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吟的绝响——二目
二目  发于:2014年08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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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属性分类:架空/西方魔幻/美强/正剧 关键字:龙  骑士  花花公子 花花公子添密斯在长辈威迫利诱下, 硬着头皮回家当热门继承人, 但挡着他上进之路的竟然是一头恶龙?! 其之一:自相残杀的玫瑰 过去,大陆分为四个版块,分别是位于中央的莱亚、西边的切尔茜、西南的马里和东方神秘的华源大陆。去过东方的人都说,那是个和莱亚大陆截然不同的乐土,可惜就是隔了个波涛汹涌的大海,每次出船都形同赌命,因而变得可望而不可亲。 不过便是不去华源,单是留在莱亚便足够消耗平常人一生的光阴了。这样说并非是夸口莱亚的生活有多丰足, 相反,混乱才是使人疲于奔命的主因。在天图王朝成立以前,莱亚大陆由人族、妖族、精灵族、矮人族、石怪和兽人割地而治,互相侵扰之事无日无之,平民百姓活在战乱当中,担心的只是每日的口粮是否足够、明日又是否能看到太阳……等基本之事,遑论会去关心和探索异地的发展。 这种状况维持了数百年之久,直到被称为「剑尖的玫瑰」的霍斯·天图和精灵结盟,以结界保衞莱亚大陆以东,安顿丝山脉一带的土地后,人类才真正觅得一处安居之所。其后大批的术士透过从精灵族学习的技法,自创了很多崭新的魔法和咒术,令人族的版图得以逐步扩大,甚至超越了灵力高强的精灵族成为「万物之灵」,代行祭祀众神之事,风头可谓一时无两。而当中居高至伟的霍斯·天图因此被封为王,与诸侯建成天图王国, 人族的繁盛似乎亦可以一直维持下去。然而,世事总是难料的,谁又想到不过是过了一百年,王朝已经有覆灭的危机了呢? 「哦!你凭甚么这样说?」 说话的是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他戴着一顶橙红色的驼毛阔帽,身穿同色的西装,脸上盖着黑底金丝的眼罩面具,丰厚的棕发自帽沿源源不绝地冒出,细密而卷曲地把耳朵完全覆盖,因而看不清到底是人族还是精灵。不过单凭那狂妄的口气,低俗的品味,应该可以判断是个粗人了吧? 唉,只可惜了那一副好皮相…… 站在他身旁的小姐轻叹一声,暗地用扇面掩住了俏脸,一边却忍不住偷看那双自黑眼罩后闪动着水光的绿眼睛。 「唉唷,先生,你难道是从外地回来的吗?」说故事人轻蔑一笑,心里早将这名男子归类为靠采买走私致富的暴发户,不禁又是可怜,又是讨好的道。「谁不知道,天图王国现在就要乱了?自从霍斯之子加纳王驾崩,他的首相,也就是他的表弟密释·雅因代为议政后,事情就已经乱套了。虽然当时承诺过,待加纳王的独子法提王子长成后便会归还王位,可谁不知道这个孩子从小就体弱多病?今年年初的时候不就一命呼呜了吗?」 「那王权不就被雅因家袋袋平安了?何来乱了一说?」 「哼!表面看来确实如是,毕竟密释王以悲伤过度为由逊位,让他的长子卡莱尔紧紧握住王权,且卡莱尔王还拥有三位继承人,长姐丽亚公主又有一子,王位继承似乎是相当安泰。不过,人生毕竟是有变数的……」 「啊,你说的该不会是加纳王的王后玛嘉烈·尚的……」 「是的,先生。看来你的消息也挺灵通的嘛!坊间盛传玛嘉烈王后有一名私生子,就是在圣殿供职的,名义上称作侄子的那一位。」说故事人说着,声音不觉又收细了点,颇有点此事极为隐秘的意味在内。「也有人说,这孩子是和龙生的,所以天生便有神力,长得和尚家中的谁都不像,甚至能否称他作 “人”也成疑问。」 「哈哈,他是人是精怪也好。何来对雅因家有威胁呢?」 「先生,你这样说就不对了。人生是有变数的,雅因家那三位王子还小,丽亚公主也是多病之躯,若是玛嘉烈王后想要力挽狂灛,未尝不可以一拼。现在关键就在于,王位的第五顺位继承人,丽亚公主之子是否有能力和尚家的人选一拼了……」 故事正说到精彩处,围绕在四周的人们无不双目圆瞪、颈露青筋,一个个面露紧张神色,彷佛到手的宝贝将属于自家一样。可好死不死的,此时一个尖刺声音却横空掠过人群冒出,一下便把这凝重的气氛给打散了:「添密斯!」 「啊,糟糕!」被点名的橙衣男子正拔脚要逃,下一秒便已被声音的主人给抢在怀内。 别看来人身量不高,且是个女子,那凶狠劲儿,怕是猛兽也不敢与之相比,普天下恐怕只有石怪能与她争一日长短了。此时只见女子动动尖细的耳朵,眉头紧皱,一头金黄的头发紧贴在橙衣男子脸旁,一边逐字逐句的教训道:「我不就跟你说过,不要离开我三步之外,否则别想跟来市集吗?添。」 被称作添密斯的男子倒不惊慌,只是讨巧的笑道:「嘿嘿,绿宝阿姨,久未回到故国,好奇而已。何况我已不是小孩子了。」 「别那么大声的叫我阿姨!」绿宝赶紧把他拉到一旁,又继续抱怨道。「唉呀,你哪里不是小孩子。看你这身是甚么品味,我们精灵王当初真是瞎了眼才答应保护你们血族的!」 「反正他看上的又不是我……」添密斯喃喃道。「况且又是你说的,出外不要张扬,我才穿了这套衣服的。」 「戴面具就不张扬了吗?」绿宝边握紧拳头,边微笑道。 「嗯,我以往参加民间的乱交派对时都是这么干的!」 啊啊,阳光下,那对迎光露出的洁白虎牙的确是十分可爱…… 监护人绿宝此时不禁深刻的反省,到底是出了甚么差错,才让雅因家可爱的小公子变成了眼前这厮。 ****** 「龙吗?」 此时,雅因家的「小公子」添密斯显然对绿宝的非议毫无知觉,心思只管跟着马车的车轮转了又转,就连沿途的碎石所造成的颠簸亦难对他的思绪构成影响。说到龙,添密斯第一时间想起的,便是那些住在莱亚与切尔茜大陆周边的沼泽和废堡中,丑恶、肥大、长有獠牙、 口冒酸气,周身像蜥蜴般带有鳞片,会喷火又相当贪婪的家伙们。 「既然是龙之子,应该也长得像龙吧?」 若以人的形象类比的话,尚家的「那位人选」应该是个肚满肠肥、体有异臭、镶着金牙,甚至有点秃头的家伙吧……思虑及此,添密斯不禁被自已的想像吓出一身恶寒。不,应该不会吧?再怎么说那也是和自已年龄相当的家伙啊,情况应该不至于这么坏吧? 「……所以说,王室的礼节应该没有忘掉吧?你也知道,即使是亲人,对方也是人族的至尊,可不能失了礼数。唉呀,添密斯!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绿宝阿姨仍旧在对头罗嗦。虽然是个精灵,可真是出奇地爱操心啊。添密斯敷衍地点了点头,一边却把目光移到窗外。外头的道路渐渐平整了,远远便可看到那座建于湖泊中央的堡垒。 以旁观者的目光看过去,也不免会惊叹这虽然只是诸侯的府第,可做工真是费尽了心思。这么说并非是指堡垒有多金璧辉煌,而是从军事的角度赞美其坚不可摧的设计。单是外城墙便修建了三层之多,了望塔亦几乎可触及天际,更莫说那大大小小暗伏在墙洞后的炮口。难怪以前就有人说过,要攻下这座要塞几乎是不可能的。不过话说回来,谁又想到这栋防守森严的堡垒里,现在只住了一个妇人? 「绿宝阿姨,你就别那么紧张嘛。反正你现在说完,我妈也是会再说一遍的,你何不等到那时再吩咐,我也好记忆?」 「你还有脸这样说?唉呀,我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丽亚阁下了……」 活了千年之久的人总是有说不完的话的。添密斯粗鲁地掏掏耳朵,勉强压下了满腹的不耐烦。这时马车终于驶进了护城河上的吊桥,摇晃的车窗下隐约可看到挂在城门正中,那个巨大的玫瑰藤盾徽。 说来肉麻,因为当初天图家是以玫瑰为家纹的,故此以「守护天图家为终生目标」的外公也就不顾旁人侧目,起用了有「保护玫瑰」之意的玫瑰藤为雅因家的传承之宝。要说忠心,也是挺忠心的,不过或许是守衞之心太过坚决,以致家徽上的藤蔓显得过于粗大凶狠,乍看倒像是要勒死而非是保护玫瑰了。 ……说不定正是因为这样,世间才说我们有异心的。 添密斯的精神沉醉在异想中,身体却顺着绿宝的催促下了马车。这时守在城门下的一个身影一见他下来,马上便提起裙摆匆匆赶至。添密斯看着那顺风飞扬的金发,又看看身旁的绿宝感动的眼神,一时不免感叹精灵王还真是心思细腻,特意安排了发色相同的绿宝照顾起居,原来是有为自已一解乡愁的意味在内。 「添,添,我的小宝贝,你终于回来了。」 只是刹时撞入自已怀抱的身体,却令添密斯感到份外违和。没错,那确实是个带着一对柔软胸脯,散发着香气,甜美又可爱的女人的身体。她所吐露的言语,也是添密斯常在床上听到的。只是这个人,可是生育他的人啊!只要这么一想,便情不自禁想将她推开了。添密斯颤抖着嘴角,好不容易才吐出一句:「母亲大人。」 「添,让我来好好看看你。」丽亚公主说罢,仍旧像他小时候一般自然地牵起了添密斯的手,高高兴兴地往城堡内走去。 通常女人这么做时,都是有与自已温存的意味在内的。不过若然是母亲这样做,想要的又是甚么呢?添密斯困感地跟随她的脚步,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眼前亲密又生疏的身影。 「没想到,这么一等就是十六年了。」母亲的声音听起来又是高兴,又是寂寞。「想你那时那么小的一个,一晃眼,竟然比我都要高了。」 「母亲,那时我已有十岁了。」 「十岁又怎样?十岁不还是小孩子吗?」母亲眉头一皱,还是不失公主应有的刁蛮本色。「呵呵,添,便是现在,你也永远是妈妈的小宝贝。」 添密斯骨头一麻,不着意地寻找着甩手逃去的时机。此时丽亚公主却率先松开他的手,转身便与绿宝商量了:「我已经依照你寄来的尺寸,替添新造了许多衣服。呵呵,只是没想到我的小宝贝变成了那么大的一只,也不知道衣服穿起来合不合身……」 「丽亚阁下,那有甚么要紧的?都让添密斯来试一遍啊。」 添密斯暗道糟糕。来不及逃的结果,就是一整个下午充当绿宝和母亲的试衣玩偶。 ****** 「哎呀,我的小宝贝要参加宴会的话,还是穿这身最好看了!你说对不对?绿宝小姐。」在频繁的试衣活动结束后,丽亚公主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一脸自豪地往身后人道。 「让我来看看。不错,这身可比昨天的好多了,简直是云泥之别!这才是王家风范啊,丽亚阁下。」绿宝瞧他一眼,一边深以为然的点头道。 添密斯无奈地打量着镜中的自己,倒不认为像她们所言般差那么多。没错,满头乱卷的棕毛被细心梳理,并以碧绿色的发带束紧后,看起来是精神多了。象牙色的束领衬衣,亦使他的肤色没平常般暗淡,反而黑得份外明亮。说来古怪,或许是出于父亲的遗传,平常添密斯的脸皮看起来明明是白的,但一站到像他母亲般雪白的人身旁,马上便像露了馅似的暗下来,乍看倒是巧克力色的了。不过添密斯认为,这些都无损他的英俊,是以从未想过要在打扮上补救一下。只是一穿上母亲配搭的这身深蓝色的礼服、暗金纹密绿色的马甲、黑色领带,再戴上家传的红宝石指环后,的确是霸气外露,举手投足都有王子的架势。只是添密斯坚持,无论怎样打扮,他还是那个高大、有型、体格强壮、富有男子气慨又幽默风趣的人型闪光弹。 即使是生母,丽亚公主也是无法得知他的心思的。只见她高兴地环绕添密斯一圈,顾盼自得的与绿宝笑道:「如此一来便是被授与黄金骑士,也是当之无愧的了。」 唉,黄金骑士。这正是最让添密斯苦恼的事情。身为男子汉,自然会有建功立业的心思,但是与其早早被授与一个华丽又绑手绑脚的头衔,倒不如以无名之士的身份扬名立万来得帅。不过,天图王朝正值多事之秋,无论自己怎样反对,经由母亲的金口传达的圣喻也是不可逆转的了吧? 因此事隔多日以后,心不在焉的添密斯又再次在众人的簇拥下被送上了马车。不过这次的目的地,可不是雅因堡这种见不得人的乡下,而是莱亚大陆上最为辉煌繁盛的王城中心。如果说人族以往就像蝼蚁般在各族的争端中流窜的话,那眼下景况可说是终于吐气扬眉,成为一方霸主了。 经由术士和精灵多年的努力,盏盏驻立在天图王朝版图上的灵气灯今日也尽忠职守地筑起结界,令人类和精灵以外的生物,都不能擅自进出国境。此举不仅保障了国民的安全,变相亦将石怪、兽人和妖族等热爱侵略的种族压制在国境以外,任由它们为壮大势力互相开战内耗,而独独让人类安享太平。 不过,这种蔚蓝色的光辉是否真如传言般,只能维持一瞬间呢? 「……添密斯·雅因,吾以王之名命令你,今后为吾尽忠尽义,守衞国土。」 「是。」 陪随剑尖在耳侧略过的寒光的,还有小舅舅温柔的目光。半跪在地上的添密斯一边为自己在如此重要的仪式中仍能走神感到惭愧, 一边还是不可救药地胡思乱想。嗯嗯,既然举办了如此盛大的骑士授与仪式,各家诸侯为表效忠自然都会出席,没有来的,就只有抱病告退的前王后玛嘉烈,和尚家而已。果然,这才是小舅舅急切把自己召回的主因吗? 「添密斯,吾希望你今后能尽展所学,好好辅助威尔士将军,作为第二军团的表率。」 王命不可违啊。添密斯闻言紧皱眉头,难得露出了一副正经模样:「臣定不辱使命。」 ****** 使人神经绷紧的庄重典礼过后,自然少不了放纵身心的狂欢舞会。除了添密斯,这次受封为骑士、骑士补佐、副都领的年青俊杰还有二十三人,当中有不少都是添密斯当年在耶律军校的旧识。此次久别重逢,众人当然要宽怀畅饮,交流近况之馀,彼此取笑也是不可少的馀兴节目。 「喂,还记得第四旅的小胖子汉斯吗?听说他都当爹了,也不知是哪家的闺女肯大发善心许了他呢!」 「哈哈,指不定人家的女儿有天使的心肠、石怪的脸孔呢?」过去的室友荣恩亲密地凑了过来,一双醉眼上下打量着添密斯。「说起来我们的黄金骑士大人,在矮人族的驻扎地待了两年多,有甚么与矮人姑娘的艳情史要分享吗?」 「哪里谈得上情史,在下可是尽忠职守的。」添密斯笑着把嘴角凑向了香槟。 「呵呵,我看北城夫人可不是那样说啊。人家说,自从耶律军校的毕业礼后,一直未蒙拜见,甚至想念,不知君是否安好哦!」荣恩贼笑着,一边炫耀着优秀的记忆力。「听说,人家还特地为你赋了两尺长的诗歌呢。」 两尺长的诗歌到底是甚么概念,添密斯实在是无意去搞清楚。关于北城夫人,添密斯除了记得对方脸有点圆、胸部很大、身子挺软和养了一只黑白毛色相间的大狗外,早没甚么印象了。不过此际若坦率表露自己的薄幸,似乎对日后求偶颇为不利。添密斯打量着席间淑女的脸色,边假笑道:「那真是我的荣幸,假如言语也有实体,只怕此际我早往夫人以诗歌筑起的长桥上奔去。」 在女士们惊叹的神色中,添密斯缓缓站立起来,欠身退席。虽然他外放已久,对首都社交界那一套规矩不甚熟悉,不过故作高深神秘,那可是世界通行的。添密斯心中主意已定,一边露出哀伤黯然的神色,一边暗中计算着今夜会收到多少安慰的信函。 不过啊,和母亲同住的现今,对寻欢颇为不便。若是要选的话,还是以有自家院宅,霜居寂寞的贵妇人为佳…… 想着想着,添密斯不觉已走近中庭的小花园。在新弦月的夜晚,庭园中精心培植的奇花异草,自然在黑暗中隐没至难以辨识。耳边可听到的,也只是喷水泉潺潺而下的流水声而已……啊?不…… 「啊…… 大人。」 哪是……女人的呻吟声吗? 添密斯赶紧把身影藏在草迷宫的草墙后。 真没想到有人会在王家的宴席上大胆求欢啊。 在微弱的月光下,隐约可见到一对男女正倚在大理石的栏栅旁,热切地交贴着体肤。女的容色尚可,虽然发髻已乱,可低垂在眉心的水钻额饰仍昭示着尊贵的身份。至于男的,因为他正把脸容深埋在女人的双峰之间,故此也看不清其容貌神态,不过单看那身墨黑的天鹅绒大衣和被白绢手套紧紧包里的掌心,也知道是个高贵之人。 「能如此品尝温柔香真好啊……」被绿宝监视了许久,这个月都处于禁欲状态的添密斯望见此情此景,不禁深感羡慕。可他没想到就是这一声低吟,便让对方觉察到他的存在。 「是谁?」 「大人?!」 「是谁在哪里!」不顾女人惊慌的情状,利剑脱鞘而出的声音猝然在空中划开。 喂喂,反应太过度了吧?添密斯吐吐舌头,正打算从草丛中现身,刹时却睹见了月色下那个威风凛凛的身影。 银白色的头发正迎风飞扬,同色的眉毛在雪白的脸上紧皱成一团,那细长的双目中正浮现出青蓝色的火光,高挺的鼻子重重地呼出怒气,与下面绷紧成一綫的嘴巴相映成趣。 那是拥有无论放在哪族里,都会被认定是「不可多得的美貌」的美男子啊! 只是脾气似乎不太好:「你鬼鬼崇崇的在哪里干甚么?快报上名来。」 说到鬼鬼祟祟,应该没有比躲在小花园偷情的人更鬼崇的了吧?添密斯这么一想,也就硬气起来:「质问别人前,先报上家名可是礼仪吧!还是说你有何不可告人的苦衷?」 「哼。」剑划了个半圆被收起来了。「在下乃是芬提·尚。」 「……啊?」 龙之子。 那就是传言中雅各家「最大的威胁」,被称作芬提·尚的圣殿骑士了吗? 「怎么了?」 「没,没甚么。」添密斯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之前擅自将你想像作肚满肠肥的呕心秃子,真是不好意思了……」 「啊?」 这下子目瞪口呆的倒换作是圣殿骑士大人了。 其之二:机甲的世代 1 「嘿。」不过这样的失态也仅有一瞬间,圣殿骑士大人缓缓把剑柄上的白玫瑰纹饰转回剑轴中心,一边咬牙切齿的哼出两个字。「可笑。」 「啊?」 添密斯正整理着发稍上的乱叶,显然没听楚对方在说些甚么。不过尊贵的圣殿骑士大人并不介意,下一波的攻击紧接而来:「最近黄金已掉价到这个地步了吗?添密斯·雅因大人。」 耶?你怎会知道我的名字的? 添密斯本想要问,歪头却看到小舅舅别在他肩上,以唯恐他人不知的姿态夸示着自身存在的黄金骑士大徽章,立马便闭嘴止住了这个愚蠢的话题。是啊,既然整个宴会都是为庆祝自已荣登尊位而设的,那人家知道也很正常啊! 芬提等了一阵子,见对方如此老实,反而有点不悦:「只是我没料到,原来大人有偷窥的雅癖。看来黄金虽然是庸俗之物,但使其价值更低的,始终还是人啊。」 「黄金本就用于商贷,厘定价格高低的,自然是人啦。」添密斯耸耸肩。「倒不似圣殿的骑士大人,整天朗诵那些无人能听得懂的诗词歌谣,令人难分那到底是高雅还是无用。」 如果说添密斯曾为芬提的美色迷惑过一阵子的话,那么对方现在在他心中的评价显然已改为「娘娘腔」、「小家子气」和「贫嘴」了。况且他素来对圣殿骑士很有意见:这班领国家公帑的家伙每天只需念念咒,摆出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便可轻松渡日,成为百姓口中的英雄和淑女眼中的理想情人,也太占尽便宜了吧? 「那是净化大地的必然措施。」芬提一笑,黑色外衣迎风摆动,不经意透现出里头盔甲的寒光。「况且我不认为在灵气灯护荫下才能活蹦乱跳的人,有资格质疑圣殿诸位的功劳。」 「哦?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可是一天也没受过阁下的恩惠。」添密斯皱皱眉。话说回来,此人既然没有应邀出席册封礼,怎么会在家宴中出现呢?再者看他一身戎装,似乎来者不善…… 「是这样吗?对了,我倒忘记大人是在荒山野岭自由惯了的。在低劣的矮人族聚落里,想必是没有灵气灯这样的东西吧?」 难道是想来暗中除掉我的? 「在适者生存的世界里,没用的东西自然不需要存在。」添密斯心中敌意已生,不觉便摆出了戒备姿势。 芬提见状,似乎是觉得他这副模样十分好笑,不禁高高在上的自鼻子哼出一口气来:「难道说你认为,你带回来的甚么捞子机甲术真的能保家衞国吗?」 「只要懂得窍门,便谁都可以使用。我确实认为这比讲究血统和虚无飘眇的修为的魔导之力要实用多了。」 「哈,你还真是个有趣的人。添密斯·雅因。」芬提笑着摇摇头。「因为血统而得到莫大好处的人,竟然叫嚷着要废除重视血源的一切。」 「喂喂,我说的是要为平民百姓的福祉着想……」添密斯闻言,不由得想重申主张。 芬提却是再也不愿多听了:「那么我先告辞了,添密斯·雅因大人。」 「喂!喂……」 添密斯看着渐渐消失在黑暗中的身影,忍不住上前追了两步,只那人还是毫不留情地远去了。 ……喂,你不是来暗杀我的吗? ****** 机甲术,由长驻在岩盘和荒山中的矮人族所创。原理是以在矿山中开采到的精石为动能,发动以钢铁炼制的兵器、防具、农具、运输装置……等等基本生活设施。由于毋需使用魔导力,发动时不必依赖术士,也不需迁就魔力之脉的流向而建,可说是十分便利。 「如此一来,平民就不需要再依赖术士保护。」说到激动处,添密斯不禁额现青筋,双手更激情地握拳直摔向桌面。「所以说,机甲之术确实堪当大任啊!」 「是,是,是。」他的听众们,也就是卡莱尔王的三位继承人灵巧地避过桌面的冲击波后,又再气定神闲地趴回桌上。 「不过要我说的话,大表哥,机甲术不是早就应用于军团里了吗?国王也承认它可靠和实用之处了。你又何必着重于口舌之争?」第一王子奥提奥如是说。 「嗯!嗯!就是,这些年术士早就退居防守位置。」第二王子古煞亦热切发言。「而且使用机甲术和魔导力也没甚么冲突吧?虽以机甲枪也能击退敌人,但一年到晚又要守备又要发炮还真是累死人呢!直接用魔导墙将麻烦隔绝在外可方便多了。」 「……何况说了那么久,表哥你也没有探出龙之子为何会出现在花园吧?难怪人家会说你是个靠血统上位的笨蛋啊。」第三王子尼古倒是冷冷淡淡的。 添密斯额上的青筋跳了跳,几乎想把这三个混帐吞下肚:「可恶!你们到底听懂了没有?重点根本不在机甲术,而是要把那些坐在殿堂、高高在上的家伙给扯下来啊!」 啪啪啪。 刹时,客厅内掌声如雷。「吾十分认同添的意见,过去王国确实是把圣殿中人捧得太高了点。」 终于有人认同我了吗?添感动的回头,看见的却是素来溺爱后辈的小舅舅。 「王。」 「因为必须要依靠术士之力才能生存,所以作为回报,亦给予他们相当多的特权。可这样是不对的吧?添。」卡莱尔王为自已在饭桌旁找了个合适的位置,垂首微笑道。「人应该靠自己存活,同时,亦应该赋予他们掌握自已生命的力量。你的意思是这样吧?」 ……啊,其实未至于这样高深,不过小舅舅总算是做了一个很好的总结。添密斯干咳两声,勉强便向君上点点头。 「话说回来,虽然是初次见面,但吾的三胞胎和表哥处得相当不错吧?」卡莱尔王话锋一变,又把目光投向了他的孩子。 「嗯。没错。」 「很有趣的!」 「还可以。」 三位王子亦纷纷发表意见。 添密斯看着那三个金光闪闪的娃娃头,只感到有种打落牙齿和血吞的无奈。不过血源也真是件奇妙的事,这三个娃娃才八岁大,自然是未曾和自己见过的,可在殿上初聚时,便已生出一股熟悉之感,其后更自自然然地沦落到这种没大没小的凄凉境况。不过这样的感觉,其实还发生过一次…… 刹时,添密斯的脑海中便闪过一抹银光。 一时间,他的脸色也就深沉下来:「王。」 「怎么了,添?」 「虽然在家中不应该谈论国事,但臣很想知道您真正的意向。」 卡莱尔王目光一敛,笑容却仍旧慈祥:「甚么意向?」 「臣自然是站在家人的一边的。」添密斯扫了三胞胎一眼,声音压得更加低了。「只是不知道,王认为王权应该何去何从?」 「雅因家的任务便是要守护天图的血源。」卡莱尔的目光缓缓飘向天花板,那朵在正中心灿放的玫瑰开得正红。「客观而言,即使淡薄了点,你我体内流的,也是天图的血。」 「这样臣明白了。」 既然如此,坊间的传言还真是说对了,我们与尚家的确势成水火…… 然而,否定的言语却立时从添密斯的脑门上打下来:「不,添。你没有明白。」 「王?」 卡莱尔王似乎被他困感的模样逗笑了:「关于天图家的传承,吾欲委托你取得一个人的血。」 2 「血吗……」 今天雅因家的大少爷仍旧盯着手指头发呆。恕其资质愚钝,说到要若无其事地取得别人的血的方法,添密斯想到的便只有这种了:「可恶!怎么不是女人呢?如果是女人的话,在床上想要咬、想要碰、想要扭还不容易!」 「甚么不是女人?」昔日在军校的室友、爱八卦的同梯荣恩闻言急步而至,压低声綫便挤弄起眼睛眉毛来。「 我好像听到甚么了不得的东西啊。大人,你终于要跨过那条界綫了吗?」 「你又想乱传甚么花边新闻?」 「我也明白的,军旅生活枯燥乏味,漫漫长夜无边寂寞,又怎是黄金骑士大人风流惯了的身体忍受得了的?如果队上有位长得俊的小伙子,也不失是一件美事……」荣恩说着,刹时脸色骤变。「啊!不过我可是有未婚妻的人了,可别找上我啊!」 添密斯瞧了一眼荣恩的塌鼻子、阔脸盘和斑驳的雀斑:「谁说要找你?」 「唉呀,真薄情。不说废话了,主事大人,你说太平无事,国王怎么突然会命令我们第二军团拨一旅人出来东边考察?」荣恩边说边蹲坐在地,和添密斯一样边背靠帐篷,边打量着草原上的风景。「而且好死不死的,竟然还指了个圣殿的人同行。」 添密斯顺着荣恩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夕阳下有个身影正焕发着刺眼的银光,那可不就是他们神圣的芬提·尚大人?此际只见他弯腰操作着魔导具,也不知是想勘探地下的甚么,一肩银白长发顺势便滑落下来,让束在发尾的椭圆黄晶发饰重重在空中荡了一下。 要说是美景,倒也是挺赏心悦目的。不过念及小舅舅临行前的吩咐,添密斯见状只感到一阵头痛: 「血?」 「没错,吾希望你能取得芬提·尚的血作为样本。如果他真的有天图家的血源的话,吾无论如何都希望你能将他守护好。」 「但是,坊间不都盛传他是玛嘉烈王后的私生子吗?怎么有可能是天图的血族……」 「哈哈,添,你可别说。关于芬提的出身,玛嘉烈所以会三缄其口,可能是另有缘故。」添密斯记得,卡莱尔王说这话时还挺自豪的。「加纳王也和天图家的诸位一样,不是一般的好色啊!」 ……前因概述至此。这就是添密斯为甚么会和讨人厌的部下,一起坐在鸟不生蛋的安顿丝山脉边沿的原因了。 不过,即使愚蠢如添密斯,也不可能向旁人如实相告的:「在上位者的心思,哪里会告诉你?说不定是想让我们历练历练,好好培养一下感情?」 「是吗?」荣恩闻言倒有点不屑。「可我看圣殿大人是想来培养一下地位,多于一切哦。真是的,即使是纯血又有甚么好自豪的?」 说罢他似乎惊觉自已失言,转脸又好言与添密斯解释道:「啊,主事大人,我可不是说你啊。你也知道,你平日也粗鲁无知得像个愚民一般,怎有可能会像圣殿大人一样故作清高呢?」 「是吗?」 添密斯都握紧拳头想揍下去了,刹时一根法杖便自他们眉心间横空掠过,冰冷的声音如雨般打得人头皮发麻:「甚么故作清高的?军团的任务原来就是负责嚼舌根吗?」 芬提说罢怒意不减,法杖一指又抵在添密斯鼻尖前:「原来添密斯大人都是用这一套来管教部下的?在下总算是见识到了。难怪就算机甲术怎样智勇无双,阁下和军团至今出行仍需要圣殿派人来保护。」 「哎哟!你这家伙,谁说要你保护!我还想问问你跟尾狗似的跟来是想怎么了呢?」 「荣恩!」添密斯伸手挡住了鲁莽的部下,一边欠欠身站立起来,与那双银色的眼睛平视。「芬提大人,若是言语上有何误会,我可向代为道歉。不过这次出行,我想圣殿和军团都各自有任务要执行吧?彼此并无主次之分,我希望您可厘清。」 这番话添密斯说得十分谦卑。虽然他个人也不太看得起圣殿,这次出行也不是为执行甚么生死存亡的军事任务,但是毕竟他们人已到了天图王国的边沿地带,在敌对种族可能随时现身的环境下,守望相助还是比内斗要来得明智吧? 不过这番好意,对方却不怎接收得到:「哼,若纯粹是为了勘探魔导之源有否减弱,只要我一人即可。何需像保姆一样带着你们这班育儿园出来的“士兵”四处乱转?」 「甚么?」荣恩的叫喊声更大了。 糟糕了,糟糕了。这边的骚动开始引起旁人注意了,可别弄出甚么大事才好。添密斯深呼吸一口气,难得想摆出一本正经的模样,刹时又被别的东西吸引了:「芬提大人,你这样说……」 耶?在山上灰灰白白跑下来的到底是…… 「小心!」比起思考,添密斯的行动力却是更胜一筹。只看他赶紧奔前两步,一下把呆立在对头的芬提给抢在怀内,接而翻滚到帐篷末端,一阵凶猛蹄声便狠狠踏过他们刚才站立的位置。 「是山猪群!」 「第二队,快点土烟!」 「让谁来弄点声响啊!第一机甲群,朝天,放!」 离他们稍远的人们自然不敢怠慢,风风火火的马上便部署起来。烟臭、飞灰和尘土在瞬间便覆盖了整片大地,添密斯在混乱中紧闭双眼,只听到一声声炮响如雷贯耳。 不,实际上还有那一丝不听话的挣扎:「放开我!让我来用魔导……」 「别!」 我们还在兽群当中,别轻举莽动。后一句话还未曾说出口,添密斯为压制身下人而微弓的背上便结结实实地承受了兽蹄一踏。那痛楚激得他一时间咬牙切齿、双目充血,可添密斯仍绷紧肌肉,双臂发力把人圈得更紧:「切,你若是在此使用了魔力,可就坏事了。」 肩上湿淋淋的到底是甚么呢?哎呀,是我的血吗?该死的,明明是为拿到这厮的血啊,怎么倒换成是我流血了…… 「你是笨蛋吗?用魔力的话,一瞬间便可把它们收拾了。」 身下人仍不愤地用双手推撞着他的胸膛。添密斯刹时又痛又气,心里默默念到「你这好家伙,你也够了吧?」,身体反而更是压向撞击的来源。 「……你若用了魔力,接下来我们就等死好了。」 「我才不像你们这么无能。」 唉呀,其实这家伙真是长得挺好看的,怎么总是没有好脸色的呢? 添密斯默默看着那被汗水沾湿的额头皱褶,一边放轻了声音道:「这群都是年青的幼猪,你若灭了它们,它们的父母可是会循魔导残馀的光芒找到我们的。」 「那有甚么难的?到时候我再……」 啊,生气时还会泛紫…… 「嗨,芬提大人。」添密斯看着那双随着情绪起伏变幻出好看颜色的眼睛,不自觉地微笑道。「谁都是你的敌人吗?」 3 冷静下来后,添密斯不得不承认自己问了个儍问题。 不说别的,单凭自己出身雅各家,便已是芬提·尚最大的敌人。想想看,与你竞逐王权的敌手吐出这样的问题,不是假仁假义,便是儍得可爱了。 ……那自己不就真的成为他口中的可笑之人吗? 「唉。」思虑及此,添密斯情不自禁抚摸自己的肋骨。 「怎么了?我的大人,奈不住伤口痛的话就回去啊。」军医摇了摇笔,一边无所谓地瞄向坐在床上的长官。「反正勉强也可以算是重伤,回去也不会丢脸的。」 不会丢脸才怪,被猪踩得要「荣誉负伤」……哈哈哈哈,也未免太搞笑了吧?添密斯沉下了脸,深痛恶绝地看去那个不像话的军医。虽然严格来说,这身伤也不单是猪踢出来的…… 「要你管!」添密斯狠狠喷出一句,接而,又哀怨地小声呢喃着。「唉,怎么就不是女人呢?」 没错,背上那道伤痕的确是为挡猪蹄而造成的,不过令他断了两根肋骨,外加腹部大面积瘀伤的,可就另有其人。一切都怪芬提·尚不是平日那种娇小可爱、浑身香气的女人,而是个气宇轩昂的男子汉。别看此人体态修长,却非柔弱可欺,那几下「嗔怪式」的捶打,不仅没有促进二人的感情,反而令他遍体鳞伤。更别再说其后自己抵不住痛楚,昏了过去的事实了。这下子别人要看不起雅因家,可就有根有据了。 添密斯不禁再叹一声:「唉。」 「伤口痛?」 啊啊,那个死军医,还想笑到甚么时候?添密斯心念一起,回神正想要骂。不料等他抬起了眼,那一声便凝结成虚无了。 「既然看完了诊,那属下便告退了。」军医是个晓眼色的,也不等添密斯批准,马上便烟似的溜了。 掀开帐幕门挡的那个人因而便走了进来,默默无语地站在一角。 添密斯被那双银眼睛看得尴尬,不禁先认了怂,匆忙挺起身来,拍拍身旁的简便摺椅边道:「芬提大人,你怎么来了,快坐!」 芬提出奇地没提出异议,可当人一坐下来,添密斯不禁便后悔了。 这也不怪他。无论是谁身旁有这个惜字如金、目光如冰的人凑近,也是会后悔的。 「啊,芬提大人看来一切安好。那就好了。」可怜添密斯就是个耐不住沉默的,偏要没话找话。这么说起来,芬提的确被他保护得很不错,在群猪蹄下毫发无损,仅是脸蛋沾了点灰而已。 这个问题本是随心而发,但芬提听了马上眉头一紧,目光转而钻研起地板来:「我不是来感谢你的。」 「啊……也不是这个意思啦。」添密斯双手握着被单,也不知该怎样把话圆了,一时间心里更着急。 ……你倒说说看你是来干的吧! 坐着坐着,即使是芬提也有点不好意思了,悻悻然又把问题翻来倒去的问:「你伤口不痛吗?」 「啊……」既然能痛昏过去,当然是很痛啦。不过若是承认了,说不定对方又误以为是要他感恩戴德。所以添密斯沾量了字眼,体贴地道:「现在也不是很痛了。」 「你的部下说,帐幕被山猪踩坏了不少。」 原来是这样啊……咦?怎么会接上这样没头没脑的话的? 「你的部下也说,你伤势挺重的,不躺个两三天,怕是好不了。」 所以? 「他说既然这样,要请我们两位先凑合住到一块,顺便……」话说到这里,芬提似乎迟疑了一下。「我也可以照顾你。」 甚么? 添密斯两眼瞪了瞪,几乎没吓得两腿一伸,就这样去了。 4 当然,如果这样就能死去,人生实在是太幸福了。 可是添密斯从来谈不上是个幸运的人,于是今夜便只能绷紧神经,侧卧在行军床上, 胆战心惊地数着绵羊。距离他三寸的位置,另一张并排的红帆布床上,便躺着芬提·尚。意识到这一点的添密斯更是连颈都不敢扭一下,硬生生的绷得肩膊酸痛。 与其说芬提是在照顾他,无宁视作「观察」更为合适。即使是乌灯黑火的现在,那丝尖锐的银光依旧毫无退减,一寸一缕的掠过他背部的轮廓。 ……那个可恶的荣恩,我有得罪过你吗? 添密斯一边回忆着所有他知道的诅咒方式,一边铁了心要装睡到天明。可好巧不巧,刹时鼻子发痒,心里平白道了一声糟糕,却是再煞不住了:「乞嗤!」 「还没有睡?」芬提沉吟半响,接而却传出翻身下床的声音。添密斯只感到一阵寒气逼近,被迫睁开眼后便见到那张阴森的脸。 「很痛吧。都出汗了。」 伴随肯定的声音扫到额上的,是一抹微温的布巾。正想着这家伙哪有空弄来热水时,心里却已了然,那必定是魔法的力量。果然细瞧之下,黑暗中已生出淡蓝的萤光。芬提显然很关心他,赶紧又问:「真的不用我来治疗?一下就好了。」 情势所逼下,添密斯也说不出口那只是被吓出来的冷汗,只好吱唔道:「万物生长自有规则,反正我们又不赶路的,也不好损耗你的魔力。哈哈,我皮粗肉厚,很快就好了。」 「你是不想依靠魔导之力到这个地步吗?」 「嗯,如果别有他途的话,自然就不用啦。」添密斯顺口应道,随即却警觉起来。啊,那声音好像听来有点恼怒…… 「你才是把所有东西都当作是你的敌人吧。」 黑暗中,布条甩向空中的声音清脆俐落。添密斯伸手按住被扫起的发荫,细思之下,才发现那是自己曾问过的问题。值得那么在意吗?添密斯心里一沉,脸上再也挂不住笑容,语气不善的便道:「最少我是你的敌人吧?啊,那群山猪也是。对了,只要不是拜倒在圣殿阶下,诚惶诚恐地哀求你的,都是不应该久留在世上的存在吧?」 「我是问你为甚么这样说!」 「你所看到敌意,都是映照你自己的镜子。若不是你先武装起来,别人怎会一看到你,就要处处提防?」添密斯说得兴起,不禁跳下了床,盯着那个冥顽不灵的脑袋开骂。「那群山猪也是,它们明明只是路过,装胸作势吓走便好了,你非要灭了它们!难道圣殿只教会你如何积累仇恨吗?」 不过说到吵架,芬提也是驾轻就熟的:「哼,别说甚么漂亮话,你不就因为它们受伤了吗!」 「只是为了不受伤便把对方赶尽杀绝,就真的不会受到伤害了吗?」添密斯扯大了嗓子,便连腹腔都痛起来。「哦,我懂了。就是因为有这种想法才能把魔导墙筑起来的吧?的确,很弱小的时候只能这样保护自己,不过圣殿的家伙难道认为自己弱得不成吗?」 「添密斯大人,你的愚蠢真是令我大开眼界。」芬提冷笑一声,即使在昏暗中看不清楚他的神情, 也知道那张端正的脸上必然已露出鄙夷的笑容。「你以为没有魔导墙,百姓还能安心地活在莱亚?」 「“人类只该和精灵交流,其他的种族都是愚笨、残酷、粗暴的下等生物。”就是这种歧见隔绝了我们交流的可能。就说兽人族吧,若不是某些人不择手段地在别人的栖息地上殖民,今日两族的关系怎会势成水火?」 「嘿,所以你是说,我们应该紧守你绝妙的“和平”主义,任由旁人鱼肉。」 添密斯真是气得心脏也疼:「我是说你怎么就不好好学习一下可以怎样释出善意!」 吧唧。 好像,有甚么不该有的触感在脸上弹了一下。 一意识到那双唇是属于谁的,添密斯便顿时像中了石怪的咒术一样,再也动弹不得。 「好了,添密斯大人,我已经释出善意了。」芬提似乎还悠闲地抹了抹嘴巴,淡然笑道。「你又会怎么办呢?」 其之三:沼泽之子 1 添密斯非常想要一张沙发。 他想要一张椅背高挺,坐垫饱满柔软,椅柄微微往内弯曲,仿佛在温柔地包裹着他的沙发椅。最好还有一杯香醇的咖啡、几块可口的曲奇饼、一本值得细阅的书。他需要一个安全、可以放松身心的环境,若是能有个香喷喷的佳人相伴,便更是再好不过…… 「主事大人!」 可惜的是,他尚在艰苦的军旅途中;更使人遗憾的是,热衷于打破他狂想的人还真不少。 「主事大人。」荣恩正在坏笑着。看到这样的表情,即使对方脸上还缠着纱布,添密斯还是想一记打垮他的鼻梁。「你和圣殿大人的“初夜”过得还不错吧?」 「哈哈,我的好荣恩。」虽然是在假笑,但添密斯的腹腔还是隐隐作痛。「凭甚么你会认为,芬提·尚大人与我会合得来呢?」 似乎是观察到形势不妙,荣恩脸色稍变,说话也特意变得结巴了:「啊、啊,我的好大人,属下可不是、不是在恶整你啊。只是你也知道,你们的身份那么高,地位那么尊崇,军中优良的帐子又被山猪踏得只剩下那么一个,属下是在没办法之下,才有这样的安排啊!」 「哦,是吧?」只是这么一出声色并茂的戏,添密斯并不怎样捧场,随便懒洋洋地应了一声,瞬即又陷入迷思当中。 说起他和芬提·尚的「初夜」,还真是有点不堪回首: 「怎么样,我待你还真不错吧?」 黑暗中,芬提的声音变得份外柔和。即使是身经百战,与无数美女温存过不知多少遍的添密斯听了,还是会觉得骨头酥麻。更别说那声音的主人,还刚亲了自己…… 「嗯?你就没甚么表示吗?」 而且那修长的手指还一直顺着他的手背,一路或弹或点的爬上了他的肩膀。 「啊……」 添密斯不禁浑身一抖,强打精神,却只能两眼定定地凝视着那个人在黑暗中的若隐若现的轮廓。 简直就像是被蛇盯上了的老鼠一样。 「瞧你刚才说得那么义正词严的,原来全是假话吗?」那声音顺溜的滑进耳道,听起来又是可怜,又是哀求。 而添密斯的脑子却慌乱得只能默想着一句话:那只是晚安吻,只是个晚安吻…… 然后,馀力亦仅足以说一句:「晚、晚安了,芬提大人!」 接而便连爬带滚的赶紧贴回自己的床上,紧紧用被子包裹着手脚头颅。落荒而逃,那是添密斯能为自己想到的,最体面的形容词了。芬提·尚见状肯定是乐坏了,以至于今早看见自己时,嘴角还是带笑。 实在是糟透了。 怎么自己就显得如此没种呢? 添密斯苦恼地搔着头,一头蓬松的棕发显得更是乱了。 不过,他的属下还是如常的不体贴:「别说这个了,主事大人。说起昨天的骚动,我觉得还是事有蹊跷。虽说是临近国境边沿,不过到底还是魔导源流经的地方,照理说山猪不会接近才对。果然,今早找地图士一查,还真是有点古怪!」 荣恩说罢便展开了羊皮地图,蹲在他身前道:「山猪是翻山过来的,而且都是幼猪。按照常理,山猪移动时都应由长老带头才对,如今却让幼少的先跑,看来是在逃亡。」 添密斯一听,也收敛心神,伸手便往地图上一点:「安顿丝山脉的西北面都有甚么?」 「嗯,让我来看看。应该是罗刹古林、兰索湖,还有一大片沼泽……霍斯王的首将君士·雅罗兰大人,还曾经在附近修筑过城堡和战壕。」荣恩说着,刹时双目圆张,倒显得一脸亢奋。「主事大人,莫非是……」 「是龙。」 一个不速之客突然插嘴。添密斯抬头看向自帐蓬门口透来的一片光,只见此帐的另一个主人已经回来了。 芬提·尚边说边走回自己位置,拿起配剑,又把斗篷往肩上一披,一副整装待发的模样:「把地图给我,我要去看一下。」 「慢着,我也要去!」添密斯闻声也马上掀被跳了下床。 如果真的是龙,那事情可就大条了。虽然照理说,龙不会随意靠近人类聚居之所,且因它与魔导同源,素来是不怎进食的。但如今竟然走得离国境如斯近,并为了猎食而去攻击不好惹的山猪群,可想而知它是一条多么凶狠,又好血腥的恶龙。如果它想要袭击人类的话,单靠魔导墙是挡不住的。 添密斯护国心切,二话不说,也飞奔去穿他的战甲。没想到芬提却刹时出手一挡,柔声道:「添密斯大人,你跟去可不好吧?」 「啊?你说甚么的!」 然后那声音又亲昵地凑近了他的耳朵:「可别忘了,你有伤在身。」 添密斯眉毛一扬,瞪眼道:「那又有甚么打紧的。」 「话可不是这样说啊。」芬提扯起嘴角一笑,一边用着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到的音量细语道。「说来我必须要向你道歉,虽然世间对你的风评不佳,但是看到昨夜那个娇羞如处子的添密斯大人,我便知道你骨子里是十分纯洁的。 「恶龙甚么的,最喜欢羞辱处子了。」芬提目光一敛,声音更是温柔了。「我又怎可以让可爱的添密斯大人受辱呢?」 2 绝对是被小看了。 添密斯素知自已资质平庸,才学浅薄,平常亦惯于被人称作蠢材。若是你贬损他智慧有限,他说不定还能微微笑着说一声受教了。但说起风流韵事、欢场经历,那事关身为男子汉的自尊,绝对是半分不能让的! 所以……这就是他现在为何身缠绷带,也要披甲上马的理由。 虽然他也不知道,上不上阵和是否处子之间有何确实联系。不过既然都是牵扯到精力的事,便是为了一口气,也该当仁不让吧。 「添密斯大人,你真的没甚么吧?」荣恩因要留在驻扎地中指点一切,是以这次并没有跟来,而是派了个和他一样德性的勤务兵随行。 添密斯一看到那个小兵战战兢兢、亦步亦随的模样,心里就烦。若是旁人看到他身边人也以一副捧着易碎瓷器的态度侍奉着,指不定更会坐实他「弱不禁风」的名声。 果然,芬提·尚马上便策马上前,装模作样的弯腰对小兵道:「你放心,我一定要把你家大人“保护周全”的。」 说罢,那双细长眼睛又流露出捉狭的笑意。哼,到底是谁说他像龙,瞧那双目,分明就是头狐狸嘛。 「哪里的话,只要芬提大人这回拳头收敛一点,不要再误中副车,此身自然就安秦了。」缠在腰间的木板正微微颤动,添密斯带笑便捉紧了繮绳。 「哦?添密斯大人是在向我求饶吗?」芬提闻声更是乐了,轻踢马腹凑近过来,竟是一副要与他并驾齐驱的模样。 「便是圣殿中人,也是会上战场的吧?在下深知阁下法力高强,只是想提醒你出手要分轻重,以免日后害我国无谓地损兵折将而已。」添密斯却是个不甩人的,脸往左一摆,竟是不再看芬提了。 只是芬提逗他已逗出瘾头,哪里而就此罢休:「添密斯大人说得好。你若是不提,我也不知原来我国军士都如大人般,像朵百合花一样娇嫩。你放心,日后在下自会小心呵护的。」 呸。 添密斯暗骂一声。想不到素来自恃清高的人耍起无赖来,也像个市井之徒一样讨厌。只恨他们这次出来带的人不多,连同芬提在内,不过一行五人而已。不然圣殿的这位如此当众撕破脸皮,不知道会有多少人的下巴要挂不住了。 可恨啊。添密斯恨得牙痒痒的,又无计可施,只好放目看向远处的风光消愁。说起来,别看在地图上不过是一条小小的虚线,确实走起来,竟然走了他们整整一天。沿路的风光更是无聊,几乎只有焦树烂木,一无可看,间中或有几尊奇型怪状的巨石立在路旁点缀风景而已。 马下的几个小兵摇头摆脑的走着,一路猛打喷嚏,终于有个忍不住,喃喃抱怨道:「怎么这路越走越臭的?乞……乞嚏!」 添密斯凝视着远方的一堆乱石,的确,空气中是有一股硫磺味儿。 「芬提大人,是不是……」既然如此,也就顾不上冷战了。 芬提也是个知机的,见状马上摆出魔导仪,扫了一眼便道:「啊啊,看来已经很接近了。」 他们只有五个人,若是对上了龙,自然是打不过的。再看沿途被糟蹋的风光,便知道这家伙是个火气大的,若不留神,只怕他们会全军覆没。只是看到芬提那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添密斯便说不出「此行只是查探是否有龙。既然已确定龙在了,现在应该回去找救兵才是。」这种没种的话了。 「我先到前面看看!」果然芬提生来便是要与他作对的。添密斯回过神来,只见那身影轻飘飘的便飞了出去,要捉都捉不住了。 「等等!」 情势如此,添密斯自然也不好示弱,一夹马腹,掉下身后几个苦苦追赶的下属便奔了出去。这般放马而去时候,只见前方那堆乱石迎风越放越大,仔细一看,竟是一座废堡。同时,空气中的腐臭气息更是浓烈。添密斯皱眉朝天看看,只见旁边的枯树丫上挂着不少山猪的残肢腐肉,看来他们确实踏足龙的栖息地了。 「芬提大人,我们……」 正想劝人赶紧掉头回马时,添密斯却看到那个银色的身影早已翻身下马,拔剑直奔进废堡当中。 「不会吧?」他一边惊讶芬提何以如斯神勇,一边也不敢怠慢,忍着痛跳了下马,随着印在泥泞中的脚印便直奔过去。 惹怒了龙可不是好玩的。 添密斯暗自在心里抱怨着,两眼却快速搜索着残石中那个纤瘦的身影。回去定要好好教育一下这位圣殿出来的大人,便是急于立功,也不该置性命于不顾吧。况且,龙已不像过去受圣殿尊崇的那时候般温文尔雅和讲道理了,最近的目击报告都指出,龙经常会无缘无故的袭击商旅途人。对人类来说,已然是「恶」的生物。 添密斯边跑边像个老妈子般碎碎念着,好不容易翻过了一块拦路的巨石,便看到那个站在憩睡的龙前的身影。 「芬、芬提大人!」他心里一急,赶紧压低了声线,尽其所能的想要召回那正身陷险境的人。 芬提却耳聋了似的,只见他绷紧了那张俊俏脸皮,走钢线般一步接一步慢慢走近了龙,几乎到了触手可及的地步。 添密斯心地再坏,也不容自己眼睁睁看着别人送死。当下便三步拼作两步,气冲冲的奔了过去,拦腰一抱便把人抢了回来:「你想要干甚么啊?芬提大人,还不快跑?」 「别坏我的事,添密斯!」 没料到芬提却一反常态,极其粗鲁地甩出一个魔法阵,转瞬便把添密斯给打到身后的石丛里去。添密斯还来不及叫一声痛,便被不远处一股恶臭难当的鼻息喷了一身:「咕噜,是哪里来的人类的臭味?」 说甚么臭味的?你才是最臭的那一个吧! 添密斯眨眨眼,睫毛抖下了眼睑上的灰,蒙胧间只见一个巨大的身影正在石台上爬起。看着那怒张的双翼,蜥蝪般呕心的指爪,满身泛起冷光的鳞片,以及如蛇信般吞吐不断的鲜红舌头,添密斯便知道,事情大条了。 「你就是那头住在沼泽的龙吗?看来也不如传言所说般,与天地同寿又法力无边。」 而在这个时候还有胆量去挑衅心情明显不爽的龙的家伙,显然便只有不知天高地厚的芬提大人了。 别再乱说话了!添密斯急得直跺脚,刹时又感到,事情似乎有点不寻常。说起来,龙是会说话的吗? 而这时那头身圆肉厚的恶龙却已眯了眼道:「原来还有个靠依附人类存活的小家伙在?看来今天不给你们一些教训,老子这一觉是再也睡不好了!」 3 「龙大哥,我们可不是有心打扰你的!」 添密斯一惊。果然嘴巴臭的家伙,火气也大,他们根本还没干甚么,它便已疯成这地步,只怕是不宜久留了:「我们马上就走,还请息怒啊!」 添密斯嘻嘻的赔笑着,单手按着胸口欠欠身,扬开披风便对龙施了个大礼。那文质彬彬模样若是放到社交场上去,只怕又会迷死不少淑女。 不过嘛,风头过盛,还是会有人看不顺眼的:「笨蛋!这家伙可不图你这个!」 那声音添密斯听了便不舒服,扬扬眉目便喝了回去:「你懂甚么,正所谓礼多……哗!」 刹时一截龙尾,便已打落在他身旁的鹅蛋石地上,添密斯眼睛一眯,幸好身体早已先于脑袋而动,不然只怕此时已成了雅因牌肉酱。那恶龙看打不到他,倒不在意,那四脚蛇似的尾巴顺溜溜的收了回来,嚣张地便在空中舞动:「人类的声音……老子听了就烦!」 接而一股热气,随即和口臭迎脸袭来。添密斯正抬手要挡,匆忙间却睹见凶猛的火焰已在指鏠间溜了出来。继肉酱以后,便是炭烧了吗?添密斯无所谓的想着,赶紧便翻身滚到身侧的巨石后头。 就在一瞬间,一个巨大的魔法阵也同时在他头上发动,把那烈焰尽数挡了回去。未等添密斯道一声谢,芬提便煞是威风的降临到巨石上头:「沼泽的巨龙啊,你毋需白费气力。这次我来,只是想问你一个问题。」 「呵呵呵,问我问题?可以啊。」巨龙露出獠牙,便是笑着,那模样也甚是可怖狰狞。「你把那个人类的首级献给我,我便甚么都可回答你!上位的大人物!」 哎呀呀,怎么总是找我晦气的?明明先闯进来的都不是我!添密斯自叹倒霉,边抹着脸上的灰边抬头一看,在刹那间却目击芬提眼角扫视而下的馀光。 喂喂,你不会认为这是可以考虑的交易吧? 添密斯盯着站在顶上那人,不觉吞了一抹口水。 「人自然是应该死的……」芬提边欣赏着底下的风景,边故意慢慢地吐出一字一词。那神情就像猫逗弄猎物一般,既天真又残忍。 不会吧?添密斯不由得把肩膀更往巨石底下缩去。 「可却不能是因为你!」适时芬提大喝一声,几千几万道魔导之箭便如洪流般直往前方奔去。 添密斯只感到土地刹时在那雷渆之声中晃了一晃,再抬起头来时,却见到废堡经已缺了一角,而芬提正凭魔导之力气定神闲地在空中飘着。怎么想,这里都没有平凡人类插手的馀地吧?偏偏添密斯却是个学不乖的,一手摸在机甲枪上,半弯下身已摆出备战姿态。 在前方扬起的尘灰中,一个巨大的黑影仍旧微风不动。那如蝙蝠的双翼扬起,扇开了混沌的空气,再次现出那张丑陋的脸:「哈哈哈,老子有好几百年没感受过如此澎湃的魔导力了!果然这就是对人类摇尾乞怜的好处吗?不是你们这些可耻的小偷霸占魔导源,害老子和同胞无法更新灵力,这些年来还用得着饿肚子……」 嗯?它是说,袭击山猪是因为饿吗? 「魔导之力本如日月照耀众生,是你自身不洁,才无法运用自如吧?」芬提一听,马上义正词严的驳斥。 恶龙却像是听到甚么好笑的话一般,一张脸更是笑得扭曲:「话不是这么说吧?上位的大人!难道你真的认为,魔导之力丰厚得能供你们终年终月筑起厚厚的护墙吗?人类是为甚么要不断开采新的魔导源,你也是心知肚明的吧!」 芬提的眉毛皱得更紧了:「的确魔导源使用久了,是会有能量不足的情况。但只要休养生息……」 龙闻声嘿嘿的笑着,正以为是能放松下来讲道理的时候,刹时那双龙目却焕发精光,张嘴便吼出一阵烈焰来:「枯竭了便是枯竭了,绝对是不可挽回的!」 「甚么?」 添密斯只感到浑身一震,一时二目发盲,在一片强光中不辨东西。只听到一阵土崩瓦解之声自身旁隆隆响起,脚下亦忽地一空,眼看就要朝无止尽的深渊掉下去! 「哗啊啊啊啊!」添密斯到底是个凡人,少不免会为眼前未知的恐惧大呼小叫,双手亦只能凭本能使劲乱抓,想要捉紧在崩解的地板上任何可以保命的东西。 不会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完了吧? 添密斯牢牢握着手中的机甲枪,在生死之时,脑袋便更是放空。如果死了的话,绿宝一定会很伤心吧?不,如果是为了甚么目的而燃烧生命的话,倒也没甚么好遗憾,可像这样因为替人家擦屁股而死也就太寃了吧? 「你给我回去!」 就在此时,有甚么修长而巨大的物体从他身旁擦过。添密斯正想着,又是龙的尾巴吗?人便已被那轻柔得来又不失劲度的力量给扇到空中。 在青空下,添密斯只见底下那团灰蒙蒙的沙尘暴中有个如蛇般的身影滑过,接而便在一片怒哮和地陷的震荡中,与肥大的巨龙同时消失不见。 那是芬提的新魔法吗?添密斯蒙胧地着,马上便被风吹到废堡外沿,在魔法阵的保护下轻松地下了地。 他的脚掌一碰到地面,魔法阵马上便如泡沫般爆开。芬提果然遵守承诺,要让他毫发无损的回去。 「大人!你没甚么吧?大人!」这时,那几个嘈吵的家伙终于赶到了。 他们远远见到呆立在荒漠中的主人,马上便如获至宝般奔了过来,快手快脚地确认他没有少条肩膀没了腿后,便忠心地护在他身后推挤着:「快跑啊!大人,不可以再留在这里了,赶紧回去吧!」 添密斯却是微风不动,双耳内隆隆响着的还是方才沙土流逝的巨响:「回去?」 「回去找救兵啊!」 小兵瞧见添密斯的脸色,心道长官不会是吓傻了吧?马上抱在怀中的手臂便被轻巧地甩开,长官还是凝望着远方,脸上没甚么表情:「你们回去吧。叫荣恩调动大炮过来。」 「长官?」 「回去找救兵啊!」添密斯说罢却是头也不回,拔脚便重新往那一层迷雾奔去。 可恶的芬提!以为会魔法就很了不起吗?怎能让你一个人出尽风头! 4 他的头也疼、腿也疼、小腹也一抽一抽的疼着,心脏更是痛得就要裂开。 添密斯心里也清楚,这样回去,确实是有勇无谋。若从利益出发,就更是说不过去。不论芬提·尚有没有天图家的血统,他到底是由尚家养大的,他日若有机会登位,说不定尚家就会借机铲除他们多年的仇敌,那个在他们心目中十恶不赦的雅因家。 再怎么想,任由芬提·尚自生自灭不就是最好的选择了吗?既不会弄脏自己的手,又能撇清关系…… 添密斯边跑,边握紧了拳头。他所以会被人当作是儍瓜,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咳咳,是这里吗?」 在飞扬的尘土中,方才城堡的遗迹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空洞,崩解的山石累累往下坠去,直到那个深不见底的地方。看来这个洞在城堡修建之初时便已存在的了,添密斯不禁吞了一抹口水,鼓起勇气伸手抓紧了往洞底下垂的树根,踮脚便半坐半滑的走了下去。 虽说是走,不过事实上他是先滑过了碎石堆成的沙丘,又半跌半撞的奔进了积水的深潭。「哗!」添密斯在疏乱中不小心喝了几口水,立即吓得神经绷紧,竖起寒毛便赶紧游回岸边的岩层。 与方才轰隆轰隆的吵耳巨响相异,洞内十分幽静,而且异常潮湿。添密斯摸索着岩壁,弯腰避开了条条自洞顶下垂的岩柱,又是小心,又好奇地深索着前路。 真的是掉了下来吗? 冰冷的潭水一层接一层地从身上渗出来,添密斯拨开被水黏成一团的发荫,心里不免如皮肤上冒出的疙瘩一样泛起了不祥的预感。与那么巨大的龙搏斗,然后那个曾发生激战的战场,过后却重归死寂……当中意味着甚么,其实并不是那么难以推敲。 「难道是两败俱伤,他不会已经……?」意识到自己说了甚么,添密斯赶紧用手掌把不吉的话给堵了回去。虽然是迷信,但是在此不明朗的形势下,丧气话还是少说一点比较好。 到底到哪里去了呢? 那么大的一头龙和大活人没可能凭空消失吧?添密斯用机甲枪敲着岩壁,尽量弄出点声响来。难道说那小子的魔法已经高阶到能操控时间和空间了吗?可他明明记得,时空魔法只存在于理论中,即使是法力高强的精灵也无法成功在现实里应用啊! 「呜啊呜咽……」 突然,有甚么怪异的声音自不远响起。既似咆哮,又似呻吟,然后水花激荡之声此起彼伏。添密斯赶紧拿稳了枪,快步在湿滑的岩石上奔跑。声音那么痛苦,是受了重伤吗?他正那么想着,猝然便被一阵硫磺味道震慑。 眼前的景象相当难以想像,积水形成的湖中正泛起层层涟漪,刚刚与他交恶的巨龙正在湖心载浮载沉的挣扎着。仔细一看,巨龙身上好像还缠着细长的事物,那东西像蛇一样一圈接一圈的在猎物身上缓缓爬动,随着呼吸起伏的鳞片显示它也是个活物。 它是要把龙给缠死啊! 添密斯正这么想着,那东西的真身便在水波下现了形。只见一个顶着鹿角的头颅在水中央徐徐冒起,马般修长的脸上长着浑圆的双目,一副利齿连同鹰爪般锋利的指爪正牢牢陷进恶龙的颈项中。鲜血的颜色缓慢地在水中散开,龙仍死命地拨动双翼,嘴巴间中亦有一两丝火光冒出来。但显然,缠在身上的东西并不会就此放过它,只见那束缚越收越紧,两根在嘴巴旁冒出的长须亦在空中甩着水珠,遍体的银鳞更随着水波荡开一阵斑驳的白光。 添密斯觉得自已待了好长的时间,实质上他只是把在一瞬间内发生的事观察得太过透彻。下一秒,他整个人便已被龙的哮叫声给震到岩壁上,拿着枪的手指不禁亦在同时扣紧了板机。 「砰!」 子弹击落了岩顶几块碎石,亦教正和龙生死交缠的那东西分了神。一瞧见添密斯的身影,那巨大的双瞳便猝然收缩,一时间连指爪都不俐落了,就这样绷紧在那头。 「啊呜呜!」 「呜呜呜呜呜咬!」 如此良机,它底下那头恶龙又怎会错失?只见那满是破洞的双翼猛地一伸,整头巨龙便在水中跃起,死命把缠在身上的东西往往岩顶撞去! 不会吧? 未等添密斯反应过来,被两头怪物冲破的岩顶便落下了成千上百的石头,害他只顾得上闪避,一时间倒没空去看大战的结果了。巨石落在湖心中,激起的水花如雨般落下,淋得眼前一片蒙胧,只听到有甚么东西正拚命振翅而飞的声音。 「疯小子,老子不跟你们玩了!」 伴随那幸幸然的声音离去的,还有一个在空中摇摇晃晃的黑影。添密斯看着巨龙自新撞出来的洞口飞离,浑身顿时脱力,不觉竟跌坐在潭水里头。 ……结束了吗? 添密斯眨眨眼。如此一来,还留在洞中的不就只有我和那个不明生物吗? 他想着不觉抬起了枪,谨慎地扫视着湖面。只见阳光下的湖水变得更为湛蓝清澈,除了水面上荡漾的几个巨型的圆弧,其馀的一切就像说谎似的全被湖水吞没,在深沉的蓝色中彷佛从未存在过似的。 那么巨大的东西,也可以一下子消失不见吗? 添密斯心里狐疑,站起来便沿着湖边转圈。果然方才的骚动不能说是对他全无影响,至少本来用作撤退的要道,已被大战中掉落的石头牢牢堵死了。此时添密斯就像被困在并底当中,叫天不应叫地不闻。 真是有够呛的。他搔搔头,踢着岩面的碎石,边走边评估着自己会被发现的时间。以属下被吓得两蹄发软的情况来看,一天的路他们应该要走两天,量荣思反应再快,最少也要三天后才能找到自己吧?更别说这次带来的家伙又是个口齿不清,若是等他解释起来,只怕要更久了…… 「唉。」只愿到时候,自己别变成尸体就好了。添密斯呆呆地凝视着湖面,在一瞬间,却被甚么东西吸引了注意。 那是个人影吧! 在湖的深处,一个人影正徐徐浮了上来。瞧那头长长的银发,不是那个可恶的芬提又会是谁?添密斯见状赶紧跳进水中,以超人的意志力驱使疲累的四肢拨动,慌忙把人给抢救回来。 等到他们终于上水时,添密斯只感到整颗心脏就要在激烈的跳动爆掉。而肇事者芬提,竟然还闭着双目一脸舒服地躺在旁边,真是教人看了就气……啊,不,应该是呛到水了吧?哎呀呀,得赶紧让他清醒过来才对! 一念及此,添密斯顿时被自己的焦躁弄得手忙脚乱,一下子也不管甚么礼仪了,胸贴背的抬手圈住了芬提,接而便使劲挤压着对方的腹部,好使他把呛进胸肺的积水给吐出来。 「咳,咳……」 更教人怨恨的是,即使在这等危急关头,贵公子芬提仍旧不失优雅。只见他垂着长长的睫毛,嘴唇在添密斯的拷问中湿润地松开,咳了两声便把水给吐掉了。 「喂,你醒醒啊!」 添密斯粗暴地拍打着那张俊脸,对方却没甚么反应。是太累了吗?添密斯有点无奈地看着怀抱中的那个人。不过既然已经吐掉了水,想必也不会有甚么大问题。 他得出一个不负责任的结论,手脚却没就此放松下来,反而鼓足力气把人给拖到洞穴里头比较乾爽的地方,过后又掏出了怀中的油纸包:「没想到,这次还真是被罗嗦的绿宝说中了。」 你既然不会用甚么魔法,就好好给我把求生工具带稳了!记着,要用油纸,要用油纸包好…… 「是,是。」添密斯向脑内的狂想点点头,一边用刀割下了几根和乱石一同掉到洞内的树枝,蹲在一角便打起火来。 此地虽然说有阳光,但是在浑身里里外外都湿透的情况下,这种阴冷还真是难熬极了。添密斯在火光中磨擦着手掌,目光不由得放向乖乖躺在身旁的人。 算了,反正吃亏也不是这一两天了。 「喂,要躺好啊。」添密斯边说着无用的忠告,边把人重新接入怀内。即使是高傲的芬提大人,一感知到身边温暖的存在,也不由得凑了上来,而且越靠越是往添密斯的胸前钻去。 说起来,第一次见到这家伙时,他也正趴在淑女的胸前啊……真是的,有那么喜欢胸部吗? 出乎意料地,是个爱撒娇的家伙啊。添密斯有点无奈地摸着芬提的头,无事可干下,只得再仔细观察一下怀中人还有没有其他损伤。不过这个命硬的家伙,除了手臂割了个大口子外,竟然再无其他外伤了。 「真是个混蛋……」添密斯忍住小腹上的疼痛小声诅咒起来, 一边便胡乱用手帕把芬提的伤口包裹好。 到底救兵甚么时候才来啊? 百无聊赖的添密斯紧紧抱住怀中的一点温度,脑仁被各种不好的想法折腾得发痛。最后还是会醒过来的吧?他垂眼看了看怀内沉默的对象,骤然却捕捉到那双缓缓吐着气的、苍白无色的嘴唇。添密斯刹时一慌,赶紧把油纸包中的草烟抓过来点燃,就此把嘴内那丝寂寞的空气燃烧殆尽。 其之四:非人的厄运 1 芬提是被一股烟臭臭醒的。 那烟味自然不如他常嗅到的檀香芬芳,相反,烟气里布满了又廉价、又庸俗的味道,薰得他再也闭不住眼,张嘴就想骂人。 因为这样,他就醒了。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那根恼人的草烟,然后便是斜斜叼着烟的嘴唇,以及冒起了须根的下巴。注意到他的怒视,那双绿眼珠子便转了过来,也是歪歪斜斜的看人:「终于醒了?睡得我手都麻了!」 「咳。」芬提想要说话,张嘴才发现双唇都乾得掉皮,喉咙也是火烧的一样灼痛,更别说要凭一己之力逃离这可恶的场所了。 「渴了吧?喝啊。」添密斯仍旧牢牢抱着芬提,以过于随意的态度,把水壶递到他嘴边。 「嗯。」 芬提咕噜咕噜的喝了两口水,这才有了气力审视现况。身上厚重的盔甲早已被脱去,披风亦被晾在不远处的火堆上烤烘着,此时他只穿着一套极薄的里衣,浑身上下被一堆树叶包围,看来是添密斯为了保暖特意堆的,虽然在叶堆中仍感湿冷,可亦不失暖意。 我到底昏了多久?芬提喝罢了水,又把头枕回原来的位置,忐忑不安地思索着这个问题。 「嘿。又要睡了吗?」添密斯却显然不是个知心人,这时竟然无视他的苦恼,哈哈的大笑起来。「天啊,我练这身胸肌可不是为了让你用来睡觉的!」 「谁要睡你啊!」 芬提怒哮一声,可因体力不济,威力亦大不如前。添密斯显然把他当作小病猫来逗弄,半点也不在意对方露出的利齿,目中无人地把手背贴到他额前便道:「不是还在发烧吗?要睡便睡吧,我可是很大方的。」 「……要你管。」 再和这混帐计较,显然对自己不利。所谓眼不见为净,芬提勉强静下心来,赌气便又紧闭两眼,专心地感受着身体的状况。正如添密斯所言,自己是在发烧,不过更为要命的,是小腹内的灵力经已荡然无存。果然,在远离魔导源的情况下,这样做是太勉强了。不,慢着…… 「沼泽那头龙呢?跑哪里去了?」芬提确实心急,不禁从添密斯怀中弹了起来。 添密斯瞧见他这副模样,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把烟夹在手中弹了弹,便无所谓的道:「我怎么知道,不就飞走了吗?与其关心这个,不如圣殿大人你用用魔力,把我们从这个该死的洞里弄出去才好。」 「我问它的问题,它还没有回答啊。」芬提定睛看着空中皎洁的月亮,这才发现他们的确是走投头无路了,语气不由得流露了几分沮丧。 芬提心中有事,添密斯也不全然是个无忧无虑的儍瓜。 「真是个公子哥儿,你问它它就要回答你吗?说起来,那个和沼泽龙搏斗的东西,是你……」添密斯几乎想说「就是你吧?」,可话到唇边却又酌斟了字眼才说出口。「是你变的吧?」 「……」 看到芬提不说话,添密斯又打圆场道:「真是厉害的魔法,我可从未见过这样强大又漂亮的东西呢。」 其实那东西是甚么,添密斯在回想起昔日绿宝给自己上的历史课后,心里也有了个大概。传说,过去大陆上有两种龙,一种是添密斯所嫌恶的,双翼有如蝙蝠,肚满肠肥又有口臭的那种龙;另一种便是已绝迹逾百年,体长如蛇,遍体发光,没有翅膀仍能于天际遨翔的龙。如果硬要说芬提是龙之子的话,那便一定后者了。只是好好一活人,怎能在一瞬间变成如斯巨大的龙? 添密斯怀着满腹疑窦,一对眼睛被困惑染得更绿。 芬提凝视了他半响,转瞬间却又扭过了脸,语意不详地应了句:「你若试过远离同伴生活,便自然会明白。」 2 「我知道啊。」 就在同一瞬间,添密斯骤然被触动了。其实他也觉得,他们的关系远远未到能深入谈这种事的地步,只是嘴巴却不由自主地张了一张。许多年了,他从来没有跟人抱怨过,实际上绿宝他们也真的待他不俗,所以,应该没甚么好谈吧? 不过其实还是会寂寞的。 添密斯深吸了一口气,一阵迷雾随即涌入肺腔,用热气填补了孤寂的空间。该死的!他还是想谈那件事,而怀中那对银亮的眼睛也鼓励他这样做。因此添密斯便照办了:「我想你大概也有留意到,不论是在圣殿和皇室当中,头发金光灿灿的人是占绝大多数的吧?」 烟灰徐徐、被敲了下地,在潮湿的地面形成了一度弧线。添密斯舔舔唇,以一种迂回的方法去说他的故事。 「啊,因为那是魔力纯粹的证明……」芬提说着说着便紧闭了嘴。看来这位尊贵的大人已经意识到,魔力强大就代表着血统纯正这个简单的道理。 不论是天图、雅因还是尚家,都是沿袭同一血源的亲族。在古书的记载中,甚至会夸口说正因为他们得到神的喜爱,才会被施予一头金发。理论上来说,带有最强血统的人,不论与谁人婚配都应生下黄金之子才对。不过在他们家,情况就有点复杂了…… 「啊啊,不过你可别误会了!我可不是因为这种事,才在外头流落那么多年的。」意识到对方的目光,添密斯不禁故作轻松地拨动一头棕色的杂毛。「大家都很疼我的。」 只是为了不拖累到其他人,所以才会一直远离皇都,同时在军校学习其他足以报国的技能。添密斯在心中默念数遍,然后便肯定地说:「这是我自已选择的。」 芬提没有回应他,银色的眸子亦仅是默默凝视着人,但添密斯仍像受到鼓励一般,不禁越说越多:「说起来还是那对混蛋父母的错吧?混淆血统可是大大的禁忌啊!不过情之所至是没有办法的,怎么说也是年轻人嘛。哈哈,子女又不能选择父母的。」 「所以,你是人和精灵生的。」芬提淡淡说出了结论。 人和精灵,形貌相似,也能互相理解,而且彼此天生便有一种莫名的好感。可老天爷就是爱开玩笑,人和精灵结合,偏偏就是最大的禁忌。根据记载,因为结合而诞生的生命,更会是毁灭性的存在。 「啊,我觉得我是挺和气的了。」添密斯无所谓的笑了笑。「不过,说会带来不幸,似乎亦不全然是迷信。你应该感觉到了吧?他们说,我对圣殿中人来说,是个不折不扣的威胁。」 刚开始时,长辈都是装作没甚么的,但最后无法否认的是,很多的事故都因自己而起。根据传说,他会不自觉地吸收别人的魔力,像个无底的黑洞一样贪婪地需索着,最终甚至会扯乾对方的生命之源,对使用魔力的人来说极度危险。不过,若是待在没有灵感的人身边,却是全然无害的。 添密斯叹了一口气,垂首望了望自己的掌心。虽然说是会吸收魔力,但到底都用到哪里去了?只吃不拉不是种浪费吗? 接而他又看到那张傲慢又可恶的脸,一时间不觉生出逗弄的心思:「害怕了吗?我可是会把你的魔力全部吸干的啊,所以你平常最好对我礼貌点。」 「原来这就是你被人称为“诅咒”的缘故。」芬提似乎全然不觉受到威胁,那修长的手指徐徐伸了上来,便爬上了添密斯糟糕的脸。「不过对于真正强大的人来说,那根本算不了甚么。」 对啊,所以他才会被寄养在精灵族中。因为精灵天生就像一个移动魔导源,不如人类般脆弱麻烦…… 啊,鼻子好像有点塞塞的。 因为衞生的缘故,添密斯强行转开了脸,然而那一行苦涩的感觉,还是不受控制地沿着脸颊爬了下来。为甚么突然会这么伤感呢?一定是因为又冷又饿的缘故吧?添密斯赶紧把泪全收到掌心当中,倔强地说:「先旨声明,我抱着你是因为你身体太冰了,可不是为了害你。」 「嗯,我知道。」 芬提毫不在乎的回应着,枕在添密斯胸前的头颅一动不动,身体也没有远离这个怀抱的意思。 只要这样便足够了。虽然生了这样的感受,但添密斯却仍顽固地僵持着,不肯把视线转回来。草烟燃起的火光已经越来越淡了,添密斯出神地盯着它,却没有再抽上一口的意思。 「喂,也让我抽一口烟吧?」突然,怀中那个人又下命令了。 喂喂!没看到别人正感伤吗?添密斯只感到没他好气, 正想回过头来,猝然不防那人已自他怀中坐起,偏头弯腰去叼他手中的烟。 「呼!」过后那人徐徐朝添密斯的脸呼出一口白烟,露出了愉悦的表情后,又老实不客气地躺了回去。「真冷啊,真冷啊。」 虽然是很可恶,不过此时添密斯完全不想推开他:「是啊。」 怀中的那个流氓满足地缩缩肩膀,似是看着他,又似是看着天上的星星道:「不过,你最少有回去的地方。可不像我……」 添密斯垂首看人,正想回应他时,耳边却猝然响起了鸟叫般的鸣响声。 看来,深谈的时间要结束了。 3 长夜中,那声划破天际的长响,颇为类似生物的哀鸣。不过添密斯知道,那其实是得救的信号。毋需他们再喊破喉咙,果然再下一秒机灵的下属便已出现在破洞的洞口。被他们瞧见了自己此不济的模样,少不免又是一阵力竭声嘶:「噢!大人,我金贵的大人!」 荣恩说罢便俐落地摸着石壁滑了下来。瞧他那模样,忠心是挺忠心的,不过看来似乎没有衡量过滑了下来后应怎样回去的方法。添密斯叹了一口气,无所谓地挥了挥手,一点火光便在空气中挥发开去,化成了淡薄的霞气。 「大人!」 「我没事。」 添密斯淡淡地微笑着,接而便被许多只手给搀扶起来。荣恩尽责地把他架在肩膀上,一边又是眼泪又是鼻涕的哭诉道:「噢噢,我的大人,我可是多么的担心你。我一直在想,万一你给恶龙吃下肚,也不知道要怎样在龙粪中找回你的遗骸……」 一瞬间,添密斯决定收回觉得荣恩忠心的言论。 「大人,你的伤还要不要紧?要不要请军医来看看啊?」荣恩对此自然是茫无所觉,伸手上下拍了拍他的大人,便又道。「嗯?」 说起受伤,添密斯倒想到别的:「请他先看看芬提大人吧,他手上割了好大个口子。」 然后他的视线便顺着他话语的主角溜了过去,芬提自然不再在他的怀抱内了,只见方才那个虚弱得不成样子的人已经重新振作,一边背着他,一边抚着手臂靠着石壁站立。 而添密斯说不出为甚么不喜欢芬提这个样子。 「既然是这样,芬提大人, 请问你有甚么地方觉得不舒服吗?」跟随荣恩爬下来的军医听了这话,赶紧便提着药箱奔到芬提身边。 芬提却猝然生了好大的气,挥手一甩,却硬是把人推开了:「我没事!不用管我!」 「喂喂!」 不顾添密斯的呼喝,芬提匆匆便迈开脚步,强自抓着士兵垂下的绳索爬了上去。 添密斯看着那个在月色中闪闪发亮的身影,不禁又叹气了:「又是敌人了吗?」 「甚么?」身旁的荣恩自然是个好事的。 「不,没甚么了。」添密斯把夹在指鏠间的烟草又提了上来,深吸了一口。 ****** 添密斯一直等到在众人的簇拥下被带回地面,才确认荣恩有多能干。 只见之前荒芜的一片平原中,已架起了大大小小的帐篷,馀下的士兵们亦加紧垒起沙包筑起护墙,几支机甲大炮已在有利位置架好。骤眼一看,竟是整伙人连夜拔营而至,要带着那么多人翻身越岭走来,可想而知有多辛苦。 「不错吧,大人。」荣恩似乎甚为满意他惊讶的神情,不免自豪的道。 添密斯因而忍不住挫挫这个嚣张部下的锐气, 伸手便敲向那个大脑袋:「你把所有人都带来,一会儿若是恶龙没跑,那便连替你收尸的人都没有了。」 「嘿嘿嘿。」荣恩贼笑着。「那最好,最少不用扒粪找你。」 接下来,荣恩头上当然又多出好几个大包。 不过他还是忠心的:「还是先休息一下吧,我的大人。」 荣恩说罢便把他扶入一个帐幕中,又让他躺在行军床上。被这么一提点,添密斯才真的感觉到累。其实也不奇怪,毕竟他之前已是个伤患,又受了许多惊吓,再加上被凉水浸了一夜,早就应该体力不继了。如今确认自己已经安全,精神不禁放松下来,是以头一碰到了床,马上便睡得不省人事了。 ****** 添密斯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似是一瞬间,又似是永恒。脑子昏昏沉沉的感觉让他无法判断时间,反覆在记忆中浮现的片段又让他觉得一切如走马灯般飞快流转。等到他真的把眼皮睁开,中午的阳光已把帐蓬顶晒得热烘烘的了。 他醒来时,没有人在他身边。 添密斯对此没有甚么不满,径自坐了起来后,才发现早已被人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脸上的胡子也已被刮过清光。他摸摸小腹,绷带已经重新绑好了,浓厚的药味亦一阵接一阵的涌上鼻腔。看来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一切已一如既往地被人收拾好了。 可他还是在意,好像有甚么未完成的事,还等待他去处理。 添密斯因而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跛着腿走近了横放在不远处的军旅包,翻找了一会后,便又拨开帐篷走了出去。果然,外间阳光正好,几个小兵看到了他,上前想要搀扶,都被他摇摇头挥走了。 他知道自己要往哪里走,也说不清为何知道。添密斯在阳光下眯着眼,很快便走到一个破破烂烂的帐蓬前。那是之前被山猪踏坏了的,专属于圣殿骑士大人的帐篷。 添密斯当然马上知道发生了甚么事。 不过他还是无所畏惧地拨开了帐篷的门帘:「芬提大人,你还好吗?我给你送药来了。」 然后他看到那双惊恐的银眼睛,以及让自己吓了一跳的场景。 在他进来以前,芬提似乎正专心在做着甚么,以致染血的绷带散落了一地,弄得整个帐篷一片触目惊心的颜色。就在他进来的瞬间,芬提正背对着门口,一边提起右手,一边伸出舌头。先不提那像猫咪般可爱的神情,更令人注目的,却是那自手臂上层层隆起的银光。 添密斯当下一怔,然后才意识到那是鳞片。那当然是不可能出现在人类身上的东西。 虽然说,他早就觉得那条细细长长的龙是芬提,不过亲眼看到时,少不免还是有点震撼。 而芬提只是默默凝望着他,一句话也不说,似乎只是悲伤地等待他惊呼着奔门而出。 然后,添密斯也不知道自己的嘴巴为甚么就动了:「甚么嘛,原来你自已舔舔就会好,早知道我就不给你送药啦!」 接下来,腿亦自发地迈了开来,自把自为地半蹲在芬提身前,把那只手给拉了过来:「果然是无敌的芬提大人。愈合了的话,就会变回皮肤吗?」 「啊……一向都是,自自然然就会变回来了。」似乎是惊讶于他的态度,一向冷静的芬提大人不免有点结巴。 「哦,真好!真的是舔舔就能好吗?」 「嗯,只是外伤的话,这样会好得比较快。」 「原来如此。」再下来,便连手指也不受控制地爬上了那双粉嫩的嘴唇。「那对其他人也有效吗?」 「我不知道。从来没有人会接近我的。」 芬提的嘴唇就在他的指尖下颤抖着。觉得那很可爱,忍不住把脸凑近,接下来便被吻了。 4 添密斯有点吃惊。以他的阅历,这样说未免有点娇情,可他确实是在被吻了以后,才意识到上一个动作潜藏的挑逗意味。 芬提的舌头非常灵巧,犹如滑溜的鱼儿钻进齿间,在他的口腔内自由游动。双唇交贴的感觉异常黏腻,几乎能透过相触的唇瓣,感受对方心脏的跃动。这时添密斯已经想要逃了,可芬提的手却合时伸了过来,牢牢绷在背后,形成了一个恰当的借口。 噢噢,冷漠的圣殿大人身怀与身份不相称的绝妙吻技,那似乎是件值得探究的事。添密斯微微牵起嘴角,也像个教养良好的绅士,抬起手轻轻环抱住对方。 如此一来,芬提的吻就更是激烈,像是要把他的舌头吸去似的,毫不退让地把添密斯渐渐收纳进怀内。这时芬提已顺势单膝跪在床上,垂下头来,硬是要从上而下啄他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添密斯瞬大了眼,只见芬提已在层层叠叠的吻中扬起了细长的睫毛,一阵温和的银光一下子便扫遍了添密斯的脸面。 因为很漂亮,所以不反感;因为很舒服,所以不挣扎。添密斯边为自己微薄得几近消亡的道德感皱了皱眉,再下一秒才想起芬提是个男的,自己当然也个男的,这样做似乎有点不对。 「嗯,慢着慢着!暂停暂停!」当下添密斯赶紧便伸手一推。 「吓?」 芬提闻声,眉毛歪得有点夸张,充满展现出不满的心情。添密斯却只顾得上伸手擦擦嘴巴,把所有暧昧的黏液给掩在袖子之下。 「圣殿的大人,连男人都行吗?」 「啊。」芬提瞧了他一眼,脸色马上便由不解转为窃笑。「原来,添密斯大人没有试过吗?」 「试过甚么?」 「没有和男人好过吧?」芬提边坏笑着,边又把脸凑近。「枉你花名在外,原来还是有第一次的。」 这时即使承认,也不是甚么值得羞耻的事。只是添密斯刹时却被胜负心冲昏了头脑,抬起下巴来,硬是以很了不起的态度勉强说道:「男人有甚么!我是怕你们圣殿多规矩,到时要找我负责,我可担当不起!」 「你可以负责吗?」芬提说着,那根粉嫩的舌头又往他唇上舔了一舔。「嗯?」 换作是平常,任谁都明白那不过是逢场作兴的情话。可当下添密斯却不由得小小地激动了一下。那个素来冷淡又孤僻的芬提不过稍为表露亲昵的态度,他心里便美得不成,恍似猎人久经艰辛终于驯服了他的猎物一样,感到又自满又骄傲。 这到底是怎么了?添密斯只感到脑子卡得咔咔作响,一时也无意再多想,暂且便把一切都归究于军旅生活寂寞的缘故。 他好久没有和别人亲近了,即使对方是头龙,那体温也是可亲的。添密斯在一瞬间想起了他过去许多的伴侣,许多柔软又可爱的身体。也罢,即使怀中这个人有点硬绷绷的,也是可以凑合凑合的。况且和一头龙亲热,总算是难得的经验。 「啊!」他都说服好自己了,却不由得在下一个动作中惨叫出声。 芬提闻声也是吓了一大跳,弯下身来看时,添密斯已紧紧抱住了肚子。也不知道是在哪个步骤中抽动了不该动的肌肉,被牵扯到的伤口立时便传来撕裂的痛楚。添密斯顿时脸色发青,额角冒汗,明知道这样有失尊严,却还是忍不住往最接近的热源寻求安慰。 「你这是怎么了?」等到添密斯枕在对方膝盖上时,芬提的手也就合时地抚上了他的头发。修长的指节一下一下地自鬓角扫入,煞是亲近地摸着他的头颅。 「好疼。」添密斯也就像个孩子般,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福利。 这状况持续了半响,就在他以为可以一直继续下去时,顶上的那个声音又问了:「你都不会害怕吗?你不想问问我是甚么?」 「你不是人。」添密斯忍着痛哼了一声,眯眼摸着这个人的膝盖,怎想也觉得这话没说服力。「不过这关我甚么事?」 或许这家伙也跟自己一样,是不知甚么捞子的混血儿吧?自己还好一点,到底是公主生的,那家伙可不同,如果传言真确,芬提可就是私生子了。个中难处,自然可以想像。 「不关你事吗?你可是让我吻了。」 「你若是要害我,就算是人,也是一样的。」 他总不好说,是想为日后增加一点艳情的谈资,才会和一头龙亲近的吧。 「我不会。」那个声音马上说。 那彷佛是个庄严的承诺:「添密斯·雅因,即使日后为情势所迫,我也决不会加害于你。」 其之五:亲切的陌生人 1 添密斯感到有点古怪。 似乎有甚么东西不知不觉经已形成,就像在热可可上结成的膜,似有还无,而且说不上是好是坏。 添密斯悄悄用舌头舔过唇,在昨夜形成的感觉仍旧牢牢地黏在唇上,带有燃烧未尽的馀温。和陌生人接吻也不是第一次了,不过如果以后还是会见到这个人的话,那便不太好办了。 思虑及此,添密斯不禁抬眼去打量那个人。那人就在前方不远处,轻轻松松地驾驭着他的坐骑。看到这样的情景,添密斯第一个感想便是:「啊,原来龙也是会骑马的」,接下来双方的目光便不期然交遇。 芬提瞧了他,却是轻轻的垂下睫毛,歪头含蓄地一笑。 那动作大概是太过诡异,以致身旁的荣恩看着不禁打了个冷颤,小心翼翼地附耳问道:「大人,那家伙是在打甚么主意?不会是想把咱们全都灭口了吧?」 「真的吗?真的吗?该不会连那头龙都是他布局诱来的吧?」 脚下的士兵也是耳朵灵的,一听了这番话,谣言也就四起了。添密斯无奈地叹一口气,猝然却被那些声音震得脑内一阵激灵。 对啊,他和芬提的立场可不简单,不管他们怎么想,世间都将两人放在敌对的位置。既然是这样,还有甚么好担心的?不都有足够的理由疏远和冷淡对待彼此了吗? 添密斯想着,腰板不禁又挺直了点,夹在腹侧的木板立时发出咯咯的声响,却无碍他的好心情。话说回来,还好有要养伤的借口,不然他们这次出行甚么都没办到就匆匆回去,便显得十分可疑了。 反正是最后了,以后也不会再有相聚的机会了。添密斯不禁大方地回了芬提一个笑容。 ****** 「所以呢?这就是你把正事给忘了的理由吗?」第一王子奥提奥高高在上的金光闪得人双眼发盲。 「反正是意乱情迷了吧?」第二王子古煞不怀好意的笑容也看得人很不舒服。 至于第三王子尼古嘛…… 「……」 「嘿!尼古你也给个意见嘛。」似乎是意识到弟弟的行为对客人来说不太礼貌,奥提奥马上便亲腻地把尼古这块石头从后抱住了。 「是谁规定三胞胎一定要一起说话的?」不过尼古却是个捂不暖的。「况且,失职的人明明是表哥,怎么要我们替他想办法?」 「这个嘛……」添密斯惭愧地低下头来,的确无从分辩。 对啊,都怪他当时太过急于逃离那种怪异的感觉,以致把正事统统都给忘了——他本来是要把芬提的血取回来滴血认亲的啊! 「不过,这次也不是全无收获的,最少搞懂了那家伙能变成龙嘛。」添密斯吃吃笑着,似乎是想藉此遮掩无能的指控。「虽然是变成那种长长的、怪怪的龙,但我可没听说过,天图家中有谁人能变成龙的。」 既然是龙,那应该可以否定芬提与天图家的关连性吧? 「话可不是这样说,添密斯表哥。」古煞贼笑着。「天图家的人可是很多情的。」 「耶?」 「你惊讶甚么的?」尼古低着眉,闷声哼道。「你自己不就是最好的证明了吗?」 也是,如果不是多情,母亲也不会跟精灵搞到一块去了。添密斯闻声,不禁羞愧地低下头来:「那应该怎么办才好啊?」 可以理所当然地和芬提独处,然后若无其事地获取对方血液的机会,应该是再也没有了。 下一次再要见到芬提流血,说不定就是二人将剑尖刺向彼此的时候。 一想到这一点,悲伤的感觉便自胸口漫起,染得双眸泛起一阵薄薄的蓝。添密斯低下头来,再怎么想,他和芬提也没有和平共处的可能。 「唉,本来是不想帮你的。」尼古板着脸,那声音傲慢得根本不像是个小孩。「算是你走狗屎运了吧,下个月刚好是我们兄弟三人的诞生庆典。」 「啊,对啊!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办宴会庆祝的。」奥提奥开心地和应道。 「诶?」添密斯的木头脑袋却未能及时反应过来。「那又怎样?」 「还能怎样?」那三兄弟鄙夷的目光在他身上顺溜地转了一圈,斥喝之声也就随之而来。「邀他罗!」 2 要邀请芬提自然是不难的,让人为难的却是要怎样才能取得他的血。 一想及此,添密斯忍不住又要叹气。本来血这东西,也不是甚么难得之物,随便找个小针头刺刺就有了,问题是化验时既要确保血的鲜活,又要和天图家的人作配对,且须用特定的道具来取血,可就麻烦得多。 原本依照计划,添密斯是在行军的同时,假借身体检查之名取得的。可好死不死的,错过了那机会,取血的场所倒换成在衣香鬓影的宴会上了! 添密斯好生苦恼,不禁搔了搔头,垂首注视着满杯苦酒。与此同时,深红的酒色中,却隐隐浮现出一个美女笑容。 「嗨,添,好久不见了。」 「啊……」 那沙哑的声音是添密斯所熟悉的,一抬头来,果然就看到北城夫人那张妩媚的脸。瞧她今日也是精力不减,红唇微动,一手便已上添密斯的肩膀来。 她的邀约,添密斯自然是熟悉的。虽然还有正事要办,不当下仍禁不住有几分心动。说到底,北城夫人总归是他的老相好,他禁欲已久,又喝了几杯下肚,在酒精的薰陶下,理智自然再挡不住香气的骚动。 「你怎么来了?」他微笑着,一边若无其事地伸手去摸那颗晾在锁骨上的珍珠,手指在有意无意间便盘起那下垂的黄头发来。 他这种举动,北城夫人也是很习惯的。沾满香气的扇子在眼下划开,她笑眯了眼睛道:「讨厌,还不是想你了吗?谁教你毕业后就不来找我,只爱在这皇城中出风头,我也只好追来了。」 「哦,难道不是北城大人要述职的缘故?」面对这温言软语,添密斯却是连眉头都不动。 「只能说是因利乘便吧?我这个乡下女人,也是想见识一下皇城的风光的。况且……」北城夫人用扇挡住嘴巴,只有真相仍旧随着香气一阵阵的飘来。「我听说皇城里有位贵夫人已习得不老之术,特意来想指教一下的。」 过往和北城夫人在一起时,已经知道她十分热衷于黑魔术和咒术这种古怪的玩意,不过能为这种原因特意远道而来,添密斯只能感叹女人还真是厉害的生物。 「哦,已经那么美,还要不老,是想让别的小姑娘永远出不头啊?」 「能永恒的东西,怎么就不让它长久?」北城夫人快乐地笑着。「听说那位夫人也会前来王子们的庆生会。」 「那可真要擦亮双眼,看看是怎样的美人。」添密斯边笑,边自然地伸手揽住了对方的肩膀。 虽然怀中的是人家的妻子,不过逢场作戏之事,在贵族中也不是少见的,只要别闹得丑态百出便好。譬如为情为爱哭闹不休,为妒为恨反目成仇,那便未免太难看了。 添密斯边在心中编写他的爱情论,边悠然自得地歪头听着乐师奏起悠扬的乐曲。不过这份舒服并没有维持多久,不一会,一种芒刺在背的感受便随着爬升的乐韵一下一下自身后袭来。 到底是甚么呢? 添密斯稍为移开视线,不过是随意扫视一下,便见到身后不远处,有个人正举杯朝他笑来。 「我亲爱的黄金骑士大人,你最近可安好嘛?」 即使很多年不见了,那个讨人厌的家伙的笑容,还真是远远便能辨认出来。不过添密斯也不是当初的小毛头了,与怀中的佳人道别过后,也绷紧脸搬出了最可亲的笑容走了过去:「班尼·尚,多少年不见了,你怎么也……」 语音未落,添密斯便睹见有个眼熟的身影从对方背后闪出,动作平和地转身逐渐远去。他盯着那根随动作微微晃动的银辫子,不觉心下一怔。 「听说你不久前才和龙奋战过,可是英勇得很。不过奉劝你作战之时也别忘了,即使受了封,骨头也不会变成黄金啊!还是要小心点使才好,不然每回都让别人抬着回来就笑话了。」 「怎会?你们圣殿诸位若能在后方得力守护,在前面冲锋陷阵的战士自然是不会再受伤的。」 他为甚么要留在和这个讨厌鬼说话呢? 「哈哈,黄金骑士大人这样说,可是怪我家的人不得力了?」 「哈哈,我可没这么说啊,班尼大人。」 仅因为对方是玛嘉烈皇后的侄子,尚家头目史提芬的长子,为着那尊贵的身份,所以无论有多烦厌,也不得不礼遇有加地对待他吗? 搞错甚么了吧? 「啊,先失陪了。」 现在更重要的人可不是他啊!添密斯在刹时间想起了自己的任务,双手不由得把眼前的障碍推开,脚步自然便迈开了。 3 添密斯本以为, 接下来只需优雅地拿着酒杯, 若无其事地靠近目标即可。他甚至连开场白都想好了,就等着展开微笑说一句:「嗨,我听说圣殿中人都是很刻苦的,怎么连你都忍受不住班尼那个讨厌鬼的臭气?」 不过他根本没机会开口说话,甚至难以保住设想中的从容。只见眼前的芬提越走越快,其速度几乎可用冲锋陷阵来形容。一时间,四周的声色都寂然了,添密斯的耳朵再也不能听到欢跃愉快的乐声,脚步也无法融入旁人嘻笑雀跃的舞步中,便连鼻子也好像失灵了,单能嗅到冷冷的气息。 耳边的风声霍霍,心中的焦躁不减。添密斯一边礼貌地向掠过他的男男女女老老嫩嫩点头示好,一边却握紧拳头横过热闹的宴会厅中心。长廊上华丽的水晶吊灯折射出无数个怒气冲冲的身影,添密斯对此却漠无所觉,以致他终于逮到芬提的手臂时,也被自已粗硬低沉的嗓音吓了一大跳。 「你这是在闹甚么脾气的!」 「哦?你好,添密斯大人。」芬提自然是不怕他的,尽管手臂被他拿住,那双银眸子还是一贯的淡然,甚至有几分轻蔑在内。 面对这样的眼神,充填满添密斯胸腔的怒气瞬间便平息下去,也就是这会儿他才意识到,二人的关系尚未亲密至可以彼此责怪的地步。更使人难堪的是,很明显自己已被别人讨厌了。 正因如此,那灵巧得可把樱桃梗打结的舌头,此际也不免结巴起来。要谈甚么才好?要怎样才可以扭转劣势?添密斯像个孩子一样低头紧紧抓住自己想要的东西,却不知道可以用怎样的方法名正言顺地拥有。 「添密斯大人。」 对方不耐烦的声线从顶上飘来,添密斯闻声便缓慢地活动手指把衣料再收紧一点,却未曾把头抬起:「嗯……啊……那个……」 你为甚么讨厌我? 诶?不对,我为甚么怕他讨厌我? 添密斯皱起眉头,一时间被纷乱旳思绪冲擦得脑内一阵茫然。也就是此时他才注意到左手变得黏黏的,原来杯中的酒液早在急行中淌了出来,染得整只袖子一片暗红。 对了, 要拿到芬提的血便必须和对方打好关系。要先成为朋友才行, 绝对不可以被他讨厌的! 只要这么一想,心情当下便平复很多。添密斯眨眨眼,看向那张绷紧的脸皮便道:「你怎么和班尼一起来了?」 对方蹙蹙眉,彷佛那是个多蠢的问题:「班尼是我的兄长,我怎么就不能跟他一起来了?」 添密斯一怔。对啊,即使坊间疯传芬提是玛嘉烈皇后的私生子,即使芬提事实上是条龙,可不管对内对外,他都是史提芬·尚写在户籍上的次子啊! 「不,没甚么,那个……我以往和班尼玩在一块时,从来没见他带你出来过。」添密斯艰难地活动着舌头,略带委屈的道。「况且,我给你发的帖子上,也没有邀他来。」 「你的王给尚家发了帖子。」芬提冷冷淡淡的回答着,一边却动手往口袋一探。「还是说你本来只想让我一人看到你耀武扬威的情景?」 添密斯看着芬提夹在指缝间的小卡片,烫金的玫瑰花瓣旁确实是自己的花押。添密斯还记得在写卡片时,特意漏空上款,只潦草地画了根带爪子的弧线,彷佛那是多么了不得的秘密信号。而如今他曾经的得意之作却轻轻的随风飞舞,在半空翻了几个跟斗以后,便无力地滑到木地板上。 「添密斯大人果然不负盛名,是个人见人爱的花花公子。」芬提牵动嘴角,就算声音那么轻柔,话语的内容却仍旧刺耳。「而诚如你所见,我是尚家见不得人的小儿子。如果不是阁下特意指名,想必父兄也不会同意我出现在挤满名门望族的宴会厅吧?关于这一点,我还是很感谢阁下的。」 在这一刻,添密斯曾经在芬提身上感受过的温度,已经全部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只有贵族间客套而带刺的场面话。这一点让添密斯很不舒服,接连上涌的郁闷压得胸口疼痛。 为甚么怎样谈都说不到点子上的?快想点辧法来扭转气氛吧? 添密斯在自已的内心中急得直跺脚,躯壳却与之相反地僵硬得犹如石像。芬提看见他再也没有话,冷笑一下,抽起手臂便想挣脱他的操纵,添密受那股力度牵动,脚下不觉绊了一下,往前竟是往门廊的柱子摔去! 「哗啊!」 「喂!」 芬提受他一吓,一手不觉带了出去要把人抱住,未料添密斯却是个沉个子,这么一跌却是把两人都绊倒在地。所幸此处是远离宴会中心的偏厅通道,二人摔个四脚朝天的丑态也得以保密起来。 「疼疼疼疼!」 添密斯摸着脑袋爬了起来,压在他身上的芬提也马上弹起,一手接而便按在他的小腹上,语气关切地问道:「伤口没甚么吧?」 原来芬提还记得自己哪里受了伤。添密斯手下一乐,不觉握紧了对方的手使了点小诈:「好像……」 「怎么了?」芬提马上抢问道。 「好像已经痊愈了。」添密斯狡猾地一笑,得意地欣赏着芬提从惶恐中一怔,随即变得无奈的神色。 「你这个人真是的……」 还是那种厌烦的口气,但芬提的脸色显然没方才那么冰冷了。 「我这有甚么的?我才是搞不懂你呢,莫名其妙就生气。」添密斯双手撑在地上,颇为自得地舒开腿坐着。「连跟你打招呼都像是要吃人似的!」 「……你说你没有看到过我。」 然后那句莫名其妙的话便凭空蹦了出来。 「诶?」 「你不是说,没有看到过我和班尼在一块过吗?」芬提边笑着,边摇摇头。「但我见过你了。」 搞甚么的?这样也要生气吗?添密斯耸耸肩,他从十岁起便离开了王城,小时候的事可记不得那么多了。 「你和其他人不一样,总是会自己靠过来。」芬提的眼睛亮亮的,那抹银光凌厉地扫视了添密斯全身,吓得他不禁抖了一下。「那是为甚么呢?」 啊啊啊,总不能说是为了取得你的血吧?添密斯错开视线,有点心虚地道:「就是想交个朋友嘛。」 「我可不想当你的朋友。」 这样被人堂而皇之地拒绝,可真是前所未有的体验。添密斯不觉瞪大了眼, 直直盯着那位大言不惭的人。 半跪在一旁的芬提却是垂下睫毛,语气温和的道:「已经习惯了吧?就像是跟那些女人一样,和我玩玩也没甚么吧?」 4 添密斯在一瞬间便读懂了那个眼神。 那是他从很多人身上看到过的, 布满焦躁、不安、骚动而又带点期待的神色。说来矫情,明明都双方都已经接过吻了,可添密斯确实是从这瞬间才意识到是怎么回事。 原来这家伙是喜欢我啊?哈哈。 添密斯很快错开视线,其后又有点得意地,把眼珠一遛又扫视了那人一遍。即使是如此矜贵又冷若冰山的芬提大人,此际在他眼中也形同无物了。原来是因为喜欢我。添密斯把这话在心中又默读了一回。这样一切就好办了,不就是喜欢我嘛! 在地上碎开的玻璃杯正在魔导灯下闪闪发亮,散发出漂亮但却危险的光芒。添密斯的手指便在那抹光中顺溜地滑了开去,技巧纯熟地爬上了对方苍白的指节间,用着指甲残馀的锋芒一下一下地答案刺到皮肉深处。 这一套他实在玩弄得太娴熟了,几乎等同于本能,以致芬提的嘴角又凑近了以后,添密斯才想起了对方的身份。慢着,便是脸长得有点好看,这家伙也是男的啊?添密斯在心中暗道不妙,而那些无可抗拒的吻却已经涌至了。 与第一次的触感略有不同,那些吻像泡沫般冲上嘴唇,在留下柔和的碰撞后,略带苦涩的舌头便已滑过唇瓣席卷而来。蕴含在其中的渴求,需索以及欲望也一拼涌入添密斯的嘴巴中,呛得人就要无法呼吸。 不过添密斯并不慌张,与之相反的,他几乎可说得上是冷静。过去面对芬提时莫名其妙生出的不安,以及那使人紧张不已的忐忑已全然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只要他愿意便能主宰一切的优越感。 说不上是正确与否,不过在情爱的游戏中,只要给予对方想要的,自己的目的便很容易达到了。简单来说,便是各取所需。算了,便是个男的他也认了,所谓为国献身的形式,不仅只有战死沙场一种的。添密斯闭上了眼睛,扑鼻而来的檀香气息也就变得更为浓烈了,那个带着一身禁欲气息的家伙竟然能吻得那么色,还真是让人惊喜。 「呵呵,我可爱的圣殿大人,那么厉害的吻技,你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在嘴唇分开的一刻,添密斯不禁留恋地伸出舌头在那片殷红的唇上舔了一下,怜悯地看向他的战利品。 芬提的眼睛有点发红。添密斯懂得,那是被欲望冲昏了头脑的表症之一。果不期然,下一秒芬提便扑了上来,不顾礼节地把他压在地板之上:「你的也不坏吧?到底是从谁身上学懂的?」 「你这是要对我兴师问罪吗?很抱歉,那时你恐怕还未出生呢。」添密斯的手指缠上那从上垂下的银亮发丝,一边轻挑地回应芬提的质询。 虽然有点偏离当初的目的,不过如果单是为变得要好的话,这样的结果也算不上有多坏。 芬提听了他的话,眼波一荡,无尽的水光与言语便在顷刻间荡漾开去,接连不断的涟漪一阵阵的冲擦着添密斯全身。不过到最后,芬提只挑了一句话说出口:「为甚么你不早点走过来呢?」 接而那脑袋一沉,便又枕在添密斯的胸口:「我本来是不会知道你的温度的。」 添密斯觉得,两个人躺在算不上舒服的木地板上谈情,是有点不像话的。不过看在对方正那么可爱地向自己撒娇的份上,他倒不介意多给予一点福利。 因此添密斯双臂一张,慢慢收紧了躺在他身上的人。说实话,芬提这家伙看着纤细,实质上还是个大男人,要添密斯像抱娇嫩的小姐一样抱着他,还是怎看怎样别扭。不过嘛,惯于甜言蜜语的添密斯很快适应了这种差异,脑袋迅速地翻了一遍他的大情圣词典,又顺溜地把动听的话说了出口:「那么,我以后就经常暖和暖和你好了。」 芬提闻声,却是沉默不语。添密斯见他未如其他小姐一样娇羞一笑或是眼含泪光,一时间也动摇起来,不禁又哄了一句:「真的哦。」 「好啊。」这下子芬提终于抬眼看他了,添密斯正准备好接受对方爱慕的眼神,却出其不意地对上了一双决绝的眼睛。 他当下吓了一跳,正想是哪里出了差错,芬提的吻却又来了,不同于先前的狂暴,那是个细密而略带甜味的吻。 这家伙到底会多少种接吻方法啊? 添密斯在疑问中渐渐闭上眼睛。 ****** 「因此?」 听了这一堆肉麻的情节,绿宝仍旧眉毛不动眼不眨的。作为添密斯的照顾者,若是每次都被这种艳情情节吓到,恐怕早就不活在世上了。 「最近可能会外宿吧?请你让母亲大人别大惊小怪。」添密斯耸耸肩,趴在床上动着羽毛笔杆,一边皱眉思索着动人的句子。应该怎样开头才好?我的小可爱……啊,不对!我甜美的……嗯,好像有点不对…… 「大惊小怪?噢,不,我当然是不会的,亲爱的添密斯。」绿宝气鼓鼓坐在窗台上,显然是在说反话。「自从知道你是在矮人族中失去童贞以后,我可没那么容易会被吓到了。」 「那样自然就最好啦。」添密斯皱眉看着那张压上暗花的牛油信纸,显然还在思考着上款该怎么写。 绿宝看了他两眼,忍不住又罗嗦道:「但是有必要这样吗?添。」 「有必要怎样?」 「有必要和那家伙……嗯,他名义上始终是尚家的人,你们那么亲厚,会不太好吧?」绿宝吞吞吐吐地把话说了出口,心里却还隐藏了一句:你竟然和男人在一起也没所谓吗?我当然是太少瞧了流传在天图血脉里的节操啊! 但是乐观的家伙,果然是只会向好处想的:「那有甚么的?最有力的皇位竞争者能好好相处,对臣民来说是不可多得的好事吧?」 是的,若你们两个因为好上了而绝嗣,相信从此便天下太平了。绿宝忍住了没吐嘈他,却还是无法避免会苦口婆心的劝谏道:「可是啊,添……」 「嗯?又怎么了?」 「玩弄感情是不好的吧。」绿宝无奈地抚着额角。虽然她也觉得,这话说了也是白说的,但还是忍不住啊。 「但是,那家伙是这样说的……」意外地,添密斯竟然放开了信纸,望向绿宝正色道。 「他说了甚么?」一刹那,绿宝有看到当初那个小小的,不老实又别扭的添密斯的感觉。 「和我玩玩也没关系,他是这么说的。」添密斯说罢,又肯定地点点头。「只是玩玩的话,很愉快也不会惹上甚么麻烦,过去大家不都是这样吗?」 反正只是玩一下嘛,没甚么的。 添密斯若无其事地向绿宝说明着,同时也说服了自己。 其之六:水底的暗流 1 那封信寄到芬提手上时,却未如添密斯所料般成为甜蜜的信息。 相反,当芬提从信童手上接过信封后,便马上把它敛在身后,接而脸色凝重地走过了修道院的长廊。此时正是最受推崇的月亮神祗蒙尼的节日,在修道院中供职的神官大多返回各自的领地和本家,是以庞大的主殿里除却年迈又罗嗦的老人外,便只有芬提一人和枯叶在长廊停留。 即使如此,那张精致的脸上仍旧露出了慎重的神色,修长的双腿亦急切地把主人带到了枯黄的花园当中。芬提倚在红砖砌的矮墙旁,尽管四下无人,还是不放心地张开了一层结界,才把淡黄色的信封从身后挪回目前。 这是封低调,却又相当精致的信。半透明的信封下透出了一节淡紫色的月桂花枝,上面并无署名,亦无落款,墨水笔迹只在信封面弯弯曲曲地绕了条线,再在左下角画了个不甚圆滑的圆形。 那是添密斯惯用的技巧,故意留下点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暗号,以后再一点一滴地流露当中的心思。他总喜欢用这种似有若无的手法,慢慢去制造专属于两人的甜腻秘密。 但这时芬提的脸未如添密斯想像般出现欣喜的神情,漂亮的银眼睛快速扫过那一行无意义的涂鸦,接而纤细的手指便粗暴地把信封撕开,抽出当中的内容物。之前他的脸本就严肃,如今再把信读下去,眉眼间渐渐便有一阵怒火爬升,过后那封信还真的在他手上被烧起来,犹如在掌上起舞般化成了一堆白末。 芬提解开了结界,随手便把粉末给撒到地上,临走时还用靴底踏了两下。他做完这套动作,便仰天舒出一口长气。这时虽是白昼,但天空一片灰蒙蒙的,纵使透下阳光,也是一种了无生气的白。枯叶随风刮到芬提的脚边,很快便掩盖了他践踏过的痕迹,月桂花枝无力地在芬提的手指上挣扎了两下,最终还是被本身的重量给坠落在地。 就是这样吗? 芬提的嘴唇微微郁动着,默然地泄露出他真正的心意。而这时身后一阵狂风刮起,一个讨人厌的声音便从远处刺来:「嗨!鳞之子。」 芬提回头一看,便看见班尼正穿着一身淡绿色的便装,轻挑地靠在修道院的长廊上凝望着他。在淡薄的阳光下,班尼的金发亦失去了往常生气勃勃的光辉,中长的头发随意地披散在肩上,稍为遮盖了他平日嚣张跋扈的神色。 只是那个嘴角还是骄傲地上饶着,像是在呼唤他的小狗般,再一次喊道:「你这个满身鳞的家伙,鬼鬼崇崇地在干甚么?」 每当班尼这样叫自己时,总是没甚么好事的。可尽管如此,芬提还是不慌不忙地依从自己的节奏,慢步走了过去:「没有在干甚么的。倒是你,不是已经回去了吗?」 「老爸说,让我来看看你……有甚么古怪。」班尼边说边无所谓地抹开额头的垂发,露出了他自豪的浓眉和湛蓝的眼睛,高耸的鼻子也呼呼哼出声来。「最近不是和雅因家的小子来往密切吗?」 「这种事,我自有分寸。」芬提扫视了他一眼,神色仍旧是淡淡的。 「真、的、吗?」班尼说着便把脸凑了过去,那双蓝眼睛靠得极近,似是会穿透人般渗出阵阵寒光。 「真的。」芬提没移开目光,甚至没眨一眨眼。 「是吗?」班尼怀疑地拉长了语气,但大概真的看不出甚么来,只好无所谓地甩了甩手,专注地又靠在他的栏杆上。「总之,你别忘了自己的任务就好。」 「没忘。」 「哼哼,那自是最好的。」班尼狡猾地一笑,似乎挺享受这种主宰一切的恶人角色。「可别忘了尚家对你的恩情。」 「不会。」 「不过也没所谓,反正你忘了的话,便再也见不到你想见的人了。」班尼托着腮,这话说得轻飘飘的,似乎是没甚么分量的闲话。 然而芬提却感到心脏猝然抽动了一下,嘴唇挪动,终于还是把话说开了:「没甚么好担心的吧。反正我接近添密斯·雅因也是你们的意思。」 「你明白就最好啦。」班尼闻声满意地一笑。 2 「父亲总是对你充满期望的。」 「虽然我也不懂得是为甚么……」 「不过让他失望的后果,我估计你也知道吧?」 「反正,在最后你也能获利不是吗?」 那几句话,翻来覆去地在芬提脑内盘旋,以致眼前人真正发出声音来时,他仍在惘然间没有反应。 「芬提?」 芬提转过头来,意识也在一瞬间回到现在。那对碧绿的眼睛在他面前一眨一眨的,时而躲在浓密的睫毛后,闪烁地提出暧昧的邀请。那天以后,添密斯又寄来了许多诗歌,鲜花和礼物,只是再多的心意也无一例外地,在芬提手中化成了花肥。 「我送给你的项链呢?怎么看不到你戴着?」添密斯边看着他的脸,边伸手过来拨他的领口。 说起来,添密斯果然如传闻般,是个了不起的花花公子。相信无论是哪位小姐,也逃不过那百般手段,最终为这张天真的笑脸所捕获吧?只可惜自己并不是位小姐,只可惜,他也懂得这种操控人心的手段。 「圣殿不允许我们将不洁之物带进去。」嘴唇淡淡地飘出一句,芬提的专注力转瞬便又回到五光十色的舞台上。 说起来,虽然衣装和布景都极尽奢华,音乐也很动听,不过这歌剧的内容还真是空洞无物……抑或,这是只有人类才懂得欣赏的东西? 「甚么嘛,你这是在说我不洁罗!」添密斯闻言马上鼓起两腮,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 不过芬提对此并不担忧,他知道添密斯不敢生他的气,或者应该说,他知道对方真正生气时的样子。他还记得初遇时那个夜晚,还记得这个人为了甚么捞子的机甲术向他张牙舞爪,那时他虽然依从「父亲」的命令去了舞会,但当时并没打算贯彻执行对方的指示。 他本来是想依靠自己的力量的。 「嗯?」 那张俊美的脸一瞬间便占据了他全部视野,添密斯整个人压在他身上,边狡笑着边用手指挑起他的下巴。若是在一般的坐席,旁人或会为此举感到困扰吧?不过在贵族的包厢内,便全无此等顾虑。毕竟放眼四周,席间便只有他们二人不是吗? 「那并不是由我判断的。」芬提也就顺势笑了。 他不可能没察觉到,添密斯是带着某种目的接近自己的。就像其他的人一般,那对自己感到厌恶的眼神慢慢充满了期盼、渴望,还有点狡猾和好奇。芬提慢慢把手扶到那坚实有力的腰枝上,果然马上便能在那双绿眸子中读到了忍耐的神色。 一看到这样的眼神,芬提便忍不住要多逗弄他一下。既然是对方主动撞上来的,也就不能怪他了吧?想罢手便迅速收紧起来,把压在身上的躯干给翻到座位之上,褐红色的天鹅绒一下子便凹了下去,化成了一片深沉的黑色。 「这不是纯洁得很吗?」 「喂!」 添密斯似乎有点害怕,橙红色的头发散落在天鹅绒软垫上,随着主人的情绪隐隐颤动。如果不是这个人碍事的话,那天在岩洞里,他或许就可以达到目的了吧?一想到这,便觉得那双粉色的嘴唇份外可恨,恨不得要把它吞进肚子里去。 芬提沉下头去,一下子便吻住了添密斯微弱的反抗。人这种生物似乎十分简单,只要漂亮便会动心,只要快乐便会不顾一切。人这种生物又十分复杂,只要情绪一来,便会遗忘掉本来的目的。 本来很简单的事,都被他弄得一团糟了。 原来是敌人的两个人,只要互相利用便好了,偏偏添密斯却不是个办事俐落的人,行事间总流露出多馀的情感。明明谁对他而言都不是特别的,但这颗多情种子却总是想占据别人的心田。 无论是谁都想讨对方欢心的可恶家伙! 芬提如此想着,那个吻亦由是变得暴力起来,牙齿以撕裂对方之势,一步一步地吮咬着那双唇,那舌头,那鼻子…… 那种感觉就像在风和日丽的海面畅泳时,出奇不意地被水底的暗流卷去一般,令人感到既痛苦、绝望却又无计可施,只能徒劳地摆动手足,示意曾经作出挣扎。 「嗨嗨,芬提,别这样……」添密斯在那撕咬中轻轻笑出声来,双手一撑,马上顶开芬提的胸口像尾鱼一样滑了出去。 芬提看着那个蹲坐到地板上的人,只见对方脸上还是一派轻松神色,或者还有几分得意忘形。沃密斯用手指把乱发往后梳去,一边又把眼尾瞄向芬提:「这么无聊的戏,还是不看好了。」 啊啊,原来他也是这么想吗? 芬提坐在椅上儍笑着。只为着如此微细的共鸣而感到开心,又为着这种心情而感到痛苦的自己,终于是变得有点像人了吗? 「我们还是去别的地方玩好了,你说是吗?圣殿大人。」 添密斯边说着,边轻松地舒展双腿,就像面对他其他的玩伴时一般,送出了爽朗的微笑。 只是这样,芬提便无法再恨了。毕竟,添密斯是第二个摸了他的鳞片以后没有改变态度的人。 即使那只意味着,他毫不在意自身以外的东西…… 「好啊。」芬提笑着,便向添密斯伸出了手。 3 添密斯才刚递出手,顷刻便感到自己已卷入极大的麻烦。 手指从根部开始,每一根都被对方牢牢地抓在掌心,看来就像一束被扎紧的禾草一样,只能在步履的颠簸中无力地摆动指头。 芬提走得很急,也很快。他的脸容还是欢愉的,只是脚步却急得像在急行军。添密斯感到自己像是头被他追逐了好久的猎物,本是遍寻不获、无计可施的了,刹时间却又傻傻的冒了头,自发地掉进显眼的陷阱当中。 这种认知让添密斯莫名地焦躁起来,几乎要暴露本心。整个喉道如火灼热,他吞了口唾沫,假惺惺的道:「嗨,你在赶去哪里啊?我还知道很多好玩的地方呢!要不要到约道下街去,那里好像聚集了不少边境的家伙们开的赌场……」 「你就只知道这样取乐吗?」芬提扭头看了他一眼,那张端正的脸的本就长得严肃,即使语气中毫无怪责的意味,却仍旧散发出看不起人的轻蔑。 添密斯一怔,指节不觉沁出了汗,滑溜溜的困在闷热的束缚中,不禁使人难受。他都想要甩开手了,芬提却又笑嘻嘻地一牵,把他从路中心扯了过来:「跟我来吧。」 未等添密斯答应,那脚步又像脱繮野马般,奔往剧场外一片平原。说起来,皇家剧院是最近几年才有的新兴玩意,也是过惯了和平日子的土壤才能孕育起来的产物。然而讽刺的是,规模庞大、外观华丽的剧院虽然很受上流社会的喜爱,但挤逼的都心中已然没有容纳它的位置,最后只能放到靠近边境的危险地带。可正因为危险,才能带来独特的乐趣吧?反正再过几年,随着魔导源的开发,边境又会扩大一圈了吧…… 此时天色已暗,魔导湛蓝的光辉一一从地洞上爬升,在长草丛中形成了星辉点点的光柱,乍看竟像是从天上倒插下来的。添密斯的双瞳亦被如斯景象映得发蓝,他心知道这些看起来无害的光辉的威力,一旦有异类入侵,光柱便会在瞬息间连结成墙,把敌人切割、粉碎,然后燃烧殆尽。 这就是魔导士在土地上建成的,被称为「魔导灯」的力量的本体。 因为这处是要人聚集之地,魔导的光芒亦比平常强烈许多,几乎到了眩目的地步。添密斯垂下了头,目光飘向了左侧镶在地面的巨大铜圈,那是盏正在建设的魔导灯,若不先用术士的法器把力量聚焦的话,四散的魔导力就会把这里削成焦土了吧?啊啊,还真是危险…… 他心不在焉地观赏了一轮,还是搞不懂芬提带他来的目的,正想发问之际,二人的脚步便已偏离了道路,落入茂密的草丛中。 「喂喂,到底要到哪里去?」一时间,添密斯不禁像个无知少女一样向拐子发出了疑问。 芬提回头,笑得更是开心了:「那就哪里都不去吧。」 「哗!」 添密斯的腰枝刹时一紧,慌乱中不觉便连同压在他身上的重量一拼跌倒,在长草中压出凌乱的线条。 已经是第几次了? 脑海中不禁浮现起相同的抱怨,同时使人窒息的压迫感亦再度降临。 「喂喂!」来不及抗议,嘴巴便又被堵上。与刚才不同,施加在身上的力度不再那么容易被推开,是以等芬提终于满足了以后,添密斯第一件做的事就是拚命喘气。 「呼……咳咳!呼……」 「原来添密斯大人不懂怎样在接吻时呼吸吗?」芬提边嘲笑,边假好心地把手贴在添密斯的胸口,藉由轻柔的抚扫协助他理顺呼吸。「还真是稀奇!」 「切!才、才不是呢!」添密斯把胸前的手拨开,赶紧在草地上重新坐起来。在接吻时呼吸这种小事,便是三岁小孩也会。只是……要在如此深入、压迫、不断苛索且持续入侵的吻中觅得换气的空间,也不是甚么容易的事。 「很漂亮吧?」芬提端正地坐在他身旁,手却不如言语般规矩,一下子又爬上了添密斯的手背,施加了令人疼痛的力度。「一直都想让你看到这景色的。」 「邀你来剧场的人明明是我吧?」添密斯怒目一瞪,看到那张笑嘻嘻的脸,不知怎的就泄气了,可却还是心有不甘:「……有甚么好看的,反正都是人为的东西。」 未曾在意扫兴的语话,芬提又笑了,鼻子轻轻哼出声:「对啊,我差点忘了,只要是和魔导力有关的东西,你都看不上眼的。」 接着,芬提又说:「不过,对于依赖这种力量维生的术士,这种的景色不管怎样说也是迷人的吧?」 蓝色的光芒照得芬提的脸份外苍白,添密斯不知怎的就是觉得他伤心了,空出来的一只手亦不由自主地贴上他的脸:「术士甚么的,明明是龙吧?」 「啊啊,对贪婪的龙而言,那是很好吃的东西啊。」芬提偏过脸去,鼻子嗅着嗅着,便把脸埋在添密斯的掌心。 突然,有甚么湿润的东西在掌心扫开,添密斯一颤,下一秒才意识到芬提是在舔他。 「芬提!」 「不是想知道我为甚么要带你来吗?添。」芬提的笑容从他的手背冒了出来,在一下秒,那修长的身体便已跨坐在添密斯身上。「因为你是个麻烦的家伙啊。」 「……故弄玄虚,明明最麻烦的人就是你吧。」 「我没有说谎。」芬提没办法似的摇摇头,接而又把额头抵在添密斯胸前。「以前你不是说过,可以把我的魔力吸干吗?你这样做的话,我便是想做甚么,也是无计可施啊。」 「我才没有!」面对莫名的指责,添密斯禁不住心虚起来。 「你有啊。」芬提闭上眼来,隆隆的心跳声在耳边跳得更热炽了,让人听着不觉微笑起来。「不愿意的时候、想要反抗时候……逃避我的时候。」 「我、我哪有……」 「不过在这里就没关系了吧?此处魔力可是源源不断的。」芬提笑着,在猎物逃走以前,明智时扣住了对方的手腕。「还是说,你就这么抗拒我?」 果然,只要这样他就逃不了。 「也不是这样说啦,只是……」添密斯耸耸肩,尽做着些无用的反抗。 而这时,天色已经全黑了。在这片地发生的事,便只有他们两个知道。 4 被推倒在地的一刻,添密斯有点错乱。彷佛有甚么不合理的事,正在平静顺畅地发生。要具体形容的话,情况大概就如雄赳赳的狮子猝然被压在地上,像头猫一样任人随意抚摸般别扭。 他自然是不情愿的,双肘压着草地后移了半分,让芬提点在唇上的吻亦连带下滑到脖子之上。 「瞧,一感到危险,你便又要逃了。」芬提支起身来,似乎是笑了。 在黑暗中,添密斯仅能看到芬提的轮廓,魔导的光芒在他脸上绘出了柔和的线,与以往硬绷绷的形象相反,那一颦一笑中都带有宠溺的意味。加之此际他衣衫轻解,那片在动作中不经意裸露的体肤,也就在光芒中被染上了一阵淡紫色。 这又与添密斯过去所认识的芬提有所不同,意识到这一点让添密斯紧张得绷紧了背肌,愈发木无表情。芬提仍是笑着,从容地解开披风,往草地上一扬,便成了一床枕席。做完这功夫,他便自己顺溜的侧躺上去,支手撑着头回眼看人,另一手扬扬又做出邀请的动作:「来啊。」 添密斯审视着那方铺在草地上的黑,像是在观察一个陷阱一样,显得小心谨慎,却又按捺不住好奇。才刚伸手往席边探探,马上便被人抓住给拉倒下来! 「在磨蹭甚么的?」怪责的言语传入耳中,贴在唇上的却仍是如蜜的吻。芬提重新把他压在地上,这一次的动作却比先前要俐落许多,转瞬便把添密斯衬衣上的钮扣解开,猛力一拉便把它剥下。 「喂!喂!」即使过往面对再热情的小姐,也从未有人有如斯激烈的动作。添密斯吓了一跳,下意识把衣衫抓在手中,想要重新穿上,却不知自己已犯了行军作战的大忌——背向了他那个可怕的掠夺者。 「嗨,添,你真是个狡猾的家伙。」 添密斯顿时感到背后一重,一个火烫的热度迅即烙了在他身上,紧贴背上每根肌肉移动。芬提的声音擦过他的耳边,啪的一声,添密斯便听到系在腰上的魔导枪连同皮带重重地落到地上。 「和我一起不需要这些东西吧?添。」 「那、那只是为了以防万一……啊!」 连同抗辩一起被抛诸一旁的,还有裤子的钮扣。芬提的手指如蛇般冰冷,一滑到他的物事上,五指便合拢交缠起来:「枪只要有一把就够了,不是吗?」 「这个……哈……这个,芬提!嗯……」 芬提的手指非常熟练地挪动着,就像早就熟知添密斯每个敏感的地方般,灵活地运用着指甲刺进发红的顶端。一股湿热的闷气迅即在裤档中弥漫,随着呼吸一层一层的剥离的汗在额角冒起,变冷后又俐落地掉到胸口,激得人心窝一震。 不知从何时开始,添密斯已几近赤祼,只能紧贴芬提的身体赖以蔽体。芬提此时也是衣襟尽开,一手有条不紊地滑动着, 一手按着添密斯的胸口,像是要探索他心脏的位置般,耐心地紧贴肌肤缓慢地抚扫着。 说来惭愧,添密斯此际脑内已是一片空白,身心犹如跨下上扬的毛发般,渐渐在抚摸中交结成团,全然被芬提所掌握:「快、快点!」 「真是贪心的家伙。」芬提嘲笑一声,手倒勤快,每滑到末端便轻柔地松开,掌心捏一捏下垂的双丸,才又再次攀上高楼动作起来。 被他这样一弄,添密斯不禁更难以忍耐,一时间连脸容都扭曲起来,只好深埋漆黑的披风中遮羞。说起来,这家伙的技巧怎么这样好啊?难道是在神殿清修时无所事事,自己摸自己学回来的? 添密斯确实是有点混乱,在攀顶的爽快中不禁胡言乱语起来。只是下一秒,在屁股上滑落的冰凉事物却让他清醒过来,赶紧便扭头高呼而出:「慢着!你这家伙,这是想干甚么的?」 芬提攀在他身上,手上一个精致的小壶在怒吼声中顺着一度漂亮的弧线下地,壶口缓缓在草地上渗出可疑的黏液。添密斯心中一紧,连忙想要起来,奈何腰枝却早就被芬提捉紧了,那股从容地往他身上压下的力度,像块巨石般镇得他动弹不得。 「哦?添不知道男人和男人是怎样做的吗?」芬提的声音轻柔地传入耳边,与之相反的,手指却强行深入那个离谱的领域。 「不,快!快住手啊!那个地方……」虽然曾听说过男人是怎样和男人取乐的,但再怎么想那个位置,也不是可以进来的地方吧?添密斯徒劳地扭动腰枝,然而深入体内的刺痛却仍是无休止地钻动着,并且愈钻愈深,愈来愈多…… 「放松一点吧?添。」 「不、不要!」 未知的惶恐让他连这种话都说出口了,可芬提却仍未有因而缓减攻势,放在腰身上的手反而深压出一度红痕。添密斯听到有甚么暧昧的水声正在相触的位置啪吱啪吱的传出,指节的触感刺得那个地方一阵麻痹,只剩下火辣辣的痛。 添密斯觉得很害怕,像是就要被吃掉的猎物一般,只能眼白白看着自己被别人吞进肚子里。他趴在地上,手臂胡乱地往前扫开,意外地竟碰到一个冰冻坚硬的东西。添密斯睁开了眼,那不就是他的枪吗?即使打不过对方,只要一按扳机,不就…… 然后他的手指又软了下来,渐渐收紧成拳,缓慢地往胸口收去。发硬的拳头硌得他心窝一阵酸痛,抵在布帛上的额头也磨擦得发红。添密斯有点弄不清现在的状况,只是为了达到目的的话,可以牺牲那么多吗?就这样,被芬提…… 「添。」而在这时,他又被人翻了过来,再次正面面对芬提。 芬提眉头紧皱,像是在忍耐甚么般,连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添密斯这才注意到那双弄得他又痛又酸的手已从体内退出,现正慢慢捉紧他的大腿。他正奇怪这是怎么回事,芬提的嘴角便上扬了:「我要进来了,添。」 「吓?不,这样……」添密斯下意识扫视了对方胯下一眼,明明是自己也有的东西,怎么那家伙神气起来的样子就那么可怕? 看到那样的东西,即使退缩,也是情有可原的吧?添密斯眨眨眼,冲口而出便道:「不要这样!绝对会受伤的!」 「受伤甚么的,只要舔舔不是就会好了吗?」 「那是你吧!」情急之下,添密斯不禁蹦起腿来。 「添。」芬提沉下身来,下垂的发丝就此遮挡了他的表情。「如果流血了,我一定会替你舔的。」 「我才不想流血啊!啊哈……」添密斯一吼,声音却随着抵在穴口的压力哑了。不会吧?他脑内刚浮现出这种念头,深入的硬物便在一瞬间将二人完全楔合。 接下来便是那连绵的痛楚、冲击、汗水、漫骂……以及其他无以名状的,压得人窒息的温度和气味。添密斯紧紧抓住使他痛苦的根源,紧闭双眼承受就要使人发疯的摇晃,而那个混帐竟然在说:「添,你真紧。如果不是在这里的话,只怕你真的会把我吸干啊……」 添密斯顺着那沙哑的声音微睁双眼,隐约间还真见到几缕淡淡的光芒,正从四周慢慢飘至,幅盖在二人身上。 添密斯赶紧把眼睛重新合上,抱住了那个让人怨恨的家伙,咬牙切齿地哼了声:「……混蛋。」 其之七:雾之罪 1 魔导的光芒幢幢往天际射去,在发白的天色中渐失颜色。凝结在魔导灯铝板上的朝露不禁煎熬,瞬即在日光下升腾成一重白雾。添密斯就在霞雾累叠的刹那间睁开了眼,只见重重白雾浓郁的在顶上如粉扑起,迅即又随风沉了下去,软绵绵的低伏在半空中,渐渐地消散,无声的幻成一颗微尘。 添密斯茫然地动动嘴唇,一双如绿宝石般的眼睛尚未来得及聚焦,瞳仁间只映出一片黯然的碧色,像极了黑夜中的森林。他嘴角半破,眉毛未舒,似是个被打败的战士,只能仰天哀悼他的胜利。 实际上他非不能动,也就是动了,添密斯才发现自己被人包得好好的,厚重的披风犹如裹尸布重重缠在他手脚上,仅露出发白的脸面。 「这是在搞甚么的?」添密斯在心里抱怨一下,随即便把视线往身旁扫去。意外的是,身旁甚么也没有,视线所及之处,只看到一片被压平的长草,以及几颗小石头。 这种认知让添密斯顿时浑身一震,赶紧跳了起来。他像个笨蛋一样裹着披风,蓬着一头乱发踮脚四处张望,只见远处的土丘有个人影,但在大雾中,一时间毕竟不能看真甚么。添密斯正犹豫要不要走过去,一阵浓雾便又扑面而至,竟是把那人仅馀的踪迹都隐没了! 「喂!慢着,喂!喂!喂!」添密斯心里一急,连声音都不禁高了起来,顾不得一腿脚毛在风中乱舞,他双腿赶紧便往记忆残留的方向奔去。 出乎意料地,除了屁肌隐隐作痛外,预料中的酸软感觉并未随运动往四肢蔓延,相反一种前所未有的充沛力量在肌肉间不住鼓动,让添密斯整个人份外神清气爽。 添密斯心里古怪,还没来及确认,转瞬间整个人已撞入一个厚实的怀抱。那不是芬提,又会是谁? 「嗨,想我了吗?」经过了一夜缠绵,芬提连声线亦变得甜腻起来。 添密斯有点不适应地抬头看人,只见芬提的一张笑脸下,仍是个打扮得停停当、得体动人的贵公子,那头银发仍旧贴服地垂在他腰间,不沾一点尘土。 添密斯低头看向自己占满土的大脚丫,不由得有点尴尬,一时也显得底气不足,不禁生怯怯的道:「我的衣服呢?」 「撕了。」对方倒答应得顺溜。 「哦,撕了。」添密斯有点反应不过来,只得鹦鹉学舌般重覆着。「那我的裤子呢?」 「啊啊啊,可能是踢到魔导灯里去了吧?」芬提露出了遗憾的表情,拍拍添密斯的肩膀人中便道。 「诶?诶?」添密斯的脑筋就要转不过来了,便连声线也焦躁起来。「那领带呢?总不会连领带都弄不见吧?」 芬提一听,倒笑得腼腆,彷佛是想起他们昨夜做过的游戏般,一时神情也有点闪烁:「不就是……弄湿了吗?」 面对着对方乍羞乍喜的态度,添密斯却再也笑不出来。是的,他终于明白了,现在的自己是个除了一件披风外,浑身上下甚么都没穿的,光着屁股待在野外的大变态。 ****** 「这是在搞甚么的?」 既然终于都到手了,不是应该更珍视,更宝贝的才对吗? 从水底冒起的泡泡带着疑问在空中爆开,添密斯承认自己始终是有点不能释怀,以致回家后良久仍在浴室想这个问题。 一般来说,浓情蜜意后的第一天,彼此是还应该沉醉在馀韵里,好好地互诉一番衷情才对的。可芬提呢?却是好好地召了马车把人送了回家,亲亲面颊,意思意思地道别了也就算了。别说不舍之情,那人简直跑得比飞更快,害自己只好像乞丐似的裹着披风,灰头土脸地仆人的注视下步进家门。 「可恶。」水花一激,不知又把多少浮在水面的泡沫干掉。 添密斯素来风流,可自问也是个尽责的情人,便是面对酒馆里的流莺也是宾宾有礼的,不仅付足了渡夜费,也绝不会在清晨无声无色地溜走。像那条芬提一样离谱的事,他可是绝不……不,慢着,难道是…… 「他不会是把我看成是流莺吧?」添密斯沉吟着,星星点点残留在体肤上的馀韵,瞬时也就如火灼热。 说起来,芬提也的确说过玩玩就好。 所谓吃光抹净就溜这种事,也不是甚么不能想像的,不过像他这样的美男子,却很令人难明白为何会身陷这种状态。过去无论是遇上谁家的小姐,都是对方又哭又闹不让自己走的居多,贡献了屁股还会被抛弃的情节,添密斯可是想都没有想过会发生的。 ……说起屁股,那又是另一件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事。 「唉。」 对自身无穷的失望使添密斯的头颅份外沉重,无力往后一仰,整个人便顺着浴缸的形状顺溜地滑进水底。 水中的霞光把世界折射得无比怪异,一切都变得弯弯曲曲的,似乎连自身都会扭曲起来。添密斯知道自己声名狼藉,算不上是个有节操的,不过仅因气氛良好,便糊里糊涂给人上了,那真是个任何男子汉都会汗颜的理由。 在被上以前,添密斯真心只要快乐就好,哪管得谁上谁下?可在身体被异物入侵了以后,他才发现并非如是,明明只是肉体交合,可那楔子般椿进身体里的触动,那从中磨擦而出的痛楚,硬是把心的一角给掏空,让人从此只能感到缺失。 本来是没甚么的,从来没有这也能过活,可由芬提镶在体内的温度,却使人无法不在意。添密斯想着,情不自禁地伸手摸摸那个位置,也感叹自己何以如此伤春悲秋。难道就是因为第一次,因为从来没有试过? 鼻孔里一个叹息圆滚滚的冲出水出,它的主人却仍旧在水下沉思。碧翠丝啊,美玲啊,珍啊,玫瑰啊……原来委身人下是如此累人的活,过去是我对不起你们了,没想到侵略和防守的位置互换,感受会如此不同的…… 「添?你是怎么了!我的添啊!」 添密斯本来尚在怀缅过去的女伴和昔日属于自己的屁股, 突然间一声尖叫,便猛地把他扯回水面。 他微睁双目,这才注意到面前那个慌惶失措、面容扭曲的人竟是他的母亲,那个从来都是笑眯眯的丽亚公主。 「天啊!你没有事,太好了,太好了我的小宝贝。」丽亚公主似乎没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一看到添密斯睁眼,便满怀感恩地不断亲吻他的额头。 不要说添密斯与母亲从来算不上亲近,任何一个成年人若无缘无故被当成孩童对待,只怕也会生出抵触。 「啊,是啊,只是在洗澡而已。」添密斯不着痕迹地用双臂撑开那个娇小的身体,一边赶紧从浴缸爬出来,拿起挂在一旁的浴袍穿上。 即使是母子,这样裸呈相对,到底会让人感到不自在,尤其是刚经情节的身躯如此坦露在人前,便更是让添密斯感到心虚。 「那么,我就先回房了,母亲。」 只是当母亲的,似乎并不在意这些,丽亚公主拿起叠在椅子上的浴巾便往添密斯的头发擦去:「瞧你的,头发湿漉漉的怎好出去呢?」 「啪!」或许是出于军人的意识,添密斯甩手便把她的好意挥开。 「啊……」 尴尬的沉默亦由是在二人中间荡开。 添密斯眨眨眼,飞快抢过丽亚公主手上的浴巾,盖在头上便急步跑了出门:「啊,谢啦!母亲。」 映在长廊上光影瞬即被脚步踏过,一一消失在他黑压压的身影中。添密斯知道这样是不好的,只是要他独自面对母亲,也是很难办到的事。 「还是顺其自然好了。」添密斯擦着头发,轻声安慰了自己一句。 而这时丽亚公主还站在原处,那纤细的身影在阳光中一动不动,淡蓝的罗裙在水气中渐渐染上了一重深沉的黑影,她下垂的手指一缩,便握成一个饱满的拳头。 2 而这些,添密斯自然是不可能知道的。 他素来难以感知别人的感情变化,面对不可预测的情绪走向,就更是束手无策,最终导致他遇上他人突如其来的情绪转变时,往往会显得漠不关心。所幸很多人最后只需要哄一哄,事情便能圆回来了;便是搁下不管,时间久了,当初的感觉亦会被淡忘。 更何况,世上还有其他更值得他关心的事——譬如是机甲术。 两日后,在王都西南地下的机甲工场。 与备受礼遇的圣殿相反,机甲术是只能在湿冷的地底下暗中开发的技术,不过误打误着,沿自矮人的机甲术因在运作时会产生高热,正好用来温暖地底空间。听负责人说,士兵在闲暇时不仅用机械的馀热烧水泡澡,甚至还弄出温室来培养各种植物。 「……以上,便是第二军团第四师306团的研究回报。」负责汇报的维尔少将推推眼镜,行了个军礼后便正色道。 「辛苦了,相信威尔士将军亦会为你们感到自豪。」添密斯把右手额角碰一碰,架式倒显得随意得多。他本来就是军队编制外的人,不过是作为国王特使,偶然表达一下对这不受待见的部队的关注,是以也不好摆出上级的架子。 添密斯转过头来,随意地便把身旁植物下垂的叶子给托在掌心里,轻柔地抚摸着它的叶面:「以在地底养大的植物而言,这家伙倒是显得粗壮。如果在铺设机甲装置时都能妥善应用能量,我想边境的冲突也可以平缓下来吧?」 人类依靠魔导能生存,那本来是无可口非的,只是因为太弱小,所以一旦有机会,便会不顾一切地进行掠夺,而遗忘世上万物其实都赖魔导能维生。听说在王国的边缘地带,魔导能已被开采得几近枯竭,周边地区已是寸草不生,其他种族亦难以生存。上回遇到的恶龙不也说过,它是因为人类的贪婪才会饿肚子的吗? 只是为了活着而生存的话,最终只会招来怨恨。 「难得阁下有这样的想法,在王国中是非常可贵的。」维尔少将无奈地笑了笑,随即俐落地报告板来在腋下,挺直腰板道。「阁下如果不介意的话,我想为你介绍一下想出这个主意的人。」 「我也很想和他见见面。」添密斯点点头,随即跟随维尔的步伐离开了植物室,沿着铁皮筑成的高架天梯跨过了底下一幢幢冒出蒸气的庞大机器。 机甲术大多使用电力和永动能驱动,较少的装置如手枪等,只需以人体自然产生的电能便足以运作,至于大型器械则需使用永动能才能畅顺运作。所谓的永动能其实来自矮人在地下开采的石头,说起来原理也与魔导能一般,会有耗尽的一日,但永动能的运输和使用都要方便得多,而且产生的能量也只能驱动机械,不如魔导能般有起死回生的本事,是以也不会导致生命之源的枯竭。 况且,添密斯一直认为像现在这样使用大量的魔导能筑起护墙是很不必要的,只要平民们拥有自衞的能力,就毋需依靠墙的力量。 「添密斯阁下,那位就是明机械士了。」维尔伸手往铁梯下一点,随即便俯身往下方喊到。「明!你快上来一下。」 下面一个黑脑袋听见了,慌张地点点头,也来不及舍弃手上的道具,握着螺丝起子便勿勿忙忙地跑上了楼梯。添密斯好整以闲的在旁边待着,见到他的忙乱样子,也不觉失笑:「明?还真是特别的名字。」 「是呀,明机械士是从马里那边过来的,与莱亚人不太相同。」维尔微笑一下,转过头来,又向刚跑上来的小家伙下令道。「明,这位是黄金骑士添密斯大人,你还不快来敬礼?」 「啊!」明才刚抬头来,便像是受了甚么刺激般大喊一声。 添密斯当下暗道不好,赶紧摸了摸脸,也没发现有沾上了甚么脏东西。说起来,要惊讶的也该是自己才对,虽然维尔早说过明与莱亚人长得不同,不过看到这小子一头黑发,带上一双细长双目,再加上那身象牙色的皮肤,实在很难不行注目礼。 此时明似乎也察觉自己失言,赶紧又低下头来,羞怯怯的行了个军礼:「大人好。」 「诶,维尔少将说你是从马里过来的,传闻中那里的土地十分荒芜,未知如今的情况怎样?」添密斯含笑,随口便吐出疑问。 对固守在莱亚大陆,安逸地渡过逾百年的人来说,他这番好奇也是十分罕见。毕竟对很多人来说,只要能维护自身太平,哪管得外间怎样? 「……以前才不是这样的。」明闻言轻吐一声。 「啊?」 「不、我是说,那里确实是不毛之地。」明垂首而立,那张脸便被下垂的发丝埋得更深了。 「你培育那些植物,是否为令故乡也可得到滋养?我看过你弄的机关了,想必你的族人也会为你感到自豪。」添密斯的皮鞋在铁梯上踏踏敲出声响,不知怎的,他总觉得明的对答心不在弦,隐隐中却似是在打量自己。 「在下并没有那么远大的目标,毕竟我族就只有我一个人了。」明笑了笑,话语的内容倒没他的表情轻松。 「诶?这是怎么回事?」 「过去我族所以待在马里,是为了伺候某位大人。后来那位大人不在,我族自然也不用再留在那里了。」明倒说得坦然。「本来家母是跟我一起留下来的,不如今我已是最后一人了。」 「这么说来,以后你便是要以莱亚为家了吗?」添密斯点点头。「这样也好,待在莱亚也能充份发挥你的才能,王国将来必定重用机甲术的。」 「是啊,尤其是像我们这些天生没有灵力的人,机甲术也是不可或缺的吧?」维尔听着,也适时打了个圆场。 「嗯,明机械士,我很期待你以后的表现。」添密斯伸手,随意便拍拍明的肩膀。「以后还有见面的机会吧?」 「啊……请务必。」 「那么我就先走了。」添密斯看看怀表,离约定的时间有点晚了,不过应该没关系吧? 他实在过份在意指针偏移的角度,以致一时间没注意到,那双凝视着自己的黑眸子在一瞬间浮现的深沉颜色。 不过,便是让他察觉到了,以添密斯迟钝的神经,想必也不会认为那会对自己构成甚么影响。 毕竟,等到他真正了解那个眼神带来的影响时,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 3 不过也难怪他,添密斯现在所关心的自然是另一件事。 脚下的铁皮被踏得响当当的,添密斯顺着绵长的廊道急行,好不容易才跑上了地面,未几便看到一片由铁栏栅筑成的迷宫。若换着是平日,添密斯指不定还愿意顺着前人布下的愚蠢路线绕个远路,只是此际他却甚难按下心头的不耐烦,一手捉紧了栏栅便跨跃而过,脚步亦顺势由急行转为奔驰。 「可恶!」 摇晃的栏杆在身后传来了响亮的声响,添密斯心里还是有气的,但却无法解释此际双脚交替的频率。明明只是在早上收到一张纸,上书「今天下午见个面吧?在铁皮厂。」的简单信息而已,为何自己就必须像接到军令般如期抵达?明明在那时候,被丢下的人是自己…… 四周还是一片静寂,只有高耸的铁皮工厂不时从烟囱里渗出白气,在小裂缝间喷出刺耳的长鸣。虽说仍在王都之内,但周边空气寂然的感觉却令人尤如置身马里的荒漠一般,说起来,像这种弥漫着热气、铁锈味和油污的场所,绝对不是约会的最佳地点。为何要在这里见面呢?只要一想到这便不免心存不满。 添密斯咬咬牙,大踏步又攀上另一排栏杆。在铁皮厂的周边,全是这些碍事的东西,若不是真心喜欢机甲术,想必任何一位大贵族也不会愿意前来……不,像这种又吵又脏的环境,便是平民也很难心生景仰吧?与看起来漂亮又干净的魔导能相异,机甲术便是这种脏兮兮的,上不了枱面的东西。 添密斯一边回想着屹立在都城中心七彩发光的大圣殿,一边拍着手上啡黄的锈迹。突然间,一道风便自他身前吹过,打乱了他一头棕发,当下让添密斯变得更邋遢了。可风亦同时割破眼前一阵迷雾,浓厚的白烟在瞬间消散,那个人仍旧像当日般屹立在不远处,永远显得精致漂亮。 「嗨!」 大概是他的动静太大,芬提迅即便意识到他的存在。那头梳得整齐的银发随风肆意飞扬,哑银色的发坠亦在阳光下焕发出耀眼的光芒,靠着栏杆而站的身影光中被迅速倍大,再配合那爽朗的神情,便更是教人恨得牙痒痒的英俊。 添密斯用手梳了梳那让人在意的邋遢头发,垂下眼便无所谓的打起招呼来:「等了很久吗?怎么要约在这边啊?」 看到芬提神清气爽的样子,添密斯不禁觉得为对方焦急的自己有点发儍。因为信上并没注明明确的时间,所以一直担心他会在烈日下等得太久,于是才刚到正午添密斯便开始不安起来,草草结束了视察便奔去寻找对方。 如今看来,似乎是完全没有必要的。 不要说难受,芬提的脸上连汗珠的痕迹也看不到。那双银色的眼睛望着添密斯眨了眨,随即又露出了得意的神色:「并没有……怎么了?是担心我了吗?」 「我有甚么好担心的,只是……像你这种孱弱的家伙,动不动便会中暑的吧?」添密斯垂头看了看他,一对手忍不住,贴在芬提的脸庞便开始抚扫起来。 那张脸冰冰的,就如对方所说一样,似乎并无甚么大碍,倒是自己一摸了他,双掌便变得灼热起来,似是有团火从心头直烧至四肢八骸。添密斯吞一口唾液,别过了视线便道:「在外头见面不就好了吗?也不知道为甚么非要来这种脏乱的地方。」 「我也想看看,让你自豪的机甲术是甚么样子的。」芬提偏偏头,却硬是把脸挤进添密斯的视野中。「不过看来你也不是很满意的样子?」 「哪有!」添密斯连忙否认,盯着那张脸,却一本正经的道。「只是像你这种向来自恃高贵又习惯浮夸华丽装饰的圣殿中人,实在不适合这种流血流汗又累人的气氛吧?」 「哦?那是甚么意思?」芬提的神色更是得意了。「难道说,是觉得我很帅吗?」 「我是说像你这种漂亮的家伙不适合来啦!」添密斯心下一跳,尽管不想表现得愚蠢,无奈在芬提面前他总像个儍瓜似的。「……这里那么脏。」 芬提观察了一下他别扭的神情,或许是觉得欺负够了,一只手冰冰的便摸上了他的手背:「哪有甚么的,忘了吗?我可是大魔法师呢。不管是怎样脏的地方,只是我不愿意,哪里能沾污我?」 「啊啊啊,是我忘了,会魔法的家伙都是那么狡猾。」添密斯别过脸去,那只冰冰的手便顺着他下垂的手滑下,又若无其事地扣紧了他的手指。 两个人就这样手牵着手,漫无目的地在这片荒凉的地方行走着,完全不知道有甚么好开心的,但添密斯不禁还是觉雀跃。说起来,他还没有完全原谅芬提那天过份的作为,不过在这种时候,却无法把怪责的话说出口。 「我就是想看看,你工作的时候是甚么样子的。」芬提突然便这样说了。 「那么,感想呢?」 芬提顿了顿,似乎认真思考了一下:「嗯,还是和平常一样吧?都是个依靠父母的家伙。」 那意思是觉得自己没用吗?添密斯先是感到不安,接而便觉得愤怒。脸皮一绷,正要甩手走了,一张嘴却突然被堵得满满的,原来是对方踮起脚来吻了他。 「生气了吗?抱歉,本来是想要来道歉的。」在嘴唇分开的瞬间,相触的倒变成了是芬提漂亮的额头。「有父母可依靠,那不是件很好的事吗?」 「那是……」 「啊啊,是我没有把话说好。今天,还有那天都在生气吧?就这样把你掉在一旁不管?」 添密斯瞪大了眼,不知道为甚么对方就能掌握自己的心情,就在感到不可思议的时候,那些吻又来了:「对不起,对不起,那天的确有不可不做的事,把你疏忽了。」 柔软的吻,细腻的情话,那才是本来应该有的样子。添密斯僵硬的背在抚扫中不觉放松下来,嘴唇亦开始吸吮起发甜的蜜汁,他们就像恋人一样,不问情由地沉醉在彼此中。等到那灼热的裤裆压过来时,他才真心觉得不妙,赶紧便推开了威胁。 「嗯?」 「……怎么总是在外面。」添密斯压低了声线,牢牢盯紧地面。 「那么,在房子内便可以了吗?」芬提嘿嘿笑着,倒是干脆地放弃了攻势,亲吻了添密斯脸颊便松开了手,自顾自走到一角坐下来。 这家伙到底是来干吗的?添密斯抱着疑问,赶紧追上了芬提的脚步,两个人就靠着栏杆坐了下来。 「那么努力地开发机甲术,是为了使用自己的力量吗?」 添密斯的屁股才刚贴上地面,芬提的疑问便无声无色地袭来:「你也算是王族吧?明明可以轻松操纵魔导力,为甚么要舍简就繁?」 「不,也不像你想像般那么擅长吧?」添密斯望着掌心,一下子便把拳头握紧。「……而且使用魔法的话,总觉得会有不好的事。」 「不好的事?」 明明自己已经不一样了,但一旦提起,一瞬间当日种种吵耳尖刺的呜响以及无力的感觉又再清晰地涌上脑海,母亲以及其他人绝望的神色也都如在目前。那么讨厌的,可怕的触感,绝对不是甚么好事吧?添密斯打了个冷颤,盯着自己的手掌又道:「啊啊,如果是我来用的话,绝对不会有甚么好事的。」 「不是因为魔导力不好,而是由你来用不好是吗?」芬提点点头,仍旧是那样微笑。 只是这样,添密斯便觉得安心起来,不过即使是芬提,一旦知道自己使用魔力的后果,想必也不能再保持那副从容的样子了吧。「是啊, 对你来说,不能用魔导力才会感到困扰吧?」 「也对,毕竟龙……不,人也是一样吧?对于善于操作的人来说,魔导力就是生命之源。」 「是啊,我看圣殿的家伙,好像都不会老的。」添密斯垂下头来。「大魔导士,好像能够长生不死吧?那也是……因为会玩弄生命的缘故吗?」 「哈哈,甚么长生不死的?那只是传说吧。」明明是严肃的话题,芬提闻声却哈哈大笑起来。「不管是看起来很年轻,还是总是精力充沛的样子,那些都是拟态而己。即使躯壳怎样健壮,生命总是有终结的一天的。」 「是这样的吗?」 「过去也有醉心于此的魔导士,从理论而言, 只要不断更新体内的魔导力,便可以长生不死吧?」芬提偏偏头,似是回想了一下。「不过人类的躯壳似乎没那么强壮,不,便是精灵,也是会有极限的吧?」 「连你也不可以吗?」 「这个嘛,我倒没有试过。」芬提眯起眼来。「所谓的更新,也不是那么好办的事,在一刹那间便要把体内旧有的能量都清空。要做到这一点,首先便要有一个能不断吸收魔力的载体来储存足够的能量,并且要确保能在一瞬间爆发,令全身充满新的能量流。如果只是直接吸收地脉中的魔导流的话,只怕在更新完成以前,身体便率先被瓦解了。」 「不过那样的载体,似乎是不存在的呢。毕竟不断吸收能量的话,甚么器物都会在一瞬间蒸发掉啊。」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只要忍耐一下,圣殿里的死老头总是会消失不见的。」添密斯靠着栏杆,头脑晃晃,不禁问起那个在意的问题来。「话说回来,我一直很好奇,你本来的身体不是又大又长的吗?怎么能变成这么小小的一个?」 「这个,也可以算是拟态之一吧。」芬提狡笑一下。 「诶?难道说,真正的身体被藏在甚么地方了吗?」添密斯吓了一跳。明明就能看到摸到,难道说都是假的吗?「你其实并不在这里?」 「哈哈,不是啦。我的意思是,原生的身体的型态,其实都是由魔导力构成,如果善加操作的话,自然可以改变形状,变成自己想要的样子。魔导士们所以看起来那么年轻,也是由于大家都把老旧的外貌重塑过的缘故,就像是把松散的东西重新拉紧的感觉吧?」 「如此说来,一旦失去魔力的话……」 「嗯,如果魔力不足,或者失去意识的话,应该会变回最初的型态吧?」芬提笑了笑。「虽然人类都是小小的样子,不过要把庞大的身躯变成这样可是很费劲的;若是变回原样,反而会比较强呢。」 既然是这样,为甚么要变成人的样子呢?添密斯眨眨眼,脑内猝然浮现出芬提原本的模样。像这样威猛又强大,带着闪闪发亮的龙身遨游天际,不也是很好吗?为甚么就要当人呢? 添密斯舔舔嘴,不知怎的就是没有问出口。 彷佛冥冥中,那是个不能触碰的地方。 「哎呀,说起来,我把正事都给忘了。」芬提坐着坐着,突然便掏起口袋来。 「诶?」 「给!」芬提手掌一拍,有甚么沉沉的东西,便落在添密斯掌心中。「你不是喜欢这样的东西吗?这是赔罪的礼物。」 添密斯低头一看,掌心中,有颗用金链子系着的漂亮石头正焕发着淡绿的光芒。他还来不及表达欢喜的意思,芬提的声音便贴着耳廓道:「佷可爱吧?就像你眼睛的颜色一样。」 「是啊。」 添密斯看着手中的事物,隐约地,心里却浮现起不实的感觉。 4 金链子的重量从脖子一直往下垂坠,随着步伐的节奏一下一下拍打到心窝中。说不上是不快,可却有种沉重感,就像人们为狗脖子载上颈圈一样,照理说是无法真正拘束甚么的,却令人不由得听话。 隐约中,似乎有种「你必须要回来」的强烈暗示。 添密斯闭起疲惫不堪的双眼,方才离别时的那些话,在空中盘旋一周后又荡回来,轻细的吻在眼皮上:「我看到就喜欢上了,你的眼睛。」 「为甚么你的眼睛总能焕发那样的光芒呢?那么特别,又那么危险……」 添密斯缓缓地沉进水底去,热气离开了他的躯体渐往水面上升,积聚在浴室的天花板上化成迷雾。那些话,那些吻,彷佛都储存在勒在颈后的一丝重量中,将他整个人往下拉去,而添密斯却无法停止回想,那种记忆只要触碰一下,整个人便会顿时浑身酥麻。 「我真喜欢你的眼珠子,添,如果不会伤害你的话,我真想把它们吞下去。」 温热的水波荡过来,贴在眼皮上,就似是那根柔软的舌头的抚摸,在光天化日下明目张胆地昭示露骨的感情。添密斯的手指顺着记忆爬了上脸,手指头把眼皮压紧,在水底中,含糊地喷出了几个拒绝的泡沫:「那怎么可能会不伤害到我呢?笨蛋。」 「你在说甚么啊,添?」 「哗啊!」 熟悉的声音打进耳道,添密斯当下吓了一跳,大手大脚猝然激起了无数水花,将宁静的记忆打成了一团狼狈。无礼地闯入他人领域的绿宝却只顾掩嘴偷笑,自顾自的寻了把椅子来,便卷起袖子在浴缸的边角坐下:「啊?在做甚么亏心事吗,你已经不是躲在浴室自我安慰的年纪了吧?」 「要你管……」添密斯一看到来人便皱了眉,半沉在水中又吐出了几个不满的泡泡。 「是、是,我们伟大的添密斯大人自然是我管不来的了……」绿宝敷衍地应了一声,一手只顾着为自己寻来些浴刷、香皂和毛巾,另一手却已抓住添密斯头顶的乱毛把人给抓起来。「都不知你是怎么洗的,我的添密斯大人,怎么每回你的脖子后都是脏脏的?」 「诶?是吗?」添密斯心慌地一回眸,绿宝便二话不说抓起浴刷使劲洗起他的后背来,那力度说是温柔,动作却也狂暴;说是粗暴,却又弄不痛人。 「真是的,你这个总是要别人来伺候的小少爷,明明长这么大了,还不会照顾自己吗?」绿宝气地神闲地激起无数水花,那头挽在脑后的金发,在飞扬的肥皂泡映亲下,倒显得闪闪生辉。 不知怎的,添密斯有点喜欢看到她皱眉动怒的样子,喜欢看着那双精灵独有的尖耳朵随情绪扬起。精灵因为强大,所以也不害怕受伤,他们对于感情从来是不加掩饰的,不像人类般总有很多隐藏而无法猜度的心思,单是这一点便让添密斯觉得很舒服。 奇怪的是,添密斯却从来没对任何一位精灵动过心,便是在少年懵懂时也从未有过。对他来说所有精灵都像亲人一样,是属于血脉里的一部分。 「嗯?添,这是甚么?」绿宝擦着擦着,也就察觉到那抹挂在他脖子上的异物,细长的手指稍稍把金链子勾起来,便想把悬垂的物件给看个仔细。 「啊,没有甚么的。」添密斯的第一反应却是把它给藏起来,便是素来知晓他所有秘密的绿宝也不可窥探。 绿宝挑挑眉,扬起嘴角便道:「哦,为甚么,不是很漂亮吗?」 「是这样吗?」添密斯闻声,不觉便笑了开来,那只绷紧的手也就此舒开来,颇为自满得意地展示出托在掌心的宝贝。 那抹焕发的绿光映得水面波光粼粼,绿宝垂下眼盯着添密斯掌心的宝石,沉吟半响后便道:「添啊。」 「嗯?」 「下回,请那个甚么捞子龙回家吃一次饭吧?」绿宝松开提着金链子的手指,接而便把毛巾给盖到添密斯头上。 「诶啊呜呀!」这出乎意料的邀请却令添密斯一时无法言语。 「……我也总得见见他不是吗?」绿宝伸手便擦起他的头发来,语气倒和平常没有两样。「作为我亲爱的添自豪的猎物。」 其之八:摘花者 1 「唉……」 外间阳光正好,天色湛蓝,朵朵白云在晴空中展开如柔软的绵絮,树亦伸手用枝条亦在地面绘出点点亮光。当一切都是如此美好时,俊朗不凡的添密斯大人却禁不住垂首息,似乎朝阳所能带给他的,除了闷热便别无其他。 「唉……」两分钟系他又发出了一下叹息,那似乎是他与神明沟通的某种暗号,冀能藉此换来某些事情的终止。 伺候在旁的荣恩好生奇怪,正想说他那位位尊至极的大人如此伤春悲秋,难道是便秘了吗?那对无神的绿眼睛便扫了过来,有气无力地道:「荣恩,今天的事情都好了吗?」 「嗯,嗯,大人,一般文件都签妥了。其他的都要等内阁再批示。」荣恩忧心地看着添密斯。如果他的眼睛会说话,想必你还会听到这一句:「大人,屎还是要好好的拉啊!」 不过荣恩只是个凡人,添密斯除了觉得他的眼神怪怪外,也无从洞悉他的心事。实际上添密斯的烦恼可多着呢!他从一直依靠着的窗台直起身来,浑身沾着从大理石渗出的凉气,一边便皱眉道:「看来我是必须走这一趟了。」 「对啊!大人。」憋着不拉实在对身体不好啊! 听到下属如此激动的回应,添密斯不免狐疑:「你这家伙到底在兴奋个甚么劲的?」 ****** 只是他们最终前往的场所,却不是如荣恩所料的厕所,而是庄严神圣的大圣殿。 「大人?」虽说是有仇,但有必要跑到这边拉吗?荣恩带着满腹的疑团随添密斯下了车,接着便目击他们的大人用着古怪的神色在圣殿门前徘徊。 「怎么办?这种事到底还是要说清楚的吧?」添密斯搔搔头,使劲地在肃穆的殿堂前自言自语。 他的心思自然与荣恩相异。要怎么说呢?绿宝虽然对他的风流史所知甚详,但毕竟不是亲眼所见的,像这回开口要他带人回家还真是第一次,一时教人不知如何应对。 绿宝为何要见芬提呢?难道是已经认定了是他吗?一想到这添密斯不禁心神一震,忍不住捉紧了胸前晃动不休的石头。 过去不论和交往的对象再要好,也不曾生过要让对方登堂入室的念头。这下子被绿宝一搞,很多事顿时便乱了套。是不情愿吗?还是不愿被人触碰?添密斯也说不清个中曲折,只是脚步既然迈开了,也只能硬着头皮进去了。 他这么一走进去,在王国内可是掀起了轩然大波,虽然添密斯勉强也算是个王子,可他既是国王派的,又是机甲术的倡导者,这番突然造访,无疑是深入敌阵,直捣尚家把持的腹地。 可当时添密斯并未考虑那么多,他只是想,既然自己也认为把人带回家是件大事,那么当面去邀请对方才是恰如其份的礼节吧? 是以当他挺直腰板坐在大礼堂的长椅上,感觉到许多怪异的目光正投向自己时,还心道只是紧张的缘故。 「你要找芬提·尚?」值日官的表情简直可以用失声而出形容,弄得代为通传的荣恩好不尴尬,一时间不觉暗自确认了挂在腰间的魔导枪的位置,差点要改口说是来决斗的。 说起来,有荣光加持的王子要和声明狼藉的恶龙见面,怎样想也是童话书里对决的场景吧?只是看着他们家大人搓着膝盖左盼右顾,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似乎亦不是那么回事? 难道真的是单纯来借厕所的吗?不过,也从来没听说大人和芬提·尚私交甚笃啊? 且撇下荣恩的疑问不管,那边厢芬提一听见这愕人消息,拿起披风便匆匆走至,只是在踏进礼拜堂的前一刻,他猛地煞停了脚步,换了口气,才又以平缓的步速登场。 「我尊贵的黄金骑士阁下,是因为景仰月神蒙尼,你才前来拜访的吗?」芬提边走,边夸张地展开了手,用着响亮的声线摆出欢迎的样子。 待走近了添密斯身旁,他才轻声附耳道:「我的添,你还真是胆大莽为。」 经由芬提提醒,添密斯才猝然回过神来。是啊,他这样公然到访,不就把二人友好的关系公开了吗?一时间那几百道神经绷绷地盯着自己的视线也就得到了完美的解释。 添密斯赶紧动了动脑筋,张嘴便迎合芬提的说词:「是啊,我的母亲丽亚公主对错过今次月神祭甚是遗憾,想请教一下芬提大人有何补救方法?」 自从十多年前的事故后,他的母亲对圣殿供奉的主神月神蒙尼的嫌恶几乎已是公开的秘密,不要说丽亚公主,实际上整个雅因王室,对月神素来也是兴趣缺缺。相反尚家却一直维持远古的传统,将神权牢牢握在手中,以信仰巩固和术士之间的联系。 添密斯心知这话一说出口,便等同王室已对尚家释出善意,不过这反正也是国王本来的意思,不论以甚么方法达成,想必他也不会有意见吧? 「原来如此,很可惜错过的神祭是无法再办的了。不过,若是想向月神表明心意的话,倒还是有办法的,阁下介意移步再谈吗?」 「那当然没有问题。」添密斯闻言装模作样地站起来,把从人撇下,紧随芬提的步伐便离开了大礼堂。 除了热昏头,添密斯很难解释自己何以有如此怪异的举动。尽管胡作非为的代价很沉重,可从心底洋溢而上的高兴,却是让脚步轻得就要飘起来似的轻快。 芬提的一身黑长袍在眼前晃晃悠悠,束在腰间的深紫色腰带随有力的步伐在石廊道上挥出一阵霞光。这是添密斯第一次看到芬提穿着术士常服的样子,一时间不禁看迷了眼,站在房门前也不知道要进去。 「怎么了?」 等到对方叫唤出声,添密斯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匆匆便敷衍过去了:「没,哪里有甚么的?」 「要喝茶吗?」 「啊……好。」添密斯为自己找了把椅子坐上,抬头便打量起这个房间。 房间的墙身漆了一片淡黄的漆,有两个实木颜色的窗框,窗前种了一排花草,窗前的一张小桌又乱摆了许多晶石、试管和魔导仪,再往旁看去便是连绵的书柜和散落在地上的书本,一看便知这是芬提平常流连之处。 「来,茶。」芬提不知从哪变出一套茶具来,沏好了红茶随意地递过去,便拉了把椅子来坐到添密斯的身边。 添密斯局促地喝了口茶,视线稍转,却看到芬提正趴在椅背上观察着他:「你到底是来干甚么的?」 「啊,我……是这样的,嗯……」 明明是很简单的话,添密斯却不中用地结巴起来。外间的阳光徐徐流入室内,照得芬提的眼波中泛起一片柔光,那淡粉色的双唇亦越发可亲起来。 添密斯迟疑了半响,花了许多时间重亲调整呼吸,过后才用着必死似的决心大声喊道:「我想,请你回家吃顿晚饭嘛!」 「唉呀。」芬提闻言却皱皱眉,以有点婉惜的口吻道。「看你这副样子,我还以为你是要向我求婚呢?」 「求婚?」 「不是吗?」芬提笑了笑,过后又把脸压回搁在椅背上的手臂后,眯起眼来盯着一脸错愕的添密斯直笑。 2 求婚。 那还是个值得深思熟虑的问题。尽管明知芬提说的是玩笑话,添密斯却不由自主地思索起个中的深意。说起求婚,不,说起婚姻的话,那当然是想要一生一世在一起才会作出的承诺,不管结婚的动机是出于爱意还是政治,只要通过了那个仪式,两个人的身家性命财产以致荣誉都会被绑捆在一起,称得上是一生中最大的抉择。 添密斯不太清楚王国内到底是否存在属于两个男人之间的婚姻,但问到他是否想一直和芬提在一起,却无法轻易给出否定的答案。 他很难说出芬提有甚么好处,可就是无法说讨厌他。即使他是尚家的人、是个术士、是条龙,纵使把那么多不好的地方叠加起来,却仍然无法坦然承认日后会对他生厌。 添密斯在迷思中凝住视线,彷佛是凝视着威胁渐渐袭来。慢着,不应该是这样才对!毕竟他接近芬提是出于「某种目的」,如果超出达成目标的必要所需,那就有点奇怪了。 只是添密斯无法止住掌心渗出的汗,无法平伏紧张的心情,怎么办呢?芬提就要拜访他的家人了,即使距离约定的日子还有好一段时间,添密斯还是不能避免为此慌乱得焦头烂额。 因此他又跑到了机甲工厂。 说来奇怪,明明是这样脏兮兮又油腻的地方,各种刺鼻的味道不时刺得人头皮发麻,可添密斯就是喜欢不时来组装自己的机甲枪,测试枪械的弹道和大炮的射程。这种可以凭自身的力量去建立或是塑造甚么的感觉总能让人平静,尽管造出来的东西不一定能妥善保护自己,可能掌控某种事物总比一无所有要好。 「黄、黄金骑士阁下!」 只是他突如其来的造访,总是会惊动另一些人。明明很小心潜进来的了,但屈缩在工房一角的添密斯仍不可免除被发现的风险。 「呵呵,用不着那么大惊小怪的。我也跟你们一样是个机械士啊……」添密斯边用围裙刷着士巴拿,边故作开朗地转过头。虽然说他的身份不是特别高贵,严格来说还会令王室感到尴尬,可不管怎样说他体内流着的血仍让他具备继承人的资格,而只要添密斯有成为王者的可能性,他便注定与其他人不同。 而添密斯可不想要这样:「别管甚么头衔了,叫我添密斯就可以了嘛……诶?明机械士!」 「啊,那么……添密斯大人,你怎么突然过来了?」虽然他说不用拘礼,但明还是恭敬地脱下了扁圆的帽子,战战兢兢地按在胸口点头致意。 添密斯看着那头黑发,虽然只是第二次见面,却不知怎的生出了熟悉的感觉。难道仅是因为明长相独特的缘故吗?那似乎不是唯一的理由。添密斯笑了笑,指了指放在工作桌上的枪便道:「没,就是最近觉得机甲枪的重量沉了点,不好长时间带着,想看研究一下可怎样解决而已。」 「那是想把它轻量化吗?」明闻言马上俯身看了眼桌上被支解的零件,过后似乎感到自己太无礼了,赶紧便又后退了两步。「啊,对不起,失礼了。」 「不,不。难道说你对此也有所涉猎吗?」添密斯看着不禁觉得好笑。「来,快坐下吧。」 「那个,可以吗?」帽子在明的手上几乎被搓成一团脏布,他稍稍打量了添密斯的神色,便一本正经坐了下来。 「那么可以开始了吗?」 「诶?」不出所料,对方还是一副大眼瞪小眼的表情。 添密斯向他递出了一直拿在手上把玩着的士巴拿,一边轻声道:「不是说你会把它变轻吗?」 「啊,那个,机甲枪所以沉重的缘故,是因为内动力装置太大了。」明点点头,盯着枪一股脑儿解说道。「如果将动力装置缩小,不仅会令重量减轻,后坐力亦会减少,当然也不需要耗用使用者太多体力……不过,这世上的事是不会只有好处的。」 「难道说还没研究到减量的技术吗?」添密斯蹙蹙眉。 「不,方法当是有的。不过如此一来,机甲枪的威力就会受限了。」明说着说着,便从围裙里摸出了一张图纸。「根据我的设计,缩细内动力装置后,就只能发出使人麻痹程度的电力。」 「哦哦。」 「那个不是你想要的吧?」明观察着他的反应,一边便自言自语般问道。「况且,枪还是有重量的好。」 「不,怎么会呢?」添密斯仍旧维持着他俊朗的笑容,单手便提起了枪柄往光中探视道。「因为夺去生命的代价是如此深重的,把枪做得太轻也是不好的吧?你说是吗?明机械士。」 「添密斯大人……」明凝望着他的动作,一时间似是被光晃了眼,头低得更深了。「你还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 「啊?是说我很奇怪的意思吗?」 「不,当然不是这样……你是王族,也是能轻松操纵魔导力的人,会如此沉迷于机甲术,真是让人觉得很不可思议。」明小声地回答。「机甲术明明又费劲,又不好使。」 「会用魔力是很轻松没有错啊。」添密斯盯着在空中微微晃动的灯泡,手指还是使劲把玩着枪的零件。「但像刚才所说的一样吧?使用力量的人,还是多费点劲比较好。那可是能杀人的玩意呢。」 使用魔导力的话,实在是太轻松了,只要足够强大,任何生命都可以在一瞬间被摧毁。不管是敌人,还是自己最亲的人,只要挥一挥手,就能…… 一些不好的回忆袭来,让添密斯的胃顿时一紧。他赶紧打量着身旁的人,不过明似乎还是茫无所觉。 「是这样吗?在我过去待的地方,会这样想的人几乎是不存在的呢。」明点点头,那双黑眸子望向远方,似是在回想很久以前的事。「只要有力量,便甚么都好。」 「的确也有必须依靠力量,才能保护想守护的东西的时候吧?那也说不上是不对的。」不知怎的,话题便已向深谈的方向发展。添密斯眼珠一溜,赶紧便把话题转开:「说起来,马里是那样的地方吗?刚去你是干甚么的,明机械士?」 「哈哈,说来惭愧,过去我们一族,不,应该说我和家母,是专门伺候某古老神祗的人。」明微笑着,倒显得有点不好意思。「那性质可说和圣殿的大人有点相似,不过我们伺候的是某种现今已在大陆上绝迹的生物……不过话是这么说,我可从来没见过他一面呢?说到底也只是种迷信吧。」 「和圣殿的人相似?难道说,其实你也会使用魔导力吗?」 「不,说实话,真正伺候的人是家母,她似乎是真的见过那种生物的,所以一直深信不移吧?」明徐徐而道。「而且,我们是类似仆人之类的人,只有伺候在神侧时,才会被赋予某种力量,不然的话只会是普通人而已。啊,不过那也只是家母说的啦,我可没见识过有多神奇。」 「嗯……那你的其他族人呢?」添密斯对稀奇的话题,总是抱有异样的好奇心,也不管人家愿不愿意,张嘴又要一探究竟。 「族人……依照家母所说,是随神迁移到别的地方了。」明垂下眼,露出了难过的表情。「据说不论是马里还是莱亚,对他们而言都太脏了。」 「太脏吗?我觉得还好啊。」添密斯吸吸鼻子。虽说,在工作间的味道是有点臭啦…… 「脏的,是人的欲望太多了。」 那双黑眸子突然直射出异样的光芒,添密斯一怔,明的视线却又别开了:「不过,添密斯大人并不是那样的人吧?」 「这嗰嘛……」 「如果明白后果的话,你还是会放手的。」明督定地说。 3 伟斯顿堡。 这座离城稍远的尚家堡垒,显然是被当成另一座圣殿般受乡间的人们景仰。不论是堡内四柱巍峨耸立的塔身、高阔的城墙、中央高耸入云的尖身主殿,还是堡内那座能奏出肃穆圣曲的通天竖琴,无一不是仿照王城的大圣殿而建,令观者不得不肃然起敬。 只是以居所来说,这幢用灰色石头筑起的堡垒未免太没趣了。 是以此处虽然是尚家的发祥地,是家族权力的正中心,可尚家的人大多分散在四周的小别墅中别居,过个各自的闲散生活。会在此处留连的,反而是家族中不怎么受待见的人,比如是那个明明已诞下王子却仍丧失王权的旧王后,比如是那个浑身是鳞的怪胎…… 嘘!说起人,人就来了—— 芬提的脚步声是极微细的,彷佛正在龙潭虎穴行走一样,显得十分谨慎低调。此时他的打扮却与往常那副总是整齐绷紧的样子不同,上身只套了件宽松的开领白衬衣,下身穿条深蓝色的裤子,披散一头长发,赤着脚,似乎正处于令他放心的场所似的。 这种奇特的矛盾感让人有说不出的在意,可一旦紧随在芬提身后,目光很自然便会被投射到廊道上的波光吸引。那是一片片泛蓝带绿,犹如浪涛般轻柔地刷上墙身的光芒,既让人望之沉醉,亦让人不忍转开目光。 芬提还在走着,奇怪的是每走过一般路,那对银眼所焕发的光芒便又亮了一点,隐隐中,竟也带点绿光。他一径往光芒的所在走着,拐了个弯,便走进一个庞大的厅堂,瞧那格局,此处似乎便是堡垒的正殿。 可与一般的城堡相异,眼前的这片地既不是舞池,也不是用来赞颂神恩的礼拜堂,与那种堂皇的形象相反,整个地面布满粗幼不一的魔导喉管,看起来倒粗糙得像是行军中临时筑起的防衞带一样,只求以源源不绝的魔导能守衞军队中心的重要人物,而忽略外在的观感。 不过芬提也不在意这些,他轻松地踏着喉管跳上了魔力流向的中心,那个用玻璃烧制而成的巨大圆柱正徐徐泛动波光,基座下不住蠕动的喉管就像活的一样,把输送而至的魔导能不住吸进玻璃柱中。 芬提绕着柱转了一圈,双手寻了个位置,便轻轻摸在玻璃壁上。他闭上双眼,像是聆听甚么似的,头颅也不由自主地贴了过去。 玻璃后冒起的魔导光实在过于明亮,让人无法看清当中盛载之物。不过便是不能见面,芬提也不在意,他把耳朵贴在玻璃壁上,双唇微张喊了一声:「母……」 「鳞之子?你怎么在这。」 可传入耳内的,却是一个古板严肃的声音。芬提睁开眼往身后一扫,无可避免地露出了厌恶的神情。不过来人并不在意,那个蓄着一脸大胡子的中年汉用手上的锡杖凭空划了个圈,便用着谁都应对他感恩载德的口吻道:「不错吧?那是为了你的任性才建的东西。」 「哼,才不是为了我吧?」芬提嘴角一扯,露出了嘲讽的神色。 「力量对尚家而言,确实是必要的东西。」尚家的家主——史提芬闻言便把锡杖往地上敲敲,撞上喉管碰出了清脆的声响。他闭目享受了这种声音片刻,过后便更是不加掩饰他的野心:「一旦拥有力量,便连军队也不能制止尚家的崛起。可我们用这种力量干了甚么,不都听从了你的意见了吗?」 「事成以后,那只是九牛一毛而已。」芬提看着他得意地转来转去,心里的厌恶也就更浓厚了。 「是的,我尊贵的鳞之子,你说甚么便是甚么吧。」史提芬没办法似的一笑,摸摸胡子,又摆出了家长的威严。「说起来,你和雅因家的公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不就是你们的意思吗?」芬提的手仍旧贴着玻璃壁,垂眼更是不愿看人。 「我让你接近他,并不是为了把事情明目张胆地摆上枱面。」锡杖碰了碰地板,教训也一字一句敲了下来。「你和他如此亲近是没所谓,但我听下人说,你还受邀到他家里了?即使只是张皮,你也应该记得自己是尚家的人,若是被人看到你堂而皇之地造访雅因家,别人会怎样想我们?」 「他们会想,尚家和雅因家变要好了。这不是件好事吗?」芬提耸耸肩,倒显得事不关己。「如果圣殿对此有意见,摆平他们也是你的责任吧?叔父。」 「别喊我叔父,我姐的孩子便只有法提一人。」史提芬惯性地捉紧了锡杖,边摸着上头刻上的玫块,边盯着满室泛起魔导光芒。 芬提顺着他的视线扫视了玻璃柱一周,不觉轻蔑的道:「哈,她还是你姐吗?」 然后芬提便晃晃脑袋,摆手便回头走了:「算了……再磨蹭下去,约会的时间便要到了。」 「你这个鳞之子!方才没有听到我的话吗?」 「……你们这些人类,到底在害怕甚么呢?明明平日就像毒蛇一样,竟然不会用你的毒牙麻痹敌人,还真是让人意想不到。」芬提从交接的喉管上跳下来,迈开步,倒不吝啬向愚昧者提供意见。 至于对方生气的表情,芬提素来都是很乐意看到的:「便是让人误会尚家与雅因家交好也好,便是让正统派的大人不满也罢,只要最后能夺得王权,不就甚么都由你说了算数?还有甚么需要害怕的吗?」 「切!你只要做好自己的任务就成了,别干多馀的事情。」 「是、是,所以我不就滚了吗?」芬提高举手往空中甩着,做出了再见的动作。「再会了,叔父。」 4 与此同时,那座建于湖泊上的堡垒,亦点起了华灯。 与魔导能冰冷透彻的光芒相异,以油脂燃起的亮光渗满温热的气息,透过了堡垒的枪洞散落到湖面,化成了一片片橙红色的鳞光。 添密斯擦亮了火柴,亲手点起了一根雪白的蜡烛。晚餐的布置从几天前经已开始,由餐点的选择、食材的采购到餐巾的颜色,无一不体现着添密斯的意志。可他总是有不满意的地方,像现在他就盯着燃起烛光的银烛台发呆。 「……还是摆到左边去吧?」本来按着嘴唇的手指决断而下,下一个调整又再展开。堡内的仆人随着主人的决断团团乱转,最终也没有人能搞清楚,移动后的布局到底和平常有何不同。 可添密斯似乎极热衷于此,难得的是在这一番忙乱中,扫得油光发亮的头发竟没蹦出一根来,全部稳妥地固定在密绿色的发结上。那身深蓝色绘银线的大礼服,自然亦紧随主人的动作展露优雅的线条,两根燕尾迎风摆动,似是在一个个回旋中飞翔起来。 「那个……添密斯殿下?」 「诶?」 添密斯一怔,看见下人紧张巴巴的表情,才意识到对方喊的正是自己。虽然在外他是卡莱尔王忠实的臣子,是军团里黄金骑士,但此际在这座堡垒里,他只能是丽亚公主唯一的儿子——「王子」——自然也就是「殿下」了。 以王位的继承人来说,他身为贵族的自觉实在太弱,若是为旁人知悉,说不定不会再将添密斯看成是王位的对手。 「那个,客人似乎已经来了。」 「甚么?」添密斯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摸摸自己的头发。 ****** 此时,城堡的正门。 绣有庞大的玫瑰藤家纹的挂毡挂满了拱门的石壁,与城堡内安静祥和的气氛相反,城门大闸布满了防御敌人的可怖铁刺,在石墙上垂首而立的石怪兽亦让人望而生畏,作为在战时使用过的要塞,石壁上布满弹洞和长矛的划痕也是当然之事,而残留在阶梯的啡红痕迹,亦让人意识到当年战况的惨烈。 芬提垂首看着这一切,不期然地,便握紧拿在手里的白手套。「大战吗?」他喃喃咀嚼着这个词语,身影在拱门下越发显得不可亲近。 「芬提?」 只是叠叠而至的脚步声却瞬即将这种印象打碎,芬提抬起头来,便看到添密斯气急败怀地跑了过来。那张脸上既紧张又讨好的表情,还真是让人一见难忘。由是芬提把双手伸了出去,一下子便握住了交叠而来的温度:「怎么了?」 「不……你怎么来这么早?」添密斯盯着那只被掌心包裹着的手,感觉着被手套布帛磨擦的粗糙质感,一时间竟有点心猿意马起来,别开视线便道。「竟然连手套都带来了?」 「是啊,那可是重要的宴会呢,当然得谨慎点。」芬提微笑着,稍为松开了手,竟是把一直拿着的手套给添密斯套上。 「喂喂,你这是搞甚么的?」添密斯挣扎着,却无碍那片带有芬提体温布帛贴上肌肤。 「不是很适合你吗?」芬提煞是细心的,把手套给戴上后,又低头去扣那个玫瑰剑纹的钮扣。「这可是我的东西。」 「这……」大胆的发言不免让添密斯好生尴尬,他赶紧扫视了四方一周,确认了身边没人才道。「甚么你的东西!送了给我就是我的了。」 「还真是贪心的家伙啊。那么,还有别的甚么想要的吗?」芬提绵密的话语渐渐渗到耳边。「全部都可以是你的。」 添密斯眉毛一蹙,推开了人,脸上倒有点不高兴:「喜欢的东西,我自会取去,用不着别人来给。」 「脾气真的大!也好,你便尽管来取好了。」芬提笑着,倒不介意,仍旧赖皮地伸手牵住添密斯。 在昏暗的灯光中,芬提看起来倒比平常爽朗。肩上垂下的银穗在微光中闪闪生辉,纤细有力的腰身在层层礼服的包裹下仍不失俐落的线条,修长的腿亦以好看的站姿耸立着,整个人都是那么的好看。 「不是来迎接我的吗?」 「嗯。」 手心传来了一下按压,添密斯在无形的催促中抬起了头,心底的不安猝然便如泡沫爬升,冲得双眼一时无法聚焦。一时间,他觉得芬提还是不来的好,然而脚步还是迈开了,他就这样领着客人前进,走向了那片熟悉却又未知的领域。 其之九:欲与宴 1 如果要添密斯形容现在的景况…… 糟糕。 那似乎是当下唯一靠谱的词语。 他沉默地看着对面三个梳着齐荫金发娃娃头的家伙。 奥提奥、古煞、尼古,王国三个尊贵的继承人正把玩着手上的刀叉,用着孩子特有的眼神,笑意盈盈地把目光投向了添密斯。具体而言,就是不怀好意地看着他。 添密斯不仅又把背项扳直了几分,即使故意不看向坐在长桌两头的母亲和绿宝,对头的视线也让人好生警戒。本来单要应付家里两个长辈就已经让人吃不消了,再加上这三个小家伙,还真是……唉…… 「哦哦,原来这三位就是卡莱尔王的后嗣。」芬提边撕开面包,边展露了平和的笑容。「王子们,你们好。」 他的母亲,丽亚公主也微笑着把手从面包盘收了回来,然后又道:「原来是初次见面吗?我还以为这三个小可爱总是四周蹦蹦跳跳,你势必见过他们。」 「不,这样正式地介绍,还真是第一次。」芬提用笑容将面包撕裂成细长的白条,无数的面包糠随即丢落在鲜黄色的枱布上,看得添密斯胆战心惊。「刚开始被添邀请时,我还以为只是普通的家宴呢?对吧,添?」 芬提在说话间,自然地把手叠在添密斯手背上,害添密斯当一下怔,眼神里又流露出几分胆怯:「嗯,我也没想到母亲会把他们仨都找来。」 「呵呵,这是甚么话啊?添。奥提奥他们也是家人啊,当然也应该出席。」丽亚公主把面包往红汤里一沾,迅即把细软的白面包染成一片橙红。「况且芬提先生也不是甚么心怀不轨的人,我又有甚么好担心的?」 「自然,他们可是重要的继承人。」芬提闻言眉也不皱,自如地便把话接了下来。 添密斯沉默地喝着汤,一阵胃痛隐隐自腹部痉挛而上。只有他和芬提两个人时是很快乐没错,可一回到明亮的地方,各种现实的问题却恼人地袭来。眼下是甚么形势?不就是王权继承人、保护者和谋弑者共坐一桌的糟糕状况吗? 其实只要看看家臣们紧张绷绷的态度,便很难不意识到他们是势成水火的敌人。 只是深陷敌阵的芬提却仍旧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喝了一口汤,又微笑道:「我也没甚么好担心的吧?丽亚公主可不是会落毒耍卑鄙手段的人。」 「那可要视乎你的价值了。」 「我能有甚么价值的?」芬提不动声色地,用指头擦过了添密斯的手心。「不过是个在圣殿内供职的低级神官。」 「嘿嘿,当然不是这些表面的东西,我的意思是,要视乎你对我们添有甚么价值了。」丽亚公主闻声却失笑起来,随即便用温柔的眼神注视他的宝贝儿子。 添密斯当下几乎把含着的一口汤给喷了出来。虽然说他和芬提的关系在家中不是甚么隐密的事,但当事人面前堂而皇之地揭露出来,还真是让人有点措手不及。 「对对对,你到底看上我们家笨添的甚么啊?」 「单是脑袋不的灵光的话,也算不上是好处。」 「愚蠢、顽固、好色……哎呀呀,真是让人猜不透啊!」 与此同时,那三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也争相发言。 面对这些,芬提也只是笑而已,仿佛一切尽在不言中,可反过来说,也可能是根本没有答案。添密斯暗自回想一下,到最后,也没找出芬提说过他有甚么好的回忆。 他们就像在小路上擦身而过的野兽般,莫名奇妙地互相撕咬、争持不下,到发现无法战胜对方以后,又因疲累而依偎彼此取暖。 添密斯知道那是没有答案的,假若让他回答,他也无法给出答案。 「啊,我想起来了,你是以往常待在玛嘉烈皇后身边的孩子,是她的义子吧?既然能让皇后那么的疼爱,再说甚么地位很低的话,实在是过谦了。」丽亚公主说着说着,莫名又提出些许旧事来。 明明是没甚么大不了的话题,芬提的脸却猝然僵了一下,好不容易才低下头道:「不,甚么义子的,我不过是个陪她的说话的人而已,并不是那么尊贵的身分……」 「那么人家说你是龙生的,是不是也是真的?」爆炸性的话题突然在餐桌上响起,添密斯盯着尼古,对方虽然以天真无邪的口吻发问,但眼神里却流露出几分奸狡。 「是啊!是啊!你是不会变身,然后也会喷火啊?」馀下的两位王子也兴致勃勃地参与话题。 龙的话题,即使是两个人独处时也很少被提起。添密斯不知道那是不是个禁忌,当下不免手足无措,可芬提仍在微笑着,以很疏爽平常的口吻承认道:「嗯,是这样没错。」 「诶?真的吗,怎么会这样!变给我们看啊!」 「要说为甚么的话,我也不清楚啊。不过听说我还是颗蛋时,有一天被玛嘉烈皇后捡到了,抱着抱着便孵出了个小孩子。」 「哦?是小孩子不是龙吗?」 「听说偶然还是会变成龙的样子的……啊,可不是平常那种笨笨重重的龙啊,是像小蛇般的,没有翼却能在空中飞的纤细的龙。」添密斯的胃都快要受不了,但芬提还是耐心地说明着。 「哼!我才不信,没有翼那里能飞的?」 「那也不难啊,只要能掌握魔导的流向的话,便是术士也能轻易腾云驾雾的。」 「哼哼,口说无凭!」 「可是在这里变成龙的话,搞不好会把房子撑坏……」芬提眉头半皱,很是苦恼的样子。他想了一会, 接而便卷下衣袖,把餐刀给压在手臂上。「如果要证明的话,可要看好了。」 「喂!」 添密斯还来不及阻止,涓涓的血流便如注的顺着刀刃滑下,与此同时,芬提的伤口旁竟浮现出无数鳞片,如同平常的伪装被割开了一样,露出了当中的底蕴。 「哗哗哗!还真是龙鳞啊!」三位王子凑热闹般爬上餐桌观看。 添密斯却马上挡在芬提身前,用餐巾压好了伤口,不禁呼喝而出:「你这家伙到底在想甚么的!你这样做……」 「芬提先生还真是个善良的人啊。为了孩子的梦想,竟然能做到这个地步,还真是了不得的魔法。」目睹一切的丽亚公主却是不慌不乱地用餐巾擦了擦嘴,三言两语地便把话题打发过去,然后又向桌子另一端的人嘱咐道。「绿宝,快带那位先生下去疗伤吧?」 「请。」绿宝沉着脸站了起来, 一边做出请示的动作。 「那真是谢谢了。」芬提欠欠身,随即便站了起来。 「芬提!」 「我去去就回来了。」芬提垂首看了看那双凝视着自己的绿眼睛,一边了然的笑道。「没甚么可害怕的。」 2 细长狭窄的廊道,越走越是漆黑,墙身泛起的湿气积累成令人郁结的霉味,被脚步践踏得凹凸不平的石阶亦使人步履维艰。 芬提伸手抚上了石墙,冷冰冰的,即使触感细滑亦无法让人感到亲切,当然如果是在炎炎夏日碰上的话,可能又会另当别论。正如眼前的这一位。 「请问,要把我带到哪里去呢?」芬提微笑着,以有点挑衅的姿势半靠在墙上看人。 一如所料地,对方马上便被激怒了,那双黄金色的眼睛猝然收紧了瞳仁,犹如伏视猎物的野兽一样狠狠地盯着他。一对精灵独有的长耳朵亦紧紧绷直在脑后,满头金色的长发亦刹时深了一重颜色,显然是在存蓄魔力。 还真是一目了然的敌意。芬提暗自感慨着。是因为强大才可以这样无所顾忌吗?还真是麻烦的保护者。 「如果是疗伤的话,我想已经没必要了吧?」芬提抬起受伤的手,手臂上的血痕早乾,新生的鳞片在烛光下泛动漂亮的银色。 绿宝冷冷地看着他:「当然不是为了治疗你……你,以及你背后那些人类的闲事,我都没有兴趣去管。龙。」 「那又是为甚么呢?」 「这应该是我的问题吧?」绿宝微动着嘴唇,吐出不愉快的气息。「你接近我们的添是想干甚么?」 「嘿嘿。」不是甚么有趣的问题,但芬提仍忍不住失笑而出。「接近你们的添?」 说着他不禁踏了踏地板:「搞错了吧?接近的人根本不是我。」 「谁会想接近你呢?龙。」绿宝皱皱眉。「在这片土地上你是不祥的存在。」 「啊啊,所以作为保护者,你想让宝贝的东西远离危险吗?」芬提还在笑着。「不过那应该是我的问题,你们为甚么要接近我?」 「我邀请你来,是想提出警告,还有疑问。」一抹光自她眼中闪光,犹如刀般锋利。「视乎回答决定你的命运。」 「啊,在这里抹杀我的话,可是会引起政治纠纷的。」芬提闻言举起双手,惺惺作态地投降。 「我早就说过不会管人类的闲事。」绿宝的眼神在火光下变得熊熊的,像是会瞬间便把人蒸发掉。「那么来告诉我,那样的东西为甚么会在添身上?」 「甚么的东西?」 「别给我装儍!」芬提的脸皮还没摆出合适的表情,一股冲力便已把他压上墙壁,扣紧了他的喉咙。「那个魔力之源……那个术士们视之如性命的魔法石为甚么会挂在添的脖子上?」 芬提眨眨眼,还是一副没甚么大不了的表情:「咳咳,或许因为我是龙,所以对我而言没那么重要吗?」 「……」锋利的视线还是如刀般割向的颈项。 「好吧,好吧,大姐,我给你说实话好了。」芬提没办法似的摇摇头,附耳轻声说道。「你也知道,我们的添是很麻烦的体质吧?」 「麻烦?」 「引起过不少问题吧?那种可以吸收生命……不,魔导力的体质。如果让他害怕的话,说不定会丧命。」芬提没办法似的笑了声。「……而他又是那么的胆小,稍为亲热点的……诶,你懂得的,刺激,或许就会触发这种特质。如果不让他戴着那种东西的话,说不定就会把我吸干了。」 脖子的束缚稍为松开了点,但那双眼内仍是怀疑的神色:「就为了这样?」 「龙不是那样复杂的生物吧?」芬提歪歪头。「不是吗?无所不知的精灵大姐。」 「我警告你,你若是想吃掉他的话……」绿宝盯着他的脸,确实亦找不出甚么破绽。「你的身体是承受不了那么庞大的力量。」 「啊啊,我知道,会像以前那些意图吞食精灵来壮大自身的笨龙一样,被内部被力量瓦解分裂成无数星星的碎片?」芬提选用了非常浪漫的说法去解释死亡这回事。「放心,我并不是因此而被吸引的。」 「那你是为甚么……看上那家伙?」绿宝有点不可置信。「他不是甚么优秀的对象吧?」 「可你还不是很宝贝他吗?」芬提的银眸子在烛光下,竟然变得有点蓝。「他和我,是同病相怜的人。」 「甚么意思?」 「他是没有同伴的,是唯一的一个不是吗?」芬提轻轻地推出开了架在领项的手,牵动嘴角微笑起来,接而便从绿宝身边擦过。 「……才不是这样!」背对他的绿宝突然大声喊话。「添,不管是不是人类的王子还是甚么,只要精灵族存在一日,他便有可以回去的地方。」 「是这样吗?」 「如果只是为觉得寂寞而靠近他的话,作为交易,我可以告诉你尔族的所在。」绿宝握着拳,仍旧向着墙壁说话。「与留在此地的龙不同,你的族人并不是那样庸俗的东西吧?如果想知道他们的所在的话……」 在听到这话的一瞬间芬提脑内闪过许多不实的幻象:闪烁的龙鳞、云朵、泥土堆成的巢、火焰、在狂风中飞掠而来的雨、泥尘的粉末,以及那颗他从来没有真实看到过的,带有裂痕的蛋…… 然后他摇摇头,拒绝了一度渴望得悉的事实:「不介入他人的闲事,那是精灵宝贵的智慧吧。大可不必如此,不管怎样,作为被遗下的一个,已经是铁板上的事实了不是吗?」 「这……」不介入别族的纠纷,不揭露眼所看到的真实,那确实是精灵存世的格言之一,也是他们能在纷乱不休的土地上一直能维持中立的理由。 更何况逝去的龙族,确实是因为对此地有所不满才离去的,若是随便透露他们的所在,说不定又会掀起风波……毕竟他们所去的地方,可是充满了贪婪的家伙所渴求的东西。 不过添并不是外人,与他相关的事……绿宝这样说服自己。 「精灵大姐,作为你善良的回报,我可以向你保证……」而芬提却已耸耸肩,没甚么大不了似的说道。「只要添密斯以后不靠过来,我便绝对不会走过去。」 3 ——你只要记着,添不单是人族的王子,也是精灵的至亲便是了。 脚下的石阶硬绷绷的,即使隔着鞋履,仍旧能感受到椎心之痛。 芬提解开了领口的束缚,让领带迎风轻轻在胸前拍动,不经不觉之间,他已走到一个面向湖泊的石阳台上,湖面泛起的波光粼粼,在夜色中映得阳台上的人份外苍白。 此处大概是用来放置铁炮的炮台,尽管已把兵器撤去,战场上肃杀气氛仍然残存。芬提偏着头,脸无血色地在月光下默想。若要达到目的,便应有所牺牲,这铁一般的法则。不过,鱼与熊掌均想兼得,这亦是所有贪婪者的共性。 于是芬提不知怎的就犹豫了。 彷佛是被那么确切地警告过后,他才意识到事成的后果就是失去。就好像随意在地上捡了石子一样,在掌心捂热了,一旦投掷到湖面去,激起的波澜亦会使人心头一颤,接而觉得虚空一样。 芬提感到糟糕透了。 「芬提?」而这时,肇事的原凶却挂着一张轻松的脸皮,毫无警戒自远处向他走来。 芬提从阳台回首而望,他的脚仍旧停在原处,他的手还抚着粗糙的石栏栅,而添密斯却还是靠近他。那双沾了酒水的嘴唇在月色下一颤颤的,像鱼跃出水面的浪花,晶莹而又闪亮。 「你是怎么了?绿宝阿姨呢?」添密斯的表情是愉悦的,轻快的脚步一收,就停在芬提的身前,毫不在意地歪头去看这个脸色阴沉的人 芬提抬眼看人,看着那张嬉皮笑脸,正做着古怪表情想要逗他笑的脸孔,一时间心里便平静得不得了,就连心跳也停住了一样:「……被爱的。」 「嗯?」听不清他的话,添密斯把头靠得更近了。 与此同时芬提便伸手把人掠来,瞬时相贴的嘴唇堵得人就要无法呼吸,仅馀下一句话在空中荡漾:「你是被爱的,添。」 大概搞不清楚他的胡言乱语,也无法割舍唇上甜蜜的滋味,添密斯在唇瓣分离的瞬间露出了狐疑的眼神,接而又用额头探了探他额前的温度,未几又主动吻了上来。 「这是怎么的了?」分开的一刻添密斯似是有点不好意思,别过了脸,手却仍牵着他的手指磨蹭。 芬提却不发一言,只是静静地凝望着。添密斯被看得浑身不对劲的,没法之下只好自己找了个话题:「说起来,你的伤是怎么了?不是说要去治的吗,绿宝到底跑哪里去了?」 接着添密斯便径自卷起了他的衣袖查看伤势。对那头可恶的龙来说,这点小伤不过是舔一舔就可以愈合的程度,此时皮肤上亦只浮现出隐约的鳞纹。知道他没甚么大妥,添密斯反而忍不住罗唆:「我真搞不懂你,何必要和小孩子们顽气?他们说你是龙,你便任由他们说便是了,这样硬是要证明到底有甚么好处?」 「你不想让他们知道吗?」 「诶?」这疑问实在来得莫名奇妙。 「我是龙的话,没甚么好处吧?」芬提微笑着,彷佛正在说没甚么大不了的问题,他的手仍旧在添密斯的掌握之中,只是刹时却变得冷冰冰的,酷似爬虫动物的温度。「即使是敌人,我还是当人,当尚家的次子……不,即使是私生子,还是有玛嘉烈皇后的血统,能够和你竞争继承人的位置比较好吧?」 「芬提,你到底在说甚么的……」添密斯下意识想松手,只是双手却被捉得更紧。 「如果证明了我只是和人类毫无瓜葛的龙的话,你的努力和苦心就白费了。可我老实告诉你,玛嘉烈皇后只是偶然捡到我的蛋而已,确实没有你所期望的关系。」 芬提的语调相当平静,木然的表情就像面具一般挂在他的脸上,只是那双银眼睛偶然闪过一阵波涛,犹如浪潮般把阴郁推送到眼底。「不是吗?添密斯·雅因。没有人会平白无事想待在龙身边的。」 「芬提,不是的,我只是……」是被识破了吗?又是从何时起知悉的?添密斯脑内一团糟的,便连舌头也跟着打结。确实,如果芬提没有天图家的血统是会有点糟糕,那样他对雅因家便是纯粹的敌人了。只是,不是这样的,只是…… 「不会喜欢我原本的样子吧?」芬提一笑,把添密斯推开,人却猝然后石栏栅后倒去。 「芬提!」添密斯一惊,赶紧扑上前来,却见到芬提的身影逆风下沉,马上便要坠落湖面! 添密斯一怔,也没多想便想跟着跳下去,但刹时耳边却震出一声巨响,再瞧向湖面时,那被激起的浪花已如雨般向城堡洒来:「芬提!」 雨声中一个庞然巨物随即在湖心抬起头来,细长如马的脸从空中向阳台垂下,头上高耸的鹿角,嘴边蹦动的长须,如蛇般在空中盘结的身体,以及如鹰的指爪都揭示它是异界之物。 这是添密斯头一次这样仔细瞧见它的样子,一时间,身体竟不能自如地活动。那双银眼睛幽幽的,如月般凝定在他的头上,彷佛会永远都这样注视着,又彷佛在下一瞬间便被乌云遮挡。 添密斯想伸出手去,想去摸摸龙的脸,但他没法动,连抬起一根手指都不能:「芬……提……」 而龙已经知道了,了然的眼神一闪,头颅便转开过去,那细长的身体连绵地在堡上滑过,接而龙尾一摆,狠狠地便击向了堡垒左侧的了望塔。水花、碎石、堡垒的旗帜……各种东西在龙的呼啸中随狂风刮起,劈裂啪啦的落到添密斯脚边,而龙的身影一下子冲进了云雾,转瞬便变成了远方细长的影子。 添密斯的心脏卜卜乱跳,他还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甚么事,僵硬的双腿却已径自向马廊狂奔起来。 他虽然对事态一无所知,却也明了如果不追上去,一切便会完了。 他不知道的是,那其实经已完了。 4 一股清流自耳侧掠过,顺畅地滑过细长的身体,接而被尾巴俐落地拍成一抹流云。在漆黑的夜里,芬提反而甚么都能看清楚,银眼睛一遛,便再无任何事物可逃过他的法眼,包括在夜里潜行的田鼠、残存在长草中的雨露,与及…… 人的真心。 愚蠢极了。 「嗥——」它本想把话说出口的,尾末却全化成了绵长的呼啸。从鳞片下泛起的痛感,就如屈缩已久的肢体终于得到舒展般,明明重获自由是值得高兴的事,却总先使人感到痛苦。 芬提第一次化成人是在二十多年前,当时它从那颗破破烂烂的蛋挣出头来,张眼便看见那位一脸惊讶,转瞬却又露出笑颜的贵妇人。或是出于幼体自衞的本能,或是急于想要献媚于人,芬提在挣出蛋壳后便化成了人类婴儿的形态,好逃过一切会被抹杀的可能。 事实上它也一直被当成是人类的孩子抚养着,即使偶然会因生气而露出龙鳞,只要它愿意维持人的形态,人类便会乐意无视他们目睹的事实,仍旧允许异类混杂其间,甚至可以和它一起厮混,莽言说会爱它。 不过只要它露出锋利的指爪,一切以语言修饰的伪装便会被恐惧的眼神揭破——怪物——即使他们不说出来,芬提亦了然于心,除了怪物还能是甚么呢?总之永远都不可能是人吧。 心脏彷佛被一根长绳缠绕,随着每一下跳动骤然收缩,勒得每根血管都是伤痕。芬提迅速地穿过了许多云,飞越了许多山,在月色下跃动着被湖水沾湿的身体,无论怎样远离思绪还是连系着那座在屹立在湖中心的堡垒。 添密斯。 混沌的脑袋猝然拼出几个字,芬提眨眨眼,那张脸便从回忆中投影到眼前。再是怎么期待他的不同,添密斯还是露出了相同的表情。当然,那是可以理解的,毕竟添密斯是带着「某种目的」接近它,对身为人的自己都不怎么满意了,更何况是条龙? 但芬提还是感到失望,无以复加的失落感最终变成了愤怒,让它做出了如此失态的举动。突然化作原型,而且还击毁了城堡当然不是甚么明智之举,可在那一刹那芬提突然烦厌了考虑人类的俗事,单纯地就想把怒意发泄出来。 在见面前明明不是这样的,在见到对方的家人之前,还以为能得体地无视这一切。 此时月如弯刀,月色往鳞上一刮,数以百计泛白的光芒便在空中散开,一如星火灿烂。芬提时而隐没在云中,时而在山岳中复现,最后徘徊在一处山谷间,朝着低洼的泥沼飞去。 这便是它出生的地方,或者应该说,这就是它被遗弃的场所。 狭谷的入口极窄,仅够一条龙身穿越其间,但一旦进入里头,受山峦包围的泥沼处却是异常的宽敞,足够它舒适地躺下。芬提围绕着山谷飞了一圈,最后还是盘起身体,坠落到湿冷的泥沼间。熟悉又怀念的味道马上便扑鼻而来,那是属于它自己一个的,在世上仅此一个的孤单。 添密斯呢?终究是与它不同的。他有等候他的人,他有认同他的伙伴。虽然是很残忍,但芬提却无法不这样想:如果能将添密斯拥有的一切都褫夺,那不知会有多好…… 踏踏。 就在狂想期间,人类细碎的脚步声便在不远处传来。芬提猛然抬起头,正想着那家伙怎会找到这里来时,一个穿着黑袍的矮小身影便出现在它面前。 「吾王,尔终悟道哉?」 那人放下遮盖脸孔的袍帽,擦过一头黑发,露出一张与想像相反的,扁鼻子长眼睛的陌生脸孔,不仅如此,便连他所说话语都是如此陌生的。 奇怪的是,他的一字一语,芬提却都能听懂。 「仆乃明磐,与母湘月,在此候驾多年。」自称明磐的人一笑,满脸尽是欢喜。「喜见吾王终舍凡躯,确实……啊,对不起,小人一时情急,王应该不习惯听龙语吧?」 芬提一怔,一对龙目便瞪得更大了。 明磐见状,马上便跪在了下来,垂首低声应道:「之前因为王恋栈于凡人肉躯,小人无法确实王的所在,心中还无比不安,不过今日见到王终于肯现出真身,我便放心了。毕竟让王重回故土,是家母,不,是我族的宿愿……」 明磐边说,那贴在地上的膝盖便轻轻在泥上撇动,跪走到芬提的指爪旁,便垂首亲吻道:「……终于能拜见你了。」 其之十:意外触动的扳机 1 大厅中人潮熙来攘往,运送石材的人汗津津的,一边喘气一边便怒斥前面碍事的铁匠,架在他肩上的石材随之一晃,几乎击倒旁边画师的梯子。不过画师倒没在意底下种种骚动,双腿气定神闲地夹着梯子撇动,仍旧专心地修饰破损的壁画。 此时一盏水晶灯从他身旁掠过,笔直地穿过厅心,其上悬挂的晶石在一瞬间便把厅中的景色切割成无数颓然的碎片,明晃晃地闪烁着破败的真象。本来安置在大厅正中的一面彩色玻璃,此际已碎落成地上斑斓的颜色,无数挂在两壁的祖先肖像,这时亦经已蒙尘。再往上看去,那盏晃动着的水晶灯早已穿过了屋顶,映出了外间的蓝天白云,原来大厅圆穹形的屋顶早已被旁边一柱石塔破开,像块被笨拙地切开的蛋糕一样,压垮了本来好看的形状。 堡垒的主人此际就坐在大厅前的石阶,屁股下压了一块被落石扯下的红色天鹅绒窗帘。那头棕色头发被穿插在其间的纱布扎得极其凌乱,更别说沾在上头的尘土和血丝在纱布上染出发黄的斑点有多难看。不过顶着这造型的主人似乎毫不在意,灰白色的手指压在苍白的嘴唇上,另一手乏力地枕在膝上,无意识地晃动着手上的机甲枪。 把昨夜由美好的回忆骤变成糟糕的现状只需一刹那,明明前一刻落在唇上的滋味仍是那么美好的,在弹指间却变成了剧痛。 彷佛是被毒蛇咬了一般,添密斯两眼发直,表情有点木然。在反覆咀嚼最后那席话后,便能明白底牌早已被摸透了,可明明洞悉一切却仍旧与自己嬉戏是为了甚么目的?即使答案再怎样明显,添密斯也不想承认是被玩弄了。 那么该怎么办?冲上前去,说一切只是误解吗?不,虽然一开始是说谎,不过最后有感觉了也是真的吧? 只是在当时已哑住了的嗓子,此际便更是无法发声。添密斯彷佛仍能感觉到几小时前溅在脸上的水花的冰冷,虽然当时很想追上去,不过结果却是没跑几步便眼前发白,猝然失去了意识。再醒过来时,便已经躺在临时架设的床板上,被太阳耀眼的光芒照得双颊发烫。 即使变遍体鳞伤,但站在对方的角度来看,没有追上去就是没追上去吧。 垂在脖子上的绿石头沉沉的,勒得颈后一片红痕。事实上他也没法否认,在看到芬提原本的样子时会感到害怕。尤其是对方用如此冷淡的眼光看向他时,添密斯的身体便像中咒了般无法动弹,明明知道这样会令人反感,却更怕一动便会立即换来鄙夷的眼神。 啊啊啊,已经完了是吧? 虽然脑子很自然便浮现结论,不过僵硬的四肢却未如想法般干脆,仍旧是一动不动地胶结在原地。添密斯感到自己恍似割裂成两个人般,一个轻浮地开始设想着下回的艳遇,一个却在不断作出无用的假设,拚命地寻找突破点想要把事情挽回。 「噢噢噢,添,我的黄金骑士,这样子太狼狈了吧?」 与他沮丧的神情相反,来人倒显得神清气爽,皇袍一摆,支腰一站,倒有股傲视群雄的气势扑面而来。 「王!」添密斯心里一惊,纵是血亲,迎驾时也不敢有怠慢之处,赶紧便从一片頽垣败瓦中站立起来。 卡莱尔王倒不在意他的失态,大手按着挂在腰间的礼剑,一边便跨过落在厅心的乱石,一边四顾自叹起来:「说起来,你母亲出嫁之时,我还在此地和她跳过舞呢。没想到再坚实的石墙,也是说倒就倒的,这世间果然没有永恒之物……」 「是臣守护不力。」添密斯眼皮忽地乱跳,针刺的痛感迫得他垂下头来,一时间心中便被不祥之感充斥。 「不,不,怎可以怪你呢?只能说人心实在可怕,即使我们以善意相待,别人也不见得会领情不是吗?」卡莱尔王踏在碎玻璃上,啪裂啪裂的声响在靴底下碎开,乍听就像站在冰裂的湖面一样,教人一听便浑身恶寒。「难得你的母亲宴请了他,没想到对方竟然会如此斗胆。」 卡莱尔王的声音极其平静,表情也与往常无异。只是添密斯已经知道了,那双绿眼睛一眨,拚命便想扭转事态:「王,那是……」 「唉,不过也幸好如是。」卡莱尔王一笑,一块血帕便在他手中扬开,随风飘扬着血腥之气。「所幸那家伙的血经已到手,测量士已经看过,他果然和天图家毫无瓜葛。」 「诶?」添密斯正想问血从何来,刹时心中一颤,才想起芬提在餐桌上的所作所为。是那时的血吗?哪又是谁把它送到王手上的呢…… 只是这些疑问都已经不再重要,卡莱尔王抬头看着一片青空,脸上倒是志满得意,金口一开,那旨意便是名正言顺了:「还好你和王子们都平安无事,看来都怪我过虑了,才会让你们身陷险境。不过如此一来,事情就好办了,既然不是天图家的人,又在此处做了如此不敬之举……」 尊贵的王沉吟半响,眼神一飘,便落在添密斯身上:「添,就由你来领军吧?」 「由臣?」 「是啊,饲养了邪恶而不祥的恶龙,又意图对王子不轨,这样的作为,难道还不足以证明其心可诛吗?」卡莱尔王笑了笑,慈爱地把手按在添密斯肩上,微微施加了压力。「就你来领军讨伐吧?那可恨的尚家,还是应该斩草除根才对吧?」 王眼中光芒一闪,随即又道:「他们终究是敌人。」 2 我不要。 真心是如此设想,但作为王国忠诚的臣民,添密斯还是狡猾地选择紧闭嘴巴。如此一来,纵使他的表情有多不情愿,眼神里有再多的乞怜,只要不开口,一切便可以含混过去。 包括他令人蒙羞的出身,包括他难以启齿的罪行,只要时间久了, 自自然然就会被淡忘。当然,他出卖了芬提这件事,在时间的洗礼下,也可变成英雄屠龙的赞歌。 似乎意识到臣下无耻的想法,卡莱尔王的御靴一踏,脚底下又溅出各种华丽的色彩:「你不会让我失望吧?添。」 「关于取血的任务,虽然耗时甚久,不过终究是让王子们替你完成了。」王的嘴唇硬绷绷的,蹦出来的话也是过去少有的威严。「你应该知道,怎样才是对王国有利的做法。不要让我觉得把你召回是多馀的决定。」 「是……」添密斯握握拳,也明白已经到了证明自己价值的时候。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所以被安排到边境生活的意义。说好听的是去历练,实际上谁都知道,那里是任由罪人们自生自灭的流放之所…… 所以把自己召回,那是因为有这样的需要吧?添密斯闭起他的绿眼睛,如今国王的剧本已经很清楚了,这个因机遇而得到的王座,也要避免因意外而失去。作为国王,雅因家始终是后来得位的,不论是无意还是事实,亦应忌讳别人质疑王位是篡夺而来的。 对国王来说,「尚家是敌人」早是明面上的事。尚家手中不仅紧握「前王后」这个利器,还一度拥有血统纯正的王子。即使是现在,尚家父子在术士中过高的名望,也令人十分头痛。 而这些,都是他归国前便已经知道的事实不是吗? 「在想甚么呢?添。」卡莱尔王柔声的呼唤促使添密斯睁开了眼,眼前的那张脸仍旧流露出慈爱的神情,彷佛可以容忍他愚蠢的缺失。 只是添密斯已重新正视了现实。讨伐尚家是必要的,只是不能经由国王的手,要让王子们毫无污点地登位,便只能由添密斯出手了。毕竟他暧昧不清的出身最是方便,无论出了甚么差错,也可以用「本来就是不允许存在的罪人」为由处分掉。 可一旦成功了呢?他便能重新成为家族的一员。 「让你建功立业,是很难办的事吗?」王再度开口扫除了他的顾虑,的确只要从好的方面想,事成后添密斯便能作为功臣重新在朝堂上登场。 「那当然是无碍的吧。王让我们的添当上黄金骑士,不也是出于这种用心吗?」就在困惑之际,顶上传出的声响让添密斯不期然抬头。站在高处的,果然还是他高贵的母亲,国王最珍重的姐姐丽亚公主。 尽管露出了带有期望的笑容,母亲还是一如既往地站在离他稍远的场所。丽亚公主放在小阁楼栏杆上的手指轻轻收紧,向儿子说出了不容拒绝的话语:「添应该也想成为让你的父亲自豪的存在吧?」 父亲。添密斯感到母亲灼灼的目光从上投射而来,似是朝阳的光晕般使人晕眩。是啊,父亲。作为母亲最爱的人,值得人怀念的父亲,奇怪的是他的事却很少被提起,不论是母亲还是绿宝都总是三缄其口,彷佛她们从来未爱过他一样。 当然那并非事实。他的父亲,那位优秀又英俊的精灵绝对不可能被淡忘,添密斯深明白这一点,他是代替对方而活着的。 「添可以办到吧?那么丑陋又粗鲁无礼的龙,添可以把它的獠牙和尚家的阴谋都一并拔取吧?」母亲的期望一字一句地在大厅中扩散开来,不知从何时起四周聚集的人们都把目光投到添密斯身上。 「我……」 手上的机甲枪此时变得份外沉重,上头彷佛悬垂着好几个人的重量。没有家人,没有头衔的话,他就甚么都不是。只要没有价值,他便连回去的场所也没有。 他是孤独的。在这一点上,他与芬提也是同样的。 「我……」 添密斯站在自己造成的困局中,像个白痴一样不断地在脑内进行没有用的假设:假如他没有因得意忘形而忘记了初衷,假如他没有邀请芬提前来,假如他没有触怒芬提……事情的结果是否就会不同? 我不要。 他怎可以忘记了这么重要的事呢? 添密斯的嘴唇因失温而擞抖抖的。 「……我去。」 扳机已经触动了,子弹亦只能顺势射出。他的心意无论是怎样都不重要,只怪他忘记了最重要的事,如今只能笔直地射进靶心。 他并不是属于自己的。 怎么可以忘记了呢? 真是愚蠢又可笑的添密斯。 3 就像是筹谋已久了般,王的命令一下,在各地布防的军队随即如潮水般涌入王城。首先遭受清剿的地方便是王城周边各式的魔导学习所,在以添密斯为首的军士持续进攻下,很快学生所就在炮击中接连失守。16岁以下的修士全被强制戴上了拘束魔导力的颈圈,像狗一样被铁链串连,整排整排地在士兵的斥喝中被驱赶到潮湿发臭的地牢。 在学习所内担任教师的术士们,一发现处所内的魔导能传输突然中断,无不立时舍弃学生遁走。来不及逃的几个倒霉鬼,当场便被按服在地,由士兵用导管从延髓抽取浃髓息,亦即是术士所以能操纵魔导能的根源。有几个貌似年过百岁的术士,当场就因为魔力不继而马上衰老致死;残存的几个也仅能像脱水的青蛙般趴在地上,竭力鼓动胸腔喘息。 「哈哈,如此一来,这班术士也就废了吧?」荣恩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边用手擦了擦他的小鼻子,边转着手上的魔导枪走了来。术士们流出的血在他脚下形成了水洼,被靴子一踏,马上便溅出轻快的水声。 荣恩在笑,其他的士兵们也显得心情愉悦,彷佛是积累了很久的情绪终于得到出口一样,满地的鲜血都被他们踏得叭叭发响。 这一切添密斯都看在眼内,或者该说在别人眼中,他才是一切的主谋。此刻添密斯双手按着剑,威风凛然的迄立在城墙上,纵然利剑未曾出鞘,也很难辩称地上的一条血河与此无关。 实际上就是发生在他堡中的事,为源远流长的术士体系压下了最后一根稻草。国王马上以饲育魔物图谋不轨的罪名,迅速逮捕了几个手握大权的派系领袖,然后审讯、处决、清剿也就做得一气呵成。所幸凡是当术士的,都有点饲养异类当宠物的雅癖,由是追索起来,也就藤系瓜瓜系藤的轻易把整个派系连根拔起。 「这样是对的吗?」目击眼前的惨象,添密斯本来坚定的意志不禁产生动摇。没错,术士们是嚣张跋扈、多行不法,但真的罪已至此?如此无可饶恕? 「你说甚么的?主事大人,这伙人无恶不作,咱们早就想整他们了不是吗?嘿嘿,说来还多亏了大人引入机甲术,不然咱们哪能赢得如此痛快?」走到他身旁的荣恩一听见这话,不免好生奇怪,当下便停下了手上转动着机甲枪,偏头瞧了瞧添密斯。「那些老妖怪本来就没那么长命的,就是因为他们贪婪地摄取精纯的魔导力,才可以没完没了地为害人间!」 「是这样吗?为了将他们赶尽杀绝,才使用机甲术的吗?」添密斯扳动嘴唇问着,此时后方的炮台又往高空射出了一枚炮弹,爆开的火花震得他双耳发聋。 轰隆! 是这样吗?不是吧。他当初苦心研发机甲术,不过是想平民也能有自保之力,在广阔的世界中自由闯荡。不知道从甚么时候开始,机甲术却变成了对人的兵器,变成了争权夺利的手段…… 轰隆!轰轰! 不对吧?不论是杀人还是杀妖兽,机甲术本来就是用来伤害他人的东西。所以说,一开始会错意的人只有自己吗? 此时身后炮台又连发了一排炮弹,长烟在空中划出了明快的线条,迅即堕落在地,又震裂了学习所中庭前铺得井然有序的地砖。 「第三队!上前!」传讯兵在他面前挥动红旗,高声呼出军号调兵遣将。前方残存的术士们似乎仍在做些无力的抵抗,龟裂的防衞盾下仍零星传出如电击般的闪光。 「呼,还好有机甲炮,不然这场仗可就难打了。」荣恩扶扶军帽,眨眨眼,似乎相当庆幸能受机甲术保护。 站在他后方的维尔少将倒显得不以为然,瞄了瞄远处逐渐黯淡的光芒便道:「这些术士们本来就自视甚高,惯于单打独斗的,要逐个击破本也不难,机甲术只是帮助我们争取了时间而已。」 「可、可是如果像过去那样打,损耗可是很不得了的吧?」荣恩马上便争辩边。 维尔少将听罢只是油然一笑:「那不过是战术的问题。」 「对了,黄金骑士阁下。」维尔说着,扭头便瞧向待在一旁发呆的沃密斯。「此处便是术士在城中最后一个据点了,堵截魔导能的工作也会争取在未来三天完成。阁下认为我们应先派中队前往城外讨伐尚家的残兵,还是先整点兵士数目?我看到有些机甲炮因为过热损耗挺严重的……」 「讨伐?把他们赶出去不就好了吗?像对待妖族和精怪一样,只要把他们隔绝在墙外……」以司令官而言,添密斯的问题就像个呆子。可他还是想发问,彷佛只要他愿意,便能得到正确的答案,该事情重回正轨。 只是何谓正确,始终是因人而异的。维尔少将微笑着,彷佛是认定了长官因太劳累才失常了似的,用着耐心的语气说明:「那怎么可以呢?大人。术士们可不比魔物,便是该魔导墙灼痛了,也不会学乖后退的。」 「对,本来我们跟他们就是你死我活!如果现在不斩草除根,将来一有机会术士必然会反噬的。毕竟这片地上的魔导能他们都能顺手沾来啊。」荣恩耸耸肩,也有点搞不懂添密斯的傻话。「尚家的人都是很狡诈的,别忘了那个甚么芬提跟我们套近了那么久,最后一逮到机会还不是想把继承的王子都杀了?」 怎么会?添密斯本想这样说,最终还是无法解释芬提当日不臣的举动,如果坦护他的话,便连自己也会有谋害王子夺位的嫌疑。 国王实在太清楚这一切了,他就是明了添密斯无法背负不名誉的骂名退场,才指派自己担当前线指挥官的任务。毕竟在情在理,平日便极力鼓吹机甲术的人一旦稍为「过火」地将术士全部残忍地抹杀掉,也是可以预计到的事。 芬提当日在长空中摆动的尾巴,意外地成为了扣动扳机的动力,所有事情和背后的理由如倒下的骨牌般顺理成章地串连起来,不论他的本心如何,只要待在这片国土上,添密斯就有自己应该扮演的角色。 作战计划已经拟好了,接下来只要待流往西南土地的魔导能截断,便可以安心挥军直进。无论添密斯想加插甚么意见,他所要做的也只是装模作样地挥动指挥杖,让术士从此成为天图王国的历史。 「那些臭术士也耀武扬威太久了,接下来就让他们尝尝我们大炮的厉害。」荣恩恨得牙痒痒的,用力地踏着地面,似乎那沾了一脚的血仍不足以让他解气。 「获取了自己不应该有的寿命,又因为长寿而长久占据权力的颠峰,这些腐朽不堪的人种,早就应该抹杀了。」维尔少将笑着,那么残忍的话说了出口,竟然就像闲话家常般毫无恻隐。 实际上想要后退的只有自己而已,战场上的士兵无不向前方露出期盼的目光,彷佛只要前进,过去积压已久的寃郁就可得到昭雪。 当然在史书上,这一幕会被记载成作威作风已久的术士因人心尽失,最终被一举推翻。实际上假若他们平素真的为善最乐,那些平常就有上大教堂求神问卜的民众们,此时也不会轻易舍弃他们,紧闭门窗缄默不语。 只要这样想,便是掠夺生命,双脚踏在鲜血上,也能理直气壮高呼自身就是正义。亦惟有成为正义,才能在惨叫声中显得心平气和。 可添密斯知道不是这样的,不是所有的术士都是罪人,最少他熟知的那一个便罪不至死。 不过便是如此又能怎样?怪只怪他不如其他简单的人般,只懂非黑即白的真理。 4 人总认为他是寂寞的,所幸那并非事实。 就在添密斯为着无谓的情感伤春悲秋之际,另一边厢亦有人为出奇不意的状况感到无比愠恼。说起来,这和那一天还真有点关连,那一天,如果添密斯不是触碰到逆鳞的话…… 「那头混帐的东西到底是在搞甚么的?这和约定根本不一样!」闪闪生辉的权杖重重敲打着地面,失去当初支配一切的沉稳,在泛绿的波光中显得摇晃不定。 老人绕在房子走着,身上还是穿着往常那套华美的衣服,只是金线却无法再焕发往日的光辉。仅仅在一周前,他们还是无比尊贵的贵族,可在一瞬间,尚家就成为了叛徒! 「可恶的家伙!」史提芬·尚咬咬牙,瞄了在堡垒中心的绿柱一眼,又吐了一句。「可恨!」 叛逆之心,他们自然是有的。可再白痴的篡位者,也不会在准备周全前曝露野心。可恶的臭虫雅因,竟然把皇城中心的术士们都给灭了,也不怕月神蒙尼会施下怎样的报应…… 「父亲大人,只是抱怨也没甚么用吧?」专心把玩着地上管线的班尼忽然发出了声响,彷佛能读到史提芬心中的不安般,他接而便略带嘲讽地笑了起来。「若诉诸神明,就更是显得懦弱。」 不肖子!史提芬暗地骂了一声,灰白的眉毛刹时显得更乱了,他瞄了瞄城堡外疏落的灌木丛,沉下声音便道:「雅因的军队已切断了主要的魔导流,单靠这片贫瘠之地的能量,你认为我们还能撑下去吗?」 「的确,不论我们现存的实力,还是士兵的人数,我们离胜仗还是很远的。」在劣势中,班尼却无丝毫怯懦,两只蓝眼睛反而泛出期待的光芒。「可是父亲,这和我们当初预算的根本就没差吧?我们本来就没打算发动战争。」 「你在说甚么混话?儍孩子!不是我们要不要打,而是人家已经打到城门下了!」史提芬感到一阵头痛。是的,当初是没打算以战争解决,而是通过「别的手段」将国家的权力据为己有。但现在已经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了,毕竟最初准备好的「连结」已经中断了。 「父亲,你是太累了吧?难道你忘了我们当初花费那么多资金去弄这东西是为了甚么吗?」班尼耸耸肩站了起来,沿着管线伸延的方向瞧城堡的中心看去。和当初相比,那个浮游在绿光柱体当中的人影已变得模糊多了,几乎不可再辨识她的本来面目。 可班尼还是很乐观的,用着轻巧的步伐走了过去,拍拍那冰冷的玻璃管身便笑道:「眼下可用的东西不是很多吗?」 「班尼啊,现在就算姐姐复生也没可能挽回甚么了,况且我们根本还没有足够的能量……」史提芬握紧了权杖,虽然尚家很早便察觉到玛嘉烈的健康不妙,而且为了挽回她的性命而不断灌输魔导力,但是不行的东西就是不行吧?纵使保留了形状,如今也没法补救了。 「父亲大人,轻易放弃信念的人不会成为王者。这不是你曾经教过我的话吗?而且,请恕我直言,你真是太死脑筋了。」 班尼抚着柱身转了一圈笑道。「诚然现在纵是让玛嘉烈皇后复生,也无法让我们尚家免除叛徒的名声。不过你难道就没想到,如果把这股力量释放出去的话,也不是没有取胜的可能吗?」 「那样的话……」史提芬抬眼看了看他的儿子,停摆的脑子一瞬间便不住转动。的确,如果有足够的力量补充的话,聚集至此的术士也可以有所作为的。毕竟比起庶民的血肉之躯,他们的术法强多了不是吗?只要有足够的魔导力…… 「还没有绝望对吧?父亲大人。」班尼偏偏头。 「可是班尼啊!雅因家这次是动用了大军来要把我们消灭的,只有这点能量,根本不够吧?」史提芬思考了一下,不禁又担心了起来。虽然经年来收集了庞大的力量,不过一旦全面开战,只怕也是杯水车薪。毕竟在战场上,纵使对手再怎么弱,数量一多起来,也是十分难缠的。 「你在说甚么的,父亲大人?」班尼摊摊手,似乎对他生身之人的愚蠢感到万分惊讶。「你难道忘了鳞之子已为我们带来了多大的礼物吗?」 「班尼?」 「雅因家是不会让自己的双手沾血的。我听说这次带兵的人,正正是那个不祥的添密斯。」班尼说着,笑容不觉愈加灿烂,彷佛浑身都散发光辉。「那不是正好吗?反正按照原本的计划,我们也是需要他的。」 「如果是这样,当然是最好不过。班尼。」史提芬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儿子,语气中却仍有犹豫。「可是芬提已经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单凭我们……」 「芬提已经做好他的工作了。」班尼盯着泛在屋顶上的波光,那如潮水般的能量推得他的情绪亦同样高涨,整个人彷佛就要飞起来般急不及待。「你不会认为他们两个只是感情要好的朋友吧,父亲?」 「班尼,你是想……」史提芬彷佛被眼前的光芒炫昏了眼睛,目光一时间竟变得散涣起来。 班尼皱皱眉,似乎对那样的情感也有所抵触般道:「不是有人说过,扑火的飞蛾都是在谈恋爱吗?」 其之十一:燃烧的星宿 1 缓慢行进军队落在添密斯眼中,就像是条长河般,说没动,却是连绵不断的;说动了,却又看不出波涛来。不过,这一切可能亦只是他的错觉,实际军队仍是有条不紊地持续行进,倒退的只是他的心。 「真热。」荣恩在身下牵着马绳,似乎怕他会逃了一般,只腾出一手来擦鼻尖的汗。 添密斯也热,可一张脸就像是麻木了似的,不透露一点情绪,衬上一身铁锁甲,明晃晃的竟映出寒光来。他自从上了战场,过去那点点嬉皮笑脸的劲便剥皮似的褪了下去,单剩下身架子仍自发地活动着。或斩,或劈,或炮轰,或号令,总之每一刻都在杀人,便是他这一刻停下了手,歇息了一会,人也是他杀,再准确点说,是他自豪的机甲炮和枪一拨接一拨扫平的。 听说在王都中,他的新绰号「雅因的血玫瑰」已经传开了。 「热死人了。」荣恩瞧了瞧顶上的太阳,尽管明知道没用,还是使劲地抱怨着。 添密斯的视线越过了他的后脑,看向了前方的一片荒漠。仅在数月以前,此处说不定还是片绿草如茵的大平原,不过当工程师断截了地下的魔导流后,一切的生机也就随之死了。 添密斯又看了眼马蹄溅起的黄沙,一切都像是不实的幻象般在他眼前流动,可不论是气味、声音、光线还是痛苦,都实实在在地刺激着他的感官。对于扫除叛徒,国王的行动非常迅速,也非常耐心,里里外外把王城翻了一片,不留馀地把可恨的魔导士和窝藏他们的党羽一一斩首示众。国王花了数月的时间仔细确认,等到城内安稳了,大军一挥,便直指尚家的大本营。 士兵或提着长枪,或推着机甲炮,或拉着车,或骑着马,无人身上不是热气腾腾,可众人皆精神抖擞。添密斯明白他们的心思,在魔导士的羽异下战战兢兢的活了百年,如今终可把对方打得溃不成军,哪里不是件高兴事呢?可添密斯也不懂,按照他的本心,也只想让百姓用机甲术自力更生,争得与魔导士平起平坐的地位,可绝不是杀人,不是为了把对方消灭。 只可惜后来事情就乱套了。 荣恩看到他的大人不说话,沉思了一下,似乎是觉得对方是热昏了头,才会闷声不哼。于是赶紧把挂在腰上的水壶解下举起,朗声向添密斯道:「主事大人,喝口水吧?听探路的说,尚家残馀队伍离这也不远,再赶一天路,兴许就到了。」 「是吗?」添密斯垂下了眼,接过了水壶。荣恩还是在军校时那模样,既老实也温柔,可即使是这样的人,在面对敌对的魔导士时也是眼也不眨地一枪便是一个。说来娇情,不过在见识到荣恩的残酷后,添密斯不知怎的感到有点不适。 矛盾的是,添密斯心里也明白,自己才是最卑鄙又可耻的人。 添密斯明知道不是所有的魔导士都是恶人,也知道开战的契机不过是一场误会,不过他一声也没有哼,保存着至高无上的纯洁心思,不知廉耻地替国王大开杀戒。夜里用被子蒙了头一想,他也没有错,反正一切都是国王的命令,他如实干了是尽忠,也是报国。 不过这种催眠一旦沾了血腥气,在脑袋里也就呆不住了,添密斯心知肚明,他只因为怯懦,因为怕失去回去的地方,才不情不愿捡起了枪出发。 杀人,其实又有甚么的呢?他只是不愿意再被亲人用异样的目光凝视,不愿意再被拒诸门外。 想起童年那一段时光,还真是难捱。带着混血的身份,他在人类中不算是人,在精灵内也不见得就是精灵,谁也不讨厌他,不过谁亦不会与他亲近。也就是父亲的妹妹绿宝可怜他,时常把添密斯带在身边,到后来进了军校,添密斯才又感到自己又活了过来。 也是到了后来,添密斯才知道,他必须要证明自己有用,才会有容身之所。 这不,机会不就来了吗? 添密斯凝住目光,又开始了自我催眠。机甲枪深甸甸的坠在腰间,像是在拉扯着他的脚步般,缓缓把思绪拉了下去。只可惜添密斯骑的是马,枪再沉,也无碍马蹄霍霍的拨起黄土。 军队一直走着,翻过了一个个沙丘,又践平了已干涸的湖底,所到之处,不留一点生气。便是一头偶然路过的魔兽,也会被士兵剥成了一堆骨头。而添密斯呢?他只是冷眼旁观,那眼神冰冷得,几乎要为他添上「冰锋的死神」的名号。 添密斯变得极其寡言,可以一整天不哼一声,只是骑马,或待在他的帐篷内整理枪械。只是偶然,在非常偶然的晚上,他在帐篷中睁开了眼,摇摇晃晃地冲了出去,彷佛回到了那个值得怀念的晚上,他湿漉漉的奔跑着,只要再努力一下能把错误挽回;又有时候,梦境交织成过去的回忆,他把帐篷一揭,便看到那个人正儍里儍气地低头舔着手上的伤口。 不过更多的时候,添密斯一觉醒来,甚么都没有梦到。在那种时候,他会坐起来,反覆地抚扫着他的行军床,彷佛那粗硬的帆布有多顺滑般,一直地遛着他的手,未几他会拨开帐幕,走出去看着他那片驻满整个荒漠的军队。成千上万的军帐黑压压的,像是遮天蔽日的乌云般,在沙漠中不留一点星光。 添密斯眨眨眼,日与夜在长睫间交替了好几轮,日子还真是眨眨眼就过去了。不过数天功夫,添密斯已站在一座庞大的堡垒前,纵使离最前线尚有好几公里,亦无碍他观察堡前那片厚实的魔导墙。 「主事大人,已经到了,咱们……」荣恩按着他的铁头盔,眼睛边注意着前方随时打过来的魔导波,边向添密斯作请示。 添密斯闭上双眼,一手不由得探进怀内握了握胸口那颗冰冰的宝石,这句话他其实说不说也无妨。不过他末了还是动动唇,就说了一声:「布炮,去把尚家的叛逆给打下来。」 2 荒漠上的太阳热毒,一波接一波撒在沙地上的热血,转瞬便在烈日下晒成遍地腐烂的气味,薰人欲呕的随蒸气扶摇直上。顶上一片的青蓝的长天,也不见得能独善其身,才刚避开了几缕黑雾,一晃眼却又被一梭炮弹闹哄哄的轰出满身破洞,魔导墙体破裂飞溅而出的绿光,顿时射得人一阵晕眩。 所幸就在不远处,就在那一片高山环抱的幽冥中,尚有一片安静的小乐土。湿冷的泥浆抚平了高温,嶙峋山体形成的一大片阴凉处,亦足以让发烫的脑袋冷却下来,冷眼旁观太阳的可爱。 明磐放下了望远镜,目光转瞬便由战场收回他的小乐土。从远处看过来,只见一个趴在悬崖边的小黑点霍声站起,伸手整了整披风和斜孭皮袋后,又一弹一跳的从险要的山道走下来。 身后的炮声隆隆,炮弹就像花火一样在明磐脑后灿开。明磐笑了一下,光听声音便认得那是他之前研发出来的长程黑箭炮弹。炮弹弹头镶了一层层薄的黑眩石,因为石身毋须经法术驱动便能吸收少量的魔导能,这种石头本来是魔导士用来储备额外的能量用的。如今被装设到炮弹上,也就能在攻城时削薄一点点魔导墙的厚度,也就是这一点就够了,毕竟隔在魔导墙后的石堡再是牢固,也是抵挡不了峰涌而至的冲击波的。 想到这里,明磐忍不住扭头看了眼他的得意之作。打磨成颗粒的黑眩石在长空中闪闪生辉,火药燃烧的馀热在炮弹后拖出了好看的白尾巴,乍看竟像是一颗颗白日下的流星。 明磐笑着,一下子把扁鼻子皱得高了一寸。他真搞不懂这片地上的人,明明如此弱小,学会了筑高墙保护亲人本来就够了,偏又要再研究怎样做破墙的矛。如此墙愈高,矛愈利,里里外外的人,也就如同活在旷野上不得安生。难怪他高贵的主人,难怪龙族们会受不了,这种劝不动、教不听的愚蠢,单是旁观已教人倒胃。 他在战地上悠然自得的放着空,小脚步也不闲,灵巧地在碎石上跳动着,也不怕脚滑了会就地把他了结。说来奇怪,或许正如母亲所言的那样,一旦回到主人身边,古老的盟约便自然产生了作用,明磐只感到自己顿时身轻如燕,隐约中可见一度白光笼罩全身,使人不饥不寒。 吸风饮露,足可饱肚。明磐歪歪头,转了一下脑袋。用这边的话说,便是能顺应自然的流向,将分散在空气中的魔导能吸收再化为己用。这种本事即使是技法高超的魔导士间,也仅是理论上的传说而已。 灰蒙蒙的山坡在明磐践踏下,零零碎碎的落了一层皮,几颗小石头滚啊滚,很快滑到底下的泥沼,竭力挣扎了两圈,又停在一片光滑的长石旁。 长石漂亮地在暗中映出了一阵银光,再仔细看去,石面竟是一起一伏的,似是有温度般随呼吸起伏。这不?它哪里是块大石头,再认真细看一下,不是头盘成圆饼状的龙又是甚么? 或是受了小石头的刺激,或是被闯入的明磐所惊,龙徐徐抬起头来,望向了望凝定在空中的细长白烟。一时间,一阵沉稳的声音便在空气中荡开来。龙未曾开口,但掠过明磐耳边的确实是一句话:「外头是在吵甚么的?」 明磐闻言摇摇头,马上路也不走了,一个屁股坐下来便迅速从山坡上滑到龙的身边。他先是快步走近了龙盘起的指爪,怜爱地伸手抚摸了有他半身高的黑爪子,接而便道:「不过是蠢人们在打架而已。吾王,最近您储存力气的感觉怎样?」 龙,也就是从前的芬提仍旧伸长了脖子,仍旧望着那一片远离它的小天空。自从那一天遇上它的仆人,也就是明磐后,他才知道当日被留下来的原因。 明磐是这样说的:王啊,当天举族决定离开时,才发现养着您的蛋上有裂痕,其馀的王怕蛋受不了空中的压力,才想着等你孵出来后,自己再慢慢飞过大海也不迟。没想到留下来负责照顾您的母亲,一时不慎被异族虏走了,才让你流落在外面多年。说起来,还是小人失职…… 每次说到这关节上,明磐必然会停下来,仔细摸了摸它的龙爪,才又接着说:不过如今已经无碍了,吾王啊,等你在此处聚满了足够的日月之力,我们便可以跨过汪洋与其馀的族人相会了。 明磐说这话时,眼里总是闪亮亮的,载满的都是期冀。只怕在他眼中,眼前的一切都是可恶得恨不能马上甩手的,只有远方未见过的事物才值得他灿放笑颜。 想着这事时,小天空上又织了几道白线。芬提闭起眼来,感受着它那颗小石头,明明知道不应该再想了,声音却仍不由自主地,随思想在泥沼中回环往复:「打仗?是谁在打?为甚么而打?」 明磐读到了它的传心术,眨眨眼,赶紧装出了满脸的不在意:「还能为甚么而打,不就是争权夺位的破事?听说王家的军队十分威风,明明都是些俗人,却能把魔导士都打得落花流水,看来今后王权也是安泰了。」 「已经打到这边来吗?」芬提沉吟一下,开战的原因,它大概是能猜到的。只是没想到军队一眨眼便能打到尚家的要塞附近。如此一来,那家伙也算是得偿所愿了吧? 芬提想要笑,转念间却受思绪牵动,长脖子更是靠向了天空。对啊,怎么能忘了这么重要的事,已经打到这边来了,那么待在堡里的那个人,那个养育自己的人不就…… 「王?」纵使芬提并未言语,作为它贴身仆人的明磐还是马上察觉出不妥。 只是单凭人类的手,又怎能拉住一头庞大的龙呢?芬提摆动细长的身体从泥沼中挣脱而出,满心满念的只凝望着那片蓝蓝的小天空:「我得去看一下。」 3 一拨接一拨的炮弹越过添密斯脑后,哑声在空中炸开了几团白云,云雾在半空中飞散坠落,哗啦哗啦的,竟在转瞬间变成了滂沱大雨。 添密斯拉起了披风,硬绷绷的皮帽迅即阻隔开雨水。他的一双绿眼睛内也是烟雾弥漫,如混浊的镜面一样反映出战场上的风景。他的士兵正手忙脚乱地在大炮上披上油纸,长枪队亦赶紧把枪收回在披风之下,本来要冲出去的步兵都收住了脚步,赶紧跳回战壕中等待天色放晴。 太阳仍旧挂在天上,眩目的光晕却被雨水打落成无数的碎片。残存的魔导士乘机重整旗鼓,本来被炮弹打得焕发红光的魔导墙也在一瞬间被修复成平整光洁的模样,乍看竟比之前更厚了几分。 身旁的维尔少将看到这种变化,自然是不满意的,眉毛一动,一张好看的脸便皱了起来:「唉,如果明机械士在,是绝对不会给他们机会的。」 「哦?」添密斯目光一飘,脸上还是没甚么表情。 或是对主帅的威严感到畏怯,维尔少将赶紧抬手抹去了脸上的雨水,又伸手向远方指去:「魔导墙最弱的便是连接魔导流的接点,只要持续攻击,墙身为了填补损毁必然会变薄的!如果明机械士不是突然失踪,之前研究到一半的新式炮台必然可马上投入战场,还怕天下甚么雨的!」 添密斯闻言点点头,正想张嘴回应,目光却猝然凝定在维尔的指尖尽头。那个指头所指之处,正是城堡最华丽亮眼的塔台,塔面铺上的黑亮砖面,早在炮弹的冲击下震碎了大半,斑驳地露出了底下泥黄的土层,让塔身更是丑得显眼。不过添密斯注意到的却不是这,就在目光凝定的瞬间,一个银亮的身影就如光般迫得他的瞳孔刹时收缩,熟悉的轮廓随即烙得添密斯仓皇后退。 芬提怎么会在? 添密斯暗地抑压再倾身上前的冲动,强行别过目光让脑袋专注思考。对啊,他怎么不会在?毕竟他是尚家的人,也是魔导士的一员…… 添密斯心下一惊,当下又抬起眼来,只是映在瞳仁中的,早不是相同的身影了。 「添密斯阁下?」大概是因添密斯的表情过分怪异,维尔少将迅速收回手后,便马上挡在主帅身前去观察他的情况。 「不,没事。」添密斯随即反应过来,赶紧伪装被雨水溅到了眼,半掌抬起便把一只眼睛挡住,内心在同一刹那便分裂成两个人。 一个他,仍旧平静地听着军士分析战报,转着指头划出了各种计划布防:另一个他,却满心满念的载满那个一闪即逝的身影。 明明是看不到的,可在反覆思绪中,芬提的脸却变得无比清晰,便连沾在他脸上的泥垢,眉毛倾斜的角度,和嘴角不屑的感情,都如在目前般触动添密斯的心弦。 被讨厌了吧?怎么可能不会感到不屑?明明曾那么义正词严地教训过他,让他不要再敌视自己,可最后不还是成为敌人了吗?残杀他的同袍,践踏他的家园,无论是怎样宽大为怀的人,都不可能不生出怨恨。 已经无补于是了,已经不行了。从帽沿滴落的雨水一滴追一滴地直坠到添密斯脸上,寒冷的温度凝结了血液,连疼痛都无法传达到四肢八骸。 雨实在太大了,添密斯很快就在下属的护送下回到帐中,他麻木地解下披风,又坐在他的行军床上,专心致志地看着油灯内跳动的烛火。 水滴溅落皮肤的触感让他回想起当日的分别,明明知道已无可挽回,添密斯却突然很想再见芬提一面。也不为甚么,不是想再解释或是乞求原谅,他只是想再看芬提一眼,只是一眼,他希望看到那双漂亮的银眼睛中再有自己。 添密斯实在太专心地想这件事,以致有人悄然走入帐中,挡在他身前也没有察觉,迫得对方不得不出声唤回他的魂魄:「添?」 「诶!」添密斯一吓,定睛望了半响,才总算认出眼前人来。「绿宝阿姨?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怎么就不能来了?你打了这么久的仗,我总得来看看啊。」绿宝说着便转身解开了披风,一身的雨顺势滑落下来,撒得地面沙沙作响。 她拨弄着一头金发,低头叹了一口气,径自走到简易木桌旁提起了暖瓶,驾轻就熟地往脸盘倒了水,又把挂在架子上的毛巾拉了下来,荡在水中搓成松软的形状。 添密斯一直看着她的动作,看着绿宝五指熟练地沾起毛巾,扭乾,又慢慢往自己走来。绿宝的脸上仍带有长途跋涉后的疲惫,可她垂下眼,热毛巾一贴却是擦在添密斯脸上:「瞧瞧你的,满脸是泥,哪里有主将的威风?」 然后她又唠叨道:「连脸都不会洗,还有脸面行军遣将!真不知道你们的国王是怎样想的,战场这样的地方也敢让你来,也不怕你走着走着把自己都弄不见了。」 「绿宝,又不是我在打,还有其他的将军……」添密斯的脸被她擦得像在搓面团,不由得轻抬起脖子,鼓着嘴争辩道。 绿宝却是饶不了他的,狠狠地擦着他的下巴,耳后,又抹上了脖子,眼看就要擦到添密斯挂在颈上的金链子时,那只手却受了烫似的猝然停了下来。 「……回去吧,添。你根本不想干这事吧?」绿宝突然哼出一声。 然后她沉默下来。 添密斯看着她的脸,垂下的头发挡了她大半的表情,他在静默中不安地摸了摸脖子,想笑,却又无法再将事情敷衍过去:「说甚么回去的?我……」 他怎么可以回去呢?只要一后退,便哪里都没有他的位置了,更何况只要待在战场上,他便可以…… 明明是没可能的,但添密斯的绿眼睛在一瞬间彷佛又映出那个身影:「我一定会带着胜利回去的。」 他必需要再和芬提见一面。 4 那念头在添密斯心头凝结,坠落,一滴接一滴的,滑溜的凝聚成块,禁不了重量,又再下坠,沙啦沙啦的结成了连绵的回响。从那天起,雨便未有止息的时候,几乎把一片荒漠淹成湖泊。 添密斯领着一支忌水的大军,几乎无事可做,每日满心满念的,便是盯着对头伟斯顿堡灰蒙蒙的土墙发呆。或是源自上天的恩赐,或是出于神明的嘲弄,有好几次,在一晃眼间,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看到芬提。 那一闪而过的银光,彷佛也在凝视着他,其后是不屑、是嘲笑、或者是其他使人难堪的情绪,然后背项一转,转瞬甩袖而去。 每次看到这里,添密斯总忍不住别过目光,然后便再也看不到了。 「添,雨那么大,你在看些甚么?」 绿宝总是最熟知他情绪的人,马上便察觉了添密斯的异样。添密斯被她一吓,赶紧把目光从望远镜收回,心虚地用手抹了抹压在眼角的红印,故作开朗的道:「没,哪有甚么的?我就是看一下敌军有没有异动。」 「异动?那种东西不是有侦察兵去做的吗?」绿宝未必知道他花花肠子内所有内容,可作为照顾者的触觉毕竟是敏锐的。 她也伸手摸了摸添密斯眼周滑稽的红印,柔声道:「还是回去吧?添,这不是适合你的工作。」 「可是,从来没有适合我的工作啊。」添密斯自嘲的笑着,心里未免有点倔起来。作为遗害于世的生命体,世上确实没有适合他的工作,甚至连有没有适合他存在的地方也亦存疑。 绿宝盯着他的脸,神色一沉,似是经过再三思量,未几还是忍不住吐出一句:「添,再这样下去,你便要和他在战场上相见了,你愿意吗?」 添密斯闻声扳动嘴角,却还要装傻:「谁?」 「你在意的那个人。尚家的小子。」绿宝却不愿让他含混过去,手指一勾,便把深藏在层层衣服下的金项链给扯了出来,绿晶石随动作一晃,又粗暴地拍回添密斯心头。「或许在下一秒你的机甲枪便要把他的头爆开……即使是这样你也愿意?」 「那……」听了那提醒,添密斯不觉哑然,抬手便下意识搓揉着他的绿石头。「可是我也不能逃。」 「你坚持待在这里?」绿宝的声音显得急了。 「我根本无处可去!」添密斯抬眼,目光几近怨毒,他狠狠地盯着不断刺痛着他的人,有点搞不懂他们为何执着于这个话题。 他是在意芬提没错,可即使是这样又如何,芬提始终是王国的敌人,大战也可说是因对方而起。事到如今他再想抽身而出,根本没可能;与芬提一起两个人过安乐日子,也几近是失心疯的狂想。 「不想见见他吗?」绿宝话锋一转,突然便把思潮起伏的添密斯给拖往莫名的方向。「那天……你们怎么会莫名其妙地吵起来?还闹得连城堡都被毁了大半?如果不是这样,我想国王根本不会出兵的。」 「我也想知道为甚么啊!」添密斯心里烦躁,气在头上,不觉便向绿宝凶道。 绿宝看着这个由她一手惯大的孩子,目光中既是怜,又是哀,嘴唇一抿,狠下心便道:「你就不想见见他,问清楚吗?」 「我……」龙哀伤的神情彷佛又在眼底浮现,添密斯使劲往上转着眼珠,把不稳定的水波给强压下去。他当然想与芬提对质,想喝问对方何以如此冲动,想敲打那个愚昧不堪的蠢脑袋。 可他有甚么立场去说?添密斯心知在芬提眼中,他不过是个卑鄙的人。 所以添密斯为自己找了个籍口:「尚家的防守如此密不透风,我根本过不去。」 绿宝闻言叹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气力,她握紧拳头又道:「你是说那道魔导墙吗?哪又算甚么的,你忘了筑墙的技术是谁教给你们的吗?」 「绿宝阿姨?」 「如果你想过去便跟我来。」绿宝一哮,马上便转身拨帐而出。 此时帐外的雨极大,勉强只能分辨一个身位前的景象。绿宝顶着雨,脚步却未被地上的泥泞拖慢,反而移动得极其迅速,快得让添密斯生出一种错觉,感到如果追不上她,他便会失去绿宝。 而那当然不在选项之内,故此添密斯加紧脚步,把他的大军、他的忠义、以及其他有形无形的顾虑都给掉在脑后。绿宝给予他一个非常轻松的抉择,他只要跟着她走便对了,至于此行是深入敌阵还是里通外敌,全然不需考虑,他不过是跟着绿宝走而已。 雨墙将添密斯与外界阻隔开来,尽管冰冷,却赐予他专心一意的途径。他感觉已走了好几小时,又似是只有数秒钟,密集的雨丝淋得眼皮沉沉的,天色也变得难辨明暗。又不知过了多久以后,添密斯眨眨眼,便看到绿宝停住下来。 「来到了。」她平静的道,甚至没有回眼看一下添密斯。 添密斯顺着她的话抬头,果然在一道迷蒙的绿光后,便是他朝夕放在眼底下的堡垒。 这里平静得不像战场。添密斯心底浮现起一丝怪异的感觉,可绿宝根本不容他把一切搞清楚,马上又催促道:「那我开始了。」 她手一划,嘴唇微动,半空中便悄然浮起了一个魔法阵,她把阵往魔导墙上一贴,阵法便如钻头般在墙身打出一条道路。绿宝一步踏了进去,过后似是想起遗忘了甚么,招手便道:「你快过来。这个魔法阵可撑不了多久的。」 添密斯受了她的召唤,一股脑儿便走进阵中,魔导墙自顶上投下绿光,厚实的壁身如海般在身侧不断波动,把周遭的景色折射成变异扭曲的形状。 这个魔法阵果然撑不久的。这样的认知让添密斯的脚步不由自主加快,眼睛再也没空细看无谓的风景,他全心一意往前走着,也没注意到身前的阻碍物,一股脑儿便撞了上去。 「真是让我久等了啊。」 熟悉的声音自顶上响起,添密斯未料会这么快便达到此行的目的,一脸惊讶地便抬起头来。「你……」 眼前果真是芬提的脸,只是那曾经有过的温度经已全然褪去,那张脸连同话语都冰冷冷的:「你果然还有脸前来。」 添密斯张嘴,正想辩解甚么,猝然双脚一软,眼前一黑,在一息间便失去了掌控事态的能力。 其之十二:泡沫的骚动 1 添密斯像是落水似的,自那一瞬间起不断下沉。他的脸容朝下,手脚也被水压禁制,除了无力垂落外,别无挣脱痛苦的办法。添密斯仍然在下沉,因重量挤压爬升的泡沫扑得他一脸疼痛,接而再冲过髪丝上涌,在无边无际的海洋中逐渐不见影踪。 胸口的闷压迫得添密斯就要无法呼吸,可他仍然紧闭双目,不哼一声,似是他早有预感,得悉挣扎过后的结果会更形折磨。不过,他的敌人自然是不会轻易让他安息的。 当当! 权杖敲击玻璃的声音分外清脆,连节奏中都带有掩饰不住的得意。添密斯眉头紧皱,眼缝无力地下垂,在光晕中隐约听到有个声音道:「我尊贵的王子殿下,你认为这间宫殿如何?」 是芬提! 添密斯顿时双目圆睁,不自觉地徒劳挣扎着。也因如此,他才意识到自己原来并非淹浸在溶液当中,浑身黏稠湿润的错觉都源自不住冒出的汗水。此时他几近赤裸,仅馀项链和下身的裤子尚紧贴肌肤,便连头发都变成了湿漉漉的一坨。 「芬提!」纵然是被人遗弃的孩子,作为王族添密斯却从未如此狼狈过,他想要扑前质问这个使他难过的人,然而就在活动的瞬间,他才发现四肢已被古怪的黝黑枷锁扣紧,乍看竟是不靠外力自主地悬垂在空中,硬生生的迫得他双手横竖,两脚并拢,似是有待处刑的囚犯。 芬提笑看着眼前摆出牺牲品姿态的弱者,双手一转,摆动的权杖便在空中划出了连串好看的银圈。那圈子一晃,迅即迎风打在添密斯身上,紧绑着他的脖子、手臂、腰身、大腿和足踝,进一步杜绝添密斯反扑的可能。 「呵呵,我可爱的王子大人,你还真是精力充沛。」芬提的银眸子流露出鉴赏的目光,优雅的笑容亦随之在脸上浮现。「要怎么办才好呢?啊,对了,我都忘了魔导力对你几乎是起不了作用。」 芬提歪歪头,左手往后一收,不知从哪里摸出了添密斯本来带在身上的机甲枪,稍为瞄了瞄便将枪头对准了眼前人:「不如就这样解决好了?」 「芬提,你这是?」面对最显然易见的威胁,添密斯却露出了愚蠢的表情。他当然知道芬提已经是他的敌人,但是他为甚么要举枪对着自己?他们可以谈谈的,怎么可以甚么都没搞清楚就结束…… 「那么,再见了,王子大人。」无法察觉到他的心意,芬提一扣扳机,子弹便回旋在空中划出波纹,直直往添密斯胸前射去。 甚么? 添密斯顿感一痛,也没注意到臂上经已血流如注,目光笔直地便射向冒烟的枪口。作为魔导士,芬提的枪法确实糟糕,以致他在开枪后不禁眉头一皱,困惑地摇了摇手上的枪:「真是麻烦的东西……」 「你……为甚么……」添密斯咬紧牙关,似乎一张嘴便能喷出血来。 芬提看见了他怨毒的模样,不觉好笑,耸耸肩边道:「哎呀,王子殿下,你带了那么多台大炮来我家门前轰了半天,我才想问你为甚么呢?」 他笑容未减,枪口却在迅时高抬,三数火花亦在同一瞬间脱壳而出,眨眼便在添密斯身上又开出了几个血咕窿。 「呜呀——」添密斯吃痛,流出的血愈多,视野反更清晰。 芬提满意地看着他悬垂在城堡中心的猎物,放下枪,视线又往地板上连绵起伏的管线扫视了一眼。果不期然,早已在城堡中消失的绿波涛逐渐便浮现于管线间,如星星野火般在空中浮动起来,渐而又聚合成川,缓慢地映得室内一片绿光。 芬提目光一移,掠过城堡正中早已干涸的巨型圆柱,一时不免心浮气躁,甩袖一摆,便使束缚着添密斯的玄铁缓慢上升,直到城堡正中心的位置,那一面装馀着七彩玻璃圆窗的墙上。 然后他脚一踢,顺着绿波涛的流向飞掠而上,又飞到了添密斯眼前。他看了死气沉沉的添密斯半响,一双手正要伸出去,到半途却又触电似的,赶紧便收回身边:「何必故作惊讶呢?王子大人,你从一开始便知道那一枪不会打死你的。」 芬提眯着眼,垂头看着手上沉甸甸的枪,几乎可用「慈爱」来形容他的表情:「像你这种因为惧怕死亡而不惜连父亲都要杀死的人,为何到现在也未有觉悟,觉得这一刻早晚会降临?」 2 「生命是很奇妙的,非常容易创造,却极之难去复制。」 芬提喃喃,继续他无边无际的感言。幽暗中一缕绿光自他脸庞掠过,在空中盘旋半响,便不由自主地打入添密斯胸前。 「呜!」 「疼痛吗?很好,证明你诱导魔导能的性能相当良好。」芬提笑了笑,后退一步,更是保持了距离。「即使是低阶的魔导士、毫无法力的黎民,又或是路旁低贱的猫狗,只要愿意,都可以任意创造生命,几乎可说是毫无代价。只是,当想要延续这个生命体,甚至是对逝者予以新生时,那可就难办了。你说,这个是否神明故意为之的玩笑?」 「芬提,你到底想要干吗!」冲入胸口的绿光缓慢地在肌肉和皮肤间穿插,像是鏠衣针般逐寸逐寸将添密斯的伤口缝紧。无法忍受的痛楚使添密斯双眼发红,脑内却变得无比清明,其实他何尝需要答案,答案不就早由芬提亲口告诉他了吗? 那个时候,芬提说过,如果想要延长生命,必须在短时间内将身体旧有的能量清空。如要做到这一点,便需要有个能接收高强度能量的载体…… 我便是那个载体吗? 添密斯目光一黯,拳头一紧,不觉便发出了愚蠢的质问:「你想要延长谁的生命?」 是比起我更重要的人?还是为了你自己的永生? 芬提瞪大了眼,语音一怔,似乎没料到会面对这个问题。经过半刻钟的思索后,他摸在嘴唇上的手俐落地爬开,露出了了然的笑容:「哦哦,原来曾经跟你提到过吗?也对,你这个诅咒之子、弑父者,这笔帐也该记到你头上。」 说罢,芬提手一挥,那拘束着添密斯的沉重玄铁彷佛便有了生命,顺着芬提的驱使徐徐绕着城堡的墙壁盘旋。芬提看向堡垒中心中空的玻璃柱,本来模糊的玻璃面马上变得清晰起来,原来那玻璃柱中竟然保存着一具女干尸! 「与你介绍一下吧?这就是举尚家和鳞之子全力,都无比想保存的玛嘉烈殿下的遗骸。」 「皇后?」添密斯看前眼前发黑乾瘪的尸体,无法想像那是当年艳美无双的皇后。他记得年幼时,皇后曾经把他召唤到跟前来,和其他所有的人都不一样,非常慈爱地将他当成是常人来看待…… 「更不可原谅的是,实际上在数月以前,殿下还是活着的。」芬提冷冷一笑,锐利的目光又射向添密斯。「如非为了保护城堡使用了大量的魔导力,用以维系殿下性命的能量又怎会耗尽?」 「你是说……」 「没错,我就是说这是你的错啊,王子大人。」芬提眉目一横,言语间不禁生出一点不耐烦。「虽然殿下早就生了重病,但在魔导力的维系下,总算是保存了性命。若是能及早替她更新体内枯萎的能量的话,殿下比不至于会……」 一听到他这么说,添密斯突然便明白了,芬提所以会接近自己的理由。原来是为了让皇后能恢复健康,重新掌政吗?这么说来,他们俩可真是各怀鬼胎,也算得上是天生一对。 添密斯自嘲地一笑:「可惜无法让你如愿。」 「诶,你果真是罪过之人,面对如此深重的罪孽,竟然还能笑得出来!」芬提按了按额,似是无法忍受般把手拂出,一下便把添密斯给打到圆拱形的天花板上。 添密斯背对天花壁,头颅吃重地下垂,目光死死的盯着地上的那个小黑点。无数的绿波涛也就在这瞬间突然汹涌起来,在城堡中形成起伏不休的漩涡,直卷向中心的芬提。 芬提在风暴中心张开手,脸上却一派满足,目光中不觉闪烁起贪婪的魔光:「生气了吗?虽然连生母都不喜欢你,但王子大人还是有点用处的嘛。如果一开始便由我操控,你自然是愈痛苦愈好的。」 「你!」添密斯只感到满口苦涩,似乎被痛苦药哑了似的,只能干巴巴地怒吼而出。 芬提似乎很满意他的表现,手上的权杖再转,丰厚浓郁的能量便顺着棒身绕成一大团:「诅咒真是神奇,只要你感到不安和痛苦,四周的魔导能便会自然流入你的身体,用以抚平伤痛。就是因为这种体质,才会为了治疗发烧这种小病,而夺去父亲的性命吧?」 他观察了一下添密斯的表情,又得意的道:「啊?这难道是秘密吗?我可是知道得很清楚的。作为精灵和人类联姻而诞生的宝贝王子,竟然会因为长牙齿的发热变得无比惊慌,一下子便把抱你入怀的母亲的生命几乎吸干,为了安抚你,可怜的精灵爸爸才会一命呜呼的。」 「才不是这样!我是,我是……」添密斯怒意正盛,管不了疼痛,强行想从束缚的锁中挣脱。 坚硬的玄铁磨破手腕,鲜血滴落,一下便打到芬提脸上。芬提抬手擦了擦眼,一抹艳红便自他脸上斜斜划开。事实确实就如他所说的那样,那事情就好办了。他嘴唇微动,随即又道:「事实当然就是这样,我说的对吗?姐姐。」 随着他的话语,一个身影迟疑地在门前一动。碧波中的霞光一现,似乎有谁撤回了掩藏身影的阵法。添密斯的眼珠一转,待他看清了那人是谁时,不禁抽倒了一口冷气:「不、不,不可能是你……怎么会是你!!!!!!」 绿宝垂下了眼,脸上虽有愧疚,话语却如一柄直捅心头的刀:「对不起,添。虽然你很可爱,但是你的父亲……我的确很想再见到他。」 冷眼旁观的芬提适时再插下一句:「王子大人,我早就说过,你愈痛苦愈好。」 3 失血使手脚冰冷,长期的束缚也就造成肢体的麻木。一阵锥心的激痛过后,添密斯从指尖开始,一步步的逐渐流失自己。在满室耀目的绿光中,一切都显得如此不实,就像是长久担心的恶梦成真了那样,即使发生了仍习惯将它视作虚幻的梦。 「让你见到他?怎么可能?他死了,他已经死了!」 添密斯张呼喊着,浑身的汗如雨下,就像从水里淘出来似的,混和着手腕渗出的血气在空气中激烈奔腾。 绿宝半掩着嘴,就如同过去一样,用着怜悯的目光盯着随添密斯的怒气激起的绿波涛上涌。旁观的芬提似乎甚满意此成果,权杖一摆,拍在手上便道:「如果是常人,当然是不可能的,不过精灵可是不死之身。不死身,你懂那是甚么意思吗?王子大人。」 而不管添密斯了解与否,他的教导者总是会率先开口提示。绿宝的声音极低,不过亦已足够刺破人心:「精灵的灵魂永远长存,只要有足够的力量重塑肉身,就可以……」 唯恐添密斯不懂,她停顿一下,又解释道:「那也是为甚么精灵并不如人类这样繁殖,对我们来说,所有新的精灵都是有意塑造出来的。从形貌、肤色、体态以至眼睛的颜色,那都是在出生前已决定好的,一切都只是因应灵魂的愿望存在的载体。」 「你……这是说,就连死去的父亲,也希望如此?」添密斯想笑,胸口的疼痛却令他难以畅顺呼吸。这样就对了,他生来就是多馀的存在,理应消失。 绿宝闻声却马上抬高了头:「添?不,沉睡的灵魂是没有意识的,必须要我们从外间驱动。添,别怕,你已经长大了,这才是不会伤害你们两个人的方法……」 「呵呵,听明白了吗?王子大人。她可是一直在等你长大,真是用心良苦。」芬提了然一笑,也不吝啬下个注脚。 「你!」绿宝猛然回首一瞪,接而又软声抬头道。「添,不是这样的。如果在小时候那样做,连你的身体也会承受不到冲击而毁灭的。不过现在就没关系了,如果是现在的话……」 芬提在一旁听得无聊,边整理着指甲边道:「意思是,她已经忍耐得够久了,你就不体谅体谅她一下吗?王子大人。」 「添,我不是这个意思……」 添密斯看着下方两个点儿,只感到视野一片模糊,几乎无法聚焦。他两耳嗡嗡的,交替不断的声响轰得太阳穴发痛,无法再辨识谁的话才是真确。 不过事实是,他已经被悬在这里,不管他愿意不愿意,他都会是被利用的对象。 「……这就是,我对你们的价值。」 像是最后一口气般,一句话喃喃的便在舌头跃起,擦过齿间,再在风中消散,几近于不可闻。 实际上便是没人听到也没关系。他本来就是孤独,不过是意外地来了世上一趟,误以为自己是属于这里的。 即使不在都没关系。 芬提抬头望着天花板上就要作成的茧,无数的绿丝线从地上跃起,几乎把人包得密不透风,而且愈来愈变得巨大。芬提见状舒了口气,不自觉地吹了声口哨,边把手上的权杖一抛,权杖圆圆的末端即变成了矛的形状。他把矛往目标瞄了瞄,就在要掷出的时候,旁边一个声音又来干扰他了。 「这和说好的不一样。」绿宝幽幽的道。 「这话应该是由我来说才对吧?」芬提皱皱眉,语气也有点不耐烦,指了指顶上的茧便道。「如果不是你一直拖拖拉拉的,用得着等到兵临城下才能得到力量吗?」 「我已经守约把他带到王都了。」绿宝握了握拳,低下头来却不愿去看。「本来说好了,之后的事我不会参与。」 「哎呀呀,只想着好处的精灵小姐。是的,是的,我知道就是因为那小子没做好他的功夫,所以才迟迟未能让王子大人伤到心,所以我不都出面来补救了吗?」芬提耸耸肩,倒说得事不关已。「可是方才你也不对啊,迟迟不肯说出事实,本来嘛,对父母来说,孩子没了就没了,以后再生就是,伴侣才是最重要的嘛。你怎么就不会这样说?」 「这并非添父母的本意。」绿宝的头低得更深了。「而且你其实不必把添给吊在那里,你看他的手都流血了……」 「哼,做的倒比说的干脆。如果不让他悬空的话,这家伙接触到地面只会把所有的魔导能吸干,那可是包括我和你的力量啊,小姐。唉唉,就算是咱们尚家倒霉,反正我只要替你把人如召唤回来就可以了吧?」芬提从手上放出一个光球,耀眼的光线一下子便把城堡的四周照得发白。「你可别来妨碍我和父亲的大事。」 那光一照,城堡四面的墙壁随即龟裂,斑驳的灰土墙一块接一块的剥落,底下竟透出了一抹玄黑的光。那片黑晶石面一露了头,四周本来跃升的绿丝线迅即便被吸了进去,映得石面愈发澄亮。 绿宝见状,不觉惊呼道:「黑眩石?」 「当然,不然那么庞大的能量我们要储存在哪里去啊?」芬提瞪她一眼,倒是觉得对方愚蠢了。他的手一甩,四周的灰土随即灰飞烟灭,原来整座城堡都是用能吸存魔导能的黑眩石建的。 接着芬提把手上的矛往肩旁一托,摆好了架势,又祈愿似的说道:「对不起了,王子大人,你如果不痛苦的话,那些治疗你的魔导能是不会过来的。」 霍的一声,那矛便穿过了漫天飞舞的灰烬,穿过了满室跃动的绿光,锋利而不可挡地,在一刹那便刺入茧身当中。 鲜血在同一刻飞溅而出,就像血雾一样,溅了芬提半脸。他还是在笑,像是凝望着他的宝贝般道:「作为爱情的回报,你就让我得到全国的能量吧?」 4 大地彷佛随之憾动了一下。 龙的指爪掠过半空的浮云,龙须亦随之一拂,回首望向远方的异动。隐约间,在云雾深处似有半明不黯的光芒乍现,随即又被乌云掩盖。 龙的侍从本正驭风而行,察觉到它的异动,不禁眉头一皱,勉强软下声来便道:「王,这是怎么了?王都就在眼前了?」 明磐的手轻轻一点,不远处果见一座高耸入云的堡垒,护衞在四周的绿光似是一面星墙,零细散碎地分布在王国周围。龙在空中盘旋一周,往常当人时,只觉这座大礼堂无比壮丽、巧夺天工,似非人间之物;如今化身成龙,再往下一瞧,却顿感它既不如山峦秀丽,又未如奇石惊艳了。 龙的尾巴一摆,细长的身体便在空中划了半弧。它心里正乱,一想到马上便能看到那个人,身体不觉又蜷缩起来。 就在踌躇时候,耳边突然又传出轰隆一声,只见一阵异彩猝然冒起,把浮现在半空的绿光一收,随即光芒尽敛,化作无形。 龙见状迅即往下游走,指爪才刚穿过云层中重重雷阵,便被下间的暴雨溅得一脸潮湿。它匆匆往王国的边沿飞去,只听到厮杀之声不断,一时是异兽狂喜的咆哮,一时是黎民惨痛的哀鸣。 在王国要道上驻守的士兵,手持长矛急忙往边关冲去,奈何妖物已从四方八面涌入,不时从小道上冒出,把本来四平八稳的方阵撞得成了一团散军。 眼前的异象过于骇人,龙冒着暴雨又往内陆飞驰。只见人们已于高塔上绑上炸药,意欲将塔身摧毁,用塌下的乱石筑起临时的城墙。忙乱中有人抬头看见了龙,惊呼声刚过,马上便有几下炮响自龙身侧掠过。 龙不由得飞离原地,在半空瞪大龙目,看着本来繁华的都城逐寸逐寸的被人们拆毁。昏乱的雨丝自四周袭来,地上的血腥气却一丝不减,它四处张望,本来屹立在王国边境的巨大魔导墙,此际却已凭空消失。它再三呼叫,原本驻守在王都的术士却始终不见踪影。 这是怎么回事?龙不太想得明白,可都城陷落却已是眼前的现实。昔日被隔绝在城门外的精灵妖兽,彷佛是为一报过去的仇怨般,蜂涌至人类的居所大肆抢掠杀戮。 虽然守护王城的强大魔导能经已不在,但历年来积存在城中的珍宝,却仍蓄满引人垂涎的魔力。龙往身旁一看,只见跟在身侧的明磐一脸似笑非笑,似是在审视世间的愚蠢般一脸泰然。它的心里却是一突一突的,像是要停滞了般,被漫天盖地的恐慌掩盖。 它到王城中来,本意是和添密斯见面,让他从中周旋,与国王协商停战,然后是要放逐尚家的人也好,还是要把自己剥皮拆骨也罢……它没想到,一来便看见王城陷落的景象。 心中的焦躁使它更快地跃动身体,乘着空气中稀薄的魔导能往王城游走。王城坐落在湖泊中心,虽不如大礼堂般有宽广的城墙保护和高耸的塔身避难,可深邃的护城河总能缓减入侵者进攻的速度。 话虽如此,等到龙飞到这边来时,王城的尖塔早就被石怪抱紧在底下摇晃着,底下的士兵纵然高举长矛,很快便被兽人的利牙给撕成肉碎。 「护、护驾啊!哗啊啊啊,救命啊!」就在此时,熟耳的声音从尖塔里冒出。龙定睛一看,认得那正是当天坏事的三胞胎之一。 既然连重要的王位继承人都已身陷险境的话,那身为臣下的那个人不就…… 龙顿时绷紧指爪,龙尾一甩,一下子便重重击向缠在塔身上的石怪。石怪未料它有此一着,不觉身形一晃,砰澎便掉入水潭当中。 「过来!」它猛然一喝,也不晓得在小孩眼中尖牙利齿的自己亦同样可怕,一时间震得那个小个子只懂躲在窗后隐隐发抖。 「还磨蹭甚么的?还不快过来!」龙的耐性有限,也不管眼前人有多尊贵,嘴巴一叼便把他的手给扯过来。塔内的人见了,以为它是要吃他,一时间明晃晃的刀剑便飞出窗来,让龙不得不拖出王子奔往半空。 「哗啊啊啊!」 娇生惯养的小个儿哪曾受过这种折磨?那头金发被暴雨打得糊成一团,连同小脸蛋也像化开的面粉团般哭得不成样子。龙实在烦厌至极,嘴巴一张,猝然便把人往上甩去了。 王子心下一惊,以为马上就要摔死了,正要闭眼等死,煞时背后一重,不觉已落入一个怀抱当中。原来当侍从的明磐到底明白主人的心思,早已停在半空,把王子接了过来。 「你是……奥尼奥?尼古?」 王子慢慢松开了掩盖双眼的手,指节间,只见一对可怕的大眼睛正盯着他看,空气中隐约间有个沙哑的声音传出,似是直打进他的脑袋般,正在问他问题。 他虽然心里害怕,可到底还有王家的骄傲,不甘被人错认,张嘴便大喊道:「尼古甚么的!我可是古煞!」 「你的家人呢?」 「父王说要分散走,我……」古煞想起刚才眼前各种可怕景象,正想要哭,突然又感到不对,挣扎着便要从明磐怀抱中出来。「慢着!你们到底是甚么人?怎么知道我是谁!」 「……也和添密斯走散了吗?」 「大表哥他,不是早出去打仗了吗?诶……慢着,你……你难道是那个芬提吗?」似乎是刚看到它眸子中的银光般,古煞不禁掩住满口惊呼。「你真的能变成龙!」 「你说,添密斯在哪里?」龙偏着头,似有万分不解。本来,它全心全意跑到王都,就是为了见添密斯一面。明磐明明说过,国王亲自领军发兵攻打尚家,命令添密斯驻守王城,守护国土的…… 「我们也想知道大表哥跑到哪里啊!如果不是他领了那么大批士兵攻打尚家,王城的魔导墙纵然失效,魔兽们也不能那么快便打进来啊!」古煞愈说愈是气愤,小胖手握着拳,恨不得马上在添密斯头上捶出几个大包的样子。 「你是说,添密斯根本不在城内。」 龙的目光定定的,透过了古煞,望向了背后的明磐。明磐煞时移开了视线,抿着嘴,却是缄默不语。 其之十三:龙的逆鳞 1 按照明磐的如意算盘,事情本该按编排好的顺序发生。既然王执意要见添密斯,就让它心怀冀盼地前往王都,然后碰壁而回。最好在过程中受尽平民的唾弃厌恶,意识到自己在俗世中如同怪物,然后失望而回,舍却俗念渡海。 然而事情非如他所愿。明磐面向迎风掠过的雨针,半眯起无摺的眼皮,夹在脥下的那个小鬼头不安地蠢动着,他心头的闷气也要上不下的。就在转瞬之间,他们竟是要往伟斯顿堡飞去。 龙没有再与他说话,甚至没有再看他一眼。细长的龙身在空中跃动,很快便化成明磐瞳孔中的一度弧线。 明磐知道坏事了,却又无可奈何。他心知他们正往祸根飞去,那个束缚着王,让它甘愿自守在凡人肉躯中的根源。与世人所认知的不同,人的形态在众生中其实最为低等,入水不能游,出水不能飞,在地上难以奔走,在土里难以孺动;夏无自凉的本事,冬无暖体的皮毛,眼不能视远,啸不能震敌……这样一一数来,竟无半点存活的本事。 人的本领,就是如蝼蚁般聚众而行,惟有彼此依附,才能求得一线生机。因此便必须依从规则,甚至必须为虚无的整体牺牲。明磐最痛恨的便是这一点。一旦意识到个人是多么渺小,便更是对能自恃自立的强大无比向往,然而拥有那样能量的王却…… 「喂喂!怎么了?我们是要上战场去?」 明磐眼睛一痛,原来是飞掠而过的雨水刺了入眼。他顶着红眼睛低头一看,怀中的小鬼也就成了他眼中的一根针。愚蠢、笨拙、弱小却又颐指气使的高贵者。明磐在心中暗笑一声,脸上却是木无表情:「大人希望的话,我可以在这里放手。」 古煞睁大眼看看他,再看看脚下悬空万尺的浮云,金色的小脑袋晃了晃,便微微哼了声:「那、那就不必了。」 明磐冷眼扫视了他一遍,随即拉过衣襟,把人给挡在宽敞的风衣之下。眼不见为净。明磐心中默念了一遍,目光随之又锁死在主人的身上。 按照他的意思,现在正是休养生息的时候。毕竟东海有万里远,万丈深,途中又没有歇脚处,王若无充裕的体力,便是再强大,也难渡过连绵的雷击和暴雨带。可你看他们正在干甚么?就为了一个无谓的想念,一个解不开的结,在冷雨中迎风飞翔,损耗身心。 「哪……先生,怎么要把我也带上战场去?」同样的疑问再度从胸膛间传出,明磐用眼角的馀光一扫,只见古煞乖巧地拉开了一小节衣襟,战战兢兢的问来。 他也没小鬼好气,扭过脸便答道:「我也不想带你来。只是如果放下你,你能打得过那些石怪矮人,不会给人家撕碎了烤着吃吗?」 「可是你们不是想见大表哥吗?」古煞一张小脸歪着,倒显得委屈。「大表哥平常是很容易便能看到的,你们却非得带我来,可见他不愿见你们。所以嘛,你们不就是想……」 瞧他的意思,真是把自己当成人质,是用来诱添密斯出洞的饵。明磐的手指不禁松了松,真想把人给摔下去,做成不可挽救的局面。 可明磐的心还没那么硬,他随即又收紧了指爪,挽着那小胖球道:「不是想见到他。最好就是见不到。」 就在对话时候,龙已经愈跑愈远。迎风翻起的云如浪,一波一波的在雷击的闪光中撞击而来。每飞近一寸,它的心脏就更是离开身体远一点,忐忑的跃动形成了一阵不安的预感。明明已经确定添密斯的所在了,又怕真的到埗后又会失望。 原来上战场的是添密斯。龙边飞,边回想起当天在地下岩洞举枪对着他的蠢脸。那样喜形于色的家伙,原来也能领军打仗。 当日如果不是那个笨蛋打扰了它,说不定它就能向恶龙逼问出龙族的所在。如果使用龙族古老的技术,重新焕发生命之源,养母或许就有救了。 不过那声枪击却打碎了龙原来的部署,让好不容易到手的猎物找到机会逃走,也让他不得不依照尚家的计划,利用添密斯作为引子牟取举国的魔导能。 笨蛋、蠢材、愚不可及的家伙。龙心里泛起各种甜密的咒骂,满心只想着见到面便把那人一把叼走,不再理会使彼此难堪的立场。 在知道龙族所在的如今,已经无需顾虑尚家了。龙突然这样想。其实何需要等到停战?还需甚么国王的批准?一会儿见到了面,便把养母和添密斯一并带走,远渡重洋离开这片恼人之地。这样的话,就毋需利用添密斯,也用不着顾忌身份之别。 过去的种种烦恼就像说谎似的,在光明的未来中烟消云散。虽然龙还很介意添密斯看到它真面目时那张呆相,不过转念一想,如果添密斯突然变成了满脸胡须的大胖子,自己一时也很难接受吧? 即将重遇的冀盼扫走了心中的阴霾,满心的欢愉亦战胜了疲劳。龙在雨中拖着疲惫的身躯,两眼亮晶晶的,在狂风暴雨中不歇息地游走了数天。 熟悉的堡垒就在不远处,黑色的尖顶仍高耸地在云中竖立。龙心中一喜,弯身便往云下飞去,无视地面上人们的惊呼,也不顾从身旁掠过的炮火的危险,它驾轻就熟地盘起身体,五爪一抬,默念了道咒文,便穿过了前方绿盈盈的魔导墙。 添密斯应该已看到自己了吧?龙这样想着。现在就先把堡垒中的养母抢走,然后再飞进军队中。那时候添密斯应该已收到了下士的通知,冲出帐篷来看自己了吧?等到那时候…… 龙探头,从城堡的大圆窗中窥视里头的情况。它无比熟悉的,那阵阵从堡身正中心透出的绿光已经消失不见了,换成平铺在墙身的墨黑晶石泛起的温润光芒。它心里奇怪,再往下看去,玻璃管子中浮起的美丽身躯也不再存在了,干涸的管道中只剩一副发黑的干尸。 它还没想到那是甚么,视线便已上飘。它无比想念的人就钉在天花板上,那根刺在胸口的矛永恒地转动着,让溢出的血如丝般顺着矛身滴落。底下无数的绿丝线如长草般,才刚跃起来,便一下子被扯进墙身的晶石上去。 添密斯一动不动的,垂下了头,似是毫无痛觉。龙也一动不动的,浑身的血像是一下子被扯光,然后一点一滴的,滴落化成一片涟漪。 2 稍早之前。 「魔导流已经聚合得差不多了。仪式可以开始了吧?大小姐。」班尼支腰绕着大厅转了一圈,即使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是不愿意脱去那身讨厌的伪装。 绿宝知道那是为甚么,班尼就喜欢顶着芬提的脸皮,志满得意地享受着添密斯的视线掠过脸上的馀光。虽然这时添密斯已经一动不动的,额前的垂发被血黏合成黏糊糊的一团,既遮挡了视线,亦让旁人无从观察到他的痛苦。 可是即是看不到,细微的抖震,在意回响在室内脚步声的姿态,仍然经由骨骼,乃至是肌肉的收缩泄漏出来。绿宝知道添密斯心里必然有许多疑问和愤怒,可是如果只在意这些的话,她便甚么都不可能得到。 在班尼无礼的催促声中,绿宝默然在空中划了一个法阵,她的手一挥,散落在四周的魔导能便被卷入旋转的法阵。那个离经叛道、总是嬉皮笑脸的哥哥,终于可以突破生死,再次在此世见到了。 虽然添密斯很可爱,但是生命终究是独立的个体,他是永远无法填补哥哥的存在的。 绿宝满心满念的期待着,脑袋不由自主地便规划起日后的安排。只要等哥哥复生,一切便会好起来。他们的家族不再会有缺失,丽亚公主也不会再郁郁寡欢……至于添,添密斯终究会明白的。虽然有点痛苦,但到底不是死亡,以后只要跟他解释清楚,相信他最后也会谅解的。 添是个好孩子。绿宝微动嘴唇,无声地安慰着满身血污的物体。她看了看身旁的班尼,心里暗自庆幸下手的人还好不是芬提,如果真的被他背叛,添密斯可能永远都不会好了。 不过没关系,反正只是个伪装,以后再和添解释清楚就好了。绿宝心中顿时豁然开朗,只要等这场游戏结束,一切都会完好如初。想着她满心欢喜地抬头,不经意间,却被顶上尖锐的目光刺破。 「为甚么是你呢?」 她知道他在说这话。 「没事的,很快便会结束了。」绿宝微笑着,就像过去所有添密斯感到痛苦的时候一样,她笑着安抚了他。 然后她看到了窗外的事物。 在暴风雨中,一颗浑圆的大眼一动不动的折射出她的身影,眼周坚硬的皮肤如鳞,一块块的叠起来,把冷雨的冰寒储存在哑绿色的鳞块之间。 绿宝一怔,下一刹那,投影到眼珠子的身影便换了人。她看到班尼、不、假芬提的身影在眼中轻颤了下,再下一秒,便已经来不及了! 「快跑!」 「吼啊啊啊啊啊!」随着她的提醒,龙的指爪一下便把窗框给捻成了铁枝条,彩玻璃随之碎落如雨,龙便迎着五彩的霞光探头而进,一下子又挥落了无数砖块,整个堡垒顿时发出轰然巨响。 「啧,不会吧?那鳞之子竟然……」班尼心里一急,勿忙念了个咒,要把缚在天顶上的添密斯给驱使下来。 可这时经已慢了,半身探进城堡中的龙尾巴一摆,堡身便刹时左倾,顶上的大圆顶顿时便矮了一重,连带添密斯也陷进了砖身中,一时竟无法用蛮力给冲破开去。 龙半趴在绿波当中,睁眼要寻它的仇家。一双澄亮的银眼睛,此时突然变得白浑,就似是瞎了一般,被嬲怒蒙了心智,一时张牙舞爪的,竟是只管往人扎去。 「哗,这、这是干甚么的?」混乱中,一个小金脑袋自舒服的怀抱中伸出,瞪眼便盯着底下群魔乱舞的场景。 只见一个男的边走边退,一边从手中放出许多古怪的花样,可追赶他的龙却是不为所动,嘴巴咬合便把那头绚丽漂亮的火之鸟一口了结,利爪一挥又把好几个法阵打在窗边,碎落成一抹墙灰。 「好厉害啊!」 「呸。」抱着古煞的明磐一咬牙,焦躁地瞄了顶上一眼,到底还是没有忘记仆人的本分。 只见他脚一弹,避开崩落的砖块,一边寻着踏脚处给跳到添密斯身边。此时添密斯也在挣扎着,眼看手腕都快被铁圈磨断,他却像毫无知觉般使劲抖动着身体。 血顺着他的眉头滴落,模糊了大半的视线。可那呼啸的声音添密斯听得很清楚,在眼前隐约掠过的龙鳞更是他想忘都忘不了的。芬提和龙,两个不可能并存的景象一下子冲得他头脑发晕,就想马上抓住其中一个,一探究竟。 龙来了,那个芬提就不可能是真的了。那方才经历的一切,都是假的了吗?添密斯尽管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设想,可是那种痛楚,那种血液冻结的感觉却是如此真实……添密斯茫然地飘荡着视线,不由自主地搜索着正手足无措地站在地面的绿宝,等着下一个跟她一模一样的人破窗而入。 可是许久都没有等来。 「发甚么呆的?你自己也使点力啊!」待在边上的明磐却无视他的心思,手中的小夹子辛勤地运作着,使劲要把添密斯手上的铁锁拔开。 古煞听了那声斥喝,不由得也紧张起来,小手往添密斯脸上一探便鼓励道:「大表哥,你也出点力抓稳啊!不然一松开你便掉下去了。」 「明机械士?你们……是王国派来救我的吗?」添密斯认得眼前那张脸,糊成一团脑子就要无法思考。背叛他的,和解救他的人层层交叠起来,也不知谁可信赖。 这时他出色的机械士早已褪却往日恭顺的脸皮,一脸不屑的道:「谁要救你这种祸害?只是你再待在这里,王便危险了!」 「王?」 明磐移开视线,眼中的阴郁却是掩之不去:「就是你说的芬提啦!他再待在这里,搞不好就会发疯!」 3 明磐的视线往下黏去,腿却反其道而行,往崩落的砖块一踏,人便高高的提着两个累赘朝长天飞去。 此时堡垒已在龙的乱旋中逐渐崩解破落,从中溢出的魔导能如矛般往四方八面刺开,把本来挡在堡前的绿色护墙斩得支离破碎。瓦解的堡身打在地上,伴随飞溅而出的土块震起一波接一波的骚动。逐渐干涸的血液绷得添密斯的眼皮发紧,他亦由是看清楚布防在外的军队的异动。 无边无际的雨似是被魔导能的热力蒸腾,迅即在大地上铺上一重迷雾,大炮的身影在雾中若隐若现的推进,只能靠偶然点起的火花判断它们的位置。维尔少将身影也在其中,他的军帽压得低低的,看不清楚眼中的感情,不过他似乎不因掉失了主将而慌乱,两腿俐落地随炮台奔走,一边张嘴调动着阵型。 「啊呜呜呜——」 添密斯正想着是怎么回事,注意力随即便被耳边的怒哮声吸引,回头一看,便看到蒙蒙白雾中灿出无数花火,炮弹沉稳地落在堡身的回响震得人一时耳朵发聋。 「这是……」添密斯不自觉地喊出一声,随即便看到无数绿丝线缠着的龙正在挥爪,锋利的五指一拍,底下隐约地便出一声惨叫。 「哗!它杀人了!」古煞隐约一瞧,差点没吓破了胆,方才在王都中遇险的经历转瞬又在脑海冒升,吓得他双手危颤颤就去抱人。 明磐只感到脖子迅时一紧,不禁高声斥喝道:「喂,你这小子……」 添密斯人被提在半空,一颗心也似是悬空了似的,「杀了人」这几个字一直在耳边回旋,一下子便把浑身的血气抽走:「芬提!快住手啊!」 地上跃起的魔导能犹如长草,绿油油的在夜空中晃动,龙细长的身体盘踞在残堡,白浊的双目一瞪,一声巨响又吼向接连推进的军队。 硫磺的气味随风扩散到四周,添密斯心里明白,再这样下去,芬提便会被当成是异类处理。就像是他之前在王都中看到的魔导士和魔物那样,被抽去筋骨,斩下龙角,扒去满身的鳞片,变成一堆腥臭的血肉…… 炮声已响,如箭的长烟穿破雨墙而去,底下的士兵忙乱地用油纸挡住炮身,一边又要注意不被龙哮出的光波打中。即使面对这样的庞然巨物,军队的方阵仍然毫不动摇地前进,彷佛只要前进,最终还是会把阻碍扫除一样。 「快住手!」添密斯用尽全身的气力呼喊着,不过那么小的声音,转瞬便被战场上各种的动静覆盖,谁也没有在意。 明磐好不容易把缠住脖子的小孩给甩到背后,扫视了手上的疯子一眼,冷冷的便道:「没有用的,在魔导的强流中,谁还能听到你的声音?如今只怕王的脑子都被魔导力能塞满了,在力量耗尽之前是不会停的。」 「那要等到甚么时候?难道就一直要让他们自伤残杀?」 「自伤残杀?」明磐提高了声调,不屑的啧出声来。「他本来就是被王国所敌视的尚家的人,本来就是被淡薄的人们所畏惧的魔物啊。」 「你是说……让他杀掉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关系?」添密斯不可置信地盯着他看。 明磐倒是一脸了然:「我是说,他本来就是你们的敌人。」 此时一颗炮弹敲在龙的爪上,震飞的皮肉激得龙一阵哮叫,被疼痛鼓动的愤怒瞬即便变成了一阵异光,打在上又弹出一轮惨叫。芬提要以龙的姿态被杀了吗?还是就此变成不能再接近王国的恐怖魔物?添密斯的脖子伸得长长的,尽最大的努力看向他惦记的人。 方才被芬提的幻影刺破的胸口仍隐隐作痛,但当中的畏惧与怨恨早就消散无痕。不论是怎样的场景,「放弃」也不是添密斯的选择。他从上盯着龙细长的脖子,不觉一笑。 「喂——你!」 明磐的呼喊很快便落在耳后,添密斯纵身一跃,不顾一切地往战场跳去。 4 沙地上红流如河,混杂着腥气的臭味在下地的瞬间便充斥满鼻腔,添密斯从一片黏稠间爬起来,理所当然地遍体生疼。不过那也无妨,飘荡在地面上层的绿气很快便闻风而至,转眼间便包裹全身,想要抚平身体的伤痛。 伏在地上的添密斯目光一凝,不远处那个细长的身影如鞭,带着怒吼声一下下地把指爪挥向身下的炮火。王国忠实的士兵却是毫不畏惧,有几个机灵的觅得空隙,乘着龙的注意力都在前方,便鬼鬼崇崇的提枪往堡后爬去。 「啧。」来不及等伤势痊愈,添密斯吐出口腔内一口污血,捡起属于身旁尸体的一柄枪,忍痛牵动肌肉便跑了起来。 前方垒起的都是乱石和土丘,几乎可说是无路可走。可添密斯还是在跑,脑中乱七八糟的想念很快便迎风被甩在脑后,缠绕在黏糊糊的头发间,变成了耳侧的一层白。 跑起来,赶上去,截下来。这三句话在跃动中变成了添密斯生命的真理,变成了驱动他活下去的理由。城堡就在不远处了,添密斯低头穿过歪斜的门框,脚掌深踏,一下跃起便沿着墙身残馀的梯级跑步,顺着堡垒的圆柱回旋。 「芬提!」 添密斯使劲叫着,龙却理所当然地没注意到他,也难怪,现在龙满心满念所想的,便是如何把干扰它的蚊虫蝇蚁驱赶。充沛的魔导流顺着龙身流动,擦得它遍体鳞光粼粼,无上的威能让它忘了自己是芬提,也忘了制约力量的意义。 此际它不需要再忍耐,身为主宰者的兴奋让它轻快地甩动尾巴,扫破堡中斑斓的玻璃长窗。「吼!」平常不易见的一口火随熊熊喷出,烘得整个城堡一阵灼热。 「芬提!啧……」添密斯竖起衣领,低头怒跑过一阵琉璃雨。要怎样做才可控制眼前这头猛兽,要怎样才可让它冷静下来?添密斯几乎不加思索地提起了枪,可就在要瞄准的时候,手指却不争气地抖了起来。 「快停下来、快停下来、快停下来……」添密斯默默念着无效的咒语。明明只要一下就好,他有自信不会伤及芬提的性命,只要让它晕过去便好了。可是像添密斯这种蠢脑袋,即使权衡利弊过后,仍是会无法心平气和地伤害所爱之人。 「快停下来啊!」 因此咒语最终化成了吼叫,怒斥向眼前无动于衷的野兽。添密斯使劲随着龙移动的方向跑去,即使只是一点也好,他心里总相信如果能碰触的话就能改变甚么。 对了,明说过芬提是因为魔导能才发疯的。如果他能把魔导能减弱的话…… 添密斯抬起头来,刹时涌现的灵感使他双眼变得亮晶晶的,犹如琉璃雨中最亮的两块色彩:「芬提!」 呼叫声很快化成了跃动,添密斯的鞋履在泥灰墙上印下了一个脚印,人便无谋地往半空跳去。他的手伸得极长,脖子亦随之往向往之处伸延,砰的一声,他首先感到的是痛,肩膀一滑,砰砰的便顺着冷硬的龙身滑下去。 意识到自己已跃到芬提身上,添密斯马上转过脑袋,在掉落前翻身抓住了龙身。龙须霍的一声在他身侧打过,添密斯迎着强风,如攀岩般摸着垒垒隆起的龙鳞活动着指头,想要更接近龙头。 「呜啊呜哮!」龙却在一息间反应到有异物接近,头一甩,回首便使劲扭动身体想把害虫给摔开。 添密斯自然不会放手,咬着牙抓紧了龙的尾巴,便在一片天旋地转中等待时机。就在这时,他看到雾一般缠绕龙身的绿光猝然化成了丝线,顺滑地往自己流了过来。 果然是有效的。添密斯绷紧了手指,垂首看了堡底如洪流般溢出的绿光。现在首先要让芬提远离这里,可应该要怎么办才好? 「对了!」添密斯从芬提拚命要甩开他的动作中取得了灵感。他稍为往前爬了两节,俯前更紧贴龙身,一手抓住龙的脚挂住身体,另一手伸了出去,想要把不住往身边挥动的龙须给拉过来。 就在此时,他的脚出奇不意地踏到了一块软软的鳞。添密斯身体一陷,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便被龙怒哮的音波淹没。 从城堡稍远的位置看过去,只见龙的身体迅时绷直,一溜烟似的迎着雨往空中笔直飞去,穿过了厚重的云层,转瞬便在世人的眼中消失了身影。 「诶?这是怎么了,这头龙要往哪里跑啊?」一直闪闪缩缩地躲在披风后的古煞,不禁随异动伸长了脖子,张嘴便去问那个根本不甩他的冰山。 明磐冷冷地看着漫天追击而上的炮火,爆开的炸药如夜空的灿放的花朵,他不屑地便吐出一句:「那个白痴摸到王的逆鳞了。」 而这些添密斯自然是不会知道的,此际他除了知道要拚命抓住芬提不要掉下去外,便只感到冷。冰寒的温度彷佛化成了针,一下下的刺入头皮。 龙还是在飞,似乎没止息的意思,攀过了重重云海后,便连本来打得身体发疼的雨都给甩在后头。 「哗!」添密斯呵出一口白气,视线随光而动,只见雨已经不在身旁了,细白的云中,一轮日光从低下透出,轻轻抚过发蓝的天空。云朵在他们身侧飞过,如棉絮般给人轻柔的感觉。添密斯缩了缩脖子,一脸贴在冷冷的鳞上便道。「真美,芬提,这真美。」 添密斯还是感到冷。他有种幻觉,似乎会被冻成一副雕像,就此凝结在龙的背后。添密斯眯起了眼,跃动的绿丝线一团团的缠在他身上,可却无法制止身体失温。 再这样下去,会不会把芬提的力气都吸干啊?添密斯不禁担心起来。他想要动动手,稍为远离对方,可就在活动的时候,他的身体便如石块般,发出了咔咔的声响。 这是怎么回事?添密斯艰难地转动眼珠,就在往下掉去的瞬间,他看到了凝结在掌心的冰块。 啊啊啊,我是要掉下去了吗?添密斯感到脑后一阵强风袭来,眨不动的眼睛只能凝望着上方即将流逝的龙身。 还好让芬提跑出来了。添密斯最后一想到这,不禁便安心起来。 其之十四:龙吟的绝响 龙从一下剧痛中惊醒。 凛冽清风擦过眼皮,它知道自己正在天上翱翔,却不知正往何所至。湛蓝明亮的天空顶在头上,它的脑内也是一片空白,彷佛许久不曾活动过一样,稍为思索一下便发出咔咔的声响。 它记得自从那次和添密斯不欢而散以后,便赌气再没变过人了。然后……它又忍不去找他,看到甚么东西呢?他记得…… 「添!」 薄薄的冰片在眉心的皱摺中猝然破开,龙惘然回首,只见一个小黑点正往云间急堕,一晃眼便穿透云层溅出细白的绵絮。龙一惊,伸手正想去捞,指爪却够不着,情急之下,已然纵身而出,长溜溜在空中掠起一阵莫名的风,张嘴便把那人含住。 嘴巴内的事物冰冰的,一阵铁锈味刺得龙鼻腔发酸。添密斯在它不知道的时候,变成了不会动的东西。只要一想到这样龙便很难过,一下子眼眶湿润,却不敢张嘴去嚎。就怕舌头蠕动之际,会把它含在口里怕化了的事物,真的给吞了下去,消化无痕。 穿过了云,狂风冷雨又重新打到龙的脸上。它心慌意乱,不知要往哪里去好,漫天而至的火箭又打乱它的思绪,不经意间尾巴便被突袭的火炮给烧穿了一个洞。 要怎么办、要怎么办才好?它彷佛也不知道痛,只能顺着直觉,往一直以来的安身之所飞去。起伏的山峦如同魔障,化成了一个个走不出的困局。龙只管拚命的从中穿梭,恨不得马上在山中刨出一条笔直的道路,让它不用再在千回百转中担惊受怕。 龙拚命飞着,不一会,便抵达山谷内那片令人安心的泥沼。它寻了个挡雨的位置,先用下腭下地平缓的躺下去,接而轻慢地张开嘴巴,瞪大龙目斜眼要瞄当中的情况。 还是甚么都没有动。龙小心翼翼地抖动着舌头,那副细软的骨头顺着斜度滚下舌侧,晾在齿壁之前没有再动。它心里一急,舌尖顶着齿沿不禁再抖了添密斯两下,却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添……」龙含着自己心爱的事物,陷入了两难当中,既想要马上变化成人把添密斯给摇醒,又怕冷块似的那人一离了嘴巴便会失温而死。 添密斯受了可怕的伤,又流了那么多血,或者早就……龙回想起在窗中惊赌的那帧光景,想起了在外间的听到的话,一阵痉挛便自腹间升起,充斥全身化成哀鸣。如果在最后,添密斯经历的只有这种可怕的事,那实在是太残忍了。龙边抽搐着边盘起尾巴,绷紧了嘴巴不敢再去看。 ****** 等到明磐和古煞赶到时,眼前便这么一幅景象——遍体鳞伤的龙沾了满身泥泞,一对眼睛被泥水封起,如同石头般蜷缩着。 「啧。」明磐舒出一口气,丢下了包包和一直抱着的累赘,从身后摸出一把小刀便信步走近了龙。 「喂!这是怎么回事,大表哥呢?」被明磐摔了一脸泥的古煞愤愤不平地跃起来,虽然眼前的庞然巨物让他心里害怕,可在此际皇室的尊严却战胜了恐惧,让他敢于活动双腿追了上去。 方才他明明就看到大表哥勇猛地骑着龙消失在天际的,怎么现在找到了龙,大表哥人却不见了呢? 就在那小脑袋思索之际,明磐早就利落地提起小刀,要削去龙嘴旁的硬泥。他的刀尖尚未没入泥中半分,龙目便猛然一睁,一副利齿瞬间便破土亮在明磐面前! 明磐在一片低哮声中垂首而立,淡淡的道:「王,您醒来便好了。想要我来看看那家伙吗?」 这时古煞也鼓起勇气奔到明磐身后,只感到一阵香气袭来,眼前的龙嘴中,安安静静地躺了一个人。啊,它是要把他吃掉吗?正那么想时,那张熟悉的脸便映入瞳孔中,不是他的大表哥还有谁? 「喂!你们是要把我的大表哥吃掉吗?这样可不行啊!喂?」 「少碍事了。」明磐提起揼着小拳头的古煞的领子,一把便把麻烦给甩到后头。接而他扫视了眼前的祸事一遍,低眉又道:「是想我救他吗?」 龙目眨了眨,那份期冀之情已是十分明显。明磐忍住了心头失望,屈膝强自去看去。只见那人一脸安祥的躺在龙的舌头上,遍体被唾液浸着,似乎正在睡一场好觉。明磐却不顾他好过,粗暴地把添密斯的手腕扯过来,轻按了数下便道:「还没死。」 龙爪刹时便放松了。明磐冷眼旁观,不禁坏心眼的道:「虽然本来是活不久的。」 就在龙反映过来前,他又盯着那双银眼睛道:「纵然他有化万气于一体,也就是将魔导能化为己用的本事,在伤势好转前再受重创,也是缓不过来的。你瞧他,胸口开了个洞还这么乱来,不死还真是神奇。如果不是王错有错着,在他脉流尽断前把人泡在龙涎香中,祸害就没有了。」 他说着把身上的披风解下铺平在地,接着又把手晾在添密斯的腋下把人抽起来,给拖到地上躺着。龙瞧见明磐的举动不禁紧张起来,卷起舌头几乎要把人给吞回去,却被明磐冷冷地制止了:「他现在是不会死了。倒是王碰了他,难保不给他吸干。到时候你们一命抵一命,就真是好玩了。」 明磐边安置着地上那位,厉眼又往后扫去:「王可记住,待在他身边是可以,但千万别再消耗精力化成人了。」 「嗯。」龙一直盯着地上的心肝宝目,也不知道是听到没有,只是微微的哼了一声。 ****** 到了夜里,添密斯果然就动了。 先从细不可闻的呼吸开始,到胸口微细的起伏,然后指头痉挛似的抽搐,龙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的各种变化,直到那双眼睛一眨,透现出里头绿宝石似的光辉时,停住呼吸的倒变成是龙了。 添密斯似乎还有点迷糊,缓慢地移动着手腕,把额前的碎发往后一扫时,似乎在眼角的馀光中睹见了它:「嘿,漂亮的小家伙。」 龙把脸凑近,添密斯眨着迷蒙的眼睛,用手边碰碰他的鼻尖,语气轻挑的便道:「不,更正一下,你还真是大只啊。」 意识到他不认得自己,单是这样便已教龙无法忍耐。一阵蒸气升腾,霞光中一个人影浮现,添密斯还没看到那是甚么,疲惫的身体便已被双臂包起。一时间,他的额角、眼睛、鼻子、脸脥、嘴巴全都吻,充实地包裹身体的力度让添密斯无法再动分寸,在一阵窒息的恐慌中,他不禁下意识便开口求饶:「芬……芬提,不要……」 「认识我了吗?」银眼睛与添密斯双目对上半响,及后又把他整个人给揉进体内似的。「不准忘记我。」 「啊。」 那人正在搓着他的头发,满脸怨气的不知在抱怨甚么,添密斯猝然回过神来,在一片不实的恐慌中抓紧了芬提的背。这个才是他的芬提。胸肺间刺痛的骚动让他深吸了一口气,重新鼓动的血流令遍体一阵发麻,可添密斯没有放手,与之前的了然相异,没有来的恐惧随即塞满脑袋。 「芬提……」 「是我。」 「芬提?」 「对啊。」 晃动的项链在胸口打出深重的节拍,添密斯一遍遍地重新确认对方的名字,伏在芬提温热身体上留住得来不易的真实。 芬提就这样抚扫着他的头发,拍打着的他的背项。芬提似乎不以他的懦弱为耻,也消抹了当初分别时的芥蒂,那双温柔的手正抱着他,传达着轻柔的触感。在这样舒适的环境中,添密斯偏想起伟斯顿堡中不快的事情,错认对方的羞愧让他不觉蹦直了背,从芬提的怀抱中跳了出来。 「怎么了?」 「没甚么,我……哈哈。」添密斯抹了抹脸,扶额却是满脸为难。「我想起刚才有个家伙装作的你样子向我开枪,又捅我的心窝,我竟然还相信了,你说是不是傻?」 「你为甚么不相信?」芬提的脸色一下子沉下来。 「……芬提?」 「不是因为我离开了你才会相信的吗?」芬提说着就恨,赶紧把远离他的人给扯回怀抱中。就是因为他闹别扭,添密斯才会让人乘虚而入,身受重伤。「只要你没事就好了。」 「我没事,只是……」添密斯欲语还休。「绿宝她……」 「我知道。」芬提也没想到当日那个义正词严警告他的女精灵会带有这种目的,可怜的添。他不禁又用吻安慰了他。「不过,其实只要有我不就好了吗?」 「诶?」 他不知道添密斯的生父到底有多好,不过像添这样,不就已经足够可爱了吗?芬提望着那双绿眼睛道:「和我离开这个烦人的地方吧?添。到对岸的那片土地。」 「到对岸?那么远的地方,我们是要去干甚么?」 「去见我的父母,听说他们是待在那片遥远的大陆的。」芬提歪着头,轻笑道。「听懂了没有?添。这是在求婚啊。」 未等添密斯答应,芬提却刹时脑袋一晃,啪声往后倒去了! 添密斯当然马上变得手忙脚乱:「芬提?你是怎么了!说起来,怎么你都没穿衣服的?」 「啊……因为,一时情急变身,没……没来得及穿衣服啊……」芬提气若如丝的回答到,即使混身乏力,却还是捉紧着添密斯的手不放。「那……我就当你是答应了……」 「嗯!嗯。喂?芬提……你怎么了?喂!」 过后自然是一阵呼天抢地,暂不细表。且说在泥沼的下方,有个小金脑袋担忧地抬起来,一边战战竞竞的问道:「你说,真的不用管大表哥他们?」 「我早说过现在精气不足,最好不要化身成人亲热的了。」明磐没好气的翻了翻身,寻了个舒服位置继续闭起双眼。「我才不想管那对笨蛋。」 至于后来王国失去了引以为傲的魔导力而四分瓦解,大批王族失踪,古煞当上了国王像先祖霍斯·天图一样四出争扎求存,丹尼远走矮人族当上了族长的女婿,残馀的魔导士密谋报复……等等等等烦心事,在当下自然如水滴般,被此处令人脸颊发红的高热蒸腾得没了影踪。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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