁红了眼眶,他嘴唇动了动,想开口唤玄觉,却发现喉咙仿佛堵了块大石头,无论如何都发不出音阶来,之前在无人深夜打的腹稿都被他忘在九霄云外去了,此刻一句也忆不起来。 玄觉心中猛地一震,终于知晓眼前的人正是莲华,这不是幻觉,紧蹙的眉头渐渐舒展,玄觉忽地向前迈了一步,顿觉不妥,又停住。 两人相望凝视了许久,直到莲华蓄在眼眶中的泪水终于滚落下来,玄觉惊醒了一般,残存的意识记得从小到大,还从未见莲华哭过,玄觉沙哑低沉的嗓音道:“你……来了!” 莲华听见玄觉的声音,呼吸一窒,眼泪向是冲破堤坝的洪水,毫无顾忌的冲出眼眶,清了清喉咙,莲华听见自己带着鼻音,极其沉闷难听的声音道:“嗯,我来了!” 未见时想说的话似乎有千言万语,相见时却又一句话都说不出口,莲华与玄觉又对望了片刻,直至莲华觉得这场景好滑稽,破涕为笑,近一月来的相思之苦竟在这一刹那全部烟消云散了。 玄觉不由的也跟着他唇角勾起,展露笑颜,莲华见他这一笑便觉得万分满足,这些日子的辛苦修习果然没有白费。 “这舍利塔墙壁上的经文奥妙绝伦,内含乾坤,”玄觉带着莲华一层层参观这座宝塔,“我入塔四日之后才知晓其中妙处何在。” “唔……”莲华敷衍的应着,只是一瞬不瞬的盯着玄觉英俊的侧脸,这张脸与他在三世镜中看到的前朝从五品御史台言官后任辅政大臣,一代忠良顾念卿的音容笑貌渐渐重合。 他着官袍时的模样,他着便服时的模样,他被元旭抱在怀里时的模样,他强忍不住失声痛哭时的模样,元旭死后他悲痛欲绝又不得不担负重任时的模样……莲华都痴痴的望着,他一直想不通,那时他在哪里?那时他应该一直在顾念卿身后追随,一刻也不曾分离,只是尚未有灵识,不能分担念卿所受苦痛的一分一毫。 虽然所谓前世种种,莲华都不甚在意,但当玄觉前世所经历的一切在他面前重演,他又控制不住的想知道更多,看到念卿与元旭在前世的爱恨纠缠,缠绵至死不休,他又感到心中深深的嫉妒,是的!他妒忌前世的元旭,为何他能得到念卿的心,而自己却无法得到玄觉的心,为何这一世的玄觉要是什么老什子的无相大师!为何他要继承慧能那和尚的衣钵! 啊!对了!莲华蓦地福至灵心,若是玄觉永远修不成法眼该有多好!若是他们两人可以在这舍利塔内相守一生一世该有多好! 那日画桥要莲华助她一臂之力,帮弘云该命盘时他只是看这个执着坚持的女子分外可怜,才随口应了,其实他心中存着一份侥幸,希望可以与玄觉永远待在舍利塔中,即便是被困于那方寸之间,若能与玄觉相伴一生,也是乐事。 很多时候,人之不如意是十成十的,自见到玄觉的那一刻起,莲华心里就清楚,玄觉已经达到法眼的修为了,随时可以从这舍利塔中出去。分明是两个人都知道的事实,却无人愿意去捅破这层窗户纸。 舍利塔中长明灯一直亮着,难分白昼黑夜,玄觉解下外袍铺在地板上,道莲华这一日劳累辛苦,让他躺在上面休息,他总觉得今日重逢莲华有些微妙的变化,除了他眉间的朱莲娇艳更似从前之外,还有许多许多内在的改变。若是在从前,莲华定是会在见到他的一瞬间高兴的像个不知世事的孩童,现下他的气质仿佛内敛了许多,想来是修为加深,人也沉稳了,心中不由的有些怅然若失的感觉。 莲华却没有依言躺下,而是直直瞅着玄觉的领口,透过交叠的领襟隐约可以看见玄觉脖颈上挂着一根红线,莲华视线迅速扫向玄觉的腰间,原该在那里挂着的锦袋不见了。 莲华的心忽地被什么猛撞了一下,一个大胆的猜测逐渐成形,玄觉见他又在发怔,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不热,柔声问道:“怎么了?总是心不在焉的。” 莲华没有回答,他的右手先于意识探了出去,玄觉还未反应过来,他的两指已经捻住那根红线,稍一用力便拽出了那红线上拴着的玉鱼。 第三章 晶莹剔透的玉鱼蹦出玄觉领口的一瞬间,时间仿佛静止了,玄觉、莲华包括那玉鱼,都凝固在了那一刻,谁都不忍破坏此刻难得的暧昧静谧。 最后还是玄觉从莲华手中拽回玉鱼,眼神飘忽,这些年来,头一回在莲华面前期期艾艾解释道:“呃……那个锦袋……破了,这个东西你让我随身带着,嗯……我就带着了。” 说完,抬头看见莲华瞪大了一双桃花眼,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死死盯着他胸前的玉鱼,玄觉顿时面上一红,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把玉鱼顺着领口放进去。 “折腾了许久,快些歇息吧!”玄觉转头瞅着满是经文的墙壁,颇不自然的道。 正欲起身去一旁的蒲团上打坐,却忽地被拉住了手,玄觉顿住,心静如水了这些年,竟然会在此刻,因莲华牵住了他的手,心脏砰、砰、砰……如敲鼓一般,震颤着他的身体和灵魂。 “这玉鱼的故事,紫阳道长讲的探花郎与素清公主的情缘,你可还记得?”犹带着怯意的语气与往日大大咧咧的莲华差别甚大,莲华满含期望的眼,如待哺的小鹿一般,水润润圆溜溜,让人心下不禁一软,再配上他俊美无双的一张脸,更令人生出几分怜惜。 “将此物送予心上之人,盼得两人能够一生一世长相厮守,白首不离”,玄觉微微蹙眉,当然记得,可是…… 此刻的变故,对莲华来讲是意料之外事发偶然,却也是情理之中终要面对,玄觉竟然将那条玉鱼挂在了胸前,这个认知能让莲华瞬间疯狂。他,是不是明白自己的心意?他,是不是知晓自己的爱恋?那么,他是不是也是如自己这般的心情?迫切的想知道答案,想亲口告诉他,自己对他一往情深的情意,这种想法一旦生出,拳头大小的心脏便不堪负荷,终于如过满而溢的茶杯般,自四方流溢出来,收势不住。 莲华一直盯着玄觉看,等他回答,察觉到他表情微妙的变化,急切的从自己的领口拽出与玄觉一对的另一条玉鱼,攥紧玄觉的手道:“这不是我捡来了,是我买给你的,买来送给你!”莲华紧张的涨红了脸,还是硬着头皮道:“此生惟愿与君,长相厮守,白首不离!” 也许是因为在扯破锦袋的那一刻便已知晓了这个事实,听莲华亲口说出,玄觉心中颤动,却没有过激的反应。 两条一模一样的玉鱼在长明灯的映照下,闪着温润柔和的光泽,莲华还在一瞬不瞬地看着玄觉,紧盯着他的脸庞,不放过哪怕一丝可以泄露玄觉心意的表情。 玄觉薄唇轻轻开合,终于开口:“我们此生自然会相随相守,怎会言弃!”语毕,暖如春风的一笑,抬手摸了摸莲华的头顶,像是安慰得不到糖果的孩子,也像是诱哄任性淘气的孩童。 莲华心底的失望汹涌而出,讪讪收回了拉着玄觉的手,瞬间苍白了面色,低头自嘲一笑,他怎会不知玄觉的个性,玄觉从身到心都属于且忠于苍生,自己再怎样也重不过天下众生,前世他是如此,这一世,依然如此。没再过多纠缠,莲华乖顺的躺在玄觉为他铺好的外袍上,合上双目假寐,掩住失望落寞满溢的眼。 听见衣襟摩擦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知道玄觉在一旁的蒲团上坐下开始打坐参禅,莲华睁开清亮的眼,静静望着他满心爱恋着的人,他不懂,为何明明是相距咫尺之间的两个人,却仿佛立于天涯的两端,遥遥相对,可望而不可即。 察觉玄觉的眼皮微动,莲华怕他会看到自己偷窥,赶紧重又闭上双目,明明不需要睡眠休息的他,这一夜却再也没敢睁开过眼睛。 静谧的气氛在两人之间交错流动,莲华贪婪的呼吸染有玄觉气息的空气,静静感受有他在身旁的舒适心安。在这座只有他们二人在的舍利塔中,莲华心中生出的无限希望在一瞬间破灭,他不由的想:若是,这世间只有他们两人,一个你,一个我,是不是就能相伴相守,不离不弃。 莲华尚不自知,他眉间的朱砂莲又开始幽幽地闪烁着红光,仿佛暗夜魔鬼隐隐带着邪气的眼眸,一明一暗,纠结交替。 玄觉一向严于律己,从不贪得片刻安逸,歇息休整了两个时辰之后,他对莲华道:“一切即一,一即一切,去来自由,心体无滞,即是般若。” “所有圣贤都认为没有固定的法,只有各人理解不同而存在差别的法。” “善根有二,一者常,二者无常,佛性非常非无常,是故不断,名曰不二。一者善,二者不善,佛性非善非不善,是名不二。” 莲华了然颔首,玄觉所言便是法眼修习的精髓所在,在这七重舍利塔之内,共二十八扇门,从任意门进入所见壁上经文均不相同,起初玄觉也被这塔内的奥妙迷惑住了,他苦心钻研壁上佛家妙法经文,多日之后,才发现这样只是在悟性上有所提高,与在塔外读经书时无甚差别,修行不曾精进。 清空了心念再行思考,辗转数日不曾读壁上的经文,那一日,玄觉终于想通,其实这座宝塔所讲的道理不在经文内容之中,而是在讲述佛法差别无二的道理,领悟到这一层便是见性成佛,修成法眼了。 莲华在苦心研读宝林寺藏书阁内全数佛典经书之后,终于大彻大悟,想明白了这个道理,现下想来,这也是两人的默契所在,不由会心一笑。 “在笑什么?”玄觉突地凑到莲华耳边,笑意盎然的柔声问道。 莲华吃了一惊,侧头与玄觉对视时才发现,两人相距竟如此近,玄觉突然放大的俊挺面容让莲华的脸倏然羞红,转过头,小声道:“唔……没有。” 玄觉也笑,柔声道:“既然这塔中墙壁上的经文与修习法眼关系不大,我们何不将其视于世人,使得苍生得益。” 莲华犹自面红耳赤中,敷衍的嗯的一声。 玄觉已经拉着他向舍利塔顶层走去,莲华茫茫然的被他拽着走,只听玄觉道:“那我们从顶层开始,莲儿自小便有过目不忘的本领,这次就拜托莲儿了。” 第四章 玄觉的请求莲华当然应允,可却免不了心中五味陈杂,不知是喜多一点,还是忧多一些,喜的是他与玄觉两人可以在此期间于舍利塔中单独相处,忧的是玄觉挂虑最深的依然是这天下苍生。世人皆道,无相大师玄觉胸怀博大,心忧天下,可那颗心中却没有他的位置,这还真是可怜可悲。 莲华依言自塔顶第七层开始,逐面墙壁浏览阅读,他虽然记忆力惊人,可在记忆过程中也分外吃力,不一会儿便有汗珠从额际流下来,玄觉知晓他的辛苦,一直对他关怀备至,陪他一起记忆的同时,不忘拿着汗巾为他拭去头脸上的汗水。 莲华很享受这段时光,安静祥和犹如梦境,恍然间有种幸福的错觉,好像这种日子可以一直持续下去,直到永远。可是日子一天一天过,塔重一层一层落,从七层到五层,从五层到三层……不可避免的,终于还是到了塔底最后一层。 历经十日之久,莲华记下了整座舍利塔,所有墙壁上的全套经文,包括更迭变换的部分,玄觉开心极了,激动的揽住他的肩,含着满满的笑意道:“休息一下,我们便出塔!” 如今要走,莲华对这座塔颇留恋,更留恋两人在这塔中朝夕相对的时光,不用掩人耳目偷偷出现,也不用避讳太过更多自由,本来想说再留最后一晚,可是见玄觉如此激动,又正在兴头上,便忍住了,能让他真正开心一次,也好。 出塔之时,正值黄昏,漫天红霞,预示着明日的好天气,玄觉拖着长长的影子正欲从寺外正门入内,却突地被一个小沙弥拦住,只见这十岁出头的小沙弥放下手里的扫把,似模似样的合掌向他行了一礼,而后道:“阿弥陀佛,这位师兄面生的紧,敢问驾临我寺,所为何事?” 玄觉见这孩子一副严肃认真的模样,和蔼一笑:“贫僧法号玄觉,求见宝林寺方丈慧能大师,劳烦小师弟通传一声。” “慧能师父在后山……”小沙弥“闭关”两个字还未出口,忽然瞪圆了眼睛,不可置信的瞅着玄觉的脸,嚷道:“你就是玄觉!修得慧眼得以进入舍利塔的无相大师?” “……”玄觉默认,这孩子怎会知道他,知道也用不着如此惊讶吧! 那孩子兴奋的一下蹦了过来,拽着玄觉的衣袖不撒手:“我终于见到真人了!玄举师伯今日早课时还讲到你,道你是这些年来,除了师父之外,第一个得以进入舍利塔修行的人,把你讲的可神了!”小沙弥围着玄觉转圈,上上下下打量他,来回转了两圈之后,表情更加惊讶,好似想说,这厮竟跟常人一样,居然没有三头六臂,! “嗳?不对!”小沙弥仰头直直盯着玄觉,诧异地冲着他嚷道:“你不是在舍利塔里修行吗?修为不够的僧人根本见不到这舍利塔呢,那你、你怎么出来了?” 玄觉笑了笑道:“修行完毕,自然出来了,现下劳烦小师弟去通报一声,慧能大师不在,便向玄举师兄通报吧!” 小沙弥闻言一愣,道:“你竟这么快就修习到法眼境界,据说慧能师父还用时三年才修成法眼的呢!” “哎呀!这可是大好的消息啊!”话还没说完,这孩子就向寺里跑了,连扫把都不要了,只顾着边跑边大喊大叫:“玄觉师兄修成法眼出塔了!大家快来看啊!” “……”玄觉无语,这孩子当自己是猴子吗?什么叫大家快来看…… 玄觉瞥了一眼身后的影子,微微叹息一声,出塔之后莲华便变回了影子,只道两人于人前不便同时现身,玄觉责怪自己欠思虑,再等一个时辰,待到太阳落山了再回宝林寺也省去了这许多麻烦。 凌乱不堪,纷至沓来的脚步声,拽回了玄觉的思绪,只见寺内的僧侣一股脑的向这便聚集,到了寺门口的位置却又不约而同的停住脚步,无数双闪着精光,好奇非常的眼睛看的玄觉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刚刚那个小沙弥不知从哪钻了出来,洋洋得意的指着玄觉,高声道:“就是他!他就是玄觉!” 那无数双眼睛明显便的更亮了,玄觉不由自主的后退一步,这些人虎视眈眈的样子也忒瘆人了,幸好他们不是拿着僧棍出来的。 莲华忍不住小声嘟囔道:“这宝林寺的人是不是都疯了!” 玄觉视线迅速在这些或苍老或年轻或稚嫩,但都很陌生的面庞上扫过,开始回忆自己在宝林寺待的那一天里,有没有得罪什么人,在脑海里搜寻了一圈,觉得好像没见过几个僧人,更谈不上得罪了谁,这才稍稍安下心来。 “咳咳!这都是在干什么!”一人排众而出,颇庄重威严的吼了一声,来人正是玄举。 终于见到救星的感觉顿时涌上玄觉的心头,上前亲切唤一声:“玄举师兄!” 玄举热情的行过来,携住他的手,笑的合不拢嘴,露出十几颗森白的牙,却只是笑,不言语,原来他竟激动的半天说不出话来。 玄觉见他只笑却不开口,只得自己道:“师兄,我们去禅房内叙话可好?” 玄举如梦初醒,恍然道:“呦!瞧我只顾着高兴了!走走走,我们快进寺。”拉着玄觉的手,瞧见寺内众人还在那傻傻的看,又向众人吼道:“都围在这里像什么话!晚课都开始一刻钟了,今日迟到者罚抄一百遍《楞伽经》。” 这句话的威力极大,震慑力极强,数千僧侣不论青壮小幼,眨眼之间便俱作鸟兽散。 玄觉由衷赞叹:“师兄果真是育教有方!座下弟子言听计从,令人佩服!” “哪里哪里,嗳!你是不知道,如今这些弟子是一辈比一辈懒散。”玄举一拍额头,讪笑道:“你瞧我,说这些个有的没的做什么,走!去正厅禅房。慧能师父若是不在闭关,知道了定会十分高兴。” 玄觉还未见过这位热情沉稳的师兄乐成这个样子,哭笑不得的跟着他进了禅房,一路上还能看到三三两两的小和尚,或躲在柱子后头,或藏身草丛中,或隐于屋檐上,还在探着头偷看他,被玄举寒着脸,瞪着眼一吓,又都藏了回去。 第五章 清晨,宝林寺藏书阁,阁楼顶层窗扉半敞,一个俊美无双的白衣男子于窗前执笔疾书,点了一夜的蜡烛已经熄了,徐徐冒着青烟,在第一缕晨光的照耀下,窗外枝叶繁茂的梧桐树,投射出斑驳的阴影,恰好罩住那男子单薄的身形,他鬓间的几缕墨色发丝滑落下来,衬出他胜雪的肌肤更显白皙,他却无暇顾及遮住视线的墨发,只见他眉头紧蹙,一刻不停的书写,身旁写满字的宣纸已经摞了半尺高,他却仍像是不知疲倦一般奋笔疾书。 直至宝林寺晨起的钟声敲响,他仿佛是被这钟声惊醒了,将手中的笔搁置在墨砚边沿,揉了揉酸痛麻木的右臂,明明已经是疲惫至极,却没有要休息的意思,只见他躬身将满是字迹的宣纸取了大半,排好顺序,卷好之后,举目四望,蹑手蹑脚的关上半敞的窗,行至藏经阁最里面的书架,灵巧的手指微动,掐了个决,金光一闪之后,他手里的东西就浮上了半空,上升至书架最高一层方才停住,稳稳着陆,莲华随之吁了口气,得意邪气的一笑。 老旧的楼梯发出“咿呀咿呀”的呻吟声,莲华心中一动,身形一闪,只一瞬的功夫,便又回到窗前的书桌边,重又提起笔继续默写舍利塔壁上的经文,晦涩难懂的字句,自他的脑中通过手里的狼毫笔流淌到宣纸之上。 玄觉上到阁楼顶层看见的便是这幅情景,眼见莲华神情疲惫面色憔悴,他很是心疼。 莲华手中笔不停,耳中却留意着,听见玄觉轻手轻脚的推开木门,玄觉又静悄悄的回身合上房门,玄觉一步一步走过来,时机距离都把握拿捏的恰到好处,就是现在——莲华手中的笔顿住,抬起迷离的眼,望着走近的玄觉,用虚弱至极的声音道:“唔……你今日好早啊!” 玄觉眸中一抹痛色闪过,急步过来,夺走他手中攥着的笔,想发火,又忍住,深吸了一口气,极尽克制的道:“让你休息,不要这么拼命,怎么都不听呢?” 莲华窥视玄觉脸色,见他有些动气,讨好的去牵他的手,声音依然虚弱,有气无力道:“早些默写完,也能了却你的一桩心事,我们也好尽快回永嘉安国寺!” 玄觉神色一顿,未再答话,转过身去,开始整理莲华默写完的经文。自从他答应慧能大师,要继承他的衣钵,便再未打算回永嘉,慧安大师待到慧能大师出关,他或留在曹溪宝林寺,协助慧能大师主持寺内事宜,或游历天下,宣扬禅宗佛法。 这件事莲华迟早要知道,不知为什么,玄觉却本能的不想告诉他,不想让他知道,好像潜意识里晓得,莲华知道后一切都会变了。 莲华此时却正演的投入,觉得自己虚弱的还不够明显,作势起身帮玄觉一起整理满桌的经文,刚刚站起便扶住额头,好似下一刻便会摔倒在地,玄觉察觉他的异样,顿时慌乱起来,赶紧扶住他,急道:“莲儿,你怎么了?” 知道玄觉会接住他,莲华毫不客气的向后仰倒,假装脚下一软,身子下滑,软软的声音喃喃道:“我……没事,就是……有点……有点头晕。”之后,眼睛一闭,便晕死过去。 “莲儿!莲儿!”玄觉从未见莲华虚弱成这样过,强自冷静下来之后,伸出食指探了探莲华的鼻息,呼吸匀长,应该只是累极晕倒了,玄觉稍微放下心来,再抬起他的手腕为他号了号脉,脉象平稳、有力,不似有什么疾病,玄觉这才真正放下心,将莲华打横抱起,走到藏经阁唯一的木板卧榻,把他轻轻放下,解下自己的外袍为他盖在身上。 玄觉就这样看着莲华安静的睡颜(虽然是在装睡),呆坐在一旁,自他们初相识那日起,两人算是自小一起长大,莲华与他不同,不用进食不用睡觉,也从未生过病,明明面容比女子还要白皙精致,却不似那般柔弱,性子随意却也坚韧,玄觉可以想象,在那段没有自己的日子,莲华在这简陋的阁楼上埋头苦读的寂寥身影。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莲儿对他存了这样一份心思呢,玄觉想不出,他只想与莲儿一生相伴,却没有过别的心思,脖颈上还挂着莲华送的玉鱼,温润粘腻的质感坠在胸前心上,玄觉越想越是有几分慌张,几分怅然。 莲华躺在那,双目紧闭,一动不动,起初他见玄觉如此紧张他,暗自窃喜了好一会儿,对接下来玄觉会怎样照顾他,是十二万分的期待,分明感觉到他的气息就在身旁,可是苦等了许久,玄觉都没有下一步的动作,莲华蹙着眉头,等啊等啊…… 许是四周太静谧,许是气氛太安逸,从不需要睡眠的莲华居然睡着了,这段日子他太疲累了。 那日玄觉跟玄举进去禅房,莲华便现了身形,玄举不愧是大寺高僧,只是微微惊了一下,便面不改色的接受了莲华是个影子这一事实,还为他能有过目不忘的本领感叹了许久,能默写舍利塔上经文,无论是对宝林寺还是对天下众位僧尼道俗来讲,皆是天大的好事,玄举自然满心欢喜的应承下来,考虑到全寺数藏经阁最是人迹罕至,便决定还是让莲华在藏金阁的阁楼上默写经文。 自那日夜间开始,莲华执笔疾书,已是三天三夜未停过,他每天都是藏起一部分经文,跟玄觉谎报进度,莲华已经想好,他要尽量拖延一段时日,在这段日子里,他要做最后的努力,努力要玄觉接受他的情意。 现在,莲华睡着了,还在做一个梦,他从未睡着过,也便从未做过梦,这个梦对他而言便分外真实,也分外可怕。 莲华梦见他与玄觉同坐在一叶小舟之上,小舟静静的摇,穿过了一片碧绿的莲叶,粉红的莲花,微风拂面,到处都是莲花的芬芳,莲华很享受的仰卧在船沿上,偷偷凝视玄觉合目参禅的脸庞。 不知不觉,这小船穿过了那大片的莲花,顺流而下,速度极快,还有不少的江水倒灌进船中,眼看小船就要沉了,莲华便用水瓢不断向外舀水,不断舀,江水也不断灌,他只觉得手臂酸痛,却不能停下来,猝不及防的,船头忽然下坠,前方竟是一挂飞涧瀑布,不待他拽住玄觉的手,这小船就“呼”的一声,一头栽下瀑布。 第六章 顷刻之间,小船直直下坠,两人被一股大力从船上甩了出去,落入瀑布之中,莲华水性极好,玄觉却因为初识那日被他吓过一回,因着当时年幼,留下了不小的阴影,至今都不敢碰水,也便不会游泳。 莲华眼见着玄觉呛了好几口水,不住挣扎,心下焦急万分,他奋力向前游去,试图抓住玄觉的衣袍,可是水流太快,努力了几次,仍抓不住,情急之下,未曾留神,自己也呛了一大口水,顿时感到胸口一阵憋闷激痛。 忽然听到玄觉唤他的名字:“莲儿!”“莲儿!”再一抬头,只见水流已经没了玄觉的头顶,莲华一急,不顾一切的潜至水下。 奇怪的是,水下的水流竟异常平缓,莲华毫不费力的潜至玄觉身旁,却无论如何碰不到他的手,只得抓住他的外袍,用力向上拽,只一扯,玄觉的素色外袍便被莲华扯了下来,玄觉却像融化在水中了一般,身影越来越模糊,渐渐淡化,直到不见。 莲华怕极了,他分明听得到玄觉急切的唤他的名字,却看不到玄觉究竟在哪,他想喊玄觉,问他在哪,一张嘴,大量的水猛灌进他的口鼻之中,流水刺激的他心肺剧痛,就要窒息了,他挣扎着手臂乱挥,一下子从卧榻上坐了起来,终于是醒了。 “莲儿!莲儿!快醒醒!”玄觉见他睡的极不安稳,焦急的想把他从噩梦中唤醒,一边呼唤他的名字,一边轻拍他的面颊。 莲华蹙着眉头睁开双眼,迷蒙之间,他还没分清楚梦境与现实,双手用力攥紧玄觉的手臂,晃了晃脑袋,使劲儿眨了眨眼睛,好像要确定眼前看到的玄觉是不是真的。 玄觉见他终于醒了,柔声关切的问道:“莲儿,你怎么样?是做噩梦了吗?” 莲华仰头看着他的脸,听着他的话,眼眶有些泛红,在刚才的梦境中,玄觉进入舍利塔的那夜,那种恐慌至极的感觉又经历了一次,苍茫天地间只剩他一个人,孤寂冷清的可怕,他不要!不要玄觉离开他! “嗯?怎么不说话?”玄觉有些担心莲华是梦魇了,可能还没真正醒过来,便小心的挣了挣,试图抽回自己的手,让他再躺一会儿。 谁知他才一动,莲华就急了,瞳孔紧缩,猛然翻身,压上玄觉,玄觉毫无防备之下,被他一下压倒在卧榻之上,正欲挣扎,一抬头便对上莲华一双带水的眼眸,心下一软,便停了动作。 漆黑晶亮的眸子仿佛能吸进人的魂魄,玄觉呼吸一窒,这样的莲华他从未见过,让人怜惜,让人心疼。 玄觉听着莲华用哽咽沙哑的声音道:“别走!你别走!别离开我!”胸口闷闷的,堵了块石头一般,想安慰一下他,抬手摸了下身的头顶,柔声道:“我不走,哪里都不去。” 莲华眸色黯然了一瞬,玄觉一直当他是个淘气孩童般,但他仍然不肯放弃,神情专注的凝视着身下的玄觉,用指腹轻轻摩挲他的脸,从英挺的剑眉到形状好看的嘴唇,玄觉没再挣扎,只是困惑的看着他。 莲华唇角微微勾起,他喜欢玄觉露出生动表情的脸,发怒也好,欢喜也罢,就连现在的困惑表情也显得更有人情味,不那么死板板,硬邦邦。 凭玄觉这些年来对他的了解,莲华这样笑,绝对是不怀好意,不过怜他近日默写经文十分辛苦,刚刚又梦魇了,虽然眼见莲华的俊脸越靠越近,不知道他要干嘛,但也没阻止他。 直到能够一根根数清玄觉浓密的睫毛,莲华才停下来,天知道,他现在正心跳如鼓,这辈子从未有过的忐忑紧张,他在窥视玄觉的反应,即便玄觉只是微微蹙起眉头,莲华也会立马停下,因为莲华十二万分的在乎他,还在乎的小心翼翼,不想让他为难,不想被他嫌恶。 少顷,玄觉还是没有反感的情绪表露出来,只是神情越来越困惑,越来越不解,他正要开口问莲华:莲儿,你要不要再休息一下? 在莲华看来便是他形状美好的嘴唇微动,仿佛有意诱惑一般,不待玄觉开口出声,莲华的唇便贴了上去,只是嘴唇与嘴唇间的碰触,莲华却觉得浑身战栗,好像多少年来,无处诉说的绵绵情意终于找到了宣泄的渠道,柔软甘甜的触感,像对待珍视的宝物般慢慢辗转,细细厮磨。 玄觉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他怔怔地看着莲华从未靠的如此近的脸,他分明知道这样做不可以,不能任由莲华胡来,应该制止他,推开他,却没有力气抬起手,他鬼使神差的不想挣扎,这一刻的放纵也许会让他悔恨终生,可他宁愿后悔也不愿拒绝此刻的莲华。 莲华吻的浑然忘我之际,一个念头让他倏地惊醒,玄觉没有推拒他,那是不是,是不是…… 猛地抬起头看向玄觉的双眼,映入眼帘的还是玄觉那双无欲无求,不食人间烟火的清亮眼眸,此刻甚至连一丝的困惑不解也无,清澈明晰更胜天池之水。 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他既不拒绝,也不接受,是因为怜悯吗?莲华不由的想到:因为我是个调皮的孩童,你便如长辈一般任由我胡作非为,不拒绝也只是哄哄我而已。 那双眼睛甚至没有沾染上一点点的欲望,莲华慢慢起身,面向墙壁,掩住面庞,遮住他深受伤害的难看表情。 玄觉第一次体会到茫然无措的感觉,他知道莲华的心意,可是他不懂,不懂莲华此刻为何那么悲伤,无意识的伸出手,想碰碰他,权当安慰,可见他决绝的背影,便讪讪收回了手,玄觉只得默然不语,少顷,便起身离开。 莲华听见咿呀的门声开了又合,玄觉已经走出了藏经阁。 莲华又呆坐了片刻,决定继续默写经书,坐在窗前的书桌边,莲华提起笔,什么前世因,今生果,什么命中注定分离,不能在一起,通通见鬼去吧! 默写完这部经书之后,就可以回永嘉安国寺,那里才是他们从小长大的地方,到了那就还是他们的天地了,莲华相信,到了永嘉就可以跟玄觉一生一世,一直在一起。 第七章 那日之后,由于尴尬或是愧疚,一丝不知名的情绪困扰着他,玄觉便没再来藏经阁看过莲华,他对莲华毕竟有些放心不下,便嘱咐玄举师兄,一日去探望莲华一次。 第一日,玄举对他道:玄清师弟勤勉的很,竟是一刻不停的默写,让他稍事休息,他也不肯。 第二日,依然如此。 第三日…… 玄觉无论如何都不能再等到第三日了,第二日暮色四合之后,端正香洁的名声响誉中原的无相大师,竟趁着夜色偷偷潜入藏金阁,倒挂在房梁上,做了一回偷偷摸摸的梁上君子。 玄觉已然在梁顶上待了半个时辰了,这期间,他一直屏住呼吸,小心翼翼的不弄出一点声响,见莲华面色又苍白了几分,神形是掩不住的憔悴,心中一时五味陈杂。 那个意气风流,行止洒脱的浊世翩翩佳公子早已经不见了,现在的莲华真像是一只影子,一碰就碎了,一触就散了,害他如此的人,从始至终是自己。 莲华终于将全数经书默写完成,至此搁笔,脸上难掩激动的神色,这部经书的名字早已经取好,还在舍利塔内之时,玄觉与他便一致决定,要将这部经书命名为《舍利心经》。 玄觉在梁顶上,只见莲华行至藏经阁最里面的书架,右手抬起,虚空一抓,转瞬之间,一卷厚厚的经文便被他牢牢攥在手里,玄觉不由有些吃惊,震惊缘由有二:一是这等隔空取物的功力,速度竟是如此之快,比都他要强上半分,看来莲华的修为又精进了不少;二是十分奇怪这些经文是莲华何时藏起的,又为何偏要藏起。 稍一分心,气息稍微重了,莲华心中一动,警觉抬首,玄觉心脏猛的一跳,立即敛息凝神,身形敏捷的躲到木柱之后,不想这藏经阁老旧的房梁,居然腐坏的如此厉害,他轻踩上去,便随之发出清脆的咔嚓声! 莲华蹙眉,这藏经阁难道进了盗贼不成,还是……他…… 正打算运功飞起,到房梁上查看一番,“喵……喵……”细细怯怯的猫叫声传来,一只小花猫身形灵巧的从房梁上一路跃至书桌,再跳到地板上,恰好扑到莲华脚边,这小东西非但不怕生,还颇亲人的用小脑袋蹭了蹭莲华的裤脚,尾巴高高扬起,优雅的摆动卷起。 原来是只小猫,莲华神色中难掩失望,俯身摸了摸小花猫的头顶,小猫颇受用的眯起眼睛,莲华不由一笑,弯了那双醉人的桃花眼,从玄觉的角度看,那绝艳的笑容,暖入人心,美不胜收。 这当口,玄觉身形一闪便从阁楼窗口一跃而出,刹那间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欠他的总归要还,只是如今诸事未定,再等等,再等等…… 莲华抱起这只憨态可掬的讨喜小猫,缓步行至窗前,藏蓝色的夜空,仿佛蒙了一层黑雾一般,月朦胧,繁星闪,却怎么都看不透,莲华轻叹一声,一如他看不透玄觉的心。 小花猫仿佛感受到抱着自己的人心情,伸出舌头舔了舔莲华的手指,带着柔软倒刺的舌头,痒痒麻麻的触感让人觉得很舒服,小猫柔软灵活的身体,也带着莲华贪恋的温和暖意,不由将小猫又抱紧了些。 忽地,有一只小小的黑影从桌脚窜出来,小猫敏锐的察觉到动静,琥珀色的圆眼瞬间睁大,是一只老鼠!小花猫后腿一蹬便脱离了莲华的怀抱,向那条黑影逃跑的方向追去。 “连你也不愿意多陪陪我吗?”莲华怀里一空,那一点暖意也被夜风吹散了,失落寂寥的感觉如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 “嗯?莲华是在说谁?”如黄鹂般清脆悦耳的嗓音从头顶传来,是画桥。 莲华循声望去,见画桥姿态优雅的斜坐在房梁上,葱白的玉指在抚摸一块断了的横梁,像是在研究什么,小金蛇立在她肩头探头探脑,在跟画桥咬耳朵,画桥瞥了莲华一眼,了然的点了点头。 莲华莫名其妙,蹙眉道:“你们在上面做什么?” “怕你觉得气味难闻,特地离你远些。”画桥调皮的眨了眨大眼睛,语气轻快的道。 莲华早就料到画桥还会来找他,这个女子对当初的弘云怀有怎样的执着,莲华在三世镜中看的很清楚,但他还是心存一份侥幸:倘若玄觉愿意跟他回永嘉安国寺,这一切就都与他无关了,让画桥追随今生的凌云锦吧,愿意把他藏着就藏着,反正有三世镜在,谁人都管她不了。 画桥一个旋身便落在莲华面前,莲华果然皱了皱鼻子,心道这画桥身上浓重的血腥味,真是呛人,画桥的真身是那支沾了弘云之血的金凤钗,常人不会有所察觉,偏偏莲华修为深厚,甫一靠近便觉得那刺鼻的血腥气迎面而来,嫌恶的退后一步。 “你不用惦记回永嘉了!”小金蛇见不惯莲华这副嫌弃的样子,晃了晃带着闪亮金环的尾巴,如孩童般清脆的声音却像一个晴天霹雳:“明天慧能大师就圆寂了!” “什么?”莲华这一惊,非同小可,怎么会这么快!莲华诧异,他紧赶慢赶了这么久,还是避不过去吗! 小金蛇扬声道:“所以你已经没有时间了,现下已然来不及把玄觉劝回永嘉,即使是把《舍利心经》默写完也还是没用。” 莲华闻言的第一反应是仓皇的奔了出去,空旷的阁楼中回荡着他凌乱的脚步声,他一定要在最后一段时间挽回玄觉。 画桥眼见着他跑出去,不由低叹:“莲华也是个可怜人呢!” 小金蛇摇头摆尾,一副不知人间愁苦的嘴脸,嬉皮笑脸道:“他就是这个命,还偏偏不信我,一早就注定的命运!” 莲华倏然停住脚步,一个念头闪过,忽地福至心灵,他要最后尝试一次,此刻谁都不知道明天便是慧能大师圆寂的日子,他还有机会,就是今晚了! 他又飞奔上楼,犹豫了一瞬,便下定决心,凑到惊疑的画桥耳畔耳语几句。 画桥还未听他说完,便羞红了一张俏脸,转头瞅了小金蛇一眼,向询问它的意见,小金蛇的脑袋无所谓的一摇一摆,它心里暗道:一早就说过,你再怎么努力都是白费劲而已,不信就走着瞧好了! 第八章 画桥离开之后,莲华在阁楼中来回踱步,焦急等待。 子时刚过,莲华要的东西终于送来了,只是来的不是画桥,小金蛇不紧不慢的从窗口爬了进来,嘴里叼着一个白色的小瓷瓶。 好像怕这小瓷瓶烫手一样,莲华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的接过,吞吞吐吐的问道:“这个……药,该怎么用?” 小金蛇鄙视的吐了吐信子,翻了个白眼,心道:你那点龌龊心思还当谁不知道啊!药都到手了,还纯情上了。 嘴上还是答道:“掺在食物或者水中都可以,用量嘛!多一点,少一点都无所谓,这药虽然性烈,却是伊人香顶好的,对身体不会有损害,你可以放心大胆的用”。 莲华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离开了藏经阁,向玄觉暂居的禅房走去,小金蛇本来打算跟过去看好戏的,奈何画桥叮嘱他,送完药就早些回去,明日不知会有什么变故,要提早应对,它最听画桥姐姐的话,一摇一摆的原路返回。 远远望见的那处,此刻仍有昏黄烛火跳跃的小屋,定是玄觉的居所,想来玄觉又在打坐参禅,莲华恍恍惚惚的向那处走,手心里的瓷瓶已经被攥的又潮又热。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玄觉的房门前,莲华立在门口,反倒犹豫了,他不禁抱怨,宝林寺平时看着那么大,今夜这路怎么这样短! 自莲华离开藏经阁开始,玄觉便有所察觉,感应到他是来这里找自己的,玄觉这才放下心来,想他定是要来告诉自己经文已经默写完了。那日尴尬之后,他选择不去见莲华,这种逃避的行径,之后想来他很是后悔,两人该借此机会好好谈谈。 玄觉又想到莲华偷偷藏起了那么多经文,虽然不知道他为何要藏,但这背后定时吃了很多苦,下了很大功夫。 来都来了,没有退路了!几番天人交战,莲华已经紧张的出了一身冷汗,终于狠下心来,抬手叩门。 “咚咚咚……”听到规矩的叩门声,玄觉不禁一愣,无论是在永嘉安国寺还是出门在外,莲华进玄觉的屋子一向随便的很,这样乖觉的敲门,还是头一回。 玄觉起身为他开了门,见门外的莲华深深低着头,额上还凝着汗珠,心下一紧,尴尬局促都抛到脑后,一把将他拽进屋里,略带责备道:“怎么出了这么多汗?快进来,夜里风凉,晾了汗会受寒!” 没顾得上莲华满脸别扭的神情,玄觉把他安顿在椅子上,拿起汗巾,为他细细把额头上的汗珠擦去。发现莲华倒是难得乖巧的任他摆弄,玄觉不禁觉得这场景好笑,看莲华的气色好了许多,不像前些日子,整日面色苍白,现下有些白里透红的,还蛮好看,心下稍慰。 莲华手足不错的坐着,不敢与玄觉对视,始终低着头,玄觉一直对他很温柔,他偶尔做错事,玄觉也不忍太过苛责,那这次呢,是不是也能得到玄觉的原谅?莲华攥紧手里的瓷瓶,他要赌一把! 玄觉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柔声道:“这么晚过来,有什么事?” “唔……”莲华支支吾吾道:“没什么……没什么事,就是来看看你,你好些天没去藏经阁了。” 玄觉不能分辩说,今晚还去阁楼的房梁上探望过他,便转换话题道:“是我不好,以后会常去看你,经文的进度如何?” “还没默写完,”莲华敷衍着道:“快了,再等两天,啊不,一天!” 玄觉蹙眉,莲华很少对他说谎,一般都是在贪玩回来迟了的时候,才会说个一戳就破的小谎,玄觉想不通,莲华为什么要在这件事上骗他,藏起写好的经文,再向他虚报进度,还有,为何定要再等一天…… 莲华没有注意到玄觉的表情有异,瞄到木桌上的茶壶,眼中精光一闪,道:“你渴不渴,要喝茶吗?”说着便起身,端起茶壶,翻过倒扣在木托盘上的茶碗,作势倒茶,不想却被玄觉拦住。 “夜深了,不宜饮茶,我去烧一壶热水。”虽然不清楚莲华为何对他说谎,玄觉也不甚在意,他信得过莲华做事随性,但还是有分寸的。 其实玄觉并未料到莲华今夜会来,见到莲华,他心底有几分欢喜,莲华能够摆脱私情所扰,两个人可以毫无芥蒂的谈话闲聊,和从前一样的相处,玄觉很满足。 玄觉施施然起身去烧水,莲华看着他的背影,有一瞬间的愣神,他不由得想:如果他们从没来过曹溪,便遇不上紫阳,画桥,也不会进舍利塔;玄觉没见过慧能大师,也便不用继承他的衣钵。 以前的莲华,明明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就心满意足了,向现在一样,夜半之时,烛光之下,两个人或闲谈,或饮茶,安逸喜乐,只要能够相伴相守,永不分离,就好。 偏偏天不遂人愿,莲华有时怀疑,玄觉分明也是有血有肉的人啊,他怎会没有七情六欲!如果玄觉不懂情爱,那就教给他,让他知道吧! 莲华认为,若是玄觉知晓了世间的情爱之事,也许就对滚滚红尘中的他有了眷恋,到那时,所谓天下苍生,脱离苦海的责任和重担,他是不是就能放一放,只一瞬间不去想,不去惦念,轻松的生着,享受平凡的快乐。 莲华眸中闪过一丝堪称狂热的情绪,真希望这人世间只有一个玄觉,一个莲华,分明就该是一个整体的,怎能被分离! 趁玄觉在烧水的功夫,莲华快速拧开手里的小瓷瓶,瓶内是白色的粉末,莲华将粉末撒在玄觉茶碗的边沿,倒了一些,想了想担心不够多,又倒了一些,见玄觉还在专心烧水,莲华收起小瓶,重新端正坐好。 水终于烧开了,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玄觉提着水壶回身,莲华赶忙起身接过水壶,道:“我来吧!” 玄觉并未因着他突然的殷勤起疑,应道:“好!”便把水壶递给莲华,不忘嘱咐一句:“当心烫!” 莲华的手有些抖,他先为玄觉斟了一杯,眼见着那白色的粉末化在水中,再为自己斟了一杯。 “莲儿,你的脸怎么这么红?”玄觉担忧的问,自然的伸手去探他的额头,“难道是还是着凉了,好像有些发烧!” “我没事!”莲华嫣然一笑,有些红晕的脸颊,比涂了胭脂还要艳丽几分,莲华热心的把茶碗递给玄觉,道:“喝水啊!趁热喝!” 玄觉毫无防备的接过杯子,莲华眼见着,玄觉浅啄了一口加了佐料的水。 第九章 玄觉每饮下一口水,莲华的笑意就再深一分,他笑颜如花的盯着玄觉的脸,眼含期待,玄觉被他看的有些不自在,干咳一声,又抿了口茶碗中的水。 莲华忽地开口道:“玄觉,等我默写完《舍利心经》,我们就回永嘉安国寺,好不好?” 玄觉垂下目光,莲华一提及此事,他便选择沉默不语,算是一种逃避,莲华心中清楚他的心思,搁在平日,他又在郁闷纠结一阵。可是此时的莲华已然进入了自己的臆想世界中,他不甚在意玄觉的避而不答,自说自话道:“我们还是住那个寺内后园的小院落,夏日池塘中有荷花,冬日庭前有松柏,既幽静又安逸,你一直最喜欢这样的生活,我知道!” 玄觉忽然觉得有些热,心想大概是热水饮的多了,便放下手里托着的茶碗。听莲华的语气,对在永嘉的日子分外留恋想念,像个思乡的游子,不忍让他失望,玄觉继续安静的听叙叙诉说。 莲华见他面色潮红,那药果然有用,心下一喜,接着道:“若是你要宣扬佛法,我们亦可游历四方,不要留在曹溪,这曹溪不是什么好地方,当日临走时,慧安大师还嘱托过,道此地不宜久留。”嗔怪的瞪了玄觉一眼,语带责怪道:“他老人家还特地给你卜了一挂,你这样尊师重道的人,竟然不把师傅的话放在心上!” 玄觉只觉得,浑身燥热难耐之感只增不减,头脑也有些昏昏沉沉,药力在热水的推助之下,发作的更快,木然的看着嘴唇一开一合的莲华,莲华嗔怪的一瞪在玄觉眼中竟平添了几分媚色。 玄觉扶额蹙眉,夜深了,头脑都不清醒,他果然该就寝歇息了,可是莲华还在跟他说话,玄觉猛的摇了摇头,借此提提神。 只听莲华道:“无相大师的名头已经够响亮了,全中原都知道你厉害,你不需要继承慧能大师的衣钵,照样可以……” 心脏被猛捶了一记,玄觉闻言一惊,猛地抬起头,声音沙哑道:“你怎会知我要继承慧能大师的衣钵?” 被玄觉如此一问,莲华自知方才失言,见玄觉面色阴沉,眉头紧拧,不由有些慌神,支支吾吾的答不上来,他却不知,玄觉是因为内心慌乱才会神情大变,玄觉故意隐瞒此事,便是顾虑到他的感受,尽管一直避而不谈,如今还是被他知晓了。 玄觉现下头脑昏沉,思考起来颇费力,强自忍住身体的燥热,深呼了口气,把几个散落的信息联系起来:莲华藏起默写好的经文,是为什么?总是提起要回永嘉,又是为什么?若是因为他早就知道慧能大师亲传衣钵之事,那么…… 可是……他是如何得知的呢!玄觉大力甩了甩了头,想不通,如何都想不通! 莲华不忍见他如此痛苦,伸手过去扶住他,软下声音,随意编了个理由道:“我也是猜的,类似的言论在宝林寺早就传开了,玄举师兄便常说,你生具慧根,是继承慧能大师的不二人选。” 他自然不会实话实说的把画桥与凌云锦,三世镜与前世今生都招出来,横竖这样的传言宝林寺也是有的,毕竟玄觉是这一辈中,唯一从舍利塔修习法眼,又成功出塔之人。 是嘛?这种解释玄觉下意识的不能接受,可是身体难言的躁动让他无法思考,此刻莲华抓着他的手,微凉的触感让人舒心不已,相接的几寸肌肤,使玄觉的身体升起一种陌生难言的渴望。 想触碰的更多,抬头对上莲华神采迷人的眼眸,脑中忽地闪过那日在藏书阁的情景,莲华亲吻他嘴唇,相接的双唇辗转厮磨,两个的脸靠的那样近,气息相互交错,那日莲华满是欲望的脸和现在迷人艳丽的面庞重合在一起。 意识几乎被莫名的燥热烧尽,玄觉的双手不自禁的扳过莲华的薄肩,深邃的眼眸紧盯着莲华的粉唇,神情专注的像是恋人间深情款款的注视。 莲华明知是药力所致,可被玄觉如此对待,平时还是第一次,心里紧张到无以复加,见玄觉的脸越靠越近,莲华竟如正值二八年华的少女般羞赧,不由自主的深深低下头,如小扇般的睫毛还在微微颤动。 玄觉的呼吸变的粗重起来,莲华这副秀色可餐的模样,对他现在这不安躁动的身体来说,实在是致命的诱惑,被欲火折磨的口干舌燥,玄觉舔了舔嘴唇,又向前凑近了些。 距离愈近,玄觉愈能闻见莲华身上特有的纯净气息,愈能看清他露在衣领外的脖颈,肌肤白皙,润泽诱人,一截红绳闯入他的视线,不用思考,玄觉便知,这红绳下定是一个通体翠绿的玉鱼,与自己脖颈上的是一对,上面刻画的纹理玄觉已能闭着眼睛画出…… 玄觉猛然清醒了半分,他在做什么,他是不是疯了,他明知这玉鱼是情人间定情之物,居然收了;他明知眼前的人是莲儿,还欲行轻薄之举。玄觉瞬间找回了理智,一把推开怀中的人。 莲华被推的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再看玄觉,正用极其奇怪的眼光看着他,仿佛他是个从未谋面的陌生人。 “玄觉!”莲华被他的目光吓到,欲上前拉他,被玄觉粗鲁的扒开手,玄觉一个旋身,明显是为了避开莲华的再次靠近。 莲华愣怔在那,他怀疑是那药失效了吗?显然不是!玄觉此刻依然面色潮红的厉害,看的出他在挣扎,头脑的理智与身体的欲望正打的不可开交。 “你……”玄觉喘着气,盯着莲华,突然嘶哑着嗓子开口:“你可是在水里下了药?” 莲华心里咯噔一声,这么快就被揭穿了,他倒不觉得有什么丢脸,在玄觉面前,他虽然不是从未隐瞒,也算得上一向坦荡,静默了一会儿,便迎着玄觉的目光道:“是!我给你下了春药。” “之后呢?”玄觉的表情说的上是痛苦,他压抑着喘息,低沉道:“你打算如何做?” “今夜之后,我便把默写好的《舍利心经》交给玄举师兄,天亮之前带你出城,到时天高海阔,永嘉也不必回了,我们可以归隐山林,可以寻个渔村,也可以出海找个小岛度日,怎样都好!只要我们两个人,在一起!”莲华神情恳切的问玄觉:“你说,好不好?” 第十章 “好不好?”莲华又走近一步,急切的问道。 玄觉要紧牙关,身体因为忍耐而微微颤抖,果断对莲华摇了摇头,哑声坚定的道:“我不会和你走!无论如何都不会走,我不能愧对安国寺,愧对慧能大师,我有我的责任和重担,你……不懂。” 那股强压下的燥热再次上涌,玄觉几乎把持不住自己,扶住椅背把手才能强撑住躁动的身体,抓着椅背的手背上青筋爆出,玄觉又加大了力道,恨不得指甲都陷入结实的红木之中,好借此缓和一点那股愈演愈烈的难耐燥热,指甲的刺痛能让他勉强保持冷静。 不忍见玄觉受苦,莲华试探着一步一步靠近他,道:“我是不懂,管那些劳什子的责任做什么!玄觉,我知道你现在很难受,让我帮帮你!”柔媚的语调,蛊惑般的话语,每一句都挠的人心痒痒,“想那么多做什么,你现在想要什么,嗯?”莲华终于行至玄觉身前,白皙修长的手指,毫无阻拦的钻进玄觉的衣襟,在他的胸前轻一下重一下的摩挲,“你想要什么,喜欢……这样吗?” 莲华微凉的手指触上滚烫的肌肤,玄觉的身体不由自主的颤栗,身体的躁动得到了抚慰,玄觉一时间忘了推开莲华。 衣物不知何时已经被褪去大半,玄觉赤裸的小麦色肌肤在烛光的映照下,闪着金色的光,眉宇间的正义与身体的欲望,心中的虔诚与外在的禁锢,强烈的对比,矛盾的冲击,玄觉只觉得眩晕。 莲华紧紧贴着玄觉的胸膛,感受跳动有力的心脏,肌肤相贴的美妙感觉,莲华不由的想,若是时光静止在这一刻,没有过去,没有将来,该多好! 药力的作用下,玄觉的身体已经不满足于简单的抚摸,一股股热流冲向小腹,他一把推开莲华,盘腿席地而坐,作势打坐,静心凝神。 莲华身体柔软如藤蔓般缠上去,继续对玄觉上下其手,见他嘴唇开开合合,是在诵经,莲华附耳凝神去听,《大般若经》一字一句的自玄觉嘴中缓缓流出,空气中旖旎缠绵的气氛被这经念的瞬间全无。 “真是无趣的死和尚!你就这么排斥我吗?”莲华有些落寞的呢喃,也被玄觉诵经的声音埋没。 莲华忽地邪魅一笑,跪坐在紧闭双目的玄觉面前,神情款款的凝视他英俊的脸,右手抚上他的耳际,一路自那刚毅的面庞下滑,抚过赤裸的脖颈,摸上胸前一点,调皮的用力一捻,手下的身体明显一颤,玄觉闷哼一声,正诵读着的经文也断了,药力的效果正发挥到极致,现下玄觉的身体敏感的可怕。 可这还远远没有结束,莲华的手缓缓下移,经过平坦结实的小腹,白皙的手指灵活的在肚脐处打圈,换来玄觉急促的喘息,莲华得意一笑,故意停下动作,玄觉刚欲松口气,那只捣乱的手竟然覆上了最要命的一处。 莲华毕竟是第一次,动作生涩了些,轻缓的揉捏,每一下都是那么的小心翼翼,玄觉的那处何时被对此对待过,当下小腹处便升起一股销魂蚀骨的快感,莲华的动作简直是火上浇油,充斥全身的诡异燥热非但没有减轻,反而更加嚣张的高涨起来。 玄觉终于放弃了继续诵经凝神的念头,缓缓睁开眼,被欲火烧红了的眼眸深不见底,莲华正欲趁热打铁,亲吻他的胸膛,见他睁眼,便笑意盈盈的看着他的眼睛,这双清亮无垢的眸子染上浓重的欲望,还真是漂亮啊,漂亮的莲华忍不住去亲了亲,玄觉没有躲避,只是隐忍的看着他。 莲华的气息带着粘腻暧昧的味道,咬着他的耳朵问:“感觉怎么样?舒服吗?” 玄觉扯出一个苦笑,张了张口,想说什么,终于是没说出来,重又闭上眼睛,莲华见他不再挣扎反抗,得意的眯起双眼,像只满足的小猫,沿着玄觉麦色的脖颈细细碎碎的轻吻,右手的力道更是轻柔。 他不知,此时玄觉正抬手偷偷蓄力,掌心凝出一团金光,玄觉用最后一分理智,手起,对着自己的头部劈去! 通天法掌!被这一掌劈中,便是大罗神仙也救不回了,莲华察觉有异,心脏猛的抽紧,立即出手挡住那一掌的势头,不想玄觉竟是倾尽全力击出这一掌,即便阻隔及时,掌风余力还是劈中了玄觉的头部,掌落,玄觉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莲华不可置信的盯着晕倒在地的玄觉,目光灼人,似乎想透过血肉看穿他的心。 “呵!哈哈!”莲华看着看着便开始苦笑,继而是大笑,最后是仰头疯狂大笑。 玄觉对他,无情吗?既然无情又为何接受那条示爱的玉鱼!有情吗?既然有情又怎会拼了性命都不要,也不要自己亲近。 画桥说的没错,前世今生他们都不会有结果,所谓命中注定不能在一起的鬼话,看来竟是真的! 莲华镇定了许久,才想起把玄觉扶到床上,查看了一下他的伤情,还好只是在掌风震击下昏迷了,没有受伤的情况,脉象也算稳定,春药的药效在逐渐褪去。 玄觉在做梦,梦见了莲华,这个梦和现实一样让人痛苦,他紧蹙眉头,梦中的自己眼神满含悲悯,远远望着目光灼灼的莲华,他心里在想:他的莲儿是有多天真!真的以为离开了这繁杂的人群,便能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了?他明白,莲华一直渴望远离世间繁杂之事,因为他的存在便不被这个世间所容,从小便不能像普通孩童一样在大街上行走玩闹,不能在阳光下和自己一同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 那种只能道与他一人听的寂寞,别人不会懂,玄觉却是懂的,他的喜欢,他的情意,玄觉也是懂的,十八年来的相依相伴,人非草木,怎会无情?可是,他不能接受,阻隔着两人的东西太多太多,多的他无力面对。 即便是在梦中,玄觉也是思来想去,顾忌的事很多。他对莲儿的心意已经不那么重要了,一意孤行的对自己使出通天法掌,来不及考虑莲华会是怎样的受伤,怎样的接受不了,他都不能放下慧能大师,慧安师傅交给他的重担。自小便被称为是一百年才出一个的生具慧根之人,玄觉的压力比常人要大的多。长辈们,师兄们都觉得他理所应当的比别人优秀,尽管他很聪慧,但他还是要靠努力才能维持他那永远骄人的成绩。 这些年来,莲儿陪伴在他身旁,有时欢喜,有时争吵,有时忧虑,莲儿便是他唯一的伙伴和亲人。从很早以前,玄觉便认为,莲儿与他就是一个整体,不会分离,永远都不会。 玄觉在梦中感叹:做梦也有好处,可以想着平时不敢想的念头,思虑平日不能思虑的人。 第十一章 今日的阳光还是如昨日一般明媚,一切都毫无征兆,无人知晓,今日将会是佛道禅宗有史以来,最值得怀念的日子,因为禅宗五祖慧能大师将会在今日圆寂。 大清早的,天还未亮,紫阳便偷偷从床上爬了起来,他每个动作都小心翼翼的,尽量不弄出一丁点声响,身旁的阿虎还睡的香甜,普通百姓家贫,家里惟有一张床榻而已,这些日子,阿虎难得大方,允许紫阳与他同榻同卧而眠,紫阳穿好衣袍,接着下床穿布鞋,鞋子刚套到脚上,还未落地,身后便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厉声喝道:“你要去哪?” 声音清脆响亮,一点儿刚睡醒的感觉都无,紫阳苦下脸来,无奈转身,这个阿虎瘦瘦小小的,却精明的紧,如今被逮了个正着,可如何解释才好啊! 转过头来,紫阳的苦瓜脸立马换作笑脸,咧着嘴,赔着笑道:“嘿嘿!早上的野菜最是新鲜,我正要去挖点野菜留给你做素面用!” “真的吗?”阿虎用三分之一的眼睛斜视紫阳那张故意讨好的脸,满脸的不信任,没办法,紫阳在他心中的信誉度实在太低,紫阳也无力挽回,这还不是多亏了他最开始骗吃骗喝打下来的好底子,自作孽不可活! “不是去偷瞧哪家的漂亮姑娘去吧!”阿虎开口奚落他,那日在面摊见过画桥之后,阿虎就隔三差五的拿这件事敲打紫阳,嘲笑他一个方外道士,居然被美色所迷,简直是丢人丢到姥姥家去了。 毕竟面摊就在伊人香的对面,阿虎稍微留意便知道,画桥便是伊人香的花魁,这一点被他攥在手里,更是加倍的鄙视起紫阳来!若是个好人家的姑娘,你对她念念不忘也就罢了,居然对一个烟花女子如此痴迷,见了人家都走不动道,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人家姑娘的脸瞅,没羞的臭道士! 最可气的是,那个叫画桥的姑娘,明明传说中是千金也求不得见她一面的人物,名冠曹溪的花魁,居然隔个两日便蒙着面来这个小面摊,旁人不知,阿虎可是清楚的很,她从不吃面,目的很显然是来望紫阳一望。这让阿虎很受打击,难不成,这两个人还是两情相悦,私定了终身! 那怎么能行!阿虎说不上来为什么不行,可就是心里老大不舒服!心中的怒意全部写在脸上,对紫阳怒目而视。 “哪有什么漂亮姑娘啊!”阿虎白他一眼,哼了一声便不再理会他。紫阳一看这情形,不说实话是出不去屋了,便实话实说道:“我是要去宝林寺,见一位故人!” 阿虎怀疑的扭过头来:“探望故人?有去这么早的吗?你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辰!” “真的,我怎么会对你扯谎,你若是不信,要不然同我一起去?”紫阳也是急了,这种话也是随口一说,不想阿虎竟然一口答应:“好,我同你一起去,看看你到底是去哪里见哪个‘故人’去!” “……” 紫阳很是郁闷,自己好歹也是个道士,不算德高望重也算得上年少有为,在阿虎眼中竟是一丁点的信誉也无! 此次去宝林寺,是因为他晓得,今日便是慧能圆寂的日子,回想起前世之时,慧能便是他选中的继承者,当初那孩子还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如今不知变成什么模样,要目睹他圆寂,感觉真是奇妙的。 阿虎手脚麻利的穿衣下床,一转眼已经紧紧牵住他的手,怕他抛下自己先跑掉一般,紫阳扶额。 牵着少年的手走在通往宝林寺的山道上,紫阳恍然之间有些迷惘,在阿虎眼中自己是穷道士紫阳,在画桥眼中自己是已经死了的弘忍大师,自己究竟是谁呢?若是画桥与弘云没有那一场纠葛,莲华与玄觉也没有情感牵绊,自己也不会带着前世的记忆转世,更不会遇见阿虎,这世间的缘分真是奇妙非常,造化弄人,便是如此。 两人行至韶山脚下,太阳还未升起,东方的天际隐隐散发着柔和的红光,宽敞的山路上,空空荡荡,一个人影子都没有,阿虎对紫阳翻了个白眼,抱怨道:“还这么早,僧人都还没晨起做早课呢!你要到哪里见故人去?” 紫阳看阿虎额上已凝了点点汗珠,正欲分辩又住了口,大清早的就撑着瘦弱的身板陪他来爬山,抱怨几句也是应该的,紫阳抬头,正瞅见前方似乎有个人影,立即指给阿虎看:“快看,那不是有人嘛!” 阿虎循着紫阳所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迷迷蒙蒙的晨光之中,一个身着白衣的年轻男子,晃晃悠悠的走来,行的近了,便能看清他异常俊美的面容,明明是仙人般的人物却神情恍惚,似乎是喝醉了酒,步伐有些微的踉跄,阿虎敏感的觉得这人一身戾气,不好惹的样子,慌忙把紫阳拉向一边,想躲着这个奇怪的男子走。 谁知紫阳竟然主动上前,阿虎拉他不住,只得也跟了过去,只见紫阳对那白衣男子施了一礼,问候道:“莲施主,好久不见!” 阿虎郁卒,这死道士认识的美人不少嘛,男的女的都有,还真是生冷不忌,看他那无事献殷勤的德行,一点儿方外高人的样子都无,当下用满是敌意的眼神盯着面前的白衣男子,阿虎暗忖:这个“莲施主”又是打哪冒出来的! “唔……”眼神迷离的白衣男子费力抬头,仿佛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目光涣散,视线没有焦点,盯着紫阳的脸好久,终于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声音飘忽道:“是紫阳道长啊,呵!每到这种时候,你便会出现,你说!这不是太巧了!” 紫阳抽了抽鼻子,面无表情道:“你偷喝了膳食房的黄酒?” “嗝……”莲华打了个酒嗝,吃惊道:“你怎会知道的?难不成道长也去偷喝过!” 阿虎也有些吃惊,对紫阳会去偷酒喝这种事深以为然,会说话的大眼睛上下打量他,好像在说:你一定偷喝过吧!哼,我可记住了,家里厨房的黄酒一定要藏好! 紫阳的眼角不禁抖了两抖,这要他如何解释,这宝林寺的黄酒是用来招待贵客时做荤菜用的,当年刚出家的和尚总有几个惦记,前世的弘忍大师抓偷膳食房酒喝的小沙弥,一抓一个准,用鼻子一闻就知道他一定是偷酒喝了。 不能解释便转移话题,紫阳轻咳一声道:“借酒浇愁,愁更愁,莲施主要爱惜身子才是!” 第十二章 莲华仿若未闻,继续打着晃向前走,紫阳蹙眉,难道他来晚了不成!紫阳猜想,若是慧能已经圆寂,莲华知晓玄觉继承了禅宗六祖的衣钵,莲华才会如此,可是瞧他失魂落魄的模样,貌似事情没有这样简单。 “莲施主这是要去哪里?”紫阳追问道,引得阿虎对他翻了个白眼,紫阳还记得,那日玄觉进入舍利塔,莲华不惜一跪也要争取到去藏经阁修习的机会,多亏了画桥,他一早便得知,莲华真的修习到了法眼,他是至纯至真的性情,若是把精力都用来修习佛法,定是前途不可限量,只可惜,可惜情之一物,害人害己,哎!玄觉那个后辈不知如何了。 “我……”莲华回过神来,他这是要去哪里呢?昨晚他从玄觉的卧房出来,便不知身在何处,忽地想饮酒,喝醉了便能好受许多,迷迷糊糊的凭着直觉走,竟然真的找到了一坛黄酒,稀里糊涂的喝了个底朝天,天都亮了。在潜意识的支配下,他晃晃荡荡的下山,下山去做什么? 是了!他要去伊人香,找画桥,他怎么能这么快就死心,怎么能这么快就认命!他的玄觉只是一时头脑不清才会这样,不!不能这么早就去找画桥,画桥有三世镜在手,能度六俗诸天,人世间本来就没有什么是命定的,只要足够强就能够更改命格。 莲华相信,玄觉对他定是有情意的,去找画桥不急于一时,也许玄觉一觉醒来,便会幡然醒悟,愿意和自己永远在一起。 现在也不知玄觉的身体如何了,吃了伊人香的顶级春药,未曾得到纾解,又挨了自己一掌通天法掌,昨晚初步查看,只是没有伤及经脉罢了,不知会不会有其他方面的不适,莲华酒醒了大半,他怎么能抛下这样的玄觉就走了! “紫阳道长要去宝林寺?”莲华忽地口齿清晰道:“可是因为慧能大师?”莲华说着便转过身来,作势要和紫阳阿虎二人一起走。 “是……”紫阳不懂,为何这么一会儿的功夫,莲华就像是复活了一般,这是怎么了? 阿虎觉得眼前这人真是分外可怕,翻脸比翻书还快,比六月天还多变!阿虎抓紧了紫阳的胳膊,偷眼看要跟他们一起上山,去宝林寺的莲华,这人明明刚从山顶下来,真是个怪人。 莲华边走边想:玄觉如此好面子的人,昨儿晚上,自己的行径跟个土财霸主欺负良家一样,玄觉一时间接受不了如此被折辱,才会想不开,这事莲华想通了,心结也解开了,他决定去向玄觉道歉,莲华相信,只要自己开口,一定可以博得玄觉的原谅,毕竟他们自小一起长大,玄觉向来嘴硬心软。 如今太阳还未升起,幸好还来的及,想到若是现在玄觉醒了,发现昨晚折辱自己的人因为没担当,没勇气,居然逃跑了,不知他会如何想,想来一定再也不肯原谅自己,莲华真是越想越后怕,不由加快了脚步,紫阳紧跟其后,阿虎一个普通少年,丝毫不动武功,只能跟在二人后头跑。 玄觉已经醒了,是被玄举师兄唤醒的,春药的效力经过一夜之后,已经自己解除了,通天法掌被莲华卸去大半力道,玄觉现下身体并无异状,莲华临走之前,把玄觉的衣服重新穿好系紧了,所以玄举进来之时,并未发现任何异常之处。 玄觉睁开眼睛便开始环视四周,寻找莲华的身影,昨晚的事,他都记得,当时情急之下,他不是为了求死,能拦住他的只有自己的安危,毕竟旁的他都不会放在心上,出于对莲华的了解,玄觉早已料到莲华会为他挡住那一掌,自己定是死不了的,只是要拦住莲华,不允他再继续胡作非为罢了,可是莲华必定不是如此想的,现在,莲儿去哪了呢? 玄觉环视一周之后,没有看到想见的人,莲华的脾气他最是清楚,想来一定是受了很大的伤害,玄觉知道莲华的脆弱和敏感。 “玄觉师弟?” “嗯?”玄觉被从沉思中唤醒,“玄举师兄,怎么了?” 玄举叹了口气,神情沉痛道:“今日清晨,慧能师父忽然出关下山来,情况……不是很好!” 玄觉见他如此吃了一惊,毕竟玄举师兄是那种十分沉稳的性情,能让他露出这种表情的是一定是十分严重,慧能大师闭关,一般闭关期为三年,这么早出关也是分可疑。玄觉心中咯噔一声,立马有了不好的预感,只听玄举道:“哎……你随我来罢!” 内心忐忑非常,他跟随玄举的脚步,来到了他第一次见慧能大师的禅房门前,和那日一样的情景又重演了一遍。 玄举师兄轻轻叩了叩门,禅房内无人应声,玄举的动作一顿,有些急切的推开木门,玄觉紧跟其后,这屋内的摆设一丁点都没改变,木桌旁的蒲团上,坐着一位老者。 玄举向那位老僧躬身行了个大礼,恭敬道“师父,弟子把玄觉师弟带来了。” 怎么回事!玄觉瞪大了眼睛,不相信眼前的老僧竟然是慧能大师,玄觉清楚的记得,与慧能大师初见那日,也是吃惊不小,那日所见是个二十余岁的青年,面庞清秀,神采飞扬。然而,如今在自己面前的,却是个满脸皱纹,极其苍老的僧人,惟有一双眼眸,清亮如昔,与记忆中的慧能大师重合到了一起。 “哦,玄觉来了!”慧能大师沧桑沉闷的嗓音在狭小的禅房间回荡,声音虚弱至极却十分和蔼,与平日见的迟暮老人无异:“你能在短短一月内修成法眼,吾心甚慰。” 玄觉不忍见慧能大师沧桑的面容,听闻他的赞扬之辞,心中不由一痛,地下了头,谦逊道:“都是往日慧安师父指导的好,也多亏了慧能大师点拨。” “呵……咳咳”慧能大师欣慰的笑了起来,不慎被气流呛住,咳嗽出声,玄举赶紧来为慧能大师顺气,玄觉见此情形,不由蹙眉,大师的情况真是不容乐观。 第十三章 待慧能大师终于止住咳嗽,玄举才停下动作,立于一旁,慧能大师对二人道:“你们也看到了,如今我的身体情况也瞒你们不住,玄觉!” 玄觉道:“弟子在!” 慧能大师肃然道:“生死有命,迟早有这一天,半载之前,我便选好了继承者,共选中五位禅宗弟子来继承我的衣钵,待到我圆寂之后,中原乃至天下世间的禅宗道法,将由你们来继承传播。” “这五位慧根深厚,堪当重任者为青原行思、菏泽神会、南阳慧忠、南岳怀让,还有你,永嘉玄觉。” “你们五人各据中原一角,更便于将正统禅宗佛法,广之,扬之,”慧能双目含笑,慈祥地看着玄觉道:“你可懂了?” 玄觉心中震动非常,慧能大师是在做临终之前的嘱托,思虑及此,他合掌跪地,对慧能郑重施一大礼后,方才颔首道:“弟子懂了,定不会辜负大师所托。” 见玄觉如此敏慧,他知道自己没有选错人,禅宗佛法发扬光大,指日可待,遂合上双目,念了他此生留给弟子的最后一首偈语,曰:“兀兀不善修,腾腾不造恶。寂寂断见闻,荡荡心无着” 一语毕,玄觉二人还在思索此偈的精妙处,忽见慧能大师头颅缓缓垂下,已经溘然逝去了。来不及悲痛,二人嗅到禅房内弥漫着奇异的香味,寺外,早已经喧哗起来,玄觉打开房门,只见映入视线的是一条巨大白虹连接着天地,韶山的数万林木顿时被照耀在白光之下,山中的飞禽走兽阵阵哀鸣,似乎在为慧能大师高唱挽歌。 莲华三人此时正行至宝林寺门前,只见眼前白光大盛,俱吃了一惊,紫阳心中一动,抬手掐指一算,果然,这个时辰,慧能已经驾鹤西去了,一切尘埃落定,只看玄觉究竟会如何抉择。 莲华心中警铃大作,还是迟了一步,现在只想见到玄觉,亲眼见到他,向他道歉,只要能得到他的谅解,一切都是可以挽回的。 阿虎不明所以的跟在二人身后,在他这种普通百姓看来,佛寺内总有奇事怪事发生,见此处白光冲天,只是微感佛法神奇,倒是没有大惊小怪。 在玄举的带领下,宝林寺的僧众在佛像之前的厅堂内焚香念经,为圆寂的慧能大师祈祷。 玄举向众人道:“香烟飘向的地方,就是慧能师父的归宿。” 玄觉作为慧能的继承人,他亲手用香泥涂满慧能大师全身,然后放入神龛之中。当年崇德先帝赐予弘忍大师,弘忍大师又转赐慧能大师的磨衲衣和水晶钵,这两件物事是慧能大师留给后世的唯一纪念,便由继承者玄觉保管。 宝林寺主厅已在眼前,莲华却忽地顿住脚,暗道一声“糟糕!”没理会紫阳二人,便转身匆匆向藏经阁方向去。 阿虎喘着粗气,断断续续道:“我们……我们不跟他过去吗?” 紫阳望着莲华匆忙慌张的背影,缓缓摇了摇头,转头温声对阿虎道:“他片刻后便会回来,我们在这里等他。” 阿虎从未见紫阳言辞间如此正色,有些纳闷紫阳怎地不着急去见故人了,不过这次却是难得乖巧的没多问,老老实实的陪紫阳一起等莲华回来,他自然不知紫阳要见的故人已经圆寂了。 莲华慌忙奔至藏经阁顶层,取来默写好的全部《舍利心经》,他怎么能把如此重要的东西忘了呢!玄觉见自己已把此部经书全部默写好,一定会很开心,也许就会原谅他了! 再次回转,紫阳见莲华手中多了一摞满是的宣纸,足有一尺厚,阿虎盯着那摞纸,好奇道:“你拿的是什么啊?” 紫阳拽紧企图向前看个究竟的阿虎,示意他休要多嘴,莲华自然也不会回答他,阿虎自觉讨了个没趣,便闭了嘴。 紫阳道:“我们这就进去?” “嗯!”莲华率先迈步向前,偌大的宝林寺,这会儿全部僧众都聚集在主厅之内,别处倒是显得空旷的很,现下太阳已升了起来,晃得人有些睁不开眼,莲华眯起眼睛,想看清玄觉在厅中何处,只见前方的主厅之内人影晃动…… 莲华忽地僵在原地,像是凝固住了一般,紫阳见他神情有异,唤他道:“莲施主?怎么不走了?” 低不可闻的叹息一声,莲华低头看着怀里的一大摞经文苦笑,他怎么忘了,这寺院中的僧人,除了玄举师兄以外,其他人都以为他还被困在舍利塔中,最重要的是,他不能在众人面前,在太阳底下,与玄觉同时出现。 紫阳带着阿虎,不顾厅堂内众僧侣的阻拦,硬是闯进了正在举行祈祷仪式的厅堂之内,甫一入内,他便见到玄觉身披磨衲衣,手脱水晶钵,神情肃穆,眼含悲悯,正立于慧能大师的神龛前,为其诵读祷祝经文,只见他身旁一抹微弱的白光转瞬即逝,莲华已是幻化成了影子。 紫阳二人入内,起初在众僧中引起了些微的骚动,玄举微微抬头睁目,见是他认得的紫阳道长与一个从未谋面的少年,便向他们点头致意,紫阳立单掌回了一礼,玄举便重新合上双目,又诵读起经文来。 玄觉则像是仿若未见般,从动作到神情,完全不为所动,只有在他感应到莲华的气息时才眸光一闪,只一瞬,便又恢复了平静无波。 厅堂内的众僧对玄觉俱是十分信服,那凛然之色,凌人之势,都更胜当年的慧能大师。 寺外忽地华光四溢,此种光芒玄觉十分熟悉,他命众僧人敞开所有木门,果然不出所料,光华流转的舍利塔出现在众人面前,塔尖直入云霄,众僧皆惊呼出声,玄觉顿时了悟,他将慧能大师的肉身从神龛中请出,亲手送入舍利塔内,之后塔周闪现耀眼的白光,灼光直冲云天。 多年以后,目睹此景象的僧人还时常感叹:慧能大师圆寂之日,舍利塔内佛光突现,三日之后才渐渐敛去,此乃宝林寺道场又一神迹。 第十四章 佛光显现,圣洁神肃,在这耀眼的灼灼白光中,宝林寺上下近万僧众皆立于舍利塔前,众人好似灵识大开,入顿悟佳境,此刻不约而同的俯身跪地,开始为已然功满成佛的慧能大师祷祝。 紫阳带着阿虎跟随众位僧侣的脚步,在人群之外眺望这巍峨玲珑的舍利塔,记不清已经多少年了,今日再见此塔,依然心情激荡,仿佛内心早已平静的波涛重又汹涌起来,惊涛骇浪升至灵台之上,“自性迷即是众生,自性觉即是佛”,慧能便是已达“悟性觉”之大境,紫阳深感欣慰,自己当年选中的青年,如今凡尘俗世既了,已然功德圆满成佛! 万丈佛光之中,玄觉亦感灵台一片澄明清净,于成佛一事悟得更深,他敬佩为宝林寺奉献一生的慧能大师,定不会辜负大师临终所托。 宝林寺僧众这一跪便是三天三夜,直至佛光消散,在玄觉的带领下,众位僧侣无论老幼,竟无一人因疲累辛劳而退缩。曹溪百姓听说慧能大师离世,佛光大显,皆闻讯前来,在有生之年得以沐浴得道高僧圆寂成佛之光洁,是几世修得的福分。 画桥依旧照例蒙着面纱,小金蛇悄悄立于她的肩膀之上,也跟着曹溪民众上了韶山,当亲眼目睹了难得一见的佛道神迹时,在那白光之中,画桥仿若看到了弘云的面容,心中没来由的一痛,她不能克制的想:这等尊贵荣耀,本该都属于她的云郎! 此刻的画桥,眸中神色复杂,有几分向往痴迷,也有几分悲怆仇恨,眉间的朱砂血莲,闪烁着幽幽红光,与莲华狂躁失态之时有九分相似。 金儿立时察觉画桥神色有异,不由得担忧起来,小脑袋凑到她耳边轻声唤她:“姐姐,画桥姐姐!” 唤了好几声,画桥终于回过神来,仿佛刚刚从一场迷梦中惊醒,美目泛了泛,眉间红光褪去,画桥尴尬一笑,迷蒙道:“不知是怎么了,近来总是如此,像是神游屋外了似的,让金儿担心了!” 小金蛇难得蓦地沉默起来,它知道画桥这种情形,是被心魔所扰所致,心魔的力量强大非常,然而此心魔却不是画桥之心,而是弘云。 现下的画桥,真身为一支金凤钗,没有心,也便没有心魔,当初只靠弘云血气中的不甘心智,便促使画桥化形,这本来就十分蹊跷。以前这心魔并未显现出来,是因画桥灵魂深处强大的意志力和对弘云深厚的爱意所压制,而今,决定一切的时刻到了,心魔也开始躁动起来!今日在舍利塔前,弘云的心魔终于复苏了。 静默了一阵,小金蛇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道:“玄觉已经顺利接任慧能大师的位置,事态进程果然不出所料!我们现在便去找莲华吗?” 一抹同情遗憾之色在画桥眸中一闪而过,她十分怜惜莲华,尽管莲华对玄觉的情意深似海,却终究是与自己一般爱错了人,无限情意到头来只是付诸东流,真是可怜可叹,画桥低叹一声道:“不,不急,我们再等等!” 小金蛇嗯了一声,并未多言,它怎会不知画桥的心思,这两个人,说他们自作孽也好,可悲可怜也罢,始终是逃不过情之一劫。 三日之后,流光溢彩的舍利塔,如同出现时一样,在众人的视线中,突然出现,也蓦然消失了,百年古刹曹溪宝林,又恢复了以往的清幽宁静,有玄觉和玄举的精心管理,寺内上下一应繁杂琐事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并未因慧能大师突然离世而发生任何动荡。 是夜,忙完一天终于得以回到自己的禅房中,玄觉却慢吞吞的行至禅房门前,迟迟不愿入内,这几日的操劳繁忙,玄觉并未觉得如何疲累,能稍微把莲华的事忘一忘,他甚至觉得不堪负荷的心脏一阵轻松。 加之想到,莲华时时刻刻都在自己身后,亦步亦趋的紧紧跟随,让玄觉感到内心的平静欣喜,两个人便一直这样该多好,一直……永远如此。 世间最难揣摩的便是人心,吾之所想却不是汝之所念,就像是此刻:玄觉想着能拖得一刻便是一刻,莲华却再也忍受不住他继续磨磨蹭蹭了,倏然显出身形,一把推开近在眼前的禅房木门,反手将玄觉拉了进去,再转身干脆利落的关门落锁,一连串的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室内未掌灯,仍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此刻终于只有他们二人了,可是谁都不愿率先打破这片静谧,屋内静的呼吸可闻,莲华方才拽人时还豪气冲天,此刻却有些心虚,自己苦等了三日,仅有的一点忍耐之心早被消磨光了,之前想出的道歉言辞早就通通忘在脑后了。 玄觉低不可闻的叹息一声,该来的总会来,一味想躲也是无用,他转身掌上灯,昏黄的烛光瞬间在狭小的房中弥漫开来。 莲华凝视玄觉的侧脸,终于鼓起勇气,动作僵硬的把那一大摞默写好的经文递到玄觉面前,低着头道:“这个……《舍利心经》已经默写好了,拿给你!” 玄觉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松动,抬手接过那一厚摞宣纸,只觉得手中沉甸甸的,从小到大他最是见不得莲华示弱服软,可是这一次,玄觉告诫自己,说什么都不可再心软。 冷淡疏离的声音从上首传来,只听玄觉道:“玄清师弟近来默写经文,十分劳累辛苦,我已命人备下了禅房,专供师弟起居所用,时辰不早了,师弟快去歇息吧!” 莲华像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玄觉是在更自己说话?玄觉唤他玄清师弟,让他去歇息,还说已经备下了禅房! “玄觉!你……”莲华半天找不回自己的声音,只觉得嘴里异常干涩。 玄觉冷冷打断他,继续道:“明日,我便向宝林寺僧众解释师弟之事,今后师弟只管安心在宝林寺修习便可,旁的流言蜚语之类再也无需担心。” 莲华焦急的抓住玄觉的衣袖,他彻底慌了,玄觉怎么忽地像是变了一个人,对他如此冷漠疏离,真的是他的玄觉吗? 半晌,莲华终于冷静了些,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棵救命稻草般,慌乱道:“难道我们真的不回永嘉安国寺了吗?那慧安大师怎么办?”莲华知道,玄觉最是尊师重道,慧安大师对他亦师亦友,于他是长辈,亦是最亲近之人,慧安大师对他的影响力非凡,莲华坚信,这种时刻将他往出搬一搬,一定有用的! 第十五章 只可惜事与愿违,莲华未曾料到,玄觉听后,甚至不曾有片刻的犹豫踟蹰,依然冷声道:“玄清师弟不必为此事忧心,慧安师父早已知晓我们留在曹溪的前因后果,虽然未能回永嘉安国寺很是遗憾,幸而宣扬佛法并不拘泥于此处彼处,如今得慧能大师临终重托,无论在曹溪还是在别处,都无愧于慧安师父多年之教诲。” 听着玄觉毫无感情的言语,莲华一直愣愣的,瞪大了眼睛,他仍是不信,只听玄觉接着道:“若是慧能大师知道了,玄清师弟的身份已能让众人知晓,再不用掩人耳目,可以堂堂正正的在世人面前出现,和普通人一般坦荡自由,定会为师弟高兴的。” 莲华木然地点了点头,是啊,能被世人认同,多好啊!那是他自儿时已来的愿望,平日里表现的再无所谓,内心深处还是想和别人一样,但那已是曾经了,现在的莲华早就不在意那些与他毫不相关人和事,他在意的人只有玄觉一人,在意的事只有与玄觉有关之事。 玄觉此刻这般疏离冷淡的待他,让莲华一时间不知所措,少顷,莲华忽地放低声音,语气带着几分恳求,几分小心翼翼道:“玄觉……那天……夜里……你还是不愿意原谅我,才会对我这样冷淡的,对吗?”玄觉脸上的表情微微一动,没有言语,莲华可怜巴巴的道:“我真心向你道歉,你原谅我好不好?原谅我这一次!我……” “那日的事,我已经忘了,玄清师弟也忘了吧!”提起那天晚上的事,玄觉还是心存芥蒂的,真的不愿莲华再说下去,玄觉冷冷打断他的话,转过身去,以掩饰住脸上尴尬之色。 什么叫忘了!怎么能忘!望着玄觉决绝的背影,莲华咬了咬牙,横竖两人相处的情形再糟糕也就是如此了,他从后面紧紧拥住玄觉,感受到怀中的身体颤了一颤,莲华道:“我不会忘!你曾说过要两个人一直在一起,永远不分离的,这话我会永远记得,你也不能忘!” 一向心软的玄觉,这次却依然不为所动,只是低低叹息一声,清冷的声音道:“玄清师弟,你放手!” 一句话,像是一盆冰冷至极的凉水,兜头向莲华的头脸浇来,霎时莲华只能感受到彻骨的冷,从体外直入心脏。 莲华僵着脸,满面的不可置信,他强硬的转过玄觉的肩膀,逼迫玄觉与他对视,看到玄觉眼中的冰冷疏离,冷漠淡然,莲华只觉胸口一痛,这陌生的眼神像是一根刺,冷不防的被它扎在心口最柔软的部分,痛的莲华几乎站立不稳,他松开了抓着玄觉肩膀的手,后退两步,还是痛,他被迫弯下腰来。 这种痛,是那么的熟悉,仿佛多年以前他也经历过,痛彻心扉却无力止疼的无奈与悲哀,熟悉的莲华想落泪,胸口堵着一块巨石,死死压着心脏,永世不得翻身。原来如此,所谓早已定下的命格,所谓这一世不可能在一起! 莲华木然的抬起右手,紧紧捂住胸口,借此止住那难耐磨人的疼。见他如此难过的模样,玄觉老大不忍,内心发疯的叫嚣着要上前扶住他,伸出的手却又生生停在半空,进退两难。 玄觉终于稳住自己的声音,以免让莲华听不出自己内心情绪的剧烈起伏,沉稳如山的熟悉嗓音,却用陌生的语气道:“玄清师弟可是身体不适,想来是近日太过操劳了,快快去厢房休息吧!” 莲华闻言猛的抬起头来,目光哀怨又凄苦,蓦地,他的视线停留在玄觉的脖颈处,一小截红绳露在一丝不苟,高高束起的衣襟之外,莲华眼睛一亮,嘿然一笑:“你还敢说心中没有我,既然都已如此无情,如此丝毫不留余地,一口一个玄清师弟叫的顺口,为何还挂着我送的玉鱼!” 莲华把自己脖颈上的玉鱼拽出来,昏黄的烛光下,两条原本就是一对的玉鱼相映成辉,闪烁着温润晶莹的柔和光芒。 玄觉有一瞬间的动摇,明明已经下定决心,要给此事做一个了断,给莲华也给自己一个交代,他不能再纵容自己的心,这件事究其根源,要怪便怪他当初对莲华的骄纵,如今佛道禅宗,曹溪宝林寺,慧能大师的遗言,玄举师兄,乃至天下数以万计的僧尼道俗,一件件事一个个人,都压在玄觉的肩上,他不能再继续这样任由莲华胡闹,不能让莲华牵制住自己的心! 玄觉果断抬起头来,与莲华的视线相交,他在莲华眼中看到无限的希翼憧憬,看到那目光灼灼中的情意绵绵,玄觉知道,此刻若是不能狠下心来,那么一切终将如脱缰的野马般,失去了掌控,会直直坠下悬崖深渊中去。 抬手,将脖颈上的翠绿玉鱼攥在掌心里,那玉鱼明显还带着自己的体温,玄觉后槽牙咬的生疼,狠狠闭上眼。 莲华不明所以的看着他动作,玄觉的脸绷的死紧,五指合拢,用力一握,嘎嘣一声,什么东西粉碎的声音,玄觉心中发苦,动作还是毅然决然的狠。 只一瞬间,莲华还未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何事,他目不转睛的盯着玄觉的手,只见玄觉漠然地摊开手掌,他掌心的玉鱼已经变成了一堆粉末,让人完全想象不出它原来晶莹剔透的样子。 玄觉一扬手,手中的粉末在他的指缝间徐徐流出,一阵夜风适时吹过,粉末四散而去,居然没留下一点痕迹,莲华所珍视的定情信物竟然在这一瞬间消失不见了。 玄觉道:“世间万物,草木生灵,在天地神佛眼中,不过是瞬生瞬灭,皆如镜花水月一般,在岁月的长河中,还未称得上‘存在’便又重新‘消失’,玄清师弟又是何苦为虚无缥缈的‘情’之一字执着!” 是呵!这个世间,究竟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莲华曾经自以为是的想,他的情意,他对玄觉的情意,必定是永世不变的,可是眼见着那玉鱼碎成粉末,他的心似乎也跟着碎了。 第十六章 原本怎样都不信玄觉竟然会对自己如此狠心,可是现实终究是打碎了他的梦,他不切实际的梦,那在藏经阁的初吻,那夜的缠绵亲热,十八年来的一点一滴,都在这一刻被玄觉的无情抹去。 玄觉转过身去,庄严肃穆的声音道:“玄清师弟自幼聪慧过人,敏而好学,慧安师父赞你莲洁心清,悟性天资皆超出常人,若是将全数精力用在修习佛学道法之上,假以时日定成大器!功得圆满,修成正果,亦是指日可待!” 莲华无声苦笑,他的心口已折磨的麻木了,修成正果吗?成仙成佛,如慧能大师一般,玄觉将来果真是要成佛的吗? “什么功德,什么仙佛,我通通不稀罕,”莲华道:“我只问你,你可是终要成佛?” 玄觉薄唇紧抿,微微颔首,莲华眸中痛色一闪而过,又道:“你可是因着此事便容不得我?” “并非如此,”玄觉蹙眉急道:“这世间之事,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也不是容不得你,只是……” 莲华抢道:“只是我们不能在一起,姑且不说你是要守三皈五戒的出家人,单就你我二人皆是男子便不被这世间所容了,你又是清誉在外的无相大师,怎地能陪我趟这浑水!” 玄觉直视莲华忿忿的有些扭曲的脸,良久,道:“是!” 只一个字,便激得莲华浑身发抖,只觉得胸口一阵血气翻涌,忽地哇的一声,莲华一口血吐在掌心的玉鱼之上。 殷红的血珠顺着翠绿的玉身徐徐滑落,玄觉闻声回头,浓重的红血色冲击着他的大脑,玄觉一个箭步冲到莲华身旁,未经思考便扶住他的手臂,急切道:“怎么会突然呕血了?你怎么样!”扯过他的手腕摸了摸脉象,还好只是心血攻心,并无大碍。 莲华抬眸,澄澈的眸子看着玄觉焦急的脸,玄觉瞬间回过神来,慌张的松开扶着他的手,为免再有失态之举,玄觉转回身去,负手而立,不再看莲华的脸,漠然的声音道:“玄清师弟可有大碍?若是身体不适,还是早些回房休息才好。” 抬手抹去嘴角残留的血丝,莲华望着玄觉的背影,视线渐渐模糊,心底冰凉一片,有什么液体自脸颊滑下来,滴在又红又绿的玉鱼看,真是难看啊! 莲华扯了扯嘴角,自嘲一笑,摇摇晃晃的向屋外走,玄觉闻声转过身来,自己如此寡义薄情,心中仍是愧疚,忍不住要唤他:“玄清!” 莲华顿住脚步,犹豫了好久才徐徐转过头来,只见他眉间的朱砂莲红光大盛,玄觉吃了一惊,下意识的觉得不妙,蹙眉问道:“你要去哪里?” “我不是玄清,从来都不是!莲华这个名字,当初还是你取的,如今,你却不愿意叫了!”莲华声音清冷,深深望了玄觉最后一眼,便重又转身,向无边的夜色走去。 望着莲华寂寞的背影越行越远,玄觉抬手捂住胸口,他的心,不是不痛的! 可叹缘起缘灭,天意如此,谁又做的了主呢! 离开了宝林寺,下了韶山,莲华不知何去何从,苍茫天地间,世界之大,却无一处得以容身,一十八载历经波折,结果最亲近之人毅然决然地离自己而去,留他一人在这繁华寂寞的世间,孑然一身。 以往的苦痛折磨,浪漫纠缠,仿佛都与那人无关,在韶山脚下,莲华茫然四顾之后,还是蹲下身,蜷缩在地,心口好痛,他心心念念的玄觉,这世间能让他心痛的人便惟有玄觉一人而已。 什么成佛,什么命定,玄觉对他如此无情,都是因为这个世道,天下之大,所谓责任重担,凭什么都要玄觉一人来担!只因自己对他生了情,便不被这个世道所允许吗?就要离开他? 呵!这个世间大道,还真是好没道理!情不自禁,身不由己之事,怎是“命中注定”四个字想拦便拦的了的!莲华冷笑,眉间的红光幽幽闪着光,双目也变的赤红,若是这山边有人走夜路,见着一身白衣的莲华如此,定会吓破了胆,以为是见到了修罗恶鬼。 天就要亮了,莲华苦想了一整夜,陷入了一个自己编造的臆想中,不能自拔。莲华想,玄觉十八年来都对自己有情有义,却碍于这个世道,碍于所谓责任重担,只是一念之差,便决定不与自己在一起,这也是无奈啊,玄觉自小便不能随心所欲,肆意而为! 思及此处,莲华心中大恸,那一阵阵牵连五脏六腑的抽痛折磨着他,现在他不由的信了画桥的话,他与玄觉便是真的命中注定不能在一起,这是竟是真的!那种连着血路经脉,全身的每个毛孔都在疼痛中紧缩的感觉是如此的熟悉,莲华再也忍受不了,究竟是为什么,这个世道让有情人不能在一起,他深深的爱着玄觉,莲华相信一人一影才是这一世的命定,都已然是一个整体了,怎能生生拆分开来,两人曾经明明说好的,会永不分离! 莲华突然开始好奇,自己究竟是谁,玄觉的前世是顾念卿,那么他的前世是谁?若说他的前世还没有灵识,只是玄觉的影子,那他为何突然要从无尽的混沌懵懂中醒来,是为了什么?因为玄觉吗?想来这一切的答案,如今只有三世镜上的小金蛇知晓了。 莲华抬起头,明媚的晨光让他精神一振,最后还是要去找画桥,起身向伊人香的方向走去,既然是逃离不开的命定,那就改了它吧! 清晨时分,一夜未眠,玄觉开着木窗,遥望残月西沉,漫天繁星褪去光亮色彩,藏蓝色的天空变成浅蓝,然后东方渐白,迷蒙的红光一点点的映红了半边天,天终于亮了。 一夜了,玄觉睁开眼,自莲华离开,他便再也感应不到莲华的所在,晨光映在玄觉脸上,那一瞬的表情,可以说得上是痛苦,莲华现在何处?将要去何处?下一刻又在何处? 玄觉虽然早已做了准备,却没想到昨夜居然成了两人的诀别夜,他未曾妄想莲华会乖乖的去他安排的禅房,起初他就知道,依莲华的脾气,定会一气之下,一走了之。 第十七章 整夜未眠,只觉眼睛酸涩异常,胸口闷痛不减,昨晚明知那样说,那么做,会伤透了莲华的心,可还是按照原本的计划,说了做了,莲华眸中的痛,他气血攻心呕出的血,让玄觉一阵混乱挣扎,却终究任由伤心欲绝的莲华离开。 此刻在这明媚的晨光之中,玄觉平生第一次感到,生离比死别更加悲哀无奈,未来的日子那么久,以后的路那样长,没了莲华的相陪相伴,他一个人将会如何?每一分,每一秒都要如何面对? 不能深想,越想越心痛,甚至在一呼一吸之间,玄觉能够明显感受到那痛感的一张一弛,一切都是自己造下的恶果,谁让他如此残忍无情。玄觉闭上双眼,自虐般的细细感受那冰凉彻骨的痛,好像只有如此才能为莲华分担一些,自己也好受一些,不至于时时刻刻觉得愧疚难捱。 直至寺内晨起的钟声敲响,一声声紧扣玄觉的心弦,又是一天,玄觉猛地惊醒,他不能再发呆了,该做的事还有很多。 “咚咚……”有人敲门,玄觉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着,缓步行至门前,拉开房门,便又是那个慈悲为怀,冷静决断的无相大师。 “原来是玄举师兄!屋里请,”玄觉道:“时辰这么早,是有要紧的事?” 玄举见他眼中血丝浓重,举步入内后,关切道:“玄觉师弟,可是昨夜未休息好?怎么弄成这副模样?”转而又叹道:“这几日诸事繁杂,也是操劳的很,真难为你了!” 玄觉道:“多谢玄举师兄关心,我无碍的。再者,这些皆是我份内之事,更谈不上操劳了!反而要感谢师兄能从旁指点我,才不至使寺内诸事乱成一团。” “你我之间,便不要客套道谢了,只是你要注意身体才是,”玄举道:“对了,玄清师弟现在何处?不是说好,今日要向宝林寺僧众解释他的身份,分发由他默写完成的《舍利心经》吗?” 原本已经收拾好嘈杂的心绪,忽地听到旁人提及莲华,玄觉脸上声色不动的面具,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玄觉沉吟片刻,开口道:“他走了!”声音飘忽,轻不可闻,像是梦中的呓语般。 不知为什么,玄举觉得玄觉师弟这三个字说的很是寂寞苍凉,忙追问道:“走了?玄清师弟去了何处?” “天高地阔,想来他定去了自己想去的地方,”玄觉看着远方,脸上的表情是玄举从未见过的清冷落寞,低声道:“再也不愿回来了。” 玄举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清咳一声,意图打破这种诡异的气氛,见玄觉目光清醒了些,才开口道:“未曾料到玄清师弟竟然走的如此匆忙,”他今日前来是有要紧的事与玄觉相商,“我来是想问玄觉师弟,你打算何时启程?” 闻言,玄觉这才真正从浮想的空中回到现实,他居然将此事忘的一干二净,慧能大师于临终前曾交代他,已将衣钵传于五位后辈僧人人,除了玄觉,还有四人,分别是青原行思禅师、菏泽神会禅师、南阳慧忠禅师、南岳怀让禅师。 玄觉的一项重要任务便是,将慧能大师圆寂这一消息带给他们,这还在其次,最关键的是要集五人之力,将当年达摩祖师亲传的袈裟找齐,拼成完整的一个,再拿回曹溪宝林寺,由玄觉持袈裟披在慧能大师的尸体之上,佛家宝物,盖于佛身,才算是真正的功德圆满,尘埃落定。此事也正是玄觉的心念执着所在。 玄觉毫不犹豫道:“我今日便起程!毕竟此事宜早不宜迟,我走之后,宝林寺上下的一应事宜还要劳烦玄举师兄多多操劳了。” “今日?是否太突然了些!”玄举愕然道:“师弟再等几日,至少也要休息几日,养足了精神再起程上路啊!” 玄觉道:“不必如此,苦行修佛之人怎可那般娇气!” “既然师弟执意今日出发,那一路上艰难险阻定是不少,师弟切记要小心行事。”玄举只得道:“宝林寺有我照应便好,你尽管放心!” 伊人香,画桥房中。 当莲华如鬼魅般出现在画桥的面前,将她吓了一跳,画桥虽然知道这几日便会有个结果,可莲华居然能找上门来,仍是令她吃了一惊。画桥未曾想过事态定局竟然如此之快,莲华在受伤难过之后,能这么快便做了决定,很是令人意外。 小金蛇却露出果然不出我所料的表情,神气活现摇头摆尾,它说过的话自然会应验,世间之人俱是当局者迷,还偏偏不听劝阻。 画桥瞪了它一眼,用眼神示意它谨慎小心,不要太得意了,小心乐极生悲,小金蛇这才安分了些。 莲华直截了当道:“之前未曾提到,今日我来便是问问你,究竟是要如何更改弘云的命格?” “奴家旁的都不求,只要云郎成佛便足够了,只要云郎拿回他应得的东西便好!”画桥果断坚定地答道。 “他成佛之后,你怎么办?”莲华脱口而出,他很不理解画桥究竟是怎样想的,她不是爱弘云爱的死去活来吗?为何现下处心积虑谋划的,非但不是要两人能在一起,还是让弘云成佛,若是成功更改了弘云的命格,到时候必定会是天人两隔的境况。 “奴家啊!”画桥弯起嘴角,微微一笑:“奴家本就是个死人了,能在灵魂未灭之前,为云郎挽回他该得到的一切,就算到时会魂飞魄散,奴家也愿意!” 呵!莲华不由苦笑出声,笑的比哭还令人心疼,谁人见了这样的笑,都会觉得悲伤无奈,心酸伤痛。 “你笑什么呢?”小金蛇觉得莲华笑的太过瘆人了,赶紧躲在画桥身后,只露出一个小脑袋,怯怯生生地脆声问道。 莲华瞅都没瞅它一眼,对着画桥道:“我笑这个世道,真是可笑荒唐!你要弘云成佛,我却要玄觉成不了佛!目的完全相左的两人,竟然能够殊途同归,在一起谋划,你说,这难道不可笑吗?” 画桥迎着莲华戏谑的目光,肃然道:“世事难料,因缘造化,作弄世人,奴家前世如浮游般随波逐流,不曾为自己谋划过什么,可是今时今日,我便就是要逆天而行,助云郎改命格,前世的弘云本就该‘凌人之上,功得成佛’!” 听她如此说,莲华瞬间觉得在这个柔弱女子面前,十分无力,她坦荡的让人望而生畏。 莲华深吸了口气,暗暗下定了决心,他不能被一个女子比下去,莲华问道:“六俗诸天,如何才能进得去?” 第十八章 无论是莲华还是画桥,都不曾想过此事能够平顺进行,果然不出所料,该来的人,还是来了。因此当紫阳忽然出现在众人面前,并未令他们感到意外,毕竟大家一早就知道他目的。 紫阳一扬手中秃毛拂尘,大义凛然道:“尔等休要妄想度六俗诸天,只要有贫道在,就不会让尔等肆意妄为,如愿以偿!” 莲华瞥了他一眼,没理会他,自己寻了把椅子坐,顺手端了桌上的茶杯喝茶,室内一时鸦雀无声,紫阳轻咳一声,正欲再开口劝导,忽闻耳边一声大吼:“死和尚!臭道士!” 紫阳惊了一跳,耳膜都要被震破了,原来不知何时小金蛇已是爬到了他的肩头,对着他的耳朵大吼大叫,这会儿,那金色的小脑袋近在咫尺,正对着紫阳的鼻子挑衅地吐信子呢,凉飕飕的感觉让紫阳觉得头皮发麻。 “金儿,不得无礼!”画桥知道金儿这孩子记仇的很,还记得紫阳烧糊它的尾巴这一深仇大恨,这会儿吓也吓过了,气也解了,便适时开口道。 小金蛇重重哼了一声,才从紫阳的肩膀上慢慢悠悠的爬下来,紫阳终于得以松口气,蛇这种阴森森的东西真是让人瘆得慌。 画桥向紫阳福了福身,柔声道:“金儿不懂事,还望道长海涵。” “哪里哪里,是贫道不好,先出手伤了它。”小金蛇虽然长成这副模样,像个孩子一般,好歹也是个上古灵兽,紫阳怎能跟它计较。 画桥温柔一笑:“早知道长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前世是如此,今生亦是如此,您这次便高抬贵手,放过我们可好?莫要再阻拦了。” 紫阳无言片刻,他一向心慈,画桥这般求他,他却不能应,正踟蹰该如何好言相劝,画桥又道:“如果奴家将云郎……把凌公子交给道长呢?道长此次不就是为了护凌云锦这一世周全吗?或者说是监视他,让他安生的过日子,不要生出什么不该有的痴念妄想。” 言及此处,画桥不由苦笑一声:“这一世的云郎有些呆傻痴愣,定是不可能成为天下苍生的威胁,他也不会再图谋皇位,平庸如此的云郎不曾伤害过任何人,今日奴家便将凌公子交给道长,只求道长休要再挡住我们的去路。” 紫阳低首沉思,他有些犹豫了,画桥若是不再纠缠凌云锦,莲华与她要度六俗诸天之事,他也可不管,毕竟传说中的六俗诸天,若想度过其中,何止是千难万险,他们未必过的去,再者…… 忽地外间传来一阵喧哗声,伊人香的大厅内,正吵吵嚷嚷的,像是有什么人不顾龟奴拦阻闯了进来,紫阳眉尖一挑,在一片嘈杂声中,他敏锐的捕捉到一个声音,心中一动,快速移步至窗前,悄悄推开一条缝隙,侧着身子向外张望偷看。 见他如此蹑手蹑脚的滑稽模样,屋内的众人皆是不明所以,画桥上前几步,正要唤他:“道……” “嘘……”紫阳赶紧示意她噤声,继续转头向外张望。 果然,紫阳一下就瞅见了那个瘦弱矮小的身影,真的是阿虎。紫阳心中暗暗叫苦,真的不懂这少年为何如此倔强呢!方才紫阳骗他说去如厕了,这才不到一炷香的功夫,阿虎竟然撇下面摊不顾,就来找他了,不可气的是,居然一下就被他找对了地方,真是!真是!这可让他说什么好! 莲华只觉得紫阳今日真是莫名其妙,画桥美目流转,一个念头一闪而过,想起面摊上对自己横眉竖目的少年,心下了然,微微一笑,向前拍了拍紫阳的肩,悄声道:“可是道长的家里人来寻了,若是便快快回去吧,莫要让家里人着急!” 莲华挑眉,不屑冷笑:紫阳一个死道士,哪里来的家里人! 紫阳讪讪一笑,支支吾吾,吞吞吐吐道:“没,没……不是……”平日里伶牙俐齿的紫阳道长也有这样的时候,小金蛇在心里狠狠的把他嘲笑了一番。 阿虎身旁围了一众龟奴,被众人拦着,他根本不得上楼,伊人香的人都认得他,知晓他是对街面摊上的小老板,平日里待人和气,招呼热情周到,阿虎能来伊人香,这楼里的人皆觉得不可思议,他只道是来寻人的,又是熟人,即便是为了生意着想,老鸨龟奴也不能向对待旁的难缠闹事砸场子的客人那样,直接用棍子请出去,这做生意果然就最遇上不明事理的熟人啊! “道长不下去悄悄吗?”画桥贴心的提醒道:“这要是闹的太厉害了,妈妈也是不好做的。” 紫阳没应声,明显是在犹豫不决,楼下厅堂的吵闹声还在继续,忽地听到阿虎一声惊呼:“哎呦!是谁踩到小爷儿的脚了!” 阿虎只喊了这一声,紫阳便顿时着急了,正欲撇下画桥不顾,直奔下去,又猛地顿住,转头对还在喝茶的莲华道:“莲施主,你不想知道玄觉此刻在何处?” 莲华声色不动,他心中犹记得玄觉捏碎那枚玉鱼时的冷漠决绝,此刻听紫阳提起那人,也是一时意气,便冷下心肠,硬生生道:“那人已不是我以前认识的玄觉,他现在何处与我何干,便不劳道长告知!” “若是莲施主改了主意,今夜戌时,城东福来茶楼,贫道在那里恭候大驾!”语毕,紫阳正要推门而出,便被画桥拉住,道:“道长就这样出去,更会让家里人误会的,还是从窗户走吧!” 紫阳恍然顿悟,真心诚意的向画桥道了一声:“多谢提点!”便运起轻功从面向街巷的窗户飞身出,足尖轻点跃上房顶,瞅准小巷无人时,再身姿敏捷地飞落地面,快步绕到伊人香的正门前,稳住身形,调匀气息,紫阳深吸一口气,朝里面大吼一声:“阿虎!” 阿虎应声回头,见紫阳就在伊人香外面,他瞪大了双眼,又猛眨了几下,像是不信,歪着头思考了一会儿,也想不出了所以然来,嘟囔道:“怎么会!我分明亲眼看到……” 紫阳佯装无辜,语气颇无奈道:“你快出来再说!别耽误了人家做生意!”说着便奔过来把他拉走,一面还跟老鸨致歉,阿虎愣愣的跟着紫阳的脚步,不明所以,之前他分明看到紫阳趁他转过身去的功夫,便从伊人香的侧门闪身入内。 第十九章 莲华是多么玲珑剔透的人物,见紫阳与阿虎的互动,不由嘴角上翘,邪气一笑,这死道士这一世竟然是有情劫在身吗?真是让人吃惊不小,简直不可思议啊! 方才与紫阳一番针锋相对的时候,那么绝情冷酷的架势,实际上莲华心中早已按捺不住,他十分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何事,玄觉此刻不是仍在韶山宝林寺吗,他还能在何处? 传说,慧能大师早年游历四方,曾途经一处流水澄澈的溪涧,此处林木葱郁繁盛,瑞气盘旋,他便停于溪边清洗自达摩祖师所授的法衣袈裟,忽然一个名唤方辨的僧人前来拜见,自称是西蜀人,特地前来瞻仰达摩祖师所传的法衣袈裟。 慧能大师将正在清洗的袈裟给他看过后,问他道:“你主攻何业?”方辨答道:“我善雕塑。”大师肃然道:“如此你便雕一尊佛像我看。” 方辨心里茫然无措,过了数日,终于塑成一尊佛像,高只七寸,但惟妙惟肖。慧能见此佛像笑着说:“你只了解塑性,却不了解佛性。”然后伸出手来,抚摸方辨的头顶,道:“您将永远享受天上人间的福田。” 因这袈裟与他有缘,话里,就把袈裟送给了方辨,方辨将此袈裟分成了三份:一块披在佛的塑像上,一块自己珍藏,一块则用粽叶包裹并埋在地下,他预言说:“后世有得到这份法衣的人,就是转世的我,届时我定要在此重修佛寺,并为主持。” 玄觉此行首要任务便是找到当年被分三份的法衣袈裟,走出宝林寺,下了韶山,出了曹溪城,一路向西方行去,缓步行在陌生的街道上,玄觉只觉得阳光亮的刺眼,心中荒芜一片。 一个扎双髻的女娃娃,一直亦步亦趋的跟在玄觉的身后,大大的眼睛紧紧盯着地面,围着玄觉转了一圈又一圈,那女娃娃一边跑一边喃喃道:“咦!在哪里呢!那边没有,这边也没有!”玄觉却是早已神游物外,对这个小人毫无所觉。 “铃儿,你这是在做什么?”孩子的母亲急忙跑过来,将女娃娃抱起:“这是位是无相大师,你休要挡了人家的路!” 那孩子被困在娘亲的怀里,动弹不得,却依然目不转睛的盯着玄觉的身后,拉着娘亲的手,奶声奶气的嚷道:“娘,娘你快看,这个和尚,好生奇怪,他怎么没有影子呢!” 玄觉闻言脚步一顿,心中一震,仿佛被通天法掌又劈了一回,灵魂在叫嚣着都要冲出天灵盖,头痛欲裂,心中酸涩,他没了影子,莲华竟就这样走了,不知现在何地何处,世间事如梦如幻,未曾料想就连“如影随形”这句事实真理也是信不得的!路远道长,从今往后这苦修道上就只剩他玄觉一人了。 那位娘亲跟女娃娃道:“小孩子家家的,莫要多问,这无相大师乃是宝林寺慧能大师的继承者,常言道:身正不怕影子斜。他已是得道的高僧了,心净香洁,与他的法号也一致,无相便无影,娘也是才听说的,说不好……” 女娃娃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望着玄觉的背影越来越远,不知为什么,她觉得这个和尚看起来好悲伤,好孤单。 戌时未到,莲华就已经站在福来茶楼的门前了。有佛祖佑护,加之禅宗祖师道场宝林寺镇守,曹溪的百姓生活富足,农闲之时,饭后闲来无事便三三两两的去戏楼听戏文,或是在茶楼饮茶,用点心,嗑瓜子,听说书。 此时正值秋收之后,百姓得了清闲,眼前这个福来茶楼近来生意十分红火。这会儿紫阳还未到,莲华举步进入大厅,这个二层的茶楼已经满满当当,空余的桌子都找不见一张,一个乖觉的小二见莲华衣着不俗,气质亦是一等一的高贵儒雅,赶紧奔过来招呼道:“这位爷,这会子楼里客要满了,您是一位?” 莲华瞥了他一眼,漫不经心的答道:“两位。” “那真是巧了,这边正好有备下的小方桌子,刚好还够两位客人,客观跟我来!” 莲华跟着他穿了厅堂,在靠窗的一角,见到一个不起眼的小方桌,像是硬挤进来的,莲华也不在意,撩袍落座,那小二一面麻利的为他擦净桌子,嘴上也不停:“看这位爷不是本地人吧,下次来听胥玉生讲书,可得赶早呢!咱这楼里近日生意一直不错,戌时未到客就满了,大伙儿一听是胥玉生说书,场场都是爆满的。” “嗯。”莲华敷衍的应了一声,心中暗道:听书茶楼的小二都是如此聒噪吗?也算是茶楼一大特色了。 “我们楼里这位说书先生啊,专门讲那些宫闱秘史,怪异见闻,多少富家夫人小姐都特意来这听他讲书啊……”厅里客满了,众位客官都已落座,小二这会儿没了别的活计,便一直莲华絮絮叨叨,此刻莲华心中实在是厌烦至极,却不能表现出来,还要不时的点了头,敷衍的应个声,真想把这个恼人的伙计撵走! 莲华从未觉得如此憋屈过,这伙计就比乌鸦还聒噪了,不知道那个传言中的说书先生是什么样呢!莲华从小便是跟着玄觉在寺庙中生活成长,好安喜静已经是习惯了,若是他自己一人定是不愿意来这种嘈杂的地方,以前虽然喜欢凑个热闹什么的,可是今日来是关乎玄觉之事,他潜意识里已是严肃对待了,不曾想紫阳居然会约在这种地方见面。 又等了一刻,紫阳还没到,小二还在不停的向莲华吹嘘他家茶楼的各种特色,不止说书的好,茶水也好,就连小二的服务也是最到位的,莲华不由的开始想念他的玄觉多好,总是沉默寡言的,可是每句话都说到点子上,从来不会如此啰嗦……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莲华胸口一阵闷痛,他的玄觉究竟去了哪里?他想知道啊! 那个死道士怎么还不来啊,真是可恶!莲华有些不耐烦了,紫阳是框他来的吗?怎地还不来,若他真是敢如此框他,哼!他就等着吧! 单就紫阳这个臭道士约在这种嘈杂的地方见面,便是大罪了!莲华正想着如何整治他时,这大厅之中,竟然奇迹般的渐渐安静下来了,楼上楼下的客人竟然不约而同的噤了声。 第二十章 只听锣鼓一声响,厅内前方位置的台子上,一位已过不惑之年的男子,身着深灰色长袍,手持一把纸折扇,相貌颇平常,却有着一双仿佛能看透世事般的眼睛,满目精光。 此人向台下众位看客鞠了一躬,清了清嗓子,才慢条斯理的开口道:“让各位客观久等了,上回咱们讲到素清公主久病不愈,皇帝心焦,娘娘忧急,驸马爷衣不解带的每日照料,为公主端汤喂药,宫里的御医皆是束手无策,今日咱们接着说,这素清公主居然不是病重不愈,而是被下了毒!” 莲华闻言心中咯噔一声,素清公主与探花郎因玉结缘的故事还是紫阳说与他听的,莲华印象深刻,早在青玉镇的妓院邀月阁里,他便从那老鸨口中得知了素清公主病重的消息,任谁也未曾料到,皇家血脉竟然会被下毒,莲华不知不觉中,也开始留心听台上灰衣说书人讲书,连紫阳几时来的都未曾察觉。 说书人声情并茂的讲述了一段皇家荒唐轶事。话说,素清公主是个极其聪慧博学的才女,当初下嫁探花郎便是看中了他的才学人品,自从公主病了之后,驸马对她千依百顺,更胜似从前的温柔体贴,实在令她感动不已,深觉自己未曾选错夫婿。 一日,公主觉得身子轻快了些,整日在屋中呆着,久了便会觉得心中憋闷难耐,看这日头正好,便唤贴身丫鬟小蝶,想去后园走走,喊了半天也无人应声,公主想着大概是小蝶一时贪玩,跑去别处了吧,素清公主向来对下人仆役宽厚的很,对此事也不甚在意,自己挣扎着起身,缓步推门而出。 刚出了门正巧碰见一个老嬷嬷,嬷嬷见公主竟下床走动,还是自己一人出来的,顿时急了,赶紧上前扶住公主的胳膊,慌慌张张地道:“公主啊,怎么出门也不叫个人服侍,小蝶那丫头上哪去了,你可还病着呢!” 老嬷嬷是看着素清长大的,把她当是亲孙女一般,公主微微一笑,柔声安慰她道:“没大碍的,今儿个觉着身子松散了些,精神气儿也足了,便出来走走。” 老嬷嬷絮絮念着素清要爱惜自己的身子,把病养好了才是正理,扶着她走在通向后园的石子路上,驸马府的后园清幽雅致,假山奇石,碧湖流水,娇花妖娆,草木奇秀,几分自然之趣,几分浑然天成,景致十分幽美。 素清正在漫步赏景,忽地听到林木深处隐隐有人声传来,她侧耳听了听,觉得那咯咯娇笑的女声十分耳熟,像是小蝶,便停了脚步,老嬷嬷皱起眉头,心中暗道:这是哪个丫头如此不懂规矩,正欲厉声质问,却被身旁的素清抬手拦住了。 素清只是兴致颇高上前瞧瞧,没想到竟然发现了一个惊天大秘密。 “我的小蝶儿!你可想死我了,快让我亲亲!”这声音,素清每日都能听到,给她端药时,嘘寒问暖时,喂她喝粥时,都是这个温柔暖绵的声音,此刻这声音的主人,却正对被别人说着自己从未听过的缠绵悱恻的情话。 素清头脑一片空白,几乎站立不稳,她如何都想不到,自己选中的夫婿竟然会与旁的女子在府内偷情,老嬷嬷一听之下更是怒不可揭,撸胳膊挽袖子,作势要上前捉住这对狗男女!素清强自站稳,抬手制止,她倒要听听,她的驸马究竟是个怎样的衣冠禽兽! “不要嘛!”软糯糯的娇憨女声,正是素清公主的贴身丫鬟小蝶,“你说说,想人家哪里啊!” “哪里都想,莫要调皮了,乖乖让我亲亲!” “驸马爷今儿早上还亲了公主的额头呢!公主娇贵的身子,我这样身份低贱的小丫鬟,如何能和公主相比,驸马爷不会嫌弃吗?” “哼!娶了个清高气傲的公主有什么好,哪里有你这样乖觉贴心,知情知趣,又晓得疼人啊!” 听着夫婿在背地里竟如此说自己,素清紧咬下唇,粉拳紧攥,不让酸涩的眼睛流出泪来,老嬷嬷在一旁气得不轻,真没想到平日里衣冠楚楚,温文尔雅的驸马爷竟是这么下流无耻之人! 不知已被捉了个现行的驸马继续道:“我现在功名利禄都有了,后半生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何必再忍受那个木头人似的公主,那个娇弱傲气的公主啊,活不了几日了。” 小蝶问道:“你用的毒当真可靠?我看公主这几日精神好了些许,用不了多久就会痊愈了吧!” “你懂什么,她这是回光返照,给她服的毒药早已侵入五脏六腑,那慢性毒药是我费了好大力气从西域人手里买来的,中原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到时候,即便是宫里的御医也查不出公主的死因,只能道是病入膏肓而亡。” 说着便开始动手动脚,接着便有暧昧的喘息声和故意压低的娇笑声从假山之后传来。 素清公主知晓自己生病的实情,几欲晕厥,她不敢相信,几年来与她朝夕相对的夫婿,有才学,有抱负,好人品的探花郎居然是如此心狠手辣之人,竟对自己下毒。 素清公主一把扯下腰间的玉鱼,这是他们二人相识相爱的定情之物,想到过去的山盟海誓,真是有够可笑荒唐,什么爱啊,情啊,竟都是骗人的鬼话,这世间多的是负心汉,哪里有什么真情人! 素清忽地吐出一口胸中淤血,殷红的血染红了那翠绿晶莹的玉鱼。耳边响起老嬷嬷的惊呼声,越来越嘈杂的人声渐渐远去,素清的意识渐渐模糊,终于逝去了,此时死亡于她已是解脱。 后来啊,说书人道:“皇帝对素清公主一向宠爱有加,听闻爱女竟然是被驸马毒死,震惊之余毫不犹豫的下令将其凌迟处死,以慰素清公主的在天之灵。” 醒目一声,惊醒了一众沉浸在故事中看客,莲华听那灰衣说人书道:“遥想当初琼林宴,郎才女貌成双对,如今死生不思量,真是好一场可笑荒唐的错爱情缘啊!” 众人皆为这故事唏嘘不已,痛骂探花郎者有之,怜惜素清公主可怜者有之,感叹世间情郎多凉薄者有之…… 莲华还未回过神来,紫阳与他对面而坐,见他神情复杂落寞,低叹一声,对莲华道:“所谓世间之情便是如此,初时探花郎对素清公主乃是一见钟情,其中也许参杂了贪图功名利禄的原因在,可是他还是为公主的温婉美丽,清雅才学所打动,可叹世间最容易变的便是人心。” 第二十一章 “世间人总是会被贪欲痴念所左右,得到了便还想得到更多,你对玄觉只是一时的痴迷留恋,莫要再执迷不悟下去了!莲华,放下执念,方得自在,执着只会让你在这不休的轮回之中,周而复始的痴恨纠缠,耗尽心力,终不过是一场空。” 月华如水,莲华走在空无一人的街头,方才紫阳所说的话还回荡在他耳边,紫阳问他:“你可知道何为‘菩萨六度’?” “自然知道,菩萨六度便是: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以及般若。” 紫阳:“你既然知晓菩萨六度,便该明白玄觉是修得数世菩萨,方才在此生有机会成佛。画桥曾经带你去看过玄觉的前生,前世的玄觉名唤顾念卿,与元旭生离死别之后,终于看破红尘,遁入空门,自布施到般若,立时数十载,其中的辛酸你可知晓?九生九世的修习,满满八个甲子,其中的酸楚你可知道?” 莲华苦笑出声,笑声回荡在空旷的街头,显得清冷可怖,莲华今日才懂,原来人世间的情爱,竟然是如此脆弱,就像是一朵春日晨光中的娇花,那么美丽耀眼,又是那么易碎易折,经不得一点风吹日晒,然而属于莲华的那一朵,还未经绽放便已经凋谢了。 素清死了,到如今什么都没剩下,如碎成粉末的玉鱼一般,散了洒了,再找不到一丁点踪迹。当初令人情不自禁的感情,居然在不知不觉中消失殆尽了,如此可怕,如此悲哀,这便是世间的一切啊! 莲华遭受了很大的打击,浑浑噩噩的在街上游荡,可能用不了几年,玄觉便会成为禅宗佛道首屈一指的顶级大师,立于仰莲座之上,站在众生的最顶端,受万人敬仰,八方膜拜,他便是佛!而自己呢,与玄觉的距离将会越来越远,只能仰视高高在上的玄觉,这让莲华接受不了! 脖颈上的玉鱼一直舍不得摘掉,莲华探手拽出那只孤单一个的玉饰,莲华痴痴的笑,想把它从脖颈上扯掉,捏碎,可终究是狠不下心来。 不!不可以!莲华猛地摇了摇头,他怎么能放弃,明明还有机会,让这一切都更改,只要阻止玄觉成佛!假如有一天,你是佛而我与你相差十万八千里,那怎么能行!就连画桥一介女流,为了弘云,都能去地府走一遭,莲华为了玄觉,度六俗诸天有何不可! 想清楚之后,莲华定了定神,毅然决然的向伊人香方向行去。 玄觉此去的第一站便是去青原,会见行思禅师,一路艰难坎坷,不知为何,他偏要带着莲华亲手默写的《舍利心经》上路,仿佛带着有它在,两人就还是在一起的。 山路上的夜风仍然是那样凉薄,此一处的景色极其熟悉,好像是他们来曹溪的路上经过这里,玄觉还清楚的记得,几日在眼前这块岩石后避风,那日的风也是这般凉,如今却已是物是人非了。 莲华不在身边,行走坐卧之时,地上身旁都没了那剪熟悉的黑影,玄觉心里发苦发涩,面容一日比一日憔悴,玄觉顺着岩壁坐了下来,今夜便在这里歇息吧。 一觉醒来,正是夜半,月光如皎,银光流泄,玄觉一眼便望见莲华正侧坐在自己身边,含笑看着自己,玄觉也跟着他笑,这些天来,他从未笑过,这会儿却笑意盎然的去握莲华的手,那个在脑海中、心坎里翻来覆去、兜兜转转的名字,终于能够唤出声来:“莲儿!” 玄觉伸出手去,想抓住那人的衣袖,不想却扑了个空,莲华不见了,玄觉心里咯噔一声,猛地睁开眼,环顾四周,夜里的山路上一个人影都没有。 玄觉吁出一口气,这次是真的醒来了,望着被月光映照的泛着银光的土路,玄觉的心口开始闷痛,痛的他蜷缩在地,动弹不得。 真想狠狠嘲笑自己,玄觉真的笑出声来,笑的眼角都凝了泪珠,若真是无情,又怎会每日每夜都觉得心痛难抑,呵!自欺欺人的日子,何时才是尽头啊! 回到伊人香,莲华问画桥道:“我们何时去度六俗诸天?” 画桥好似早就知道,莲华会有此一问,从容答道:“待我处理完凌公子之事,我们便可以出发了。” 莲华斜目瞥了躺在床榻上的凌书呆一眼,还真别说,这书呆自,此时此刻安安静静的躺着,收敛起一身的穷酸气,还真有几分,前世弘云的气质神韵,温润如玉,潇洒倜傥,怪不得画桥每日都愿意对着这张脸,弹琵琶,念古诗,绣牡丹。莲华缓步走行到床前,抬手伸出食指,戳了戳凌云锦那张与弘云一模一样的脸,戳了一会儿,忽地觉得无趣,便停下手,问道:“你打算把他怎么办?” 画桥低下头,含情脉脉的看着凌书呆,芊芊玉指替他拢了拢有些凌乱的发丝,如叹息般道:“我要放他走,这一世的云郎,还有属于他自己的生活。” “哦?”莲华好奇问道:“凌书呆这一世会如何?” 画桥的目光依然胶着在凌云锦的身上,漫不经心的摇了摇头,表示她不清楚。 莲华:“那条小金蛇不是知道吗,你怎么不问它?” 小金蛇听到有人提起它的大名,便甩着套着金环的尾巴,一摇一摆的扭过来,打了个哈欠之后,正经八百道:“画桥姐姐不想知道,等到何时她知道了,我再告诉她。” 莲华翻了个白眼,女人就是不够坦诚,想知道还硬要忍着,这种事情,早一刻迟一刻知道,又能有什么区别。 “对了,今夜你去赴紫阳道长的约,可是已经知道玄觉去了何处?”画桥忽地想起莲华是从福来茶楼回来,便问道。 莲华颇落寞的答道:“玄觉……他去了青原,要找到慧能大师其他四位继承者,然后集众人之力,将达摩祖师传下来的袈裟找齐。” 画桥闻言一愣,淡淡道:“这样啊!”然后便坐在床边继续绣牡丹。 莲华看了看床上躺着的凌云锦,道:“我一直想不通,你为何要把凌书呆弄到这里来,本来以为与为弘云改命格有关,现下看来又不是如此,那你掳他来究竟是要做什么?” 画桥顿了顿,依然没放下手里的花撑,一针一线,还是那么细致,她对莲华道:“你现下还不懂,我与云郎已有二十一年未曾见过面了,虽然随时想看便可以看见,可是看到的人却又不是他,相见不如怀念,便是如此了,很是奇怪,这个身体明明是他,灵魂却又不是他!” 第二十二章 莲华沉默不语,听画桥继续道:“现在,我将他留在身边,可以让他一直睡着,想象他还是我的云郎,从身体到灵魂。” 画桥深情款款的凝视凌云锦的侧脸,神情之间不无落寞,像是叹息般道:“让他走,去过自己的生活,我晓得他不是弘云,不是我的云郎,还能把他怎么办……” 望着画桥柔情似水的眼眸,莲华突然醒悟,太过炙热的情感像是火,接近便会被烫伤,没人能接受的了,最后只会闹得两败俱伤,他和玄觉便是如此。然而画桥给弘云的,便是细水长流的爱情,平淡又长久。 画桥依然温柔道:“一切,便到此为止吧!” 莲华抬头,见画桥自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莲华的眼角抽了抽,想起小金蛇带给他的那瓶春药,也是装在这样的瓶子里,果然已经造成心理阴影了。 画桥取出一颗药丸,托起凌云锦的头,给他喂了下去,见他的喉结动了动,终于缓缓咽了下去,画桥松了一口气,轻轻将他重新安置好。 画桥立在一旁,安静的看着凌云锦,等着他醒过来,莲华可以清楚的看到画桥的身子在微微颤抖。是啊!这么多年了,画桥不确定自己能否平静的面对那张与云郎一模一样的脸,能否假装不认识般与他交谈,能否控制住自己不落下泪来。 作为凌云锦比较熟识的人,莲华被画桥强行留了下来,待他醒来之后跟他解释这些日子发生的一切,免得这书呆子一时间疯了傻了,要不然,莲华怎么可能管凌书呆的闲事! 凌云锦知道自己在睡觉,模模糊糊的觉得已经睡了很久很久,他却不愿意醒来,其实他睡的十分惬意。 这是一片如仙似梦的地方,虽然一直睡着,他也知道自己在一片宁静祥和的土地上睡得很安稳。连绵起伏的山峦,叮叮咚咚的泉水,不知清澈的溪涧要奔流向何处,微风拂面,带来阵阵花香草香,山清水秀,美不胜收,果真是如仙境一般,没有忧愁,没有担忧,没有烦恼,无忧无虑的感觉,实在太过美妙了。 他甚至能听到翠鸟的啼叫声,正睡的惬意舒坦,忽地听到有人在唤他,是谁呢?那人不停的念:“醒醒啊,快醒来吧!” 凌云锦在画桥莲华二人的苦苦等待中,终于睁开了眼。眨了眨眼睛,凌云锦想问是谁在叫自己,可待到清醒过来,看到的是美如谪仙般的女子,她……好美,还有几分眼熟,见画桥眉间有一朵四瓣朱砂莲,凌云锦忽地福至心灵。 “仙子!是仙子你在叫我!”凌云锦双手抓住画桥的衣袖,拽的死紧死紧的,像是等到天荒地老都不松开手。 画桥明显愣怔了一瞬,眼眶有些泛红,莲华轻咳一声,她才猛的回过神来,扯了个笑,柔声道:“公子可算醒了!” “嗯?”凌云锦纳闷:“我睡了很久?”好像是的!那自己这是在哪?凌云锦抬目四望。 “书呆!”莲华瞬间移步到他面前,冷冷道:“别像个急色的混球似的,居然抓着人家姑娘的衣袖不放,亏你还是个读书人呢。” 凌云锦这才发觉自己的失礼,慌张地松了手,然后又发现自己竟然躺在人家的床榻上,锦缎纱帐,一看便知是姑娘家的床铺,凌书呆顿时傻了眼,手忙脚乱的从床上蹦下来,没来得及穿鞋,赤着双脚,不知该如何是好,现在回到床上也不是,在地上站着也是不妥,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摆放。 莲华鄙视的嗤笑一声,画桥也忍不住要掩口偷笑,见二人如此,凌云锦更是局促,莲华看不过去了,伸手指了指床底下,好意提醒道:“你的鞋在床底下,自己拿出来穿上,真是难看!光着脚,像什么样子,丑死了!” 待他笨手笨脚的穿好衣袍鞋子,三人一同坐在桌旁,莲华按照先前计划好的说辞,向凌书呆介绍道:“这位是画桥姑娘。” 凌云锦颇腼腆的对画桥一笑,便低下了头,不敢直视画桥的脸,低声自言自语道:“烟柳画桥,真是个诗情画意的好名字。” 画桥闻言一愣,继而无声苦笑:“多谢公子夸赞。” 凌云锦猛的抬头,他还当别人听不到他说话呢,见画桥在瞧他,又把慌张的看向别处,莲华视线在二人之间逡巡一周,十分觉得画桥怕他乍一醒来,发现自己在陌生的地方会如何慌张,完全是多虑了,见了美人,他便什么都忘了。 莲华轻咳一声,成功的吸引了凌云锦的注意,才慢悠悠道:“你可能记不清了,那日灯会之后,在画桥姑娘同你去伊人香的路上,你忽然就昏倒了,正巧那日我也在灯会上凑趣,便遇见了。” “啊?”凌云锦反应强烈:“吾,吾怎么会晕倒?” 莲华不理他,这会儿居然没忘记要之乎者也,他接着道:“带你去看了郎中,号脉之后大夫说你是中了毒,会沉睡一至两个月,待到毒素散了以后,自然会醒来了。” “吾,吾怎么会中毒?”莲华对他翻了个白眼,颇不负责任的道:“我怎么会知道,你从永嘉到曹溪,一路上见到野果就摘了吃,其中有一个两个毒果子也很正常,现在这不是醒来了吗!那便就是没事了,还有什么值得好大惊小怪的。” “……”凌云锦被噎的哑口无言,便不再说话了,想着自己醒过来了,还见到了仙子,真是因祸得福啊! “你还算幸运,画桥姑娘愿意收留你,”莲华开始即兴发挥:“让你在她的房里养病,否则,当时那种混乱的场面,还是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一番有事实有根据的言辞,被莲华讲的比什么都真,凌云锦傻傻的听着,丝毫没有怀疑,他发自内心的相信画桥姑娘不仅人长得美,心灵也美,温柔善良,贤淑美丽,若是自己能娶到如画桥姑娘一般的娘子,该有多好啊…… “哎呦!”凌云锦忽地惊叫痛呼,原来他被莲华一个爆栗敲了头,“汝打吾作甚?” 莲华冷哼出声:“这么快就移情别恋了,见异思迁的书呆子,真没看出来你这种满口之乎者也的读书人,竟然也是凉薄无情的家伙。” “吾……吾没有”凌云锦急着辩解,他可不愿意让画桥误会了他的作风人品。 莲华懒得跟他废话,把手里的玩意儿丢在他怀里之后,便毫不犹豫的起身走了。 凌云锦慌忙接住,原来是那个木刻的小胖兔子,他一眼便认了出来,这是当年他送给茹茹的东西,这……这东西怎么会在莲华手上? 第二十三章 凌云锦正要追出去,刚欲站起身,忽地想起还坐在自己身旁的画桥,脑袋瞬间清醒,又局促不安的坐了回去,低着头,下意识的把手中的木兔子藏在衣袖之中。 画桥瞄了一眼他那欲盖弥彰的动作,觉得好笑的很,有意逗弄他道:“公子这么急着去追莲公子,可是为了手上这件物事?” “姑……姑娘,你知道?”凌云锦愕然不已。 “这是一位名唤方大壮的男子送来的,指名道姓要交给你!说是他妹子还给你的东西,说与你有缘无分,祝你早日找到能与你携手到白头的女子。” 凌云锦不禁有些怅然若失,他与方茹茹的一段有始无终的感情,令他欢喜欣悦过,也令他悲痛欲绝过,他还记得自己雕刻这只木兔子时,那谨慎小心,欣喜甜蜜的心情。 画桥道:“夜深了,公子早些歇息吧!”不待凌云锦回答,画桥便起身从他身旁施施然而过,留下一抹淡雅的幽香,凌云锦急忙伸长了脖子,去瞧画桥纤细婀娜的背影,目露痴迷之色。 月上中天,莲华在花园中的芍药丛前,长身而立,寂寂月光洒在他的身上,更衬的他俊朗无双。 听到身后有脚步声,莲华侧头,见是画桥,便开口道:“凌书呆喜欢你!他会愿意和你在一起,一生一世!” 画桥顿住脚步,在距莲华五步之遥处,寂寞的道:“那又如何?” 莲华转过身来,眸中锐利之色直看穿画桥的心底:“若能有一世的爱恨纠缠,相依相伴,你还不满足吗?你可曾想过,若是让弘云成了佛,你又怎能与他在一起!而这一世,你完全能够和爱你的凌书呆一起逍遥快活到老,凌云锦与弘云,不同的便只有称谓罢了!你难道不曾心动?” 画桥仰头看那一轮明月,不再看莲华,相伴一声啊!这个念头,她真的有过,怎么能不想!凌云锦坦诚的对她表露的爱慕,让她心跳加速,心动不已。有好几次,画桥都恍惚觉得回到了与弘云在国师府中的日子。 与这一世的云郎在一起,她也被诱惑过,可是她终究还是不能,这样平庸无能的弘云不再是他的云郎,“过一世,可这一世之后呢?”画桥依然仰着头,像是在问天上的月亮。 “以后的事有谁能说的准呢?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便放下吧,把握此刻的拥有才是正经。”莲华居然开始开导起别人来了:“凌书呆是傻了点,笨了些,但他是真心喜欢你,你权当他就是你的云郎,只不过是失去了记忆罢了,横竖上一世的记忆也不见得多么愉快,忘记也是种解脱,然后你们二人重新开始。” 画桥叹息一声,只是沉默不语,莲华又道:“何况你只是个寄身在器具上的魂魄,下一世,你只管再找到弘云的转世便好了!”莲华不无落寞的道:“若是我,只要与玄觉在一起,此生此世便足够了。” 画桥:“我不能如此自私,弘云的愿望,我要为他实现,更改云郎命格上的烙印,能否在一起,于我,早就没那么重要了。” 莲华望着画桥坚毅的侧脸,没再言语,他其实想问一句,自己是不是太过自私了,从未考虑过玄觉的愿望,只是把自己的想法强加在他身上,只是不愿让自己后悔。 画桥仿佛知道莲华在想什么,自言自语道:“我对云郎的爱慕亦不知从何而起,待到晓得时已然无法自拔,心动了,情萌了,情爱之事,自古便是如此身不由己。我已然没什么好失去的了,为云郎做的这一切,我都觉得值得。我付出的,便权当是报答云郎给我的温存怜惜吧!” 即便是转世的云郎依然爱她,画桥也是不依的,只因那人不再是云郎,不再是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没有灵魂的躯壳,画桥是不稀罕的。 莲华有些吃惊,不计较得失嘛,他可做不到呢!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玄觉,为了得到他的人,更为了得到他的心,这世道不允,他便不惜逆天而行,改了玄觉注定成佛的命格,阻了他的成佛道! 再一日清晨,后园通往画桥房中的回廊之上,正在上演“才子”佳人的著名桥段。 “画桥姑娘,吾,吾对姑娘心生仰慕之情久已。”凌书呆磕磕绊绊的道了一句完整的话,眼睛丢在地上,好像地上的石路纹理能够看出花来一般。 “我……”画桥正欲狠狠心,残忍地道出些拒绝言辞,不想凌云锦又接着道:“画桥姑娘不必如此急着拒绝,吾自知没本事,常言道:百无一用是书生。吾今日便起程去帝都赶考,明年春闱过后,待吾中了状元便回曹溪来接姑娘,还请画桥姑娘……”凌云锦终于鼓足了勇气,抬起头来,掷地有声道:“还请姑娘等小生回来。” 如此坦率纯真的神情,云郎是没有的,画桥忍不住要笑,觉得凌云锦像是个胡乱承诺的孩童,办家家酒时一本正经道:“等我长大了,定会娶你的!” 凌云锦见画桥满含笑意的轻轻点了点头,面上一红,便转身去收拾行李去了。 凌云锦说要即刻起程去帝都,画桥好意相送,书呆子见她明眸善睐,贝齿轻启:“既然如此,便让我送公子一程吧!” 凌云锦怎么能够拒绝,让莲华吃惊的是,临走之时,凌书呆居然想起问紫阳道长去了哪里,玄觉大师怎地还在曹溪,何时回永嘉,还问莲华为何不守在玄觉身旁,尽值守之责? 莲华并没不回答他的话,敷衍都懒得做了,这人真是奇怪啊,跟画桥示爱之后,似乎找到了人生目标,居然头脑都变好了,本来以为他这辈子都想不起紫阳跟玄觉了呢!爱情的力量真是让人觉得匪夷所思啊! 凌云锦背着一个布褡裢,里面是画桥为他准备好的一些干粮盘缠,书呆最后攥了画桥的手道:“画桥,吾能如此称呼姑娘吗?汝一定要等吾回来,待到吾中了状元,定要把汝赎出伊人香,接到府里做凌夫人!” 画桥道:“嗯,那我便送凌公子至此处了,有缘再见!” 凌云锦还欲再说些什么,被莲华冷冷打断:“你这书呆是疯魔了吧!怎地总说梦话,赶紧赶路吧,莫要误了时辰,这会儿都要到晌午了!” 凌云锦只得恋恋不舍的松开了画桥的手,最后对画桥一揖到底,毅然决然的转身,在蜿蜒曲折的土路上渐行渐远。 画桥看着书呆的背影,终于忍不住落下两行清泪来,此一别,便永远不得相见了。 第二十四章 长相思来长相忘,前路不知谁伴君。 小金蛇因为避讳,这几日都没在凌云锦面前露过面,这会儿终于重新得到了自由,赶紧从画桥的衣襟里爬出来透气。 忽见画桥在默默流泪,小金蛇有些着急,道:“姐姐莫要哭了。” 莲华懒得嘲笑小金蛇的多此一举,殊不知,在女人哭的时候,你越是劝她莫哭,她便哭的越厉害,还不如让她一次哭个痛快。 小金蛇急得团团转,忽地灵机一动道:“凌云锦一路去往帝都会十分顺当。到了帝都之后,未到春闱,便会被书局的老板雇佣抄书,不愁生计。” 见画桥渐渐止住了眼泪,小金蛇接着道:“书局老板有个女儿,模样颇清秀可人,正是要出阁的年纪,凌云锦虽然屡试不第,二人却最终结成一段美满姻缘。” 画桥拈起丝帕一角,拭了拭了眼角,凌云锦今后的日子能平淡幸福,她也便宽了心,终于不再哭了。 小金蛇没敢说的是:书局老板家的女儿是个哑巴,而且自小身子弱,不能生育,书局老板原以为凌书呆能中个进士才将他留下,不想他竟如此不争气,多年来,都是整日对他喝斥怒骂,一天到晚的让他干活,抄书。凌书呆的哑巴媳妇倒是不嫌弃他,二人一起和和睦睦的过一生,可惜凌家算是绝了后,书呆子是个实心眼的,岳父大人过世之后都未想过要讨个小老婆。 如今,凌云锦的时也算完满解决了,那么一切言归正传,莲华问道:“我们几时出发?” 画桥已经恢复了过来,转过身道:“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日吧!” 小金蛇却说还要占卜一下,正欲吐出三世镜,莲华望着漫漫土道上,由远及近渐渐清晰的身影,无奈叹道:“不必麻烦了,今日果然不宜出行。” 紫阳已经行至近前,这次竟未着道袍,也没拿他那招牌似的秃毛拂尘,没有了往日落拓邋遢的气息,看上去干净利落了许多,他对二人一蛇道:“诸位可是要赶路?此去何处?” 又逢黄昏,彤云染红了半边天。 玄觉见前方有个小寺院,心下一喜,终于到了,他一路走,一路问才打听到,青原只有一座小寺,名曰“青原寺”,想来就是眼前这座庙宇了。 离了老远,玄觉便听见脆生生的童音在诵读经文。 “……此云能仁寂默——寂默故不住生死;能仁故不住涅盘。” “觉具三义。一者自觉,悟性真常,了惑虚妄;二者觉他,运无缘慈度有情界;三者觉行圆满。” “生死长寝莫能自觉,自觉觉彼者,其唯佛也。” 走近再看,只见寺外的梧桐树下,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沙弥,手持一卷经书,一丝不苟的念诵。 玄觉暗叹,这青原似虽小,确贵在僧众勤学善思,这位小师弟年纪尚小便勤勉如斯,实在难得。 玄觉正欲上前问询此处可是青原寺,还未走近,那小沙弥便敏锐的察觉到他,从书卷中抬起头,眉头微蹙,好似对在诵经时被人搅扰很是不满。 清灵俊秀的眉眼,一颦一蹙间的神韵是如此的熟悉,往事一桩桩一件件,皆于此刻涌上心头,玄觉一时间仿佛见到了那个在莲花池旁,向自己伸出手来的小人,眉如远山,眼似晨星,情不自禁的脱口而出道:“莲华!” 那小和尚一愣,歪着头打量他,见他只是傻呵呵的瞅着自己,眼睛都不眨一下,以为是遇见了个疯子,便重新摊开经书,继续诵读:“穷原极底,行满果圆故;一切诸法性无生,亦无灭……” 玄觉恍然回神,尴尬一笑,又近前一步,道:“这位小师弟,敢问此处可是青原寺?” “正是!”小和尚终于还是合上了经书,淡淡道。 玄觉:“贫僧法号玄觉,自曹溪宝林寺而来,可否劳烦小师弟通报一声,贫僧要觐见行思禅师。” 小和尚高高仰起头,鼻孔朝天,一副高傲的模样,白了玄觉一眼,轻蔑道:“行思师父是你想见便能见的吗?你找我师父作甚?” 这孩子不止眉眼与莲华相似,脾气亦是,玄觉笑着道:“兹事体大,不便此时相告,劳烦小师弟跟尊师通报一声,宝林寺玄觉有要事求见!” 小和尚眼珠滴溜溜转了两圈,撅着嘴道:“宝林寺?比我们青原寺大吗?” “呃……”玄觉不知如何回答他,想了想还是不做回答的好,便没做声。 幸而小和尚也只是随口一问,没再过多的纠缠,将玄觉从头到脚打量一遍,见他不像是坏人,这会儿言谈也颇正常,不像是疯子,挺老实本分的模样,一身风尘仆仆的,确是赶了很远的路。 小和尚清秀的眉毛拧在一起,做出为难的表情道:“我师父现下正忙呢,不能让你进去。” 玄觉点头称好,便立在寺门前看此处风景,青原寺建于深山之中,地处位置十分幽静,翠鸟啼叫,虫鸣声声,配上小和尚诵读经文朗朗之声,禅意颇浓。 又过了片刻,太阳落山了。 玄觉对那小和尚道:“今日天色渐晚了,不知贫僧能否借宿贵宝刹?” 小和尚抬起头,嘟起嘴,目光哀怨,幽幽道:“我们青原寺小的很,就只有两间房,我师父睡一间,我睡一间,哪里还有你住的地方!” “……”玄觉无语,他想说自己打地铺也是可以的,可是鉴于这孩子对他颇不友好,便没再提,待会儿见了行思禅师再说好了。 忽地寺院正门呼啦一声被人从里面猛地推开,一抹粉红从玄觉眼前一掠而过,好像是……像是一个穿粉红裙衫的女子,她速度极快,玄觉隐约间,似乎看到那女子衣衫凌乱,发丝飞舞…… 这……这是什么情况!一个女子从寺庙中跑出来,还衣衫凌乱……难道是,莫非……玄觉被自己的念头惊的动弹不得。 一旁的小和尚却是一副处变不惊的镇定模样,好似对此早就习以为常,低声嘟囔了一句:“今日怎地这么快!师父真是越来越厉害了!” 玄觉依然愣愣的站在原地,脸上不知做什么表情合适,小和尚看都没看他,只是道:“好了,这下你可以进来了,我们青原寺实在是小,你要见师父我也没奈何,可是!”小和尚顿住脚,回过头瞪着玄觉,郑重其事道:“你不许跟我抢房间哦!我的床可是很小的,我一个人都睡不开。” 第二十五章 青原寺果然如人们所言,十分的小,正厅之内惟有一尊佛像,两边偏厅厢房是僧人居住的禅房,此寺居然只有厢房两间。 “……”站在小小的寺院中央,玄觉环视一周对小和尚道:“敢问青原寺有僧众多少?” 小和尚道:“就我和师父二人!”怪不得小和尚怕玄觉跟他抢房间,原来如此。 右边那间是行思禅师的禅房,左边一间是小和尚禅房。正厅佛像前的香火却是意料之外的鼎盛,玄觉向世尊佛像恭敬行一大礼,之后才跟着小和尚去行思禅师的厢房。 小和尚既没敲门,也未通报,便直接推门而去,玄觉在门口略微一顿,也只得跟了进去。 甫一进门,玄觉又是一惊,只见一个赤着上身的僧人侧躺在床榻之上,玄觉暗忖,这位僧人,应该就是行思禅师了罢!他所卧的床铺被褥现下正凌乱不堪,一进门便见到这种情景,再联想起刚才掩面奔出去的女子……玄觉的脑袋“嗡”了一声,已经乱成了一团,可又不能失礼,正欲开口,便被小和尚的一声怒呵打断。 “师父,你怎地又把床铺折腾的乱糟糟,最后还不是要我收拾,真是可恶至极!”小和尚横眉怒目道。 行思禅师颇漫不经心的扫玄觉一眼,便用讨好的语气对小和尚道:“唔……乖弘愿,就知道你最体贴疼惜师父我,师父也不是有意的,乖徒儿莫要生气,绝对没有下次了!” “弘愿”?玄觉心道,这个小和尚居然被赐弘字辈的法号,与弘忍大师辈分相同,看来资质定是极佳的。 “哼!”小和尚一脸嫌弃的把行思禅师拉起来,将他推出老远,然后丢了件袍子给他,便转过身专注的整理床铺去了。 行思默默穿好外袍,好似才看到玄觉这个人一般,开口道:“敢问尊驾是?” “额,贫僧宝林寺玄觉,请问您可是行思禅师?”玄觉这才有机会正视行思,这会儿看来,穿上外袍之后,行思刚过而立之年的模样,面目线条硬朗刚毅,眼神锐利,器宇不凡。 行思道:“正是在下!” 玄觉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让自己把方才的那一幕忘一忘,控制住表情,尽量显得正常些,以一颗平常心来与眼前的这位师兄谈话,玄觉道:“能否借一步说话。” 行思挑眉,瞄了一眼徒弟弘愿,屋子甚小,玄觉又未故意压低声音,弘愿自然听见了,他重重哼了一声,气哄哄道:“不就是欺负我人小,你们大人那些事不愿让我听见,直说便是了,我这就走。” 床铺已然收拾的干净整洁了,小弘愿的手脚出奇的麻利呢!玄觉与行思看着他仰着头自面前走过,明显狠狠瞪了玄觉一眼,玄觉有苦说不出,他有预感,得罪了小弘愿,以后绝对有他好受的。 待小弘愿回了对面的厢房,再重重摔上门,行思才叹息一声,对玄觉道:“见笑了,都怪我平日教徒不严,弘愿才会如此。” 听行思这样讲,玄觉反倒觉得尴尬了,想起莲华小时候也是如此这般的可爱调皮,乖巧是没有一分一毫……赶紧摆摆手道:“没有,没有,这位小师弟天资极佳又勤奋好学,他日前途不可限量。” 行思道:“玄觉师弟不远万里而来,不知所为何事?” 玄觉道:“慧能大师圆寂之事,不知师兄可是已经知晓?” 行思的神情蓦地变的严肃起来,英挺如折刀般的眉毛蹙起,跟方才放荡不羁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语气沉痛道:“两日前,宝林寺玄举师弟来信,我方才知晓这个消息,慧能师父与我有点化引领之恩,他平生誓愿皆了,终于功德圆满,修成正果。” 行思自嘲一笑,又道:“看来出家三十余再我仍是俗人一个,这本是好事一桩,我却依旧觉得慧能师父已然离世,心中悲痛着实难抑。” 玄觉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得言归正传,接着告知行思寻找达摩祖师所传袈裟一事。 行思低头想了一会儿道:“你所说的袈裟,好像青原寺中有一块! 玄觉大惊道:“此话当真!” 行思接着道:“青原寺正厅之中有一个木盒,此木盒便是如你所言,里面装着方辨大师当年所雕塑的七寸佛像,此佛像确实是被一片僧人法衣包裹。” 玄觉跟着行思去正厅查看,行思自世尊佛像下取出一个小木匣,拂去上面所积的尘土,缓缓打开,里面果然卧着一尊小巧玲珑的佛像,而那片包裹佛像的赤色偏黄的布料,正是他们要寻找的达摩祖师所传的法衣袈裟! “不想这世间竟有如此巧合之事,原本只是将那当作普通的佛像罢了,未曾料到竟然还有如此渊源。” 玄觉捧着木匣的手,不禁有些颤抖,这么容易便寻到一片,简直像是做梦一般。玄觉不由自主的想,若是找寻袈裟一事,一直如此顺利,此事是不是用不了多久便会了结,也许不用半年,最多一年,到时候,他……是不是就能去找莲华了…… 行思忽地打了个哈欠,又恢复成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样子,懒洋洋的对玄觉道:“今日不早了,玄觉师弟赶路定是十分辛苦,不如早些休息吧!袈裟的事我们明日再议不迟。” 说到休息,玄觉环顾一周,见佛像前的地上有个蒲团,便道:“也好,我便在这厅堂内休息吧!” 说着便向蒲团那处走去,行思赶紧拦住他:“嗳!来者是客,怎能让远道而来的玄觉师弟在此处休息,还是去我房里吧!希望师弟不介意与我同塌而眠。” 玄觉推拒道:“那真的行,不好占了师兄的床铺。” 行思又道:“青原寺什么都好,就是小了些,我那小徒儿睡相不好,一张床都不够他睡的,今日太晚了,师弟只能和我挤一挤了,权当委屈一下吧!” 行思如此说,玄觉便不好再拒绝,待到玄觉躺在久违的柔软床榻之上,嗅着周身熟悉清雅的檀香味,玄觉忍了又忍,实在没忍住,终于开口道:“师弟唐突一问,方才进寺之前,我见到一位粉衣姑娘跑了出去……”经过此番交谈,玄觉认为行思师兄只是性情洒脱,绝不是品行不端之人,之前的误会应当早些解开才是。 “姑娘?粉衣姑娘?”行思愣了一下,然后“啊”了一声,像是恍然大悟般,猛地拍了一下额头,轻轻一笑道:“你说如苏啊!他不是姑娘,而是男子!” 第二十六章 行思颇尴尬的道:“他是凤栖楼的小倌,凤栖楼……是青原的一家相公馆。” 夜半月明时分,玄觉听行思细细讲述他与如苏二人相遇相识的一段奇缘。 那日,行思带着小弘愿去集市买粮米,正遇上一伙抢男霸女的贼人,五六个魁梧大汉围着一个少年,只见翩翩少年郎模样的如苏,着一袭翠色绸衫,手持一把折扇,一脸贞烈的对那帮人吼道:“回去禀告你们主子,我是不会让他如愿的!” 行思不由的暗叹世风日下,途径此处的百姓竟然都对此视而不见,行思却是不能对此事置之不理,让小弘愿在一旁等他,便上前一步,高呼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那几个大汉闻声转过身来,被围住的少年也侧头瞧他,顾盼之间神采妩媚,明眸皓齿,清丽俊秀。行思暗忖,怪不得这少年会被贼人盯上,好好的男孩子怎地长成了这副模样。 “各位施主,请听贫僧一言,既然这位小公子不愿意,几位还是莫要为难于他的好!” “哈哈!”为首的一个大汉大笑数声道:“我今日算是见识了,竟连和尚都晓得英雄救美了!哈哈哈……” 其他几位大汉也跟着笑,被围住的少年面色泛白,行思蹙眉:“既然诸位不听劝阻,便怪不得贫僧了!” 行思道一声得罪便出了手,几个大汉本就没把行思那小身板放在眼里,起了轻敌之心,没一会儿功夫便落了下风,再要反击已是为时晚矣,见斗不过行思,为首那人从地下爬起来,撂了句狠话,便带头落荒而逃。 行思正要问询少年可曾受伤,不想他竟追着那几个大汉跑了几步,用力一掷手中的折扇,正中末尾那人的后脑勺,只听少年对他怒喝道:“回去跟你家主子讲,我如苏公子的身价是二百两,休要再拿五十两打发我!” “……” 行思已经忘记当时自己是什么表情了,小弘愿时常回忆起那日的情景:“我师父脸都绿了!如苏公子跟他说话,他也听不进,神游似的晃荡回寺里,最可气的是,他把我忘了,居然把一个五岁的孩子丢在集市上不管了!” 青原中有一座庙宇,庙宇里又只有两个和尚,因此行思很快便被如苏找到了,一日黄昏,如苏忽地出现在行思面前,一脸真诚的道:“你曾经救过我,那一日我便对你一见钟情了,大恩无以为报,唯求恩公不弃,我愿以身相许!” 这次行思印象深刻,当时他没有片刻的迟疑,便转身回房,然后重重摔上房门。 如苏公子死缠烂打的功夫当真了得,自那日起,每日黄昏过后,如苏都会准时来青原寺纠缠行思,风雨无阻,每日的装扮还不一样,有时候是文质彬彬的书生,有时候是锦衣玉袍的贵公子,有时候又是落魄潦倒的酒鬼……就像今日,不知如苏是吃错药了还是怎地,居然穿了身女子的衣衫来了,说是为了讨行思喜欢,还说若是行思喜欢女人,他也是可以扮女人的。 最初行思是见他来了便躲回房中,如苏也知趣的道:“既然你不愿见我,我走便是了!”不过末了还会加上一句:“我明日再来!” 直到一日,从头天夜间便开始下暴雨,天色阴沉灰暗,像是漏了一般,瓢泼大雨一直未停,到得黄昏时分,如苏没有准时出现在寺院门前,行思望着窗外,一日一夜了,雨势仍然未减。 行思心道:今日下如此大雨,他怕是不能来了。也在心里庆幸,雨天山路泥泞难行,如苏还是个身体瘦弱的十几岁孩子,路上遇险可怎么办,还是不来的好。 雨幕之中,忽地闯入一抹青衫,行思以为自己眼花了,怎么可能! 如苏撑着一把油纸伞,青色的衣袍布履上满是污泥,外衫前襟都沾上了泥渍,看来一路上滑到过数次,没少摔跤,及腰的墨发也被雨水打湿,一缕缕黏在一起,真是好不狼狈,哪里还有初见时清俊意气的样子。行思心想,看来这次他是要扮成落汤鸡。 见行思冲出门来,如苏赶紧上前去为他撑伞,眉眼弯弯,笑意盈盈道:“怎么出来啦!我本想着偷偷看你一眼就走的。” 行思胸口一震,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心绪涌上心头,行思转身回房,重重摔上房门,不过这次却于事前牵住了如苏的手。 第二日,阴沉的天居然放晴了,如苏一大早便回了凤栖楼。之后便是一切如常,如苏依然每日黄昏而至,行思却是不好再对他不理不睬了,偶尔请他品茗,与他下棋,或者单单一起看漫天红霞,直至日落西方,如苏便会起身告辞。 今天的情形倒是行思未曾料到的,这个如苏真是让人十分头痛,他着一身粉红襦裙,刚一进门,行思便愣住了,如苏年幼,尚未长成,身量体态皆与女子不差什么,这一身装扮穿在他身上倒也颇好看。 行思装作没认出他,困惑道:“这位女施主,你是?” 如苏作弱柳迎风状,全身上下仿佛没有骨头般,就要往行思身上靠,行思一躲,如苏扑了个空,跌倒在一边,又灵巧的爬上行思的床,道:“人家是如苏啊,一日未见便不记得了?思思你好无情!” 行思抖落一身的鸡皮疙瘩,继续假装:“如苏?” “我们明明每日在此处私会的,你真是好无情!居然就这样把人家忘了,人家,人家好伤心呐!” 实在是受不了他这副德行,行思灵机一动,道:“你不是如苏,如苏比你要好看多了!” 如苏愣了一瞬,忽地激动起来:“你真的觉得如苏好看吗?你,行思,思思……” 说着就要扑过来了,行思已经在屋内墙角了,再躲不过去,被如苏拽住了手臂,硬拖到了床榻上,行思一挣扎如苏就更贴近,手脚并用的缠在他身上,那场面怎一个混乱了得! 行思被他闹的一个头两个大,看这架势,干脆不挣扎了,敛息凝神,合上双目开始念读经文。如苏怎是这么好糊弄的,顿了一会儿,便开始脱行思的衣服。 行思实在忍无可忍,冷声道:“你真是如苏?怎地穿成这副模样,离我远一些,真是丑死了!” 如苏从小到大,都没人说过他丑,这一听之下,一时间受不了打击,立马从行思的床上爬下来,哭着掩面奔了出去。 行思亦没料到他竟能这么快便不再纠缠,松了口气的同时,也开始反思自己的话是不是说的重了,他问一直安静聆听的玄觉:“我这话是不是太重了?伤了他的心?” 第二十七章 “……”玄觉忽地想起莲华来,若是自己对他恶言相向,莲华会是如何?大概也会忽然跑出去,让自己遍寻不到吧! 玄觉沉吟片刻道:“如苏公子定会伤心一阵子,只是并不是因为师兄说了重话,而是认为自己被师兄嫌弃了,才会如此吧!” 行思吁了口气,像是终于放下心来,未经思考便道:“我哪里嫌弃过他!” “……” “啊,都这个晚了。”行思道:“我们还是早些休息吧,明日还有要事待议。”行思说完便闭上眼睛,片刻之后,便响起了甜睡的鼾声。 玄觉被吵得睡不着觉,又不便翻身,他叹息一声,认命的打算睁眼到天明。漆黑的夜,易使人陷入回忆,玄觉的思绪漫无目的的飘荡,不知那日之后,莲华会不会一气之下离开中原。玄觉摸了摸脖颈上空空荡荡的红绳,暗叹自己当日鲁莽,可莲儿也真是任性,一直这样掩起气息,让他如何都寻觅不到,若是袈裟一事很快得以了结,岂不是要天涯海角的去寻他…… 莲华笑着对行至面前的紫阳道长道:“非也,非也,我们只是来为凌书呆送行,并非赶路。” 紫阳也笑的见牙不见眼:“哦?若真是如此,便最好不过了!” 莲华望向紫阳身后,笑意更深了些:“道长此次出门,未曾向家里人报备吧,那个叫阿虎的少年又追来了呢!” 紫阳赶忙回头,只见艳阳之下,茫茫山路之间,哪里有人影,察觉中计已是迟了,紫阳回身欲追,却见莲华向西方,画桥与小金蛇各居南北两方,紫阳犯了难,这要追谁才是啊? 莲华与画桥早已事先说好,若是紫阳再来拦,二人一蛇便分头行动,扰乱紫阳的判断,最后于宝林寺韶山之巅会合。 一个时辰之后,莲华最先到达韶山之巅,此处莲华认得,还记得玄觉未曾知会他一声,便悄悄进了舍利塔,他如没头苍蝇般慌不择路,不知不觉间便跑到了此处,这里……莫非就是六俗诸天的入口? 韶山顶端,风景奇秀,此端是断崖,彼端是飞瀑,莲华忽地想起,弘云的那位师弟弘善,便是从此处跳崖自尽的,莲华移步至悬崖边,探头向下看去,只见此处断崖深不见底,飞瀑激起的雾气水花在半空中弥漫,间或从中传来一声鸟鸣,莲华想看的更清楚,正欲再上前一些。 “小心掉下去哦!”小金蛇稚嫩的声音道:“此处深渊都见不到底,掉下去可就尸骨无存了!” 莲华回身,见小金蛇身姿不住摇摆,在画桥肩上站稳身子,道:“宝林寺韶山乃是佛门圣地,汇集了众多天地灵气,是绝佳的修炼地点,宝林寺各代主持法师都选在此处闭关参禅,其中不无道理。” 莲华问:“也就是说,六俗诸天的入口,便是这里了?” 小金蛇点了点头:“就是这里了!”金儿瞄了画桥一眼,见她神色如常,才稍微放下心来,它总觉得画桥的情形不太妙,若是进入六俗诸天之后,弘云的心魔作乱……罢了,车到山前必有路,还是莫要为没发生的事担忧比较好。 小金蛇忽地从画桥肩膀上瞬移到空地上,然后身形暴涨,渐渐的竟如一座房舍那么高了,莲华吃了一惊,从未把小金蛇当成是上古灵兽过,此刻乍一见金蛇神威,半天未缓过神来。 只见小金蛇张开嘴,吐出那面三世镜,三世镜周身闪烁着金光,漂浮在半空之中,之后缓缓上浮,一直上升,仿佛要穿过厚重的云层,阳光耀眼的光芒照在镜面上,再折射到莲华脚下,一条亮的晃眼的光道铺展在莲华面前。 小金蛇脆生生的声音自上方传来:“莲华,只有越过这里,沿着这光一直向上走,便是六俗诸天了!” 莲华听后身形一顿,要知道他脚下便是深不见底的断崖,那光道正位于断崖之上,若是一脚踏下去,便是踏在空中…… 小金蛇劝道:“莫怕,这光道你走得的,你已是拥有法眼之人,何况你只是一片影子罢了,六道轮回根本约束不了你。” 又对画桥道:“画桥姐姐更不用怕,你是非人非鬼之身,早已脱离六道轮回。” 画桥闻言,不再迟疑,向断崖处踏出第一步,再一步,只见画桥纤细婀娜的身影在耀眼的光道上缓慢前行,向着高耸的云端行去。 莲华怎会输给一个女子,正欲举步向前,忽地听到熟悉的声音道:“你们给我站住!不可以!” 是紫阳!费心费力的躲他。居然还是被他追了过来。 莲华不再犹豫,迈出一步,便是走近玄觉一步,为他的玄觉更改命轮,惟有阻了他的成佛道,他们二人才能在一起,一生一世。莲华只觉得心清身轻,三世镜折射出的金色光道,在莲华脚下如同平地一般,莲华快步向前,免得紫阳追上来。 “你给小爷儿站住,跑什么!”……这声音,是阿虎! 紫阳像是被贴了定身符一般,全身上下猛的僵住,不住哀嚎:“哎呦!我的小祖宗,你怎么还是跟过来了!” “我不跟着你!呼呼……”阿虎趁着紫阳僵住不动的功夫,已经追了上来:“谁知道你又得跑到哪儿去啊!” 莲华光道上都忍不住要翻白眼,紫阳真是够执着啊!怎地还是不死心,还有那个叫阿虎的少年,居然跟过来了。 紫阳知道那边是断崖,生生止住脚步,阿虎在他身旁,见到眼前这副奇异景象竟然没被吓到,只是“啊”了一声,便一下蹦到紫阳的背上,恶狠狠道:“累死小爷儿我了,你背我!”心里暗道,这下我看你还能往哪儿跑! 紫阳有苦说不出,眼看那光道金色越来越淡,随时可能断开,却不能带阿虎上去,他只是一介凡人,定会坠下万丈深渊的。 小金蛇巨大的身子在半空中一摇一摆,还悠悠的吐着信子,颇可恶可气的模样,它见紫阳吃瘪心里暗爽,就知道他会被阿虎拖住后腿,带着个拖油瓶,看你还怎么拦得住我们! 紫阳好言劝说阿虎道:“你先下来好不好,我不跑了。” 阿虎双臂紧紧勾住紫阳的脖子,在他耳边问:“真的?” 紫阳的小心肝儿抖了两抖,一狠心一咬牙道:“自然是真的!”说着躬下身子,方便阿虎从他背上下来。 结果阿虎一松手,紫阳便顺势冲到了光道之上,头也不回的向前走,小金蛇都要抓狂了,没想到紫阳是个如此薄情寡义之人,就这样抛弃人家水灵灵的美少年不顾了! “臭道士!你言而无信,出尔反尔!”阿虎暴跳如雷,也要跟着紫阳往断崖这边冲。 第二十八章 “哎呀!”金蛇惊呼:“臭道士!他冲过去了,快拦住他啊!” 紫阳闻言,心中咯噔一声,立马回声,果然看到阿虎骂骂咧咧的往断崖这边跑,紫阳厉声喝道:“快回去,你会掉下去的!” 阿虎怎么肯听他的,不理会紫阳的威胁恐吓,勇往直前的冲向断崖,紫阳被吓出一头冷汗,什么都顾不得了,毅然往回跑,金蛇巨大的尾巴往这边一甩,随时准备帮忙接应,只见阿虎直冲上光道,气喘吁吁,手脚并用的往紫阳的方向跑…… “……怎么会这样!”金蛇傻眼了,长尾巴不停上下舞动,借此也表示主人是有多暴躁,“他只是个凡人,怎么可能上得来三世镜的光道!” 阿虎已经行至紫阳面前,见紫阳呆呆的,眼睛都不眨一下,便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忿忿道:“傻了?哼!你走到哪我就跟到哪,看你还能跑到哪儿去!” 金蛇深陷狂躁状态之中不能自拔,莲华也好,紫阳也罢,皆是这个人间现世的异数,能走光道,不足为奇,可是……这是叫阿虎的少年算是怎么回事啊! 要知道,任何一个凡人都是无法度六俗诸天的,当年弘云想到的方法便是成魔,成了佛魔之后,地府便拦不住他,若是能得到三世镜,便可以开启通向六俗诸天的光道。阿虎能如常行走在光道之上,便是能进入六俗诸天,区区一介凡人,竟有恁大能耐,金蛇看阿虎的眼光变的深邃,这少年定是不简单,可它偏偏看不出阿虎的前生来世,真是古怪,此去六俗诸天,风险甚多,诸事难料,但愿阿虎此人不是灾祸之源才好。 事已至此,紫阳百般不愿也是无法,只得带着阿虎一同上路,原本是要阻止莲华画桥二人度六俗诸天,现下自己也被卷入其中,还连累了阿虎,紫阳暗叹自己时运不济,这会儿只得走一步算一步吧! 金蛇忽地腾身飞起,一个旋身,连接到断崖的金光便收了,金蛇向他们大喊一声道:“都站稳了,我们要全速前进了!” 众人只觉风声轰鸣,察觉有异,皆敏锐的抬头,只见周身流云飞速下沉,别人都还算镇定,惟有阿虎在紫阳耳边放声大叫,这可苦了紫阳,耳膜险些被他震破。 不知过了多久,光线渐暗,众人只觉眼前一黑,阿虎又是一声惊呼,片刻之后,光线全无,天地四方,皆被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 风声渐止,莲华发现,无论睁眼还是闭眼所见都是一样的漆黑一片,彻底的不见一丝光亮,风声停了,周身一丝气息也无,莲华有些心慌,开口问道:“这是哪?我们到了吗?” 半晌,竟无人回应他,莲华登时紧张起来,他喊道:“画桥!”“金儿!”他的声音就像是石沉大海般,一丝涟漪也未曾激起,便不见踪影了。莲华又喊:“紫阳道长!”“阿虎!”仍是无人应声,莲华仿佛回到了天地一片混沌之时,苍茫漆黑之中,只有他一个人,说不出的孤寂可怖。 莲华不由的怀疑,难道他已经死了?这里便是地府了?倏然惊觉脚下一空,莲华只觉得身体不住下坠,狂风刮的脸颊生疼,意识渐渐远离,终于昏了过去。 这里是哪里?莲华眼前的景色仿若仙境一般,天上几朵流云惬意舒展,地上草木清翠欲滴,流水的叮咚声自远方传来,灼灼的杏花开了满山遍野,清风调皮的在杏花林中穿梭,引的花瓣漫天飞舞,簌簌下落的声响像是淘气的孩童在玩闹嬉笑,空气中弥漫着清草的气息,杏花的香味,太美,太奇妙了!险些令莲华沉浸其中,此美景简直不似人间有啊,这里究竟是哪呢? 忽地一阵风过,狂花浪涌之中,一人着素色衣袍缓步走出,莲华见那人熟悉的面容,心下狂喜,情难自已道:“玄觉!真的是你!” 玄觉蹙着好看的眉头,轻蔑的瞥了他一眼,一把扯下脖颈上的玉鱼,狠狠扔在了地上。 莲华吃惊的瞪大了眼睛,胸口一阵剧痛,这个场景,这份心痛,都是如此熟悉,只听玄觉毫无感情的清冷声音道:“收起你那些龌龊心思,修习参禅才是正经,待到功德圆满,你我皆是能够成佛之人,休要自毁前程!” 莲华眉间的朱砂莲光华大盛,他怒极反笑,道:“好!好你个玄觉!我便明明白白的告诉你,我莲华不会如此轻易便放弃,你要成佛,我偏不允!”他将地上的玉鱼捡起,用力一捏,无数粉末自他指缝间飞散开来,莲华隐约觉得,这只玉鱼早就被玄觉捏碎了…… “醒醒!快醒醒!”莲华睁开迷离的双眼,见到金蛇巨大的头颅,巴掌大的信子都要吐到他的脸上来了,莲华瞬间清醒过来,猛的站起身,与金蛇保持距离。 金蛇冷哼一声:“就你最慢了!我们在这等了你好久,好容易把你等到了,你还陷在梦里不愿意醒来!”金儿忽地贼贼的笑:“说说,你梦见谁了?” 莲华摇了摇头,没有回答,他梦见了决绝狠戾的玄觉,即便是如此还是不愿意醒来,虽然因着如此可怕的梦,惊出了一身冷汗,也算是在梦中见到玄觉,莲华心里还是欢喜的。 画桥从出发前开始,便有些反常,话也不说一句,总是神情木然的看着众人。紫阳的眉毛都拧到一处去了,任由阿虎在他耳边吵嚷,莲华忽地福至灵心,紫阳现下这副模样,莫不是方才做了什么“好梦”吧! 小金蛇道:“这里便是六俗诸天了!”众人环顾四周,眼见的全是流光溢彩的霞光,变幻无穷的流云,如梦如幻。 阿虎蓦地惊叫连连:“这里是什么鬼地方啊?” “妈呀!”阿虎又是一声惊呼:“我的面摊还没收呢!” 没人愿意搭理他,莲华觉得这人实在聒噪,便行至一旁,看风景去了。 小金蛇瞥了他一眼,轻飘飘道了一句:“哼,还面摊呢!来了这儿就莫要惦记着能出去了!” “啊?”阿虎不干了,猛地推搡了一下紫阳,怨气冲冲道:“都怪你,居然跑到这种地方来了,进来了便出不去,这可让怎么办啊!” 紫阳神色复杂的安慰他:“不能马上出去,我们便多等几日便是了,权当是出来游玩了,这里的景色不美吗?” 阿虎被紫阳的花言巧语蒙骗了,举目四望,真心觉得这里好美,仿若仙境一般,既然一时间出不去,便在此处赏景游玩好了! 第二十九章 金蛇盯着阿虎瞧了好久,时而沉思,时而摇头,不对!他究竟是谁?若非转世神仙,便该是身系人间莫大的渊源干系,金蛇还是想不通,猛地晃了晃脑袋,周身光芒一闪,金儿便又变回平时模样,暂且如此吧,无论他是谁,如今众人都是一条船上的蚂蚱。 自从进了六俗诸天,画桥便没开口说过话,小金蛇咻地一下,飞到她的肩头,试探着问:“画桥姐姐,你怎么了?” 画桥愣了好久,终于回过神,侧头看见肩上的小金蛇,忽地抿唇一笑,小金蛇心下一凉,喃喃道:“你没事儿就好。” 语毕,便嗖的一下飞到莲华的肩膀上,莲华被他吓了一跳,屈指对着它那小脑袋狠狠弹了一下,以示惩戒。 画桥一直对着小金蛇,抿唇微笑,见莲华也看向她,便开口道:“既来之则安之,都到地方了,我们便走吧!” 小金蛇清了清喉咙,才对众人道:“六俗诸天,即欲界的六重天,也叫六欲诸天,包括四大王天,忉利天,夜摩天,兜率天,乐变化天,他化自在天。其中四大王天有东持国天;南增长天;西广目天;北多闻天。” “我们要度六俗诸天,便是要冲破欲界六重天,不论是修佛者还是修道者,飞升之时都是越过此六重天,直达天界,我们若是要硬闯,便要度过这六俗诸天。” 莲华蹙眉,敏锐道:“我们最终是要到达天界?”以前只说是要度六俗诸天,未曾提过要到达天界! 小金蛇支支吾吾道:“呃……也不算是……” “呵呵……”画桥接口道:“六重天一过,自然便抵达天界,你竟未曾想过吗?” 莲华低下头,不再言语,他的确不曾想过要去天界,此刻却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没有退路可选了,何况为了玄觉,硬闯天界又如何! 阿虎忽然插话:“里面有宝藏吗?还是有武林秘籍之类的东西?你们为什么要进去啊?” 还是没人理会他,紫阳拉了拉他的衣袖,让他别多嘴,其实紫阳莫名其妙的跟着几人来到此处,心中亦是茫然,他本想着拼死也要阻止他们,未曾想到还有个阿虎要看顾,现今的状况简直是一团乱麻,只得暗自祈祷,船到桥头自然直,别再出乱子才好。 “这第一层便是不好过,我们从西方广目天进入,”小金蛇顿了顿,道:“说句实话,这里面是怎样一番情景,我也不知道,只能自求多福了!” 几人对视一眼,便举步向那流光最浓处行去,即便各怀心意,此时的众人确实是并肩而行。 天刚蒙蒙亮,小小的青原寺便热闹非常。 一大清早,玄觉刚刚睡着,便被阵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行思翻了个身,不情不愿的从床上爬了起来,带着下床气嚷了一声:“什么事,这么早!” 小弘愿焦急道:“师父师父!你快出来看看啊!出大事了!” 行思玄觉二人惊了一跳,立马爬下床,套上外袍急忙拉开房门,只见青原寺小小的寺院之内,硬生生挤进来五辆马车,行思愣住,都忘了问弘愿究竟出了什么事。 小弘愿一见了行思,急忙道:“如苏公子来了!这次,他带着行李来的,好多行李啊!师父,怎么办!我们寺院根本装不下。” 玄觉乍一见到这种场景,亦是惊的说不出话来,只见如苏着一身水蓝色绸衫,头束美玉冠,衣带飘飘,显得华美的很,这还是玄觉第一次看如苏的脸,小巧的眉眼小巧的嘴,五官比女子还要精致,身形灵巧的在几辆马车间穿梭,指挥车夫帮他把各种包袱,木箱自马车上搬下了,玄觉心道,这孩子声如摇铃,脆生生的,煞是好听。 如苏这会儿才见到行思,立马奔了过来,行至近前,抬头直视行思的眼睛,小巧的嘴角绽开一个羞涩的笑,语气坚定恳切道:“我把自己从凤栖楼赎出来了,从今日起便是自由身了,你一定会收留我的,对不对?” “……”行思沉默不语,他还能说什么,人家都把行行李搬来了,又言明自己无家可归,行思如何都不能拒绝。 如苏忙里忙外的收拾他那些行李,小弘愿很不幸的被征用给如苏打下手。 行思和玄觉并肩坐在门槛上,看着他们一大一小,两个人里里外外的忙忙碌碌。 行思道:“时间过的真快啊,转眼便是三年了,遇见他那年,他才十四岁,三年前他便一直说,要赚足赎身的银子,之后便来找我,有时还会劝我还俗,待他赚足了赎金,二人便一起远走高飞,现下却是要留下出家了……” “我不同意!”小弘愿不知从哪窜出来的,愤慨道:“又是一个来跟我抢屋子住的,休要痴心妄想了,我是不会同意的!行思师父也无权做主把我的房间分给旁人!” 小弘愿对他的房间有这非同一般的执着,行思赶紧安抚道:“好好好!你尽管放心,师父坚决不会将弘愿的房间分出去。” 得了行思的担保,小弘愿又笑呵呵的去给如苏打下手了。 两人继续方才的话题,玄觉道:“那么行思师兄是如何打算?如苏公子苦苦纠缠于你整整三载,对师兄的感情很深,师兄自然不会还俗,可是如苏公子若是出家了,师兄又要拿他怎么办?” 行思半天不言语,沉默良久,才似感叹般道:“他年纪尚小,很多事情都不懂,为一时的执念所困,咱所难免,人生不过几十个春秋……嗳,以后的事谁又能说的准呢!” 如苏忽地一阵风似的跑来,怀里捧着好些通红的果子,如苏扫了一眼坐在一旁的玄觉,犹豫了一下,才拿了一颗递给他,玄觉道了谢,接过果子。 然后如苏便把怀里的果子全都给了行思,行思哭笑不得,双手根本装不下这么多,有几颗滚落到地上,如苏麻利的捡起来,重又塞回到行思手里才罢休,末了羞涩的说了句:“我尝过了,可甜了!” 说完又一阵风似的跑远了,望着他的背影,玄觉觉得好笑,咬了一口手里的果子,对了行思促狭一笑:“的确很甜,师兄也尝尝罢!” 行思一边吃果子一边对玄觉道:“玄觉师弟,我们手中已有一片袈裟,其余两片不知在何处,不如即日便起程去寻吧!” 玄觉顿了顿,问道:“师兄打算,先去何地?” 行思道:“去菏泽,找神会禅师!” 第三十章 行思雷厉风行的将忙碌奔波的一大一小喊过来,先对小弘愿道:“我们明日便起程去菏泽,去帮为师收拾咱俩的行李。” “嗳?”小弘愿一愣,瞟了一眼不明所以的如苏,嘟囔道:“怎么不早些说呀!真是,害我白忙了一上午!”嘴上这样说,还是听话的去干活儿了。 如苏却是尚未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显是心情极好,一直笑盈盈的看着行思。行思被他看的脸上一热,轻咳几声才道:“那个……你在青原无亲无故的,不如去别处安身,你可还记得旁的亲人?” “你要赶我走!”如苏反应极大,细细的眉毛拧着,小嘴撅着,恶狠狠道:“死了这条心吧!” 见如苏急了,行思赶忙解释:“并非要赶你……” 平静了一下,如苏眨了眨眼睛,双目立马染上一层水汽,一副要哭不哭的可怜模样,怯怯的道:“我早就没了亲人,才会被拐子卖到楼里去,现在我……我只有思思一个人了!” 对于如苏的眼泪真是让人一点抵抗力都没有,行思马上告饶,柔声提议道:“我有些事要去菏泽一趟,你跟我们一起去,可好?” 闻言如苏一把攥住行思的衣袖,泪珠已经在眼眶里打转,声音哽咽道“好!思思去哪里,我就跟你去哪里!天涯海角我都跟你走!” “……”行思只能无语望天,他是做了什么孽啊! 日落西沉,一切终于都已准备停当,如苏带来的马车正好派上用场,不过行思只留下两架,如苏的衣物行装,多数只得留在青原寺内,只待整顿休息一晚,明日众人便可出发。 自从天色渐暗开始,如苏便蹲在行思的房间门口,他被安排和小弘愿一间房,结果遭到了两人的一致反对,小弘愿宁死不从,如苏亦是抵死不屈,他偏要住在行思的房间。 玄觉的位置便很尴尬了,他立寺院的梧桐树下,看着如苏像个流浪的小狗一般,颇可怜模样,倘若行思不给他开门,他便要一直蹲下去。实在看不下去,玄觉飞身跃到房顶上,今夜注定要房顶过夜了,玄觉笑了笑,权当看风景了。 天已是全黑了,夜里露重,如苏居然还蹲在门口,行思无奈之下,只得妥协了,对他就是狠不下心来,最后还是给他开了门。 隔着一扇门,听到行思的脚步声渐近,如苏的小脸上浮现一个狡黠的笑,一闪而逝,行思犹豫了一下才拉开木门,如苏蜷缩在门边,仰着头看行思的脸,表情是说不出的委屈,行思心中一痛,轻声说:“进来吧!” 如苏甜甜一笑,进了屋子便一下扑到行思的床上,踢掉鞋子,抱着棉被滚到床里侧,显然特意要给行思留出一块地方,小声道:“思思放心,我睡觉不占床的。” 行思看他那模样,轻轻叹了口气,便盘腿坐在一旁的蒲团上打坐,如苏趴在床上偷瞧他的侧脸,歪着头,很享受的在棉被上蹭了蹭,偶尔还嘿嘿傻笑几声,引得行思嘴角不住抽搐。 又过了半晌,如苏撑不住了,小脑袋一点一点,最后终于扒着被子睡着了。行思缓缓睁开眼,见如苏睡的香甜,心头不由一暖。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又关,片刻之后,行思也跃至房顶,见玄觉坐在房脊上,行思面带着歉意愧疚道:“让玄觉师弟受委屈了,寒夜里在房顶栖身,真不是我青原寺的待客之道!” 玄觉道:“没有,今晚的月色很好!” 自古以来,良辰美景之中,房顶之上,始终是月下谈心的好去处。 “玄觉师弟可曾想过功德终满之日,修成正果?”行思寻了个舒服的姿势,侧卧在房脊一旁。 玄觉嘴角勾起,扯了个苦笑,低叹道:“想过吧!” 行思:“我便不像师弟你那样,胸怀大志,我从未想过要成佛,要修成正果,以前想着,待到弘愿能够接掌青原寺之后,我便出去游历,游遍名山大川……” 玄觉追问:“那现在呢?以后要怎样自处,师兄是如何想的?” 行思忽地坐起身来,明亮的眼眸直视玄觉道:“若我说,待到一切事宜都已尘埃落定,我愿意跟如苏一起生活的,找个深山密林隐居,你可会骂我动摇佛性,有负慧能大师嘱托?” 玄觉笑了笑,摇头道:“不会!只能道世事难料,这一刻所为,下一刻才能知晓是对是错,师兄只是没早些遇见那人罢了!可叹世事如棋,一步错将会步步错,师兄这一次随心而为,是对是错,便只图个百年之后,不再后悔。” 行思未曾料到玄觉竟是道出了他的心里话,这个师弟不止修为,在其他方面亦然令他刮目相看。 “唔……”行思自嘲道:“到时候的住的地方,可能连青原寺的房脊都不如了。” 玄觉心道,即便是露宿荒郊,也抵不过你与他二人心甘情愿啊!莲华想过的便也是这样的生活,可是他却终究敌不过自己执念之心,是啊!得道高僧也不过如此,只道是一心向佛,不被一切其他事,其他人所牵绊,这也不过是种执念执着罢了!和旁的平庸的凡人无甚大区别。 玄觉忽然道:“师兄,你可知七夕的典故吗?” “怎地忽然问起这个?”行思诧异道:“唔……七夕的故事还是如苏讲给我听的。” “哦?”这么巧,七夕节那日,莲华要给他说这个故事,玄觉不愿意听,现下想听了,讲故事的人却已不在身边了。 “传说,有一天天上的仙女到银河沐浴,一个叫牛郎的小伙子拿走了织女的衣裳,惊惶失措的仙女们急忙上岸穿好衣裳飞走了,唯独剩下织女,在牛郎的恳求下,织女答应做他的妻子,婚后,牛郎织女男耕女织,相亲相爱,过得十分幸福美满,织女还给牛郎生了一儿一女。后来织女和牛郎成亲的事被天庭知道了,下令天神下界抓回织女。天神趁牛郎不在家的时候,抓走了织女,牛郎回家不见织女,急忙去追去,眼看就要追上了,天上的王母拔下头上的金簪,向银河一划,昔日清浅的银河一霎间变得浊浪滔天,牛郎再也过不去了。从此,牛郎织女只能泪眼盈盈,隔河相望,王母准许他们每年七月七日相会一次。相传,每逢七月初七,人间的喜鹊就要飞上天去,在银河为牛郎织女搭鹊桥相会,这便是七夕节的典故了。” 行思道:“如苏还说,适逢晴朗夏秋之夜,一道白茫茫的银河横贯南北,在河的东西两岸,各有一颗闪亮的星星,遥遥相对,那便是牵牛星和织女星。” 第三十一章 第二日,天朗气清,如苏昨晚睡的很好,起了个大早给大家做早点,熬的粘稠的香米粥,配上一笼屉素馅包子,再加上调的味道鲜香的蘸料,小弘愿一连吃了三个大包子,喝了两大碗粥,只这一顿早饭,小弘愿便被如苏收买了,主动提出要如苏哥哥一直跟他们在一起,甚至愿意让如苏哥哥在他的房间里打地铺。 万里无云,微风拂面,正适合赶路。要离开青原寺了,小弘愿十分不舍得,幸好如苏做的素馅包子还剩了两个,给他捧在怀里,小弘愿暂且忘了要离开的不舍,乐呵呵的上了马车,两架满载着行李包袱的马车沿着蜿蜒的小路出发了。 本打算是行思与弘愿乘一架车,玄觉与如苏乘另一架车,可是如苏坚持要与行思一起,小弘愿更是不同意跟师父分开,所以最后,只得是玄觉自己一辆马车,孤单寂寞的跟在欢脱的三人之后。 一路上如苏不断缠着行思说话,一会儿问:我们这是去哪里来着?一会儿问:菏泽啊,那是哪里?好玩吗?有好吃的特色小吃吗?我们去菏泽干什么啊?多久之后能回来呢?不回青原的话,我也不介意的?……简直是十万个为什么,难缠的很。 小弘愿有包子吃的时候还算安静乖巧,吃没了包子就开始吵吵嚷嚷了,一会儿说如苏哥哥多嘴,又说如苏哥哥好笨啊,不过如苏哥哥做的包子真是好吃呢!听着那辆马车里的喧闹声,玄觉心道:以前常常觉得莲华淘气调皮,不懂事,既难缠又磨人,今日才知道,和这两个活宝比起来,莲华真是乖巧可人!不知道他现在哪里,是不是也在赶路,或者在某个深林,某个渔村…… 如苏身子弱,两个时辰之后便吵着累,要停车休息,行思心道:你分明是一路说话太多,才会这么累的吧!小弘愿因为包子吃的多了,一路上总嚷嚷着肚子疼,就这样,马车走走停停,结果到了傍晚时分,几人未能像预想的那样到达下一个镇子,实在无法,几人注定要露宿在荒郊野岭了。 找个处空地,停下马车,太阳还未落山,正悬在山顶树梢上,如苏从马车跳下来,抻了个懒腰,跑过来看玄觉和行思牵马吃草,如苏忽地“咦”了一声,围着玄觉转了一圈,猛然惊叫一声:“鬼啊!”一下扑到行思的怀里,他的动作太过突然,马惊了,前蹄抬起,长嘶一声,被行思即使制服。 如苏还挂在行思身上,弄的他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只得拍拍如苏的背,轻声安慰道:“哪里有什么鬼,你怎么了?” 如苏的脸埋在行思的胸膛,伸手指向玄觉,喃喃道:“他……他就是鬼!”玄觉莫名其妙,见如苏这么怕他,只得蹙着眉头,牵着吗走远几步。 行思释然一笑:“这是我师弟玄觉,宝林寺的高僧,哪里是什么鬼,休要胡说!” 见行思不相信,如苏抬起头大声嚷道:“他就是鬼,只有鬼才没有影子!” 这句话恍若一个霹雳,直击中玄觉的天灵盖,小弘愿一直在一旁抓蜻蜓,一只红尾巴的蜻蜓又跑了,小弘愿重重哼了一声,神情轻蔑的瞥了缩在行思怀里的如苏一眼,大声道:“你才看到啊!如苏哥哥真是没见识,大惊小怪的!” 知道了原委,行思笑着揽住他安慰道:“玄觉师弟曾进过舍利塔,出来之后不久,便没了影子,所谓端正香洁,无诸垢秽,没有影子也没什么奇怪。”行思又道:“这些你可能不懂,总之,玄觉不是鬼,莫怕!” 玄觉把马匹拴在树干上,为免吓到人,他决定还是回马车里。 行思看着玄觉落寞的背影,陷入了沉思,直到太阳落山,到了该休息的时候,行思对如苏道:“去给我玄觉师弟道歉!” 如苏绞着手,嘟囔一句:“我不要……” 行思没听清他说的话,追问:“你说什么?” 如苏以为行思是生他的气了,自己还觉得委屈呢!不知怎地一时间竟生出了无限的勇气,抬起头直视行思,大声吼道:“不要!要道歉你自己去!” 行思一早就料到如苏不会去道歉,便顺水推舟道:“唔……那我去,今晚你跟弘愿一起睡!” 如苏还没从刚才的情绪中缓过神来,愣愣的见行思上了玄觉那辆马车。玄觉正在打坐,觉察到行思进来,便睁开了眼,道:“师兄何必难为如苏公子!” 行思挠了挠头,嘴角一勾道:“你明知道,我只是找个借口不与他一辆车罢了,何苦拆穿我!” 玄觉摇了摇头:“如苏公子执着的很,今夜不知又要在外面站多久,荒郊不比寺院,夜深了,怕是……”玄觉还未说完,行思便掀帘下了马车。 这是一处颇荒凉的地界,草木紧凑深深,暗夜里显得尤其暗黑可怖,连绵的山川,更像是巨型怪物一般,吞噬着天地,由不得行思不担心。 行思走到如苏身旁,如苏木愣愣的见他走了过来,却纹丝不动,没有一点反应,弄得行思苦笑不得,只得再将方才的话说一次:“今晚你跟弘愿睡一辆马车,好不好?” “嗳?为什么?”如苏如梦初醒般:“为什么我们不睡一辆马车!我都是你的人了!” 行思:“……” 如苏仿佛已经把之前的争执抛在了脑后,这会儿依然恢复正常了,两条细胳膊一勾,攀着行思的脖子缠了上来,把行思的脖颈勾到了胸前,温热的气息吞吐在行思的耳边:“你带人家走,就是当人家是你的人啦!” 见行思不为所动,如苏决定要改变战术,甜甜的声音道:“这一天里,我就一直在想,等你办完事情,以后我们两个人去哪里好呢?是去杭州看西湖,还是去漠北看沙洲,或者去草原看羊群,你说,我们去哪里好?” 行思又惊又喜,如苏竟和他想的一样,这也算是心有灵犀了吧,就着被他勾着脖子的姿势,行思心神一荡,嘴唇向前一碰,便亲上了如苏的脸颊。 行思是第一次,根本就没有经验,力气颇大,把如苏亲的向后一晃,这一晃之下,如苏便晕了,见他呆呆傻傻的模样,行思唇角微扬,温柔道:“以后跟着我走就是了!” 直到行思把他推上马车,如苏还有些迷糊,行思亲他了!这实在太过突然,让他一时间不知所措。 第三十二章 夜半时分,另一辆马车不断传来如苏的抱怨声:“哎呦!你的胳膊!”“啊!你的腿,拿走!”“小弘愿,你是故意的吧!小爷儿靠脸吃饭的,你打哪儿也别打脸啊!” 玄觉睡不着了,行思亦是如此,昨晚在房顶呆坐一夜,今晚也注定成不了眠,明儿还要赶路…… 终于,一阵噼里啪啦,叮叮咣咣的嘈杂声响过后,如苏外袍都不及披,便爬上了玄觉和行思睡的那辆马车,一把掀开车帘子,如苏便向行思控诉道:“我不要跟那个小魔头一起睡!”把脸凑到行思近前,道:“喏,你看看,他都把我的脸打肿了!” 行思只得道:“来,让我瞧瞧!”轻轻扳过他的脸,迎着月光细细查看,见如苏龇牙咧嘴的小模样儿,行思一个没忍住,噗嗤一笑。 如苏这下更生气更委屈了,吵吵嚷嚷道:“你还笑我!你那小徒弟睡觉打把势,你居然还让我跟他一起睡!” 玄觉不尴不尬的坐在一旁,觉得自己实在是碍事,忽地醒悟道:“我出去走走!” 玄觉刚一下了马车,如苏便扑到行思身上,气哄哄道:“让你笑!让你笑!”一双小手儿调皮的去挠行思痒痒。 “啊哈哈!别闹了!”行思不得不告饶:“我不笑了还不成……” 玄觉靠着拴马的大树坐下,马儿都已睡了,尾巴时而扫来扫去,赶走蚊虫,马车里终于渐渐安静下来,他们都睡熟了吧!玄觉甚至能够想象到,如苏是怎样窝在行思师兄怀中安眠的。 所谓情爱,便是如此了吧!两个人能这样一直在一起,便是最简单最平凡却也最难能可贵的幸福。待他处理好袈裟一事,行思师兄便可以与如苏天高海阔任逍遥了,思及此,玄觉忍不住嘴角上翘,那时他就立刻去寻莲华,不知他现在何处,过的好不好…… 玄觉换了个姿势,躺在草丛中,仰视夜空中的繁星点点,深夜静谧,最适合想心事,想心中挂念之人。 忽然之间,草丛中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声音渐近,玄觉屏息凝神,身子纹丝不动,从暗处窥见,八九个蒙面人从草丛中躬身而出,俱是身材高大魁梧的练家子,玄觉蹙眉,莫非是遇上打劫的了。 想来也是难怪,如苏这两架马车太过招摇了,玄觉正要在暗处伺机而动,不想一个冰凉的东西倏然架在他的脖颈上,男子蛮横道:“莫要乱动,否则杀了你!” 玄觉怎会坐以待毙,缓缓转过头来,那汉子不曾想玄觉会不听从他的威胁,倒是愣了一下。 玄觉双掌合实,道一声佛号:“阿弥陀佛!”然后猛地出腿,扫向黑衣人下盘:“施主,得罪了!”那人不曾防备之下,被他一下扫中,倒在地上,手里的钢刀落在一边,玄觉瞬间拾起刀,制住地上的黑衣人,用刀背反手隔住他脖颈,厉声喝问:“施主可是来打劫钱财的?” 那黑衣人双眼微眯,似在仔细辨认玄觉容貌,而后忽然开口大叫:“玄觉在这里!就是他!” 玄觉吃了一惊,这些人并非是来抢劫财物,而是为了捉他!玄觉一个出家之人,自问从来不曾得罪过谁,此桩是为何? 马车里的人也被这一声大吼惊醒,行思捂住如苏嘴,以堵住他的惊叫声,悄悄拨开窗帘,窥视外面的情形,只见几个黑衣人将玄觉围在中间,数把尖刀架在他脖子上,行思眉头紧蹙,这是怎么回事! 沉思片刻,行思让如苏在马车里等着,听见看见什么都莫要出来,如苏攥紧他的手,细细的眉毛拧在一起,撅着嘴,满脸的不甘愿,行思反手拍了拍他的手背,权当安抚,便果断转身下了马车。 行思向那众人走去,高声喝问:“你们是何人!为何要抓玄觉师弟!” 为首那个黑衣人道:“你是哪颗葱!休要多管闲事!” 行思闻言动了怒,寒声道:“是不是闲事,该不该我管,还轮不到你来指点!” 见行思不为所动,越走越近,为首的汉子向其他人人使了个眼色,六个黑衣人从不同方向一哄而上,皆是手持钢刀向行思砍来,行思被围在中间,行思一时间腹背受敌,却分外冷静,沉声大喝,撩袍扎稳马步,气沉丹田,周身忽地生出金光,金光渐渐凝聚成形,状如古钟,击向行思的钢刀全数碎成两半,噼里啪啦的掉了一地。 为首大汉未曾想这个野和尚竟如此厉害,方才一招使的是佛门绝学“金钟罩”,他们这群人要对付这和尚怕是要负伤颇重。有人在他耳边劝说道:“大哥,上头只说要玄觉抓活的,其他人就算了,我们撤吧!” 行思又向前一步,拿着断刀的黑衣人后退一步,行思鄙夷的瞥了他们一眼,也怕这群人真的挟了玄觉便跑,便朗声道:“你们要将我师弟抓走,总要给了理由吧!” 为首那人恶狠狠道:“他是玄觉和尚,便是捉他的理由!” 行思见再多说也是无益,直接冲上去,毕竟是多人围攻行思一人,渐渐的行思落了下风,一个错神的功夫,便被砍伤了左臂。 见行思受伤了,玄觉焦急开口道:“行思师兄,莫要再打了,毕竟还不知是为了什么事,也许这只是一场误会罢了,我更他们走一遭便是,你还要照顾如苏公子,弘愿小师弟。” 行思还待说什么,如苏就自己从马车里爬了出来,傻呵呵道:“你们就抓他一个吗?我们是一起的,连我们也一起抓了吧!”如苏边说变朝行思奔过来,为他流血的左臂包扎。 行思:“……” 真是被他气死了,这人是不大,主意倒是挺正啊!行思恨的牙根痒痒,多大的事他都要自作主张,真是欠教训!可看他心疼要哭的小模样儿,行思就不怎么气了。 弘愿也揉着眼睛,打着哈欠从马车里钻了出来,道:“这是去哪里啊?怎么这么多人来接,既然人家这么热情好客的,我们就跟着去呗!” 罢了罢了,一起去看看,究竟是为何要抓人也好。 夜色茫茫,马车继续上路了,四个人被背靠背绑在了一起,两个黑衣人拿着完好的钢刀指着他们,不知明日迎接他们四人的是什么,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听天有命也就是了。 两辆马车在浓重的夜色之疾驰之去,只能听见哒哒的马蹄声。 第三十三章 “这是……”莲华顿住脚步,不禁惊叹出声,眼前是一座高不见顶,宽不见边的庞大铁门,一看便知其坚固非常。 阿虎瞅见莲华停在那处不再向前走了,便用手肘撞了撞紫阳,小声问道:“嗳,他怎么不走了啊?” 莲华耳尖听到了,惊诧非常,莫非他们都没看到面前的庞大铁门吗?接着更令莲华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他瞪大了眼,眼睁睁看到画桥从那扇厚重铁门穿了过去。 紫阳看了莲华一眼,觉得他有些反常,虽然费解也没太过留意,牵着阿虎的手径直向前走去,莲华站在原地动弹不得,难道他们真的看不到前面那扇铁门…… 小金蛇懒洋洋的趴在莲华肩头,自从来到六俗诸天,它便一直赖在莲华肩上不走,这会儿它慢悠悠道:“那是你的心门,只有你能看见,旁的其他人都看不到。” 其实只要是心怀某种目的来度六俗诸天的,不论鬼魂还是其他,都会有一扇心门阻隔闯入者前进,小金蛇知道,画桥也是有心门的,它方才看到画桥脚步一顿,却只顿了一瞬,便穿过心门顺利走了进去。几乎没耗费时间便判断出眼前的这扇门是自己的幻觉,并非真实存在的,小金蛇不得不承认,这人已然不是它的画桥姐姐了,心魔的力量终于还是失去了控制,现下和他们一起的人,是弘云。 小金蛇叹了口气,便鼓励莲华道:“这扇门不过是你自己的幻觉,相信自己,你可以直接走过去的!” 莲华仰头审视这扇高耸入云端的庞大铁门,深吸一口气,便一步步向前走,一寸寸接近,眼看便要撞上了,莲华咬紧牙关,又踏出一步,厚重结实的铁门竟然一点点变淡,最后消失不见了,莲华吁出一口气,终于成功突破了自己的心门。 小金蛇在旁边赞道:“不错哦!” 莲华笑了笑,转头的刹那后,莲华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这……又是什么啊? 只见一个庞然大物仅有的一条通道中间睡觉,将原本宽敞的通道堵得死死的,这东西显然睡的十分惬意,舒服的打着鼾。 画桥,紫阳和阿虎都站在原地不敢动弹,生怕稍微一走动,弄出点声响出来,会把眼前这巨大怪兽惊醒。 仔细查看之下,也实在说不清楚这究竟是何种怪物,灰黑色表皮上,满是一粒粒凸起的疙瘩,显得这只怪兽分外丑陋狰狞,像铜铃一般大小的眼皮耷拉着,锋利獠牙从巨大的嘴里露出尖锐的部分,并有口水从它牙齿的缝隙间不停滴下。 莲华压低声音问金儿道:“这东西是什么?” 小金蛇也轻声答道:“它是龙的孩子,名叫饕餮,性极恶,好贪吃。”然后摇了摇尾巴,得意道:“不用怕,由我来对付它!你们尽管放心好了!” 阿虎忽地嚎了一嗓子:“啊!那怪东西睁开眼睛了!”众人不约而同的倒吸了一口凉气! “啊……”小金蛇也在莲华耳边叫了起来,迅速缩到莲华身后,连小脑袋都埋在了莲华的头发里。莲华无语,心道:刚才是谁说要对付这只怪物的啊! 那个叫饕餮的怪兽掀了掀像布帘一样的眼皮,粗大的鼻孔重重哼出一口气,用它像铜铃一般的大眼睛盯着脚下这群大呼小叫的人,它好像很生气,眼睛又瞪大了一圈,嘴巴微微张开,獠牙全数露出,显得更加可怖,两只柱子粗的前爪立了起来,巨大的脑袋晃了两晃。 小金蛇警惕的对大家喊道:“小心!”可是众人闻言非但不后退,还向前两部,紫阳拿着拂尘,将阿虎护在身后,与莲华、画桥三人并肩而立,摆开迎战的姿势。 小金蛇见状,果断从莲华肩头,跳到位于战线后方的阿虎肩膀上,阿虎像是被虱子咬到了一般,又蹦又叫:“你别跑到我身上来,哎呀!好恶心啊!”小金蛇张嘴咬住阿虎的衣襟,说什么都不松口,任他如何都甩脱不掉。 饕餮似乎嫌恶阿虎吵嚷之声,开始龇牙咧嘴,那张大脸上的表情越发显得狰狞可怖,莲华三人严阵以待,随时准备出手,不知这只饕餮怪兽要施展何种神威,只见它缓缓张开血盆大口,巨大的獠牙尖锐锋利,庞大的身形微动,就是现在! 莲华腾身而起,正欲出手,见饕餮的嘴巴越长越大,心中不由一凛,终于,“阿……嚏……”那怪兽重重的打了个喷嚏。 绵长的回音在众人的耳膜中回荡,莲华被喷了满身口水,从半空摔了下来,皱着眉头爬起来,满脸愕然。 众人:“……” “你们都是什么东西?从哪来的?” ……那个叫饕餮的怪兽居然开口说话了,而且这样丑陋可怖的嘴脸,声音竟是温柔的女子,这怪兽……竟然是个姑娘! 莲华堪堪回过神,轻咳一声道:“我们是从人间来。” “人间?”饕餮巨大的头颅歪了歪,作努力思考状,忽地顿悟,语气突变:“原来你们是要度六俗诸天,去天界!休要妄想了,你们这些个贪得无厌的凡人!” “呦呵!”小金蛇忽地探出半个脑袋,奚落道:“谁才是真的贪得无厌啊!不知是谁家的姑娘哦,跟着父王去天庭赴宴,结果因为那里的果子太过鲜美了,宴会还未开始,便一口气把人家事先准备宴请三日的果子吃了个精光……” “别说了!”饕餮抬起前爪捂住半边脸,灰黑的皮肤看不出有什么变化,不过它这个动作,该是在害羞吧! 少顷,饕餮忽地放下前爪,“啪嗒”一声,众人恍惚觉得脚下震了一震,它辩解道:“都怪父王嫌弃我长的太快了,比弟弟大出好几圈来,赴宴之前让我饿几天,打算把我饿小一点,说是姑娘家小一点,带上天庭才有面子……”饕餮抽了抽鼻子,巨大的鼻翼一张一合,又接着说道:“是父王说的,只要饿几天,上了天庭就可以吃顿好的了。我也没想到啊,天庭怎么会那样小气,盘子里那点儿果子我都还没吃饱呢,居然就没有了!” “嘿嘿!”小金蛇继续毒舌:“之后天帝为表心胸宽广,不曾责备于你,只是你父王却觉得,自己的女儿实在是丢脸极了,请求天帝责罚你为西方广目天守门三百年!” “都要你别说了!”饕餮忽然暴躁起来,张开大口,怒吼一声,莲华只觉得一片天昏地暗,再回神时,眼前已是漆黑一片。 饕餮的声音不知从何方传来:“哈哈!害怕了吧,我告诉你们!你们都在我的肚子里呢!都被我吃掉了,安心的去死吧!哈哈哈……” 第三十四章 “我们真的被那个怪物吃掉了?”阿虎惊声大叫,四周一丝光线都没有,他一把抱住身旁的紫阳,感觉到紫阳温柔地轻轻拍了拍他的背,阿虎渐渐安静下来,觉得自己一切如常,忽地小声迟疑道:“我……怎地一点感觉都没有啊!” 小金蛇嗤笑一声,低声道:“大家莫要惊慌,它不过是在吓唬我们罢了!我们没被吃掉,看我的!” 小金蛇张开嘴,从口中吐出三世镜,镜面如一颗金珠般大小却放射出无比耀眼的金色光芒,在小金蛇的催动下,三世镜越变越大,直至变成一面寻常铜镜大小,方才止住。金儿喃喃念着不知何种咒语,只见三世镜浮上半空,光芒一亮一暗间,竟飞速旋转起来,带动四周的气流也开始快速流动,波动的气流让莲华看清,原来他们的竟是被一大片浓重的黑色烟雾罩住了,气流引着黑烟狂涌入高速旋转的三世镜内,片刻之后,黑烟全部消失不见,广目天终于又恢复如常,彩云环绕,流光溢彩。 “哼!”饕餮见自己的计策败露,倒也未曾发怒,只是摇晃着硕大的头颅,瞪着铜铃大的眼睛,鄙夷的瞥了小金蛇一眼,没好气儿地道:“我当是谁到了此处还这般嚣张!原来是冥界底下的无脚爬虫,你不好好在冥界守着,怎地跑出来了?” 显然“无脚爬虫”四个字狠狠的戳中了小金蛇的痛脚,只闻它怒吼一声:“嗷……”小金蛇忽地身形暴涨,转瞬间便变成在韶山之巅时的高大粗壮的模样,“你说谁是爬虫!” 只可惜金蛇即便尽力将身子膨胀至最大,立起上身仍是比饕餮矮了一个头,小金蛇不甘心的用力伸长脖子,恶狠狠的吐着信子,显得有几分滑稽可笑。 饕餮学着金蛇的样子,咧开大嘴,向它吐舌头,大滴大滴的口水,嘀嗒嘀嗒的往下掉,金蛇赶紧一脸嫌恶的闪到一旁。 对于这两只灵力神兽此番幼稚行径,众人皆是十分无语,莲华皱着眉头扑落掉衣袍上沾的口水;阿虎兴冲冲的在一旁看好戏,他从没见过这种怪物,两只难得一见的怪兽聚到一起,真是比戏楼里唱的都好;紫阳在一旁看护他,防止他被战火殃及;画桥在一旁时而观望,时而沉思,不知在想些什么。 深呼出一口气,金蛇冷静了许多,他觉得自己作为一只年长的雄性,应当让着像饕餮这样年幼无知的雌性,所谓童言无忌嘛!毕竟它还有正经事要办,平静下来后,金蛇朗声道:“呐,小餮,既然知道我是谁,大家都这么熟了,你就让我们过去吧!” “休想!我跟你一点都不熟,”没想到饕餮根本就不吃它这套,冷硬道:“我守在这里已经有二百五十年了,从未允许任何人入内过,再过五十年我就能回家了,只要这五十年能安然度过,我便再也不用干这守门的活计。” 金蛇道:“哦?难道这些年来,除了我们几个,还有别的人能进得了西方广目天?” “唔……”饕餮笨拙的抬爪,挠了挠它的大脑袋,费力想了好久,才迟疑道:“好像,嗯……的确是没有人进过这里!”饕餮忽地醒悟,惊讶道:“你怎会知道?即便你是三世镜的守护者,知过去未来也俱是三界之事,六俗诸天原本就不在三界之内,你怎会知道的这么清楚?” “哼……”金蛇挺起胸脯,眼睛微眯,收起信子,做出一副深沉的模样,故作高深道:“小餮,你不过区区几千岁,我却是与你父王一样,在上古时期便已存在,你年纪尚小,有些事不懂,或是误解了什么,也是人之常情嘛!” 可怜饕餮心思单纯,显然已是被它这番话糊弄住了,歪着巨大的脑袋苦苦思考,仍是不得要领,抬起两只粗壮的前爪,用力揉了揉脑袋道:“你都知道我不懂了,就说清楚一点啊!” 金蛇这才开口继续蛊惑道:“我且问你,这六俗诸天可是想进就进的来,想出便出的去的?” “当然不是!”饕餮道:“六俗诸天暗藏无数玄机,就连天帝也不知道这六重天中究竟有什么,千百年来,还未曾有任何一个魂魄或是凡人得以成功度过六重天,进得天界。” “这不就结了!”金蛇道:“我此次前来,便是为了查看探究,这六重天中有何奥秘!三界之中,只有此处是三世镜不能知晓的,它的存在极有可能威胁到四方三界的安宁稳定,我便是为了填补三世镜的空缺盲区而来。”长叹一声,金蛇故作老成道:“三界今后安定的重任便压在了我的肩上,我前来此处,亦是不得已。” 莲华嘴角抽了抽,这世道是怎么了?得道高僧是个神棍(紫阳:……),上古神兽是个顶级骗子,关键是每次出手都能成功,真真是没天理了! 饕餮一听,铜铃大的眼里熊熊燃烧著名为崇拜的火焰,它天真无邪道:“真的?你真是伟大极了!父王一直教导我,要做个乐于为天界人间献身的神兽,像上古时代的女娲,伏羲。”饕餮大大的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又凑近了些,紧紧盯着金蛇上下打量一番,感叹道:“你就是那种乐于献身的好神兽!” 金蛇眼角抖了抖,极力控制住表情,接着深沉清高道:“嗯,人间有句话道:但求无愧于心!我做的这些,倒不为名利,只求三界平稳安定,我亦可以功成身退了。” 饕餮已经完全陷入金蛇编造的谎言中,发自内心的觉得金蛇十分了不起,甚至将两只灰黑粗壮的前爪放在胸口,作西子捧心状,真诚道:“你是我见过最伟大的神兽!” 在金蛇的不断努力下,饕餮终于被它高尚的人格所征服,缓缓移动它硕大的躯体,堪堪让出一条能容得下一人通过的缝隙,金蛇变回正常大小,趴回莲华肩膀上,莲华率先带着它从那条缝隙走了过去,画桥、紫阳和阿虎紧跟其后。 饕餮艰难的转了个身,尽量把右爪抬高,姿势怪异的挥了挥,依旧天真的向他们喊道:“你们要时刻小心啊!一路平安!” “哈哈哈……”直至走出老远,小金蛇还趴在莲华肩上大笑不止,尾巴上下翻动,蜷缩不休,都要笑出眼泪来了,还在断断续续的讲:“龙怎么生出这么傻的孩子来啊……哈……不行了,笑死我了!” 第三十五章 莲华很想对小金蛇说:你做的实在过分,十分缺德!转而念起,若不是小金蛇能言善辩,恐怕他们还真进不了广目天,这会儿不知在何处呢!思及此处,莲华只得沉默不语。 几人一路向前,沿着唯一的一条路直直向前走,周围的景象在不知不觉中渐渐变化,五彩的光芒渐渐淡去了,又过了片刻,眼见的只剩下白茫茫一片,脚下的路甚至要与四周的白色混为一体了,越是向前走,越是不容易区分。 画桥忽地开口,这是她进入六俗诸天之后,第一次主动开口说话,她唤金儿道:“小蛇!” 小金蛇愣了一瞬,看是“画桥”在唤它,眼中有种复杂的情绪一闪而逝,它低低应了一声:“嗯!怎么?” 莲华不由得皱起眉头,他一早就知道,画桥一向唤小金蛇为“金儿”,在三世镜中,莲华便晓得,自从画桥将小金蛇带出冥界的那天起,便开始称呼它“金儿”了。莲华不由从暗处打量眼前的画桥,分明和平时没有两样,可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要如何解释呢? 画桥笑颜如花,开口问小金蛇道:“你既然知晓过去未来,所知定是比我等凡人广博的多,你可知在这六俗诸天之中,有一副画,叫作《佛祖宗脉图》的?” 《佛祖宗脉图》指的是菩提达摩宗脉师徒传承,有传说道:该图中蕴藏着佛学的顶级绝学,按照上面说列的修习法门修炼,便可以练就不死之身。 “唔……”小金蛇犹疑了一下,神色躲闪道:“确实有这样一副图画,传说一早便在六俗诸天中,只是它究竟在哪一重天,我就不知道了。” “哦,是这样!”画桥盯着金儿的眼睛瞧了一会儿,方才微笑着道:“如此,便多谢了!” 莲华在暗处窥见画桥的那抹笑容,仿佛被一道强闪电劈中天灵盖,只觉脑海瞬间便一片空白。这个笑容,莲华是见过的,就是在三世镜中,弘云无数次像方才那样笑。 莫非……一个大胆的猜想让莲华震惊不已,若是现在的画桥已是弘云了,那么画桥的魂魄现在何处?弘云这样做的目的又是什么?还有,他方才为何要冒着被戳穿的危险,询问《佛祖宗脉图》? 无数个疑问在莲华的脑袋中纠缠不已,简直是一团乱麻,无论如何都理不清个头绪。其实,发现画桥有问题的人,不止莲华一个,紫阳也早就有所察觉,毕竟弘云曾是他的师弟,这世间最熟悉,最了解弘云的人便是紫阳——前世的弘忍。 莲华抬眸的当儿,正撞上紫阳投过来的视线,紫阳眼中的含义莲华懂,紫阳是想叫他,暂时莫要轻举妄动,莲华顿了顿,回望紫阳,心下了然的点了点头。 见莲华懂了他的意思,紫阳舒了口气,嘴角勾起,扯出个苦笑,这世间没人比他更清楚弘云的个性,此刻最重要便是让弘云误会,误以为众人都没有发现他的真实身份,这才是等待恰当的时机,再来对付弘云的最有效方法。 小金蛇最早发现画桥就是弘云,它假装不知道是无比正确的选择。要知道弘云自小便是个极端的人,若是真的将他逼得急了,紫阳也不知他会做出何种事来。只是目前最严峻的问题是,画桥的魂魄究竟在何处…… 紫阳再来不及思虑这些事情,忽地一只白骨森森的胳膊,从地底伸了出来,一把扣住阿虎的脚踝。阿虎察觉有异,低头一看,忍不住惊呼出声,紫阳回头之时,阿虎的一只腿已经被拽了下去,紫阳急忙奔过来,一把扯住阿虎的一只手,莲华也跑过来帮忙。 只有画桥神色如常,仿佛眼前的一切与她毫不相关,她见地面不断伸出白骨骨森森的手,便寻了个靠墙的位置站住,旁观莲华二人将哭喊着的阿虎紧紧拽住不放。 小金蛇在一旁干着急,转了几圈,它灵机一动,周身金光一闪,又变回了巨大蛇身,用粗大的尾巴甩出,一下卷住阿虎的腰部,收紧后,用力向外头拽,一点点的,阿虎的腿终于被拽了回来,紫阳一边用手为他擦净脸上的泪痕,一边小声安慰道:“别怕啊!没事儿!我在这儿呢!” 眼看阿虎的脚就要被拽出来了,忽然一股大力,又将阿虎的身子拽了回去。众人一惊,莲华,紫阳和小金蛇合力再拽,猝不及防,那边猛地松开了口,几人拽着阿虎的胳膊和腿,摔作一团。 紫阳刚爬起身,正欲将阿虎扶起来,这次阿虎居然都来不及惊呼,一下便被拽了下去,紫阳冲过去的时候,只赶得上抓住阿虎的右手,只是一刹那间,紫阳也被拖到了地下,凭空在世人中消失了。 莲华傻眼了,立在墙边的画桥冷冷看着他们,不悲不喜,莲华抬头,忽地伸手指着画桥。画桥蹙眉,还未反应过来,下一秒,便从白色的墙面上凭空冒出一双手来,瞬间将她拦腰抱住,她亦是来不及惊呼,便被一下子拖到了墙壁里面。 “画桥姐姐!”小金蛇急了,等到他跑过去,已经完全来不及了。 小金蛇与莲华环顾四周白的近乎恐怖的世界,一人一蛇,皆是心底茫然一片,变故发生的太过突然了,谁都不曾预料到,这不过瞬间的功夫,便只剩下他们两个了。 “呜呜呜……”小金蛇突然长着大嘴,哭开了,边哭还边道:“怎么办啊!我……我以前不知道六俗诸天是这么可怕!画桥姐姐肯定还在那具身体里,这下怎么办啊!” “你别哭啊……”莲华觉得手忙脚乱,金蛇这会儿是庞大的蛇形模样,长成这副模样还要哭鼻子,抹眼泪的,真是让人接受不能。 “我后悔了!我想回冥界去!”小金蛇越苦越委屈,莲华真要被他弄的疯魔了,这会儿哪是哭的时候啊!你要回冥界,也要出得去才行啊!这会儿,他们也很有可能会被不知从何处伸出来的白骨拽住,拖向不知在何处的深渊。 第三十六章 莲华干脆不再理会于它,由着金蛇自己盘缩成一团,在那里鬼哭狼嚎。莲华走到阿虎和紫阳消失的地方,蹲下身仔细查看,路面白的有些诡异,方才一番折腾,竟是未曾留下一丁点痕迹,画桥消失的墙面亦是如此,光洁非常。 他们究竟是被带往了何处?那些白骨森森的枯手为何未将他和金蛇也一并捉走?莲华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其中是何缘由,无论何人都要道一句:六俗诸天玄机莫测,险象环生。现下看来,真由不得他不信了。 金蛇终于渐渐止住了哭声,金光一闪,又变回了正常大小,“嗖”的一下,瞬移到莲华肩头,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趴好,在莲华衣袍上蹭了蹭眼泪鼻涕,莲华皱着眉,反正这衣服上已经满是饕餮的口水了,破罐破摔吧!便没跟小金蛇计较,金儿抽抽搭搭的道:“他们都被捉走了……嗯,就剩下你我二人了……我们可怎么办啊?” 莲华叹息一声:“还能如何,就算我们此刻掉头往回走,也未必能出的去。”莲华方才回头探查过,之前飘渺飞荡的五彩霞光一点踪迹也无,无论是来路还是去路,此刻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惨白的一切看的久了,让人不禁心生莫名的畏惧恐怖。 “既然如此那就继续向前走吧!”小金蛇终于振作起来,吸了吸鼻涕,坚定道:“我如何都不会将画桥姐姐一个人撇在这里的,我要找到她,将她从这个鬼地方带出去。” 莲华真心觉得,小金蛇就像个孩童一般,好一阵歹一阵的,有些好笑道:“那就走吧!他们定是还在这六重天之内,我们迟早能找到他们,也许过不了多久,我们也会被捉走,到时和他们关在一处,你定能和你的画桥姐姐团聚。” “嗯!”小金蛇点了点头,一人一蛇重新打起精神,毅然向前方未知的世界行去。 “吁……”马车晃悠的几个时辰,终于停了下来,架车的蒙面大汉将布帘掀开一条缝隙,有晨光几缕透入马车内,天色已经蒙蒙亮了,那大汉低声道:“大哥,我们到了!” 为首大汉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然后向身旁的黑衣人使了个眼色,那人心领神会,从怀里掏出四条黑布,用黑布依次给玄觉、行思和如苏蒙上双眼,就连年纪尚小的弘愿都未得幸免。 行思忽然开口道:“诸位好汉,可否看在小徒年岁太小的份上,容贫僧抱着他跟你们走?” 为首大汉沉吟片刻,颇不情愿道:“好吧!”接着,绑着四人的绳子被解开了,然后重新将他们的双手绑于身前,由于行思要抱着小弘愿,黑衣人便没有绑着他,其余三人绑好之后,四人便被赶下了马车。 据说,若是常人双眼不能视物,身体的其它感官便会变的分外敏锐,玄觉此刻能嗅到四周有青草的香味,感觉到脚下的路崎岖不平,想来是山路,加上不时有婉转的鸟鸣声传来,莫非他们被带来的这处,是一座深山中的宅院? “快点儿走!”黑衣人从后面用力推搡玄觉的脊背,语气凶狠道:“走路休要磨磨蹭蹭的!” 玄觉顾不上继续思考,只得加快脚步,横竖知道身在何处也是无用。又过了半晌,为首汉子的声音道:“就是这里了,停下吧!” 有杂乱无章的脚步声从四周快速靠近,像是有不少人小跑过来,一个声音道:“怎么有三个和尚?哪个是?”这声音颇年轻有力,说话者应该是个二十岁出头的青年。 为首大汉用刀尖指了指玄觉,沉声道:“就是他了!玄觉和尚!” 顿了半晌,想是那个问话青年在打量玄觉,片刻后才道:“如此便将他带到静室去吧!” 黑衣人正要将玄觉带走,青年忽地改变了主意,开口道:“慢着!”黑衣人停下动作,青年补充道:“将这一大一小,两个和尚也一并带到静室去吧!” 如苏一听,当下便着急了,赶忙嚷嚷道:“嗳?那我呢!我是和他们一起的,怎地不和他们一起带走?” 青年吃了一惊,没想到眼前这个单薄少年,忽地被劫匪劫持到陌生地方,非但不害怕,还蛮讲义气的要和同伴们一起被带走,他就不怕被连累送了性命吗!青年难得耐心的劝慰道:“别着急!你先在安排好的厢房处等,过不了多久,他们这边的事一了,便还会和你在一起的。” 如苏自小便在烟花之地长大,世间百态也算见识过不少,是个识时务的,这会儿立刻知晓不能多问,也就不再纠缠,还嘴甜的道一声:“哦!如此便多谢这位大哥了。” 青年笑着道:“不用客气!尽地主之宜罢了!”如苏乖巧顺从的被黑衣人推着向厢房那边去了。青年又对玄觉三人道:“我们也走吧!” 并没有走多远,便又停了下来,只听木门“吱呀“之声打开,玄觉三人被毫不客气的推到在地,行思护住怀里的弘愿,免得他磕伤,自己却是结结实实的跌了一跤,又是“吱呀”一声,想来木门又被合上了,哗哗啦啦的铁链声响了一阵,应该是落了锁。 室内只有他们三人的气息,不知暗处是否有人监视。玄觉小声道:“行思师兄,小弘愿,你们可还好吗?” 行思道:“我无碍的!”他的双手没被绑住,便被推了进来,不知是那些黑衣人忘记了,还是根本不担心他们逃跑。行思扯下自己眼睛上的黑布,然后帮玄觉和小弘愿松开绑在手上的麻绳。 拿下蒙住眼睛的黑布,小弘愿环顾四周,惊呼道:“这屋子好奇怪!怎地没有窗户?” 玄觉与行思亦是惊叹,这里就像是一间牢狱,粗糙的墙壁上空空荡荡,屋里没有床榻和座椅,更没有任何摆设,室内光线极暗,惟有的一点光亮是从木门的缝隙中投射过来的,由于缺少阳光,这间如牢房一般的屋子,更显得阴冷潮湿。 行思缓步走到门前,侧耳听了听,屋外似乎没有人看守,便试着用力推门,尝试了好几次,木门都是纹丝不动。行思蹙眉,后退几步,企图运功出掌,将木门击碎。 蓦地,一个苍老低沉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小娃子,莫要费力了,凭你那点儿本事,还不能将这木门弄开。” 行思心下一凛,停住动作,与玄觉对视一眼,玄觉摇了摇头,表示他也不知这声音从哪个方向来。 “敢问阁下是何方高人!”行思朗声道:“既然将我们请到贵宝地,能否现身,出来一见!” 第三十七章 “哈哈哈……”躲在暗处的那人大笑数声后,方道:“你们这些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子,怎么可能知道我是谁!” 行思眯起双眼,沉吟片刻,忽地合起双掌,躬身向虚空施了一礼,恭敬道:“晚辈青原寺行思,参见神秀大师!” “神秀!”玄觉吃了一惊,神秀大师乃是弘忍大师的高徒,想当年,弘忍大师在担任中原朝廷国师一职之前,要选择自己的继承者之时,让所有弟子作一首偈,给他看,偈语最具有佛性的,便会成为他的继承者。神秀大师作:“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本是极其出色了,却输了慧能大师一头,慧能师父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得到了弘忍大师的首肯,最终,慧能大师被定为接替他的禅宗继承者,神秀大师落败。 玄觉不禁疑惑以来,据说,慧能大师主持宝林寺之后,神秀大师便离开了寺院,去四方天下游历去了,怎么会在此处突然出现? “哼!未曾料到,慧能教出的后辈之中,竟有这样聪敏锐利的人物,你便是行思?我记得你只在四岁之时见过我,那年曹溪遭了大水,你刚被慧能从废墟中捡了回来。也是那天,我去告诉慧能那厮,我要离开宝林寺。就只那一次而已,你既然就记得我了?” 行思微微一笑,道:“晚辈愚钝,别的本事没有,只在记忆力一项上,还算勉强过得去。” “莫要过谦了!”神秀奚落道:“据说慧能那厮圆寂之后,选了五位继承人,你便是其中一个。他倒是贪心的很,竟妄图全中原乃至天下都信奉禅宗,真是痴妄至极,不可理喻!” 这位神秀大师与慧能师父乃是师出同门,真正的师兄弟,他提及慧能师父却是不怎么尊重,玄觉不禁皱眉,插口道:“晚辈宝林寺玄觉,见过神秀大师!”不待神秀回应,玄觉便接着道:“禅宗乃是佛学正宗,慧能师父耗尽一生,便只求解脱众生不再处于无休止的生死轮回,他生时所作皆是堂堂正正,从无愧对天下苍生,他一生追求亦是为生灵谋福,何来痴妄一说!” 神秀对他的话不以为意,自顾自的道:“玄觉啊!你是个有出息的小娃子,前途光明的很,甚至曾进入过舍利塔,你已是拥有法眼之身了?” 玄觉顿了顿,还是回答道:“正是!” 神秀又问:“听外面都在传,玄觉禅师自舍利塔出来之后,还带出了一本《舍利心经》,里面记载了舍利塔内所有墙壁上的玄妙佛法,这可是真的?” 提到《舍利心经》,玄觉心中一暖,这是莲华没日没夜的默写多日,才写成的,是玄觉唯一的念想。玄觉道:“是真的,晚辈此次出行,带了一份《舍利心经》的抄本。” 神秀似乎对那经书不是很感兴趣,转口道:“这屋子里太暗,我看不分明,传言还道:无相大师自舍利塔内出来后不久,影子便是不见了,天下人都道,这是无相大师,修为高深,无垢端正的象征。” 玄觉心中暗道不妙,竟是被此人抓住了把柄了…… “哼!我吃的盐可比你们走的路都要多,我可是不信,这些个荒唐说法,修为高深?真是可笑!有形便要有影,这是天道正法,怎是能随便打破的。”顿了顿,神秀又问道:“玄觉,你说,前辈我说的对是不对?” 玄觉心跳如鼓,他忽然觉得,这个神秀大师什么都清楚,不仅知道莲华的事,甚至能够看穿他的心思,这个人实在太可怕了,只是一个声音就已经足够可怖吓人。 见玄觉没有应声,神秀也未计较,接着道:“玄觉是从宝林寺而来,先到青原寺寻到行思。你们二人来此处之前,是正赶路要去菏泽,为了找神会?” 行思看玄觉有些魂不守舍的模样,有些担心,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回答神秀道:“正是如此!神秀大师不愧是大师,什么都清楚!” “莫要拍马屁,要给我灌迷魂汤吗!”神秀思索了片刻,道:“既然你们都已经知道我是谁,我也不必藏着躲着了,免得日后被晚辈嚼舌根,道神秀大师总是爱装神弄鬼。” 语毕,一缕幽蓝色的光芒从屋顶缓缓流泻下来,蓝光渐渐聚集,颜色越来越深,最后奇迹般的幻化出人形,面庞越来越清晰。三人俱是惊讶极了的表情,待到一个沧桑的老僧出现在大家时,小弘愿张着嘴,满面崇拜之情,敬仰道:“这位大师,您是会变戏法吗?” “呵呵!”神秀对小弘愿慈祥一笑,显然对三人的反应很满意,对小弘愿这句问话更是十分受用,神秀抬手摸了摸小弘愿的头顶,语气极尽长辈对小辈的慈爱:“你年纪太小,还看不出什么,不过眉目聪颖,是福相,想来以后定时不会比你师父差的。” 玄觉对神秀大师没什么好感,也不打算讨好他,无缘无故被他抓来这里,总要问个清楚才是,行思师兄甚至还为此事负了伤,玄觉越想越是不平,开口道:“神秀大师,你今日将我们一众人掳来,甚至不惜出手伤人,究竟所为何事,我们既然来了便想问个明白!” 神秀苍老的面容,皱纹纵横,眼皮耷拉下来,盖住了大半个眼睛,让眼睛看起来只有一条缝,他瞥了玄觉一眼道:“年轻人果然沉不住气,你们来找神会,方才不是已经见过他了!” 行思:“……难道” 玄觉:“……莫非” 小弘愿:“方才领我们来这里的那个青年人,就是神会大师?” 神秀又道:“你们找神会也不过是要寻找达摩祖师留下来的袈裟罢了,你们手中已经有了一块,现下不妨告诉你们,我手中也有一块。” 行思和玄觉激动极了,异口同声道:“真的!” “这些年来,我走遍佛学圣地,只为了寻找达摩祖师留下的袈裟,然而找的这一块却是在一片荒地之中,哪里终日黄沙漫漫,别处都是黄沙飞舞,沙丘堆积,可是惟有袈裟所在的位置,有一片绿草长势极好,这一块袈裟便是当年方辨大师粽叶包裹之后,再埋在地底的那一块。” 行思与玄觉交换了一下眼神,从神秀的话重,他们忽然明白了什么。神秀大师将他们掳来,为的便是他们手中的那块袈裟!其实想来也是十分合情理,神秀大师当年输给了慧能师父,自然会心有不甘,不想让慧能大师如此顺利便成佛,也是自然。 “也就是说,现在还差一块便搜集齐了。”神秀道:“你们可知道,这一块在何处吗?” 行思与玄觉齐声恭敬道:“晚辈不知。” “你们便不奇怪,我为何会变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神秀道:“因为我擅自窥探天机,遭到天打五雷,天雷击碎了我的肉体,此刻才会变成这样。被如此惩治,也是值得,毕竟我终于知道那块袈裟。” 行思激动道:“前辈莫要再绕弯子了,快告诉我等,这第三块袈裟究竟在何处?” 神秀:“这达摩祖师留下的第三块袈裟,就在六俗诸天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