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姜笑川,一名贪官,被双规之后重生。 然而,他发现世界太坑爹,因为这个时刻他已经染黑! 上天给了他后悔药,却不给人后悔路。 上一世他因错爱误入歧途,这一世却不愿重蹈覆辙。 于是 贪与反贪的斗智大戏,终于开演。 政客,黑帮,商贾,鱼龙混杂; 陷害,举报,勾结,各施手段。 姜笑川终于发现—— 做官难,做个贪官更难, 做个悔改的贪官是难上加难! 内容标签: 重生 平步青云 三教九流 搜索关键字:主角:姜笑川 ┃ 配角:越青瓷,连城,容少白,薛延,魏来 ┃ 其它:重生,高干,三教九流,试水文 第一章:双规 冷冰冰的手铐,冷冰冰的高墙,冷冰冰的铁窗……所有的一切在姜笑川的眼中都是冷的。 然而,再冷,也冷不过他的心。 人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做的时候明知道是错的,可是却为着那一点点的快感和巨大的贪婪将自己置身深渊悬崖之上。 “姜笑川,今天是最后一天了,走吧。” 站在走廊尽头的是中央纪委一位高官,竟然让这样的人来请他,姜笑川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大笑起来。 那人的年纪看上去比姜笑川要小那么一些,官职虽没他大,可现在姜笑川早已经是臭名昭着,不死不足以平民愤,是个即将走上死刑台的囚徒,所以并不跟姜笑川的无礼计较,对于将死之人,他们都很宽容。 笑够了,他看了看自己周围站着的许许多多荷枪实弹的警卫,嘲讽地笑了笑,他这一辈子,到底是为了什么才走到如今这一步呢? 他也曾经是个好官,他也曾经廉政爱民,他也曾经体恤下属以身作则,只可惜都是曾经了。 没有人理会这个可怜虫。 他收敛了一切情绪,表情淡漠地跟上前面那年轻人,在进入审讯室之前,他停下来,转身看着他,忽然问道:“你是个正直的好官吗?” 那青年没有想到姜笑川会这样问他,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转而就变得愤怒,大声回答道:“当然是!” 姜笑川想想,他也许比自己还小得多,前途无量。明明是很眼熟的人,也许曾经代表纪委的下来视察过工作吧?只可惜后来他应酬的人太多,已经记不得那些了。这样坚定的话语,曾几何时,他也是有的。 他朝他笑了一下,转身进了审讯室。 里面早就有人在等着他。 央纪委向来是不动则已,一动就是证据确凿,必是要把人拉下马踩到底,不让黑的继续假扮成白的,不让白的被黑的染黑。 “姜笑川,昨晚睡得还好吧?” 审讯他的是央纪委某个很大的官了,据说就因为反腐,这一位遭受过许多次暗杀,连自己的老婆都死在了一次看似意外爆炸中,然而这个人从来没放弃过他这份在所有的同僚眼中吃力不讨好的工作。 姜笑川的笑是很好看,很有亲和力的,他名字里有个“笑”字,似乎天生就该如此。 然而,此刻的笑却是一种满不在乎的淡漠的笑,“最后几个晚上,再不睡好,恐怕就没机会了。” “昨天说的你可是考虑清楚了?” 章青对姜笑川这种笑容已经熟悉了,审问他的这一个月来,这种笑容在姜笑川的脸上已经出现过许多次,每次出现,就代表姜笑川又想通了一些东西。 姜笑川这个人的资料,在纪委所有人的眼中都是无法磨灭的伤痕。 “华信的钱,我收了六百万,这我之前交代过了。” 他摇了摇头,似乎在否定什么。被手铐烤住的双手交握在一起,就像是很久以前他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一样,看上去沉稳而睿智,从来不是那种和大腹便便扯得上关系的贪官。 章青皱着眉,为什么自己的判断出错了?华信建设集团的豆腐渣工程是姜笑川落马的诱因,连环追查下来才牵出姜笑川这个巨贪,华信集团那边的证供称给了姜笑川三千万,可是在姜笑川的银行卡里只有六百万,再也没有多的,那剩余的二千四百万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姜笑川在说谎,还是华信那边出来问题? 按理说姜笑川更多的事情都承认了,这两千四百万对于即将被判处死刑的他来说,根本不是什么不可以承认的问题,他眼前这个已经三十出头的男人早就知道自己是会死的了。 “可是华信那边的人说是三千万,剩下的两千四百万是个巨大的数字,你知道我们这边必须调查清楚的。”章青只能继续劝说他,“所以我希望你接下来的话都是真的,这两千四百万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说过了,两千四百万没在我手里。”姜笑川叹了一口气,看着章青,却突然问了一句,“章书记,你从来没有后悔过选择官场吗?” “我从来没有后悔过选择正义。”章青只是笑着这样说,官场,在姜笑川的眼中,官场也是很黑暗的吧?姜笑川曾经是一张白纸,浸在这官场里,却不知不觉就这样染黑了,无法抗拒地,接近死亡地,行走在黑与白的边缘,其实姜笑川肯定也很痛苦。 正义?曾经他也以为是有正义的。 姜笑川仰起头,看着明亮的嵌着灯的天花板,脑子里划过很多场面,觥筹交错,起坐喧哗,眼神的闪烁之间,流淌的是欲望和金钱,那种不熄灭的东西,永远生长在人性最恶劣的地方,却像是沙漠里骆驼刺一样根深蒂固和顽强固执,足以在人脆弱和动摇的时候掐灭一个人所有的正义。 “章青,我跟你不熟,可是我听说过你,也听说过你们纪委很多人,我总觉得,你们其实一点也不会希望我告诉你们真相——在你们知道之后。” 姜笑川似乎就是不想说出那二千四百万的下落,他所有该交代的已经交代完了,以权谋私,权钱交易,他是政界的败类,是政界的耻辱,是人民的叛徒,是整个国家的蛀虫——可他还是舍不得说出那个人的名字。 姜笑川没有妻儿,母亲也在几年前去世,父亲却是个残疾的军人,除了他,姜笑川孤孤单单的一个人,竟然也同贪污扯上关系,这背后又怎么可能没有原因呢? 章青叹气,“你又何必这样固执?那边的调查很快就出来了。” 话音刚落,审讯室的门就已经响了一下,接着被推开。 门外的警卫还是一排排站着,那是一个逆光走过来的青年,穿着服帖的西服,手里握着一份打印出来的文件,还有一份老旧的档案袋。 他走到了审讯的这张桌子旁边,“章书记,这是调查结果。” 青年站在桌子旁边,回头看了姜笑川一眼,却没有笑,“姜省长,我想我们之间应该算是有过几面之缘,我叫连城,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这里也许有一份,能够让你找回自己的东西。” 姜笑川只是摇头笑,“连副局你就不要开我玩笑了。” 他自己?他什么时候不是自己呢? 他压根不想看那些东西一眼。 然而连城看他一副不予理会的样子,却帮他拆开了档案袋,拿出了一份看上去有些年份的纸页,“这是保存在档案局的东西。” 他将那一页纸,隔着半张桌子推给了姜笑川。 姜笑川嗤笑,随意一低头,却愣了一下。 然后他的表情就逐渐地变化了,两手握得更紧,最后却展开了手掌捂住了自己的脸,似乎在调整情绪深呼吸。 他仰过身去,良久没有说话。 过了好久,整个审讯室里静悄悄地,他的手终于从脸上放了下来,却已经是泪流满面。 使劲一眨眼睛,已经不再颤抖的双手拿起那一页纸,仔仔细细地看着,看着看着却又哭了,又笑了。 章青跟那个连城都没有说话。 “我说,我都说。” 他终于还是放下了那陈旧的一页纸,手指指尖触摸着大理石桌面的冰冷,才会觉得自己身体里流淌着的血液其实是热的。 姜笑川的的确确是说了,完完整整地说了。 然而章青真的觉得姜笑川说对了,如果他没有如实交代就好了。 他在纪委工作了这么多年,第一次觉得如此荒谬。 竟然是那个人…… 接下来的事情顺理成章,录口供,上庭,判刑,等死。 如果没有那一次相遇。 姜笑川跟连城走在一起,他穿着条纹杠的衣服,却觉得浑身都轻松自在。 “连副局就快要高升了吧……” 连城还没来得及回答,就看到前面的走廊上押过来一个人,同样是条纹杠的衣服。 那个人停住了脚步,姜笑川也停住了。 这人的眉眼还是如当年初见时一般充满了阳刚之气,就算是戴着手铐,他的一举一动也如当初那个英武不凡的军官。 越青瓷。 他姜笑川的同党,一起贪污的共犯,曾经都是光鲜亮丽的人,一转眼就被所有人戳着脊梁骨。 姜笑川问:“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 越青瓷答:“从来没有,只是利用。” 短暂的对话之后各自别过。 姜笑川抬头看着蓝蓝的天,小小的天,“连副局,那天你给我的东西,还能让我再看一次吗?” 连城是这一次纪委派来押送的随行人员,他闻言顿住了脚步,又很快跟上,“也许……可以吧。” 夹道全是武装兵,漂亮的军绿迷彩服,冷艳的长杆狙击枪,一切看上去都是如此迷人——只可惜,用在了押送死刑犯去刑场上。 钻进车前,姜笑川回头看了一眼,“那么,连副局,我希望等得到你。” 这是他,最后的心愿。 车已经开走了,后面还跟着其余几辆坐满了警兵的车。 刑场是什么模样,姜笑川早就想象过无数次了,然而真的轮到自己的时候,却觉得看了一眼就记不住模样,整个眼力只有那片蓝的发白的天空,像是洗过了头的幕布。 子弹穿过他头颅的时候,他甚至能够感觉到它在自己的大脑里穿行的轨迹。 倒在地上,闭上眼之前,他看到那飘落的一张陈旧的纸页。 然后,知觉全无。 一个巨贪就这样被一枚子弹结束他风云的一生。 “不该是这样的……” “……已经这样了……只是可惜……” “章书记……” “他曾经,也是一个好官……” 那一张纸,重新被一只干净的手掌捡起来,上面陈旧的字迹被懒洋洋的天光照着,越发显得模糊了,却还有当年残余的淡淡墨香。 那是那个贪官曾经的宣誓。 忠于自己,忠于自己心中的善良,正义,和深埋的真理。绝不畏惧,从不畏惧,向一切一切的邪恶宣战。 …… 第二章:后悔药 他似乎又看到了以前。 那个时候他刚刚拿到大学的录取通知,跟父亲一起去民政递补助申请,那些办事处的女人们送给他的白眼,他至今记忆犹新…… 他从大学毕业,进入县政府工作,一级一级爬上去,那么多年过去了,有过热血,有过挫折,有过困倦,有过失足……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坚持下来的,只可惜,最后还是错了。 写在了纸上的,都是实现不了的谎言。 一枚子弹的轨迹,如此清晰而冰冷。 如果不遇到那个叫做越青瓷的男人,他不会平步青云,却也不会掉落深渊。 他的人生,就像是那枚子弹,在阳光下划过冷艳的一条直线,然后坠入泥泞的血肉深渊。 头疼欲裂。 人都快死了,还能疼,这世界,就是这样残忍。 姜笑川睁开眼,天花板上华丽暗昧的吊灯轻轻旋转,流动的绚丽灯光带着暖晕投射在四壁,将暗金色的墙纸映亮,空气里漂浮着淡淡的香水味,还混杂着烟酒的味道,似乎不是什么好地方。 他的思维停滞了许久,整个大脑才开始缓缓地运作起来。 胸前是微凉的,房间里似乎开着空调,有些冷。 他伸出手,遮了遮自己的眼,挡出头顶那太过浮艳的光,才发觉自己竟然只是裹着浴袍。 他一下子坐起来,眼前这房间很是眼熟,他肯定是见过。 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没有任何伤痕,子弹呢? 他怔怔坐了许久,一张大大的软床,分明是酒店里的摆设,豪华套间,还带着卫浴…… 姜笑川心中翻江倒海,俊秀的眉毛紧紧地拧在一起,他大约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此时的场景,他是经历过的。 站起来的时候头有些疼,似乎是因为酒醉。 他看了一眼虚掩着的浴室门,有些心神恍惚。 脑海里无法克制地想起他受审时候看到的那一纸宣誓,不管如何,先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好了。 他其实,不是个天生的贪官。 推开门,脚步有些蹒跚,腰带松松地系着,神情还继续恍惚。 然而姜笑川才走出去没几步就被人拉住了,“姜市长,您怎么了?” 姜笑川转过脸,他知道自己现在还不是市长,只是刚刚当选了副市长,中国人的习惯就是喊高一级,喊人副市长多多少少觉得有些尴尬,所以一般都将副的喊成是正的,这样大家都高兴。 他一抬眼,恰看到眼前是一张年轻的男人的脸,大概跟他差不多的年纪,二十八、九岁,头发墨黑,双眸明亮,不薄不厚的嘴唇,略略弯起来,勾出一抹虚假的笑意。他有些怔忡,有些话已经到了舌尖上,却又被他一卷咽了回来,“容会长有什么事?” 眼前这俊雅的年轻人名为容少白,是容氏会所的会长,刚刚继承了家族产业没几年,他对这个人的记忆比较深刻,因为他这个贪官,曾经跟容少白之间有过许多场交易。 不过容氏会所只是个幌子,容少白一家都是黑道的,成州地底的老大,说一不二,就算是政府也是忌惮着他的。如果他的记忆没有错的话,他是重生到了自己刚刚当选为副市长的时候,只是这些记忆已经太过久远,开始混乱起来,他还想不起全部的事情,可是他知道,自己不能再重复上一世的错误。 越青瓷已经亲口承认只是利用他,他所以为的那些情爱都是虚幻迷惑的,从来只是假的,不曾存有一分的真实。 他的错误,起因虽然是越青瓷,可是贪婪能够麻痹人的良知,越青瓷永远只是诱惑的因素。他的良知,就在那一张就任时的宣誓书上,如果上一世不是连城将这个宣誓书给他,他他是不是会说出来呢? 其实到死前他还在疑惑——那到底算不算是背叛? 一者背叛自己所爱,一者背叛国家……孰重孰轻……说起来谁都知道,当真是要做了,又是一步步都很艰难的事。 而眼前这个容少白是个极端危险的人物,上一世,一开始的时候姜笑川就避免与之接触过深。 像是容少白这样在道上混的人,与他这个官接触久了,自然会惹人非议,就算是什么也没有,也会被人凭空捏造出什么来,更何况是他跟容少白之间的确是存在一些不清不楚的交易呢? 这一世,他要与这些危险的人物通通撇清关系。 姜笑川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动着,他从容少白的手掌中抽出自己的手掌,拢了拢自己的浴袍,他还赤着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只是这个时候已经顾不得许多了。 容少白很平静地看着他,一双深邃的眼眸里闪过几分考量,“姜市长不是答应了准备留下来好好休息的吗?会所这边已经准备好了,看,还有人在等您呢。” 容少白扬了扬那削尖的下颌,眼神越过姜笑川落在他身后,姜笑川刚刚出来的房间里。 姜笑川转头看去,之间一个身姿妖娆的女人随意裹着浴袍就从那浴室里走了出来,看到房间里没人,有些惊讶,又带着些着急,她寻了一圈,待看到姜笑川正跟自家老板一起站在门外的时候表情立刻变得惊喜,连忙走出来,行动之间那雪白圆润的大腿若隐若现,当真是风情款款。 “哟,姜市长您怎么出来了?是不是等不及了?都怪我不好,让您久等了。”这女人一开口,一嗓子的柔媚劲儿,她给姜笑川抛着媚眼,又对容少白笑道,“容老板,是我没招待好姜市长,您可别怪我,我这就好好招待姜市长,给姜市长好好庆祝庆祝……” 姜笑川只觉得脑子里一根弦绷得紧紧地,这女人每说一句话他那根弦就嗡嗡地震动,一番话说下来,他已经听得脑子里一片浆糊,顿时烦躁起来,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示意那女人离他远些。 那妖艳女人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 容少白觉得事情有些不寻常,姜笑川是新上任的副市长,成州是省城,有一个市长,九个副市长,姜笑川分管的部门已经定了下来,正好是公安、司法、法制、人民武装和消防以及残联那些的工作,正好是他们道上所说的“克星”,他们混黑道的,就怕在政府里面没人,一不小心就要出事,他们容氏家大业大可禁不起折腾。 这个姜笑川,原来是市政府司法局调上来的,前些日子在人大上被推成了候选人,之后顺利地升成了副市长,是换届之后他们需要巴结拉拢的一号人物,如果能够把姜笑川拉到自己这条阵线上来,以后容氏在成州几乎就是横着走。 之前他邀请了姜笑川,这人的脸上还带着那种略显得故作的老成,可是一举手一投足已经有了副市长的风范,说话也是滴水不漏,不过很多时候政府里也是有潜规则的,姜笑川手里的权力制约着他容少白,他容少白又何尝不制约着姜笑川? 他管着的就是城市治安,官员求的就是政绩,政绩好了,步步高升;政绩不好,后浪拍死前浪,平平庸庸很快就会被排挤出核心的权力圈子。姜笑川的政绩要看他容少白合不合作,容少白的业绩好坏也要取决于姜笑川肯不肯行个方便。这个圈子里很多事情都需要大家相互帮助,想必姜笑川也是懂这个道理的,所以他请姜笑川来的时候,他没有拒绝。 只不过,现在姜笑川这是要反悔? 容少白心里的弯弯绕不停地打着转,最后他还是勾出一抹儒雅的笑来,“姜市长,您是不舒服吗?” 姜笑川的确是不舒服,他现在就想离开这里,他是重生了,现在还有很多很多的事情要想,没心思花在跟容少白的周旋上。他身手按住自己的额头,闭了闭眼,酒精对他的大脑具有一定的麻痹作用,之前一定是喝了不少,他有些晕,“抱歉,容会长,我真有点不舒服,恐怕得先行告辞了。” 容少白摸不准姜笑川是真不舒服还是装出不舒服的样子,姜笑川这样说他不可能强留,官和匪之间,明面儿上自然是官大,不过暗地里动手脚官怎么能比得上匪呢?他眼底滑过一道冷光,却很是不在意地说道:“没事,姜市长您的身体要紧,咱们的事情反正已经谈得差不多了,只希望您能够记清楚,我们可以改日再聚的。来日方长——姜市长,您说是吧?” 他们之前谈过什么? 姜笑川心里那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他的记忆还处于混乱的状态,一想事情脑子就跟要炸开一样,疼得厉害。姜笑川脸色几乎立刻就惨白了下来,不知道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容少白口中说的交谈。他刚刚开口想要说些什么,往前走了一步,却又立刻站立不稳退了两步,眼前一黑,就直接一头栽下去人事不省。 容少白哪里想到这人说着说着话就直接倒了,那一瞬间就算是经历过许多大阵仗的他也手忙脚乱,这人怎么说着说着就能晕倒?好歹这还是个副市长,如果是在自己的会所里出了什么事情,那他就算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没办法为自己开脱了,到时候他面临的将是巨大的困局。 “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把会所里的医生给我找来!” 大医院暂时不能去。 容少白手指按上自己的嘴唇,狠狠一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将怀里揽着的姜笑川放平躺在地上,不敢乱碰,副市长的浴袍散开,他伸手去为他系好,然后等待着医生到来。 第三章:来电 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换了一个地方,空气不是香水味,取而代之的是浓烈的消毒水的味道。 医院? 他脑子里滑过这个概念,挣扎着就要坐起来。 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食指上套着银白的戒环,然后扶起了他,在他身后垫了好几个枕头。 姜笑川按着自己的太阳穴,终于看见了这人的脸。 容少白。 “刚刚我怎么了?” 他只觉得自己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似乎连做梦都没有过,跟睡了一觉没什么区别。 容少白坐在病床旁边的椅子上,解释道:“你晕倒了,现在是在会所的医务室里,医生说你是操劳忧心过度,精神状况很糟糕。” 他有些难以想象,像姜笑川这样的人,才刚刚坐上副市长的位置,正该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各方都恭维逢迎着他,他怎么可能是忧心过度?可是医生说的话是没错的,这个医生是他从大医院挖过来的,虽然目前只是会所医务室的,可是实力在那里摆着,不可能有误诊。 精神状况很糟糕…… 实在是难以理解。 不过姜笑川倒是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在狱中的那些日子,哪一天不是煎熬?真正睡着的那些晚上简直是屈指可数,长期下去精神肯定就萎靡不振了,只是在狱中最后的那段日子,他的心是安静的。 他现在觉得自己的思维很清晰,也记得许多东西了,只是这些记忆都太陈旧,需要他找个时间好好的清理。 他默然了许久,才笑了一下,“抱歉啊,容会长,我给您添麻烦了,能麻烦您派人开车送我回去吗?” 他才刚刚上任副市长,公务车还没来得及配下来,上任的副市长是个老油条,因为没政绩所以没能继续往上爬,卸了职还霸着公务车,不到最后一刻估计是不会还回来的。 现在整个市委班子都是这种风气,刚刚开始的时候姜笑川还惊诧这些官员们怎么能够如此理直气壮,可是后来就习惯了,大家都是这样,也就见怪不怪。 习惯是很可怕的东西,当他开始习惯班子里的这些怪现象,他就有堕落腐化的可能。 因为习惯,他会觉得自己这样做也没错;因为习惯,他会觉得别人送礼给自己很正常;因为习惯,他会觉得自己贿赂别人达成目的也很正常……权钱交易,贿赂收买,敲诈威逼…… 他把自己能做的坏事都做尽了…… 环境对人的影响是巨大的,越青瓷也是被这官场染黑的一个受害者,可是这个受害者转眼之间就成了害人者。 容少白听他这样说,也不介意,目前跟姜笑川接触的情况很出乎他意料,这个姜笑川,明明之前看上去城府不是很深,可是睡了一觉起来,他倒觉得这个人的目光睿智沉稳了许多,也看不出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了。看样子,拉拢他的计划需要重新考虑。 于是容少白点了点头,“还是我亲自送姜市长回去吧,之前我们也谈了这么久的事情,本来说邀请姜市长在我们会所好好开心开心,结果没有考虑到姜市长您的身体状况,所以为了赔罪,还请您一定答应我的请求,让我亲自开车送您回去。” 这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表面上听着彬彬有礼,显出这容少白的涵养很好,可是将这句话掰开了看,却字字都是玄机。 他是在暗示姜笑川,他们之前谈过的事情已经成了定局,他不要想反悔;而之后说请了他在会所开心开心,指的是他第一次醒来的时候看到的那个女人——官员嫖娼,这要是捅出去,只怕姜笑川这仕途立刻就要走到尽头。这容少白真是不简单,说句话都能藏这么多的心思。 尽管姜笑川没有真的嫖娼招妓,可是那女人从浴室里走出来的确是事实,对于官员来说最重的就是名誉,一点点捕风捉影的事情再加上一些炒作,很快就能成为击倒一个官员的重磅炸弹。 把柄握在别人手里,姜笑川突然觉得自己陷入了泥潭。 以后,要怎么才能摆脱这个泥潭呢? 是要重复上一世的醉生梦死,还是挣扎而出从专心洗白自己? 他其实知道自己的选择,可是他也知道,这个选择很艰难——洗白。 他想要把自己的心洗白。 虽然现在的局势很复杂,容少白这边他已经很难摆脱,不过以后还有机会,其他的还没来得及发生的事情,就等他回自己的家,再好好地想想吧。 现在他只想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好好地睡个安稳觉。 容少白叫人拿来了姜笑川的衣服,然后退出去等他换好出来。 穿着黑衣服的姜笑川看上去皮肤更白,可是更给人一种睿智沉稳的感觉,那一瞬间,看着姜笑川熟练地打领带,容少白竟然生出眼前这人其实是在官场混过了十来年的人,而不是刚刚爬上副市长宝座的愣头青。 姜笑川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穿着,至少上一世是这样,其实平时去政府工作的时候并没有必要穿得这么正式,这一世的姜笑川只是因为刚刚上任,有些紧张,而且还不是很懂这个位置上的一些事情而已。 他穿好了衣服,就跟容少白一起走出了会所,很快地钻进了容少白的黑色豪车。 姜笑川现在还住在政府分配的房子里,因为他家的情况有些特殊,一是单亲,二是父亲残疾,所以分配给他的房子也有些特殊,是整个一套,不过还是在机关大院里。 容少白的车子很漂亮,如果是曾经的姜笑川,他也许会艳羡两句,然后想起自己贫寒的出身,可是现在他只会想起自己贫寒的出身。正是因为他贫寒的出身,他才能够兢兢业业走到如今的位置来,正所谓“创业容易守业难”,这话用在国家的层面讲得通,放到个人的层面也是很适合的。 多少官员在底层的时候不是兢兢业业,为国为民?可是一爬上来了,反而开始忘本,贪图享乐,不思进取,逐渐地腐化堕落……他自己也属于其中的一员吧?尽管原因跟别人不太一样。 可是归根结底也就两个字:诱惑。 抵抗不了诱惑的,不管是红粉骷髅,还是蓝粉骷髅,最终都成了骷髅。 他又开始想起那子弹的轨迹。 见姜笑川一路似乎都在回忆什么,容少白聪明地没有打扰。 他发觉姜笑川似乎有意要跟他疏远,上车的时候就钻进了后座,而并非是副驾驶。他从后视镜里偶尔看一眼姜笑川,然后继续开车。 姜笑川的变化,对他,对整个容氏会所来说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还真是个很棘手的问题啊。 很快车子就开到了姜笑川的楼下,他自己打开了车门钻出来,终于有一种自在了的感觉。 他家就在一楼,因为他父亲腿瘸,政府上面的领导是特意关照过这个问题的。 说起来,这个房子还是他在市政直属部门工作的时候老市长要那边的人分给他的。 人事变动,老市长已经是省级干部了。 容少白本来是想帮他开车门的,没有想到姜笑川的动作很快,他干脆就不下车了,摇下车窗,一手搁在窗上,“姜市长,不远送了。” “容会长已经送了很远了。”姜笑川表达了自己的谢意,然后转身向着那栋楼的底楼走去。 这个时候,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慢慢地扶着墙一瘸一拐地从一扇门里挪出来,姜笑川一看到眼眶就红了。 他使劲地仰起脸,可是依旧止不住内心翻涌的情绪。 他在狱中那些日子,最担心的就是他的父亲,没有他照顾,他要怎么生活? 说到底,他是个不孝子,他成了贪官,还跟男人鬼混在一起,也没让老人抱过孙子…… 他快步走上前去扶着他,“爸,你怎么出来了?我们进去吧?” 姜笑川的父亲是原先退伍的老兵,名为姜恩成,在越南战争里炸瘸了腿,没能及时回到营帐,被当做了逃兵处理,所以他们父子二人前些年的日子才难熬得很。去年的时候还是姜笑川去递了申请,写明了姜恩成当年的情况,姜恩成才享受了退役军人的待遇。 姜恩成年纪也就五十多岁,可是看上去却很是沧桑,他扶着儿子的手,慢慢地往回走,“我这是看到你回来了,才出来,你刚刚当了副市长,可不能忘本啊……” 姜笑川强压着眼眶里的泪点头。 进门的时候,他眼角余光瞥见楼外的那辆黑色轿车,容少白坐在车里,给他挥了挥手。 姜笑川心中一冷,很快地走进了门。 容少白坐在车里,忽然就知道拉拢姜笑川的突破口在哪里了。不怕人正直,就怕人没弱点。 姜笑川的父亲,恐怕就是他的软肋。 刚刚踏进屋子里的姜笑川,看着眼前这住了一年多的屋子,不算很大,住着他们爷儿俩可能还有些拥挤,可是在这里,他从身到心都是干干净净的。 电话忽然响了起来,姜笑川先扶了姜恩成坐下,然后走过去接电话。 “姜副市长,军区少校官越青瓷昨天已经跟您敲定了视察的时间,他托我转告您,明天请一定准时到。” 姜笑川挂了电话,表情却是木然的。 第四章:又见越青瓷 抛开一切,睡他个天昏地暗。 姜笑川闭上眼睛的时候就是这样想的,可是他醒来的时候依旧很早,那一刻他几乎以为自己会看到那简陋的囚室,冰冷的铁栏。可是入眼的是灰绿色的窗帘,屋子里摆着一台电脑,有一排看上去用了很多年的陈旧书架,书架上的书大多都是旧书,甚至给人一种破烂的感觉。 冰冷的瓷砖地板,在他赤足踩在上面的时候却像是烙铁一样——他的感觉可能出了错吧? 姜笑川从电脑桌旁拿过自己的腕表,很普通的银白色石英表,不华丽也不张扬,这是他用了比较久的一只,拉开抽屉,里面也有许多已经坏掉的手表。 那细长的指针慢慢地滑过表面,滴答滴答…… 重视腕表的男人,都很重视时间。 ——姜笑川的腕表从来不是装饰。 早上六点。还早得很。 他坐在电脑桌前,盯着那黑着没亮的屏幕,想了许久,忽然之间抬手掩住自己的眼。 迟了。 他重生回来的时候已经迟了。 拉开抽屉,里面躺着一个精致的礼品盒,装着一只很昂贵的腕表。 世界名表,只是背后藏着的是险恶的用心。 难怪昨天容少白一直暗示他,他们之间已经谈妥的事情。 他将抽屉推回去,却不愿意再想什么了。 现在是他刚刚上任副市长没几天的时候,如果按照上辈子的轨迹走下去,六年后他会被双规。不过,这一世呢? 因为昨天回来的时候接到秘书的电话,要去视察军区,人民武装是他分管的区域之一,所以新官上任去视察是必须的。 可是这也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 市上四大班子——市委,市政府,人大,政协。其中市委和市政府的职权很大,工作几乎都被这两个班子包揽,几乎没人大和政协什么事。 不过成州市是省会城市,难免有些特殊,整个市里除了市委班子,还有省委班子,在省委眼皮子底下做事,不免就要拘束着些。 国内的政治一向是三分家,党、政、军。 越青瓷便属于最后那一种——军。 军区的少校官,不算是多大的军衔,可越青瓷有的是背景,更何况这人才干胆识都很出众,一步步拔升是很正常的事情。如果上一世没有越青瓷的助力,他顶多也就是个普通的市长。 只不过,目前姜笑川的职位其实是比越青瓷高上许多的。越青瓷这是才进军区没多久,他家那几位要他多历练,也没刻意给他弄什么关系,可是后期就不一样了。然而以越青瓷一个少校官的身份跟他这个副市长说视察工作的事情,未免有些太刁难人。 军区的人一向是傲气,党政军三家也是有矛盾的,更何况姜笑川的前任根本就是故意留给他一堆烂摊子。 他的前任叫做钱启明,不是什么好东西,中饱私囊这种事情干了不知道多少了,不过他很会交际,现在留在政府里,归姜笑川管的那些人里根本就没几个真正能办事儿的,至于军区那边几乎都是钱启明留下的铁党。 军区那边跟钱启明早就是串通了一气,上一世他光搞定军区这边的事情就已经是焦头烂额,那个时候的越青瓷也是看不惯他来捣乱的。 可想而知,今天的视察必定不会很轻松。 这样想着,时间流逝得很快。 姜笑川去厨房做了早饭,自己给姜恩成留了一份,然后就收拾好东西出门了。 刚刚上任,需要做的事情还不少,大概再过半个月,又要开始人事变动,当年的他需要尽快了解这些事情,所以看了不少的资料。是以,今天的他带着一个公文包出了门。 走了大概几分钟的路,终于到了站牌下面,等着公交来了才跳上车。没办法,即便是考了驾照,没车给驾也只有坐公交。 下车的时候空气里都还浮动着雾气,早春的天气还有些寒冷,呼出来隐约看得见飞白的痕迹。他刚刚走到大门口信访办的牌子前面就看到一个二十六七的青年扶着一个老汉坐在花坛上,他的脚步顿了一下,那青年也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上辈子的姜笑川看到这种情况几乎已经是在习惯性地无视,可是他今天觉得自己必须停住脚步。 那老汉头上缠着纱布,还有渗出来的血迹。恐怕又是来伸冤的吧? 姜笑川不知道为什么苦笑了一声,对着那青年说道:“信访办的人现在还没上班呢,你们再过一个小时来也许刚合适。” “接待时间不是半小时之后吗?”那青年面部轮廓硬朗,有些棱角的模样,似乎还没有被这个社会打磨圆滑。 他这话是带着刺的,姜笑川听得出来,只是信访办不归他管,他只是摇头,一句话也不说地走开。 走过警卫室的时候,他将头探进去,“老卫在吗?” “在!姜市长,什么事啊?”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立刻从一堆报纸之间抬起头来,有些惊诧。 姜笑川可是副市长啊,怎么亲自来跟他说话了? 卫滨有些小紧张,脸上也显出几分局促来。 姜笑川怕他误会了什么,连忙摆摆手,笑道:“你不用紧张,我来没什么事儿,只是你看外面那两个人,恐怕还要在哪儿等很久。那老汉头上有伤,你给他们倒杯水去,也别让人说咱们政府办事太那个……信访办的人现在还没来呢……” 卫滨愣了一下,然后狠狠点了点头,“我明白了,马上就去办。” 卫滨在政府门口当了十来年的警卫了,也是老资格,只是人太实诚,那些年轻的会使手段的很快都爬了上去,可是他在这窗口前面一坐就是十年。 姜笑川回头看了那青年跟老人一眼,忽然觉得有些刺得疼。 他只是想到了自己的父亲,当初父亲带着自己上政府办事递申请的时候,境况比这还不如。 “嘿,姜市长,早啊!你还坐着公交来的吧?” 一辆奥迪A6缓缓过了门,车窗摇下来,张久宇那张发胖的脸就露了出来,他眼底藏着些微的嘲讽,还有些高傲。 张久宇也是副市长,不过他管着的可是有油水可捞的部门,政府机关,对外经贸,还有外事,招商引资什么的,听说最近就有一个全球知名的外企要来成州做投资考察,张久宇已经安排了近期的几个外企几天之后再成州商务酒店谈合作的项目。 不过这老油条倒也聪明,市里今年的招商引资规模并不是很大,成州的发展机遇还大着呢,他现在倒还看不上眼前的这些外企,要等着这些外企驻中国办事处的人员给他塞了钱他才会说合作的事情。 说白了,吸血鬼。 公务车开奥迪A6,四十来万,不算贵,不过姜笑川现在可是连车都没得开的人,张久宇这一上来就开始讽刺,很是不厚道。 姜笑川也懒得理他,反正他接手的工作都是棘手的,前任留下个烂摊子,他也没办法。 现在全国都是在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维护团结稳定,他们成州哪儿发生过什么乱子?他这个副市长,也就是闲着。 “张市长来得早啊,我这公务车还没到手,可没办法,只有坐公交了。”他假笑着,看上去却很是谦和。 姜笑川这张脸,绝对算得上是儒雅俊秀,本来就是名牌大学毕业,之后考公务员进来,年纪轻轻就在如此高位,当初也不是没人怀疑他有后门,可是调查他的背景才会发现这年轻人哪里来的什么后门?他这样的年纪,又年轻,位置也高,长得也好看,在整个班子里还真的是一枝独秀。 张久宇是个四十好几的中年大叔了,那头上却已经秃成了地中海,他听姜笑川竟然沉得住气,一点也不恼,倒高看他一眼,于是也打着哈哈道:“姜市长你这是接地气,刚刚当了市长,也是该贴近群众,这样咱们的工作才能搞好,你这是好样的。我这就要走了,今天还要跟外企谈呢。” “那张市长慢走,我一人开11路。”姜笑川笑着,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张久宇也笑,然后挥手让司机开着车走了,留下难闻的汽车尾气。 警卫处一个新来的顿时骂了一句,“呸,这糟践人的狗东西!” 姜笑川没有回头看,政府里就是这样的风气。 他进了办公大楼,市政的大楼很高,也高端地弄成了电梯式,姜笑川的办公室在二十九楼,还没跨进办公室门,就听到自己的秘书李晓莉在跟人打电话,他看了一眼时间,发现还没到上班时间,也就没管她,自顾自走进了办公室。 “哎呀,周市长您就知道说我,我哪儿干过——” 后面的话说不出来了,她一转头就看到了姜笑川已经走进办公室关上了门,不知道为什么就有些怕得慌,连忙对电话里说道:“我这儿姜市长已经来了,他今天要去视察,我去把资料给他,周市长您可别生气,我们改天聊,恩……啵!” 姜笑川刚刚坐下,打开办公桌上的电脑,一边拉开抽屉照着资料,办公桌上的东西整整齐齐,正前方插着一面小小的党旗和一面小小的国旗,倒是政府一贯的作风。 “咚咚咚……” “姜市长,今天视察的资料我拿进来了。” “进来吧。” 姜笑川抽出一支旧钢笔,不由得皱了皱眉。 李晓莉走进来,白衬衫黑筒裙,可是上身那领口的扣子解开太多,下面的筒裙太短,在这初春时节倒是个不怕冷的。 姜笑川接过资料,道了声谢,然后微笑了一下。 办公室里,多微笑,少树敌,会办事才是真绝色! 那李晓莉一看到姜笑川的笑,一下就安心了许多,“姜市长您有什么事就叫我,我就在外面。” “好的,谢谢。” 李晓莉出去了,姜笑川终于有时间重新回顾一下今天的资料了。 其实这只是普通的视察,根本不影响军区那边的安排,不过他可是知道的,越青瓷联合那群军官,准备给自己一个下马威。军区那帮人的思维,自己是不懂的。 上一世自己被他们搞得很狼狈,越青瓷这个时候其实表面上跟二世祖没什么区别,不过那都是装出来的,只有装出来才能更好地融入军区那个环境—— 他开始有些担心起来,再次见到越青瓷,他会怎么办? 视察的时间很快接近,他的公务车总算下来了,虽然陈旧,可至少能用。 配了个司机,送他去了军区,一直开到校场上,只是他还没来得及下车,就已经看到了那个噩梦一样的人。 他站在他那个营队的最前方,身姿挺拔,直如青松一般,军绿的迷彩套在他精干的身体上,凭空多出一分野性,可是那张脸却还是带着俊极了,眼神犀利,很快就转向了他。 他在车里愣了一会儿,才推开门走下来。 就像是上辈子在狱里的那次见面一样,他们两个人,逐渐地走进,然后在相距还有三步远的地方站住。 相互对视。 越青瓷笑出来,露出雪白的牙齿:“姜市长?” “越少校,你好。” 姜笑川很平静地说道。 然后两个人又走出小半步来,伸出手握了一下。 越青瓷那狭长的丹凤眼里忽然之间闪过了异样,这个姜市长似乎很紧张,手心都有些汗湿了…… 他不禁扯起唇角一笑:“今天,我们军区派我来接待姜市长,姜市长不会嫌我军衔低吧?” 第五章:不过如此 虽然外界一直认为党军不分家,因为要保证执政的地位,国家机器就必须掌握在党的手中,所以党委和军部的关系一向是倾向于亲密的那种。 然而以前的姜笑川就对党军之间的分歧有所听闻,更何况他有了上一世的经历,对党派之争的了解很深。 眼前的越青瓷,跟他的政见其实是有些不同的,他们军部这边的人,跟大力提拔姜笑川的前市长王艾迪是不合的,说白了都是路线问题。王艾迪现在在省常委,而姜笑川是他拔上来的人,按常理说跟王艾迪的想法是一样的,所以再加上钱启明这离任卸职的副市长留下的影响,他来这一趟受到一些隐性的刁难那是很正常的。 越青瓷刚刚自己说了军衔的问题,他却不能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只是淡淡地抽回了自己的手:“越少校很幽默,不过都是工作上的事情,公事公办就好,我只是普通视察,自然是听军区的安排。” 这一番话,说得很是妙。 越青瓷于是走到一边带路,表面功夫还是要做到的。 姜笑川刚刚说他幽默,也就是意味着姜笑川不认同他刚刚说的那些话,“公事公办”和“听军区的安排”其实也是暗示着他对军区安排他这样军衔的人来接待,其实还是很不满的。 现在官场上说话,那个没几句弯弯绕? 越青瓷要是听不懂,他这少校也就不用混了。 “军区安排了政委陪同您一起视察,不过政委现在还在跟师里其他人做思想政治工作,一时抽不开身。不过既然此次是普通视察,也不是阅兵式那么隆重,想必姜市长是不会介意的吧?” 接待他这个正厅级干部,军区起码也该派个同样的正厅级干部来,不是他看不起越青瓷,他深知此人日后的不凡,再加上有背景的助力,他日后蹿升得会非常快,不过目前,也就是少校,不过是个正科级。 越青瓷刚才说的政委,如果军区还算给他姜笑川面子,不想把脸皮子扯翻,大致是会派个副师职的干部来的,所以这个政委,自然只能是师政委。 只不过那政委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现在全中国的军区里腐败问题都严重得很,这个军区也是不例外的。上一世的时候他来,本来是精心准备谈谈正事,可是那政委就会推太极,越青瓷就站在一边看笑话。 其实后来他才知道,这一次视察,军区安排的重点就在越青瓷的身上,党政军三方有时候也需要扶持,政府里有人寻求军区人的支持,军区自然也希望各方面好办事,每次换届之后自然也要物色一些可以拉拢的人选。越青瓷就是来看看姜笑川这人的。 物色这种事情,一看被物色者,也就是姜笑川的能力跟发展潜力,二看物色者,也就是越青瓷的眼力,这两者都合适了,物色着事情才能算是成功。 不过这些东西都是在水面下的,规定是政府和军方的人不能有除了正式工作以外的接触,背地里的事情可就不一定了。 姜笑川跟着他一路穿越靶场,看到校场里还在训练的那些兵员,心里竟然有种冷笑的冲动。 他忽然之间一挑眉,讶异于自己竟然还能对这些事情有感觉,明明上辈子已经经历了那么多,对这些事情应该是见怪不怪了,可是——看到的时候还是觉得有些不舒服。 他是该庆幸自己党性还在,良知未泯吗? 他开口问着军区这边的一些小事,比如今天操练的是哪个番号的部队,最近军区有什么安排,训练那些事情是不是还跟得上,有没有什么困难,也偶尔打官腔,说军队的职责就在与保家卫国,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他问得深浅合适,越青瓷也是个聪明人,在路上就将这些事情答得非常清楚,而且恰到好处,并非仅限于问什么答什么,而是就姜笑川所问的问题延伸出去那么一点,可是又不说完,说一点,掐一点——在姜笑川看来,这是十分老练的说话技巧。 他跟越青瓷谈得很轻松,后面不知什么时候跟了几个政府和军区的办事人员,不过都很远,只能隐约听见两人的谈话。 不知不觉之间,姜笑川竟然真有一种时光倒流的感觉。 上一世,越青瓷就是跟他在这里认识,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后面也不知怎的,纠葛就越来越深,只不过最后一次见面,却是在那高墙铁网之内,都穿着囚服,隔着那永远也跨不过去的三步。 他刚刚开始的时候竟然还在紧张,可是现在想来只觉得好笑。 一切已经成为定局,上一世的事情只能作为他这一世避开悲剧的依仗,却不应该成为束缚他的锁链。 他淡静地开口:“越少校对军区的了解很是透彻,如此年轻有为,只怕将来前途无量。” 越青瓷心下皱眉,怎么突然之间将话题扯到这上面去?他看着姜笑川应当还是个算是正派的官员,突然说这些话,是为了什么?他现在的背景还是对外保密的,这些事情没人会往外说,能瞒住多少人就算多少人,现在市政府那边的高层人事才刚刚变动,而下面的却还没来得换血,所以根据他们的资料显示,姜笑川的人脉应当并不广,最多也就是那个前市长在省常委那边能够说几句话。他也许会提点姜笑川…… “姜市长这么年轻的正厅级,说出去怕也让人震惊吧?您当选的时候,那些报纸可没少报道呢。” 这话既是恭维,也是试探。 越青瓷等着他回答,可是姜笑川只是一笑,说道:“越少校说笑了。” 他是由现市长付鹏提名参加选举,人大那边通过的,表面上参加市长选举只需要市人大二十个代表的联名签字推荐,几乎是任何人都能参与的,不过这里面的水可深着呢。 付鹏是接手前市长工作的,估计二人之间也有些政治上的合作,他姜笑川背后有人撑腰,才能爬到如今的位置来。 政委办公室很快就到了,不过姜笑川听到里面似乎真的是在谈什么事情。 本来他不想打扰,可是越青瓷却对他说:“不要紧的,本来就是视察工作,正好也来看看就好,这些都是师里平时的工作。” 他这话说得倒是没错,这原理就像是教育局的领导下来要在学校里听听课一样。 于是越青瓷推开门,姜笑川走了进去。 那政委还在训话,口气似乎有些激烈:“上次大检的时候就是你们团出问题,人家的团都兵怎么都没闹那么多的幺蛾子!当咱们军区是什么地儿了!别跟我找借口,请假过多这事儿必须压下来……” 他看到了姜笑川他们,可是还没停下来,继续又训了一圈,这才让他们先走。 于是之前坐在桌周围的几个肩上扛着两杠三星肩章的都站起来,双脚并拢站直了身子“啪嗒”行了个军礼,那政委也还了一个,这才算是结束。 姜笑川那个时候只想到两个字:做戏。 当年他这么想,现在也还这么想。 不过当年想得没现在这么深,他知道以后发生的事情,可以推测现在在这就是来考察他的。 他简单地询问了一些情况,比如刚刚这政委提到的请假过多的情况,然后简单地给了些意见,就很快结束了这一场会面。 其实所谓的视察不过是来打个照面,真正的视察是轮不到他这个副市长来的,大家都懂这个道理,敷衍敷衍着也就去了。 本来姜笑川不想跟军区这边扯上关系,可是他知道后面他将要遇到的一些事情必须依靠军区这边越青瓷他们的帮助,往回走的路上几乎都在思考这个问题。 越青瓷很懂得察言观色,也不说话。 就算是在军区这边,越青瓷也是俊朗不凡的人物,直说那眉清目朗就是不少文艺女兵最好的那口,又因为为人处事成熟老练,跟军区里许多人都能够打好关系,也好为日后的晋升铺路。 “军区这边,当真只有请假过多的问题吗?”姜笑川忽然问了一个很大胆的问题。 这问题配着他平静的语气,竟然让人觉得高深莫测。 越青瓷有些搞不懂了,之前这人明明手心汗湿,可是现在却沉稳得像是在官场里打拼过许多年的那种人,他这话的分量实在是很重,就算是他也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姜笑川忽然发现自己原本的那些紧张是多么可笑了,眼前的这个越青瓷,不是他以后认识到的那个越青瓷,现在的越青瓷资历还浅,甚至他的心机还不如现在的自己。 他陡然觉得浑身都轻松起来。 有什么不能够克服的呢? 既然已经决定了不做贪官,对得起自己父亲从小的教诲,对得起他的良知,对得起他在党旗下大声宣告的誓言,那么为此付出再多,也是在所不惜的。 手段固然要使,因为这个官场总是逼着人去犯罪,踩线,触碰到一些律法党纪之外的东西,可是他只求能够对得起自己的良知。 “这话是我问得冒昧了,我们军区,向来是很不错的,这次的视察大约就到此结束,以后交流的机会好多,届时再请越少校不吝赐教。” 姜笑川想明白了,也就不拘束了。 尽管眼前站着的是他曾经用尽一切去喜欢的人,可是——现在一切已经推倒重来。 他那个时候不管怎样都不肯说出越青瓷的名字,如果不是连城拿出来的那张宣誓书,也许——他就会那样执迷不悟下去。 这一世,他有没有可能阻止那些悲剧的发生呢? 越青瓷站定,头上扣着军官帽,扛着的肩章有些发亮的感觉,他用一种很探究的目光看了姜笑川很久,才说道:“不愧是年纪轻轻就能够坐上这个位子的人。” 姜笑川已经是看出他们是在做戏试探他了。 姜笑川没有想到越青瓷会说得这么直白,他看眼前的越青瓷,分明还只是个青年模样,甚至眼神里还没有染上后来的深沉和算计,也少了些世故,这个时候的越青瓷,其实还是个很真诚的人。 他眼底的泪,往心里淌,面上却还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 “来日方长呢,以后的事情,谁知道会怎么样呢?” “说得也是。” 姜笑川说的那句话,真是戳到越青瓷的心坎里去了,他是拥有庞大的背景,可这背景也不是无条件使用的。他们家,又不止只有他一个后辈。谁知道以后呢? 就算是已经有过上一世经历的姜笑川,也是把握不住命运的轨迹的。 他以为再次见到越青瓷,会多么地撕心裂肺,痛不欲生,可是现在,也不过如此。 第六章:射击馆 从军区那边回来,时间还算是早。 不过今天是周五,下午的事情不多,更何况他是新官上任,只是忙完工作的交接,核对一下自己的前任到底给自己留下了多少烂摊子而已。 成州是个黑道很猖獗的省会城市,可是他手下管着的部门每年的上报记录都是很正常的,说本市治安良好等等,千篇一律。 姜笑川看得头疼,这些情况他几乎倒背如流,索性也直接刷刷地签字过去,不一会儿就忙完了。 黄昏时候,大家便都离开了政府办公大楼,姜笑川收拾了一下东西也准备离开了。 他要趁着这周末好好地休整一下,之前还没时间考虑那块腕表的问题,一只腕表不算是大事,就怕这只腕表最后将他拉向深渊,一点一点的蚕食才是最可怕的。 去年人大才下了文件,严格规定公务车不得用于接送官员上下班,很多人总是选择性地忽视这一条,接送官员上下班已经属于公车私用了。虽然大部分的官员和媒体都不会在意这个问题,可盯着姜笑川的人毕竟还有很多,就算他现在是个贪官,现在也不会傻到去用公务车上下班的。 他依旧坐着公交车回去。 他现在才刚刚当选为副市长,很多事情还没来得及敲定,公务车也是今天才分下来的,房子的事情恐怕就要压一会儿了。正厅级干部的话,他们就能有一栋比较独立的小楼了。 他从门卫处走过去,看到了警卫惊诧的目光,不过那警卫也只是惊诧了一会儿而已,他大约想起他是新上任的副市长了吧? 姜笑川没在意,很快就回到了自己那个狭窄的家。 屋子里传出饭菜的香味,他知道是自己的父亲在做饭了。 老人平时也没什么爱好,晚年了研究研究菜谱,看看军事频道,偶尔也出去转转,可是到了这机关大院之后,估计也找不到合心的谈伴吧? 姜笑川站在厨房门口,看着姜恩成那佝偻的身躯,默然无语。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拉开抽屉,那块表就躺在里面,高贵而带着嘲讽地,闪耀地躺着。 他抽出笔筒里的笔来,展开一页信笺纸,陈旧的钢笔笔尖点在纸页上,浸染开一点点新鲜的墨迹,他手指动了动,似乎是写了半个字,可是立刻又停住了。 他内心的恐惧还是无法言说的,自检信这种东西,无异于自我举报,到时候会是什么结果? 再说了,他这信,是要交给省纪委的,整个省内的贪污腐败问题都很严重,可是市纪委省纪委那边的报告却都是正常的,要说纪委没问题,姜笑川是怎么也不会相信的。现在因为推行官员交叉任职制度,各市的一把手都不是本市人,不过省上不是这样变动的。各级纪委能够查比纪委等级低的行政区的官员,如果要查姜笑川,现在恐怕是要省纪委的人来调查了。 可是姜笑川就是以后这个省的省长,省委省政府那边是什么情况,他还不清楚吗?当初中纪委追查下来的时候,省纪委这边也倒下了好几个,不过那个时候他刚好入狱,具体是哪些个是不清楚的,也没人愿意告诉他,毕竟他是个将死的人了。 他是想向纪委写自检信澄清自己的一切,可是他现在觉得这个想法根本就是不可能实现的。 省内的腐败问题已经如此严重,在他当上省长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整个蜀都省根本就是个烂摊子。 他倒是想递封自检信上去,可是如果那些接到他信的纪委的人是有问题的,那他递这封信上去简直就是找死。 谁知道容少白在市政府或者是省政府里有什么关系?他不敢冒这么大的风险,一旦被人知道了自检信的存在,他整个人的安全都是不可知的。 很多时候,只能忍,等着一个合适的时机。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那个叫做连城的少年,过不了一月就要代表纪委下来视察工作了。 纪委这个工作,向来是最得罪人的,当年中纪委成立的时候,黄克诚曾经说:“不怕撤职,不怕离婚,不怕开除党籍,不怕坐牢杀头……” 可是后来也不知道是哪里看来的,大家都加上了两条,“不怕撕破脸,不怕死后没人送花圈”。 他上辈子遇到的负责他那个案子的中纪委副书记章青就是这样一个典型的例子,他几乎被他查的那些人搞到家破人亡,却还是在坚持。 现在考公务员的,没人愿意往纪委钻,再过几天政府的国考就要开始,不知道纪委那边会怎么办。 他摇了摇头,按下笔,将那纸揉作了一团扔进了抽屉里。 还是改天再写吧,现在还没想好呢。 纪委那边的情况一天摸不清楚,他就一天不敢写。很多东西只能装到自己的脑子里,却是不能让别人看到的。 陪着姜恩成吃过晚饭,他按下了年迈的父亲,自己围上了围腰去洗了碗,然后端了热水给自己的父亲洗脚,有时候这么朴实的事情,反而让他觉得心神安定。 第二天一大早姜笑川就出门了。 他穿得很是休闲,戴着白色的棒球帽,带着个小背包就坐车去了市射击馆。 姜恩成是越战老兵,自然是希望自己的儿子也对武器枪械有所了解,姜笑川从小就受到自己父亲的熏陶,喜欢枪支。 尽管他后来学的是法律和金融,可是说到真正爱的,也的确是枪械。 射击馆目前还保有实弹射击,子弹是普通弹,他登记的时候选的是点四五,也就是勃朗宁手枪,过了登记处领了东西就被人领到室内靶场。 他推上子弹,感受着那金属壳的子弹在自己指尖留下的痕迹,脑子里忍不住地想起枪决现场的那一片蓝得发白的天空。 装好了弹,上膛,瞄准,浑身都肌肉都似乎为着子弹滑出弹道的那一刻而紧绷。 他戴着耳罩,却弃了眼镜,目光前所未有地犀利着。 同心圆的靶环上出现了一个黑点,七环。 准头似乎不好啊。 他苦笑了一声,手枪也是有后坐力的,虎口略微有些发麻,三天不练手生津,这话果然不假。 他站直了身体,远远地看着那靶子,也不知是在想什么。 他戴着耳罩,能够减弱枪声的噪音,可是也减弱了自己的听觉。 因而,他没有听到那皮鞋敲在地板上的声音,慢慢地向他靠近了。 实在没有想到,这一次见面这么快。 只不过是隔了一天,才想着这个人,便又看到了,这可以称作缘分吗? 今天的越青瓷,没有穿着军官服,只是普通的休闲装,似乎也跟姜笑川一样是来射击馆打靶玩两手的。 白T恤,套着很普通的浅蓝色外套,拉链却一直拉上领口,看上去很是夸张,他穿着米白的休闲裤,一点也看不出是个军区里的少校官。 那眉眼因为这一身衣服,似乎也不是那么尖锐,整个人的轮廓也不是那么让人一看就觉得扎眼了。 人的气质,是能够随着场合的改变而改变的。 姜笑川的状态似乎不对劲。 打完一枪就上膛,尽管准头越来越好,已经进了九环,可是他给枪上膛的时候动作却是越来越用力,越青瓷甚至能够听到那金属碰撞的声音,一声比一声响。 哪儿有人这样对待枪支的?还是勃朗宁。 越青瓷有些看不下去,只觉得姜笑川纯粹是在发泄什么。 枪法很好,可是为人似乎又很会压抑很隐藏。 他忽然就界定出了姜笑川这人的属性。 姜笑川整个人都似乎是一根绷紧了的弦,嘴唇紧抿成直线,眉峰之间似乎还聚着隐约的煞气。 那手很稳,可是给枪上膛的时候,所用的力道却越来越重。 子弹过膛的时候,留给他的那种冷艳的触感…… 他想起自己的死。 又是一枪出去,依旧是九环。 这是弹夹里最后一颗子弹了,他的手再次地按着枪的尾部,可是这一次还没来得及上膛,就被人按住了手。 他眉头骤然紧皱,眼底结着冰冷的煞气回望了过去,一见到是越青瓷,顿时有些发愣,他怎么在这儿? 然而越青瓷的眉头拧得比他还紧,见他眼底那冰冷的一片,也不知为何觉得有些违和。他沉默着从姜笑川的手中拿过了那还没来得及上膛的枪。 姜笑川搞不懂他要做什么,摘下了自己的耳套。 干净利落地一伸手,那两手一错,上膛就结束了,只是“啪嗒”地清脆一声响,连其他杂音也听不到。 姜恩成告诉他,那是老兵条子才有的技术。 姜笑川看着他也没说话。 可是越青瓷上好了膛,却没把枪还给他,而是自己站在了原先姜笑川的那个位置上,摆好了姿势,双目紧盯着前方,嘴上却道:“姜市长您,枪法还不赖,只是这上膛的技术,实在是不够看。” 姜笑川张口就想要反驳,可就在他张开嘴的一瞬间,枪声骤起! “砰!” 如此响亮,甚至在整个靶场都有着隐约的回荡,即便是专门制作过的消声墙也禁不住这样的巨响。消声并非是完全的。 十环。 很漂亮的枪法。 姜笑川看了许久,然后扭过头来看还拿着枪的越青瓷,“越少校的枪法,才是真的很厉害。我很佩服。” 越青瓷一笑,手指一勾,用食指挑着枪递还给他,“姜市长你别介意,我只是看不惯您折磨这好枪而已。” 于是姜笑川哑然失笑,他接了枪,看着越青瓷脸上这毫不掩饰的笑,忽然之间就觉得一切都是可以退倒重来的。这个时候的越青瓷,多像是一个温柔的大男孩? 只是因为看不惯他折磨这好枪而已。 多直率的话语? 他记忆里那个陈旧的越青瓷,原来也是有过这么坦诚的时候的。 第七章:跳楼事件 越青瓷似乎是习惯来射击馆的,不过他似乎是约了人谈事情,很快就走了,姜笑川本来就不想同他接触过深,他走了他反而一身轻松。 出射击馆的时候是上午十一点,姜笑川准备回家多陪陪姜恩成。 上了公交的时候他只觉得很平静,原来上一世几乎将他整个人都燃尽的爱恋,到了如今,竟然淡薄得连灰烬也不剩下。他的心很平静,就像是再也不会波动一样。 惊诧于自己的冷漠,也惊诧于自己的冷静。 姜笑川忽然就觉得自己的心境像是个老人了。 他坐在位置上,眼光放远落在车窗外快速滑过的景物上。 已经到了新社路,这里是成州比较繁华的商业街,平日里人来人往很是热闹,不过——容氏会所也在这附近。 车子到站,自然是有人要下车。 停下来的车窗外,景物就非常清晰了,商业街一向很热闹,到处都是人,可是今天却似乎有些不一样。 人们拥挤着,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可是都仰头看着商业街上面的高楼之上…… 那栋楼,是容氏会所的…… 姜笑川只觉得眼皮一跳,心中便有了不好的预感,趁着这里还有人下车立刻站起来也要下车。 下车之前,车里有几个人的聊天传入他耳中。 “估计那老头又是为了他儿子吧。” “也可怜,容氏会所谁敢惹啊?我看这公道是找不回来的了……” “谁说不是呢,现在这世道……” 现在这世道? 现在又是什么世道呢? 姜笑川也不明白。 他挤过这如滚水一般沸腾着的人群,耳边全是嘈杂的声音。曾经的中国,有很多讨不到工钱的民工喜欢站到高楼上来一场“跳楼秀”,这几年已经很少见了,只是如今再看到,姜笑川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甚至没有什么想法了。 他看到站在容氏会所副楼的天台上的老人,注意到他头上裹着的白纱布,一下就记起了这个人是谁——那天在信访办外面等着的那个老人。 他为什么会在容氏会所这边? 姜笑川仔细搜索着前世的记忆,忽然之间一件事就跳入了脑海之中,的确是曾经发生过一个老头要跳楼威胁容氏会所的事情发生,那个时候他没在意,因为是下属递上来的报告,也没仔细看,那个时候他跟容氏会所的牵扯不算浅,只是打电话让容少白搞定,后来似乎也是压下去了,也没人来上访…… 容少白能够使用什么方式来将这件事压下去?容氏是成州有名的黑道巨擘,还能用什么方法?连普通的市民都知道本市的黑道势力很强大,他这个已经活第二世的人怎么可能不清楚? 容氏、青团、赤色,是成州这个省会城市三大黑道势力,其中以容氏最大,不过青团赤色最近几年的发展也很好,容氏的圈钱套路太老,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不过容氏老会长知道这个情况,很果断地直接将容氏交给了年轻有闯劲的容少白。后来,容氏大换血,真的便比以前好了,在姜笑川当上省长的时候,容氏几乎已经独霸成州了。 不过姜笑川这个省长没当了几个月就直接落马,容氏后来似乎也倒掉,至于容少白的下场,姜笑川不清楚,可是听说是不怎么好的。 其实,上一世跟他有密切关系的那些人,又有几个好下场呢? 姜笑川像是其他人一样,仰头看着楼上,还好太阳不大,能够勉强看清楚。 那老汉凄凄惶惶,看上去好不惨淡。 大概是真的有冤无处诉吧? 姜笑川转身,就朝容氏会所的大门走去,那富丽堂皇的装潢点缀,一度让他的眼睛有些适应不能,还没走进去就被容氏会所的保安拦下了。 现在接到消息的新闻记者都往这边跑,谁知道这个男人是不是也是什么记者呢?保安想得很简单,事情却很复杂。 这个时候已经又人打了报警电话,治安队和警察都来了,大队长一听是容氏会所的事情,立刻就火急火燎奔过来,生怕这事情闹大,毕竟容氏在成州,那势力真是让他们警方也心惊胆战。 只是大队长一来就看到眼前这场景,顿时有些懵,那不是管着他们的姜副市长吗? 他有些晃神,后面的警员拉了拉他的手臂,“头儿,怎么了?” 他缓过来,忽然之间就觉得事情有希望了。 姜笑川是新上任的副市长,刚好管着武装警察这一块儿,上次跟政府直属部门的见面会上他见过这副市长,可是没机会说上话,现在好了,他表现的时候到了,如果这个时候能够给姜副市长留下好印象,以后升迁那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情? 他立刻走上去喝止那拦住姜笑川的保安,怒骂道:“你知道自己拦的是谁吗?这是我们姜市长!” 姜笑川倒是愣了一下,他并不想让这周围的人都知道,可是他的声音实在太大了,幸好这周围都比较嘈杂,并没有多少人听到。 他记得眼前这警队的队长,“你是路演吧?” “姜市长能够记得我的名字,真是厉害。”他恭维了一句,不过也知道姜笑川这人喜欢能办事的,以前他在司法局那边任职的时候就是那脾气,路演打听得也很清楚,他立刻开始进入角色,汇报工作,“刚刚我们接到热心市民的举报,说这里有人跳楼,所以很快就赶过来了,不过具体的原因我们还不清楚,现在重要的是阻止上面那老人,保证他的生命安全……” 姜笑川知道,这路演虽然心术不是很正,可是办事能力是有的,上一世他也很器重这位,给了他升迁的机会,不过后来爆出这人与容氏勾结,贩卖毒品,最后被撤职查办。不过那都是以后的事情了,现在这路演还没变质,他听完他的汇报,点了点头,“你们快些上去吧,我只是跟着看,具体的要你们警队的专业人员负责。” “是!”路演大声答了一声,后面的警队成员们也知道这是副市长了,都猜到立功的机会到了,顿时精神抖擞起来。 那之前拦住姜笑川的保安已经有些懵了,后面一个保安头头捏着电话走过来,主动给他们带路,“抱歉啊,姜市长,他们没认得您,主要是出于保护现场的目的,害怕闲杂人等上去刺激那老人,我们会所真的不知道他到底为什么在上面。” 此地无银三百两。 姜笑川也不跟他说什么废话,只是点了点头,“容氏会所一向遵纪守法,是示范性单位。” 他的前任颁给容氏会所的牌子。 姜笑川只觉得讽刺,可是回头一向上一世的自己又何尝没干过这种荒唐事?一时又觉得自己可笑。 在那人的引路之下,他们很快到了副楼,那老汉就在十九层上的天台上,容氏会所一座主楼,两座副楼,主楼最高,足足九十多层,可是副楼只有三十多层,典型的现代建筑。 天台入口处,容氏会所的打手们似乎正在筹划着什么,看到保安队的头子带着条子上来了,一时也有些愣。 那头头很是懂行使了个眼色,挥手就让他们闪开,继续为姜笑川等人引路,就停在了入口。 几个会所的工作人员正在劝说那老汉,可是他没有任何反应,还是浑身紧绷地坐在那横杠外面,十分危险。 以前在电视上看到过不少闹着要跳楼的,情绪都十分激动,可是这老头子这么安静,反倒让姜笑川觉得有些不妙。 他站在一边,听路演他们商量怎么才能将这老汉劝回来。 警队带来了谈判专家,可是这看上去很知性的男人走过去说了大半天,只是听到老人喊:“还我儿子来!” 姜笑川一下就想到了之前下车的时候听到的消息,这个老人是要为自己的儿子讨公道?他记得上一世看到的汇报是容氏会所这边出了猝死事故,经过法医界定为突发性心脏病,说是不关容氏会所的事情,只是死者的老父一直闹。 他转身去找之前带他们来的那个保安队的头头,可是却看到他站在楼梯转角的地方打电话,他走近了两步,似乎听到他在喊“会长”,便猜他是在给容少白打电话。 那保安队的打完了,转身看到姜笑川真站在他背后的楼梯上,一时也有些心惊,便问道:“姜市长您有什么事情吗?” “那个老人的儿子,是不是死在了你们会所?”姜笑川直接就问了。 那保安队的头头立刻假笑,“您说笑了,他儿子就算死了也不是我们容氏会所的错,法医鉴定结果已经出来,我们本着息事宁人的原则,顺带照顾他是个孤寡老人,已经答应给他十万块钱的赔偿,可是他要扭着我们闹,现在还要上演跳楼秀,严重影响了我们容氏会所的生意,到时候他怕是才要吃不了兜着走呢!” 好一番强词夺理。 法医鉴定? 姜笑川还不知道里面的猫腻吗?只是他知道,这件事情现在还是容氏这边占着理,当务之急是先把天台上那老汉劝下来,也就不想追究太多。 他正想问那老头有没有什么亲厚的人,却听到背后一阵哗然,似乎是楼下传出了围观群众的惊声尖叫,他一回头,却看到那老人手扶着栏杆作势就要跳,那谈判专家吓得脸色惨白,连忙摇手:“你快别跳,我不说了就是,别激动,别激动,我们立刻就让容氏的老板来跟你谈!” 姜笑川顾不上许多,冲上了天台,连声附和道:“大爷您别想不开,事情是可以解决的,我是副市长姜笑川,您有什么问题可以跟我说,他们容氏这边已经通知了会长,马上就来,您千万别冲动!” 那老大爷看着姜笑川,满脸的皱纹看上去满布着岁月的沧桑,他似乎还记得姜笑川,“你……你是昨天那个……” “对,就是我,那天跟您一起的年青人去哪儿了?我怎么没看到?”姜笑川终于松了一口气,看样子事情还是有转机的。他现在要开始跟这位攀谈,转移他的注意力,那谈判专家看了姜笑川一眼,示意他继续。 “他啊,他是我儿子的朋友,昨天一起陪我去上访的,可是上面儿的人不理我啊,他们不听我的冤屈啊……一群狗官!市长,我知道你是个好人,还让政府那个人给我们端水来,你能不能叫小薛来?叫他来吧……”那老汉看着天,泪流了满面。 “我的儿啊……你死的好冤啊……” 姜笑川看着老人那绝望的表情,想起自己年迈的父亲,不知怎么心中抽痛得慌,强笑道:“别急别急,您说清楚,小薛是谁?我们怎么找他?” “他叫薛延,就在电视台实习,你叫他来,算我老汉求求你了,让他来……” 在电视台实习…… 叫做薛延…… 姜笑川一下愣住了,这个名字——他太熟悉了。 他一切一切的崩溃,就是从这个名字开始的。 他是个贪官,华信集团招标的事情是导火索,是他落马的开始,而华信集团招标的黑幕,就是薛延向上级部门举报的,不过那个时候的薛延不是在电视台工作,而是在省纪委。 他是后来才听说薛延的名字的,甚至在以前根本没见过这个人,落马被抓之后才知道举报调查他的人是薛延。不久之后就是政府向社会发布征召公告的时候,薛延——会在那个时候参加公务员统考吧? 原来,这里才是一切的开始。 他久久回不过神来。 背后传来皮鞋敲在大理石地板上的声音,听上去很是华贵和高傲。 “会长,姜市长在那儿呢。” 第八章:薛延 容少白来了。 姜笑川略皱了一下眉,继续对那老人说道:“你别激动,我这就叫人给你找薛延去。” 他给那谈判专家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别乱动,只需要先稳住这个老人就可以了。 姜笑川现在需要跟容少白把事情谈好,这种跟治安和黑道有关的事情,影响是极其恶劣的,尤其是当事人跟新闻工作者有牵扯,那就更麻烦了。 有时候,记者们的一张嘴胜过千军万马,舆论的力量是无法估量的,所以不管怎么说都要小心处理跟媒体有关的一切事情。 容少白穿着浅灰绿色的衬衫,扣子雪白,只是松松地系着中间两颗,下摆都被天台上吹来的风撩开,那领子的一角翻起来,抚触着容少白那俊削的轮廓。 对这次发生的事情,容少白似乎没有什么惊讶,他现在还捏着薄薄的手机,这是刚刚接到的电话。这些事情见得多了,根本就觉得不值得惊讶。这种事情每年都在发生,只是并非所有人每年都会知道。 看到姜笑川向他走来,分明还是一身休闲的服装,可是他却能够感受到他深藏的严肃。 他隐约觉得姜笑川的表情有些不大对劲,可是也不好乱猜,毕竟没有根据的乱猜是不符合他的原则的,因此容少白只是淡淡地喊了他一声:“姜市长。” “容会长。”姜笑川的话也是很简单,他回头看了看那老人,又看到路演他们已经派人给电视台那边打电话,放心了不少。 “容会长,这件事情,我们谈谈吧。” 容少白回头看了保安头子一眼,转回头凝视着姜笑川,本来是想笑的,可是他知道这个时候笑不合时宜,也就停住了,只不过表情也不严肃,只是带了些淡然:“这边请。” 姜笑川跟他走到楼梯角上,却不想走远了,站在一个他转眼就能看到天台情况的位置上,他终于开口了,表情冷硬得很:“这次的事情,容会长你如果不能解释清楚的话……” 来的路上会所里的负责人就给容少白打电话通告了所有的情况,他对事情的来龙去脉也很清楚,有的事情放在他们会所来说是很正常的事情,司空见惯,可是在别人的眼里就成了惊世骇俗。 他对姜笑川这种翻脸一般的冷硬并不放在心上,换了是任何一个刚刚上任的市长刚刚遇到这种问题都会发火的,更何况是在容氏会所出这种事情呢? 尽管上一届领导班子给容氏会所批了示范性企业的牌子,可是这内里是什么样子大家都清楚,现在容氏会所出了这种叉子,姜笑川是现在这表现也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这件事错不在我们,我们会所只是按照惯例办事,其实会所的事情姜市长您也知道那几分,很多时候我们都不敢解释清楚。”容少白回答得很直接,他食指上戴着银色的指环,捏着手机,看上去似乎很随意。 姜笑川现在看着容少白,脑子里想着的却是薛延。他终于知道问题是出在哪里了。他问容少白:“如果政府部门不介入这件事,或者说我让你处理掉这种事情,你会怎么办?” 容少白有些听不懂姜笑川的话了,他看到姜笑川的眼眸很深,就像是一口井。忽然之间觉得自己是挑错了合作对象,容少白笑道:“用我们的方式,自然是威胁外面那老头永远地闭嘴。” 很简单粗暴的方式。 姜笑川一下笑出来,竟然伸手去拍容少白的肩膀。 容少白被他拍了肩膀,竟然愣了一下神,他不喜欢别人的接触,这种感觉是非常危险的。他本来就是混黑道的,对身体接触的事情特别具有危机感,可是姜笑川是副市长,不是他那些黑道上的对手们。 容少白强忍住心头那一刻跳起来的异样的感觉,问道:“姜市长您笑什么?我们道上处理这种事情都是这么简单粗暴的。是您要问的,我只是回答。” 姜笑川收回了自己的手,苦笑了一声:“还好给我遇上了。” 问题就是出在这一次的事情上头。 薛延,这个人上辈子收集了他贪污腐败、与黑道勾结、同军区的人有非法往来等等事情的证据—— 没有想到这才是一切的起点。 如果这次的事情像是上辈子一样的发展的话,容少白最后处理整件事情的手法一定会是简单粗暴,到时候那老人的儿子死了,自己没有讨回公道还落得一身是伤,只有薛延,这个电视台的记者,如果是上一世,他是不是也受到了威胁呢?他可是干新闻工作的…… 无处伸冤的薛延,那个时候可能就已经是恨上了贪官和勾结,所以后来姜笑川的落马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没有想到,事情竟然是这样。 姜笑川收回自己纷繁的思绪,对容少白道:“这次的事情务必妥善处理,相信你们是示范单位,不会出什么纰漏。法医那边的鉴定,我建议再进行一次。容会长是聪明人,自然知道我是在说什么的。” 容少白知道自己当初到底是小看了姜笑川的。 他知道这次事件的影响太恶劣,如果处理不好,不仅是姜笑川声名扫地,就是容氏会所也难免惹人非议。 他思虑了一下,沉着地一点头,笑道:“这一次姜市长您放心,我会处理好的。” 这是在向姜笑川示好。 姜笑川一想起那块腕表就有些心烦,可是强压了下来,点了点头,就要再向天台上走去。 这个时候从楼梯走廊口奔进来一个提着摄像机的人,那盖子已经盖上了,倒是不怕他拍摄。 果然就是那天在花坛那里看到的那个年轻人,是跟那老人在一起的那个。 姜笑川念着人命要紧,知道这就是薛延了,上去就问道:“你是薛延?” 薛延倒是认出了他,那天在信访办门口的时候不知道那是新上任的副市长姜笑川,可是回去之后偶然翻到前几天的新闻,一看那名字才知道原来是个副市长。他现在看到姜笑川竟然主动走上来,还跟他说话,不由有些紧张,他只是个实习记者,还没采访过多少有头脸的大人物,不过他说话是很沉稳的,不算很浮躁。 “我就是薛延,请问我秋伯是在上面吗?” 直接切入正题,薛延也知道时间宝贵。 姜笑川直接引他上去,“就在上面,你那秋伯吵着要见你,你倒是来得快。” 薛延没有想到这副市长还挺平易近人,连忙答道:“我是本来就在这里跑新闻,可是没有想到,竟然会是秋伯。” 薛延的表情多了几分阴郁,在走上天台上的那一刻,他忽然回头看着姜笑川,问道:“你是个好官吗?” 那一刻,姜笑川只觉得脑袋里面有什么轰然炸开,他都不知道自己那一刻是不是还存在着什么理智,只觉得眼前的这张薛延的脸就变成了他死前看到的那一片天空,成了章青的眼神,成了连城的神态…… 你是个好官吗? 在他快死的时候,在他供出越青瓷之前,他也这样问过一个人——你是个好官吗? 记得那个时候,中纪委那个小伙子很大声很愤怒地告诉自己——当然是! 姜笑川忽然踉跄了一下,脸色发白,眼神有些迷惘。 他退了一步,却忽然被人扶住了。 容少白手扶着姜笑川,眼神却犀利地射向了薛延。 薛延表情莫测,他只是个长相很普通的青年,看上去甚至带着些刻板和教条,可是那一双眼睛,却似乎很坚定。 他看了脸色苍白的姜笑川一眼,又看了容少白一眼,转身向天台上秋伯那儿走去。 容少白还没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了,就感觉自己的手被人缓缓拨开了。 姜笑川咬着牙,倔强地用自己的力气站稳了,看向前面那薛延的背影。 他发现,自己无法问心无愧地回答这个青年——他是个好官。 他不是。 他现在还不是。 容少白在他耳边淡淡笑了一声:“当个好官就那么重要吗?” 姜笑川揉了揉自己的额头,终于恢复了冷静,他现在还属于重生回来不太冷静的时候,很容易受到前世最后那段记忆的影响。 薛延,为什么会这样问呢?他是以自己记者的敏锐发现了什么吧? 他终于知道自己落马不冤了,本来他就是个贪官,活该被枪决,只不过——只听过薛延的名字,重生回来才看到一手将自己送进去的人的样子,倒也真是讽刺。 不过听他这话,莫非在容少白以为自己是个好官吗? 姜笑川转头,看着满脸不在乎的容少白,默默地思考这个问题,唇角却慢慢地勾起来。 当个好官,的确不是那么重要的——重要的是,他不能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没有什么好顾忌的了,这一刻,他浑身都是勇气。 第九章:危机的酝酿 薛延一到,场上的情况就很快得到了控制。 在薛延的劝说下,老人终于离开了危险的地方,就像是电视里演的那样,一群警员蜂拥而上,都伸出手去将他拉住抱紧。 姜笑川站在一边,自始至终没有说话。 容少白站在一边看了会儿手机,思索着刚刚姜笑川的奇怪表现,看着那边已经将人救下来,大体知道这件事应该怎么解决了。 他对姜笑川道:“姜市长还真是很接地气,爱国爱民呢。” 姜笑川食指按住自己的眉心,然后顺着似乎很不经意地滑下来,眼神却还落在薛延的身上,似乎带着几分隐约的忌惮,那手指从高挺的鼻梁上轻轻掠过,点了一下,又重新落回来。 “容会长才是一等一地会了解自己的属下们的想法,不然怎么能够任由他们做那些事情呢?” 容少白听出他这话有些责难的意思,本来对着副市长,他应该要服软,可是他知道自己还不能,因为——成州的黑道,向来是要压过政府这边一头的。他浑然不惧,只是笑说道:“姜市长您放心,这件事情是我给您舔麻烦了,一定会给出一个解决的方法,毕竟新官上任,最重要的是政绩。” 这世道——黑白颠倒,清浊不分。 容少白把这些威胁的手段倒是玩儿得很高端。 姜笑川却不想吃他这一套,看着薛延扶着那老人被警察围着往楼梯这边走,自动地侧身一让。 薛延跟他对视了一眼,也分不清彼此的眼神里到底藏着的是什么,就已经擦肩而过。 重生,就是这样的一回事吗? 有机会注意到那些没有注意到,却对自己影响很大的人;有机会去看清对自己影响很大,想要看清楚却没来得及看清楚的人;有机会纠正错误,避免走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姜笑川是不可能跟容少白闹翻的,政府里高唱着和谐社会,做着的是官样文章,“官”字是上下两张口,虽然别人说的是欲壑难填,不过在官员们的饿理解之中也能够看作是上下一心——只不过这个“上下”指的意思可就是跟一般的上下不一样了。 放在姜笑川这里,其实就是姜笑川跟容少白之间的关系。既是相互对立,可是又不得不相互扶持。 和谐社会,如果容少白闹什么乱子,姜笑川这帽子迟早是会被戳掉的。 他考虑了许久,还是说道:“我相信容会长您是个明白事理的人,不需要我这种蠢笨的人来提点你什么,可是我还是希望您最近做事能够低调一些。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唯有养精蓄锐,或者说是韬光养晦,才能够让自己隐藏在幕后。” 不管这一番话容少白到底能够利用上多少,姜笑川已经能够把自己能够想到的都说了。 上辈子,青团和赤色的火拼就在这个时候,而容氏因为按捺不住加入进去,被姜笑川他们政府这边组织的扫黑行动打击,元气大伤。那个时候姜笑川跟容少白已经有了不少的合作,可是就算是这样姜笑川也是无法一手遮天将容氏所有的事情全部揽下来,最后容氏的人也折了许多进去。 这一世,如果容少白还是像上一世那样心高气傲,注定是难成大事的。 纪委的人也是深知为官之道的,他跟容少白不是不可以没有往来,只是要控制在一个合适的度内,要拿捏得清楚,不能越过了界。只要还在界内,大家都是默认不追究的。 容少白现在确信,这个姜笑川真的不好对付了。青团和赤色会火拼的消息现在还是机密,可是这个姜笑川却似乎是知道了什么,不然不会意有所指地说这番话,难道他们警察那边在青团和赤色的内线是知道了什么?这个消息现在还是高层机密,一般的内线是不可能知道的……除非…… 容少白心头一跳,回过神来看到姜笑川说完了话已经跟着警队那边的人走了,他追上去紧走两步,却扣上了自己衬衣上面的一颗扣子,变得正式一些。“姜市长,这一回真是谢谢您了。” 姜笑川心里说不出地膈应,他只是笑了笑:“没什么好谢的,人没出事就好。” 明显说的不是一件事。 不过容少白也不介意,姜笑川这才是聪明人的做法。 从容氏会所出来,姜笑川跟着警队的人上了车,已经有救护队的人员将老人拉上去检查,接着车子一路开过拥挤的人群,向着警局的方向去了。 走的时候姜笑川看到,容氏会所的人已经开始出来疏散群众了。毕竟不是什么好地方,闲杂人多了就容易出问题。 每个世界都有每个世界的规则,官场,黑帮,自然也是有自己的规则的,只不过每个世界都会存在叛徒。 薛延是跟姜笑川一车的,路演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还在通过对讲机问着那边的情况。 姜笑川身边就是薛延,他看了薛延一眼,明知故问道:“你是记者?” 薛延点头,看着姜笑川,却不多话。 姜笑川又问:“你本来就是跟踪此案进展的吧?” “怎么?姜市长觉得有什么问题吗?”薛延的的确确是跟进容氏会所人命官司一案的,容氏会所出这种大事,每次都是成功摆平,其实报道并不见得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可是这一次事件的受害者却是他的朋友,他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坐视不管的。 姜笑川觉得薛延对自己抱有敌意,可是他至今还不知道他这敌意是从哪里来的。 下了车,他们钻进了警局。 警察们知道了来的是姜副市长,都有些拘束起来,不管是心术正的,不正的都拿出了一份苦心工作的样子来。 薛延作为记者,很为路演等人所忌惮,不过请他做个笔录倒是必须的。 姜笑川不插手下级部门的办事,只是坐在外间。 其他的警员们都走得远远的,也知道是需要回避。 薛延刚刚坐到姜笑川的身边,看到这些人回避的情况,忍不住就嗤笑了一声:“姜市长好大的威风。” 现在那秋伯还在里面做笔录,他们也就是在外面等着而已。 现在姜笑川确定了,这人的确是对自己有敌意的。 “你这样说话,不怕我背后给你穿小鞋吗?”姜笑川怎么说也是副市长,虽然不管着文体宣传那一块,可政府里裙带关系这么严重,他给电视台那边打声招呼,这薛延也是吃不了兜着走的。 可惜薛延并不吃这一套,他看了姜笑川很久,似乎是在确认他这话的真假,良久,他端了一杯水,说道:“前几天,电视台的信箱里多了封举报信,我那段时间刚好负责信件的拆分。” 话说一半,剩下的一半却需要姜笑川去猜。 姜笑川终于知道那句话的含义了——薛延问他是不是一个好官。 “那上面写了关于我的一些事情吗?”姜笑川到现在为止,也不过就是收了容少白一块表而已,知道这件事的人真是少之又少,举报信会是什么人丢上去的呢? 薛延点点头,然后不说话了。 可是姜笑川却笑了,“我该感谢你,告诉我这么重要的一件事。” 那边秋伯已经出来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总算是拼凑了个七七八八。 原来秋伯的儿子在容氏会所工作,可是前几天去忽然之间死了,他在太平间见到自己的儿子,当时就崩溃了。事后去找容氏会所的人要说法,容氏会所却只是敷衍了事,后来秋伯扭着这事情不放,竟然狠心将自己的儿子送去尸检,这事情才闹大了的。只不过,尸检出来的结果却是突发性心脏病——秋伯觉得一定是容氏会所的人在做手脚,所以四处上诉,甚至闹到信访办,就是希望伸冤,为自己的儿子讨个说法。 这事情跟姜笑川之前的猜测差不多,只不过——其实这些事情找信访办几乎是不可能解决的,领域根本就是一个左一个右。 薛延站起来,对姜笑川说了最后一句话:“信的事情,还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姜笑川愣了,他低头思索薛延这话的意思,却越想越觉得有趣。 现在的年轻人,做事总是凭着一腔热血,竟然不计后果得紧。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举报信,这是看好姜笑川呢,还是打算以此威胁呢? 薛延带着秋伯要走,秋伯嘴唇哆嗦,一张脸早已经是惨白,他走过来,看到了姜笑川,立刻就颤颤巍巍地过来,一手抓住姜笑川的手,老泪纵横。 姜笑川几乎以为他要说出什么话来的时候,秋伯却忽然之间笑一下,脸上又是泪又是笑,顿时让人觉得凄惶。 薛延扶着秋伯走了,姜笑川看着那两人的背影,忽然之间觉得自己的眼睛疼起来。 好官是什么? 贪官是什么? 原本姜笑川觉得自己很清楚,可是现在反而觉得模糊了。 有人递举报信给电视台,这是有人已经盯上他了,可是薛延没有说信上的内容到底是什么,姜笑川也无从判断到底是他还是容少白那边出了错。 警察局这边的事情忙完,姜笑川打了个的回家,让车停在市政大院的门口,刚刚下车就看到了军区大院那边,一辆黑色的轿车停下来,越青瓷从里面钻出来,也看到了姜笑川。 成州的两个大院是很特殊的,市政大院和军区大院几乎是门对门地,抬头不见低头见。 姜笑川有预感,这将来的事情,怕又是要麻烦许多了。 他现在需要知道的是,到底谁递了那封举报信? 或者说,到底是谁在背后给他放冷箭? 他没理越青瓷那打量的目光,进了大院。 刚刚回到家,一打开电视,就看到电视画面上,副市长张久宇迎接来成州的外商的场面——里森集团,终于来了。 这是他将来的机会。 第十章:事件后续 现在全国的政治基调都是经济打头,似乎只要政府搞好了经济,政绩就会跟着上去。 姜笑川知道经济的重要,可是在片面强调经济发展速度的时候整个社会会出现一些问题,比如治安事件越来越多。 周一,又是上班日。 上周日分属于副市长的新房已经落实了下来,他找了人就自己和父亲的家搬到了那独栋的小楼之中,暂时告别了那个略显得逼仄的房子。 市政大楼的装修是很好的,毕竟是一个城市的脸面,外面的绿化也是一等一。 昨天晚上接到秘书的电话,市长和市委书记联合发话,要周一大部分市政干部都到成州商务酒店去迎接外国投资考察团,姜笑川名列其中。 其实在市长他们看来,他不过就是去凑数的,跟着去,显得成州对这些外资企业的重视,毕竟经济是大头,他们肯定是重视经济得多,这些跨国集团只要有几家能够同时在成州投资,那么成州今年的经济增长指数肯定也会名列前茅,在全国都排的上号了。说到底,还是为了那些指标。 经过信访办的时候,姜笑川听下来看了一眼,那信箱了塞了无数的信件,不过他也知道,这些信件最后大多是被丢在信访办主任的秘书的桌上,躺不了一会儿就会被清扫走,没有人会看的。都是白写…… 他想起了薛延说的那封举报信。 到底是谁要举报他? 他现在考虑着那块表的事情,也许再等一周就能够解决了。如果薛延的的确确是他上辈子记忆里的那个薛延的话,他一定会选择退出电视台,参加几天之后的国考,最后进入市纪委。他感觉得到薛延不怎么喜欢他,可是姜笑川能够看得到这个人身上的正义感,他也许能够帮助他。 到时候自己那封自检信,也许就能够完美解决了。 更何况,连城快来了。 最近政府各个部门都开始流传出这样那样的小道消息,账目有问题的部门赶紧开始核对账目,有生活作风问题的赶紧停火,更不见有什么权钱交易,一切看上去都是这样清正廉洁。 不过姜笑川却是在冷笑,中纪委那边这些消息几乎都是绝密的,看市政府里这些赶快掩饰的行为就知道一定是有风声透出来了,看样子中纪委跟他想象中的一样,也不是完全干净的。 他出了电梯,向自己的办公室走去,路上看到信访办主任谭锡抽着烟从走廊上过来,见到他,谭锡满面的愁容立刻变成带些谄媚的笑意:“姜市长早上好。” “谭主任您来得很早啊。”姜笑川看他那深藏着的忧虑就知道谭锡一定是有什么难于启齿的问题,不过他不会主动去问——那是惹麻烦上身。谁都知道市长付鹏很看不惯谭锡,这其中到底有什么渊源姜笑川不清楚,只需要知道事实就好了。信访办主任这种工作根本就是吃力不讨好,一向是讨厌谁就让谁去干,谭锡坐在这个位置上只怕心里不是那么好受的。 信访办干事,要怎么干?接受老百姓的伸冤诉求,势必得罪无数的政府官员,就算是政绩好也没有升迁的机会;不接受老百姓的伸冤上访,一事无成,也许在上级的眼中没有处理信访事件已经是很好的政绩,可是表面上这些都是不作数的,大家只会暗地里觉得你懂行,会办事,却不会为你的升迁出力——更何况谭锡跟付鹏市长的不合大家都知道。 不过谭锡看姜笑川没有询问他的意思,那心也是上下晃悠着的,他犹豫了很久,看姜笑川准备推门进办公室,连忙喊住他:“姜市长,您不会怪我吧?” 姜笑川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前几天秋伯上访被拒,这才闹出了跳楼事件,市电视台报道此事之后,引发了公众热议,不过姜笑川在这次的事件中却赢得了好口碑——薛延的笔杆子功夫自然是不错的。 舆论的魅力就在于能够凭借文字和图像将一个人的黑白遮掩,描绘出自己想要,公众需要的颜色。 谭锡以为姜笑川会责怪他,这其实只是他过于忧虑了。姜笑川的心机虽然不浅,可还没到指着一个人的过错就把人掐到死的地步。也许整个市政的人都等着看谭锡的笑话,他也很是艰难。 姜笑川的信条是凡事给人留点余地,也就给自己留了余地,就像是说话不能说死一样,做事也不能做绝——尤其是在这种情况下。 他安慰性地朝谭锡一笑,解释道:“谭主任您不用担心,这次的事情不是信访办的过错,我也管不到您那里去。光应付媒体,您的压力就够大了,更何况最近中央有人下来视察,我想这才是最重要的。其实中纪委没有什么事情搞不定。谭主任您只管放宽心,这事儿过去了就好,不要再想了。” 他这话其中有几句逻辑不通,尤其是在提到中纪委的时候,谭锡眼皮子一抖,瞥了姜笑川一眼,随手将烟头掐灭在一边放在垃圾桶上的烟灰缸里。 姜笑川眉头一皱,却没有说什么。 谭锡叹了口气,“谢谢姜市长了,我要下去忙了。” 什么忙不忙的?只不过是挂在嘴上说说而已。 姜笑川有预感,谭锡的这顶乌纱帽,也许是保不住了。 据说容少白那边也是焦头烂额,现在正在找合适的替罪羊,而且正在买通关系,给电视台施压,不过电视台有个倔得很的薛延,只怕是不会让他如愿。 谭锡弓着背走了,看上去有些凄凉。 在这个无情的大楼里,充斥着权力之间的倾轧斗争,不曾停歇。一个人失败了,倒下了,还有许多个人来顶替他的位置,然后继续着成功,或者是失败的表演。不管演员换了多少拨,这之间的戏码却依旧如此老套俗气,可是却能够让普通人迷恋。 再黑暗,只要有一点点欲望的光芒,就能够让人陶醉和迷失了。 姜笑川推门进去了,秘书张小莉还坐在电脑前,她一向是来得比较早的,估计是因为姜笑川新官上任来挣表现。 看到他来,张小莉回头给他打了声招呼,姜笑川点了点头,正待进自己的办公室,却想到门外垃圾桶里的烟灰缸,于是对张小莉说道:“门外垃圾桶上那个烟灰缸,把它倒干净吧。” 张小莉愣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姜笑川终于想不起还有什么事情要做,他来到自己的办公桌前,看着桌上放得整整齐齐的文件,对于张小莉的办事能力还是认可的。不过……张小莉和副市长周前之间的关系…… 姜笑川拿着那用了多年的老旧钢笔,在手指间转了转,然后拔了笔帽,看着那微微卷曲的笔尖,暗自思索着应该怎么处理张小莉的问题。自己身边的秘书有问题,可不是什么好解决的事情。 周前也是副市长,不过手下都是捞油水的部门,都跟财政有关,张久宇管着的是市政经济,主要是外商投资一块儿,周前管的那就是类似于家务的“市财政”,这中间的油水太足,上下齐心一起捞钱,那手段有时候连姜笑川这种曾经经历过的局内人都有些看不下去。 前几年,大江的上游说要修水坝建水库,移民的安置是大问题,可是方案都出来很久了,但钱款的问题迟迟得不到落实,就算是有财政权力的市委书记也对此毫无办法,前任的事情一直放到现在,一直没什么动静。 原先风风火火组织了听证会,现在却成了一句空话。 姜笑川处理完手上的文件,做了一些批复,看着那些满纸的空话,忽然之间就有一种无力的感觉。到底一个人需要强到什么地步才能够抗衡环境的压力? 大环境就是这样,不贪污不腐败都会成为异类。 张小莉敲门进来,放下一份文件,说道:“这是刚刚下面递上来的查案报告,警局说这些问题最近闹得很严重,您说过要亲自过目,所以就给您送上来了。” 姜笑川让她放下了文件,然后拿起来看。 张小莉继续道:“早上十点,您还有成州商务酒店的事务,您什么时候出发好呢?” “掐着时间去就好了。”姜笑川不必去得太早,他毕竟不是管着财政经济方面的官员,去早了反而让人觉得奇怪。 张小莉会按照姜笑川的行程去安排司机的问题,协调一下时间。 他看着张小莉出去了,才拿起那份文件好好的看。 容少白这次……算是没有用那种极端的方式吗? 容氏会所一名服务员承认,曾经言语羞辱秋伯的儿子,并且对其进行毒打,但是没有想到秋伯的儿子有心脏病,他们一看到人倒下了就跑了,事发现场又没有监控录像,他们以为能够逃脱制裁,所以迟迟没有现身,也没有说实话,直到现在才出现——这些都是文件上录下的口供。 姜笑川一看就知道这是不怎么可能的,容氏会所到处都有监控摄像头,没有安装摄像头的地方实在是少之又少,除非是在套房内,或者是在某些机密的地方,可是事发地点据说就在楼梯的转角——这些都是不合理的地方,可是姜笑川知道,这份证供既然已经呈了上来,容少白必定是有让自己完全挑不出差错的本事。 摄像头可以拆掉,甚至能够窜改自己会所里的记录数据。就算是拆不掉,也能说摄像头是那天坏了…… 容少白真是找了个很好的替死鬼。 姜笑川猜自己是不会知道这件事情的内情了,容少白的会所里到底进行着怎样的交易,闹出了人命官司还能如此有恃无恐又是因为什么?一个省会城市的黑道,背后必然有着支撑——到底,容少白的背后是什么人呢? 姜笑川摇了摇头,不再多想。 他的笔尖落到那签字栏上,顿了很久,终于还是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别人不知道这件事情的真相,也许薛延是了解一些的。他知道自己签下了这字,就等同于和薛延结仇,可是有的事情并非姜笑川能够做主的。 容少白的手段太高,或者后台太大,他根本不可能对容少白做什么。 这些黑道人士丧心病狂的程度,姜笑川是知道的。 中央纪委的人下来查,都会遭到暗杀,甚至有过看似意外的炸弹袭击,章青就是一个例子——章青未必不后悔将自己的家人卷入纪委的风云之中,中纪委真正干得好的,都是单身汉,有家室的人一般都离纪委这个地方远远的,生怕自己的家人受到威胁。 姜笑川可以不怕死,可是他害怕姜恩成受到伤害。 他的父亲,活不了多久了,他只希望他能够安享晚年,也许自己在他离开之前能够找个好女人结个婚…… 不知不觉又想得远了,他看着文件上自己的字迹,已经不带着之前的生涩,看上去很有一种老练和圆滑。 字如其人,他看着那字,忽然就觉得刺眼,拉过一份文件盖住自己的签名,姜笑川看着时间出了门。 走廊上的垃圾桶上,那烟灰缸已经干干净净了。 姜笑川笑了一下,然后走向电梯。 烟灰缸在他的办公室前面,难免就会让人误会他有抽烟这种习惯,更何况那烟——姜笑川可不是能够抽得起的。 上了车,去到成州商务酒店的时候人已经来了一半,大多数都坐在厅里闲聊。 成州本地的国企也有些老板到了,正在跟市上的领导们攀谈,国企内也是有党编制的,里面也不乏党的高级干部,谈事倒是很简单的。 姜笑川还没走过去,就被一名看上去很和善的三十来岁的男人招呼住了。这人看上去成熟沉稳,举手投足之间斗透出良好的教养,在商人中,戴金丝眼镜的毕竟是少数。他一下就想起这事谁了,容原重工这家国企的老总戴旭,也是党里的干部。 “戴老板,来得真早。” “外企来了,我这个国企的,自然也是要来看看的。” 戴旭手指按住自己的金丝眼镜,笑了一下,可是话里的意思可就不怎么和善了。 第十一章:机会 戴旭是国企的老总,也是国企里面的党委书记,可是现在外企来了,国企面临的竞争压力也就大了。 现在全国都在搞招商引资,大体的方针是扶持国企,引进外资,刺激国企,利用外国的资金技术来达到发展的目的——不过,问题就在这里了,现在的中国,国企内部问题非常严重,不思进取,技术滞后,不会先进的管理技术,任人唯亲,贪污腐败,外企一旦被引入,那么国企面临的压力是相当大的。 也许是改组,也许是倒闭破产,最起码也会来个全线的整改。 戴旭的压力,可想而知。 只不过姜笑川在经济这方面是真的说不上话,也只能安慰地向他笑笑,推说那边有人找他,很快就离开了。 这次招商引资,跟本就是一趟浑水。 姜笑川上辈子经历过这件事,也能够大体把握整个欢迎会的节奏,他只是来凑个数儿,装作很是正式的样子就可以了。 因此,姜笑川只是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坐在一边,看着这边觥筹交错的场景。 老外们不会喝二锅头,酒店里给上的都是红酒,而且一看就是那种特别高端的,姜笑川向来不爱喝酒,每个人上来敬酒他都只是轻轻地抿上一小口,以示礼貌。对方一般在喝过之后会问他的名姓,他才会自报家门,说自己是副市长姜笑川,这些外企的都会表示恭维,可是说不到几句话就走了。 毕竟,姜笑川没办法为他们争取到更好的优惠政策。 成州是全亚洲发展潜力相当好的一个城市,这些外企在这里发展,肯定是好处很多,不过外企与外企之间的竞争也很大,很多优惠政策并非每个外企都有,市财政要能够平衡得起收支才敢给予优惠政策。 这次的招商引资是由市长付鹏全权负责,副市长钱启明和周前在旁协作,连市委书记李达开都到场了,可见整个市里对这件事情是有多重视。 里森集团现在在整个会场里似乎都遭受冷遇,因为他们答应投资的条件相当苛刻,对环境的要求很高,而市长付鹏和市委书记李达开对这个集团似乎都不怎么看好。 里森集团中国区负责人乔森是专程来谈判的,可是事情跟他们想象的似乎完全不一样。没有人跟他们说谈判的事情,几个高级领导都坐在一起,跟某个开出了优厚条件的外国公司谈在了一起。 乔森觉得非常愤怒,中国的官员比他想象之中的还要糟糕。他带着自己的谈判团队坐到了姜笑川那边的桌子上。 姜笑川跟另一位党外副市长秦宇坐在一起,秦宇不是党内的人员,这是出于国内抗战时期的三三制原则留下来的传统,在政府部门保有一定比例的党外人士任职,九位市长里有三位都是党外人士。秦宇就是无党派人士,手里管着的是妇联残联这些不入流的部门——党外人士,一般都干这些无关痛痒的事情。 不过秦宇显然也知道这是什么原因,一点也不怨恨,甚至根本没有想过要加入什么党派之类的。他在整个市政府里都显得有点超然,很多斗争都涉及到党派以及党内部的斗争,可是这些都跟秦宇这个无党派人士无关,他手下的部门跟其他几个副市长也没有什么利益冲突,所以秦宇是整个市政府里公认的老好人。 他现在就跟姜笑川坐在一起,隔壁桌就是备受冷落的里森集团。 秦宇端着酒,在姜笑川的面前晃了一下,眼神一飞,示意姜笑川看旁边的那一桌,然后小声道:“那个就是里森集团了,他们不懂咱们中国官场上的规矩,所以只能坐在那里了。” 中国官场上的规矩是什么?无非是送礼拉关系。 长期在中国的外企办事人员都懂这行,虽然看不惯,可是入乡随俗总是会的。 相比那些灵活的外企,里森集团的手腕明显不是太灵活。 姜笑川一听,只是抿唇一笑,跟秦宇碰了一下杯,他知道秦宇也是被拉来凑数的,也不介意,只是说道:“外企招商引资这事儿,还是得看实力。” 秦宇一听就摇头,对于姜笑川这种局内人来说,他是个真正的局外人,所以自认为看得很清楚。“你懂什么呀,那些正在聊的,都是市长的心头好,市长和书记挺看好他们的。” 其实姜笑川不是不明白,他这是装装傻而已。 他是党内人员,说话不敢那么大胆,其实就是党外人员,也不敢怎样说党的坏话,毕竟现在这个中国是谁的天下大家都明白。 其实政治这玩意儿,根本不存在民主。 “前些天容氏会所的事情闹得挺大的,你怎么想的?”秦宇又问道。 姜笑川忽然觉得对方是在刺探什么,他警觉了起来,一眼扫到那刚刚走进来的一堆记者,说道:“公事公办,上面怎么指示,咱们就怎么办。” 他说完了,就不再说话了。 秦宇以为他还要说什么,等了很久,可是没有结果,于是有些尴尬,他看姜笑川那波澜不惊的表情,似乎也看不出什么来,这人也太无趣了。 姜笑川现在相信,容氏会所一案必定有什么内情,只不过他似乎还没什么办法得知。 秦宇不说话了,姜笑川也想就这样敷衍过去,于是也保持了沉默。 姜笑川看着那边扛着摄像机,拿着话筒录音笔的记者,忽然之间就从里面找出了一张略显得熟悉的面容——薛延。 他现在还在电视台工作,还没有辞职。 他看到了薛延,薛延却没有看到他。 秦宇在他这桌做了一会儿就走了。 里森集团中国区总干事乔森,看到姜笑川这边竟然被放单,好奇地看了他几眼,然后坐过来,用那稍显蹩脚的汉语打了声招呼:“姜市长,你好。” 姜笑川认得乔森,可乔森大约是第一次见到他,看起来还生疏得很。他知道,这个世界上几乎是找不出跟自己同样重生回来的人,也不在意,明知故问道:“里森集团在全球的影响力都非常巨大,想必这次一定是胜券在握了吧?” 乔森很明显不怎么明白中国人话里的弯弯绕,闻言喝了口闷酒:“恐怕只能暂缓在成州的投资计划了。” 姜笑川开着金手指回来,对后面的发展清楚得很。他举起了酒杯,跟乔森碰了一下:“中国有句古话不知乔森先生您有没有听说过,叫做——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又有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很多事情看似是绝境,可是到了时候自然有解决的方法,不必太过灰心丧气,转机总是能够很快就到来。” 市长他们看中的那家叫做福义的外企,其实已经相当于半个空壳子了,到时候骗了市财政的优惠政策和补助金,立刻就跑了,怎么也找不到人——这就是姜笑川的机会。 他也许不是政治这条道路上最聪明和懂得变通的人,可是他是一个很懂得制造机会以及利用机会的人。 那乔森似乎不懂那两句诗的意思,不过猜姜笑川大约没说什么过分的话,反而应该是好话,他于是抛下今天的不友好,朝姜笑川笑了一下:“副市长倒是个好人。” 好人? 姜笑川心说他想多了,他从来不比别人高尚——他做这一切都是有目的的。 上一世是误打误撞,成了事儿,这一世却是真真实实地带着目的。 他又跟乔森聊了一会儿,互相了解了一下情况,最后在离开桌子之前,姜笑川安慰他事情总会有结果的。 欢迎会于是结束,他们一起赶往楼上的会议室进行谈判。 市委常委那边来了三个人,都是熟脸,市政这边的人他大概都是认识的。姜笑川也坐在会议室里,里森集团的人一听要开始拿方案出来讨论了,立刻变得兴奋紧张起来,反观福义集团,却是无比轻松镇定,甚至连备案都没拿出来一个。 这之间的差距是如此巨大,只可惜市政市委两边的人都选择性地无视了这些。 福义集团开出的条件相当好,比如带动多少人就业致富,拉动经济增长多少个百分点什么的,条件一说出来,整个市委市政的人几乎都要举双手赞成了。 姜笑川看得无聊,这一场谈判里,里森集团已经是必输无疑。 他悄悄站起身来,去了洗手间。 他捧了水洗洗手,抬起头就看到薛延放下手里的东西就站在了他身边,也在低头洗手。 薛延没抬头,只是嘴唇动着,说道:“我查到容氏会所一案的一些事情了,姜市长感兴趣吗?” 感兴趣? 他当然是感兴趣的——只要是薛延说出来的话,他都感兴趣。 只不过他聪明地没有任何表示,只是继续洗手。 他这个反应显然在薛延的意料之中,薛延道:“姜市长公开的市长热线是通的吧?” 姜笑川点点头,那是亲民工程搞出来的东西。 于是薛延也点头,却是面无表情,他走到烘干机那里将手放在吹风口下面,终于说出了今天他最想说的一句话:“一周之后的公务员考试,我会去。” “我不会给你开后门的。”姜笑川很直接地说,他故意曲解了薛延的意思。 薛延,就是奔着纪检去的。 纪检是市委那边的权力范围,其实姜笑川只是市政的人,现在只是常委备选,要出力也没办法。 薛延先出去了,姜笑川在洗手间待了一会儿才走出去,悄无声息地回到会场。 乔森的脸色已经黑得能够拧出水来了,他愤怒地直接收了文件就走出了会议室,不顾满室的愕然和皱眉。 第十二章:迷局 里森集团的离开,其实是整个成州市委市政府乃至整个省委省政府班子的矛盾暴露出来的开始。 里森集团只是一个导火索,可就是这小小的一根导火索,却引燃了整个局势的大变化。 这是一个大危机——可是危险与机遇并存。 是危险,还是机遇? 如何从危机之中获益,这才是姜笑川思考的核心问题。 他从台球桌上直起身子,看着那落下去的最后一个球,整盘结束了。 拿出手机一看时间,差不多也快到了。 将球杆递给侍者,他拿起一边的毛巾擦手,一边擦一边走向外面的休息茶座。 这里只是市上一个比较普通的台球室,不过服务比较高端,所以稍微有点收入的人都喜欢这里。 姜笑川不喜欢这里,可是他今天必须来这儿。 从那天招商引资里森集团愤怒离开到现在,过了接近一个星期。昨天一直在私下调查容氏会所人命案的市电视台记者薛延告诉他今天到这里来等他——薛延大约是想要说些什么了。 跟薛延接触的感觉,在姜笑川看来就像是跟地下党接头一样,这种感觉不像是跟容少白之间的那种。容少白是笑里藏刀,肚子里的心思比谁都多,别人能够知道他在想一些事情,他也会明确地表现出他是在想一些东西,可是他不会让你知道他在想什么。薛延不一样,你几乎能够一眼看出他的想法——甚至不用看,他会明明白白一字一句地告诉你。 容少白是老谋深算的黑帮商人,而薛延是不隐藏心机光明磊落的记者——或者说,耙粪者。 美国当年的政治很黑暗,揭露黑暗的记者们被包括时任总统在内的政客斥为“耙粪者”,可见这种记者是多让他们痛恨了。 不过,姜笑川收到消息,薛延现在已经被纪委那边的人预录了。 以后茓延的工作地点就是在市委大楼了。 坐了大概十来分钟,就看到薛延背着黑色的背包走过来了。 姜笑川端起桌前的素茶朝他虚敬了一下,“恭喜了。” 薛延随意将宝放下来,笑了一下:“这对姜市长来说可能不是什么好事。恭喜我,您不觉得膈应吗?” “恐怕不是姜某人觉得膈应,而是薛延先生你,觉得被我这样的人恭喜很膈应吧?”姜笑川发现自己的忍耐力真是越来越好了,面对着薛延这样带着嘲讽的表情和眼神,竟然也能够镇定自若地调侃。 “……” 薛延沉默了半晌,端起姜笑川为他点的那杯素茶,看了许久,不知是不是在猜测姜笑川这是否是故意的。素茶,一般是最便宜的茶。 他喝了一口,然后道:“其实你的那点问题跟那些人比起来已经算是很好的。” 这算是什么?一群罪犯中间罪行比较轻的? 可不还是罪犯吗? 薛延都觉得自己这论调有点奇怪,他转了转普通的玻璃茶杯,又似乎后悔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于是补充道:“不过你似乎也不是什么好人。” “我不是好人。” 姜笑川也承认这点,他知道自己做过什么样子的错事,不管这一世是不是能够洗白,脱离旧事的桎梏,他的心里会蒙着那些阴影。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洗清,他自己也不知道。 “我查到了一些很骇人听闻的事情。”薛延双手交握放在腿上,表情镇定地说了这一句。 用如此镇定的表情,说一件“骇人听闻”的事情——姜笑川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有些有趣,“那么你愿意说吗?” “说我知道的一半吧。”作为新闻工作者,薛延的用词都很精准。说他知道的一半,那就只是陈述事实,至于是不是带着薛延的主观判断,就要靠姜笑川自己来分辨了。 “秋伯的儿子秋毅,在两周前被发现死在楼梯转角,还没有任何的监控录像。这件事我什么也查不到,我只查到了他被毒打的原因。”薛延说话的重音是落在“只查到”上的,这显得有些奇怪。“那天,容氏会所聚集了几个高级官员和民间智囊人士,还有一些商人,当然也包括了容氏的老板容少白,还有一些看着像是军人,他们在一个套间里谈事情。秋毅去敲了门,然后遭到一顿毒打。” 姜笑川在听到后面那句的时候眉头已经不可抑制地深深拧起来,政府高官,军人,商人,还来个黑帮?密谈?这到底是要谈什么? 秋毅如果真的只是敲门的话,为什么会遭到毒打?看样子,薛延还真的是说一半留一半啊。他也不问,只是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让薛延继续说下去。 薛延想了想,紧盯着姜笑川的脸,然后说:“高官很多都是熟脸,甚至还有一个你很熟悉的人。” 高官里,还是他很熟悉的? 姜笑川摇头:“我对官场里每个人都谈不上熟悉。” “那就说是熟识吧。”这个词也许还要精准一些。薛延立刻换了这句上去,可是眼光自始至终没有从姜笑川的脸上移开过。 姜笑川觉得薛延的眼神太逼人,可是他不能怯场。绷着脸想了许久,他自己为官也算是很多年了,熟识的人不算少。薛延说的这个“熟识”还真的不好定义——不过薛延之前还说了一个“熟悉”。 既熟识,还熟悉,还是高官。 能够进出容氏会所的人,还有容少白一起,那么也就是说是跟容少白差不多身份的人,或者说这个人的身份比容少白还要高——这样的人,姜笑川的身边还真找不出几个。更重要的是,薛延知道他跟这神秘的某个人熟悉熟识,那么这个人的身份几乎是呼之欲出! 姜笑川忽然觉得自己掉进了一个彻头彻尾的阴谋之中。他上辈子以为自己看透了官场,直到死还觉得官场也就是那尔虞我诈的事情,可是从来不曾想过,会如此处心积虑,或者说——深谋远虑。 不过还有军方的话,会跟越青瓷有关吗? 薛延的消息实在是太让人震撼,换做是别人听了薛延的消息也许只是会惊讶,可偏偏,听到的人是姜笑川。 薛延看他那波澜不惊的表情,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可是能知道他内心一定不平静。能够借助各种力量爬到现在这个位置上来的人,根本不可能是什么庸才。就是钱启明之流,其实也是有那么几分头脑的,贪那么多还要不被人发现,也是一门技术活儿。 “想必姜副市长心中已经有了人选,我这里有我近期查到的一些资料,我想你会有兴趣的。”薛延从包里拿出了一本看上去很新的笔记本,递给他,“我希望姜副市长您,能够在这里看完。” 手写的调查笔记,字迹很连贯,这是手抄本,不是记录的原件。 姜笑川知道,这是因为薛延只答应或者说只打算给自己看一半,而且也许没有告诉自己的一半是他的保命符——做纪检工作,可是很危险的。 他一行字一行字地看下去,看得很仔细,不想放过任何的蛛丝马迹。这些都是警方递上来的资料里没有的,薛延能够查到也算是很厉害了。 他内心之中早已是惊涛骇浪,可是表情依旧是风平浪静。 最后一行字,也从他的视野里消失,笔记本被合上了。 姜笑川双手十指交叉,两只手肘搁在膝盖上,弓着背,保持这个姿势很久,才仰过身去靠在沙发上,笑说:“你很厉害。” “你不过你们这些当官的厉害,连这些东西都敢碰。”薛延收回笔记本,放回自己的背包。 姜笑川已经大概了解了事情的原委了,只不过——实在有些不敢相信,一切都还需要验证。接下来的一个月才是艰难的一个月。 他目前遇到的这些困难都不算是什么的。 黄和赌的罪行一般来说是比较轻的,就是涉黑,有时候也是睁只眼闭只眼能够混过去的,对于罪犯们来说,最难洗清的罪孽是涉毒——当涉毒,再加上贩卖军械,贪污军款……一些事情就不是他刚刚所想的那么简单了。 姜笑川这才觉得自己上辈子,如果作为一个清官结束,太虚伪;如果是作为一个贪官结束,太窝囊。 别人贪几千万上亿元,自己贪了个六百万,之前只是帮人办事儿,相互之间的权力交换对接,其实倒没怎么涉及金钱。 贪,什么才叫做贪呢? 姜笑川想起来觉得好笑,不知足才是贪的起源吧?人的劣根性。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告别了薛延,这个对他来说意味着危险的准纪委,心中郁烦之下随处乱走,竟然又到了射击馆。 刷卡进去,登了记,拿了枪,熟练地上膛,瞄准。 迷惑开始渐渐地清晰,他渐渐地发觉前世其实不是那么重要了。 越青瓷当初不过是简简单单的一句:从来没有,只有利用。 “砰——” 枪声几乎快撕裂他的耳膜,十环。 他的手摸着枪管,还在发烫。 每个男人骨子里斗热爱着暴力的武器,尽管他是拿着笔杆子进的政府,也不代表他不爱了。 越青瓷说,看不惯他折磨这好枪。 他忽然之间放缓了动作,也对,姜恩成也这样说。 他们这些当兵的,都把枪当自己老婆了。 姜笑川为自己这神奇的联想弯了一下唇角。 侧面二楼的楼梯上,越青瓷穿着一身修身的小西服,靠在栏杆上,手指间夹着半只没燃完的香烟,任由烟灰坠地,散落。 不符合军队规制的刘海落下来,遮住他晦暗的眼神。 他抬起那修长的手指,按住了自己的眉心,闭了闭眼,无声地转身离开。 背后的室内靶场上,又是一声剧烈的枪响。 十环,命中。 第十三章:教官 姜笑川给姜恩成买了些补品,估摸着他喜欢一些老旧的东西,也去古玩市场淘了些,不过他没什么眼光,买回来给姜恩成一看,果然大半都是假的。 姜恩成以前是旧时代当铺里的伙计,对认东西很在行。 他指着那一枚铜钱对姜笑川说道:“这个,真的。不过不值钱。” 姜笑川接过来一看,耸了耸肩,难得地轻松,“我只是买着玩,你看着高兴就好。” “瞎闹,下次你要买就给我买些真的回来让我把玩着,买这些净是浪费钱。”姜恩成很有气势地拍了拍桌子,满桌的古董都跳了跳。 姜笑川连忙伸手去扶桌上伪造的琉璃瓶子,“爸你别激动。我真的没花多少钱,这些都是打包回来的。” “好啦好啦,再少的钱也不能这样。”姜恩成拿起那铜钱放在掌心,粗糙的大手细细摩挲着,“你快去睡吧,明天还要工作呢。” 姜笑川不肯走,“我收拾了再走吧。” “你去吧,我还想看会儿呢。”姜恩成推他走,然后自己坐在沙发上,仔细地看着那些东西。 姜笑川站了一会儿,看着姜恩成那痴迷其中的样子,又觉得心酸了。 “那我先走了。” “去吧,好好睡。” 姜笑川回身,上楼走回自己的房间,新的小楼看上去终于算得上是很好豪华了,地上铺着地毯,不过很是普通。 过转角之前他转头看着楼下,客厅里的光有些暗,他怕姜恩成看不清楚,将灯按亮了,然后才进了自己的房间。 他将那封没写完的自检信拿出来,抽出脱了点漆的旧钢笔,按开了台灯,慢慢地写下去。 一笔一划,极其认真,尽管记忆里已经过去了很久,可是现在回忆起来竟然也是历历在目的。 他当初对着党旗宣誓,站在国旗下面,那热血的眼神…… 只可惜,快被现实磨没了。 他觉得自己像是个勇士,竟然像个疯子一样准备走回头路。 他写好了,折起来放进信封里,看了许久,就在灯下,那光落在他的脸侧,一片浓重的阴影。 关灯,躺下睡觉。 第二天一早起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床头柜上多了一条手链。 只是很简单的一条粗红绳穿的一枚铜钱,那是昨晚姜恩成一直看着的那枚铜钱。 他拿起来戴到自己的右手上,然后出去准备了早饭再出门。 姜恩成吃早饭一向很迟,在越南那边的时候养成了习惯,吃早了反而会出问题。 早上出门,刚刚过了市政大院,就看到了越青瓷的车。 挂着军方牌照的车子停在姜笑川的身边,车窗摇下,露出越青瓷俊秀的脸:“姜副市长,载你一程吗?” 姜笑川摇了摇头,“越少校的好意姜某心领了,不耽误少校的行程了,慢走。” 谢绝得干净利落,一点也不拖泥带水。 越青瓷笑了笑,食指一点自己的太阳穴上方,然后向上滑过一个弧度,就像是敬礼一样。“那么,待会儿见,姜副市长。” 待会儿见? 姜笑川还没反应得过来,越青瓷的车已经开走了。 他思索了自己今天的行程,也没觉得自己会在哪里跟越青瓷再碰面。他去市政府的路上给秘书张小莉打了个电话,确定了自己的行程,进了自己的办公室门就直接问:“行程确定没有错?” 张小莉除了跟周前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之外,办事倒是很能干的,能年纪轻轻就被拔到这个位置上,没有点心计手腕是决计没戏的。所以张小莉办事,姜笑川一般很放心。张小莉也已经习惯了这位副市长的办事风格,几乎不过问与工作无关的事情,虽然忙起来的时候很忙,可是只要做对了,就算你其他时候松散点也没人管你——姜笑川要的是效率,在他手下办事,有能力一点的人都感觉很舒服。 说到底,这个世界还是以实力说话的。 所以对于姜笑川今天进门就问有没有错处的这种情况,张小莉感觉很惊讶,同时也疑心自己是真的搞错了什么,难道姜笑川真的是有什么奇怪的习惯是自己没注意到的? 她皱着眉仔细想了想,然后确定地摇头:“没有错漏了,除非是上面给的行程安排有误。姜市长,您这是?” 姜笑川知道这说话只说一半留给别人余地的魅力,他随手一整自己的袖子,摇了摇头:“没什么,你去吧。我也就是问问,没什么要紧的。” 姜笑川倒是觉得奇怪了,他今天不过就是去下面的几个学校视察一下,搞搞亲民活动,随程也有记者跟着,不过都是很懂行的记者,不会乱拍乱写——政府选定的记者少有像薛延那样出格的。报道政府的事情永远是需要小心翼翼的,一不小心就会因为审查问题直接被卡掉。 照样是在时间到了之前处理完手上的文件,打卡进出,自然有人帮他准备一路上需要的东西,这一次的时间比较长,张小莉也要跟过去。 姜笑川是摸着自己手腕上压着的那枚铜钱钻进车的,张小莉坐进车里的时候向外望了一眼,周前的车似乎刚刚才从外面经过。 姜笑川不好说什么,现在还不到他出手的时候,周前迟早会倒掉。 成州大学,一等一的高级学府,在整个省乃至全国都是很有名的。 今天姜笑川的目的地就在此处,他是来视察的。 教育职能部门里的党团组织关系在上面看来也是很重要的,所以时不时就要派官员下去看看党团工作的情况,大学生一般是现在入党的新生血液,能够保持纯粹大概才是上面希望看到的。 成州大学的党委书记兼校长前来迎接,沿路上开始介绍成州大学,姜笑川时不时点头,顺便问几句,后面的记者有的拿着录音笔,有的端着摄像机,很安静地跟在后面。 成州大学老校区占地面积不算小,在全国的学校之中都是顶尖的,永远两个操场,一南一北,现在姜笑川就是在往南操走。 只不过他耳朵里忽然之间响起了很多人一起喊口号的声音,他忽然之间就明白了:“张校长,这是在军训吗?” “对啊,新生军训,我们请了成州军区的的几个同志来帮我们训练新生,您也去看看?” 好个越青瓷,原来在这儿等着他呢。 姜笑川表情不变,本来议程里就有视察学校各方面的情况这一说,校长发出了邀请,他现在拒绝的话难免就是驳人的面子,而且也显得自己工作不尽责,所以眼下的情况是只能答应的。 于是一行人走向南操场。 成州的八九月太热,新生军训一般都是调整到次年三四月,所以气温不算是高,甚至风里还带着些许的凉意,军训也不算是很累。 场面穿着浅绿色衬衫和军绿色西裤的教官们身姿挺拔,还有几个武装部的也在场中。 成州军区,不是越青瓷在的地方是哪里? 姜笑川刚刚在场边站定,离他们这儿最近的那一个方阵就停了下来。 姜笑川是看着越青瓷走近的。 越青瓷穿着迷彩的军装,倒像是武装部的一员,他正了正帽子,腰上勒着腰带,小腿上还戴着绑腿,整个人看上去极其有精气神。那眼神中正平和,可是看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就惊心动魄了。 越青瓷来到姜笑川面前,“啪”地一声行了个军礼,然后喊道“姜副市长好。” 姜笑川早料到他会来这么一招,也站直了身子“啪”一声立正之后一举手,来了个标准的军礼回给他。 旁观的人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拍照摄影的记者们早就停了下来,按照政府的规定,军区的一切资料都是保密的。所有军区人员的照片等等资料都是机密,在网上是查不到的,他们发布的照片等等都必须做相关的处理,还要接受上级部门的严格审查,严防出错。所以教官们的照片是绝对不能拍的。 越青瓷淡淡地看了姜笑川一眼,虽然人看上去没有什么表情,可是姜笑川就是觉得他是在笑的。 到底是在笑什么? 姜笑川想起他早上说的“待会儿见”这句话。 越青瓷归队继续训练,走过去的时候姜笑川注意到他几乎每一步都是标准的七十五厘米。 成州军区的训练是很严格的,即便是越青瓷拥有显赫的家世,在军区那种地方也是不可能轻松的。现在是和平时期,人人都爱往政府和党委跑,军区这种地方相比之下就显得冷清,尽管军人的待遇还不错。 姜笑川扭过头去跟张校长说了些话,然后记者们就散开了,姜笑川站在操场边上看着越青瓷——他身为教官的时候,估计得被称为“魔鬼教官”吧? “腿抬起来,没吃饭吗?” 越青瓷站在第一列第一个学生前面,手压了一下帽檐,另一手按住皮带,动作极其潇洒,眼神却是斜着的,看上去带着几分戏谑,那学生窘迫,连忙调整。 姜笑川看得发笑,越青瓷实在太严格了,他一个前途无量的少校官跟这些学生较什么劲儿啊?他是觉得军区太无聊了才来成州大学当教官的吗? 他早就知道自己今天要来成州大学,这算是——守株待兔吗? 脑子里念头一晃,他忽然想起——他的行程一向是保密的,一般来说只有他自己跟相关的部门知道,越青瓷是通过什么手段知道的? 第十四章:虚伪 姜笑川也曾经是个大学生,经历过军训。领导来了,大家的训练就认真一些,现在姜笑川自己就是领导,也明白学校玩的这些把戏。 以前都是军区的领导来视察,有时候也发生一些黑暗的事情,比如某些军官领导之类的会让漂亮的女学生给电话号码,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可想而知。 姜笑川了解这些,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现在也不知道越青瓷这里是什么状况,自然更不能说什么了。军政表面上还是分家的,他是没资格去说成州军区的事情的。 越青瓷在那儿忙着训练,姜笑川就在旁边看,也不出声,就找了个地方坐下来。 他看着这个时候的越青瓷,脸上不带笑地说着很冷的笑话,让那些学员笑了,自己却站在一边跟着笑,不过姜笑川其实看得出来,越青瓷的眼底并没有笑意。他不想笑,或者说不习惯笑。 越青瓷从来是个比较严肃的人,或者说是被自己的家族逼得严肃了。 有的时候责任太重不是什么好事。 一声哨响,全场休息,越青瓷安排好了参加军训的学生就走了过来,看到姜笑川十分正常自然地坐在场地边上,抬眼一扫周围,发现学校的领导都去其他地方视察了,便觉得有趣起来:“姜市长这回是真的接地气了。” 他的意思是以前他都不接地气的吗? 姜笑川没在意,虽然很多人说在政治场上,说话是一门艺术,更是一门技术,一句话就能够判断一个人的政治立场,所以说话要特别注意,可是现在就越青瓷跟姜笑川两个人,也不觉得有什么。他摇了摇头,“学校太大,走累了。” 直白的姜笑川。 越青瓷愣了一下,竟然走过来坐在他旁边。 他手指上缠着金黄色的丝带,指头下面挂着一个金色的口哨,大概刚刚就是他在发令让他们休息。 姜笑川的视线在那金哨子上停留了一会儿,时间很短,可是观察力惊人的越青瓷却看见了。 “口哨而已,不过军队里的口哨是不能乱吹的。”越青瓷食指勾着那口哨的黄带子,让那口哨像是个铃铛一样在半空中晃荡,阳光下,那口哨反射着金色的光芒,看上去很是不凡。 “这口哨跟那些教官的好想不一样。”姜笑川细细想起来,竟然不记得越青瓷有过这样一个口哨,他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有些不舒服。按理说,越青瓷的事情他都了解得很清楚了——现在这口哨,到底是因为越青瓷瞒着他他才不知道,还是因为他其实不怎么关心越青瓷才不知道的呢? 他问了,越青瓷手指一顿,停了一下,笑容很淡,“进军区的时候旅里操练赢的。” 姜笑川没问了,也不打算再说话了。 可是越青瓷的手指细细地摩挲着那金哨子,眼睛看着前面那些活跃的参加军训的学员,暗暗地将他们的训练量提了三成之后才问道:“姜市长您喜欢射击吗?” “喜欢吗?大概算是吧,因为我父亲是原来参加越南战争的老兵,家里有这个传统。再说了,男人,谁不爱枪?”姜笑川答得很坦然,可是已经决定以后少去射击馆了,他要杜绝一切跟越青瓷碰面的机会。 “听说明天或者是后天,中央那边的直属纪委会派人下来视察,姜市长您那边的事情似乎有点棘手。”越青瓷将那金色的口哨揣进自己胸前的口袋里,然后摘下了自己的帽子,用手顺了顺自己额前被汗水打湿的头发。 越青瓷的确是很俊美的,难怪那边的女生都拿着手机偷偷地拍他呢。 姜笑川在越青瓷回视他之前回过眼,避开他的眼神,神情似乎是波澜不惊。他其实没有想到越青瓷会说这个问题,可是他转而就想到了薛延说的那些话。军部的人也是参与了容氏会所那件神秘的事情的。莫非越青瓷知道些什么?也许,他只是随口一说呢? 姜笑川拿不准到底是怎么回事,只好比较中庸地回答:“好好坏坏不都是那样吗?” “姜市长您倒是看得很开。”越青瓷笑,“我总觉得能够走到现在这个位置,您不应该是这么迟钝的人,难道真的不知道我要说什么吗?” “抱歉,我这人其实本来就很迟钝。”很明显的拒绝的意思,姜笑川实在不想跟他再扯上什么关系,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吧。世上只有情之一字最为伤人,他姜笑川已经被他伤透了。 就算此刻的越青瓷不是前世的那个越青瓷,可是以后他会变的。 他还记得一开始的那个越青瓷,正所谓风华正茂,他的每个眼神都能吸引他,他聪明,睿智,懂得进退,他内心有反叛,虽然也玩弄手段,可是姜笑川知道他是个有度的人。那个时候,他总是觉得不管官场上怎样黑暗,越青瓷只是游走在黑色的边缘,却从未被染黑。每当他疲惫的时候,坐在他身边,总能够平静下来休息,充满了电,又有勇气去面对整个残酷的世界。 姜笑川仰起头,他重生之后就特别喜欢看天,看那片有时候浅蓝,有时候深蓝的天空……“而且我觉得,越少校您不是什么迟钝的人,应该知道我要说什么的。” 越青瓷狭长的眼,眼帘微微下垂,唇边的笑意还未来得及消下,手里端着军帽,沉默了片刻,才道:“姜笑川,你不觉得自己很虚伪吗?” “我的确很虚伪。”姜笑川不反驳,他知道越青瓷的习惯,总是会在最平静的时候说出最惊心动魄的话来,这大约只是一个开始。 虚伪,他的确是虚伪。上辈子,那才是虚伪透了,一边告诉自己心底还有正义,一边去干着权钱交易这种恶心的事情,有时候他都觉得熬不下去了,那样的日子其实很提心吊胆。 仿佛惊讶于他的坦诚,以一个副市长的身份说出了这样的一句话,越青瓷抬了一下眼,接着扭过头四处扫了一眼,笑说:“还好这周围没记者,不然市长您,恐怕会直接上头条。” “他们不敢拍你的。”姜笑川放心得很。 于是越青瓷笑了,“真不知道是该说你无所谓还是太光棍了。这样的话你也敢对我说。” “从级别上来说,我比你高级那么一点。”这句话说得很放松,是玩笑话。姜笑川的表情也很轻松。 越青瓷却想到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他捏了捏自己的眉心,似乎是在整理思绪,“我总觉得姜市长您好像不喜欢我这个人,可是我仔细地想了一下,却没有发现自己有什么地方冒犯了市长您,相反,我一直寻求姜市长的好感,可是——似乎适得其反。” 适得其反。 谁说不是呢? 当他把所有的感情都化为了利用的灰烬,这世间还有什么能够点燃他已经死亡的内心? 姜笑川站起来,似乎觉得自己应该走了,“强求不来的事情,不如顺其自然好了。越少校是聪明人,知道怎样将利益最大化的。” “聪明人?我若是聪明人,此刻就应该用我知道的事情威胁你,然后逼迫你跟我合作。”越青瓷也站起来,身体如同标枪一般挺直。 姜笑川直视着他,目光变得犀利,“越少校刚刚这句话,就跟威胁很像。” “不是很像,的的确确就是威胁。”越青瓷的头微微侧了一下,唇角却更弯,眼底沉淀着星光一样细碎的微茫,姜笑川能够从他眼里看到自己。 呵,越青瓷还真是越来越坦荡了。 姜笑川竟然又开始佩服他,只不过——“我想越少校您应该庆幸,我今天没带录音笔。” 于是越青瓷失笑,“好吧,那么姜市长您这是要走了?” 两人现在是面对面并肩站着的,越青瓷那是俊美,姜笑川是很清秀,偏偏还都是笑面虎一般的人物。 后面的操场上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起了一阵喧哗声,接着不知道是哪个胆子大的学员就喊道:“在一起,在一起!” 于是接下来好几个方阵都喊起来。 “在一起,在一起……” 姜笑川不知该作何表情,只能愕然了。 越青瓷今天已经听惯了,现在的大学生真是越来越能扯了,他回转身,看了一眼。 “那么,再见。”姜笑川有些无奈,转身走开。 越青瓷慢慢地扣上自己的军帽,动作很沉,就像是在压抑住什么一般,他一垂眼,挡住眼底无限的痛苦与挣扎。食指点在眉心,淡淡地触碰了一下,很快地离开。 姜笑川…… 他就站在他后面,看着他的背影,军帽的帽檐挡住了阳光,在越青瓷的脸上投下了一片浓重的阴影。 姜笑川跟校领导那边会合,自然赞扬了成州大学军训的场景,说得那校长是心花怒放,一路笑嘻嘻地将姜笑川送上了回程的车。 姜笑川告别了这群人,终于能够结束这一次视察,回去休息。 只是他上车的时候,却看到张小莉坐在车里抹眼泪。 “对不起,姜市长,我想辞职了。” 刚才明明还在哭,可是转眼之间就恢复了平时的冷静镇定,用一种平静的声音这样说道。 姜笑川的眉头慢慢地锁紧,“原因呢?” 第十五章:暗色调 张小莉是姜笑川很看好的得力助手,上一世似乎没有出现这些问题。 姜笑川的眉头拧紧了,他的手指指腹按压着自己手腕上绑着的那枚铜钱粗糙的表面,等着张小莉给他回答。 可是张小莉只是面色苍白地笑了笑,说道:“姜市长您是个好人,我在政府工作也不算是时间短了,可是你这样干净的人我是第一次见到。我总觉得你是知道我的那些事情的。” 其实不是知道,只是猜到一点。 姜笑川默然,“是你跟周市长之间出了什么问题吗?” 他状似无意地看了前面的司机一眼,然后拿过张小莉之前放在车上的文件随意翻看起来。 之前张小莉打电话的时候姜笑川就提醒过她了,其实市政这里这些事情多了去了,跟自己的秘书搞起来其实是很正常的事情,可是周前却把手伸到了姜笑川这边——姜笑川对办公室黑幕没什么兴趣,也没有打算包养张小莉什么的,只不过张小莉毕竟是他的秘书,懂行的都不会像周前这样办事儿,这分明就是铁了心的要得罪姜笑川。 现在张小莉辞职,多半是因为跟周前那边出了些问题。 张小莉是哭着辞职,而不是笑着辞职的。 整个市政里根本就没几个干净人,平日里总是市委那边的纪委会检查,可是实际上这些检查工作根本开展不了,因为真正一查,几乎整个市政都有问题。不仅进行纪检工作的时候会遇到相当的阻力,就是真正查出来了,怎么处置也是大问题。 张小莉退出市政也不是什么坏事儿,只是…… 姜笑川自己摇了摇头,什么前途啊,市政这儿根本就是一滩浑水,谁涉足谁倒霉。 张小莉自己决定要退出这利禄场,他何必阻拦? 张小莉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抿着唇角微笑,看上去很苍白很勉强,可是姜笑川却从这个笑容里看到了坚强的意味。 “去咖啡厅吧,你当我的下属也有几天,我知道你的办事能力,现在我该请你喝一杯离职的咖啡了。” 听了姜笑川的话,司机很上道地开向了最近的一家咖啡厅。 张小莉没有拒绝,跟在姜笑川的后面,看着他推开门,然后点了两杯咖啡,选了一个十分不起眼的角落,她跟上去坐下。 姜笑川背靠着沙发,双手交握放在膝上,看上去很随和。他的笑容很有亲和力,侍者很快端了咖啡上来,他递了一杯到她面前去。 “好了,你既然作出了决定,那么一切都是好的。” 张小莉捧着那咖啡,沉默了许久,终于还是决定说一些。 “姜市长,你真的知道这个市政是怎么回事吗?” “我不知道。”姜笑川坦然,他的确是不知道的,因为上辈子他其实就没有摸透,他在狱中的时候万念俱灰,以为事情都是那样的,可是现在看来还有一些疑点。至少这一世市政的情况,已经有些颠覆他的认知了。而且,他在努力地做出改变。 他不知道。 张小莉忽然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思考了很久才明白姜笑川的意思。于是苦笑摇头,“之前我以为您什么也不懂,可是忽视了您也是慢慢从前面那个位置爬上来的,自然是比我知道得多的,是我唐突了。” “不,很多事情我也许真的没你知道得多。”姜笑川摇头反对她的意见。为了避免话题走向一些不可预料的方向,姜笑川决定转移话题,他端起咖啡,说道,“你跟周市长之间的事情……” “我跟他本来就该只是逢场作戏,可是有的事情真的不是我能够预料的。就像是感情,爱上了就是爱上了,就算我再怎么不想承认,事实摆在那里。”张小莉手抚摸着自己的腹部,表情变得柔和一些,可是姜笑川相信如果周前在这里一定会吓出一身的冷汗。 姜笑川的目光落在张小莉的腹部,眉梢一扬,忽然之间就明白了什么。他有种预感,这件事不会就这么简单地完了。 只听张小莉说道:“姜市长,我是不是特别傻?就算闹到身败名裂,我也不甘心就这样被利用,所以我不会就这么算了。可能我的选择会为您带来一些麻烦,可是我相信我的选择不是错误的。” 姜笑川叹了一口气,“你是何苦?” 张小莉听他这压着的低沉声音,鼻子一酸,差点又要哭出来,忙喝了一口咖啡压住,提了提精神,才道:“我现在都没明白听从我父母的安排进政府工作是对是错,我从小就是个没什么主见的人,只会按部就班地干事,到了这里之后我以为自己会很适应,可是事实证明我错得很离谱。原来在学校里学到的一些东西在现实里是不存在的,或者说它们的存在遭到所有人一致的封杀。可是现在,我要为了这些被封杀的东西站出来。” 为了那些被封杀的东西站出来。 姜笑川看着张小莉的眼,目光深深,“你已经决定了吗?” 张小莉放下咖啡杯,被阳光照着的白瓷杯反射了淡淡的光芒,有些晃眼。她站起来,给姜笑川鞠了个躬。已经决定了,谢谢姜市长您的咖啡。“ 姜笑川只能也站起来,伸出手去想拍她的肩,最后不知道为什么却摸了摸她的头。”一切都会好的。上边的人,今天说不定已经下来了,你的辞职信我会通过的,不过你记得小心一些。“ 张小莉长期帮姜笑川安排行程处理事情,自然知道这个”上边的人“指的是什么。只不过,”能够相信吗?“ 姜笑川朝她点了一下头,他想起了自己在狱中看到的那个青年。 连城说,这里有一份能够让你找回自己的东西。 那个时候他还很不屑,可是看了才佩服这个青年的厉害。 连城,这一次下来视察的人就是他,姜笑川是记得的。只不过那一年他下来视察,整个市政这浑水实在太深,官员们的表面功夫做得太好,面儿上是干干净净,整个一廉洁奉公的好政府,连城表面上挑不出刺儿来。暗访也受到重重的阻力,那个时候的连城,已经是喜怒不形于色,没人知道他是带着什么心情离开成州的。可是后来姜笑川乃至整个市委省委的倒台,几乎都因为这个青年的执着。 他想起狱中的岁月,他站在那蓝得发白的天幕下,连城就站在他的身边。 说起来,能够陪自己这样的贪官走完最后那段去刑场的路,他对连城也是很感激的。 重要的是,连城唤醒了自己的良知。 姜笑川伸手虚按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很是随意地放下手来,对张小莉道:“下来的那位主事的,还有现在纪委新晋的那位,也就是你知道的那个经常找我麻烦的,都是能够信的人。” 张小莉表情平静地再次点头,“那么,再见,姜市长。” “再见。”姜笑川也有些感伤,原来这一世——是不一样的。 上一世张小莉是没有这档子事儿的。 他目送着她离去,自己结了账。 回了市政处理了张小莉的辞职信,踩着时间离开。 过些天是姜恩成的生日,姜笑川专程去了一趟蛋糕店。 千淞糕点是整个成州知名的糕点铺子,也订做蛋糕,姜笑川就是在这里订做的蛋糕。 他在前台登了记,选好的蛋糕的模板,手里拿着发票和登记表就离开了。 步行街很是拥挤,成州最不缺的就是人。 这是一个宜居的城市。 姜笑川走在临近的暮色之中,夕阳缓缓地从摩天大厦的顶端下沉,地上是橘黄的颜色,像是刷了一层淡彩。高楼的影子在坚硬的水泥地面上被拉长,缓缓地,就像是人的心绪。 天,渐渐黑了。 姜笑川走在人群里,忽然就很享受这样尘俗的感觉。 站在这里,感受不到办公室里里外外的争斗,也没有那些艰难痛苦的勾心斗角,他真想就这样站在这里,躺在大街上,再也不走一步。 可是他知道自己不能,他不能逃避,一切才刚刚开始。 上一世犯了错误,这一世为了避免犯错误就要彻底地远离官场吗?这是懦夫。他的良知既然已经被那一纸宣誓唤醒,又怎能再继续沉睡? 他站在地铁的进站口,站在拥挤如潮的人流中,就像是一支静止的标杆。 开始下雨了,他借了一把伞,穿过繁华的地铁站广场,雨中都是花花绿绿的伞。 姜笑川的这一把黑色的伞,看上去是如此地突兀和不协调。 他手里还捏着登记表和买蛋糕的发票,低头打着伞也不知道身边走过的的人是谁,有人撞了他一下,那发票和登记表没握稳,掉了下来,落在潮湿的积着雨水的广场地砖上,只是一瞬间就湿了一些。 姜笑川连忙弯腰去捡,却有一只手出现在他的眼前,白皙,修长,骨节略微突出,看上去很是有力,然后先他一步捡起了发票跟登记表,顺着就递给了他。 姜笑川在伞下接过来,那戴着铜钱红绳的手腕被雨水打湿,几滴水珠也滑落在地。他站直了身子抬头看,只看到一把同样的黑伞从他身边经过,看不到打伞之人的脸,只能看到那挺拔的身姿。 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有些眼熟…… 姜笑川在原地站了一会,手里拿着沾湿的几页纸,打着黑伞,忽然之间抬头看着阴沉灰白的天幕,成州的天,永远是灰色的。 第十六章:会议争端 市政这边的速度太快,姜笑川不过是才处理了张小莉的辞职信,上边就已经拨了一个人过来当他的秘书。 不过这其实也是无可厚非的,作为握着实权的副市长,姜笑川的事务也很繁忙,不可能就这样让秘书的这个位置空着,的确是应该早早地填上来的。 早上来的时候在楼下碰到刚刚下车的周前,只见他面色如常,只是眼圈下有一层青黑,似乎是没睡好。 周前在整个市政高层领导里,也算是长得很周正的,他看上去有些严肃,天生一张国字脸,眉毛弄眼睛大,配上那表情的的确确也算得上是很有男人气概的一个人。只不过……张小莉的事…… 姜笑川跟他打了声招呼,“周市长看上去似乎是没睡好。” 周前闻言,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黑眼圈,“最近事情有点多,有些忙不过来,熬了会儿夜。” 这样的说辞自然是挑不出错来的,况且就算是有错姜笑川也不能挑,市政这潭水没那么简单的。 前些天对外招商的事,在他们分管财政的那边似乎出了很大的问题,最后这个名额还是没有给实力超强的里森集团,不过在最后名额的分配上几个分管经济相关的副市长争得很厉害,最后还是市长拍了板才将这件事定下来,最后接受那招商引资和优惠政策的竟然是国外一家名不见经传的企业,叫做华威,姜笑川可是知道——华威可是高污染的高新化工,这其实不符合他们原来做出的环境规划。 姜笑川一边走一边想,这次招商引资的浑水周前肯定也是参与了的,只是不知道张小莉能知道多少。 在推手开门的身后,姜笑川忽然之间顿住了。 他觉得自己卑鄙,为什么不知不觉之间又开始使用上辈子的那些权谋和阴谋? 张小莉的确是想要自己站出来,当也许她说的“站出来”跟姜笑川所期望的不是一个,可是他却说出了纪委两个他觉得可以信任的人的名字,不管之前张小莉是怎么打算的,在知道了纪委有人可以帮助她之后,她一定会动一动这方面的心思——至于怎么动,那就不是姜笑川能够管的了。 姜笑川忽然自己低头笑了一声,说到底那些已经成为习惯的东西深深地埋藏在他的身体里,不知不觉之间影响着他的决定。他终于还是推开了门,看到一个面貌普通的青年站在办公桌前收拾东西,一见到姜笑川来了,连忙给他弯腰行礼打招呼:“姜市长早上好。” 这个就是新配的秘书吗? 之前组织部那边将秘书这边的人事调告诉了姜笑川,不过姜笑川看得不是太仔细,也不知上面有没有眼前这位新秘书的名字。他只是点了点头,问道:“你是?” 那青年忙道:“我叫魏来。” “未来?”姜笑川愣了一下。 那青年嘴角似乎抽搐了一下,不过也似乎早就习惯了别人的惊诧,再开口说话的时候表情就有些无奈了:“是魏晋的魏,来去的来。” 魏来,不是未来。 姜笑川失笑,“抱歉,习惯性就想成了那个未来。” 这下倒轮到魏来有些惶惑了,这个副市长竟然会给他道歉?他连忙摆手:“姜市长您说笑了,别人也经常听错我的名字的。” 姜笑川压住唇角的笑弧,伸手拍了他的肩膀:“是个好名字,以前你也是做秘书工作的吧?我这里跟别的地方也差不多,只要做事就好了。” 少说话,多做事——这是姜笑川对他唯一的提点。 魏来点头,“谢谢姜市长了。” “一会儿要去开会,你把资料给我准备一下,一会儿交到我办公桌上。”说罢,姜笑川走进了办公室。 今天要开各部门的工作汇报会议,就在顶层的会议大场,像是市政这边的几个高层听取下级部门的汇报,然后就是几个市政的领导之间相互讨论工作,最后还要跟市委那边的人进行工作的交流。 总之,今天一整天几乎都会在开会之中度过,这是成州的传统,也是全中国的传统,爱的是开会,而不是落实会议上作出的各项决策。 姜笑川很快收到魏来整理上来的资料,他拿笔做了些批注,利于自己一会儿听取报告和更好发言,接着就看向了其中一份资料。 那是容氏的那件案子,人命官司在成州并不少见,可是牵扯人物如此特殊的人命官司倒是不多。 秋伯的儿子秋毅的死分明是有隐情的,下面那些警察局的办事效率在这件案子上简直就慢到了一种境界,他们以前都很注意效率的问题,因为这关系到最后年终的考核,可是在这里,他们似乎完全忘记了有效率这回事,怎么查都是之前第一次查的时候的资料,似乎事实就是这样。 看着这手里的资料,姜笑川冷笑了一声。 容少白这还真是好手段。 别人总是说官商一家,可是这句话用在周前和钱启明等人身上还合适,到了姜笑川的这些下属这里倒成了官匪一家。 容少白可不就是真真正正的“匪”吗? 能够纵横成州黑道这么多年的大势力,人脉果然是铺得很广的,姜笑川下面的这些部门几乎没有一个是清白的, 这就是现代政局的无奈之处,有的时候不是官员不想作为,而是现实的情况逼迫他们不让他们有作为。 残酷,永远体现在这些细枝末节上,可是却让人无法忽视。 这件案子背后到底埋藏着什么呢? 姜笑川想起薛延的那些话,手里捏着这几页A4纸,忽然就有些迷惘了。 如果连当初提拔他的那个老市长,也就是现在省委副书记都有问题,那么——这个官场上到底还有几个干净的人呢? 难怪中央说,党外的危险虽然巨大,可是党内的威胁更不能忽视。 贪污腐败成风,最后也许就会像是苏共一样。 苏联的某党那个时候拥有两千万党员,可是最后还是因为西方的自由化浪潮和和平演变而走向崩溃,从此一蹶不振,之后两年苏联直接解体。 姜笑川相信党中央是高瞻远瞩的,能够走到他们那个境界的人,的的确确都是从整个大局出发的。 只可惜,党中央的红头文件下来,下面的党干部们组织了学习却跟没学过没什么区别。 姜笑川转了一下手中的笔,然后揉了揉自己的手腕,忽然之间就发现自己手腕上缺了些东西——那穿着铜钱的手链不见了。 姜笑川愣了一下,站起来四处找了找,又出了门顺着来路找,可是没有看到那手链的影踪。 魏来原本看姜笑川急匆匆地出门以为他有什么要事,可是现在看他又这样回来,不禁有些奇怪:“姜市长,您这是?” 姜笑川心中说不出的烦躁,可是面对着魏来的好意,也强压了不耐,笑了笑。“没什么,你忙去吧。” 领导们的事情少过问——魏来忽然想起这样一句在行内流行很广的话,他心中一凛,忙点头,“好的。” 姜笑川带着文件出门的时候恰好是上午九点二十,到了会场坐下一看挂钟上的时间还有不多的四分钟。 四分钟,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按理说大家都该在这个时间到了,可是姜笑川一扫会场,发现到了的人真的寥寥无几。 环境部部长卫东坐在后排,一脸的晦气表情,捏着文件夹的手都在颤抖,嘴唇微动,似乎是在说些什么。后面他那戴着黑框眼镜的秘书一直拉他的袖子,可是卫东没理会,反而恶狠狠地瞪了回去。 姜笑川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这一次开会,真的是有好戏看了。 他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提了提精神,安静地等待着。 原定于九点半开始的会议准时开始,可是与会人员是陆陆续续到场的,就是主持会议的市长付鹏也是姗姗来迟,踩着点到的人不知有多少,更多的人是来迟了的。 魏来作为姜笑川的秘书,坐在他斜后方的位置手里拿着许许多多的文件,他悄悄打量着姜笑川。 这位姜市长果然跟传说一样很清秀,的的确确是文人出身的那种人,不过一举一动都没有什么酸腐气,表情似乎永远都是那么镇定自如,虽然今天是跟姜笑川第一次见,可是魏来总觉得他的眼神跟别人不一样,或者说不像是一个接近三十岁的男人的表情。 年轻的姜笑川,眼神里藏着是一种沧海桑田的变幻。 魏来心中忽然就有一种奇妙的错觉,眼前这个人的躯壳和灵魂也许并不匹配。 当然,这只是一种错觉。 魏来没有多想,他开始在脑子里回忆今天的议程,然后默默地检查文件。 付鹏刚刚任市长的时候还是个风度翩翩的中年男人,可是这才过了个把月,他那啤酒肚似乎就已经微凸起来了,顶在身前,倒跟孕妇一样可笑。 他才说完了一阵官面上的开场白,刚刚说到“有谁来先发言”,后面环境部长卫东就直接站了起来,气势汹汹地将文件摔到了桌子上。 卫东是个很倔的老党员,他分管环境这块已经很久,可是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明目张胆地破坏行为,所以他要说,他必须说,他觉得自己再不说出来就要炸了。 “前几天批下来的那个华威的招商引资,为什么没有人跟我通告过?!华威的污染太重,根本达不到我们招商引资的要求,周副市长,钱副市长,你们必须给我个说法!” 其实到倒不一定是这卫东为人多正直,多半还是跟政绩挂钩,成州的环境质量不达标,倒霉的是卫东这个环境部长。 政治场上,利益关系才是永恒的。 几位管经济的市长的这种招商引资的行为,严重地触犯了卫东作为一个环境部长的利益,所以他必须站出来,扞卫这些可笑的利益。 姜笑川双手十指交叉在一起,看着前面周前、钱启明、付鹏三人骤然难看的脸色,一场好戏,开演了。 第十七章:连城 面对环境部长卫东的质问,副市长们和市长的表情都显得有些难看。 无论怎样说,卫东始终是他们的下属,这样说话冲撞领导是官场上的大忌。 不过卫东显然顾及不了这么多了,他看着下级部门呈上来的报表那火气就噌噌地直往上窜,压也压不下去。 第一个发作的是周前,他今天整个人的脸色都是阴沉的,也许是因为张小莉的事情,他本来人就很烦躁,这件事也有他参与,卫东一上来就拍桌子,他当自己是谁?副市长还没拍桌子呢! 周前冷笑了一声,“卫部长这是觉得咱们市建设经济社会有不对的地方了吗?中央说了,现在我们可是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卫部长你这是要反对中央的决议吗?” 哈,周前这大帽子扣得,真真是个眼也不眨一下的。 经济建设为中心的意思又不是只搞经济建设,周前这是故意曲解了中央下发的文件,全国的基调都在那里,可是难道除了经济部门就什么也不要了吗? 成州现在还在建设国家级花园城市,在上一期某国际著名环境杂志的评选之中成为了全球最具发展潜力的十座城市之一,而且环境优美,人文风情十分吸引人,是宜居城市——如果周前他们批的华威集团进驻成州,势必会为成州建设花园城市的步伐增添一颗沉重的绊脚石。 花园城市是卫东最大的政绩目标,他只要在自己的任期上干出了成绩,以后晋升都不会有问题。 而且卫东已经当了两届环境部长,成州花园城市的计划就是他启动的,如果真的完成了,他的功劳就是最大的,眼看着明年这个时候国家环境部那边的人就要来审核情况,决定是不是授予这样的称号,这种节骨眼儿上搞出华威集团这件事来,卫东要是不发火,那才是奇怪了呢。 姜笑川状似无意地翻看着自己的资料,另一手放在自己交叠的大腿上,指尖轻轻地敲击着膝盖,看上去悠闲极了。 魏来从斜后方看过去,只能看到姜笑川略略低垂的侧脸,手指弯曲,无声地敲击着膝盖的位置——为什么这种时候,反而觉得姜笑川这悠闲有些过头? 他好像对眼前的一幕毫不惊讶,甚至还带着看好戏的想法——魏来相信自己的感觉。 事实上也是这样,姜笑川的确是想来看好戏的。 周前给卫东扣了大帽子,卫东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人一旦有了利益的驱使就能够爆发出无穷的潜力和胆气,所以卫东又炸了,他“哈”地一声直接笑出来,然后骂道:“周前你别给我扣大帽子,经济建设的前提在哪儿?他们给的投标书都是有问题的,这样的招商引资怎么能够通过?!你们通过这样的决议根本就是要把我往死里逼!总之——这个决议我反对!” 一名市政的高层反对一个庞大的招商引资的决议,这在成州是很少见的,而且还是用这样坚决的口气说出来,如果不郑重考虑他的意见,卫东很可能会把事情闹大,这才是真的棘手了。 一般来说,在会场上这样的场面是绝对不会出现的,在官场上混久了的人都不会轻易开口,直接眼一闭头一低,不该自己说话的时候就装作自己是雷打不动的乐山大佛,该自己说话的时候都说官面上中庸的话,绝对不会像是卫东这样开口就跟机关枪似的直接开猛了火力向着上级领导进攻——这是蠢材的行为。 这样激烈的场面竟然出现了,这无疑是一个不好的信号。 姜笑川默默地把握了一下节奏,忽然之间就觉得成州这个泥潭的崩溃,也许会比自己上辈子经历过的那一场更快。 今天可是全市几大班子的交接会议,现在只是他们市政的人先来,本来是想敲定一下议程,可是卫东这一闹完全打乱了计划。 市长付鹏的脸色很难看,尽管周前只跟卫东吵了几句,可是整个会议的走向就已经失控了。 作为市长,他不能袖手旁观,可是一旦他插过来,卫东的火力很可能就会转向他,今天中纪委那边会派人下来一起旁听,眼看着人就要到了,这些人还只是会坏事! 付鹏那气简直不打一处来,颤着啤酒肚子走到了发言台前,拿着话筒使劲敲了敲:“好好的一个市政会议闹什么闹!你们注意一下自己的身份,咱们市政内部一定要搞好团结和谐的动作,谁破坏班子的团结,谁就是组织的敌人!我们一定要坚定地走中央给我们的路线,团结一致向前进,现在你们这是干什么?!内讧?!一个市政会议被你们搞得乌烟瘴气——” 市长发火真的很少见,所有人都沉默了。 比起周前,付鹏这高帽子扣得更心黑,直接将闹事儿的打成了组织的敌人! 姜笑川暗自冷笑,就是他自己当省长也没这么心黑过。付鹏这样的人,到底是怎么成功选成市长的? 付鹏不是成州市的人,对成州的事情只能算是一知半解,很多时候做事都受着市委那边的制约,市委书记李达开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仗着自己在整个班子的人脉广,处处给付鹏下绊子,只不过这些事碍不到姜笑川什么,所以一般姜笑川只是了解了解情况——不过他可是听说以前卫东入党的时候手续遇到麻烦,是市委书记李达开帮着解决的。不过卫东的直属上司应该是副市长林山意,九位副市长中,林山意恰好管着环境这一块。 他相信没有人在背后给卫东撑腰,他怎么也不敢对着职位比自己大得多的副市长发火吧? 只是不知道给他撑腰的到底都有谁——是副市长林山意还是市委书记李达开? 姜笑川的头微微向右边侧了一点,看到稳稳地坐在自己身边的三十几岁的副市长林山意,这人油头粉面,很有一种成功人士的感觉,平时就很注意自己的仪容,也算是副市长队伍里很年轻的一个了。只不过他的表情太平静,就像是什么也没有听到一般。 他表现得太平静了。 姜笑川不动声色地将目光投回自己的资料上。 被市长付鹏训斥,周前跟卫东就算有再大的火气也只能憋着,脸色都黑沉得像是暴雨前的天幕。 付鹏强压了自己的语气,沉声道:“华威集团的事情已经先行敲定,环境部这边的问题我们单独再派人跟着协调,我希望卫东同志明白自己所处的位置。我理解你为了咱们成州的苦心,可是千万不要好心办了坏事。华威集团进驻成州,能够带来多少就业率?推动经济发展多少?经济好了,其他才能好。所以,卫东同志一定要从大局出发,好好地考虑自己的言行。这次的事情就不予计较,毕竟你也是为了咱成州。卫东同志是个好同志,也是个老同志,希望不要再说出那些不理智的话了。” 卫东被付鹏这样软硬兼施的一番话说过来,气势就蔫了一半,他抓住文件夹的手青筋爆出,很久才憋出一句:“我一定会为了成州继续贡献自己的力量的,市长您放心。” 这一件看似很严重的事情就这样被压了下去。 他们都知道,这个时候还不能说这个问题——因为很快市委那边的人就要到了。 付鹏拿出了预先准备好的发言稿和议程表,开始核对每位副市长的工作,他大大赞扬了经济几个部门最近的工作,尤其是在华威集团的事情上,更是毫不吝惜自己的激赏。这无疑是狠狠地扇卫东的耳光,之前还说什么之后商议,这节奏根本就不像是还有商量的余地。 这潜台词就是——卫东你根本就是个不识相的,咱们同意华威进驻并且给它优惠政策是绝对正确的。 卫东脸色很难看,胸腔一阵阵地鼓荡着,可是他一句话也不能说,只能忍。 不管如何,环境部始终是林山意手下的,付鹏这样说其实也间接打了林山意的脸,付鹏那番表扬之后,连林山意的表情都沉了下来。 终于轮到了姜笑川。 他从资料中抬起头来,看向了付鹏。 所有人的目光都变得有些奇怪,看着这个最年轻的副市长——很多清楚内幕的人都知道姜笑川这回其实是惹上了很大的麻烦。 果然,付鹏一开口,姜笑川就暗自皱了眉头。 “……姜副市长的工作做得很不错,咱们成州的治安状况依旧良好,跟军区和武警那边的工作也做得很出色。这充分证明姜笑川同志的能力。不过这些工作之中也有不足之处,容氏会所那件案子悬而未决已久,我看到姜笑川同志交上来的工作汇报表,这件没有疑点的事情却还批示需要再查,实在有些不合情理。姜笑川同志工作严谨认真,后生可畏,我们整个市政的人都要向他学习。当然了,不足之处也是有的,有下级部门稍微写信向我提出了一些意见,希望姜笑川同志能够改进一下工作。现在全国都在维护稳定和谐,构建新社会,咱们成州也不能落后,像是这些案子必须很快地侦破,给公众一个交代。姜笑川同志这方面的工作还需要加强。” 呵,这是在暗示他快点批复容氏的那件案子吗? 连付鹏都出来说话了,容氏的后台到底是得有多大? 姜笑川的手指缓缓地停住,他表情平静,说道:“我会听取市长的建议的,您放心。” 于是付鹏以为他懂了,终于结束了市政这边的事情。 他说道:“下面市委的人就要来了,这次中纪委的也下来检查,咱们成州的班子最不怕的就是视察。大家一定要将咱们市政的好状态表现出来……” 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 十点半的时候,会场的门被推开了。 市委书记李达开带着一班子的人进来,他走在前面,看手势却是在为身边的一位青年引路。 姜笑川的目光从李达开身上移到那青年身上,前世的记忆汹涌而来。 终于又见面了,连城。 第十八章:密线电话 姜笑川早就知道自己会再见到连城的,他那些汹涌的回忆不断冲击着他的大脑,他想起自己死前。 他请求那个叫做连城的青年将那一纸宣誓带给他,只可惜——最后还是差了那么一点,他没有等得到连城回来。 此时此刻,视线里的青年,唇边挂着不深不浅的笑意,头发有些短,刘海也只是遮住额头上方一点,他穿着合体服帖的修身窄腰西服,整个人显得特别精瘦。 他的眼睛不是丹凤眼,丹凤眼的人一般都是单眼皮,可连城是双眼皮,眼睛大而有神,眼角斜飞挑向太阳穴的方向,这种眼睛被称作凤眼。姜笑川记得,哪本相书上说过,凤眼的人很正义,嫉恶如仇,内心中有自己的原则,绝对不屈服于自己反对的人和事。 连城,也许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吧? 严格说来,他对连城这个人一点也不了解。 他只知道他的名姓,知道他在几年之后的职位,可是不清楚他的家庭和生活,一切的一切都是空白。 连城在市委书记李达开的引导下跟市长付鹏握了手,李达开皮笑肉不笑地建议连城道:“连城同志从北京远道而来,带着上级的重要批示,不如就在这里跟大家讲讲话吧?” 连城现在只是个普通的干事,不过只是他的纪检工作作得出色一些而已。他现在的职位根本算不上是,就算是几年之后他的职位也难以与姜笑川相比,从仕途这方面看,连城是及不上姜笑川的。然而——他是在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简称“中纪委”工作,北京的官员们都带着一种首都意识,做官做到北京去是很多官的理想。连城这年纪也算得上是很小,能够在中纪委占有一席之地还被派下来视察,说明他很不简单。 这样的人也许一开始觉得他的职位并不高,可是就像是越青瓷那种一样,因为自己有才能,只要手里稍微有那么一些助力,后期的晋升就会很快。 不过连城的前程虽远大光明,可是李达开这种人似乎是看不到的。他竟然让一个干纪检工作的出来讲讲话,如果不是脑子烧了,必定就是在算计连城。 连城淡淡地摇了摇头,却没有说话——这意思很明确了,他不会讲话。 说实话,李达开刚刚还好看得很的脸色忽然之间就有些僵硬,这个连城莫非是要动真格的?中央不止派人下来过一回,可是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不上道的。 姜笑川一看连城摇头,顿时就觉得不好了。 他摸着自己的手腕皱着眉头,目光扫过市委那边来的一群人,忽然之间就发现了站在最后面的那个——薛延。 市纪委隶属于市委,薛延作为纪委的一名工作人员,也算是市委的一员,能够来这里也是在情理之中的。 其实这种会议,纪委那边的人一般都很聪明地回避,谁知道在这种会议上会听到什么呢? 要是刚刚卫东闹事的时候纪委的人也在,那才是真正地不妙。 薛延能来,多半是因为这次是连城下来考察工作,连城是中纪委的人,市委这边就算再不想接待他也得忍着派个人来拉拉场面活儿。 纪委的人都太敏感了,所以李达开最后大笔一勾,直接让薛延这个刚刚上来大约还不了解情况的新人去接待连城,这样的话就算连城从薛延口中套话,也得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事实上,连城和薛延都知道李达开这样做的用意,就是姜笑川在看到薛延出现的时候也明白了他的用意,不过李达开最大的错误就是这一点了。 姜笑川手指压了压自己的嘴唇,止住自己那即将荡出来的笑纹。姜笑川可是清楚得很,薛延根本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只有一脑门子热血的愣头青,薛延知道得可多呢。 既然这两个人凑到了一起,那么姜笑川之后的事情就好办多了。 李达开啊李达开,你办的这件才叫做好事啊。 连城没有说任何话,只是做了个简短的自我介绍,来自中纪委下属的监察部,连官衔都没说,只是简短地介绍了自己来的目的。然后就直接在李达开的指引之下坐到了旁听席。 这下有的官员开始乐观起来,这个下来视察的似乎不跟以前的那些一样,这个很沉默,话少,也说得很精简,看上去也很上道,也许就是下来走个过场——成州的官场黑了去了,中央的人下来多少次了?可是没有一次查出问题来,这里面固然有成州这些官员们隐藏得好的原因,可是更重要的是有关系——那些下来视察的很多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无法继续视察下去,或者是草草结束,最后递给中纪委的报告上全写的是成州官员们的好话,至于个中原因,那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接下来的会议上,姜笑川保持了低调,他还不想现在就被连城注意到。 市长付鹏跟市委书记李达开进行了工作的交流,相互之间那场面话真是说得一溜儿一溜儿的,听得姜笑川都牙酸。 他们两个平时面合心不合的人这次竟然联手将一次正常的工作会议搞成了汇报大会,一桩桩一件件地把成州的工作拿出来赞扬了一番。 连城在一边听着,双手交叉在一起放在桌上,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 他的脊背始终是挺直的,这样姜笑川想起他那次站在门口的逆光之中,整个人的面部都藏在阴影之中,可是姜笑川却觉得那个时候的连城是凛然不可侵犯的。现在完完全全地见到连城这个人了,这种感觉不但没有消减,反而更加强烈了。 姜笑川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明明上一世他跟连城之间也说过不少的话,在他判刑等死的那段时间里,他跟连城也闲聊。连城谈吐之间流露出很高的文化水平,整个见识和觉悟也不一般。他不是那种死板的人,私下里会跟姜笑川说很多政府里的弊端——也许因为姜笑川是很了解那方面的人,又也许因为姜笑川很快就要成为一个死人。 其实现在想起来,姜笑川真的一定要死吗? 他摸了摸自己的眉心,记得以前,某个贪污上亿的省长落马也只是判了终身监禁,他倒是奇怪了,直接给了死刑。虽然姜笑川没有想过活下来,可是现在想来,那量刑的检察院的人员估计跟他是有仇的。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连城,然后又低下头翻看自己手里的资料。付鹏为什么要让他很快地结束手里的案子呢? 容氏的后台,也包括付鹏吗? 他可是还记得薛延之前说过的话。 堂堂一个市长,涉足那些交易,真的没问题吗? 这浑水,真是越来越深了。 会议“圆满”结束,卫东当先一个黑着脸走出去,林山意的涵养还好,还能够保持得体的微笑,跟众人打了个招呼才离开。 中纪委下来视察的人一向是市委那边负责接待。 在整个中国的政治场上,权力中心一般都在市委,因为市级党委什么的才是真正的核心,党是执政党,市委的构成人员都是党员,不像是市政这边还有外党人员甚至是无党派人士。 姜笑川是党员,所以能够管着武警等等武装力量,不过核心还是在军区那边,他也不过只是挂着个管理的名字。 市长这种正职肯定是党员,不过市政还有一个国民党的,是分管对台和统战工作的副市长李秋生,一个无党派人士则是分管妇联等等事务的秦宇。看这些人的分管的工作就知道所谓的“三三制”原则是怎样的落实的了。 姜笑川无法对此发表什么意见,他本来就是党内的人,身在体制之内,没有发言权。 权力核心是在市委,在组织、政治和思想上领导全市。 所以市委书记在权力上其实是要高过市长一些的,表面上是平级,但是市政府是市人大的执行机构,等级上早就略低了一些。 付鹏受李达开制约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所以告别的时候付鹏的脸色难看也是在情理之中的。 姜笑川没有管那么多,带着东西直接转身离开。 今天的议程临时做出了变化,以前跟下级联络工作放在最开始,今天因为卫东他们在那儿来,不知道为什么直接调到了最后。 姜笑川现在还要去见路演那一帮人,还有他手下管着的其他部门。 不过成州的治安混乱都是在水面下的,水面上的要紧事也就容氏那一件。 路演这回的表现又跟之前不一样了,之前是想要好好表现,现在姜笑川却感觉他有些为难。 暂时没有说容氏的事情,姜笑川跟其他的部门交流了工作上饿一些问题,之后直接让他们离开,却单独留下了路演。 “路演,你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吧。这里只有我们两个,有什么问题都可以告诉我。” 人都走完了,整个会议室里就剩下姜笑川跟路演两个人。 路演就是之前在秋伯跳楼的时候出现的警队队长,他是被特许来见姜笑川的。他知道姜笑川有意提拔他,可是——上面的压力很大。 “姜市长,我知道您对我寄予厚望,是我让您失望了。容氏的那件案子……阻力很大……” 路演的话音刚落,姜笑川的手机就震动起来,是一个密线电话。 姜笑川接起来,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里面那已经略带着沧桑意味的声音说道:“小姜,容氏的案子你别查了。” 这个电话——来自省委副书记曲振东,也就是之前提拔姜笑川的那个成州前市长。 第十九章:连副处 姜笑川在电话这头沉默了一阵,省委副书记的密线电话——打过来竟然只是为了看似很小的一件容氏会所发生的命案。 他忽然就这样完全相信了薛延,可是内心之中却还有些无法接受。 当初欣赏他、鼓励他、提拔他的那个老市长,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小姜,你听我的,这里的水太深,你暂时不要管。” 那边的声音既低沉又沙哑,姜笑川竟然听出了几分阴森来。 曲振东,省委副书记,他是从成州市长升上去的,这样的升迁路线很少见,可也不是没有。只不过这样有些扭曲的升迁路线,正表明了曲振东的能力。他在成州的时候,那经济增速相当快,他的政绩也很是出色,不过他最后去了省委。 和市一样,市委是权力中心,省委也是整个省的权力中心。 有的地方市委书记和市长是一个人,不过宣扬党政分家之后这种情况是在逐渐地减少的。 姜笑川对曲振东其实不怎么了解,只知道他似乎认识他父亲姜恩成。 曲振东说容氏这件事的水太深,姜笑川相信,他也觉得自己现在的确没有什么能力插手这件事。可是姜笑川也明白,这件事就在自己的手下发生,如果就这样敷衍过去,将来出了什么事情他难免被连累。更何况,这里的水都这么深了,他又怎么敢轻易地放手呢? 容少白送给他的手表还放在抽屉里呢,在他的自检信还没交出去之前,一切都不能下决定。 面对曲振东的这个电话,那种人情法理之间的冲突终于再次在姜笑川的心中掀起了波澜。 曾经也出现过类似的情况,那个时候他因为跟曲振东有类似于师生的情谊,更有越青瓷在一旁,也打电话让他先收下华信集团的钱再说,只可惜那个时候他动摇了自己的原则——他收下了钱,然后就再也没能够脱出那个泥潭,直到被双规的那一天。 他之前以为曲振东只是顺嘴一说,官场里贪污腐败的事情多了去了,也不差曲振东一个,他前世以为曲振东不过是碍于华信集团董事长华天峰的面子不好不答应,在他眼里曲振东还是个很正直的人,尤其是在他重生回来之后,曲振东应该还是个干干净净的官员——可是这个密线电话颠覆了他一切的认知。 姜笑川的沉默无法持续太久,他知道自己现在还不能做出任何暴露自己的举动,于是他说道:“是我糊涂了,您放心,这件事我会处理好的。” 于是曲振东那边说道:“你懂就好,你现在才刚刚把副市长这个位置坐暖和,盯着你的人多着呢。这些案子什么的你少管,多跟军区那边打好关系才是要紧事,那边的力量可大着呢。你以后还要往上走,光靠我是不行的……总之你办事注意着点,我是很看好你的。” “是我太坚持这些没用的事儿,还让您来为我操心,真是抱歉。”姜笑川这是想要挂电话的节奏。 曲振东是省委副书记,当然很忙,也不迟疑,当下便说:“你知道就好,知道就好,记得我刚才说的,现在我要开会了,什么时候你到省委大院来看我。再见啊。” “好的,曲书记再见。” 电话终于挂断了。 姜笑川表情沉静看着手中的手机,轻轻地翻回了手机盖。 路演看着自己手中的报表和文件,似乎很是认真。 姜笑川的电话内容里没有什么过于让人心惊的内容,只是最后“曲书记”三个字有点吓人而已。 是谁说姜笑川没有靠山全凭自己爬到现在这个位置的?根本就是鬼扯!曲书记不是省委那位神一样的人物还有谁?! 路演忽然觉得眼前的局势自己看不懂了。 不过他不懂,姜笑川却懂了。 他对着路演笑了一下,终于将之前两个人之间断掉的话题重新捡起来,“你的阻力很大我知道,或者说我一直都知道。这件事你继续调查,不过不要声张,给我的报表随你怎么写,我只想知道事情的经过。你放心,我没有什么恶意,而且这个时候你可以不把我当成是你的上级,请把我当做你的朋友。” 路演心中一动,试探着问道:“姜市长,您的意思是……” “我知道现在政府这个情况很难施展开手脚,路队长是个很有才能的人,我看在眼里。有一种机遇叫做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不知道路队长的东风有没有吹来呢?” 姜笑川这话说得足够露骨了,在整个官场上都流行一句话七八个意思的时候,他这话只含有一个意思,可以说是直白得不能再直白了——我需要你查这件案子,而且会给予你想要的回报。 路演点了点头,然后告别了姜笑川。 姜笑川坐在皮椅上,手按住会议桌,轻轻地一推,连带着自己的身体都转了一下。 现在市政的情况复杂到出人意料。 以姜笑川亲眼所见来看,容氏的背后现在至少有成周市长付鹏,省委副书记曲振东,再加上薛延那边的消息的话,军区的某支势力也跟容氏现任的掌舵者容少白有联系。 难怪容少白行事总是这般有恃无恐,正所谓背靠大树好乘凉,他背后的大树都快成了一片森林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姜笑川将现在市政的情况理了理,然后叫魏来进来收拾了东西,就走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时间接近中午,姜笑川接过了魏来记录的会议的资料,做了一份会议纪要之后才离开办公室。 这些天大概是因为天气变化的原因,姜恩成的身体有些不大好,他的腿上本来就有伤,是瘸着的,前些天下个雨,风湿竟然犯了,闹得还不轻。他准备回去看看,别让他把病拖着,要是合适的话就带姜恩成去看个医生,好歹把身体养好。 姜笑川不记得自己的母亲长什么模样,很小的时候记忆里似乎有那么一个模糊的影子,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那印象也就越来越模糊。他只记得,自己是没有母亲的人。是姜恩成一手将他拉扯大的,他自然对这个父亲又敬又爱。 出了市政大门,姜笑川浑身轻松,走到市政府路边那一排老粗的大榕树下面站着,很是阴凉。 公车站牌就在这里,乘地铁的话还要往前再走上几百米,姜笑川有时候也很懒,干脆就站在这站牌下面了。 只不过在等车的时候,一辆车停在了他的面前。 姜笑川的眼神闪了一下,看着坐在车后座的那个青年。 “姜副市长,等车吗?”连城来视察,也是配得有自己的随行人员的,他的职位估计也不是很低,毕竟是代表中纪委下来视察的。 姜笑川有些警惕,可是转而又强迫自己放松。 他跟连城没仇,可是连城的这种行为太可疑。 这一世,这是他跟连城之间的第一次见面,上一世他跟连城在他被双规之前根本就没有见过几次面,这一世就更不可能了。他跟连城,现在根本就是个陌生人。 看到一个陌生人主动跟你打招呼,正常人都会觉得惊诧吧? 他几乎开口就要喊“连副局”,可是及时刹住了,在会议上他只是介绍了自己的名字,可是连自己的官职都没介绍,姜笑川根本不知道到底应该怎样称呼他,难道就喊“连城”?尽管他的官比连城的大,可人家毕竟是中纪委来的。 再说了,连城现在不一定是副局。 “连……” 这是姜笑川故意的,代表他知道连城的名字,可是称呼他却是个很大的问题。 连城似乎早就料到这个问题,弯腰过去为姜笑川开了车门,然后说道:“检查处副处长。” 姜笑川顺着他的话就喊了一声:“连副处。” 不过他为他开了车门,这是? 连城还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他双腿交叠在一起,即使是坐在车上也只是略显得有点放松。那目光移向姜笑川,深海一样波澜不惊,平静得不起一丝水花:“听说姜市长手里有一件棘手的案子,连某很感兴趣。” 姜笑川放在腿边的手指抖了一下,接着他抬手压了压自己额头,掩饰住自己方才的失态,笑道:“连副处真是耳目灵通。” “姜市长还是上车再说吧,这周围再过一会儿就人多眼杂了。”连城还是很懂规矩的聪明人,他这次下来视察的任务其实很艰巨。 最近中纪委那边出了很大的问题,内部的麻烦现在堆积成山,章书记正觉得无处下手,成州这边纪委传上来的消息又似乎有些不妙,两极分化太大,有些事情更是前后矛盾。这在干纪检工作很多年经验丰富的老纪委们眼中就是一个十分不好的信号,他们早就看出了一些苗头,现在连城下来视察,大约就是来对他们的猜测进行实地的证实。所以连城绝对不是什么愣头青,相反,能够在这种时候被中纪委派下来的人,手中必定握着中纪委关于成州和整个蜀都省的很多信息。连城,今天根本就是有备而来。 他不是来说话的,他是来办事的——所以他不会在会议上有任何的发言。 在连城那平静的眼神里,姜笑川似乎看到了起伏的风云,可是他一眨眼,再看的时候连城的眼神还是那样,似乎不见任何变化。 年纪轻轻在中纪委那种地方很好地生存,还能代表中纪委下来视察,连城才是真正不简单的那个人。 准备洗白自己的姜笑川无法拒绝连城,就像他知道他现在已经无法拒绝自己的内心一样。 他站了一会儿,然后终于钻进了车里,关上车门。 整个世界似乎都安静下来,接着是响起的引擎发动的声音。他侧脸看着自己身边的青年,忽然之间那种恍如隔世的沧桑感就上来了,他知道连城,甚至知道未来的一些事,可是没有人知道他知道。 原来,知道得太多,也会成为负累。 “中纪委,果然是很厉害的。”姜笑川转过头,看着窗外,却不再看连城了。 第二十章:铜钱 车行的速度并不快,那司机似乎知道市政大院的位置,慢慢地压着车速往那边开去。 连城和姜笑川并肩坐着,能够看到后视镜里姜笑川的表情,淡漠得令人心惊。 “中纪委知道得再多,没有证据什么也不能做。” 他说的是最现实的情况,事实也的确是如此。就算他们能够知道很多官员贪污腐败的信息,可是因为种种原因无法将之正法的例子简直比比皆是。 姜笑川沉默,因为很多人只是私下举报,却不愿意出来指证,很多时候所有的证据都需要纪委的人重新搜集,而且中国的纪检有级别限制。 市一级的纪检部门只能查自己下面的县级干部,而本市的官员却需要省一级的纪检部门来进行检控。以成州为例,也就是说如果成州市纪委发现了成州市政府的某位官员贪污,只能将证据或者各种信息搜集起来报给省纪委,再由省纪委决定怎么处理。这中间就存在一个时效的问题,现在不少贪官的耳目都很灵通,这些人几乎都把自己一家子人搬到了国外,到时候听到风声直接逃走,也不是什么没可能的事——这种事情是多了去了,抓回来也需要跟国外交涉,很有难度。 更何况,谁知道省纪委里是不是完全干净呢?就算市纪委没问题,一心要查贪污腐败,可是省纪委那边如果有人坏事儿,市纪委这边所有的工作都是无用功。 中纪委大约也是面临这样的窘境吧? 姜笑川想了很久还是直接问了:“连副处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 这话很直白,不过连城很喜欢。 开门见山,大家都不浪费时间。 “容氏会所那件案子,如果有什么新进展,能不能麻烦姜市长通知我一下?” 那件案子他自己都还没多少头绪呢,不过从目前已经知道的来看,已经足够骇人了,整个案件不仅停留在人命本身,而是牵扯出一些奇怪的细节——连城想知道的就是这些细节。 “成州的官场很奇怪,虽然我知道你们中纪委手中握着很多证据,可是很多时候在没有考虑清楚利害关系之前我不会说。”在连城身边,姜笑川平白觉得有些放松。 在监狱里的最后那段时间,他几乎都跟这个青年在一起。那个时候连城说了很多不一样的话,不过只有他知道,官场的黑暗,连城比谁都清楚,可是他也只是说。最后那段时间,连城从姜笑川那里知道了很多不一样的信息。姜笑川那个时候是人之将死,没有什么能不能说的,可是现在不一样。 即便在连城身边他觉得很放松,可是内心之中却时刻紧绷着处在现实黑暗的官场之中的那根弦——他不敢说什么越界大胆的话成州现在黑到哪种地步,就是姜笑川自己也不清楚。 “姜市长当选副市长之前的政绩我都看过,上面的人很好看姜市长。”姜笑川之前的履历几乎是一个标杆,政绩不出色是不可能被提名为副市长的,他这份履历,就是拿到全国看几乎也是独一无二的。 还记得在上一世被双规的时候,纪委书记章青每每看到姜笑川的履历都觉得很讽刺。那是他们做纪检工作的时候最不愿意看到的情况:一个勤政为民的好官,一个清廉自律的好官,逐渐被这个官场染黑,然后又慢慢地去染黑别人。 上面的人自然是很看好姜笑川的,这么年轻的副市长,前途不可限量。 姜笑川笑了一下,然后伸手按住自己的空荡荡的手腕,说道:“世界上的事情,总是存在不稳定的因素的。以后会怎么样谁也说不清的。” 也就是说上面的人看好他,可是却不一定会一直看好他。 连城的目光垂下来,落到他的手腕上,坐在那儿没动:“成州的黑道危害有多大,姜市长您负责治安这一块儿,应该是比我清楚的。这一次,如果中纪委的事情解决了,成州的黑道几乎也会瓦解。我知道要您这个跟我第一次见面的人做出选择很困难,所以我在成州的这段时间,随时恭候您的到来。这是我的名片,姜市长看过之后就处理掉吧。” 姜笑川迟疑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看一眼,然后揣进西服的衣兜里。 “我考虑清楚了会来找您的,不过——连副处不要对我抱太大的希望。” “我对姜市长抱的希望,确实是很大的。”连城一点也不避讳,他收回自己的目光,看着外面成华大道中间那漂亮的隔离带,忽然说道,“成州的绿化做的很不错。” “环境部长的功劳。”姜笑川顺嘴就接了一句,可是他接完就觉得连城的话有些不一样的意思。 刚才在会议上,环境部长卫东那表现——莫非已经传到了连城的耳中?这未免也太神通广大了吧? 按理说连城不该知道得这么快,可是如果说他不知道,姜笑川是不会相信的。那么,如果按照姜笑川的想法走,连城是知道的,可是问题又来了——连城是怎么知道的? 能够知道得这么快,要不是提前知道,要不就是当场有人告诉了他。不管是哪一种可能,似乎都不是什么很好的可能。 “成州在建设花园城市,不过最近通过了华威集团的招商投标,卫部长的路恐怕很困难了。”连城这话倒像是在暗示什么。 他了解得太清楚了。 姜笑川忽然发现上一世的自己小看了连城。 其实官场上哪个人没有心机呢?在狱中的时候他已经不存在任何的利益,可是在这里,他还有很多的问题需要考虑,连城是带着目的来的,他根本不可能在连城的身边完全地放松下来,之前的轻松——忽然就成为了一种可悲的错觉。 说了这么多,连城不过是在暗示他,他在市政这边有眼线,如果姜笑川肯合作的话,成功的几率会很大。 只不过,姜笑川还有很多的顾虑。 “花园城市什么的,功劳也落不到我的头上。与我无关。”姜笑川显得很是冷漠。 连城听他这样说,竟然轻轻勾了一下唇,笑意极淡,浅得看不出来。“庸才,是走不到姜市长这个位置上来的。” 市政大院就要到了,姜笑川考虑着什么时候下车,嘴上却说道:“连副处你高看我了。” 姜笑川的目光一落向窗外,连城就知道他是想要走,也不拦着,只是挥手示意司机停车,然后说道:“有没有高看,姜市长你心知肚明。为了避免给姜市长带来麻烦,只能送您到这儿了。” 姜笑川起身要走,可是却突然之间被连城叫住。 “等等,姜市长。” “连副处还有什么事吗?”姜笑川皱了眉。 连城只是从自己的衣兜里摸出了一条穿着铜钱的手串,将那枚铜钱放在掌心里,红绳从他修长手指的指缝间垂下来,很有一种随意的感觉。 姜笑川一看那铜钱手串就愣了。 连城侧着脸,额头饱满,鼻梁高挺,菱唇略薄,几缕碎发落在耳边,浑身都是一种淡然的气场,很能够让人安心。 那是姜笑川找了许久的东西。 “方孔圆钱,乾隆通宝的母钱,市价八千,拿来做手串,姜市长好品味。”连城口气淡淡的,似乎带着些笑意。 “怎么会在你这儿的?”不知道为什么,看着那穿着铜钱的红绳在连城的手里,他有些不高兴。 他这是买的便宜货,姜恩成说他买回去的那一堆都是废物,唯独挑了这么一个钱出来,给他做成了手串,听连城这话,这种行为倒似乎是奢侈了? 他是在怀疑他吗? 连城没介意他那有些沉的口气,只是手指抚摸着那铜钱,似乎很是中意,有些舍不得的感觉。“姜市长您误会了,我只是喜欢收集这些小玩意儿,现在手里恰好差这么一个钱而已。不过看样子这钱对姜市长很重要,君子不夺人所爱,所以——物归原主。” 他伸出手去,拇指将铜钱压在食指的第二指关节上,将东西递向了姜笑川。 姜笑川倒想不到他会这样说,不过这东西对他的确很重要,他直接接了过来,却只是拿着一边的红绳,待那手串完全离开了连城的手掌才将之收到掌心。 “这东西……谢谢连副处了。” 连城摇头,“举手之劳。” 姜笑川于是没说话了,推门就直接走出去,“那么,连副处,再见。” “再见,姜市长。” 车门关上,连城的视线被茶色的车窗玻璃阻挡,他低下眼思索片刻,转回了头去,对司机说道:“回酒店。” 姜笑川那边下了车,走到路边的林荫下,将那手串重新系回去,只是才系上,手指摸着略显得温热的铜钱,他忽然之间就愣住了。 不对——连城之前从来没有见过他,就算是连城捡到了手串又怎么知道是他的? 他掉手串的时候连城还没到市政这边呢。 他想起什么,一下转头看着那辆远去的普通奥迪,车窗挡住了一切,他什么也看不见,看不见里面的连城。 他记得在地铁站广场的时候,下雨天,他掉了发票,那个时候有人帮他捡了起来——那个时候,他的手腕是露出来的。 那个时候就觉得那个跟他一样撑黑伞的人的背影很眼熟,现在却突然之间想起来了。 是连城。 发票上有姜恩成的名字,付款人是他,连城自然知道手串是谁的。 姜笑川抬眼看着天,今天的天很晴朗,没有下雨。 手指指腹压着那铜钱,温热。 第二十一章:异样 姜笑川一路走一路想,回到了市政大院自己的新家,用钥匙打开门,按照他的经验,这个时候姜恩成一般是在客厅里看电视,说不定已经在做饭了。 可是当他推开门,只看到客厅里空荡荡,姜恩成的门也紧闭着。他顿时眉头一皱,疾走几步冲到姜恩成的门前,敲了敲门,“爸,你怎么了?在里面吗?” 里面传来声音,“笑川?我在,我在……” 过了一会儿门打开了,姜恩成站在门里,看着姜恩成,尽管看上去很苍老,可是姜恩成的眼神是很坚忍的,能够隐约窥见他曾经的那种深藏的铁血。 他是经历过越战洗礼的老兵,即便是一生失意,骨子里却是个真正的军人。 姜笑川每次看到姜恩成的眼睛都觉得自己会受到一种神圣的洗礼,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作为姜恩成的儿子,他上辈子竟然会走出那样的一条路,他感到很羞愧,又替自己悲哀。 姜笑川调整了自己的心情,笑了笑,“你在里面我还以为出什么事了呢。” 姜恩成回头看了一眼背后散落着许多纸张的桌面,走了出来,却回身关上了门。 姜笑川觉得有些奇怪,看着里面那些纸张倒像是许多老旧的证件,是姜恩成在整理旧物吗?说起来很少看到姜恩成整理东西。 姜恩成问道:“你今天怎么中午回来了?那边你才刚刚上任,肯定很忙吧?” 姜笑川摇头,解释道:“我看你前几天身体有些不舒服,所以还是觉得要去检查一下,身体是需要很注意的。” “你啊,就会闹这些。”姜恩成有些无奈,他自己的身体是什么样子他还不清楚吗?“别看我现在老了,可是我的身体好得很呢,怎么说也是当年当过兵出来的,你可别小看我们当兵的,我这身体比你的都硬朗。” “是是,你的身体最棒,不过就算没病去医院定期检查也是必要的,那句话怎么说来着——防患于未然。” 姜笑川心下暗叹,姜恩成说的那是早些年,早些年他们父子俩还在乡下住,姜恩成还要忙农活,尽管瘸了一条腿,可是做活那是村里一等一的好手。 但是毕竟在越战的时候受伤太厉害,忙过那几年,旧伤本来就没好透,留下了隐患,自从姜笑川上大学之后,姜恩成的身体就大不如前了,不过那个时候姜笑川已经完全能够通过勤工俭学和各种奖助学金支撑自己的生活,姜恩成的担子也就没那么重了。 可是姜恩成的身体状况一天不如一天那是绝对的,姜笑川还不了解姜恩成?第一百二十九章 不过在老人面前,姜笑川怎么也不可能说出这些话,只好顺着他。 吃过了饭,姜笑川回房间,拿了自己的那封自检信,重新看了看,然后封口放到包里,这个包里还带着姜恩成的病历什么的,放在一起也不觉得显眼。 他打了个电话给魏来,如果自己今天下午迟到的话就把他桌上的那堆事情处理掉,很多事情他早就写过了备注的批示,相信魏来是能够解决的。 说起来,市长副市长们的秘书几乎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市长副市长很多事情也交给他们来处理,所以在这个位置上也有很多的油水。 只是不知道,这个姜笑川完全不认识的魏来到底是个什么人。 姜笑川固然觉得魏来这个人不错,至少办事能力在那里,可是毕竟知人知面不知心,经历过上一世的事情之后,他已经对自己看人的眼光产生了怀疑。而且,跟魏来相同的人还有一个路演,上一世这个人何尝不是能力出众,最后却成为了容氏的帮凶呢? 他不敢相信太多人。 交代完事情,他带着姜恩成走出了家门,才到市政大院的花园道上,就看到周前开着车过来,车里坐着一个漂亮的陌生女人。 看到姜笑川带着自己的父亲,周前踩下了刹车,摇下车窗:“姜市长,你这是要带着伯父去哪儿?我送你们一程?” 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那个女人不耐地扬了扬眉,去扯周前的袖子。 周前悄悄皱了眉,却没说什么。 姜笑川猜测车里坐着的那位就是他的未婚妻,省委书记郑良友的女儿郑琦。 这其实很像是一场政治婚姻,不过这种事情实在是很常见,只是普通的公众见得很少而已,媒体报刊也不会报道这些事情。 他摇了摇头,“我带我爸去医院,就不打扰周市长跟未来周夫人之间的约会了。” 未来的周夫人,这个称呼让周前的脸色莫名地黑下来一点,倒是那女人有些高兴,她显然认识姜笑川,竟然对姜笑川笑了一下,“是姜市长呢,那么我们就先走了。” 姜笑川温文地一点头,周前回头看了郑琦一眼,胸腔鼓了一下,可是接着又压回去,他重新对姜笑川笑了一下,“那么再见了,姜市长。” “再见。” 姜笑川扶着姜恩成看着那车子离开,心下却冷笑了一声。 搞大了张小莉的肚子,现在却跟另一个女人开车出去玩儿,看那表情还心不甘情不愿地,他真觉得周前有些贱了。 手指指尖轻轻地触到那封自检信,他觉得心中有了些底气,转头对姜恩成笑道:“没事儿,那是市政府的周市长,同僚。” 姜恩成扭头看了一眼那飞驰而去的高档轿车,没说话,只是摇摇头。 “这江山,这样下去怕是要亡了。” 亡江山,亡谁的江山呢? 姜笑川自然听得懂这句话,别的姜笑川不敢说,自己父亲担心的事情在成州是完全有可能的。可是他什么也不能说,只能笑笑,说道:“走吧,预约的时间差不多要到了。” 他招手找了辆的士,然后带着姜恩成去了省第一医院。 在姜恩成进去检查的时候,姜笑川抓了空当出来打电话,薛延的联系方式他已经存下来了,现在自检信就在他的包里,他揣着这封信就像是揣着沉重的石头,压得他手酸。 其实仔细想想不过就是一只表,还有那些口头上达成的交易,现在还没有付诸任何行为,按理说这还算不上是太严重的贪污腐败,可是姜笑川害怕自己背后的一些东西被挖出来——那些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东西。 这些东西就像是一些不定时的炸弹,不知道藏在哪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炸开,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只要姜笑川将这一封信交给薛延,让他继续往上交,那么这些潜藏着的炸弹很快就要显露,然后在某个时间轰然炸开——也许将姜笑川的那些潜藏着的敌人炸得粉身碎骨,也许将姜笑川自己炸得粉身碎骨。 他拨出那个电话的时候手指都有些抖,在等待电话接通的时候他忍不住伸手按了按自己的心脏,在五声长音“滴”之后,电话接通了。 薛延现在没在办公室,而是在自己的房间吃饭,所以他说话没有什么避讳。“姜市长?” 听到薛延的声音,姜笑川忽然就平静了,声音也稳了。他的手指触摸着自己的心脏的位置,感受着血液从心脏的位置被回收,然后通过血管输送往身体的各个位置。 热血澎湃这个词,距离姜笑川一直很远。 他说道:“你现在在哪儿?我有事想麻烦你。” 姜笑川一个副市长,还有什么需要麻烦薛延? 薛延沉吟了一下。“我现在在自己的家里,您有什么事?如果不方便说的话,就见面再说好了。” 姜笑川站在走廊外面,往前走了两步,闻到的消毒水的味道减轻了许多,“这件事情对我很重要,所以——能够麻烦你一个小时之后到一壶居吗?我在那儿等你。” 他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这块表还是很旧的,不过他忽然很喜欢这种老旧破败的感觉。 那边的薛延应了一声,“我会来的。” 姜笑川正要说告别的话,可是背后忽然之间传来大声的呼喊:“让一让,让一让!急救!让一让啊……” 姜笑川回头一看,一队人推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急急冲向了手术室,他拿着手机的手指忽然蜷缩了一下,有些握不稳手机,耳边还有薛延的声音:“姜市长你现在是在医院吗?姜市长?……” 他眨了眨眼,手术室的门被大力地推开,然后红色的刺眼的“手术中”三个字灯亮起来,一片惨淡的血腥色。 他听到了自己僵硬的声音:“我刚刚看到秋伯比送进抢救手术室了……” 那边的薛延的声音一下止住了,很久很久没说话。 两个人在电话里沉默,姜笑川觉得自己的喉咙被什么堵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薛延还是没说话。 姜笑川深呼吸了几下,强迫着自己转身对着走廊外面的花园,看着那雪蓝色的天空,涩声道:“我在省第一医院。” 然后手机的话筒里传来“嘟嘟嘟嘟”的挂断声。 薛延听到了直接挂了电话。 姜笑川看着自己的手机忽然有些不明白——怎么秋伯还是出事了? 浑身是血的秋伯…… 这之间到底是出了什么差错?明明警队那边还在查事情,秋伯也已经在薛延的劝说之下答应等结果,明明一切都是计划好了的,为什么现在他会看到秋伯浑身是血被推进手术室? 姜笑川按住自己的太阳穴,然后手握成拳头狠狠敲了敲自己的额头,转身走向姜恩成检查的那个病房。 姜恩成刚刚给自己的腿部照完了片,已经准备出来了。他转头一看,正好见到姜笑川满脸化不开的阴郁,便问道:“怎么了?” “刚刚看到一些跟工作有关的事情。”姜笑川没有多说什么,姜恩成也不再多问。 他主动说道:“你送我出去坐个车就回去处理你自己的事情好了。” 这种时候姜笑川也明白轻重,点了点头,接着将姜恩成送上了回去的车,还让他路上小心。 之后姜笑川就急匆匆地往回走,刚刚走过去手术室的转角,就撞上一边走路一边套上风衣的一个很俊的青年——越青瓷。 看到姜笑川,他的动作下意识地顿了一下,可是就这一顿让姜笑川看清了他身上的情况,里面只是一件无袖的T恤,肩膀的位置露出了许多白色的纱布,还带着血色。 越青瓷只是一顿,立刻迅速地套上风衣,然后走上前一步,对姜笑川笑道:“还真是巧啊,姜市长。” 第二十二章 越青瓷是绝对不应该出现在这种医院里的。 军区的人一向是去军医院就医,军区的保密规定也不允许他们往普通的医院走。 中国的军区管理是很严格的,凡是有一定军衔的军官的资料对外都是保密的,军衔越高,保密等级越高,以上校这个军衔来说,一般上校军衔还在服役中的军人的军装照片是不能够外流的,国家有专门的网络机构对此进行审查,在军区里电子设备的使用也受到严格的监控。所以,在类此的管理制度之下,越青瓷这种人是绝对不应该出现在这种普通的人多眼杂的医院的。 更何况,越青瓷的身上明显带着很明显的伤。 现在可是和平时期,越青瓷是一个还在军区的少校官,如果没有特殊的任务是不可能受伤的,在军区训练受伤的可能性是有的,但是绝对不可能严重到那个地步。 刚刚越青瓷没见到姜笑川之前穿衣的动作明显有些迟滞,而且纱布太厚,在那个厚度的纱布上还能透出血来,可见他背后伤得一定很严重。 越青瓷受了伤,却不在军医院就医,要来普通的医院,还遮遮掩掩,这实在不正常。 在军区医院就医的话,越青瓷的伤情一定会暴露,所以——越青瓷来这里就医的目的其实只是不想自己身上的伤被人发现。 这个结论让姜笑川忍不住皱了眉头。 越青瓷说“好巧”,他也这样觉得。 “好巧呢,越少校。” “在外面就不要叫我少校了,如果姜市长不嫌弃的话,不如喊我越青。” 他姓越,可是他更喜欢“越青”这两个字,让别人叫自己“青瓷”显得过于见外,可是叫全名“越青瓷”又觉得太生硬,所以跟人的关系处在过渡期的时候,越青瓷喜欢让别人叫自己“越青”,既不显得太热络,也不觉得很生硬,是个很不错的称呼。 他的这个习惯姜笑川早就知道,所以听到越青瓷这样说的时候他觉得很正常,表现得也很淡然。他想到的其实很远,比如越青瓷此刻说出这样的请求的原因。 “越少校”会暴露他的身份,而这是越青瓷不想看大的,所以“越青”足够。 姜笑川惊讶于自己冷静得不近人情的分析,又觉得有些悲哀。 虽然连他也不知道这一丝若有若无的悲哀来自哪里。 越青瓷站到走廊的一边,脸上的笑容始终没有消减下去过。“怎么,看姜市长这表情莫不是看不起越某这个军衔很小的人,所以连喊我‘越青’都不愿意?” “那倒不是,只是觉得越……你的前途不可限量,我这样称呼你,将来是我占便宜。”姜笑川说了句场面话,笑容是很官面上的那种,偏向于公式化的应付。 越青瓷的眼神里似乎藏着些什么,他双手揣进风衣的衣袋里,笑容终于淡了几分——在看到姜笑川那冷淡的反应之后。 “看样子,姜市长好像很不喜欢越某。” 这才是真相。 姜笑川能那样想,却不能那样说,他只是状似无意地一抬手腕看了看时间,估计着薛延什么时候能到,接着说道:“越青你想多了。” 越青瓷发现他很口是心非。 明明手上的动作是很不耐烦的意思,他是在等别人,似乎有什么要事,现在想要离开,可是却强逼着自己耐下了性子,站在这里跟他说话。姜笑川的心机也是很重的——他明明必须留在这里,也能够很好地掩饰自己的内心,可是他却故意将自己的不耐烦表现在细枝末节的行动上。一时之间越青瓷也有些看不明白姜笑川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面对这样让人捉摸不定的姜笑川,他只能退一步,“姜市长这样叫我,就是看得起我,越某还是那句话,您有什么麻烦可以找我。” 这个时候,在越青瓷看来,这个时候的姜笑川是还不知道他的身份的,他说出在这句话就相当于一种暗示和一种示好。 只可惜,这一世的姜笑川跟上一世不一样了。 他只是点头,像是什么内涵的意蕴也没听出来,说道:“看样子你也有事,改天再聊好了。” “那么,下次再会。”越青瓷很识相地先道别。 可是先走的却是姜笑川,他向着越青瓷一点头,“下次见。” 说罢,他转身就离开了。 越青瓷站在他的背后看着他挺直的背影,眼神之中有些迷茫的感觉。那一刻转身毫不拖泥带水地离开的姜笑川的影子,就像是烙在了他的眼底,让他整个心都抽痛起来。 他像是呼吸不过来一样伸手用力地按住了自己的心脏,直到看着姜笑川的影子消失在了转角。 命运就是这样一次次地戏弄他的吗? 越青瓷苦笑了一声,接着就将所有的伪装戴上,转过身的时候,他又是那个越家的天之骄子越青瓷了。 薛延就站在门口的位置,恰好看到越青瓷转身的一幕。 他之前在门口问秋伯在哪个手术室的位置的时候已经站了一会儿,他不认识越青瓷,可是认识姜笑川。 登记处的人告诉了他秋伯的位置,他便焦急地走了,跟越青瓷擦肩而过。 越青瓷的脚步顿了一下,然后转头看他。 薛延也不知道为什么停下脚步,跟越青瓷对视了那么一瞬间。 他急着去看秋伯,所以没有注意到越青瓷眼底一闪而过的锋芒。 那是冰冷的杀机。 越青瓷拢了拢自己的米白色的风衣,慢慢地走出了医院,看着那雪蓝色的天幕,真美。 背后的医院里,时时刻刻地上演着悲欢离合,可惜都与他没多大的关系。 薛延到的时候,姜笑川也才到手术室前没有多久,正在了解情况。 见到薛延来了,他连忙招呼他往这边看。 薛延面无表情,他知道这次的事情只是突发情况,姜笑川给他说这件事的时候正是在通话,那边的情况他根据电话里的内容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只不过,“秋伯怎么出事的?” 那边那个护士就是之前被姜笑川拦下来问事情的一个,她了解一些情况,却不是很完全。 听薛延这样问,她答道:“送他来的急救队说他是在过马路的时候被车撞了的。具体的情况你们不能问我,我只是医院的人员而已。你们谁是他的家属?请过来签字缴费。” 这个时候了还说钱?! 薛延额上的青筋一跳,踏上前一步就要说什么,他该知道的还什么没知道,这护士! 见薛延还没冷静下来,姜笑川连忙拉住他,大声地喝道:“你冷静点,别闹!忘记你自己的身份了吗?!” 他这话说得特别大声,整个走廊间里的回声很大,一通传出去竟然有些让人胆战心惊。 那一刻的姜笑川,眼角眉梢没有半分笑意,眼底都结着一层冰霜,他的表情尤其冷肃,似乎是祁连雪顶万年不化的冰雪,一瞬间就能够让薛延满心的焦躁和怒火全部平息下来。 那一刻,薛延才意识到他之前接触到的姜笑川根本不是全部。那些都是人心外面戴着的面具和伪装,真正的姜笑川根本不是他表现出来的那样温文尔雅。 姜笑川,也能够拥有上位者那种一举一动的威严和气势。 他这一声,不仅让薛延忽然之间脑子清醒了,就是那护士也被吓住了。 她这才意识到眼前的两个人的身份也许不是她以为的那么简单。 姜笑川眼一扫,将自己的钱包递给薛延:“你来得急,钱不一定带够了,先去把钱结清,这边我看着,一会儿我给下面打电话问情况,你回来我再告诉你。” 薛延现在脑子有些混乱,他按住自己的额头,闭了闭眼,才接过了姜笑川的钱包,跟着那护士去了。 姜笑川还没见过这样失了分寸的薛延呢。 他看向了眼前的手术室,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让自己胸腔里所有激荡的情绪全部平静下来,拿起电话,拨出去,接电话的是魏来。 “姜市长?什么事?” “转接下面警队,路演。” 魏来那边一愣,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不过听姜笑川这种简短有力的说话方式就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了,当下翻了电话簿就直接把通话往那边接。 “好了,姜市长。” 姜笑川这边“嗯”了一声示意自己知道了,就在这时间里,那边的电话已经转接完毕。 还不等路演问到底是什么事,姜笑川劈头就问道:“容氏案死者的父亲秋伯现在被车撞了,你们那边有什么消息没有?” 路演那边很明显有些惊异,“怎么会这么巧?” 一听路演这反应,姜笑川心中的冷意就泛上来了。 他继续问:“你是不知道这之中的原因?事先有收到什么消息吗?” “没有。姜市长,我让下面的人查一查,不过最近是真的没听说容氏有什么异常,也许真的只是一场意外。”路演给姜笑川保证。 姜笑川知道,在路演这里是很难再知道什么消息了,他挂了电话,接着对这边还待线的魏来说道:“容氏那件案子,我曾经让你收过文件的,你去交通局那边给我调一份资料,到时候一式两份也给路演,就说查案相关。重点一会儿整理给我。” 那边的魏来大约也知道事情严重了,毫不犹豫地答道:“您放心,我马上去办。” 接着姜笑川挂断电话。 薛延那边还没回来,姜笑川在手术室前踱了几圈步,眉头锁紧。 他想起省委副书记曲振东说的话:容氏这件案子的水,太深了。 秋伯的事,绝对不会是意外。 第二十三章 薛延回来的时候姜笑川已经收到了魏来那边传过来的扫描件,他看完了那边拿过来的现场记录,不由得冷笑了一声。 在成华大道,也就是最接近市政府的那条路上,在过人行横道的时候一辆黑色的别克突然之间冲出来,撞到了沿途一辆白色的北京现代,接着这辆北京现代失控冲向了人行横道,无巧不巧地撞到了正在过马路的秋伯。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简单,说出来都觉得过于简短,可是在姜笑川这里却有一种别样的心惊。 别克车的司机和现代车的司机都没有肇事逃逸,只是相互之间推诿责任。 这种连环撞人的事情很难界定到底是谁的错。 从最初步的口供上来看,那别克车似乎是临时刹车失控撞上了现代,接着现代车的司机似乎是错将油门当成了刹车一下踩下去,直接杀上了人行横道,这才导致了这场惨剧的发生。 可是这未免太离奇了。 一辆来失控,一辆来错漏,最后有生命危险的却是无辜的秋伯——这看上去的的确确是一场意外,可是姜笑川又足够的理由相信这不是一场意外。 他的直觉告诉他,在检证报告最后一行的那句话可能才是真相所在——尚有部分涉案证物没有搜集到,在现场没有发现。 有目击证人说看着秋伯是拿着什么东西过马路的,可是在事故现场没有发现任何相关的物品。 秋伯突然之间出事,估计跟这些东西有关。 出事之后,这些东西立马就找不到了,还真是…… 姜笑川坐在长椅上,仰头看着天花板上的紫外灯,眯着自己的眼,再回过神来的时候看到恢复冷静的薛延已经回来了。 薛延来得很急,连衬衣的袖子衣角也是混乱的。 他看向了姜笑川,姜笑川用很平淡的不带感情的声音将事情叙述了一遍。 薛延就站在他的正前方,走廊中央,带着一身的孤独和戾气。他默然地听着,听完了脸上还是没有什么表情。 姜笑川说完,沉默了许久,他在等着薛延说话。 他知道薛延肯定有什么要说的,可是他怎么也想不打,薛延出口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件案子,你还是别查了,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姜笑川愕然了,他还没来得及问什么,就又听薛延继续道:“你是整个市政里为数不多的干净人之一了。不,也许是唯一的一个了。” 姜笑川手边就是他的包,他想起里面的那封自检信,看眼下这情形,大约又是交不出去了。 其实按照正常的程序,他是不能直接将自检信交给特定的某个人的,可是姜笑川实在信不过现在的市纪委。成州市的问题太明显了,可是就是这样市纪委的人上去的报告还是正常,要是说纪委没问题,姜笑川绝对不会相信。 试想一下,假如大半的官员都已经是染黑了的,姜笑川这个想要努力洗白自己的人就将成为大多数之中的异类,异类的下场是什么?不止是被排斥那么简单,官场太残酷。 薛延之前说的那句让他别查的话,就是出于这个原因。 只可惜,姜笑川在重生回来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很多的事。 他的阅历比薛延要丰富得多,可是很多时候他佩服薛延那流淌的热血和一腔的赤诚,他佩服这个年轻人的坦诚和正直。 上辈子,政治场上的斗争交给了姜笑川两个字:圆滑。 可是如今,看到有棱有角的薛延,他觉得很是羡慕。 只可惜,身处他这个位置上注定是不能够有棱有角的,他能够做的就是努力地成为一枚铜钱。 他说,“我并不干净,可是现在我希望让自己干净回来。” 尽管时机不是很合适,可他还是拿出了那封贴了封的自检信,站起来,脸上的表情变得深沉而严肃,他的目光在那信封上停留了很久,终于伸出了自己的手,将那一封信递给薛延。 这里没有人能够知道他跟薛延之间的对话,他不必担心有别人看到。 薛延有些反应不过来,伸手去接那信封,眼神之中却带着疑惑:“这是……” “自检。”姜笑川收回自己空荡荡的手掌,他觉得自己浑身都轻松了,可是手中什么也没有,他又觉得轻飘飘的,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走了就回不来了。 可是他的心很轻,在粗糙的信封摩擦过他的手指指腹缓缓地俩开的那一刻,他的心都飞了起来,慢慢地升到了云层里,那种感觉就像是真的飞了起来。 他站在原地,那“自检”两个字说得极轻,薛延几乎没听清,可是看着姜笑川的口型他又明白了。 自检,这是一封自检信。 薛延拿着那信封很久,深深地看了一眼姜笑川。 他将这封信小心地放进了自己外套的内包里,揣得很隐秘。他以为姜笑川知道得太少,可是如今姜笑川表现出来的却不少。 现如今的纪委,检举别人是很危险的,可是自检更加危险。 贪官的群体是很排外的,如果知道一个人交了自检信,那么这些人一定会将姜笑川排斥在外,而且如果姜笑川知道什么重要的秘密,他自检之后一定会面临一定的调查,如果姜笑川说出了自己知道的一些重要的事情,那么——他的处境就会非常危险。 涉及到百分百利益的问题,人是会疯狂的。 资本家们分析,当利润达到百分之三百,资本家就甘愿冒一切风险去追求足够的财富。这样的数据充分显示了人类贪婪的本性,贪婪本身就是一种罪恶,为了自己的贪婪而衍生出来的罪恶更是不计其数。 贪官们总是很丧心病狂的。 姜笑川知道章青的事情就是例子,纪委的人都敢动,这群社会的蛀虫还有什么干不出来的? “我希望你能够将这封信——交给一些很重要的人。”重要的是,绝对要信得过。 姜笑川相信以薛延的敏锐肯定知道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姜笑川交自检信的时间很巧,这个时候——中纪委的来人刚好合适。 薛延忽然之间按住自己的额头,似乎有些头晕,他使劲眨了眨眼,然后道:“这件事你放心,我会做到的。” 浑身轻松的姜笑川原地踱了几步,看向了秋伯的手术室。 才轻松下来的心情忽然又沉重了。 如果这件事媒体炒作的话,势必又会严重起来。 他开始觉得这些事情桩桩件件都是冲着他来的。 之前付鹏才暗示他早些结束这件案子,现在就出了这些事,这到底是谁干的? 这是真的一场意外,还是有策划的阴谋? 这种直接将涉案的上诉人直接撞死的行为,倒是很像容少白这些黑道的人会做的事情。 他还在考虑怎样分析这件事,那边手术室的红灯突然之间熄灭了,先出来的是几位助手,接着是穿着隔离服的手术医生,薛延一下顾不得姜笑川,直接连走几步上去,刚刚开口想要问,可是却看到那主刀医生一脸的冷漠,摇了摇头。 他们当医生的,在抢救台上看到的死亡太多,已经麻木了。所以即便是看到动手术者的家属,他们也只能表情僵硬地说一句“节哀顺变”。 薛延呆呆地站在手术室门口,看着里面那些忙碌着在收拾器械的人们,脑子里空空的,也不知道该想些什么。 他现在很混乱,却也很空茫。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是在另一个次元。 还真是很奇怪的感觉啊,秋伯明明死了,手术台上的鲜血甚至已经落到了地上,那些沾着鲜血的冰冷的医疗器械被一双双或细腻或粗糙的手收起来,有的草草擦了擦就放回了盒中,等待着一会儿的消毒。 每个人的动作都是如此熟练,每个人的表情都是如此镇定,每个人的脸庞都是如此陌生…… 这里就像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他是一个孤独的闯入者。 这么多人,只有他在局中。 在场的其他人都是局外人,只有他困囿局中——不,或许还有一个局中人,站在他的背后,一样挪不开脚步了。 薛延慢慢地走进去。 先是秋毅,现在是秋伯,他们到底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先是儿子莫名其妙地去了,一个传统到极点的老人为了能够给自己的儿子讨回公道不惜将自己儿子的尸体送去解剖,不惜自己站在最高的楼顶上用生命相威胁,他已经得到了有关部门的承诺,很快就要出结果,现在却发生这种事? 哈…… 这个世界,真的是病了。 姜笑川想要往前走两步,可是他发现自己的腿是完全僵硬的,一步也迈不开。 这一件看似普通的交通肇事案,也许会带给姜笑川无尽的麻烦。 之前容氏一案还没来得及平息下去,现在容氏一案受害者的父亲竟然死于车祸,这无法不让人关注。 这些事情,都是冲着姜笑川来的,他感觉得到。 他们不想他查这件事情——他们也不想秋伯手里拿着的一些东西被发现。 也许……那些丢失的东西就是真相。 薛延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门里,姜笑川站的这个角度能够看到薛延弯了腰,俯身牵着那沾血的白布,慢慢地拉开…… 他忽然之间再也看不下去,那双腿也不知道为什么有了力气,竟然强行走到了外面去。 头顶的天还是那样蓝。 姜笑川的手机震动起来,他反应有些迟钝,过了一会儿才接起了电话。 “姜市长,秋毅父亲的事情不是我做的。我知道我在出事之后打电话给你特意解释这件事可能会让你认为我是在欲盖弥彰,不过我容少白还不至于对一个孤老人下手。我有比那个更完美的解决方案。” 容少白的声音听起来是如此遥远,姜笑川看着天,淡淡道:“秋伯死了。” 然后他没说话了,那边的容少白也沉默,很久没说话。 姜笑川挂了电话,他无法知道电话那头的容少白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会是什么表情,也不想知道。 正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容少白是什么样的人姜笑川也是有了解的。 他坏没坏到那个地步,不需要用什么来说,口头上的话不会有用,他需要的是证据。 是不是容少白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些藏在阴暗处的人还要做些什么。 姜笑川忽然想起自己问过中纪委书记章青的那句话——你后悔选择官场吗? 章青说,我从不后悔选择正义。 那个时候姜笑川没能接上这句话,可是现在他觉得自己可以了, 选择正义,有时候是很傻气的事情,可是真正下了这个决心的时候,你会发现一切都是那么简单。 就让他,彻彻底底这样傻气一回吧。 他看着自己手机上的通话记录,终于翻出了电话本,看着上面的一个电话号码,却没有拨出去,重新收起了手机。 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倒要看看,这些人还能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第二十四章 谁也想不到秋伯这样的小人物的死会为成州的政局带来巨大的变化,就连姜笑川自己也没有事先的心理准备。 因为秋伯在最不该出事的时候出事了,中纪委的人现在还在视察下面市委市政的工作情况,而秋伯又曾经是上访者,现在竟然莫名其妙地死了,看惯了世情的中纪委的纪检工作者们很敏感地关注着整件事情,尤其是连城。 所以那天晚上回去,姜笑川接到了连城的电话。 接起电话的时候他还在想,连城有没有收到他的自检信。 薛延还在为秋伯处理后事,有很多事情需要忙。 姜笑川并不介意自己的事情被推后,想起自检信的事情其实只是下意识的反应。 “姜市长,晚上好。” “连副处,有什么事吗?”姜笑川其实猜到他要问什么,今天发生的事情看起来小,可是影响却很大,很多人躲在一边等着看他的笑话。 然而别人越是想要看他的笑话,他就越不能让他们看。说白了姜笑川也就是个倔脾气,没有认清某些理儿的时候能够和稀泥就这样糊糊涂涂地过去了,可是真正认准了,就会毫不犹豫地走下去,尽管路上会遇到艰难险阻,也许会迷茫,可是却不会因为这样的困难就屈服于那些还没露脸的妖魔鬼怪。 连城也不知道是在哪里,他那边很安静,姜笑川甚至能够听到静电兹兹地响着的细小声音,这样的夜,未免安静都让人心跳。连城的声音还是那么平静:“我上午才找了姜市长,下午就出了这事儿,不觉得太巧吗?” 他们都知道“这事儿”指的是什么事儿。 姜笑川沉默了一会儿,拉开了自己房间的窗帘,看着外面的夜景,说道:“我没有将这个消息告诉过任何人,至于原因——我想以后你会知道的。” 大约……连城还没收到那封自检信吧? 就在姜笑川这样想的时候,连城却说:“我知道你不怎么可能将这个消息告诉一些人,因为我收到了你的自检信。不过不排除你对亲密的人说过这些事……” 姜笑川仔细回想了一下,然后摇头:“不说我跟你之间的私下会面,就是自检信的事情,除了薛延也没人知道了。” 于是连城那边也沉默了一会儿,如果不是姜笑川和他这边的消息出了问题,那整件事情就更加可怕了。 说到底,那些有问题的官员们不是没脑子,能够走到今天这步,并且很好地隐藏自己,证明他们的智商不低,可是在连城还在的时候闹出这样的事情无疑不利于他们,因为真相就摆在那里,整件事情跟姜笑川是没有关系的,他们的做法对姜笑川其实没有实质性的伤害。 那么,他们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丧心病狂地采用这种方式杀死了秋伯呢? 这样的举动,分明会直接引起纪委的注意。 是有人故意要引起纪委的注意,还是——为了那神秘消失的一些东西呢。 连城那边捏了捏自己的眉心,想到姜笑川的自检信,他倒是没有想到下面的人竟然还能有这样的魄力。要知道,其他贪官们的魄力全都体现在一个“贪”字上,他们有魄力将自己的老婆孩子全部移民,也有魄力在财务报表出现难以弥补的亏空之后卷携巨款潜逃到国外,这几年这种事情屡屡发生,连连城自己都有些见怪不怪。而 突然之间收到一封自检信,这种古老得快要消失的东西,在彼时带给他一种很奇妙的回忆感。 他发现自己对姜笑川有一种很奇怪的好感,姜笑川明明这么年轻,可是写字的时候那种点化顿笔的节点却跟久经官场的人差不多,而字里行间却带着一种认真得让人不得不会心微笑的气息。 成州市副市长,姜笑川,决意以这一封自检信为开始,洗白自己。 连城对姜笑川问道:“薛延完全可信吗?” 可信吗?薛延这个人……当然是完全可信的…… 姜笑川唇边挂上一丝苦意,用一种很古怪的语气对连城说:“连副处,你信不信,如果我不交这封自检信,以后很可能面临薛延的检控——这个人,怎么说呢,一腔热血,我是很佩服他的。” 那边连城竟然也轻笑了一声,提醒道:“姜市长,他现在只是市委纪委的一个小公务员,你可是副市长,他检举你,恐怕还有些难度。” “这世界上的事情谁能说得清呢?”姜笑川看着外面略带着微冷的蓝色的路灯,还有路灯下的红色的标语,悄悄地拉上了窗帘,坐到自己的书桌前,按开了台灯。“不能够小看现在看到的每一个人,因为我没有读心术,不能知道每个人的想法。” 姜笑川说完,就有些不知道说什么了。如果你告诉上辈子的姜笑川,他会被市纪委一个小小的纪检工作者扳倒,他会轻笑一声直接走过你的身边,可是如果你现在告诉他这句话,他只会对你微笑一下,然后说:“你说得很对。” 可是他没办法对连城解释更多,难道让他告诉连城,说自己其实是重生回来的,他上辈子之所以会落马,起先就是薛延吗?有时候仇恨的力量也是很可怕的。 只是姜笑川没有想到连城会反驳他:“不,姜市长,你错了。” 连城这样能够在中纪委都混得风生水起的人竟然说出了这么直白的一句话,让姜笑川有些发愣。 他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机,上面的的确确是连城的联系方式——他不用打密线电话过来,因为就算有监听,连城这种级别的人物的保密等级也是绝对很高的。 说出刚刚那句话的人真的是连城。 他听到听筒里的声音停顿了一下,然后接上:“鸡蛋里没有骨头,别人怎么挑也是挑不出来的。” 如果姜笑川本身是真正干干净净的,再怎么也不怕被人抹黑。 姜笑川的忽然觉得自己只能沉默以对。 这么辛辣的连城,是他之前没有遇到过的。原来当时在监狱里跟他温颜谈笑的人也能够这样对他说话。可是他无力反驳,事情的的确确就是这样。 如果姜笑川自己没有问题,薛延再怎么查他也不会查出什么问题。 姜笑川忽然之间仰坐着,看着天花板。 台灯的光从他那温和的下颌的轮廓线打过去,阴影却隐藏起他所有的表情,露出了他的喉结和脖颈。头发垂下来,短短浅浅地,像是没有羁绊。 他笑了一声,然后拖缓了自己的声音,慢慢道:“你说得很对,相信连副处看了自检信之后,对我这个人也有了一定的了解,我的的确确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人,所以我羡慕能够心无愧疚理直气壮地说出这句话的连副处。” 姜笑川的坦白显然让连城有些震惊,他面前的桌上就摊着那字迹清秀的一纸自检信,忽然觉得很是复杂。隐约开始好奇,姜笑川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以后,姜市长,也能够成为光明磊落的人。” 电话这头,姜笑川埋头无声地笑了一下,“希望吧。” “自检信的事情我会处理,不过也许会进行进一步的调查,很多情况需要核实,严重的话——也许有停职调查。”说这话的时候,连城的声音很低沉,经过电波的音色变化,到姜笑川这边平白带了些叹息的味道。 姜笑川的心跟着他的音调沉下去,却早就有了准备,他的自检信里提到的信息可不止是那只表那么简单,有的事情虽然他背后不清楚,可是有隐约的感觉,那些东西就是姜笑川最担心的定时炸弹。 停职调查意味着什么,姜笑川比谁都清楚,他看着眼前的那盏台灯,按亮了又按熄,又按亮,说道:“等你的消息。” “好的。” 于是挂断了电话。 之前自检信离开他的手的时候,姜笑川觉得很清楚,可是连城的这电话打过来的时候他又觉得自己的心被提了起来。 很多事情,总是不能像是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如意。 他看着那台灯的灯光,觉得晃眼,最后还是按熄了,却再也睡不着,他在黑暗里起身,小心地推开了椅子,然后拉开门走出去。 还带着微湿冷意的空气在走廊上慢慢地滑过去,从姜笑川的皮肤上离开。 这个时候已经是深夜,姜恩成房间竟然还亮着灯,那亮光聚成一条线从门缝里钻出来。 最近姜恩成似乎总是在干什么姜笑川不知道的事情。 这种感觉很不好,可是姜笑川知道自己不能问。 有的事情不是问问就能够解决的。 就像是姜笑川不知道自己的母亲到底是谁一样。他们家的户口本上从来只有他们爷俩,没有其他的人。 他在姜恩成的门口站了很久,最后还是什么也没有做就那样从他的门前经过,悄悄地打开大门关上,然后走了出去。 经过自己刚刚在自己的窗前看到的那个亮着微微的蓝白光芒的路灯,看了一眼上面写着的红色标语,然后姜笑川出了大院,顺着空寂的大道一直走。 他一路走,一路看着天,心绪翻涌,脸上的表情却依旧平静。 复杂的政治场教会了他伪装,戴上那些奇奇怪怪的面具,并且一戴上就很难取下来——一旦取下来,等待着他的就是鲜血淋漓的结局。 也只有在这样黑暗寂静的夜里,他才能一个人放松下来,从心底狠狠地放松。 大道上干干净净地,高高的绿道树在夜色里伸展着它们的枝条,很快就要夏天了。 在这种时候,有任何声音都很显眼,姜笑川忽然之间停下了脚步。 前方有很低沉的汽车引擎的声音。 那黑色的轿车从他的身边经过,姜笑川看不清车里的人,车里的人却看清了他。 那车明明已经开过去了,却又倒回来,停在姜笑川的身边。 车窗缓缓降下来,连城手里拿着手机,放在耳边,眼睛却看着姜笑川。“这么晚,姜市长怎么还在外面?” 之前还在通电话,现在直接就见面了,还真是…… 姜笑川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受,说自己心情不好出来转转会有问题吗? 他摇头一笑,只给了个模糊的答案:“我以为连副处会知道的。” 连城低眼想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勾唇一笑,他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姜笑川瞥见似乎是个密线电话。 连城转脸,对着电话说道:“情况还好,我马上就去看看。” 那边隐约传出说话的声音,接着连城就挂了电话。“抱歉,刚刚有电话。” “没事。”姜笑川一点也不介意。 连城是真的有些抱歉:“我现在有事忙,请原谅我的无礼,不能下车跟您相谈。不过给姜市长一个忠告,最近成州不太平,晚上还是不要出来的好。” 这个忠告的内容还真是——有些意思呢。 姜笑川知道黑道那边最近拼杀得厉害,不知道容少白是不是听明白了他的话,是不是像是上辈子一样参与了青团和赤色之间的火拼。他领了连城的好意,“是我疏忽了,连副处你忙去吧。改天聊。” “改天。”连城坐在车上想着他点头致意,接着让司机开着车走了。 姜笑川转过身,继续往前走了两步,却忽然之间发现自己的心绪已经跟方才不一样了。 成州不太平,到底是个怎么不太平法儿呢? 连城竟然会说让他晚上不要出来。 他忽然想起越青瓷背后那遮遮掩掩不能让人知道的伤口,不管怎么说,能够把越青瓷都卷进来的事情一定是不简单的,而且还有连城的那个电话…… 他双手揣在裤兜里,盯着柏油的道路,晃了几步,然后站定,也不只是看了哪里看了半天,终于还是往回走了。 回家的时候发现姜恩成房间的灯已经熄了,他多看了一眼,终于还是回房睡了。 第二十五章:张小莉的反击 “姜市长,我昨天可是听到了一些不好的消息啊,您——还好吧?” 刚刚走到电梯边,姜笑川就听到了一个似乎很担心的声音。 他回头一看,却是副市长李秋生,也就是那个国民党的副市长。他管着对台事务的方面,根本就是个虚职,不过怎么说也挂着副市长的衔,虚职也是职。 李秋生跟秦宇那就是市政府里两个真正的闲人,平日里的工作混着混着也就过去了,最爱的就是看热闹,毕竟他们一个是国民党,一个是无党派人士,最多也就是个副职,想要竞争最上面的正职几乎是完全不可能的。 他们很少跟人有什么利益冲突,所以就算是个虚职闲散人员,可是在广面上来说人缘还不错。 只不过,现在姜笑川对李秋生实在是生不出多少好感来。 李秋生这摆明了就是看笑话。 只不过姜笑川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笑了一下,站到李秋生的旁边,并着肩,看着前面的指示灯,说道:“的确是很棘手,不过按照程序办事就好了。” 首先,姜笑川承认了自己觉得这件事很棘手,算是认同了李秋生的话,不至于把两个人之间的对话闹得太僵硬,不过他后面的半句却是隐藏着反驳的,他说“按照程序办事”那就是问心无愧的体现,按照程序走,没有任何的徇私,他倒显得坦荡许多了。 李秋生再怎么边缘,能够以国民党的身份走到现在这一步,也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他听懂了这句话,忽然之间有些欣赏这个年轻得惊人的副市长,姜笑川吗?这是注入市政府的一股新血,只是这新血是会被旧血同化,还是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呢? 李秋生忽然之间有些好奇,他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在电梯门开的时候对着姜笑川笑了一下,“姜市长,你好样儿的。” 姜笑川的脚步一下顿住,侧头看着李秋生,他有些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 可惜李秋生没准备说自己的意思,他只是拍了拍姜笑川的肩膀,竟然先他一步进了电梯,“进电梯了,姜市长。” 拍肩膀——前辈对后辈最典型的动作。 可是姜笑川不会以为这个动作的意思有这么简单。 李秋生到底是什么意思? 在电梯里,姜笑川跟李秋生之间再没有说一句话,出电梯的时候也只是相互点头致意就走了。 走廊里遇到许多政府其他部门的办事员,他抬起手腕看时间,发现今天自己来得有些迟,不过还没迟到。 不过今天的气氛……似乎有些古怪。 整个市政府里虽然说人精很多,但是毕竟还有那么些练不出来的,为人比较直比较傻的,看到姜笑川来了有的偷偷看着他,一见到姜笑川的目光向他们转过来立刻就缩了回去。 看样子是发生了什么自己还不清楚的事情了。 姜笑川压下心头的疑惑,笑道:“大家今天来得很早啊。” “姜市长也早啊……” 大家纷纷笑脸相迎。 姜笑川摇头,“我今天来得迟了,没你们早,哈哈,大早上工作也要努力啊。” 众人又是一阵附和,然后目送姜笑川推开了副市长办公室的门。 姜笑川一进门那脸就有些沉,情况似乎不对劲。 “……好的,我知道了,这件事我会通告给姜市长的。谢谢你了……” “恩,再见。” …… 魏来放下了电话,眉头紧皱着,在自己的一份文件上记下来什么东西,表情很是严肃。 姜笑川听到他讲电话的时候说的一些话,看他那表情,再联系到自己刚刚在外面看到的一些异常情况,直接问道:“出什么事了吗?” 一看到姜笑川来了,魏来立刻站起来,“是……前任秘书张小莉的事……姜市长您等一下。” 将桌子上散乱的许多文收拾了起来,那些雪白的A4纸的油墨印记似乎还很新,边角有些卷曲,他将这些文件递给了姜笑川,接着道:“网上出现了一些……很……那个的照片,就是昨天晚上的事情,我也是刚刚才接到的消息,还没来得及整理出来,张姐她,像是……” 魏来的话说得有些断断续续,可是姜笑川听明白了。 他看着手里的纸页,感觉到那温度,再一看旁边还亮着灯的打印机就知道这东西真的是才打印出来的。 果然是张小莉的事。 看着手里的这些资料,姜笑川很镇定,甚至有一种她终于这样做了的想法,像是松了一口气一般。 不过再多的表情他都没有表现出来,只是点头。“辛苦你了,我进去看,有最新的消息记得通知我。” “好的。”魏来一推自己鼻梁上的眼镜,答了一声。 姜笑川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坐下来就开始仔细地看这些从网上搜集来的信息。 这些年网络的力量越来越突出,信息也越来越混杂,很多贪官都是通过网络这个途径被摔下马的,周前也会是一个吗? 即将结婚的成州市副市长周前跟另一位副市长的秘书搞到一起,弄大了别人的肚子现在却想要不管,甩手就要去跟另一位有权有势的人的女儿结婚,这样的消息真是足够吸引人的眼球了。 他想不到张小莉能够狠到这个地步。 周前这个和包二奶的情况差不多,也不知道算是比那个严重还是比那个轻,弄大了别人的肚子却要甩手不管,实在是人渣的行为。 不过——张小莉的行为早就在他预料之中了。 他甚至记得自己当初对张小莉说的每一句话,他手腕上又戴着那枚铜钱了,手指慢慢地摩挲着,他笑了一下,然后表情沉静下来。他知道自己从来不是什么真正的好人,好官也许曾经是,可是好人却是一个很高的标准。 现在这个政治场上,一些能够被称作好官的人不一定能够被称为好人,这之间的差距很大。 姜笑川的心机一向不浅,只是看对什么事对什么人而已。 张小莉跟周前的事情他之前就有察觉,曾经在进办公室的时候听到张小莉打电话给周前,那个时候的张小莉虽然显得很轻浮,可是工作依然很认真,表情之中也带着一点小女人的天真幸福的感觉。 张小莉的能力很不错,可是陷入爱情之中的人是盲目的。这是一个很聪明的女人,可是也敌不过爱情的盲目。 他早就知道周前跟张小莉的结局不会太好,张小莉来找他的事情他也预计到了。 其实作为一个秘书,张小莉的辞职申请应该递给人事部,可是一来是那天他突然撞见张小莉哭,看上去是个巧合,二来是他早就有心要利用张小莉的事情做文章,所以才直接接了张小莉的辞职信。 张小莉是个聪明女人——这之前已经强调过了,其实她跟姜笑川之间也许只是各取所需。她在姜笑川的面前哭本来就是太巧的事情,后来直接递辞职信给姜笑川也是别有用心,一是人事部那边难免有周前的人,她自己去很可能搞不定一系列的问题,如果让她的大领导去情理上就可以解释为大领导嫌她做事不好辞退她,二来她本来就是想要姜笑川帮她一把的。 姜笑川也的确给她指了一条明路。 很多时候说不清到底是谁的心机,最后的结果都是大家想要的就好了。 姜笑川已经能够预见到周前的结局了。 想不到,自己重生回来之后第一个暗中使绊子扳倒的人会是周前。 他捏了捏自己的眉心,不知道为什么想起姜恩成常说的一句话:眉心这块肉越厚,人越聪明。 小时候他嫌自己眉心这点太薄,每次摸的时候都想着使劲一点将中间那块皮肤往上拔,结果后来弄红肿了也是那样。 聪明什么的,真的跟这个有关吗? 他不知道为什么笑了一下,然后放下自己的手,看着自己的手指。 聪明人,什么才叫做聪明人呢? 贪污了不被发现那才是聪明人吗? 上一世姜笑川也许就那样以为了,可是这一世他的三观貌似被一个叫做连城的人刷新了。 在他生命的最后那些日子里,这个人跟他说了许多,有的东西很明显,不需要猜测,连城就是那样的一个人,尽管有圆滑的手腕,可是心里永远像是铜钱的方孔一样。 真正的聪明人往往都很傻,他希望自己这一世也能傻一回。 不违背自己的良心,就这样问心无愧地活下去,走下去,在他死的时候不说可以名垂,可是至少能够这样安静地躺下去,躺进坟墓里。 张小莉够狠,直接采用了最极端的方式,连自己也暴露出去,就为了把负心汉拉下马,现在网络上已经是一片火热。 姜笑川刷网页的时候也在想,整个市政大楼,现在有多少人在浏览这个网页呢? 张小莉原来是姜笑川的秘书,市政的那些人用异样的目光看他也是很正常的。这件事是不是跟姜笑川有关系谁又知道呢? 再说了,自己身边的秘书却被周前勾走了,这怎么听怎么觉得有些搞笑…… 不过现在还没出现其他的事情,张小莉知道很多周前做的事情的内幕,也许已经报给了纪委。 以张小莉的聪明,应该是把消息给了连城。 他想起昨晚连城出现在市政大院外面的那条公路上,顿时有一种很微妙的感觉。 他看了看网上消息出来的时间,愣了一下。 现在已经接近午饭时间,姜笑川打开休息室的电视,调了个频道,看到了成州电视台新闻三套,今天周前似乎要参加一个比较重要的企业联合会议,还要发表讲话。 这个点刚刚合适,周前面带微笑,穿着正式的西服,站上了前面的发言台,扶了扶话筒,然后开始了自己的演讲,言语之间提及政府的各种政策,看上去无比正常。 只是姜笑川的关注点不在他的脸上面,他看到下面正在听他讲话的人看向了台下的某个角落,而且只有近处的人在看,远的还没发现异常,认真地听着。 周前讲完,笑容满面地谢幕下来,走到了镜头外面。 电视直播的画面里,某个角落里的人忽然之间开始交头接耳。 再接下来的半个小时的会议里,周前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姜笑川看着画面里那已经进入尾声的会议,眼底一片深海一样的平静。 他关了电视,平静地走出了自己的办公室。 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这句道上的台词,用在官场也是合适的。 没有想到,纪委的行动策划得如此迅速而完美。 他的心莫名有些沉。上面是下了决心要来一场大的了,他现在只希望自己自检信的事情能够快点解决了,这是一场危险,也是一次机遇。 说到底,人还是需要一些盼头的。 他慢慢地走在走廊上,四周似乎都不平静…… “你们听说了吗?周市长好像被双规了……” 第二十六章 周前被双规,这个消息就像是一枚深水鱼雷,投进了本来就暗流汹涌的成州市政府,就连远处的市委也震了一震。 纪委那边直接由中纪委下来的连城指导工作,进行相关证据的搜集和调查,几乎是全权负责,市纪委这边几乎使不上劲儿。 连城毕竟还是中纪委的人,下面的人再丧心病狂也不敢做太多,而且连城的背景似乎不是那么简单的。 中纪委的书记可是全国权力核心的几人之一,能够被这样的人赏识,连城的前途才是真的不可限量,知道消息的都敬着连城几分,谁知道这个年轻人以后会走到哪一步呢? 至于周前,在他被双规的时候其实就成为了一个可怕的过去式。 纪委能够直接出面带人走,回去接受调查,一般就证明纪委手里已经掌握了比较充足的证据,能够给人定罪,不过调查的周期可能会比较长,姜笑川自己的调查就曾经经历了整整半年,他毕竟是个省长级别的人物。 当然,省长是在有助力的情况下,这一世他几乎拒绝了所有的助力,也许他会止步于目前的位置,可是他不会后悔。能够往上爬他是不会犹豫的,有的手段他也会用——好官不等于好人,这一点他记得很清楚。 他必须跟哪些人交往,交往需要到什么程度才能避免自己不会被牵连,他心里都有一张谱,不会错到哪里去。 下午的工作一直很轻松,只是因为周前那边的消息来得太快太猛,所以整个下午几乎没有几个人是在认真做事的。 姜笑川出去几次,竟然还能隐约听到几个人在匆忙地打电话——这个市政,真的已经黑成了死水。 闻一多曾经写过一首名为《死水》的现代诗,虽然于情于景都不怎么合,可也不是不能够用以形容现在的市政的。 他收拾了东西离开,走的时候看到魏来皱着眉头还坐在一边发呆,顿时有些奇怪,他夹着文件包问道:“魏来,下班了,你还在干什么?工作也要有个度啊……” 魏来一听直接就站了起来,他眼神有些闪烁,看了看姜笑川背后的那扇门,忽然之间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他想了想,还是摇头:“没事,我只是在想最近的事情,没有忙什么事情。” 他这样说,不过是不想回答姜笑川的问题,说没事,那就肯定是有事了。 姜笑川无声地笑了一下,摇头走出去,“在这个地方,你时时刻刻面临选择,有的时候很多选项都是对的,怎么选都不会有危险,可是很多时候每个选择都是错的,怎么走都会落入陷阱——这种时候,最好的选择是不作出选择。我相信你能够被派到我的身边来,应该是个很有本事的人。魏来同志,你的未来还很远大,不要轻易让自己陷在这种地方。早点休息吧,事情总是忙不完的。” 魏来站在姜笑川的背后,眼神忽然就有些迷茫。 出办公室门的时候姜笑川侧头看了一眼门边的垃圾桶,上面那个烟灰缸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堆满了烟头,他自己不抽烟,魏来应该也是不抽烟的。有什么人会到他的办公室门口抽烟呢?还堆了这么多…… 他顺手将里面的东西通通倒进垃圾桶,然后放好烟灰缸,走向了走廊那边的电梯。 姜笑川的这个动作自然被后面的魏来看到了,魏来戴着黑框的眼镜,整个人显出一种古板来,却格外让人觉得可信。 他看着那已经空了的烟灰缸,只觉得莫名地心悸。 现在的上位者,永远是他们这些小人物猜不透的,姜笑川这个副市长,当真是名不虚传,一点也不简单。 别人也许看不出什么来,他跟姜笑川工作上的相处也不算是太久,可是他却能够注意到一些别人注意不到的东西,比如这些细节。 姜笑川的行事风格很符合中国官场上流行的中庸,既不出格不出彩也不出什么错,平平无奇,单独看到的时候没觉得跟其他的官员有什么不同,可是只要注意到姜笑川为人处事的细节就会发现很多不一样的东西。 姜笑川是内秀于心,那种官场上的精明是藏起来的。 魏来拿起那烟灰缸看了一眼,然后放下也走了。 姜笑川说得很对,选择这种事一定要慎重,他的路还长。 上午来的时候碰到李秋生,回去的时候撞见秦宇。 姜笑川觉得自己运气太好,早上遇到个国民党,下午遇到个无党派。 秦宇也是个闲职,跟姜笑川也算谈得来,见到他就跟他点了点头,“最近这市政不太平啊。” “最近成州也不太平。”姜笑川是有感而发,他这句话来自连城。 秦宇眼神一闪,“你知道得果然不少。” 看样子秦宇才是知道得很多的,他是无党派人士,说话少了很多顾及,在整个浑浊的市政其实也算得上是独树一帜的人。 姜笑川摇头笑:“我要是知道得多也就不用心烦手下那些棘手的事情了。” 他说的那些棘手的事情指的到底是什么,大家心里都清楚。 电梯到了,姜笑川正待跟秦宇一起进去,谁想到背后忽然传来一声喊:“姜笑川同志,请等一等。” 秦宇跟姜笑川都回了头,看到那人之后,秦宇递给姜笑川一个类似于自求多福的眼神。 姜笑川只好回身往后走,整个市政最爱以“同志”来称呼别人的也就市长付鹏一个了,据说这是因为付鹏要发扬革命长征的时候的优良传统,整个市政都是亲切的同志,这样有利于组织的团结和发展,发扬革命先辈们的优良传统,更好地将成州市政府建设为团结友好的班子,更好地为人民服务——这些话到底有几分水分大家都知道,是真是假却也是难辨,不过有一点却是肯定的,付鹏的确喜欢喊别人同志。 “市长,请问您有什么事情吗?”姜笑川走过去,站在付鹏身前三步远的地方给他点了一下头,是压着自己的脖子的。在上级面前,礼节必须做足了。正所谓“没有礼节,就无所谓礼貌;有了礼貌,就必然伴随有具体的礼节”,正式场合尤其如此。 付鹏伸出手来,姜笑川很懂行,握手也是礼仪的一种,一般由上级向下级伸手,别人伸手,一般是不会拒绝的,除非这人真跟你有什么深仇大恨。 付鹏跟姜笑川之间有职位的差距,属于上下级,所以付鹏先伸出手是完全正确的。 握过手之后,付鹏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回答了之前姜笑川随意寒暄的那句话:“只是最近的事情有些多,我这个做市长的也得下来看看你们这些同僚同志们有没有什么困难,有的话尽管告诉我,我直接找人跟你解决。” 在姜笑川的眼里,付鹏从来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他在之前工作会议上的那些言论姜笑川还记得清清楚楚,付鹏来估计是给他上眼药的。 “市长您要操心的事情太多了,我这里的事情的确是很棘手,不过还算忙得过来,您之前在会议上已经对我做出了指点,我明白您的一片苦心,成州的大和谐环境还要靠我们营造呢。”姜笑川也不是那种不会说大话套话的人,付鹏喜欢听什么他就能讲什么。 在付鹏看来,姜笑川还算识相,只不过他专程从自己那楼下来敲打这些人,也不能白走一趟,当下还是说道:“最近中纪委那边的人也在,你知道周前那边似乎出了些问题,他的工作最近怕是要落下很多,咱们还是要推个人出来接手他的工作的。我知道姜笑川同志一向很服从组织的决定,咱们市政府这边虽然是问心无愧,但就是怕那些记者们乱写,现在这个网络是乌烟瘴气什么事儿都能出。所以就算你做事一向很少有纰漏,我还是叮嘱你一句,咱们最近要注意着一些,能够压着的事情就压下去,没什么了不起的。” 这话的意思还真丰富极了,看样子——周前是真的没希望了,说倒就倒了,事先几乎还没有任何的征兆显示在外。听付鹏这意思,周前似乎与他没有任何的关系。 周前之前还跟付鹏和钱启明两个人一起敲定了华威集团的入境投资项目,为此还让老同志卫东受了委屈,更开罪了林山意,现在三个人里倒了一个周前,他不相信付鹏他们会没感觉。 “组织用心良苦,我们成州向来都是省会城市里数一数二的,我相信咱们成州市政是不会出什么问题的。市长放心好了。” 瞎话谁都会说,是不是会实现那就要问老天了。 于是这个时候付鹏该做个总结了,“这样就好,这样就好,姜笑川同志的觉悟很高。那么我就不占用你的下班时间了,早些回去休息吧,接下来还有很多的事情忙呢。对了,曲书记说很久没看到过他的门生了,想你去看看他。” 姜笑川本来已经做好了离开的准备,可是一听到“曲书记”三个字,他心底冒出一些不好的预感,却被他强行压下去。 他笑道:“是我最近被烦心事缠住了身,竟然忘记了这件事,改天一定去拜访他。” “哈哈,那不就好了吗?那么再见了,姜笑川同志。”付鹏笑了出来,看样子周前的事情对他的影响真的不是很大…… 姜笑川告别了付鹏,道了声再见,钻进了电梯。 只是才一进来他那脸色就忍不住地沉下来,狠狠地按了按自己的眉心,他深呼吸,强压下心头翻涌起来的那些情绪,心下却是在冷笑不已。 付鹏是在暗示他,周前的那些油水厚的工作会由姜笑川来接手,只要姜笑川聪明,能够明白那件事的重要性在哪里,并且做出合适的选择,一切都算是尘埃落定了吧。 他出电梯的时候表情很是平静,破天荒地让公务车送自己回去,下车就在市政大大门前,刷卡验证身份进门,他向着前面走,拿出感觉上衣口袋里手机在震动,翻开手机之后看到了那是连城的来电,肯定又是来说周前的事情的。 “姜市长,事情我往上汇报了,情况算是有些特殊,具体的处理结果还没下来,所以——” 第二十七章 所以姜笑川估计还得提心吊胆一阵子。 不过有的东西必须走工作流。 只是姜笑川没明白,自己这事情到底特殊在哪里,他自己都没有任何感觉。 连陈的这个电话很短,期间还在继续暗示他最近成州的风不好,让他注意着些。 成州最近吹的这是什么风,姜笑川也有些看不懂,不过他不用太头疼,最应该头疼的人应该是市长付鹏。 成州是省会城市,这里不仅有市委市政府,省委省政府也在成州,市政府这边周前一出事,市委书记李达开立刻表示了对市政府的关心,省委省政府这些高一级的部门也第一时间进行了训话,不过他们也只能训训,省委纪委的能够跟进调查,市委纪委只能协助调查,真正的权力还握在中纪委下来的连城手里。 在周前消失在电视屏幕里的那一瞬间,属于成州这群人的时代,就已经缓缓地踏向了崩毁。 姜笑川很清楚,他有一种很诡异的置身事外的感觉,完全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旁观者,只是很冷静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而且知道接下来大约会发生什么。 尽管细节上很多是跟上一世不一样的,可是大方向不会有错。距离成州变天不远了。 一个贪官入狱,往往能够连带出背后的很多人来,只是不知道周前会不会选择说出自己的同党。 姜笑川走进自己家门的时候还在想周前的事,用钥匙打开门却听到里面有谈话的声音,他觉得奇怪,他们家向来就姜恩成一个,怎么有谈话的声音? 他换了鞋走过了玄关,一到客厅就愣住了,他父亲姜恩成前面坐着一个梳大背头的男人,头发很浓密,身材也算得上是健硕,看上去很是周正,穿着贴身的西服,一眼看上去像是个彬彬有礼的绅士,一听到声音,这人扭转身子看他,自如地笑道:“哟,小姜回来了啊。” “曲书记,你怎么……”姜笑川看到曲振东的那一瞬间没有任何的惊喜情绪,他只觉得惊吓。 眼前这个坐在姜笑川家里的人正是现今省委副书记曲振东,也就是当初大力提拔过姜笑川的人,可以说他对姜笑川是有着知遇之恩的。只不过现在姜笑川发现这个人的提拔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他似乎早早地就踏进了一个局,只是之前不自知而已。 在这种市政府突然有一个人被双规了的时候,省委副书记坐到了他家的客厅里,这感觉还真是一点也不好啊。 只是姜笑川不能表现出任何的不愿意,相反,作为曲振东的“门生”他还要笑脸相迎。 曲振东也知道自己的出现很是突兀,可是他知道姜笑川这里万万不能出问题,他眼神里划过一道精光,笑道:“我这也就是突然之间得了闲,你当上副市长的那一天我就想来看看你,可是你也知道省委那边的事情很多,前些时候又遇上水灾,所以没能抽出时间,现在来看你倒是刚刚好。你这里还算方便接待我吧?” 你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我能不接待你吗? 姜笑川内心苦笑,嘴上却道:“曲书记您说的是什么话,我这几年全因为有您的照顾,如今您肯来,我这里才是真的蓬荜增辉。” 姜恩成看着两个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相互之间说着话,自己却一句话也不打算说,他只是端起了杯子沉默地喝了一口茶。 “小姜,你也坐,怎么说你也是主人家,现在是在你家,咱们都不是在什么公共场合,也就别什么书记不书记的,一坐下来我只是比你大一些的长辈,如果你还看得起我曲振东,不如喊我一声曲叔吧!”曲振东这些话说出来很是熟练,姜笑川也只好称是,接着就喊了曲振东一声“曲叔”。 曲振东哈哈一笑,然后对姜恩成说道:“您这个儿子可是优秀得很,真是让人羡慕,恩成兄虽然离开了战场,不过这铁血的一把风范还是不减啊!” 姜笑川听得暗自皱眉,姜恩成却似乎听惯了这种话,他笑了笑,透出一种长期在底层生活的真实感和淳朴,“曲书记是贵人,我跟笑川肯定是要感激您的。我姜恩成不是什么厉害的人,不过就是个退伍的老兵,之前恢复自己退役兵身份的时候还麻烦了曲书记您,现在笑川又得您照顾,这样的大恩情,我一个乡下人,也实在是不知道说什么来感谢了。” 他不喜欢自己的父亲故意做出这样卑微的样子,忽然之间就对曲振东厌恶起来。 可惜曲振东早就听惯了这些话,别人在他面前哪个不这样说话?以他现在在省委的影响力,就是真的省委书记跟他说话也是要注意着不得罪他的,他早已经习惯了高位了。 不过现在姜笑川是他必须稳住的一个人物,只要自己周围的人脉不倒,就算是整个成州市政的班子倒掉了,也牵扯不到他这个省委副书记的头上去。 他又说了一些体恤的话,然后闲聊一般对姜笑川说道:“现在这个世界是不太平了,周前的事情我倒是没想到,之前看着年轻人还不错,他还是郑书记的女婿的人选,听说过几天就要结婚,没有想打现在会出这种事,郑书记恐怕也是心急如焚,唉,这世间的事情就是不好说,前两天还好好的……原本以为是个不错的年轻人……” 姜笑川逐渐听出些味儿了,只是他没打断曲振东,由着他慢慢说。 “周前的事情,最后还是要走司法程序的,他落到现在这个地步,也是自作自受,怪不得别人。你曾经也是管司法这方面的好手,在这方面也说得上话,该为民做主的时候绝对不能犹豫,这种社会的蛀虫国家的败类,咱们党里的害群之马,必须从重从严,绝不姑息!”说到最后,曲振东那表情完全是义正词严了。 姜笑川沉着脸也点头,显出一种和严肃的样子。 说实话,司法这边的事情姜笑川也只能算是说得上话,检察院和法院都是独立于市委市政府存在的,这是借鉴了西方的三权分立,司法独立。 曲振东说让姜笑川去插手,不过是笑话一句,背后的意思却是让他给周前丢石头,下绊子,最好能够把周前往死里整。 曲振东现在是省委副书记,本来根据邓小平在十年动荡之后定下来的方针,中央那边的队伍保持着只进不出,也就是说官员们只要没什么错处,政绩还过得去,都能够稳稳地往上升官,这是整个中国的体制决定的,那个时候的政局很复杂,当时的领导定下这个政策也是为了维护团结稳定的大局面,只可惜到了现在,姜笑川个人觉得这样的政策已经过时了。 他对曲振东说的话表示了同意,然后曲振东一看时间也觉得不早了,便起身道:“我来的时间也够久了,家里还有人等着我呢,就不在你这儿吃了。对了——” 曲振东本来一边走一边说着,却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身伸出手指敲了敲自己的头,笑道:“瞧我这记性,最重要的事情都给忘记了。恩成兄你是越战负伤退役的老兵,明天军区那边组织慰问老兵的活动,到时候估计会有人带队来看你,说不定还有电视台的记者来采访呢,你可得做好准备,穿一身亮敞点的衣裳。哈哈……” “那多谢曲书记提醒了。”姜恩成站起来,那苍苍的白发似乎又多了几分。 曲振东摆手,“这算什么,不过是小事,我这就走了。小姜你也别送,现在可是敏感时期,你我之间虽然问心无愧,可是人言毕竟可畏。” 于是姜笑川只送他到门口,目送他离开了。 他一走姜笑川的脸就完全黑沉了,这倒是在姜恩成的意料之中。 姜恩成这些年落魄的时候多了,什么嘴脸没见过?他只是不想去说很多事情而已。 当下他按住姜笑川的手,慢慢地说道:“最近成州的风向有些不大对,我是个粗人,也就是个残兵,不懂你们政治上的事情,可是我知道政治这件事,站对地方是最重要的,路线对了一切都有转机。你的事情我不过问,你使用什么手段自己心里也要有个数,手段不是不可以用,可是要有个度,你们做官的,心里必须得有个底线。” 底线。 这种底线原则很危险,上辈子姜恩成也对自己说过这句话,可惜姜笑川最后还是没能守住自己的底线。 成州官场的同化力太强了。 他扶姜恩成坐下,自己去弄了饭菜,爷俩坐一张桌上吃了一顿,接着姜笑川回房间关注周前事件的最新进展去了。 原以为只是市政府这边的事情,没有想到能够把曲振东这个级别的人也炸出来,曲振东这个副书记,恐怕也是等不及了,他迫不及待地想借周前的事情将省委书记郑良友扳倒,所以过来拉拢姜笑川希望他的得意门生能够在这件事情上好生帮衬他。 姜笑川自然会在这件事情上出力,甚至他其实是始作俑者之一,只是很少有人知道。 网上的消息很少,大多都是假的,看了一阵他就觉得没意思。 晚上了,他倒开始担心起张小莉来,她现在是处在纪委的保护之中吧? 然而姜笑川没有想到,他刚刚这样想,电话突然就响了,他连忙接起来,一看来显,是魏来。 “魏来?”他有些惊讶,这么晚了,又不是什么工作时间,魏来给自己打电话这绝对不对啊。 魏来那边的声音有些发抖,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只是发自内心地惶恐——“华威集团的中国区负责人,捐款逃走了。” 姜笑川一下愣住了,周前前脚出事,华威集团后脚直接出事,优惠政策才下去没多久,华威集团还拿到了建设银行的贷款,属于政府特批,现在陡然之间来这么大的一个转折…… 他知道魏来的声音为什么会抖了,就是看似与这件事无关的姜笑川也被这个消息劈得有些晕。 成州,真的已经是乱成一锅粥了。 第二十八章 成州的政局近日来可算得上是风云激荡,周前先倒,事情还没开始拉幕,接着就是成州前些日子的招商引资项目的大纰漏。 之前钱启明和周前两人拒绝了批准里森集团的进驻,却把名额给了狮子大开口的华威集团,现在华威集团的负责人竟然直接捐款外逃,到现在也只知道是逃到了美国,目前行踪不明。 姜笑川相信,听到这个消息被吓破胆的人绝对不止钱启明一个,所有参与了引进外资一事的人肯定都觉得内心惶恐——要知道他们批复给华威集团的资金可是有整个三个亿! 就算成州的财政状况很好,三个亿也是大数字,更何况这只是暂定的前期款项,后续的计划里还有上十亿的合作项目。所有经手过华威集团这笔钱的人都吓得不敢喘气了,还好只是先批了三个亿,不然这损失可就大发了! 姜笑川一夜难眠,他的手机还在发烫,昨晚接了太多的电话,一直到凌晨才有时间安静下来说。 昨晚连容少白也给他打了电话,不过说的还是之前的事,也就是秋伯车祸死亡那次。 容少白一直在调查这件事,他是骄傲的人,平白被人这么黑了一遭,自然觉得不舒服,而且秋伯儿子秋毅的事情本来就发生在容氏会所,整个舆论的风向对容氏很不利。 当初容少白接下整个容氏,就是为了给逐渐走入困局的容氏找到一条新的谋生之路,他要开始给容氏洗白,就算现在还是深灰色,可是他相信自己坚持下去,一代一代掌门人继续努力,容氏迟早有一天能够脱离那些刀口上营生的活儿。 虽然现在因为父辈那边的关系,很多危险的生意容少白没有权利放下不做,可是他已经在减小这些危险生意的比重,除了不得不做的那几单绝对不轻易接活儿,秋毅看到了不该看的,听到了不该听的,难逃一死——这在容少白看来是很正常的,他本来就是游走在法理之外的人,死了一个秋毅对他来说的的确确算不得什么。可是之后事情的发展超出了他的预计,谁也想不到秋伯会是那么执着的一个人,宁愿解剖了自己的儿子送去尸检也绝对不同意调解,之后才有了跳楼事件。 也就是在那件事情之后,他得到启发,改变了自己的强硬态度,决定推个替死鬼出去,让这件事平息下来,可是秋伯的死打乱了这一切。 他容少白不是傻子,没道理半路更改自己的计划将自己陷入险境,这背后肯定有什么人在打歪主意。 这个歪主意,可能是针对容少白自己,也可能是针对姜笑川,还有可能是针对整个容氏案件背后藏着的那些人。 秋伯的死导致了两个结果,人们对这件事的关注度重新上升,市政里复杂这块的姜笑川压力很大,涉案的容氏再次被公众质疑;接着就是这件事情本身了,姜笑川和下面的人的压力大了,这件事才能继续查下去,而且应该是彻查,这样容氏背后的那些交易必定会浮出水面。 从第一个结果推测,撞死秋伯的幕后主使者应该是姜笑川的政敌或者说容氏的竞争对手;从第二个结果推测,那结论就有些有趣了,幕后主使者的目的是好的,想要揭露这些背后的黑暗,可是使用的手段却依旧肮脏,所以可能是一些与容氏幕后的事情关系密切并且存在利益冲突的人做下的,这种可能几乎找不到可以怀疑的人,因为了解的情况太少,容氏背后的那些人都不知道,更不要说这些人的对立者了。 那天姜笑川听完了容少白所有的陈述,然后得知薛延的的确确在跟进容氏的这件案子,照理说薛延这个干纪检工作的不该涉入这种刑事案件,纪检跟这件事之间看起来是风马牛不相及,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的事,可是薛延竟然能够成功地跟进,还得到了批准——这背后藏着的意思可就多了。 一连串的阴谋和算计正在密集地展开,处在市政这里层层张开的大网之中,姜笑川都有些喘不过气来了。 今天进市政的时候,气氛明显沉下去很多,再没有人谈周前的落马,也没有人在聊天,几乎每个人都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着手边的文件或者是电脑上需要处理的邮件,表情严肃。 昨晚魏来给他打电话的时候,姜笑川就猜到今天会是这种情形。 不管怎么说,市政府是一个班子,是一个整体,倒了一个周前还好说,可能只是因为生活作风问题受到上面的停职调查,可是现在华威集团的事情突然之间被引爆,就不是那么简单了。这么大的事情,牵连肯定很广,所有人都笼罩在一种风雨欲来的惶恐的感觉之中。 成州市政到底是什么样的他们比谁都清楚,先是周前,后是华威,似乎是连着连着走的,在这种敏感的时候,谁都希望这只是突然的一件事,以周前开始,以华威结束,可是他们都不敢这样安慰自己——如果这只是一个开始,那么成州真的是完了。 在市政大厅里,姜笑川看到了在曾经的那场成州商务酒店的欢迎会上见到的容原重工老总戴旭,他还是戴着那斯文的金丝眼镜,看上去心情还不错。 姜笑川心下又觉得嘲讽了。 之前在会见外国那么多有意向入驻的企业的时候,戴旭那脸色可是很阴沉的,一转眼这华威集团出事了,戴旭倒高兴得很了。 这其中的原因姜笑川自然想得明白,外企一倒,容原重工的压力就不会那么大了,而且也给了他们国企改革的喘息时间,本来就看不惯华威的戴旭见到华威竟然是个空壳子,自然会高兴得直拍手了。 戴旭给他打了声招呼,“姜市长,早上好。” “戴老总早上好。”姜笑川知道戴旭今天为什么会来这里,他是来审批贷款项目的,自己亲自来跑一趟,免得出现华威那样的疏漏,戴旭还真是有心了。 寒暄之后两人分别,一进门魏来就把今天的行程表给他看,他一看就皱眉了。 今天下午,市委那边有会议。 市委是党组织机构,整个市的党员都归它管,姜笑川也是党员,也是市政的官员,他必须列席这次会议。 这是一次紧急会议,成州市竟然出了这么大的问题,就算是李达开跟付鹏之间有着诸多的不和,现在也必须戮力同心一起克服眼前这个难关,当初批复华威这个项目,李达开跟付鹏可是都拍了板的。这么重大的事情,付鹏一个人说话可是不行的。市委书记李达开也掌握着财政大权,严格来说他才是整个市的第一交椅,市政这边是人大的权力执行机构,有事也需要商量着才能办。 一旦遇到这种紧急的情况,还是要李达开先出面来召开紧急会议。 在这种时候,付鹏也没心情跟李达开再叫板,召开紧急会议,将姿态先做出来才是正事。 市委那边开会,市政这边也不会闲着,只是大家都在惶恐,其实也不怎么有心情工作。 下午去市委的时候姜笑川倒感觉出来了,整个市政心情最好的人大概就是环境部长卫东了,在之前几天的市政工作会议上,他跟周前等人发生了口角,直接在会议上闹开了,还让李达开看了笑话,现如今一转眼周前倒了,没参与这件事的卫东心里那个舒坦劲儿,真是是个人都能看出他眼睛里那喜气洋洋的幸灾乐祸。 姜笑川觉得卫东太过得意忘形,周前倒了,钱启明这些还站在这儿呢,他现在就表现出自己的得意,恐怕真的是乐晕了头,不知道自己现在站在什么危险的位置上了。 他坐着公务车去市委,魏来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整理手中的资料,这次会议肯定会相当严峻,是不是会起火药味很难说,看起来整个事情都与姜笑川没什么关系,毕竟姜笑川几乎从来没有插手过经济方面的事情,所以相对来说是很安全的。 但是为防万一,魏来还是准备了一些讲话稿和这次事件的评论资料,姜笑川也只需要这些东西,很多事情都需要现场的反应力,就算事先准备了讲话稿,也不一定能够完全符合当时的气氛和环境,所以最好的就是见机行事,他需要的就是素材——魏来的这些准备是完全正确的。 姜笑川将自己的手机调成了静音,在进入会场之前查了一遍,没有任何的未接电话和未读短信,他深呼吸,然后跟在林山意后面进入了会场,坐到了摆着自己名牌的位置上。 成州市的副市长一共有九个:姜笑川,周前,钱启明,秦宇,林山意,李秋生,张敬辉,范全伟,许卫国。 现在到了会场的也就六个,周前肯定是没办法来的,秦宇和李秋生不是党内人士,能够不参加的直接就没参加,这次犯事儿的全是党内的,跟他们党外的没啥关系,两个人都是明哲保身的人,反正党外人士能够坐到的最高位置基本也就是他们这一步了,几乎不可能有再高的,所以他们不趟这浑水。 刚刚坐下来,姜笑川一扫主席台位置的几个名牌,顿时有些头皮发麻,省委书记郑良友,省委副书记曲振东,省长晏学铭,市委书记李达开,市长付鹏,还有——中纪委连城! 第二十九章 “在全国建设和谐社会倡导廉洁奉公的大基调上,我们蜀都省的班子曾经是得到了上级表扬的,成州作为省会,一直被我们省委省政府的同志们立为整个蜀都的标杆,要全省的政府工作人员都向你们看齐。” 省委书记郑良友刚开始的时候说的话声音不算很重,可是却越来越沉,能够让人听出后面将有变调的节奏。 整个会场上没有半分杂音,就连平时开会常见到的散漫场景也几乎看不见。 “可是作为蜀都的省委书记,我不曾想到,我们当年赫赫有名的省会城市成州,今天竟然会出这么大的乱子——这件事,是我们成州、我们蜀都、我们在场所有人、我们整个班子的耻辱!” 郑良友的声音通过话筒传了很远,最后那一句声音一个比一个高,最后的“耻辱”两字更是有力至极,姜笑川甚至听出了几分痛恨和咬牙切齿。 耻辱,周前这个人,就这样被他未来的老丈人钉在了耻辱上。 这其实是很讽刺的一件事。 如果换个时间,这个时候是姜笑川刚刚重生回来的时候,他的心绪不稳定,而且对这一世的一些不一样的情况没有摸清,他很可能就要为郑良友的这番话羞愧,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周前这样的人,之前能够成为郑良友的女婿人选,他是真的不知道周前的为人还是假装自己不知道?这种目的性明显的政治婚姻…… 呵。 姜笑川表面上很严肃地听着,他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很大很黑的反派,别人都这么认真地在这里听着,可是他却在心里嘲讽着高高在上的省委书记,这说轻了是不尊重领导,说重了那叫做破坏整个班子的团结,是很大的罪名。党的章程上是有明确的规定的,要服从组织的决定,姜笑川这叫做典型的犯错误。 不过他在心里犯错误也没人知道。 更何况,连城曾经对他说过很经典的一句话:贪官污吏和人民不在一个阶级上,阶级斗争还是必须的。 十年浩劫之后,阶级斗争这个词就已经成为了一种禁忌,仿佛谁要再提这个词就是要再闹革命,反对党,反对人民一样,贪官们往往拿这个大帽子来压人,只要谁说反贪反腐,那就是破坏班子的团结、要搞阶级斗争、要进行黑暗统治、要反对人民反对党,姜笑川是不敢说什么的——至少在明面儿上不敢。 明明进来之前还算很严肃的,可是郑良友一开始说话姜笑川就没感觉了。 郑良友那危险的眼神扫遍了全场,接连发出了许多个质问:“为什么出事的总是我们成州市?先是出了个副市长个人作风问题,这还是小事,毕竟也就这么一个,他是害群之马,咱们成州整个班子还是不错的,可是后来的华威集团呢?我们省上的领导们都是知道的,成州的工作一向是咱们全省第一,这次出这么大的纰漏,还是整个市政市委班子一起出错,在批复项目之前都干什么去了?” “这里面一定有很大的问题,必须彻查!管他是什么人,害群之马,就算是天王老子也必须揪出来!咱们成州,咱们蜀都,什么时候出过这样的事,出过这样的人,丢过这样的脸?同志们,咱们都是官,都是人民的公仆,时时刻刻要把人民的利益放在肩上,放在心上!谁贪污腐败,谁就是人民的、社会的、国家的——公敌!” 郑良友说道最后都拍了桌子,整个音响设备都随着他的动作震动起来。 一个省级的领导,竟然当众失了风度怒到这个程度,众人这下才算是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 看看成州都成了什么样了,堂堂一个副市长落马,上亿的资金打了水漂,一个周前是他个人的问题,可是华威集团那项目就算有周前在中间搅混水,可是整个项目毕竟是所有人批下来同意了的,现在出了这些事情,怕是大家都要担责任。 坐在郑良友身边的曲振东略转过头看了激动的郑良友一眼,表情却很平静,去拉了他一下,捂住了话筒说了什么,下面姜笑川他们离得不是很近,也听不清晰,不过在曲振东说了话之后郑良友原本使劲鼓荡着的胸腔终于平静下去一点。 他们看到郑良友深呼吸了几下,重新扶住了话筒,站直身子,看向自己手里的资料,说道:“原成州市副市长周前已经进入双规调查阶段,现在停职接受我们各级纪委的检查。这次的事情情况略微复杂,所以由几级纪委层层合作,一起调查。华威集团的事情事发突然,不过鉴于事态严重,而且整个市委市政府班子表现极其不佳,所以这件事也将有省委省政府的人亲自下来指导和检查工作,务必尽快将捐款潜逃的人员都追查归案,不让政府的信誉和人民的财产受到损一丁点的损失。” “这次事态空前严重,不仅是涉案个人的危机,也是我们整个市委市政府的危机,更是我们之间这些上级领导的危机,必须要严阵以待,配合调查是必须的,谁敢有推脱一定从严从重!” 最后一锤定音。 整个会议的气氛在被推向黑色的高朝之后终于走向了死寂,郑良友的手慢慢地离开话筒,然后退一步,转身昂首阔步走向了自己的座位。 接下来是省长晏学铭,他说话就温和得多了,看得出这人很是圆滑,手腕很厉害。 “我要说的跟郑书记说的差不多,也就不多作重复,只是需要强调的是——我们相信,整个班子的大方向还是对的,我们还有很多的好同志,千万不能被害群之马的存在迷了眼睛,要相信正义永远是占着上风的。咱们班子,就要要同不正之风作斗争。” “我们伟大的开国领导人毛泽东同志说了,困难都是纸老虎,只要大家齐心协力,没有什么克服不了的困难。所以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肯定是很艰难,甚至艰难到大家难以想象的,可是我们必须坚持,必须扛住,我们都是人民选出来代表人民说话、为人民办事的,只要时刻记住自己的身份,谨言慎行,我相信没人能够说咱们的班子有任何的问题!我要说的就只有这么多,希望大家有所体会。” 姜笑川听着听着忍不住看了连城一眼,连城脸上的表情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波澜,不过就是这样的表情让姜笑川嗅出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 正常人听到省上两位大领导说出这样的话肯定会有所触动,可是连城的反应太淡了,就像是见多了这样的场面—— 其实省长晏学铭的话,两种人有两种不同的理解:贪官听来,这段时间必然是艰难的,要面临纪委的各种深入调查,不过只要他们守口如瓶,坚决不承认,不说出不该说的话,永远没人能够说他们的班子有问题;清官听来,这段时间必然是艰难的,因为要将那些害群之马揪出来,他们与这些蛀虫还有一场艰苦卓绝的斗争,他们是清廉的,严格要求自己,不可能被人说成是黑的,他们的班子也没有问题。 这就是省长说话的艺术了,也不知这种看上去完全没有歧义的话晏学铭是怎样不经过任何的考量就脱口而出的,毕竟他是省长,不圆滑也不行。 接着有安排会议的司仪走到连城的身侧,弯了身子轻声在连城的耳边说了什么,连城听到之后暂时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才微微点了点头。 然后他坐直了身子,雪白的衬衣陪着深蓝色的领带,看上去严肃而规整,那金色的领夹反射着会场天花板上的细碎灯光,竟然给人一种无限神圣的感觉。 连城手扶了一下自己面前的话筒,他没有走到发言台上去,他只是个副处,虽然出自中纪委,是传说中高人一等的京官,还是特派下来巡视的,拥有一些事务的特殊处理权,可是他可不敢把这里当做是自己的主场,况且他也没有准备什么长篇大论,只是有几句必要的话需要说而已。 “我是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第六办公室监察处副处长连城,相信在座的各位大多已经知道我了。的确如晏省长和郑书记所言,以前的成州市是一个优秀的城市,甚至是全国最具有发展潜力的城市之一。可是我们都没有想到如今会在这片潜力的土地上,这个领导着全市经济政治建设的班子会出现这么严重的问题,这是需要深刻反思的。” 他顿了一下,双手很自然地交握到一起,除此之外没有更多余的动作,在场很多人的官衔比他还高许多,可是他身上就是有那种隐藏的气场能够让他看上去并不比别人低一等。 官场上虽然忌讳“位低气高”,可是在连城身上没有任何人觉得违和。 他接着刚才的话说道:“这次的一系列情况将由中纪委指导调查,希望诸位都能够配合调查,尽快解决这次的事件,不在社会上造成太恶劣的影响,也让我们的班子尽快恢复干净,所以,纪委办事,绝不姑息任何人。” 纪委办事,绝不姑息任何人。 这句话,就这样用一种缓慢而坚定的声音说了出来,尽管看似平常,可是以连城的身份来说,这句便带着莫名的威慑了。 这不是任何的商量,只是一种宣告,高高在上的宣告。 在连城的这句话之后,后面所有人的发言都黯然失色。 不管是市长付鹏激情澎湃的演讲,还是市委书记声色俱厉的责斥,都不能将连城的那句话从所有听者的脑海里抹去。 会议结束的时候,坐在姜笑川后面一直紧张地握着手里文件的魏来终于松了一口气,这些东西都没用上,真是太好了。 他紧张之后一下放松,手上顿时没劲儿,文件全部滑落在地,他愣了一下,连忙弯腰去捡。 姜笑川回头看到这一幕,不知道为什么笑了,会议已经结束,他回身也帮着捡东西,倒闹得魏来很不好意思。 最后一页纸掉到了走道那边,姜笑川走过去,还没来得及捡起来,一只手却先于他将那页A4纸捡起来,然后递还给了姜笑川。 姜笑川眼光一闪,笑得温文,“谢谢连副处了。” 连城略略地低头,以示尊敬,毕竟他官衔差姜笑川不少,“举手之劳。” 二人再没有别的话。 连城带着中纪委下来的其他纪检工作者离开,姜笑川也回到了魏来那儿。 谢谢连副处了。 举手之劳。 只有他们知道这两句话到底指的是什么。 姜笑川拿着手中的那页A4纸,想起了什么,然后递给魏来让他收好。 “结束了,走吧。” 出了会场门,姜笑川从上衣的口袋里拿出手机来,一解锁之后发现有几个未接电话,然后是一条短信。 魏来还在往前走,似乎是在想什么事,走了几步侧头一看,身边不见了姜笑川,顿时惊诧,回头一看,却见到向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姜笑川的眼眸已经被冰封。 “张小莉遇险,流产。” 第三十章 张小莉现在是中纪委的重要证人,还处在保护之中,她怎么会出事? 姜笑川作为张小莉原来的上司,倒是有资格去探视的。 姜笑川当初亲眼看见过张小莉的动作,她抚摸自己的微微凸起的时候流露出来的那种温情,如今这个孩子没了,张小莉会是什么心情…… 上一世,张小莉是姜笑川的得力助手,这一世也许是因为蝴蝶效应,这个助手换成了不知深浅的魏来,可是毕竟姜笑川对张小莉还是有一种深厚的上司对下属的关心的情绪。 尽管上一世被定义为贪官,可是并不代表着姜笑川没有人情味,他能够在官场上混得风生水起,也跟自己的人缘有关。姜笑川属于八面玲珑的那种人,很会做人。总是会有人时不时地遇到困难,姜笑川既懂怎样锦上添花,也懂怎样雪中送炭,所以他算得上是左右逢源。 就算这一世他现在是个新上任的,可是因为奉行中庸之道,并不怎么得罪人,在市政里的人缘也算是不错的。他的亲和力也是他致胜的法宝。早年大学的时候姜笑川做过不少的兼职,对于世情世事已经了解地不少。 人经历的事情越多,沉淀下来的气质也就越让人觉得安稳。 姜笑川强压下心中多余的情绪,交代了魏来一些事情,然后坐车离开了,去了成大附医。 只是他没有想到,自己没能够见到张小莉。 他在走廊外面见到了连城,连城身边站着几个人,他却只是拿着手机一直讲电话,表情里看不出任何有用的信息。 姜笑川暗想现在连城才觉得事情棘手吧? 他现在只知道张小莉出事了,那条信息还是容少白发过来的,他不知道容少白怎么又会跟张小莉有牵扯,他也不知道张小莉到底怎么会出事,所有的消息在姜笑川的面前都隐匿了踪迹,事发突然,还来不及知道事情的始末。 不管怎么说,张小莉敢于揭发周前,多少受到姜笑川的影响和暗示,现在张小莉这样,姜笑川心里也很复杂,就是不知道张小莉现在是什么情况了。 姜笑川想过去病房那边探视,却被人拦住了。 “抱歉,里面的病人事关紧要,暂时不允许探视。” 走廊那一头,连城打完了电话,似乎是终于谈妥了什么事,走了过来,看到了姜笑川却没有说话,只是看他一眼,然后走进了病房。 事情也许真的很严重。 张小莉是指证周前的直接证人,她长期待在周前的身边,掌握着很多别人不知道的信息,知道很多内情,是以连城为代表的中纪委手中很重要的一张牌,拉下周前就指望着张小莉了。 纪委对证人的保护一向是很到位的,这次竟然也出这么大的纰漏,是绝对不能原谅的。 连城心里知道纪委这边肯定出了些内部问题,可是还不到可以着手解决的时候,其实不仅是成州现在乱,就是中纪委那边也是乱象丛生。 纪委里也是有害群之马的。 连城先进了病房,里面张小莉躺在病床上,脸上苍白得不见半点血色,她眼神空茫地看着天花板,看着那一片雪白的颜色,没有任何表情,整个人就像是被掏空了灵魂的躯壳,没有生机。 连城其实已经经历过很多大风浪,就是前几年中纪委内部大洗牌他也及时站对了队,可以说是中纪委年轻一辈之中最有前途的人,如果不是中纪委那边直属中央,对经验资格审查要求很严格,现在连城绝对不止是个副处——事实上,他的权力已经超越了一个副处。可饶是如此,面对这样的张小莉,他也不知该怎么开口。 说什么,节哀顺变? 那个还没出世的孩子是张小莉心尖上的宝贝,张小莉肯答应他们出来指证周前,多半都是为了这个还没出世的孩子,可是现在这个孩子没了,情况到底会怎么发展谁也预料不到。 连城没说话,倒是张小莉先说话了,她那没有血色的苍白的嘴唇开合了一下,声音很虚弱却也很平静:“连副处,我想见见姜市长。” 连城的眉梢略略地挑了一下,这件事怎么又跟姜笑川有干系?他开始有些怀疑,问道:“给我个理由。” “我曾经是姜市长的下属,很多话还想要问他。”张小莉闭上了眼,似乎不想再说话。 身边记录张小莉的话的办事员皱着眉顿了笔,然后看向了连城。 连城摇头,然后对张小莉说道:“其实现在姜市长就在外面,我们怕他打扰了你的休息,所以暂时没请他进来,既然你要见,那么便请他进来吧。” 彼时姜笑川第一次打通了容少白的电话。 “这里是容少白,姜市长您——”那边的容少白顿住了声音,等着姜笑川说话。 容少白会跟张小莉扯上关系,姜笑川是没有想通的。难道是容少白曾经暗中买通了他身边的关系? 这种事情不是没有过的。 所以他开口说话的时候故意压沉了声音:“容会长,很感谢你将张小莉的事情通告给我,不过姜某有个疑问,容会长是怎么知道消息的?” 而且之前的未接来电都来自容少白,可见容少白知道这个消息很早。 不过也许是姜笑川想多了,因为容少白在电话里说:“她是被我的手下发现的。她被人劫持了,当时的情况很凶险,差点被人直接投了外面的沙河。最近有的消息容某人也知道,你们官场比我们道上还黑,我也不是不知道。她曾是你的秘书。总之我手下救了她之后,她昏迷之前最后一句话是让我打电话给你。” 姜笑川沉默了,张小莉…… 这算是最信任她吗? 其实她是个很好的女孩儿,只可惜被这个官场染黑了,以后是不是能够洗白,谁也不知道。 容少白没听他回应,又说道:“我现在就在医院。不过纪委的人似乎早就到了,我不方便出现,以后有时间——容某人希望能够跟姜市长您单独谈谈,电话里是说不清的。” 容少白表面上是个商人,暗地里还是成州最大的黑道掌门人,他要是跟姜笑川出现在一起,估计是很麻烦的,尤其是当着纪委的面。 容少白不知道姜笑川已经交了自检信的事情,所行事之间很是顾及姜笑川的情况,不过姜笑川就觉得没什么了,就算是站在走廊里跟容少白打电话他也几乎没什么避讳。 容少白这样的人是可以交往的,只是不能深交。 他跟容少白之间的相交,可以限定在一个很窄的范围内,只要不触动底线就好。 所以姜笑川答应了,“那么改天约个时间我们再谈,张小莉的事情——谢谢你了。” 那边容少白轻笑了一声,滴水不漏的姜笑川说出“谢谢”这样的一句话,还真是让人觉得很复杂。他看了看走廊外面的情况,能够通过落地窗的反光看到那边的姜笑川的姿态动作,他往回走了两步,不再看那边的情况,准备走了。 “那么,姜市长,再见。” “再见。” 姜笑川刚刚挂了电话,就看到守在外面的纪委那边的人出来了一个,向着他走过来。 “姜市长,张小莉小姐想要见您,您能移步吗?” 说话还真是经得起考究,一字一句都很得体,就是姜笑川这种玩弄文字出身的书生也挑不出什么错儿来。 姜笑川没有问为什么,只是沉默地跟着这人去了。 病房里的消毒水味道反而不如走廊上那么重,进来之后觉得好受很多。 姜笑川的目光落在了病床上,不过是几天没见,他印象中的那个精明干练的张小莉像是忽然之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死气沉沉的他。 连城在姜笑川进病房之前曾对他暗示过几句话,希望他能够劝说张小莉继续为周前一案作证,否则他们中纪委的调查很可能会有好一阵的僵局。张小莉,是他们的王牌。 姜笑川只是苦笑着摇了下头,转而又点了点,恐怕也只有他能够知道自己这动作的意思了。 连城破天荒地也跟他相对苦笑,叹了一句:“我们做纪检的也不容易,姜市长您也体谅体谅。” 他是带着连城那句叹息的尾调走进病房的,张小莉睁眼看他,却久久说不出话来。 她就像是突然之间崩溃了一样,伸手隔着薄薄的白被子覆盖在自己的腹部,长大了嘴无声地恸哭,眼泪从她的眼角滑落,落进头发里,落进她脑后的枕头里,很快消失影踪。 她就以那种悲怆至极的姿态,在这个弥漫着冰冷和残酷的病房内,在那张宽大的病床上,在静静地看着她的姜笑川的面前,将她所有的悲愤怨艾全部化为了无声的恸哭和眼泪。 姜笑川知道她为什么哭,为什么落泪,为什么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她不想在别人的眼前落泪,不想自己像是一个战败的懦夫一样,不想被别人瞧了笑话去,她想要从病床上起来,再站起来——她已经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了无比惨痛的代价,他们没能够一次绝了后患,就只有等待着张小莉无止境的报复。 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永远不是欲念满心的阴险小人,而是那些已经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要、无所畏惧、无可畏惧的绝望者。 那些藏在暗处的人,将会为自己的选择后悔。 他想他什么话也不用说了。 姜笑川看了张小莉一会儿,然后转身,默然地合上了门。 在门缝缩小的时候,他看到张小莉那泛白的骨节和略凸起的青色血管…… 代价,做什么事情,就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自己也是做出了选择的,等待着他的,又会是什么呢? 第三十一章 他不久之前还对魏来谈“选择”这个话题,可是转眼之间选择的残酷就已经展现在了他的面前。 他走出病房,看到连城正笔直地站在对面墙边上看着这边。 一见姜笑川竟然出来得这么早,他有些惊诧。 姜笑川第一次在别人面前显出了几分黯然的脸色:“她没事,等她调整好了,还是你们最得力的证人。” 张小莉是个能够狠得下心来的人。 “连副处,我能不能问个很无礼的问题?” 姜笑川直视着连城,第一次显出了几分强势。 他一开口,连城就知道他要问什么了,只是他不能说,“抱歉,现在这件事还在调查之中,张小莉为什么会出事,我们也没有结论。而且,这件事涉及纪委内部的机密,不能相告。” 说是不能相告,其实连城变相地也说了不少。 第一,中纪委也不知道这次的事情到底是怎样发生的,一个处于纪委严密保护之中的人,竟然会突然之间被人绑到沙河边,差点就投下了江,几近成为沙河沉尸,这之中一定有一个极大的疏漏,中纪委没能立刻调查出结果,证明罪魁祸首的势力不小,而且行事很隐秘,很有能力,是很有能力的一个隐藏的对手。 第二,这件事涉及纪委内部的机密,到底是纪委内部的运行机制还是一些人事关系?姜笑川问的是张小莉为什么会出事,很明显,这绝对是中纪委的疏漏,这个疏漏的出现——涉及到纪委内部的机密。 还是那句话,纪委也有害群之马。 整个国内,估计找不出完全干净的班子吧? 姜笑川忽然觉得这就是一个无限的循环,这样相互之间的算计,防范,还有防不胜防…… 连城都这样说了,姜笑川也不想再问了,问太多,反而会显得他太过关心这件事,谁知道别人又会怎么想? 他还是个等待自检调查的灰色官员,现在应该是哪里凉快往哪儿待着,没事儿不往热闹的地方凑。 “既然如此,什么时候有结果了希望连副处能告诉我一声,毕竟张小莉曾经是我很得力的下属,现在却出了这种事……”姜笑川也是会打感情牌的,不过这一张感情牌其实是发自内心的,他抬手看了看腕上那戴了很多年的手表,时间差不多了,今天有军区的慰问团要来姜笑川家里,专门慰问像是姜恩成那样的伤残军人,他不放心,要回去看看。 “再见了,连副处。” 连城走在他后面半步,送他出了走廊口,“姜市长慢走,再见了。” 这倒完全是下级对上级的礼仪,这种反差还真是—— 姜笑川钻进出租车的时候还觉得有些微妙,上一世自己是个贪官,在中纪委那边接受调查的时候已经被停职,就是个普通的公民身份,连城那个时候虽然只是个副局,可是那个副局跟普通的副局是不一样的,中纪委有个秘密调查局,普通人不知道它的存在,能够成为那个局的副局,连城才是真的厉害。 那个时候,连城是官,姜笑川算是民,他还要低一等的感觉,他跟连城那个时候算是平等交流,可是现在——他的官衔高过连城,反倒还要接受他给自己的下级礼仪,之前几次见面还没这样的感觉,那些场合不是太过疏离就是太过特殊,也没机会进行这样的接触。 本来连城是准备找人送他的,毕竟姜笑川未来的作用可能比张小莉还要重要得多,可是如果纪委这边派人送了姜笑川,姜笑川的处境就有可能跟张小莉一样危险。 送也危险,不送也危险,现在这个成州,处处都是埋藏的危险。 张小莉要揭发检举周前,这个消息还没来得及透出去,知道的人还很少,就已经出了这样的事情,到底是那些心虚的贪官污吏们的权势太大耳目太多,还是中纪委也已经沦落到那种地步了? 检举官员,都是很危险的,因为检举人一般是孤军奋战,是孤胆的英雄,可是被检举的官员却都是结党抱成团的,他们是团队作战,检举了一个,剩下的那些团伙里的人害怕自己出事,必然采取一些极端的手段。 连城现在不仅要保护好张小莉,就连周前也必须严加保护,尽管周前现在还没松口,可是中纪委的办事能力早就在那里摆着,他迟早会松口,一旦他松口,开口说了话,被牵连进来的人必定是成片的,那些可能被供出来的人说不定也会对周前下手。 都敢在中纪委的手里害人了,这些败类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连城所想的,也是姜笑川所想的。 不过这些都不关姜笑川的事,他坐在车后座,闭着眼睛假寐。 事情太乱,需要好好地整理一下。 秋伯的儿子的死是开始,接着是秋伯,容氏的案子悬而未决,至今还疑点重重,背后藏着的那些人一个没露出来;张小莉跟周前的感情也是一个爆发点,这个点炸开了周前整个人,牵连出了一系列的贪污和权钱交易,也许最后炸得狠了,连省委书记郑良友也会被拉下马,毕竟后面还有个虎视眈眈的曲振东;华威集团高管捐款外逃又是另一桩,这一桩也不会小,如果真的彻查下来,市委市政府的班子几乎能够全部撤换掉三分之一,这就要看上面的处理政策了。 三件看似不相关的事情,却接连发生,让人应接不暇之余也眼花缭乱,分不清到底哪边是哪边,一个人物能够在这件事情出现,也能够出现在另一件事里…… 头疼。 姜笑川索性暂时不想,很快回到了市政大院,照旧打卡进门,还没到自己的那栋小楼前面就看到外面停着车,放着一些东西,站着几个军装的男人。 这是军区的一次活动,穿军装也是上报过,符合规定的。 姜笑川想不到他们来得这么早,皱着眉头站在门口,也不知道是不是该进去。 只是他刚刚伸手准备推开虚掩的门,手还没摸到门板,就看到门从里面打开了。 那是眼含冷意、唇边还挂着那很不明显的冷笑的越青瓷。 看到姜笑川,越青瓷也愣了一下。 “姜市长?” “越少校?” …… 忽然之间没话说了。 门打开了,客厅里的声音就更清楚了。 “哈哈,您跟我父亲那是战友啊,我父亲之前也是参加越战的……” “那还真是缘分了。” “我父亲特别喜欢跟同是越南战场上出来的老兵说话,连带着我也对战场上出来的军人特别敬佩,您这身体,可是老当益壮啊……” 那是一个比较年轻的声音跟姜恩成之间的对话,听得姜笑川那眉头都快拧到一起了。 他正要进去,就听到一个比较威严的声音问道:“……对了,越少校去哪儿了?” 这下越青瓷也只有进去了,他意味不明地看了姜笑川一眼,然后走了进去。 听刚刚见面的时候越青瓷那有些惊诧的口气,显然他不知道这里是姜笑川所住的地方——可是这不对啊,如果他事先就在慰问的队伍里,不可能不知道这里是姜笑川的家。 姜笑川也跟着走进去,看到自家不大的客厅的沙发上坐了几个人,其中一个青年特别打眼,因为这人跟越青瓷的长相有那么几分相似。 越青瓷的背景姜笑川是很清楚的,他固然是天之骄子,可是他的家族却是残酷的,这个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天才。他面临的家族之内的竞争是很严重的。 眼前这个和越青瓷长得有几分相似的人叫做越凡,是越青瓷的堂哥,上一世姜笑川对这个人有些印象,至于这个屋子里的其他人姜笑川就不认识了。 越凡的肩章是松枝绿色,底版上缀有两条金色细杠和三枚星徽,是陆军上校的军衔,在校级比越青瓷高出了两级,难怪刚刚越青瓷出门的时候表情不怎么好呢。 坐着的其他几个人之中有一个跟越凡军衔一样的人,不过明显兵龄要大得多,他一开口说话姜笑川就知道他是刚刚开口询问越青瓷去哪里的那个人。 “这位就是姜市长了吧?果然是虎父无犬子啊,姜老同志厉害,儿子更厉害!哈哈……”这人一个人笑起来,似乎很高兴。 屋子里的这些人都穿着军装,都是姜恩成思念了许多年的颜色,他陪着这些军区里出来的人聊天,那常日不见舒展开的眉眼倒也展开了,似乎心情很好。 姜笑川心里也有些高兴,“这位长官您可是说笑了,大家都是在为国家做事的,没什么厉害不厉害的说法。” 越凡跟越青瓷最大的区别在眼睛上,越青瓷的面部线条虽然趋向冷硬,可是轮廓毕竟还是俊秀得很,尤其是那一双眼,能够比较好地中和他身上那压抑不住的几分狂野也气势,看起来并不觉得这个人多傲气,反而透出一种坚毅的谦逊来。 可是越凡不一样,他的那双眼睛太平凡,就像是他的名字一样——凡。 怎么看都是很普通的一个人,听他刚才说话也没觉得有多睿智,这样的一个人,靠着自己在家族里的关系,可是打压了越青瓷很长时间的,不过他最终的下场也不是很好就是了。越青瓷是很能忍的人,姜笑川比谁都清楚。 越是能忍的人越是可怕。 屋子里的位置能坐的都坐完了,毕竟军区慰问的是姜笑川的父亲,他身为晚辈站在一边倒还无所谓,不过身边站着越青瓷他就有些不自在了。 原本合适的领带被他拉开了一点,越青瓷总是转过眼来看他,让他越来越不自在。 最终,他还是回视了过去,压低了声音不让别人听到,“越少校你一直看我,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越青瓷终于还是收回了目光,“最近不太平,你小心些。” 他垂在身侧的手,已经悄然紧握。越青瓷努力地忽略心中不断泛起来的强烈冲动,看着客厅里,越凡拿出了一枚越战纪念勋章。 姜恩成忽然之间老泪纵横,在接受的时候,凭借自己不方便的双腿竟然也站了个标准的军姿,“啪”地一甩手敬了个军礼。 那一瞬间,姜笑川已经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想刚刚越青瓷那句话的意思了。 姜恩成接受了那枚金红相间的勋章,挂在胸前,像是挂着一枚小太阳。 姜笑川心头百感交集,最后却化作了唇边的一丝笑意。 越青瓷却只是在他没注意到的时候悄悄看向他,又收回了目光。 第三十二章:端倪 越家的情况很复杂,这种中国式家族看似已经不存在,可是每当你仔细地分析中国高层政治场上的人员构成就能发现,有的东西已经深深地印刻进了一个国家的血液之中。 比如宗法制。 现代中国的很多领导人的资料都是保密的,一般人只知道领导是谁,却不知道领导的家庭情况和出身背景,有的领导人的父辈就是革命时期的风云人物,是中国国内政治场上特别重视的“根红苗正”。 越青瓷的家族大约也是不差的,在军方的背景还算是不弱,将级的军区大领导不在少数,所以在这样的家里,后辈们的竞争压力是很大的,越青瓷和越凡是年轻一辈最出色的两个人。 在姜笑川的认知之中,越青瓷明显是深藏不露却又偶尔透出那种欲敛不住的锋芒的人,越凡比起他来说火候相对还差着,不过越凡胜在结交人的手腕,所以在二者竞争的前期越青瓷必然会因为交往圈子的问题吃越凡很大的亏。 就像是现在在姜笑川家里发生的这一幕一样:越凡状似和蔼地跟姜恩成说话,可是越青瓷却像是个没事儿人一样站在一边看。 姜恩成腿脚不方便,只送这些军区来的慰问队到了门口,倒是嘱托姜笑川送他们出去。 姜笑川自然会听姜恩成的,他在越凡的身边送走这些人的。 越凡用那张跟姜笑川有几分相似的脸跟姜笑川套近乎,“姜市长在这儿住着还习惯吧?听说您是才搬进新家没多久呢。” “还好,人不变,家也不变,住哪儿都一样。”姜笑川倒是不介意越凡的这些故意制造出来的话题,他也是侃话的高手,说上千百句都能一直跟你推太极,姜笑川现在可不是什么刚刚上任的市长——心理和技巧上,他是一个落马很快的省长。 说到底,越凡是想要拉拢姜笑川这个新晋的政界新星。 姜笑川对这也不是感觉不出来,虽然明面上上面说军政之间不允许有除了工作之外的任何接触,可是私下里接触的也不在少数,凡是权力总是能有挂钩的,所以军政两届的“交流”一直都在暗地里进行。 上一世,越青瓷刚刚开始是想戏弄姜笑川,结果后来接触得多了,对他这个人也就欣赏了起来,于是改为与之结交,两个人好歹也算是相互扶持,如果没有越青瓷以及越青瓷的背景支持,他要登临省长的宝座不知道会等到猴年马月去。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看了越凡一眼,眼里带了些思索的痕迹,却被敏感的越凡发现。 “姜市长有什么问题吗?” “我只是感念军区有心了,我父亲毕生的心愿大约就是你们带来的那枚勋章了。”姜恩成是一名真正的、合格的军人,不想建立功勋的军人不是好军人——越战纪念章,对在越战之中负伤的姜恩成来说是最好不过的赞扬了。 历史上,的的确确存在过那么单纯、那么热血的一帮人,为了那些现在人看上去很虚无缥缈的荣耀和大义牺牲自己,那个时候“雷锋”这个名字都带着神圣的意味,可是现在…… 呵。 越凡隐约从姜笑川的态度里瞧出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他听着姜笑川的话似乎也在跟他套近乎,这是一个很好的信号。 “姜伯父这是应该得的,这些年是他受苦了。” “这么多年都过去了,现在总算也了了自己的心愿,我也放心了。”看上去是在套近乎,姜笑川后面的话却是再也不肯进一步,越凡也有些摸不清眼前这个比他还小了好几岁的副市长是在想什么,只是他在心里重新定义了姜笑川的城府。 姜笑川的城府不浅。 一直送到大院门口,姜笑川也始终像是一只没缝的鸡蛋,没多透露出了感觉之外的任何情绪和一些其他的意图。 他站在旁边看着这些穿着军装的人上了车,走在后面的越青瓷经过了他的身边,他看了越青瓷一眼,越青瓷也看了他一眼。 彼此的眼神都带着些晦暗,可是都互相有些看不懂。 姜笑川觉得这一世的越青瓷有些不一样,可是他又说不出来到底是哪里不一样。这一世很多东西都在改变,越青瓷有奇怪的地方也是很正常的。 送走了这帮人,姜笑川回了自己的家,一进客厅就发现姜恩成坐在沙发上,已经取下了那枚勋章,放在手心里,一手摊着,另一手的手指颤巍巍地抚摸着。 “爸,你……这勋章你不是想要很久了吗?现在怎么不戴久一点?” 姜笑川坐到他对面去,倒了一杯茶放到姜恩成的面前。 姜恩成摇摇头,“想是想了很久,可是真到了拿到的时候,激动完了……倒没什么感觉了……” 最后那句话,说得带一点沉痛。 姜笑川说不出话来了,这些年姜恩成受得委屈多了,他为了国家拼死拼活,最后却因为一场来不及查实的误会被判定为了逃兵,这么多年一直孤苦生活,别的退伍军人的待遇他享受不到,就是去相关部门办个事,也会被别人刁难许久,恐怕如果不是姜笑川现在步步高升,之前他那个逃兵的认定也不可能被取消掉吧? 姜恩成心里到底苦成什么样,作为他儿子的姜笑川了解一些,却也不是什么都清楚,对此他只能沉默。 姜恩成叹了一口气,将那枚金红的勋章翻过一面,给他看背面,“看到了什么吗?” “这是……”姜笑川皱起了眉头,为什么勋章的背后会很粗糙地刻着一枚子弹的图案? 姜恩成收回手,将那勋章放到盒子里,手掌压在盒盖上,然后说道:“那些年代久远的事情,你不知道也好。对了,今天来的那个年轻人是什么人?” “哪个年轻人?”来的人里年轻的也就越青瓷和越凡两个,只是不知道姜恩成指的是哪一个。 “站在一边没怎么说话的那个。”姜恩成说得很简短。 那就是越青瓷了。 姜笑川有些奇怪,按理说姜恩成应该问那个一直跟他说话的越凡啊,怎么反而注意到了一个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的越青瓷? “那个是越青瓷少校,是成州军区的,跟那个越凡似乎是表亲。”姜笑川知道的很多,可是他只能说这么多,即使只对着自己的父亲。 “我知道了。”说着,姜恩成竟然又摇了摇头。 姜笑川看不明白,姜恩成摇头,这举动似乎有些奇怪。怎么说越青瓷的能力还是姜笑川认可并且欣赏的,不管越青瓷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有能力这点是无可辩驳的。他对姜恩成那动作的含义很好奇:“他怎么了?” “没什么,很好的年轻人。”姜恩成没多说,似乎很是忌讳这个话题。 姜笑川终究还是没有多问,姜恩成身上的伤太多,就算他是他的儿子,说话也总是很小心,生怕就揭了他的伤疤,现在看姜恩成这表情就知道他肯定又是因为看到越青瓷想起了一些旧事,所以神伤。 军区这帮人还真是很会搞事呢。 姜笑川回想起慰问这件事的始末来,疑点自然就出来了。 慰问这件事不是由军方那边通知的,甚至没有其他的机构部门来通知,也就是有一封告问函发到了大院的邮箱里,然后转到姜笑川的手中,说了慰问这件事。这件事一开始,是完全从省委副书记曲振东那里得来的,而且曲振东来姜笑川这里名为看看国家的老兵,实际上要事也就是通知那慰问的事情,硬说隐藏在背后还有目的的话那就是探探姜笑川的情况罢了。 之前曲振东曾经转成的打电话告诉他,容氏的水太深,要他千万不要插手,还提点姜笑川说什么跟军区打好关系才是正道。 作为一个省委副书记,曲振东说这些话自然是不应该的,可是他既然已经说出来了,必然就有深意。一系列的不合理合起来,那便是合理了。 成州官场现在受到曲振东的影响很大,毕竟曲振东是从这个位置上走出去的,整个成州市委市政很多人都跟他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官场这潭水,到底黑到什么程度,恐怕也只有局中人知道了。 姜笑川收拾了心情,回到自己的房间的时候给魏来打了个电话,谁知道魏来正要找他呢,一见他打来恰好合适。 “怎么回事?”姜笑川听魏来说正要找他,想必又是有什么大事了。 不过这一次的事情其实不是很大,也就是姜笑川手下的几个部门办事的资金批复问题,以前周前在的时候都是直接报给周前手下的秘书处。可是现在周前没了,说落马就落马,下面的人也是战战兢兢,在中纪委挑头要进行的大调查之中,谁都害怕责任落到自己的头上,所以在稍微大型一点的资金批复问题上就卡得太死,姜笑川手下的这些部门可是苦了。难道他们一个小小的行政资金批复还要去找市委书记? 魏来在姜笑川身边办事这段时间还算得上是得力,颇有些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架势,可是却被这小小的财政批复一件事给闹得一个头两个大,一时拙计,只好给姜笑川打电话。他本来就是协助姜笑川处理这些事情,将这个情况上报给他也是情理和规定之中的事。 姜笑川一听就有些想笑,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唇角一扯也就溢出了几声轻笑,“市政这帮人,还真是……你别愁了,现在周前的事情暂时由熟悉经济方面工作的钱市长代管,过两天才会再选个人上来,所以再苦再难也就这两天的事了。我一会儿给钱市长打个电话,把这件事说一说,你再去找那些部门的人批就是了,工作流。” 所谓的工作流,也就是走程序,很死板的工作而已。 那边魏来点头称是,然后说了一些最近的事情之后挂了电话,言语之间倒是提到财务行政那边的月度报表似乎出了些问题,政府每笔资金都是有数的,上面拨下来多少就要记下来多少,花出去的每一笔都要记录个清清楚楚,财政预算和决算之间的差距必须在一定的范围之内浮动,超过太多和结余太多都是不好的。 这一期的财务决算之后,似乎是发现大大超支,严重超出了之前的财政预算金额,具体的情况还不清楚,因为这几天还在财政决算统计期,所有的信息都是没有最终确定的,真假难辨。 姜笑川让魏来注意一下这方面的消息,然后就挂断了,他拨出了钱启明的电话号码,却不知道为什么没人接听。 “嘟嘟嘟……” 这样的声音,在姜笑川听来,预示着不祥。 第三十三章:纪委调查 成州市政是真的摇摇欲坠了。 姜笑川起来的时候,拉开窗帘,看到外面阴沉沉的天幕,似乎是要下雨了,脑子里忽然就冒出了那句话。 成州的夏天特别长,有时候让人觉得厌恶,所以来得也比较早。 夏天要到了,那时刻变化的天气也就到了,暴风雨也要来了。 他出门的时候带了伞,坐车去市政的半路上果然下了雨,还好自己带了伞。 撑着伞从站牌慢慢地走到那些长着华盖一样树冠的树下去,雨声骤然就小了,旧日的林荫道在这个时候看上去很是昏暗,光线太少,让人感觉出几分湿冷来。 他绕过了树边的花坛,走过门卫室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之间停下来,翘着脚在门卫室里边悠闲地看报纸的卫滨不经意之间抬眼一扫,看到姜笑川,连忙站起来放下报纸:“姜市长好!” “卫滨,没事儿,你坐下看你的吧。”姜笑川看他这样的反应反倒是愣了一下,转而摇头笑,“我只是突然想停下来看看。” 停下来看看这市政的大楼,看看这个大门,来来往往的政客官员们,有的从这个门里走出去,去到更高处,有的人从门外走进来,就再也没有能够走出去,看似平静的地方,时刻充斥着的是欲望和金钱,权力和贪婪,正义在这里被染黑,和着丧钟的声音…… 丧钟。 姜笑川想起这个名词,忽然之间笑了笑,压下了黑色的雨伞,重新调整自己的方向走进市政。 不久之前,就在这门前,钱启明还坐在车上跟他打招呼呢。 现在,他又在哪里呢? 姜笑川走进正前大厅的时候看到林山意和卫东走在一起,林山意领先了半步,真脸上带笑跟卫东说这些什么,那眼神里带着几分说不出的味道,似乎有些复杂,又有些高兴,那是一种旁观者和幸灾乐祸的态度。 倒了个跟他有矛盾的周前,林山意肯定也是很高兴的吧? 卫东跟周前他们早就是积怨已久,相互之间的隔阂很深,周前一倒,那必须得是拍手称快。 “姜市长,早上好。”林山意看姜笑川收了伞放在一边,向他走了几步,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恰好保持在两三步,不远不近。 姜笑川淡笑,“林市长,早上好啊。” “要起风了。” 林山意抬头看着那透明的玻璃挡门外面,一片阴郁和灰暗。他这样看似不经意地说了一句。 姜笑川也扭头去看,“已经在下雨了。” “风助雨势,只是不知道风从哪儿吹来。”林山意收回了目光,看向了姜笑川。 姜笑川表情极淡,看不出什么情绪波动,只是道:“谁知道呢。” “也是,谁知道呢。”林山意竟然也作出一个极其无奈的表情,双肩一耸,然后就对自己背后的卫东挥了挥手,“要到工作时间了,卫东,你先去吧。姜市长,我那边也还有事情要忙,先走了。” “慢走。” 很快林山意就只留给姜笑川一个背影,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姜笑川忽然觉得这个人很清高。他为自己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惊了一刹,转而笑了。 清高不清高,谁说得清楚? 他转头看着自己放伞的那个角落,一把黑色的直柄伞放在众多漂亮五颜六色的折叠伞中,有些突兀和不合时宜,而且这种黑沉的颜色很容易让人压抑。 不过姜笑川只是看了一眼就没有再理会,他去自己办公室的路上还在思考,卫东这么早就跟林山意站在一起到底是在谈论些什么? 办公室里,魏来总是早到那么一会儿,看到姜笑川来他跟平常一样打了个招呼,姜笑川也点了点头,“早上好。” 他进自己的办公室,第一眼就看到了桌上摆着的厚厚一沓文件,最近的事务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多了起来,姜笑川估计,这是因为中纪委最近在成州的存在感很强吧? 他随手拿过一份一看,眼光却突然之间凝住。 是路演给的容氏案件的报告。 还是那些平平无奇的字眼,也没有什么新进展,只是那个替罪羔羊说出了新的话——虽然也是假话。 这个被容少白推出来的替死鬼说,容氏是什么样大家都清楚,我们有自己的秘密,他在旁边偷听,按照道上的规定就该那样弄死,所以他才下手。 不过问他到底是什么秘密,他又不肯说了。 姜笑川看完整份文件,发现这个替死鬼似乎对容氏很忠心。新录下来的口供其实只有那么一点模糊的新东西,多半还是说出来搅混水转移视线的。 其实这个案子到这里已经可以定罪了,因为再查下去也不会有价值。姜笑川相信这个替死鬼应该真的是对秋伯的儿子秋毅下手的那个人,不过肯定不是主谋。 秋毅死了,秋伯死了,这件案子还要查到什么地步? 姜笑川忽然也有些迷茫,秋伯的死到现在还只能被认定为一场完美的意外——这个世界上,法律也不是万能的,总有那么些个聪明绝顶的人物能够利用法律的漏洞来达成自身的目的。 姜笑川不想再查下去了,至少不想再让路演查下去了,成州最近会面临人事变动,路演是可以提上来的。路演这边直接不查这件事,他提拔路演的时候受到的阻力就比较小。那些背后跟容氏案件有关的官员们是不想为自己树立一个敌人的,如果路演继续查,那就代表他是这些官员们的敌人。所以姜笑川想要提拔他,必须先给这件案子画下一个句点。 而且姜笑川想要结束这个案子的原因还有一个,那就是薛延。薛延手中的信息肯定多过路演,虽然姜笑川至今没有想明白薛延到底是怎么神通广大地查到了那些消息的,可是薛延才是搞清这案子背后的黑幕的关键人物。路演继续查案,容氏和相关的那些人就会一直保持警惕,薛延那边的调查也许会很困难。 所以,路演不调查,容氏就会放松警惕,薛延到时候也会有机可乘吧? 姜笑川捏了捏自己的眉心,然后抽出了自己的钢笔,在文件下面做了批注,要求路演尽快结案,然后将魏来叫进来将文件立刻返下去。 魏来临走的时候又问起经费的问题,姜笑川愣了一下,才道:“昨天钱市长的电话没能接通,你再去财政那边跑一趟,看看情况吧。” 魏来领命去后,姜笑川拿起自己办公桌上的固定电话,然后要转接台给转到了钱启明的办公室,不一会儿就有人接电话了。 不过那个人不是钱启明,而是钱启明的秘书。 “姜市长,您好,请问有什么事吗?” 姜笑川说道:“我找钱市长,请你转接一下电话。” 那边的声音忽然就没有了,似乎是沉默了一会儿,“抱歉,钱市长今天没来。” 没来? 姜笑川想起昨天下午自己没有打通的电话,忽然觉得事情果然是已经走向了不可预料的方向。 作为副市长的钱启明,就算是平时作风再堕落腐化,也不可能会迟到,而且听秘书的语气,这钱启明是“今天没来”,不是“今天还没来”。从这点细微的差别之中,姜笑川却听出了几分惊心动魄的味道来。 他道了声谢,挂了电话,在桌前坐着想了一会儿,看着满桌的文件,忽然之间站了起来,走到窗前,雨水从窗玻璃上滑落,他这里的楼层算是很高了,看不到有什么树木花草,入眼的这是市政大楼附近的那些钢筋铁骨水泥浇筑出来的怪物。 阴沉灰暗的天幕,是成州的特色,蜀都省四面环山,以盆地平原为主,在成州的天穹上,云雾永远是很多的,所以很多时候看不见碧蓝的天幕。 姜笑川想起自己曾经看到的那一片蓝得发白的天幕,伸手盖住自己的眼睛,那天幕就在脑海里平铺开来,似那长长的画卷。 林山意说,风要来了。 姜笑川说,不知风从哪个方向来。 现在这风,是已经吹起来了吧。 他在窗前站了一会儿,自己的脸被光滑如鉴的玻璃窗映照下来,雨水在背面滑动,看上去就好像是姜笑川的脸在雨水的淋洗之下一样。 他只是站了一会儿就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埋头继续处理。 其实副市长这个位置上是很难有什么作为的,整个中国的官场都是这种状况,一把手太累,一把手的话作用太大。二把手什么事都要问问一把手,因为毕竟是二把手,如果出了什么错一把手责问他们可是承担不起,一把手什么事情都要操心,这种情况不仅是在地方的层面上有,就是放到最高的中央常委会也是如此。 政府里的工作都很程序化,只要遵照规定一般不会出什么事情。而且报上来的事情都是把表面功夫做得很好的,必定保证不能够让上级看出什么端倪来,所以姜笑川处理这种文件的速度是很快的。 在魏来回来之前,他手边的文件已经消失了一半。 现在虽然提倡电子办公,可是有的文件只保存纸质档案,而且属于政府机密,就算是录入电脑也要专人负责,只有那些琐碎的小事会采用电子办公的事情解决。 姜笑川揉了揉自己的手腕,一抬眼就看到魏来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外。 魏来抬手敲门,姜笑川让他进来。 魏来的表情有些奇怪,眉头锁着,带着几分严峻。 他本来想问问财政部那边的事情,可是魏来进门之后第一句话竟然是:“姜市长,纪委来人调查了。” 调查?调查谁? 第三十四章:问讯 姜笑川想过无数种可能,可是没有一种和现在发生的情况一样。 那天他没打通钱启明的电话,他以为是意外,或者是钱启明已经突然被纪委调查了,可是现在魏来说,钱启明失踪了。 现在中纪委和省纪委的人在市政那边的接待室找人了解情况,希望知道钱启明的去向。 那一刻,姜笑川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不过这种感觉被他强压了下来,他让魏来去整理他处理出来的文件,过了一会儿办事处那边的人过来请姜笑川过去。 魏来有些警惕地看着来人,姜笑川却表现得相当淡定,他将自己的钢笔盖合上,放进抽屉里,随手归拢了桌上有些散乱的文件,跟着那人走了。 在去会面室的走廊上,姜笑川遇到了从那边过来的林山意,林山意递给他一个轻松的眼神,看样子不是想象中那么严峻的事情。 陪同人员为他打开了会面室的大门,他看过去的时候里面坐着的连城端了一只深口的白瓷茶杯,底部还有个红色的留章,不知道是哪个手艺人留下的。 连城搭着眼,慢慢地喝着水,动作很轻缓。 姜笑川发现连城就是那种典型的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人,任何时候都是淡淡地,有时候会让人觉得他是没有什么感情的,可是他的眼神落到你的身上的时候,你却能够比较清楚地感觉到他是在想着什么的。 很善于思考,或者说思想的一个人。 有人请姜笑川坐在对面的位置,这是一个刻意布置得很平常的会客厅,东南西三个方向都贴墙排着许多真皮沙发,中间放着一排长长的红漆茶几,刚刚的茶水才撤下去,就有人换了新的放到姜笑川的位置面前。 姜笑川很随意地坐到了连城的对面,也就是东面的位置。 “想必消息已经传开了,姜市长大概猜得到我会问什么了。”连城端着杯子,一手握着,却将杯底压在了自己另一只手掌上。 姜笑川没去端茶,他猜测这场问讯可能不会太久,林山意刚刚给他的暗示倒是很简单的。 “我刚刚听说,钱市长失踪了?” 其实这才是最不可思议的,钱启明人间蒸发?怎么可能…… 不过这件事的确是很奇怪,中纪委已经介入了成州的政局,正是要准备彻查的时候,按理说应该是暗中关注着成州相关官员的动向的,现在中纪委这边也不知道钱启明的行踪,这才是真的奇怪了。 “这几天正是月度财务决算的时候,成州是个财政收入很高的省,每年的财政不应该出现严重赤字,平白出现的亏空之前就有些端倪了,所以我们推测他在事情败露之前决定逃走,现在也的确找不到他的人了。”连城说得很平常,大约是见惯了。 可是姜笑川第一次对纪委产生了质疑,“之前张小莉出事我就已经很想问问纪委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钱启明这件事我更想问了。” “姜市长有何指教?”说不出连城说这话时候的感觉,很像是有点挑衅的态度,可是表情眼神都是淡然的,带着一点矛盾的意味。 指教? “那可不敢当,只是钱启明这样的事情,我想我的自检信里已经暗示过了,相信以纪委的能力不可能不知道,而且你们中纪委不像是对下面的情况一无所知的人,周前出了事之后就准备在成周市政府彻查,应该对钱启明这样的重点怀疑对象有所警觉吧?为什么现在都不知道他的去向。”姜笑川觉得自己这胆子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大了,竟然敢去怀疑纪委的工作,“别怪姜某的问题不合时宜,毕竟我交了自检信给你们中纪委,你们这边如果有什么问题,我可能不会很愉快。” 如果纪委内部有问题,或者说根本连纪委里的害群之马都已经达到了这个程度,那么姜笑川的安全可以说是很缺少保障的。他用自己的人身安全当借口,的的确确合乎情理。 只不过连城不会就这样相信:“姜市长递上自检信的时候就已经考虑过这样的问题了,我不相信姜市长会因为惜命而问我这样的问题。” “我不是惜命,那是什么?”姜笑川笑了,眼睛眯起来,看上去很和善。 连城手指指甲敲了敲杯身,发出清脆的声音,“这是一个需要信仰的世界。” 这是一个需要信仰的世界。 姜笑川一下就沉默了,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很久,然后仰头,他唇角弯起一角,“连副处觉得我这样的人会有什么信仰存在吗?” “有没有,姜市长比我清楚。”连城着姜笑川的唇角,然后笑说了一句。 有吗?没有吗? 信仰这种东西太神圣太严肃,还不是现在的姜笑川能够玩得起的。 姜笑川只是坐直了身子,双手十指交叉在一起,他道:“我有没有信仰,与我的这个问题无关,连副处你不要转移话题。” 连城对他的敏锐略略诧异了一下,不过看着姜笑川的眼睛他就明白了。只是中纪委的情况也很复杂,有的能说有的不能说。对别人还好,可是对姜笑川这样的人,这个问题很明显是不能糊弄过去的。他只能很简略地承认:“没有百分百完美的部门,纪委有疏漏也是难免的。” 姜笑川一下就明白了,他又开始捏自己的眉心了,手指压在眉心处很久,一直碾磨,然后才道:“这个疏漏太大了,以目前的这种情况……” 他没有说下去,连城却道:“这里还是安全的,只有我们,而且没有任何监控设备。” 作为中纪委未来的骨干精英,连城这点能力还是有的。 于是姜笑川将自己剩下的一半话说了出来:“不说进行你们的检证工作,我怕张小莉的悲剧会再次上演,只是不知道是在谁的身上。” 其实他也曾经猜过钱启明是被人灭口了,可是那样做的话实在是显得那些背后的人太恶心,而且钱启明能够在贪官场上那么黑暗险恶的环境之中混得风生水起,足可见这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应该没那么蠢等着人去害他。 所以钱启明畏罪潜逃的可能性是最大的。 连城表现得不在意,“危险随时随地都存在,只是有的时候大有的时候小,看着大的时候很小,看着小的时候很大,这个道理姜市长比我清楚。而且,上面专门成立了一个小组来研究姜市长交给我的自检信,他们也特意制定了一个处理方案,这是中纪委那边通过的决定,姜市长你可以看看。” 姜笑川愣了,专门成立了小组? 不过是一封自检信,怎么会闹到成立小组的地步?他莫名就有一种不怎么好的预感。 连城将一份不厚的文件递给姜笑川,捧着茶杯静静地观察姜笑川。 他的眼神是不带着半分遮掩的,一般来说直视别人很长时间是不礼貌的,可是当连城这样做的时候却并不让人反感。 在姜笑川看到文件上的内容的时候,他很容易就无视了连城那打量的眼神。 中纪委下的这盘棋很大。 “连副处,这份决议你看过吗?”看完之后,姜笑川将文件的前页放回去,问出了这个问题。 连城点头,“我看过,不过我希望姜市长您能够合作一下。” “要我成为纪委的线人什么的,我希望纪委不是在拍什么谍战大片。”姜笑川整个人都变得有些尖锐起来,可是表面上还是那么温和,眼神都没变过。只是他说出来的话已经带着一点嘲讽的意味。 连城早就料到了姜笑川会有一些反应,也没怎么吃惊,只是解释道:“现在成州的局势太乱,很多事情不是中纪委能够独立完成的。而且你的情况也很特殊,说你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很可能陷入了权力交易,纪委那边也很难通过。而且你竞选的时候是不是存在黑幕我们已经很难查证,这是上面想出来的办法。” “所以我这个是属于‘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吧?”姜笑川忽然就开始苦笑了,他仰着身子靠后,手指敲击桌面,陷入了思考。 连城也由得他去想,半开玩笑道:“对政治觉悟特别高的悔改者,政府是有优惠政策的。” “我怕我还没享受到优惠政策就已经死了。”这一次,他说得特别直白。 姜笑川已经隐约意识到自己的敌人其实是一群丧心病狂的家伙了,为了保护自己,他们能够做出很多疯狂的举动。 连城道:“那没关系,我跟姜市长在一起。” 连城的意思是,姜笑川陷入危险之中,他连城也同样处于这种危险的境地之中,如果姜笑川作为中纪委留在成州市的暗桩出了事,那么下一个出事的多半就是连城。 如果姜笑川是主谋,他都能想出很多个不同的理由来合适地解释为什么中纪委的人会在成州出事的问题——所以那些人如果真的决定下手,到时候就算上面的人准备追查,也发现不了什么端倪。 姜笑川看着连城,觉得有些感慨,“你想得很开。” “我看得很清。”连城淡淡地接了一句。 于是姜笑川笑了,“拿支笔给我吧。” 连城抽出自己用的纯黑色镶银的钢笔递了过去,姜笑川接过来先是看了看那笔,才打开签字,就在那个文件指定的位置。 他签完了,觉得自己也许真的是一个有信仰的人。 一步踏出,就绝对不走回头路。 他忽然问道:“周前的事怎么样了?他也许知道钱启明的下落。” 连城眼前一亮,可是转眼又摇头,“口风太紧。” 也就是说纪委现在的调查还是几乎寸功未建。 “可以把张小莉的事情告诉他。”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难免觉得很复杂。 贪官不都是没有人性的,姜笑川上辈子就是个贪官,可是他的情也很真。 周前如果人性未泯,在知道张小莉流产的消息的时候,他应该会有所表现的。 连城深深看了姜笑川一眼,“不愧是姜市长。虽然还想跟你再交流一会儿,不过姜市长在这里久了会惹人怀疑的,所以我希望——整个事情完结之后有机会邀请您坐下来吃顿饭。” 也许是吃牢饭。 姜笑川摇头不语,出了大门,忽然觉得肩上有什么沉甸甸的 第三十五章:烫手山芋 事情以一种连城没有想到的姿态急转而去,中纪委的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在听到张小莉流产的消息之后,周前整个人几乎都陷入崩溃。 那种姿态,连城似乎见到过。 那是在张小莉的病房,他曾在姜笑川从病房里出来将门关上的一刹那瞥见,那种无声的恸哭。 在接到周前同意成为污点证人的消息的时候,他正在自己临时住处的小客厅里泡茶,听到电话里的消息他很久没有说话,那边汇报完就挂了电话。 连城一个人端着还没来得及倒上茶水的茶杯,忽然想起了那天在会面室问讯的时候姜笑川的表情。 他是怎么知道周前会因为张小莉的流产而崩溃的呢? 中纪委都没有想到这个消息还有这样的效果,可是姜笑川在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显然已经知道了会有这样的结果。 不管原因到底在哪里,,整个局势忽然之间就明朗起来,无尽的黑暗之中似乎闪现了一丝微茫的曙光。 然而黎明前的黑暗才是最可怕的。 姜笑川现在就陷入了这种黎明前的恐怖之中。 周前倒了,原本周前的工作就转到了钱启明的手里,可是钱启明现在也失踪了,那么成州的经济工作谁来做? 市长付鹏一向是挑大梁的,市里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可是经济建设的任务太繁重,所以配了几个副市长协助市长处理很多工作。 现在经济方面的左右手都倒了,一个落马,一个不知所踪,据说现在是畏罪潜逃,还没抓回来,市政的经济工作也不能停下来,当务之急是找出一个能够接手这些人的工作的人出来将手下的事情全部处理干净。 可是,现在中纪委正要进行彻底的检查,财政那边的赤字也是一种深深的警告。 原本经济方面的工作在所有人看来都是肥差,所有人削尖了脑袋都想往里插,可是一出事之后这方面的工作就成了烫手的山芋,一问起来没人愿意接,大家都不是傻子——财政那边的账目明细很快就要出来了,谁知道到时候会出什么乱子啊? 成州现在就是烂摊子,而且还是很复杂的烂摊子,根本很难收拾,经济这一块早就是一滩黑泥,谁接到谁倒霉,可是今天就要召开工作会议,决定由谁暂时负责周前和钱启明的工作了。 秦宇跟姜笑川路上碰到就一起走了,秦宇说:“我总觉得有人要倒霉了。” 又是这些个“闲人”,姜笑川忽然觉得自己要是个无党派人士那就好了,只可惜他的政治面貌的的确确是党员。 秦宇能有这样的感觉,姜笑川如何会没有? 整个市政府里最安全的就是无党派的秦宇和国民党的李秋生了,去掉这两个,再去掉因为个人贪污腐败问题接受调查的周前和还没有抓回来的钱启明,副市长里九个人一下就去了一半左右。 姜笑川闻言只是摇了摇头,却没有说什么了。 刚刚走进会场,秦宇和姜笑川就发现自己来迟了。 照时间来说,他们是完全没有迟到的,可是其他人都到了他们才到,这就显得突兀了。 看样子所有人似乎都很重视这件事,都不想接到这个烫手山芋啊。 “好了,现在人都到齐了,大家也不是什么刚刚进入咱们成州市政工作的人,就算原来不是现在的这个职位,相信大家对咱们会议的流程也是很熟悉的,我这里就不多说了。”付鹏一上来就是这样的一句话,看样子是不准备长篇大论准备切入正题了。 “我知道,咱们成州最近出了很多大问题,省上和中央的文件不断地下来,要求咱们成州进行打黑运动。可是就算是要打黑,经济工作也不能落下了,最近我们的一些同志脑袋发晕,犯了糊涂,踩了线,犯了错误,后来者要引以为鉴。我相信,我们成州市政还是一个很和谐和团结的班子,还是那句话,不要因为少部分人就对我们的班子失去信心!” 失去信心? 姜笑川对成州的班子根本就没有过信心。 既然从来没有,又何谈失去? 不过姜笑川不说话,继续听着付鹏说。 重点很快就来了。 “成州真处在经济发展的高速时期,所以原周前和钱启明的工作需要找人顶上,经过和市常委那边的协商讨论,我们决定暂时将这两个人的工作交给副市长姜笑川代理。”付鹏坐在长长的会议桌的那一头,手里拿一只中性笔,不断地很有节奏地点着桌面,听得人心烦意乱。 姜笑川乍然听到自己的名字,那眉头立刻皱紧,可是转眼又强迫自己做出一副轻松的表情。 付鹏这人,一副歹毒的心肠,现在倒想把他拉下水? 他本来以为付鹏这是开讨论会,经过投票表决确定到底由谁来接手这两个人的工作,可是付鹏这是先宣布了决定,让他有些措手不及,姜笑川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付鹏这些人的险恶。 “在现下这种危急的关头,谁能够挺身而出,谁就是英雄,市政班子的团结和发展需要我们共同努力,经济的发展需要有能够敢于牺牲的同志的奉献,我们不能看着困难就躲,看着困难就逃,这些都是懦夫的行为!”付鹏眼神里带着威严,扫视了全场,竟然很少有人敢直视他的目光,他接着说道,“姜笑川同志,希望在这种时候,你能够接受上面的决定,挑起这个重任——” 忽然之间,他的话就停了,看向了会场的另一边。 大门那里,市长秘书处的秘书长抱着文件给付鹏划了个手势,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付鹏压下自己的表情,很平常地说道:“抱歉,有突发情况需要我先去处理,姜笑川同志记得好好考虑一下我刚刚说的话。” 说罢,他起身向着门外秘书长那里走去。 整个会议场上的情况顿时就有些乱套,很多人直接交头接耳,窃窃地说着什么。 烫手山芋。 姜笑川想不到付鹏会做得这么绝,直接将这个麻烦丢给了姜笑川。 副职的干部什么都要听正职的,有了什么错误也一定是副职的错,姜笑川深知这里面的道道,所以在挺大付鹏的决定的时候差点发作。 说到底那就是个烂摊子,就算姜笑川是神人,也不能填补财政方面的亏空,财政拿不出钱来,经济建设的开展也会受到阻碍,又因为之前有华威集团留下的烂摊子没收拾干净,经济很可能落到举步维艰的惨状之中,到时候成州经济发展速度下滑,成为全国吊车尾,谁的责任?还不是他姜笑川的责任! 付鹏这算盘,打得还真是啪啪直响呢! 姜笑川没理会全场或思索或可怜或幸灾乐祸的目光,站了起来,去了趟洗手间。 他站在镜子前面看着自己的眼睛,那双眼睛里出现了几分隐藏着的焦躁和犹豫,他揉了揉眉心,拿出手机,翻到了电话簿,还没来得及打出电话,就接到了一个电话。 来自连城。 他的消息……有这么快吗? 姜笑川知道,自从在那份《关于处理姜笑川同志问题的五个决定》上签字的时候,他距离洗白就很近了,只是这条路太艰难,太艰险,他都不知道自己洗白以后还能干什么,如今是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的。 “我正想要给你打电话呢。”他走到一个无人的角落,压低了声音,却没有口称“连副处”,这里是人多耳杂,虽然看上去没人,可是谁知道是不是背后有什么人藏着? 姜笑川能够做的就是小心小心再小心,很显然连城很能理解他的处境,并不介意这些问题。他只是说道:“今天付鹏在会议上的那个决定,中纪委方面希望你能够接受。” “经济这块是个烂摊子,我接下来也就是被付鹏穿小鞋的命,更何况,他是想找个替罪羊吧。我真的很想告诉你——聪明人不会选择接受你的建议。”姜笑川说得很直白。 可是连城的考虑也是很周详的,要说服一个想要洗白自己的人再趟进那些浑水之中,是相当困难的,对此,连城有着相当充足的心理准备。“姜市长,这是一滩浑水,可是纪委这边需要您的配合,只有我们的人打进了这浑水最核心的位置,才有可能查明真相,肃清成州官场。” 肃清——连城用了“肃清”这个词。 姜笑川的考虑却跟连城不一样,“世界上的事情永远都是双面的。现在经济这块是个烂摊子,谁都不想接手,看到有人要被迫接手这个烂摊子,他们会觉得很舒服,可是如果这个人是我,那就有些不一样了。摊子再烂,那也是个大摊子,人的嫉妒心总是莫名其妙,也许我接下这个摊子之后就能成为成州权力的核心,平步青云,毕竟在外人看来这也是很有面子的一件事情——所以这些人,一开始不愿意接受,过两天却又会反过来给我使绊子。你们所想的那种一切工作都顺利开展的情况是根本不存在的。” 不得不说,姜笑川的一些话很是辛辣。 连城觉得自己开始接近最真实的姜笑川,一开始这个温和的年轻市长,现在竟然能够说出这样直刺人性最劣处的话,实在是让连城有些刮目相看的。只不过,很多问题的考虑角度不一样,结果也会截然不同。 “成州是烂摊子,可是姜市长您是双学位出身,学的是政法和经济,在党校的时候表现也是第一流,说起来您晋升如此之快也跟在党校的那段时间有关,所以姜市长的能力一直没能得到展现。不管别人怎么看怎么想,中纪委上面的人以为姜市长只能成为一个成功的线人,连某却觉得——姜市长是能够力挽狂澜的。” “你太高看我了。” 姜笑川知道纪委把他的背景调查得很清楚,可是他没想到连城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连城的话很容易让他产生一种错觉,他是要光荣上任,而不是去接手烂摊子。 在风云暗涌的成州市政,姜笑川的路到底应该怎么走,其实谁也不知道,大家都只是在竭尽自己的权力,希望能够走出最好的那一条而已。 其实不管姜笑川愿不愿意,这个烂摊子都是必须接下来的。 毕竟是付鹏跟市常委那边的决定,他拒绝了那就可以被他们扣上不服从上级组织的决定的大帽子,往大了说那是不愿意为人民服务,在以后的日子里被付鹏穿小鞋的可能更是很大的。 说到底本来就是个进退两难的死局。 既然无法再退,那激流勇进——似乎也不错。 第三十六章:容氏掌门人 “纪检工作的艰难,外人恐怕很难想象,沙漠中的骆驼刺,生长在干旱的环境中,将自己的根无限地延展下去,为的是去深处汲取水分。我们这些人,无数次将自己陷于最危险的境地,去获取那些对我们来说很重要的东西也是这样。连某不敢把自己说得太高尚,可是就算有的时候不得不采用极端的手段,我也能告诉我自己——我还代表着我所信仰的正义。” 这段话一直在姜笑川的耳边回响,他平静地挂了电话,回到会场,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的。 他刚刚坐下来就看到旁边的秦宇收起了手机,会场上手机都是静音,如果来了信息根本就是看不到的,所以秦宇应该是从付鹏离开就在看手机。 秦宇回头看了他一眼,悄声道:“那位走丢的有下落了。” 那位走丢的——钱启明。 有下落了? 这么快就查到了钱启明的下落,姜笑川诧异之余却也明白刚刚付鹏为什么丢下这边的会议离开的原因了,多半就是秦宇口中说的这个了。 钱启明找不到还好,如果是被找到了,这事情就更加复杂了。 谁都不知道钱启明到底会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一些跟钱启明有关系的人估计又会有动作。 钱启明原来就是管着经济这边的,他手下的人多半也是这个部门的,姜笑川接管经济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如果因为钱启明的事情这些人再搞些什么乱所子出来,姜笑川的处境就更加艰难了。 姜笑川只能摆出一张淡定的脸,假装自己宠辱不惊,一点也担心自己的处境。 过了一会儿,姜笑川的手机也亮了一下,魏来那边发来了新的信息,他打开信息一看,还是有关钱启明的消息,不过比秦宇刚刚那简略的一句话要详细很多。 “钱启明被发现在滇河偷渡出境,现在大概还在泰国,我方已经要求泰国警方合作,希望能够将其抓捕归案。” 钱启明的动作还真是快,滇河是蜀都的邻省,周边接壤的有几个不大的国家,他竟然选择了这种方式直接逃走,还真是…… 只不过,如果是从滇河那种复杂的地方离开的话,中国方面追查的效率是不会这么快的,中国在滇河的边境线上人员流动很复杂,顺着湄河而下,都是一些很复杂的人,因为这里是多国交界处,所以治安也很混乱,如果钱启明真的是在这里藏了起来,那才真的是难办了。 不过按照纪委他们的工作经验来看,贪官们一般不会选择这些生活条件很差的东南亚国家,美国才是他们的首选。 只是不知道纪委是不是查到了钱启明的海外账户,又者,如果钱启明如果真的到了美国这种没有跟中国签订引渡协议的国家之中,那怎样将钱启明弄回来也是个问题。 这个问题是跟复杂的,只不过姜笑川没机会考虑得太深,因为付鹏回来了,从付鹏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消息,他甚至没有提到周前一句,回来就问了姜笑川一句:“姜笑川同志对组织上的决定有什么意见吗?” “没有,组织上的决定自然是要坚决服从的。”场面上的话听起来就是如此虚伪,姜笑川已经习惯了。 经济这块烫手的山芋就这样落在了姜笑川的手板心,就像是他之前跟连城说的那样,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表情,代表着他们内心完全不一样的心理活动。 大多数人的内心是很复杂的,就像是此刻的林山意一样。 姜笑川是典型的后起之秀,虽然付鹏在这个时候挑他出来接管经济的事情是没安好心,可是整个成州的大权几乎瞬间就有三分之一握在了姜笑川的手中,全社会都围绕着经济建设开展工作,现在姜笑川所处的位置几乎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只不过姜笑川面对的困难也是相当艰巨的,这也是众人对这个位置避之不及的真正原因。 所有人都想着捞好处,却不愿意劳心劳力地付出。 在回办公室的时候,林山意跟姜笑川有一段是同路,林山意很复杂。 他说:“姜市长,你到底在想什么?” 姜笑川摇了摇头,“很多时候不是我在想什么,我什么也没有想,是他们想得太多。” 林山意忽然低头笑起来:“年轻人就是有趣。” 年轻人,他也只有身体还是年轻人了。姜笑川的心理年龄已经不小了,甚至比现在的林山意还大不少。 “你现在这处境,恐怕……”林山意欲言又止。 姜笑川倒是从他的欲言又止之中对这个人更加了解了,这也许也是市政里少见的一个比较好的人,只不过他是不是贪官,谁也不知道。 市政的绿化是做得很好的,这归功于卫东,也归功于卫东的顶头上司林山意,可是他的政绩好与他是个贪官,这二者之间并不冲突。 很多事情是不能只看表面的。 “林市长不用担心,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我现在没别的选择。”姜笑川的笑容看上去还是那么和善,像是个本分的老好人。 林山意摇头,看到自己的办公室到了,他于是停下:“希望过些时候姜市长你不后悔今日的决定吧。我到了,姜市长慢走。” “谢谢。” 姜笑川跟林山意之间相互地一点头,然后别过。 这一天注定了是不会平静的一天,即便表面上平静,可是暗地里却还汹涌着。 整个下午几乎没什么事儿干,他接手财政经济这方面的工作的时间定在后天,还要给这些部门将一些资料整理出来。 在姜笑川看来,这个细节是极其有问题的,可是他不能做声,甚至不能有任何表示怀疑的举动。 如果是正常的没有问题的工作交接,在这种紧迫的时候自然是越快越好,这边却硬是要以事务繁忙为借口,拖上这样几天。谁知道这是要做什么呢? 姜笑川今天离开市政府的时候是压着火气走的,付鹏这招用得的确是很好的,这是不知道以后到底是谁玩谁呢。 他刚刚出了政府大门,就接到了容少白的电话。 “上次姜市长说以后谈,现在我有事想要跟姜市长您谈谈,不知道姜市长能不能抽得出时间来。”开门见山的容少白,说话的口气是淡淡的。 他说的上次,是张小莉流产的那一次,那时候容少白也是在医院的,还给他打了电话,可是因为有中纪委连城他们在,他不好出面现身,也只是给他打了个电话。 后来事情太忙,姜笑川差点忘了有这回事,他听到容少白这样说,顿时苦笑了一声,“容会长您记得还真是很清楚啊。” “如果不是荣某实在找不到更合适的人,也不会打这个电话来麻烦您的。”那边的容少白似乎是在车里,从电话里能够听到隐约的引擎的声音,“如果我没有计算错的话,姜市长您现在距离市政府很近,能不能请您顺着大道往西边那棵槐树下面?” 这搞得跟地下党接头一个,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他姜笑川一个政府的高官,跟容少白这种黑道的头子混在一起像个什么样? 还是那句话,人言可畏,到底别人会杜撰出什么来谁也不会知道,而且舆论的杀伤力太大了。 姜笑川挂了电话之后依言走到那棵槐树下面,不一会儿就看到一辆轿车过来了,停在他的身前,后座拉开,姜笑川看到后座里坐着的容少白,给他打了声招呼。 “你是早就算好了我会答应见你?” 容少白坐在后面,前面开车的是个戴着墨镜的司机,姜笑川不认得,也没有多看一点,这种见面的事情容少白应该知道轻重,既然带了外人来,那么一定是信得过的,他不好过问什么。 听到姜笑川的问题,容少白点了点头,“的确是算好的,听说您接手了钱启明跟周前的工作?” “对,容会长的消息还真是灵通呢。”其实按照纪委的办事制度,在没有给钱启明定罪之前,一切的消息都该是保密的,可是现在却泄露出来这么多,纪委那边大概真的是出了什么问题。 “我认识几个军方的人,他们在东南亚那边恰好知道这个消息。”军区的武装就是为了出各种各样的任务,维护国家安全,随着中国的和平武装走向世界,出国执行任务的军队也多了起来——只是,容少白跟军方搭上线,这听上去未免有些太可怕了。 他想起薛延报给他的消息,容氏和军方之间似乎有着关于军火方面的交易,说军方直接把人民武装的装备拿出来是不可能的,那唯一的可能就是武器走私。 只是,这种事关机密的消息,容少白怎么会这么简单就对姜笑川说了? 姜笑川的处世哲学是,不知道的不要去打听,因为听来的秘密很可能会害了自己,还要懂得保密。 只可惜现在是容少白主动地将这个秘密塞给了他,在他还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 “容会长,你说这些的目的到底是什么?”现在的姜笑川看上去就不是刚刚上车那么和善了。 容少白早就料到了他的反应,所以也没觉得有什么惊讶的地方。他只是手指转着自己指上银色的戒环,斟酌着说道:“也许我提出这样的要求有些无理,可是我感觉现在只有姜市长能够帮我,我们容氏——是想要洗白的。” 姜笑川一下抬起眼,两眼之中的温和完全褪去,他唇边的笑容却完美地挑起,“容会长,你在开我玩笑吗?” 容少白是容氏新一代的掌门人,上一代的掌门人将容氏交给了这个县的过于年轻的人,就是希望他带领容氏走出困境,只可惜容氏泥足深陷已久,要抽出是很困难的。 “我是认真的。” 容少白的笑容忽然之间淡了。 第三十七章:窃听 容少白说自己是认真的,可是姜笑川觉得他说的事情可能性很小。 他不会忘记,容少白从里到外都是黑的,之前容少白还贿赂他,在容少白的眼中他应当是染黑了的,可是现在容少白却对姜笑川说,他想要洗白。 天底下最冷的大笑话。 姜笑川看着容少白那微冷的神情,脸上笑容不变:“抱歉,姜某无能为力。” 容少白转动着自己戒环的手指顿住了,他没有想到姜笑川拒绝得如此干脆,这倒让他有些疑虑起来。“姜市长是妄自菲薄了,其实您完全有能力。容某手中没有任何能够威胁您的东西,我希望您能够帮我,其实这件事也对您有益。之前秋伯和秋毅的死,大约一直是您心中的一个疙瘩——” 又开始藏话了。 对话的技巧被容少白轻而易举地玩弄着,以期收到最好的效果,可是姜笑川对于容氏的那件案子并非完全不知道的,他知道那冰山一角,虽然难以窥其全貌。不过,糊弄糊弄容少白大约是够了吧? “这件案子已经完结了,容会长,你们会所里面的那些黑幕我没什么兴趣了解,虽然我从别人的口中听说了一些不好的,不知道是不是捕风捉影的东西——干那些踩线太过的事情,迟早是会出事的,容会长您说想洗白,我觉得这很好,在精神上无限地支持。” 也只能精神上支持了。 于是容少白终于苦笑了,双手一摊,极有风度,“姜市长您这样说就是完全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容少白这动作带着难得一见的洒脱,倒是让姜笑川有些眼前一亮的感觉,不过他也知道这样的容少白不过是昙花一现,容少白毕竟是整个成州地下势力的最高掌权者,他不容许自己有任何的闪失,就算是洗白也要成为最厉害的,这样的人争强好胜,心里存着几分磨不去的骄傲,最后必然会为这样尖锐的骄傲付出代价。 “不是姜某不愿意帮助容会长,而是——容会长的这个问题实在太让人无措,容会长你所接触的那个层次的人还不是我能够对付的。不过容氏洗白是很正确的一条路,容会长不愧是整个容氏的掌舵者,我很佩服您能够有这样的胆魄。” 容氏是黑道组织,表面上容氏会所还是优秀企事业单位的饿代表,可是背地里它的地下交易从来没有停止过,而且暗地里有些一直让容少白很不喜欢的交易有愈演愈烈的架势,他敏感地从这样的趋势之中察觉到了危险,所以他现在想要抽身而出,只不过跟那些人的牵扯太深,有些放不开手脚。 容少白其实早就预料到姜笑川会那样说,所以失望归失望,也不会太惊诧,“姜市长虽然接管了经济方面的工作,不过想必治安这边也不会落下来吧?虽然大忙帮不成,不过我希望——在一些小事上能够得到姜市长的一些帮助。” 姜笑川忽然觉得容少白的面具太厚,之前他说的那个忙根本就是姜笑川帮不上的,他还要说出来,现在却又提出了其他的要求,这是大的没法儿求,求个小的,聊以安慰,还是前面铺垫了这么多,就是为了提出现在这样的要求呢? 如果是后者,那么足可见容少白到底是多么会玩弄手段的一个人,前面故意说了那么多,一般人帮不上忙就会觉得有些愧疚,而后如果对方再提出一个跟前面那个要求相对比不太高的要求,被请求的人一般就会答应,因为这个要求恰好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出于前后两个要求的对比,他会下意识地答应对方。 这就是谈话的时候的心理错觉,其实后来提出的那个要求在单独看的时候也很可怕——只是不知道容少白会提出什么样的要求。 姜笑川先将自己内心的警戒级别提高了才道:“容会长请说。” 容少白转眼望了窗外飞逝的景物一眼,先对司机说了一句“开慢点”才回头注视着姜笑川,在他眼里的姜笑川,也是很冷静很镇定的。“赤色和青团之间过几天火拼,容氏也要参加,姜市长您到时候能够不要插手吗?” 哈,不要插手? 容少白还真的很会狮子大开口啊…… 姜笑川双腿一架,笔直的西装裤的裤缝线顺着他腿侧弯着起来,曲成一个比较尖锐的角度,为一向以温和示人的他增添了几分尖锐的棱角。他看着自己交叠在膝上的双手,淡淡道:“我毕竟还是个副市长。” 说实话,他不懂容少白为什么一定要参加青团和赤色之间的火拼,容氏三大黑道势力,彼此纵横,错综复杂,关系很乱,各大势力之间的派系也不少,时不时就要有一阵摩擦。 上辈子姜笑川跟容少白是交浅,可是利益关系很深,毕竟他管着的是治安,容少白正是他政绩的关键。 青团和赤色之间的火拼是早在容少白的预料之中的,那个时候容少白不知道为什么决定要加入进去,而放弃之前制定的坐收渔翁之利的方案,导致容氏在那次火拼之中实力大损,那也是姜笑川很严重的一次政治危机,毕竟黑道火拼的事情闹得太大,他这个管着这方面事情的副市长面子上有些挂不住。 这些事情后来还是越青瓷动用了自己的资源,再加上姜笑川自己也是很有手腕的人,第一时间站出来对公众作了解释,并且迫使容少白牺牲了自己的利益,进行了一场批判,这才平息了整个事件。 上一世就被容少白的这个方案折腾惨了的姜笑川,现在自然对这个方案无比反感,他不得不劝说容少白:“你这样贸然参与这二者之间的火拼到底能够得到什么?我从来都觉得容会长是个很聪明的人,可是在这件事情上的处理,请恕姜某实在无法苟同。” 只可惜正如姜笑川所想,容少白是个聪明人,他闻言,只是一笑,说道:“姜市长既然觉得容某是个聪明人,又怎么会觉得在下会干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呢?” “那么便是我愚钝了,容会长又到底想要干什么呢?”不给个理由就要姜笑川为他们之间的火拼行为放行开绿灯,姜笑川又不是傻子。 容少白苦笑一声,“我发现姜市长你真是越来越不通情达理了。” 姜笑川惊讶于他脱口而出的坦诚,可是一转眼再看容少白的时候发现他的表情立刻变成了防备和谨慎,似乎是惊觉自己方才说错了话。 在政界,说话需要特别小心,一句话的错漏就可能被别人说成是组织路线有问题。姜笑川一件很典型的事,某十年的时候,有位老师负责写大字报,要求写的是“打倒蒋介石”,可是这位老师不小心写成了“打倒毛”,他一写下来就知道糟了,连忙将那字收起来,可是还是被人看见了,后来这个老师直接被打成了反毛分子,下了牛棚。这只是那个特殊年代的一个特殊的例子,现在虽然不会这么厉害,可是在政界,说话谨慎那是必须的。 容少白是混黑道的,也是个商人,虽然天赋很高,可是在有的方面还是略有欠缺的。 “姜市长一定知道,有以退为进和借力打力这两个词。”容少白恢复了正常,只是又开始慢慢地转着自己的戒环了。 以退为进,借力打力…… 他大约知道容少白要干什么了。 只是,这不一定是最好的办法,很冒险。 姜笑川沉默了许久,他想着这场火拼原也是他阻拦不下来的,这些人迟早会来这么一出,可是容少白如今这样说,他倒是也不介意从这之中获得一些好处。 “事前我不会干涉,可是我希望在差不多要结束的时候能够让人给我下面的人一个消息,把整个事情收拾掉,也好跟公众交代。” 容少白点头,“这样正好,那些人——清理干净了才好。” 这是一个看上去双赢的协议。姜笑川给这一次的会面下了结论。 他是在市政大院的前面下车的,他一边往前走一边拿出手机给连城打电话,现在他已经不是完完全全具有自主决定权力的人了,更何况是——进行权力交易这种黑幕事件呢? 虽然他知道中纪委那边处理事情也有自己的原则,在一定的范围内,官员们的踩线行为只要不太过分,他们一般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整个社会的主基调还是要和谐,偶尔抓几个出来敲警钟杀鸡儆猴也是为了和谐,所以姜笑川的行为大约还是在中纪委允许范围之内的。 他拨通了连城的电话,便听到了连城的声音。 “我是连城,姜市长是因为成州经济审查的事情专程打电话来的吗?” ——不对。 姜笑川下意识地看了自己的电话一眼,屏幕上的电话号码还是那个,听筒里的声音也是连城的,他甚至自报了家门说自己是连城了,可是——连城说的话不对。 姜笑川绝对不可能因为经济审查的问题给连城打电话,这一定是出了什么差错。 他脑子里一瞬间闪过很多东西,想起来很慢,可是真正的时间也就是那么一晃神,他顺着连城的话说道:“是的,成州的经济审查工作还在开展之中,不过姜某刚刚接手这方面的工作,还不是很熟悉,所以如果有什么错漏,还请连副处不吝赐教。” “姜市长客气了,回头我会请人将细则发到您那里,还请不要太担心。”连城的口气听上去很和善,可是因为话题不对的问题,姜笑川总觉得这里头夹杂着诡异的沉重。 “那么就麻烦连副处了。” “没事儿。” 于是挂断电话。 姜笑川看着手机,皱着眉,这种情况……实在是……很棘手。 意料之中的事情发生了,电话压了之后,过了不到一分钟,另一个陌生的号码打进了姜笑川的手机,他接了起来。 “姜市长,我的电话被窃听了,刚才实属权宜之计,您别介意。”连城似乎是在笑,可是姜笑川听不出他这话里的意思有什么值得笑的。 姜笑川的一颗心都在往下沉,连城的电话都能被窃听,这已经不是普通的权力能够做到的事情了。他在为自己的前路担心,也为连城担心,只是他什么也不能问,只是“嗯”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将之前跟容少白的事情说了一遍,连城那边没有什么反对意见,只是说以后遇到这种事情一定记得报备,再没有多的表示。 他这是允许这种情况的发生了。 挂断电话之后,他看着自己手机上的两个通话记录,再看着连城最开始用的那个手机号,顿时觉得头顶上的天幕黑沉沉的,快要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第三十八章:弹壳 姜笑川怎么也想不到,他一路思索着走进市政大院的时候,会在很偏僻的一个角落里看到姜恩成跟越青瓷坐在一起说话。 不是姜笑川眼睛好喜欢一边走路一边乱看,越青瓷坐的位置很隐蔽,就在树背后的一张长椅上,从大道这边根本看不见他们两个人,姜笑川只是听到了很轻的吹哨子的声音,那声音很奇怪,似乎不是传统的哨声,似乎是什么改装的小哨子,听上去声音很别扭,不过带着金属的别致感。 就是这样的声音吸引了姜笑川,引得他挪步向着自己以前从来不会往里走的花园里行进了几步,然后就看到了这一幕。 越青瓷坐在他父亲姜恩成的声音,一只手的手腕上缠着黄带子,一只金色的小哨子挂在他大拇指附近,另一只手掌上却是一只长长的空弹壳,刚刚似乎就是这个东西发出的声音。 姜恩成将那弹壳接过去,拿在手里看着,脸上带着笑容。 姜笑川就那样在两个人的背后站了很久。 他眼前的越青瓷看上去不像是以往那么冷峻了,他脸上的表情柔和下来,看着手上的小哨子,声音拖得有些长:“所以后来那个人走了,战友什么的……有时候也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姜伯父肯定比我清楚的吧?” 姜恩成叹了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摇了摇头,“你还是个年轻人,说话这么老成干什么?跟我家那个差不多了……” 姜笑川是从小就那样,他这个做父亲的也习惯了,只是没有想到这个军区来的越青瓷这么优秀的人,竟然也有这个毛病,他正要说什么,一扭头眼光一闪看到了姜笑川,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笑出来:“哎呀,背后真的不能说人,一说肯定出现。” 闻言,越青瓷转过脸,那残存的笑意忽然之间就僵硬在了脸上,那一刻,他竟然有些不知所措,可也只是一瞬间,他就恢复了过来,很客套地喊了一声:“姜市长,下午好。” 是下午的末尾,只不过天气阴沉着,没有夕阳,自然也就没有落日的余晖,整个市政大院的园子里显得有些冷清,接近初夏,长椅前面有个人工湖,湖中心有着假山,喷泉不断地涌出来,看上去的确有些山水园林的味道,毕竟是市政大院,环境自然是要好一些的。 姜笑川走过去,感觉着湖面上的风吹来,那眉头就皱得更紧了,先是回了越青瓷一声“越少校好”,紧接着却对姜恩成说道:“虽然快接近夏天,可是这两天天气不定,湖边上风大,爸你前几天才去医院做过检查,还是先进去吧。” 姜恩成有些不好拒绝,只能笑笑,姜笑川是一片孝心,他只好指了指越青瓷,说道:“今天是他送我回来的,我到外面去,腿脚不方便,买了些东西回来,结果竟然拿不动了,多亏了这年轻人啊。” 闻言,姜笑川看了越青瓷一眼,不咸不淡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一会儿出来再谢谢他,你先进去吧,你这身子骨吹不得。” 姜恩成没办法只好依了姜笑川,他知道自己儿子和送他回来的这个年轻人之间的关系不是很简单,是他一手将姜笑川抚养长大,虽然后来的姜笑川城府深了,可是他还是能够看懂一部分的,更何况刚才——姜笑川的眼神里都是戒备,他还没老眼昏花,能够看得很清楚。 年轻人的事情还是让他们自己解决吧,更何况那很可能是官场上的事情。他一个半截身子埋进土里的人,何必去干涉这些与自己不相关的事情呢? 送姜恩成进屋之后,姜笑川沉着脸重新回到了人工湖边,双手一揣进西服裤子两边的袋里,暂时没有说话。 自姜笑川送姜恩成回屋起,越青瓷就坐在这里,手里翻看着他的那枚子弹壳,表情却沉静得无法言说,眼神闪烁之间那暗光流动着,倒觉得整个人都被雍容的气质笼罩了。 “你什么意思?”这么不客气的姜笑川,倒还是第一次见。 “没什么意思,只是恰巧遇到了而已。”越青瓷抬眼看他,虽然知道自己的解释他不会相信,就算是越青瓷自己遇到这种事也不相信这真的是个巧合——更何况,这的的确确不是一个巧合。只是他不可能说出来,“姜市长您一定要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别人吗?” 姜笑川那一刻很想用先生的名言回复他:我是从来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你的。 可是他知道自己不能这样说,这一世他跟越青瓷还无冤无仇,他凭什么这样对越青瓷说话?他并非一个盲目的人,能够分得清到底应该怎样对待一个人。所以他强压下了自己说那句话的冲动,努力平静地说道:“抱歉,我这个人可能就是这样,很难信任别人。越青,现在我不是姜市长,我是姜笑川。” 他叫他越青,多久违的称呼? 姜笑川几乎已经丢弃这个称呼很久了,可是这一世始终还是要捡起来的,他无法背弃一切。 他叫越青瓷为“越青”而非越少校,就表明现在他不想跟越青瓷谈论有关官场上的一切,而且将姜恩成的这件事完全限定在了两个人的身上,而不是两个人之间的权力交易上。 在涉及姜恩成的时候,姜笑川总是特别谨慎。 越青瓷就好像知道他这样的习惯一样,并不介意,一副正常的表情。 长椅上还摆着几杯常温饮料,刚刚还没有,看样子是刚刚姜笑川回去的时候,越青瓷去买的。 “那么,既然没有了官职身份之类的,你我二人为什么不坐下来平心静气地谈一谈呢?”姜笑川弓着背坐着,手垂得低低地,那金色的哨子晃得很低,似乎要挨着地了。 他跟姜笑川之间的的确确需要好好地谈一谈了。 尽管姜笑川现在还不知道应该谈什么,或者怎样谈,不过一切都是可以见机行事的。他倒是不惧,只是一沉吟就坐在了姜恩成之前坐着的位置。 两个人的中间隔着那几杯饮料。 越青瓷买了很多种类的饮料,大约是不知道姜笑川喜欢喝什么吧? 其实姜笑川对这些常温饮料不是很感兴趣,他喜欢的只是白开水,不过有时候会偏爱茶类饮品一些,只是当上省长之后,坐在那样的高位上,他反而不喜欢绿茶之类自己喝了许多年的东西,他偏爱薄荷味的饮料了,不过最爱的还是白水就是了——然而越青瓷没有准备白水。 他很自然地拿起了薄荷水,插了吸管喝一口。 越青瓷的眼神闪了一下,他的手才刚刚伸出去,手指卷曲了一下,顿住。 姜笑川以为他是嫌远,顺手就将放在自己这边的一罐黑咖啡递给了他。 越青瓷接过来,看了半天,竟然笑了一下,意味难明,“随手一拿就拿到我喜欢的,笑川兄手气不错。” 姜笑川没在意,他知道越青瓷的口味也就是那样,听他这样说也只是随口敷衍道:“顺手而已,不是手气不错。” 似乎有什么真的不一样了。越青瓷拉开拉环,喝了一口,忽然觉得这样的感觉也很不错,很悠闲地坐在这里,不用想什么复杂的问题,身份不算低的两个人坐在同一张长椅上隔着一些距离,喝着廉价的饮料,尽管有些不符合,可是真正接受了就是如此正常的一件事。 只可惜,这样的时候永远是很少的。 而起,就算现在存在了,平静也只是一时的。 “我真不相信,你只是巧遇了我爸。用军人的身份来接近他,的确是个很好的策略。”口气虽然淡,可是话里的意思一点也不简单。 越青瓷晃着手中的咖啡罐子,另一手抚摸着那一枚小小的弹壳,姜笑川忽然觉得那弹壳有些熟悉——给姜恩成的勋章上,背面似乎就有一道痕迹…… 这之间有什么联系吗? “你可以认为我是在打感情牌,可是我是真的很佩服你父亲这样的人。”说到“佩服”两个字的时候,他的眼神里染上了一点晦暗,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现姜笑川在注视他,越青瓷补充道,“并不是每个军人都像是姜伯父那样正直的。” “并不是每个军人”这句话的意思,那就是说有例外了? 越青瓷这是在说谁?是越凡?还是感慨他自己? 姜笑川对这句话没法做出任何的评论,他只好说其他的,比如之前两个人谈到的合作。 刚才越青瓷称他“笑川兄”,这是很古老的官场上的打招呼的方式了,在民国的时候关系好的官员之间经常这样称呼,不过进入现代之后就少了,不过在某些有传统的家族里是很常见的事情,一个称呼就能够暴露一个人的家族背景——姜笑川发现自己还真的是越来越敏感了。 一般的人第一次喊别人“兄”的时候会很不自然,可是越青瓷明显是习惯了。 “对于你的能力,我从来不怀疑,不过我实在是不明白,像你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被越凡那样的人困住而无法施展开手脚。” 终于还是说出了困扰自己很久的迷惑,这个问题上辈子他都没弄清楚,说起来——上辈子他搞明白的事情又有多少呢? “他们在做一些很肮脏的事情,家里的老一辈一直很反对这种近乎卖——的事情,所以,越凡对家里的人很不满。”越青瓷忽然觉得自己今天说得有些多,可是他不得不多说,他的的确确需要姜笑川的帮助,他知道的,远比姜笑川多很多。 一切只能说,姜笑川现在所处的位置太特殊,作为一个副市长,同时管理治安和经济,这是很少见的,尽管成州是一个烂摊子,这之中很多势力鱼龙混杂,相互之间分不清头尾。可是他们都是暗面下进行的东西,不能太夸张,说到底很多事情都跟姜笑川现在管着的挂钩,到时候如果出事——也是要经过姜笑川的手的。 姜笑川一直看着越青瓷手中那带着锈迹的子弹壳,忽然说道:“能够给我看看吗?” 越青瓷迟疑了一下,还是递给了他,“家里的父辈给的,说是有故事。” 姜笑川自然是很想知道有什么故事的,只是他看越青瓷是不想说的样子,所以就没问。上辈子他可不知道有什么弹壳的存在,看越青瓷这样子似乎还很重视。 他埋头看着那弹壳,不算很长,只有个壳,入手并不沉,里面的火药已经没了,是很老式的那种子弹,而且是长距离的战斗型重型机关枪的子弹,可以拿来当口哨的子弹,自然不凡。 姜笑川的手指抚过上面那斑斑的锈迹,将弹壳还给他,“看上去是很有纪念意义的东西。” 难怪姜恩成看上去也很喜欢这个东西。 越青瓷接回来,还不待说话,便又听姜笑川说道:“说起来,合作什么的不过是相互利用,越青同志起码要开出让我心动的价位,我才能答应。” “容氏那件案子背后的东西。”越青瓷说出了这样简短的一句话,之后用那种高深莫测的眼光看了他许久,张嘴还想说什么,最后还是闭了口。有的话不好明说,只看姜笑川是不是想得到。 姜笑川凝眉思索了一会儿,心头一跳,越青瓷凭什么认为容氏那案子背后的东西能够打动他? 第三十九章 姜笑川从越青瓷的这一句话听出了一些不一样的意思,他认为容氏一案背后的黑幕能够让他心动,答应跟越青瓷之间结成一种合作的同盟伙伴关系。 原本这个案子已经结案了,如果姜笑川只是一个普通的副市长,那么这件案子虽然棘手,却绝对不该让他这么重视,除非越青瓷知道姜笑川在暗中关注这个案子,而且因为某些原因——这件案子跟姜笑川关系重大。 姜笑川不得不怀疑越青瓷是知道了什么,可是他不能问,不能说出任何可能暴露自己的话,因为他不知道越青瓷是不是在试探他。“那背后的东西我虽然感兴趣,可是——我为什么因为这些不足道的小事答应你那些没用的合作呢?” 越青瓷却笑看着他,那笑容里带着几分探究,他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继续纠缠,而是转移,“人总是有欲望的,好奇心能够害死猫,也能够害死你。而且这是一个相互陷害的官场,也许你没有害人的心,可是你挡了别人的路一样会被人害,现在不害人的人已经很少了。容氏这件案子,我相信姜市长是知道它的重要性的,所以——” 真是很厉害的说客。 他以前都不知道姜笑川说话这么成熟老辣,几乎字字都能戳中要害,让人难以拒绝。 他能不能不跟姜笑川合作呢? 不,他难以拒绝这样的诱惑——知道容氏那件案子的真相。他知道连城那边中纪委也在查这件案子,表面上是草草地结了案,可是背后没有被挖掘出来的东西实在是太多,这牵扯太深,看上去与姜笑川没什么关系,可是这毕竟是潜在的危险,这就是那个不定时的炸弹。 更何况,他知道自己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需要助力,连城始终是不够的,他是中纪委那边的人,被人如果知道姜笑川跟中纪委的人过从甚密,那么姜笑川这一任剩下的时间都会在艰难之中度过。 可是有越青瓷就不一样了,党政不分家,国家一把手兼党政军三家要职,在下层的部门中也是有体现的,只不过分化得太厉害。 越家底蕴深厚,越青瓷手里在党委那边也握有一定的势力,如果姜笑川能够借东风,便是再好不过了;而越青瓷也需要姜笑川的助力爬上去,姜笑川将成为越青瓷晋升的筹码。 说到底,不过是一场相互的利用。 他跟越青瓷从一开始就不该谈情说爱。 姜笑川想了许久,竟然点了点头:“你说得很对,我在接下来的时间里需要强有力的支持,不管是市政还是市委。” 其实市政这边基本也就是这个格局,可是市委那边姜笑川实在是不认识什么人,只有省委副书记曲振东是以前提拔姜笑川,撇开他不正的心术看,也算是姜笑川搭建的人脉之一。 只是那是省委,曲振东对成州的影响力虽然有,可是毕竟不如市委这边的人直接,越青瓷再市委里的人脉到底到了那种程度姜笑川只是略知一二,毕竟上辈子他跟越青瓷之间就有过这样的合作了。 他说他需要强有力的支持,越青瓷自然明白是什么意思,他只是想不到之前看起来还这么顽固的姜笑川一改口就直接答应了。 越青瓷脸上闪过了那么一点惊讶,可是转瞬恢复平静:“笑川兄现在的处境,越青很了解,所以这一点不用担心。” 姜笑川接手的是烂摊子,财政经济方面的问题很多都要跟市委打交道,真正一个地级市最核心政治权力所在就是市级的党组织了,也就是成州市党委。 得到了越青瓷的保证,姜笑川脸上却没有半分喜色,依旧是那么平静,就好像经历过无数次这种事情一样。 “不早了,你还不回去吗?”姜笑川看着渐渐暗下来的天色,抬手看表,这样建议道。 越青瓷也知道事情谈到这里就算合适了,其余的一些具体细节还要等到以后,他们这些人,敲定一个大方向,以后的合作都是很简单的事情。 “那么,再见。” “再见,越青。” …… 越青瓷顺手提着那罐咖啡,起身离开,动作干净利落,半点也不拖泥带水。 他的背影还没有上一世姜笑川认知之中的那个人那样成熟沉稳,可是那气质倒觉得更加沉郁,他坐在那里的时候,整个人都像是凝重的水墨画,墨迹点染之间透出沉淀之后的暗色华美。 姜笑川淡淡地想过了,然后扭头低眼,看着自己身边的这些还没打开的饮料罐子,摇了摇自己手中的薄荷水,慢慢喝了几口,然后将没喝完的全部丢进垃圾桶。 回到自己家的越青瓷,进了自己的房间之后却是将那空罐子摆在了花厅的茶座上。 越青瓷和姜笑川的合作,就这样再一次开始了。 这件事,姜笑川没有告诉连城,即使他握着自己的手机看了很久,数次想要播出那个电话,可是每每在手指即将压下去的时候,他又闭上眼,收回手指,最终是抠掉了电池板,把自己陷入柔软的沙发之中。 他总觉得这件事情,最好还是不要告诉连城。 跟军方扯到关系的事情,他还是小心些为好。 等到越青瓷哪天有什么异动了,他再见机行事吧。 回到家里的时候,他看到姜恩成还在翻旧日的老照片,他们家的相册很薄,大多都是后来才拍的,他们家爷儿俩一般都是一年拍一张照片,乡下的时候,逢年过节会有人牵着一匹马带着一架照相机下来为乡下的人们拍照,他跟姜恩成总是在这种时候才能照上一张相。照完了就等着过几天签马人挨家挨户将照片送来,再存进相册里,在乡下十多年,姜笑川每年一张照片,照片上都只有他跟姜恩成。 后来姜笑川工作了,考了公务员,也就把姜恩成接到了省城来,后面的照片才渐渐地多了起来。 不过就算是后期在填补,他们家的照片还是不多。 他看姜恩成翻得认真,没去打扰,只是去厨房做饭,不见得他厨艺多好,做的只是一份心意而已。 吃饭的时候,姜恩成忽然问他有没有中意的对象之类的,姜笑川愣了一下摇了摇头,内心的感觉就复杂起来了。 说起来也是奔三的人了,很快就要而立,却还没找个心仪的对象,他还真是…… 等闲下来再去考虑这些事吧。 他的事情还忙着呢——第二天一大早就出发去了市政,他到的时候还没班车也才是第一班,坐上去的时候还看到司机揉着眼睛打呵欠。 下了车,市政大门的值班室里几个熬过夜的警卫低着头打瞌睡,只有卫滨还打着呵欠去报纸箱里取今天的报纸来看。 “姜市长,好早啊!” “你也很早,辛苦了,熬了一夜叫人接你的班,早点休息吧。”姜笑川笑了笑,劝了一句。 卫滨感激地点头。 更喜欢的是这种交流,感觉不用多说什么,却能够感觉到淡淡的善意,只可惜,一走进这扇门,就要浑身紧绷,脑子里充斥着各种各样的信息,像是要随时打仗一样。 他在办公室里处理了一些东西,拟定了自己接下来一周的安排,才听到有人走到门外,拿出钥匙抖了抖,准备开门。 不过那钥匙一插到钥匙孔里,就有了“咦”地一声。 魏来推开门一看,姜笑川办公室的门虚掩着,看着门后面隐约露出来的挂起来的外套,他知道姜笑川来了,跑去冲了杯茶送进去。 那个时候姜笑川刚好忙完,看到他敲门进来,就将自己拟定好的近期工作事情给魏来看了。 作为姜笑川的机要秘书,魏来肯定是知道姜笑川很多不为人知的习惯的,因此他说话特别小心,姜笑川也很欣赏这个才进入秘书行业没有久的小伙子。 他说道:“因为工作内容的变更,我不只需要一个秘书,我需要一个副市长秘书处,你还是我的机要秘书,不过秘书处的人需要好好物色一下,你帮我留意留意,最好在三天之内跟人事部那边协调下来。” 魏来听到“秘书处”这三个字,先是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连忙道:“好的,我会留意的,您放心。” 姜笑川拍了拍他的肩膀,站到窗前,手里端着魏来的那杯茶,将最近需要注意的事情说给魏来听:“你知道我的工作最近变化比较大,这对你我来说都是一个挑战,很多事情拿捏不好度可能就会出问题。那些乱七八糟的人,你能挡就给我挡住,实在是不能挡或者是挡不住的,就报给我处理。” 魏来怔然,姜笑川这是…… 姜笑川这样刻意要栽培他。 这样明显的事情魏来又怎么会看不出来?按姜笑川的这个意思来看,就算是秘书处成立了,他这个机要秘书还是不会有任何变动的,很有可能成为秘书处的秘书长。 这是一个巨大的机会,也是一个巨大的挑战。 魏来觉得斗志昂扬,可是也觉得肩上沉甸甸的。 不过姜笑川说出了这番话,自然猜到了魏来心里会怎么想,他没有准备多说——上一世没有魏来这个人,他现在需要对魏来作一个全面的了解。 “上次钱启明跟周前的那个招商引资项目已经破产,成州这边虽然混乱,经济建设工作却不能停下,经济增速如果再下滑,那才是真的有些往无药可救的深渊走了。一会儿容原重工的老总戴旭和里森集团中国区代表乔森都会来,安排了酒店作为欢迎场所,其他各国内外企业也会来参加会议,所以这方面的琐事你也需要多留意一下。” 国企,外企,还有国内的这些企业的改革,成州市骤然严重的财政危机——这些都是现实地摆在姜笑川面前的问题。 正如连城所说,是力挽狂澜——只是不知道是不是能够挽起来。 且看吧。 第四十章:国企外企 上午九点,还是原来那个成州商务酒店,会见来自中外各方的企业代表。 上一次的招商引资以失败告终,就像是在整个成州市政的脸上狠狠甩了一个巴掌一样,打得整个市政的经济工作人员和听证会的专家们一头蒙住,现在再来开一个招商引资讨论会议,这些原本精神奕奕的人都显得有些蔫头耷脑,很没有干劲和斗志。 成州市政管经济的两个副市长一个被双规调查,一个在潜逃在外至今没有抓获归案,现在姜笑川这个刚刚接收工作的不过是个三十岁不到的年轻市长,大约也是不会有什么阅历的,这次招商引资会以怎样的姿态结束实在是很难预料的。 几乎是所有人都不看好姜笑川,他们只知道姜笑川是法学出身,却不知道这个出色的副市长也拿着经济的学位证,而且在党校的时候也系统地学习了经济理论,所以这些人注定在这次招商引资会议上大跌眼镜。 姜笑川从来不是甘愿俯首认输的人,就算当初接手这块工作多么不乐意,并非出自他本心,可是既然已经接手下来了他也不可能直接不负责任地丢下不管。他虽曾经是个贪官,可是在自己的任上的时候该做的事情他都做了,而且做得很好,他有时候分不清自己是什么颜色,有时候黑有时候白,介于黑白之间,却不是灰色。 这一次会议姜笑川作为隐性的成州市二把手,就坐在一把手付鹏的旁边,名牌挨得很近。 付鹏是一点也不想沾这个烂摊子,直接就让姜笑川先讲话。 可是姜笑川不傻,现在付鹏是想姜笑川开口打破僵局,做一个破局者,然而姜笑川要防备着以后付鹏想起来跟他算账,所以这口他不能开,开场白也不能要他来说。 他推脱道:“还是您说吧,我才刚刚接手这方面的工作,没您有经验。” 一句话,既将自己不想说的意图表达清楚,解释了原因,还顺口直接给付鹏戴了顶高帽子,付鹏想拒绝都没办法。 他忌惮地看了姜笑川一眼,终究还是只能选择发言,他清清嗓子,咳嗽了几声,摆正了放在自己面前的话筒,看着会议室里的其他人,有的是政府的高级干部,有的只是公务员,有的是各大企业的领头者,有的只是小小的文秘,每个人的表情看上去都是那么严肃,等着付鹏这个一把手说话。 “既然姜笑川同志自谦不肯说,我就先说了。首先,上次的招商引资出现了问题,这是我们政府方面的责任,没有做好审查的工作,那个企业也是个黑心企业,相信在座的各位老总做的都是良心,废话也不用多强调,这一次成州再搞这个招商引资,一定不会像是上一次一样鲁莽冒进了,我们会选择最合适的企业,所以大家就积极踊跃地发言吧。” 还真是水得可以的一次发言啊。 姜笑川坐在一边,看着自己前面坐着的那一干腰肥肚圆的老总们,目光却落到了摆着“里森集团乔森”几个字牌子的那个座位上,那是上次引进外资的时候败兴而归的乔森。 里森集团中国区负责人乔森,此刻只是冷眼看着那些跃跃欲试的企业领导,不发一语。 姜笑川翻出刚刚魏来收过来的各大企业的投标书和报告册,翻到了里森集团的那一份,打开一看,眉头却越皱越紧,里森集团这是不想跟成州合作吗? 这一份合作计划书跟上次他们递来上的截然不同,投资规模小了,要求的优惠政策也多了。 其实这并不值得惊讶,因为之前的引资丑闻,成州市政现在已经陷入了信誉危机,这些企业趁火打劫也是在情理之中的,只是他想不到事情已经严重到这种地步——因为翻开后面的每个计划书,几乎都跟里森集团差不多。 这一场引资会,恐怕会比预想的艰难很多。 下面轮到姜笑川讲话了,他事先打过了腹稿,要说什么都有了比较清晰的思路,所以他扶着话筒的时候很镇定,一点也看不出有任何为眼前的情况焦虑不安的倾向,他只是翘起唇角,无比自如。 “成州是很有发展潜力的一个城市,入选世界十大潜力城市,明年世界五百强企业将在这里巨型商业财富论坛。成州的经济发展速度也是相当快的,在全国也是名列前茅。当然了,这些成绩也有赖于成州以及成州之外的企业为成州做出的努力,成州的崛起将成为中国大西南地区的一道风景,这是经济规律决定的,也是经济规律所预示的。” “所以成州是一个很好的投资选择,尽管之前发生过一些不太好的事情,可是这丝毫没有损害成州潜在的投资价值,相反,成州永远是具有魅力的一座优秀城市,它所拥有的国家政策支持只会越来越多,而不会因为领导班子的改变而有所改变。我知道,今天到场的企业都是因为看上了成州的发展潜力才决定来投资,很感谢诸位的到场,也很感谢你们对成州抱着这么大的期待,作为这一次会议的主持者,我与付鹏市长都感到十分荣幸。” “不过会议的时间有限,为了照顾到每一家想要来成州投资的企业,我们召集了专家小组,分段与各大企业进行投资讨论,合适的可以进行后续谈判。现在就请大家到各自的小会议室进行讨论吧。” 付鹏等人一下转头看着姜笑川,会议议程里没有这一项,姜笑川玩的这是什么把戏? 他们带来了很多的专家学者,可是并非为了跟这些无关紧要的国企谈事的。 可是姜笑川只是悄悄在桌子下面给付鹏比了个手势,付鹏皱眉,却没有再说什么了。 于是这些企业被刚刚魏来交代过去的人领向了不同的会场,其中也包括容原重工和乔森集团。 这大会场里人一散开,付鹏那脸色就沉了下来:“姜市长,你这是什么意思?完全打乱了会议的安排,我们不是这样定的议程!” 面对付鹏的厉声斥问,姜笑川不慌不忙,只是将自己手边各大企业递上来的投资计划给付鹏看:“抱歉,付市长,不是我不想跟他们当面谈投标的问题,只是这投资计划实在不能看,我们成州不可能接受这些无理的要求,而且很多企业的环境报告是不达标的——就连我们成州曾经最大的国企容原重工也有很大的问题……” 付鹏虽然不是什么好官,可是他毕竟也是接受过上任之前的市长培训的,这些东西自然是看得懂,他也知道姜笑川说的是实话,那是权宜之计,反正现在姜笑川作出的这些决定都与他无关,以后出了什么问题直接推给姜笑川就是了。他只要把姜笑川推到前台去,自己就是安全的,姜笑川就是他付鹏的挡箭牌。 姜笑川自然也明白付鹏的打算,好歹上辈子还是做坐到了省长那个位置的人,姜笑川对于付鹏玩儿的那一套简直就是门儿清,只是他现在不说话,就等着付鹏表态。 “这样做也不是不行,咱们看看有没有什么效果吧。这件事就交给你负责了,也算是一场很好的历练了。” 姜笑川答得谦虚:“那我只好努力不辜负市长的期望了。” 伏低做小…… 真是很厌恶这种姿态,难怪人人都想要往上爬。 姜笑川也想。 于是接下来付鹏就成为看戏的了,姜笑川带着专家团队去了里森集团所在的会议室。 当姜笑川坐在乔森的对面的时候,这个外国显然吃惊了,他的中文还算是很流利的,一开口就表达了自己的惊讶:“姜市长,您这是?” 姜笑川将里森集团的那一份计划书拿出来,摆在桌面上,笑得很官方,他手指点在那页脚,迎着乔森不理解的目光,说道:“其实我们成州这边是很看好里森集团的,上一次引进外资的会议我们也看了,虽然我不知道到底为什么最后会是华威集团入选,里森集团却与我们成州失之交臂,可是姜某认为这一次成州跟里森集团之间的合作是理所当然的,我们能够为你们提供很好的优惠政策,希望可以双赢。然而,姜某万万想不到——里森集团竟然会递上这样的一份投资计划。” 姜笑川言语之间对里森集团表现出了很大的善意和期待,可是在最后却暗示了自己的失望,已经成功博得了乔森的最大注意力。 一边的专家组里有专门负责商业谈判的人员,一听姜笑川这一番话就已经是眼前一亮:好高超的谈话技巧,好高明的谈判手段! 他想到的也的确是姜笑川要做的。 姜笑川之前将那么多企业的会场隔开,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有目的的。在商界,如果有招标会,一般来说,招标之前,各个企业的投标书都是对外保密的,各个企业之间互相不知道对方投标书的内容——这就给了姜笑川利用的空间。 里森集团还出现在这里,就证明成州对他们来说有着吸引力,而且上次失败,乔森的表情不止是郁闷那么简单,可以确定:里森集团依旧对成州有投资倾向。 可是里森集团还是给了这份堪称苛刻的投资计划,大概就是想趁火打劫,资本家们都是黑心的,这一点姜笑川通过研读《资本论》已经了解得很清楚,所以他对里森集团的这种行为只是略有不满而已,实际上觉得再正常不过。 姜笑川是要成功地让里森集团投资,同时让他们付出更多,让成州收获更多,付出更少,毕竟就算有国内的银行机构进行各种优惠政策的补助,成州市政的财政也是会不堪重负的。 里森集团不知道别的集团的投资计划,也就不知道现在整个成州投资环境到底是热还是冷,到底是冷是热全在姜笑川的一张嘴里呢。 乔森那一双蓝眼睛注视着姜笑川,有些迟疑。 姜笑川笑了笑,“现在整个成州需要的是高新企业,说实话,只有你们里森集团完全符合我们的要求,不过你们提出的投资计划相比其他集团就有些太寒酸了。” 真相是什么只有姜笑川自己知道,里森集团开出的计划已经算是很好的了,只不过姜笑川现在希望利益最大化。 后面那些原来负责谈判的专家们顿时眼前一亮,有人差点激动地在桌子底下挥拳头了:姜市长,干得漂亮! 第四十一章:警钟 会议的结果自然是不用再说了,这是姜笑川接手经济工作的第一战,不容许又任何的失败。 之前乔森跟姜笑川就有过很短暂的会面,乔森本人对姜笑川这个不端架子的副市长是很有好感的,这次谈判进行得很是顺利。 里森集团的董事会给了乔森一定的尺度能够在原有计划书的基础上对投资额和政策要求进行调整,所以在谈判的时候乔森有的自主权很大,谈起来相当顺利。 里森集团带来的谈判队虽然厉害,可是他们的言语始终比不上这边被姜笑川那一手高招震住而斗志昂扬的成州市政谈判专家组,再加上成州本身就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事实又胜于雄辩,谈到僵硬处就直接搬出姜笑川留给他们的大杀器——竞争! 他们的投资计划也是有竞争的,里森集团之外还有几个很厉害的集团,可以时不时拿出来说说增加里森集团的危机感,就算他们本来不相信这样的消息,可是在商业谈判手们的出色做戏之下,受到一种心理暗示的影响,他们会不自觉地偏向立刻完成谈判这样的选择。 里森集团希望拿到投资准入证,别的集团也想拿到,这之间就产生了竞争,只有里森集团修改自己的投资计划,才能够得到姜笑川等人的青眼,拿下这个名额——所以这就是姜笑川之前将人分隔开的用意所在。 别的集团提出什么样的计划,里森集团不知道,他们在谈判团队持续的心理暗示之下必然产生这样的错觉:别的集团开出的条件比我们的优厚,如果我们不修改自己的计划作出让步,在这一场谈判中很有可能会落败。 所以,在这样环环相扣的心里暗战之下,里森集团不知不觉就被姜笑川牵着鼻子走了。 一系列的后续合同很快地拟定出来,送交各方签字。 会议结束之后,姜笑川伸出手跟乔森握了一下,笑着祝贺道:“恭喜贵集团获得了本次引资的投资名额,投资愉快。” “但愿能够双赢吧。”乔森也很高兴,总算是拿下了在中国西南内陆重地的一个大投资名额,回去在董事会那边他也有个交代了。 二人又寒暄几句,离开了,最后召开记者发布会,由市长付鹏签下最后的字,双方交换协议,闪光灯卡擦咔嚓,似乎很快就能够用着声音将成州市下面汹涌着的暗流的声音掩盖掉。 那个时候,站在光鲜的台上,穿着光鲜的衣服,看上去像是个光鲜的人,姜笑川也有一种无可言说的成就感,可是这种成就感转瞬就有些消失殆尽。 因为他想起,钱启明很周前两个人,也曾经这样光鲜地站在无数闪光灯下,被长枪短炮一样的话筒包围,说着一些漂亮的话,做着一些漂亮的事,可是转眼之间这两个人已经在那光辉惨淡的角落里了,被人明里暗里地戳着脊梁骨,骂得狗血淋头。 姜笑川忽然觉得有些冷,神思恍惚之间竟然直接凭借着习惯完成了和里森集团之间的一些交接礼节,完成了今天的事务,坐到了车上。 魏来看出姜笑川似乎有些走神,也没喊他,只是示意司机慢慢开车。 姜笑川坐在后面,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神,他问魏来:“到哪儿了?” “快到市政了。”魏来一直看着外面,随口就回答了。 不知不觉又过去这么久了。 姜笑川觉得自己刚刚那种状态很奇怪,他心神一凛,使劲捏了捏自己的眉心,问道:“有什么消息没有?” 什么消息?哪方面的消息? 魏来有些不明白,可是一直没有任何的消息传进来,所以他就摇了摇头,“没有。” “你出来的时候有没有看到戴旭是什么表情?”姜笑川手指压着自己的额头,这样问了一句。 这句话就有些高深莫测了,戴旭是国企党组织的一个书记,容原重工这种国企也是党员很多的地方,所以戴旭的级别几乎是和姜笑川持平的,也是正厅级。 不过姜笑川属于政府,而戴旭属于党委。 他去打听戴旭的情况,这似乎有些奇怪。 不过领导的事情他不好打听,而且这是大忌,所以他什么也不问,直接答道:“不是很好。” 不是很好,连魏来都能看出来,看样子是真的不是很好了。 姜笑川点了点头,就在这几句话的功夫里,车已经驶入市政府的大门了。 下车之后魏来跟在他的身后简单地说了一下最近的行程,然后说道副市长范全伟的一些事。 成州市九个副市长,范全伟跟姜笑川不是太熟,他听到范全伟的名字愣了一下,“范市长不是管文教工作的吗?找我干什么?” 魏来看了看后面的备注,“请您一起出席成州大学军训汇报表演……” 这姜笑川还真的没法拒绝。 重点大学也是党团培养的重点,某些学校的高级党组织领导跟市长是一个级别的,如果是全国知名的那种牌子大学,一个校党委书记说不定级别跟个省委书记一样,作为副市长去出席那种汇报表演,其实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范全伟管着文教工作,他去是应该的。 只是拉着姜笑川去,这意图就有些不明确了。 “成州大学的经费有短缺吗?”他第一反应竟然是这个。 这让魏来有些愕然,然后才摇头:“这个还真的不知道。” 姜笑川也没怪魏来,说道:“你不知道才是正常的。” 不过这样一来,他明天的行程就还要包括出席成州大学的汇报表演了。还真是……略微有些浪费时间啊。 “您明天还要去人大那边走一趟,毕竟您接手了经济这一块的工作,而这属于原来的周前和钱启明管着的,他们还需要一个表决大会。” 就像是代理市长那种人大常委会任命之后还需要等到开人大的时候才能真正确定下来一样,姜笑川的这个职务问题也需要人大那边认证。 所有的相关文件上都写着,全国人民代表大会是最高权力机关,各省市的人民代表大会是各省市的最高权力机关。所以一切都要他们说了算才能算。 这样说起来,姜笑川明天的行程才是真的紧赶慢赶也赶不玩啊。 他脚步匆忙,走进了办公室喝了点水,打开电视一看就发现自己在上面,这种场面还真是久违了。 魏来坐在外面忙完了,伸个懒腰走出去发文件,回来的时候看到那个空空的烟灰缸,眉头再次皱紧,有的事情自己是不能再瞒着姜笑川了。 他迟疑了许久还是敲开了姜笑川的办公室门,里面传出一声并不热络的“请进”,是姜笑川一贯的语调。 他推开门,看到姜笑川正坐在休息间那边看电视,电视里的播音员正在用那官方公式化的声音播报着世界知名企业里森集团将在成州投资的消息,画面上姜笑川正在跟乔森握手,两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是很愉悦的那种。 在外人眼中,这的的确确是一场很顺利的合作,可是背后藏着的那些机变也只有他们这些真正的局内人才知道了。 “姜市长,我有话要对您说。” 终于准备坦白了吗?姜笑川淡淡地想着,眼光从电视屏幕上转到魏来那张年轻的脸上,“怎么了?” “作为您的机要秘书,这些事情我本来应该很早告诉您,可是因为某些原因我压下了这些消息——曾经有人向我打探过您的消息……”后面的话忽然说不下去了,魏来面对着姜笑川那骤然犀利的眼神,就像是被一把刀给钉在了地上一样。 姜笑川重新搭上眼,“可是你没说不是吗?” 惊诧——魏来又愣了。 姜笑川笑起来,“你这么没心思的人是怎么当上我的机要秘书的?我真是怀疑你是被那帮人排挤到我这里的。” 这倒是被姜笑川说中了,魏来的的确确是那群人之中最不受欢迎的一个。 “我猜向你打听我消息的人肯定不止一个,也肯定不是什么小角色,其中有一个人肯定有——林山意副市长。” 姜笑川那门外的烟灰缸是从来没有动过的,因为他本人不抽烟,魏来也不抽烟,哪儿来的那么多烟头扔进烟灰缸啊? 能够在姜笑川的办公室门口停留那么久,一定是有人在跟这个人说话,或者是里里外外都没人的时候——没人的时候来这里抽烟,简直就是没事儿找事儿。至于有人跟他说话——这个人除了魏来这个新任的秘书,不可能再有别人。 所以对于魏来突然的坦白,姜笑川倒是早就有准备的。 魏来说,有几位副市长来得特别频繁,其中就包括了林山意和范全伟。 魏来的表情里带着一点点并不显眼的愧疚,却被姜笑川敏感地捕捉到了。 姜笑川笑了:“你从书本上得知,人分善恶好坏:善是善,恶是恶,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属性,分明得像是盘围棋。可是当你站在这个地方的时候,那些分辨方法就已经完全与你无关了。只有当你真实地触摸到熬人性的时候,你才能听到这些。” “你会发现,人并不是只有好坏的。很多人太复杂,根本不是两个对立的颜色能够形容的。” 姜笑川觉得自己应该给魏来一个机会,事实上他也这样做了。 “你出去忙,下不为例。还是那句话,挡不住的那些让我来,你尽力就好了。 魏来刚刚出门,姜笑川就发现自己放在沙发边的手机屏幕亮了。打过来的是一个陌生号码,应该是连城。 “滇河那边抓到了钱启明,不日回到蜀都。” 第四十二章:辞职的副市长 钱启明被抓捕归案的消息现在还是个秘密,整个市政也许只有姜笑川知道这个消息。 不过这对于姜笑川来说也许不是什么好消息。 连城既然已经告诉了他这个消息,那么距离这个消息被别人知道也不久了,那个时候成州市政这边到底会出多少乱子谁也不知道。 姜笑川只是很平静地回了连城一句“知道了”,连城却忍不住要他小心一些,说成州那边的情况其实很严重。 可是到底怎样严重他又没有解释清楚,姜笑川猜测那说的是成州市三大黑道之间的火拼,或者是成州市政府接下来可能出现的乱局,也可能两者都有。 现在这个绝密的消息姜笑川是能够保守多久就保守多久,他需要时间来让自己手下的人更加稳定,不至于在钱启明被抓的消息传出来的时候闹得人心惶惶,那些有问题的人多半已经开始策划怎么带着自己的钱跑路这个问题了。 跟里森集团之间的合作现在还被媒体热炒,他们跟里森集团敲定了合作的大方向之后,后续的合作细节还在敲定之中,不过那已经不需要姜笑川担心什么了,那本来就是专业人士应该做的事情。只是不知道钱启明的事情对后续的合作细节敲定会不会产生连锁反应…… 去成州大学的路上,姜笑川闭着眼睛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可是依旧没有什么结果。 睁开眼的时候,市政府出席汇报表演的官员们的车队已经停了下来,不仅是市委市政,省委省政府也有人来。市人大主任彭数以是成州大学出来的校友,成州大学开军训汇报表演,他于情于理都是要来看看的。 姜笑川的车很巧地就跟这位人大主任的车挨在一起,下车的时候正好看到。 彭数以管着四套班子里的人大,跟付鹏是一个级别的人物,不过这人很亲民,不怎么摆架子,一下车看到姜笑川立刻伸手跟他打招呼:“呀,姜市长,早上好。” “彭主任,早上好。”姜笑川礼貌地笑笑。 彭数以年纪不小了,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竟然顺势就跟姜笑川一起走了,“听说你跟老曲交情还不错啊。” 老曲?曲振东? 姜笑川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称呼曲振东,不过他跟曲振东么…… 他笑了笑:“曲书记是个好人。” 彭数以看了他一眼,眼神里闪过一点探究的意味,“你才是后生可畏,跟里森集团那一手玩得可是够漂亮了。” “只不过是接机敲定了大的框架,顺着里森集团上次提交的那个底子投资计划说了而已,后面的谈判才是重要的。” 早在钱启明和周前掌权的时候召开的那次引资会议里,里森集团就曾经精心拟定了一份投资计划,当时姜笑川就很欣赏那份计划,所以这次谈判的时候让人顺便用上了,这上面的情况比较符合双方的情况,大大推进了谈判的进程,大方向敲定下来是出乎意料地爽快,剩下的那些方面还是那句话——术业有专攻,让该忙的人忙去吧。 姜笑川这话听上去说得很是谦虚,可是彭数以不是普通人,不会以为姜笑川真的只有他说的这些本事,他只是继续感叹:“现在的年轻人要是都跟姜市长您这么懂事,咱们成州得少多少乱子啊。” 现在的年轻人? 还有什么人跟姜笑川差不多的年纪?还弄乱了成州? 姜笑川一下就推测出了彭数以口中说的这个人是连城。连城跟姜笑川差不多的年纪,才来到成州,周前就被双规了,接着就是钱启明潜逃,要说这一切跟这个中纪委下来的小伙子没关系,彭数以估计是怎么也不会相信的。 刚才彭数以很亲切地称呼曲振东为“老曲”,想必跟曲振东的关系很好,而他又与连城对立,这还真是…… 很难搞的一个人啊。 “彭主任您过奖了,这话可不敢让别人听见,您可别这样说了。”姜笑川这话也是意有所指,他假笑着,看上去却是很真诚的,他就是有那种假扮自己很真诚的能力,“现在正在建设和谐社会,我们肯定是要大力支持的,搞阶级斗争什么的可不符合咱们的主基调。” 彭数以暗道是个懂行的,不愧是曲振东培养出来的人,他一瞬间就因为这个青年的这句话对他产生了好感,一路谈了谈成州未来的经济展望,从这谈话中他又知道了姜笑川是个很有能力,并且一直很仰慕曲振东的人。 姜笑川所表现出来的一切都符合彭数以的标准,他已经决定将姜笑川列入自己的结交名单了。 只可惜,相对应的是他已经被姜笑川拉入了自己的黑名单。 作为人大主人,彭数以应该做好的就是人民的工作,对待人民的上访,应该谨慎地处理,可是秋伯三方上诉,跟三套班子接触之后却觉得上诉伸冤无望,最后竟然被逼得爬上了容氏会所的天台,最后秋伯死了,这些人都是有责任的。 可是如今,死了的就是死了的,活着的还光鲜亮丽着,甚至就站在镜头前面继续对着公众说着那些冠冕堂皇的话。 上辈子姜笑川固然是贪了,可是这么简单粗暴地对待上访的群众,他还没做过,所以他即便是贪,也并没有惹众怒。 成州大学的操场很大,在主席台的位置摆上了长长的会议桌,还放上了名牌,方便他们对号入座。 在场外看到这边的情况的时候姜笑川就想起了越青瓷,越青瓷似乎是这里军训的教官,不知道这次是不是还会出现? 说起来……越青瓷的背后还有伤,他还会参加军区派出的军训吗? 伴着主持人的介绍,姜笑川等人纷纷就座,他的身边正好是分管文教的副市长范全伟,也就是邀请姜笑川来的那位。 范全伟戴着眼镜,一看就是文化人,西服胸前的口袋里似乎还放着一只派克钢笔,能够看到个笔帽,那边校长正在发言,接着请省上的发言。 每个人的面前就有一支话筒,出于习惯,在不说话的时候姜笑川都按上了开关,这次不需要说话,所以这支话筒可以完全关上。 范全伟是个闲不住的人,听耳朵里省委郑书记在那儿讲话,声音老大,他竟然凑过来对姜笑川说道:“你看他们这军训的方队怎么样?” “精气神儿都很不错,毕竟是咱们蜀都第一的大学嘛。”姜笑川知道,这是范全伟的母校,他自然是要往好了说。 范全伟是出身这里,后来接着考了更厉害的学校,不过他一直记得成大。 “的的确确是咱们市蜀都第一啊,还是省部共建的,可是最近却在走下坡路了。”说到这里,范全伟看了姜笑川一眼,可惜姜笑川没有任何多余的反应。 他就知道最后会扯到钱上去。 姜笑川现在管着的就是钱,不管是经济还是财政,无一不与“钱”字挂钩,范全伟早不找他晚不找他,偏偏挑了这个时候,他又不是什么傻子,自然明白范全伟的真实意图。 只是他不能被范全伟牵着鼻子走,大家都是副市长,姜笑川这个副市长肯定是比范全伟要好那么一点的,因为大家管着的东西不一样。他岔开话题,“我倒是觉得没走什么下坡路,成州的教学方式不断在创新,迟早会有重新爬起来的时候的。” “那倒是,前几天我还跟校长说了,咱们成大就是要向着西方的教学方式看齐,尤其是美国,人家美国那个大学教育可不是吹的,大学生比我们这里的高三学生还忙。什么叫做大学?那就是‘大大地学’,可是你看看咱们的这些大学生,就算是成大这样的名牌,一进来之后学业什么的还不都是跟闹着玩儿似的?” 不知道为什么,范全伟的口气忽然就激动起来,也不顾是在会场上,那声音竟然提高了一些, “前几天我说要向美国看齐,还有人出来反对我——这才是真正的迂腐,要我说啊就是这群老教师没救了。咱们的教育制度早就腐朽了,人家美国那才是精华,我们就是要跟着美国走!” 这个时候,省委书记郑良友的发言刚刚结束,没有了那震耳的音响声音的覆盖,又因为范全伟刚刚是不小心激动了,身体前倾,不小心正对着话筒说话,这一句话虽然声音还不算大,可是已经足够被看到了。 这一场军训汇报演出是在省电视台直播的,范全伟的祸闯大了! “我们就是要跟着美国走!” 这句话在全场掀起了翻天的波浪,原本安静的整个操场忽然之间就沸腾了,那些热血上头的年轻人似乎是在骂着什么,怒视着范全伟。 看着自己面前的那只话筒,姜笑川第一次相信了“细节决定成败”这句话。 这风波没有持续多久,军区少校越青瓷走上来厉声整顿全场,整个操场立刻鸦雀无声了。 那个时候姜笑川还在想范全伟的结局,可是突然之间越青瓷就这样出现了,甚至没有任何铺垫地,平平常常地出现,就像是一直在他的身边一样。 越青瓷穿着军官服,身材修长,一眼看上去很是赏心悦目。 不过此时此刻姜笑川只能看到他的背影。 越青瓷不是整个军训的负责人,他只是级别比较高的教官而已。 越青瓷的军衔大约也到了升上去的时候了吧? 姜笑川算了算时间,这段时间是姜笑川的实际地位晋升很快一段,也是越青瓷的军衔蹦得最快的一段时间。 身边的范全伟脸色灰白,姜笑川笑说一句让他“放宽心”,钻进车里的时候那笑容却立刻变得冰冷嘲讽了。 姜笑川知道得很清楚——范全伟说的那句话已经越界,踩到了某些不能触碰的地方。就算范全伟不是故意的,这样的言论在什么场合都是不合适的,范全伟却在这种时候说了许多…… 范全伟完了。 第四十三章:黑道风云 事情一旦被上升到文化教育的总方针,上升到中西文化之间的争端,上升到国家民族大义的高度,范全伟就已经注定了要黯然退场。 在发出不当言论之后三天,范全伟递交了辞职报告,上面直接批复同意,很快拔了一个教育局的懂行人顶了范全伟的位置。 在这一场风波之中,姜笑川从来只是一个旁观者。 范全伟的对错于姜笑川而言没有任何的意义,他注意到的更多的是全局。 现在这盘棋要动了。 越青瓷升中校,姜笑川在经济部门总算也说得上话了,容少白那边的计划似乎也在秘密进行。从已经成为局长的路演的情报来看,容少白现在正在挑动青团和赤色之间恶拼,原来上一世青团和赤色之间的火拼根本就是容少白蓄意为之,故意想要这两家斗起来。 容少白是想要借刀杀人,借火拼除去容氏那些不服他管的人,清除那些潜在的危险。 钱启明被捕的消息还没有传开,所以姜笑川这边手底下的部门还没有什么异动。 其实捐款外逃的多了去了,多少贪官将资产转移到国外自己再逃走,历时一两年都不一定抓得回来,所以只要钱启明长期没有消息,就能认为他是安全的,他们这些下面的人也就是安全的。 至少,下面的这些人还没有跑路的。 不过今天,连城跟着经济审查部门的人来监督财政预决算审核工作,整个市政财政人员的心都紧绷了起来。 姜笑川这几天忙得是头都难得抬起来一次,他端了咖啡喝了一口,继续看财务报表,翻完最后一页,他狠狠地一捏眉心,唇边没有半分笑意。 财务报表上看似没有问题,因为有问题的部分都直接被推给了周前和钱启明,反正财政的问题都是那两匹害群之马导致的,其他的三公开支经费也过大——还是前任留下的烂摊子。 连城看到姜笑川的时候眼神里带着诧异,姜笑川的眼圈几乎黑成了熊猫,看上去竟然带着些滑稽。 一看到连城那表情,姜笑川就知道自己现在的形象是惨不忍睹,他将连城迎进了自己的办公室,请魏来给他倒了一杯茶,自己也坐下来,“最近因为审查的事情忙坏了。” 连城也知道他的辛苦,将自己手边的茶推给了姜笑川,“这茶还是姜市长你喝吧,连某对此也很抱歉……可是……” 各有各的苦衷。 姜笑川不是不能理解的。 连城将那茶杯推到姜笑川的面前,姜笑川伸出手去,恰好触到温热的茶杯边沿,这温度,不冷不热刚合适。 “我知道连副处有自己的苦衷,想必你那边的工作也进行得很困难吧。” 只要一想起连城的电话被窃听的那件事,姜笑川就有一种深重的危机感,那些深藏着的毒草,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够被完全铲除掉。这些危险一日不除,他们就一日陷在危险之中。 这个时候的连城和姜笑川其实是同病相怜,都是一条船上的人,再谈话的时候倒是少了很多公式化的繁琐程序。 连城十指交叉在一起,交叠了双腿,一身蓝黑相间的竖条纹杠衬衣更显得他清瘦,颜色较浅的藏蓝色领带配着姜笑川觉得有些熟悉的金色领带夹,在英明和睿智之外更为他增添了难得的沉稳和风雅气度,一个人很容易长得好看,可是却很难有一份征服全场的气质。 然而连城却恰恰是这样一个近乎完美的人。 不过太过完美反而不真实。 “你的压力可能比我还要大一些,”连城摇了摇头,“看姜市长这个表情,财务报表的事情他们恐怕已经抹平了,周前那里对财政这方面了解得不多,毕竟财政这边主要是钱启明在负责,这份报表眼看出问题来,估计只有找钱启明了。” 可是钱启明似乎这两天才刚刚从滇河边境回国,还在押解之中,要回来估计还要一段时间。“报表的事情难道就这样算了吗?” “留着吧,总有机会用上的。”连城拿起那报表看了一眼,接着就直接放下了。 他今天特意打着视察工作的旗号来姜笑川的办公室其实是为了说另外一件事。 “现在中纪委那边的情况有些复杂,正如你想象的那样,中纪委也的的确确出了害群之马,而且现在是这些人在暗,我在明。很危险,你的情况很特殊,我们给你加了特殊的保密级别,除了我、章书记、还有薛延,以及组织内部单独的几个可信的人知道你的事情,所以就算我们将来出了什么事情,你的信息也不会暴露出去。” 连城说着这些话的时候表情很平淡,仿佛说的不是危机四伏,而是风平浪静。 “可是你不能忘记自己的身份,现在你要相信自己心中的信仰,慢慢地走,慢慢走,就算哪天跌倒也要爬起来。中纪委每年都要走掉一些人,负责你这颗钉子的人消失了,你这颗钉子就隐藏起来,等待着合适的机会,最后出手的时候才真的是一击毙命。在某些问题上,上面决定允许你灵活处理。” 一击毙命,灵活处理。 这个灵活,到底能够灵活到哪里呢?这就要看姜笑川自己的理解力和控制力了。 姜笑川心中某种预感越来越强烈,那种极度不安的躁动…… 姜笑川是连城的一颗钉子,深深地扎进成州这块板子上,窥视着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只不过不知道连城什么时候将这颗钉子拔起来——那个时候姜笑川不确定自己到底是会好好地活着,还是干脆就那样死在了残酷的官场上。 连城过来,说的话不少,可是姜笑川记住了的没几句,他只是接到了一份机密的文件,签了字之后还还给了连城。 连城不好在他的办公室待多久,姜笑川一签完了字,他带着文件立刻就离开,今天的经济审查才刚刚开始。 姜笑川忙了一个下午,终于忙得差不多了,他这才有闲情逸致喝水。 连城在终究还是什么收获都没有带走,来的时候纪委的队伍是什么样,走的时候也是什么样,没有查到任何信息。 他目送连城消失在市政府大门的门口,不想回头看自己手下那些部门人员暗爽的表情,他只是很快地收拾了东西回了家。 容少白半夜给他打电话,说计划开始了,姜笑川那太阳穴一下就突突地跳了起来,睡意全无。 大半夜地他从床上坐起来,听着容少白在电话那头悠闲自在的声音,流水清泉似的嗓音高低起伏之间还伴着那种银质金属和高档次器碰撞的轻响,不知道他是在切牛排还是正在喝咖啡。 “姜市长,我开始收网了,一会儿您收网的时候记得压着点速度,让我的渔夫能够撤退。”容少白说得很隐晦,可是大家都听得懂,他们道上的切口比这个更加复杂,不过容少白不想跟姜笑川这种正经人玩那种完全不一样的正经。 姜笑川按了台灯,从灯下抓起表看了一下时间,凌晨一点,这个时间还真是……挑得妙极。 姜笑川知道现在应该怎么做,他只问道:“火拼的规模有多大?” “东城区那一片儿三不管地带,大概一二千人。”容少白没有说,这只是赤色和青团的人数,他们容氏的没有算在内,而且一旦混战开始,被扯进来的人只会越来越多,这根本就是个无限扩展的瘟疫式大圆。 不过容少白不说,姜笑川也是能够猜到的,青团赤色之间的火拼在上辈子闹得太大,差点直接发展成了小范围动乱,直接出动了武警官兵,全城戒严很久,那一次是容少白将事情闹得太厉害,姜笑川也不可能帮他遮得住,所以扫黑行动开始之后,容少白是被打压得最厉害的。 这一世看样子火拼的规模在上辈子之下,然而情况却要复杂得多。 姜笑川将手表缓缓地放下,摸了摸自己腕上的铜钱手串:“我的网会尽量收慢一点,可是你们要把鱼儿留下。” 把鱼儿留下。 容少白那边忽然之间发出清脆的一声响,似乎是把银勺子之类的东西放下了。 “姜市长,您的要求未免也太多了。” 姜笑川懒得跟容少白讲那么多的大道理,只说道:“总之我提醒过你了,想要撤得快,鱼儿就只能留在岸上,容会长是个聪明人在,一定知道我这么做的原因。” 容少白很想说自己是个蠢货,可是他忍了,语带嘲讽:“撒了一把网怎么就打出河阳的小鱼玩儿手机呢?真是……” “总之我该说的已经说了。”姜笑川的语气拖长了,“容会长自己斟酌好了。” 他挂了容少白的电话,却拨通了越青瓷的:“是我,姜笑川。” “笑川兄?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那边的越青瓷万万想不到,姜笑川竟然会给他打电话! 姜笑川却没想得太多,“今天晚上有赤色和青团之间的火拼,在东区三不管地带,规模很大,演变成械斗是常有的事,所以你一定要去,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晋升的机会。 越青瓷那边虽然惊讶于他获取消息的速度,却也选择相信姜笑川。“那么这边的事情交给我好了,只是不知道是很么时候到资料。 他已有素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