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占勿药+番外——乙酉
乙酉  发于:2014年08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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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案: 京城里被认定最无前途的芝麻绿豆官——白沐,他开了几间茶楼。哪成想麻烦从此而来。 九龙朝堂上,年轻的天子怒震满庭:“白卿!” 右相的胡须一抖就要迈步出列。突然被后边新上任的吏部尚书轻轻一阻,回过头去,苏清晗笑的一派雅意淡泊:“老师,圣上大概不是唤您。” 闻言,右相白景却抖得更厉害了。 “白沐白爱卿,坊间流传你私开馆铺!莫非天家薪俸,还养活不起你和你爹吗?” 远远的队列尾门柱旁,磨蹭蹭走出一个人来。正是传说中的右相白景家的不肖独子——白沐。 天子神情有些不耐,摆摆手起身:“凤诉,此事由你检举,便由你一手处置吧。退朝。” 臣子列队中应声走出一个人来,那人面貌瑰丽眉目风流,一双桃花眼笑的春意灿灿:“微臣谨遵圣上旨意。”尾音中满是笑意,直直拖出去老长。 还没走到金銮殿中央的白沐在下面低眉顺目咬牙切齿:姓严的,小爷我跟你不共戴天。 内容标签:青梅竹马 平步青云 近水楼台 搜索关键字:主角:白沐(白子季)┃配角:┃其它: 1、芝麻绿豆也是官(一) 九龙朝堂上,年轻的天子怒震满庭:“白卿!” 历经风浪的两朝右相白景,胡须一抖就要迈步出列。突然被后边新上任的吏部尚书轻轻一阻。回过头去,苏清晗笑的一派雅意淡泊:“老师,圣上不是唤您。” 闻言,白景却抖得更厉害了。 “白沐白爱卿,坊间流传你私开馆铺!莫非天家薪俸,还养活不起你和你爹吗?” 远远的队列尾门柱旁,磨蹭蹭走出一个人来。正是传说中的右相白景家的不肖独子──白沐。 天子神情有些不耐,摆摆手起身:“凤诉,此事由你检举,便由你一手处置吧。退朝。” 臣子列队中应声走出一个人来,那人面貌瑰丽眉目风流,愣是把普普通通的朝服穿的跟孔雀羽衣一般风骚无比,一双桃花眼笑的春意灿灿:“微臣谨遵皇上旨意。”那尾音中满是笑意,直直拖出去老长。 还没走到金銮殿中央的白沐在下面低眉顺目咬牙切齿:姓严的,小爷我跟你不共戴天。 春寒未退,跪这么一会子白沐便觉难以忍受。 方才在堂上圣上算是当众给了自家老头子难堪,为免散朝时撞上老爹不尴不尬,白沐索性等到殿内的人散的差不多了,才站起身来伸伸肩揉揉腿,顺带感伤一下即将被关闭的几间铺子。 “子季,还不走啊?”穿着大红朝袍的严凤诉慢悠悠踱到白沐身边,笑的热切亲昵,仿佛这茶楼之事并非他捅到朝堂之上的。 白沐恨不能远离祸害,一跳三丈远:“下官就走,严大人随意。” “你这会子又要走了?如此甚好,我也有事要去翰林院,咱们同行吧子季。” 有事要去翰林院?莫不是跟那姓苏的商量如何剜了我的宝贝铺子?白沐方才在圣驾前未得出声,早积了一肚子牢骚,便待乘机好好施展耍泼打滑的能耐:“哎呀不好,严大人,下官突觉──” “严大人,”一个老黄门突然匆匆走上前来:“皇上传召,请您随老奴走一趟。” 严凤诉眉头轻皱,衬得他愈发的意态风流:“如此,子季便先行回去吧。等过会子我再去翰林找你,”说话间他俯唇过来,眼底便多出些哀怨愁缠,声音压低,平添了几许缠绵的兴味:“商议一下咱那铺子的事情。” 暗暗晨曦中仿若平空一个炸雷,劈的白沐外焦里生──感情您还知道那些个茶楼您也有份! 奈何当着一众宫女太监面上功夫还是得做足,白沐唯唯诺诺连声应承,心里却又恨恨道:你老爷子是左丞我老爷子是右相,官阶也就差那么一点点,虽说我家老爷子不受今上待见,但好歹也是两朝臣辅,小爷我犯不上怕你。对,小爷我犯不上总听你的!我听见权当没听见,还偏就请您白走一趟,凭你我两家的交情,你又能怎么着我? 眼见得严凤诉被半架半拖的带走,白沐心下一阵畅快。压抑的心思虽没能充分发泄,但少了这么一个如影随形的祸害白沐还是相当乐意。掸掸袍摆,白沐轻声哼着小曲儿便往殿外走。 “白编修。”殿外的廊柱下突然绕出一个人来。温文儒雅,笑意谦和,正是当今朝上风头正劲的人物──吏部新上任的三把火,尚书苏大人。其实如果此时给他换个身份的话,可能要更合适些:翰林学士,苏清晗。算是白沐顶头就见的人。 白沐被惊得猛了,狠狠的愣一下,才想到此时他既然在这儿等着自己,定是为了方才殿内的事情。也算自个儿倒霉,被贬三次反而又栽到了他的手下。 白沐慢慢打起了精神,此人心计甚深,工于盘算,且不比严凤诉是随意打闹惯了的,得小心应对。白沐脸上堆个笑,隔老远的拱拱手道:“下官见过苏大人。不知苏大人有何要事?” 苏清晗却不答言,只唇勾淡笑静静站着,好似在等着白沐过去。白沐见此情形,只觉头皮一阵发麻,心中忐忑不已。 朝堂皆知:苏清晗的笑会醉人,苏清晗的脸会骗人。别看他长得温雅俊秀牲畜无害,笑的春风和软林间花开,其手段高明作风犀利行事果决,单看他上任月余便已一己之力重改吏部人手,从京中开始整饬风化便见一斑。 此人凭着一身才气一路官阶飞升时,朝中诸人只道多个面孔还能赏心悦目,后来便开始闻风丧胆避之不及。此人顶着春风和煦的一张俊脸逢人便笑的和雅淡泊,行事却果决迅速只如狂风扫境般不留余地。总之,无论是谁对上此人也得小心担待。 想到这里,白沐便是一阵愤懑,若非此人多事,只怕我子季此时还与严凤诉那妖孽平起平坐。 却说月前,这位苏清晗苏大人奉上命整改吏治之风,朝中立时哀鸿遍野怨声载道。一夕之间被贬被谪的人不知凡几,这堆惨被贬谪的倒霉鬼中也包括白沐就是了。奈何这苏大人乃皇上面前红人,所谓师出有名,众人对他的裁决也挑不出骨头骨刺,只好怒而不言,还得纷纷上去巴结讨好。 连连遭贬三次后,白沐夜深人静时终于开始夜不能寐,时常痛心疾首:京中无趣,大伙儿开店行商的也不过应景儿玩玩聊以解闷,没听过官商官商吗,这俩可是从来分不开的,既然分不开,包揽一下又有什么不对?哎,又闹不出什么事来。朝上也向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苏大人啊苏大人,您说您长那么好看一张脸,又何苦非去讨人嫌,为难咱自己人呢。 再者,自家那老爷子也真狠心,竟能坐视他考出来的门生屠杀自家孩儿的前程,摆明了的见死不救。还有严凤诉那厮,周遭平级的官员均是大起大落,惟他一人安然不动。咦──莫非这里面,有什么内情? “白师弟,可否走的快些?”苏清晗远远地启唇,脸上的笑容温雅依旧。重又听到这睽违多年的称呼,白沐肝胆俱颤的仔细分辩了苏清晗唇角的弧度,差点惊得抬腿便跑──往反方向跑。 2、芝麻绿豆也是官(二) “白师弟,可否走的快些?”苏清晗远远地启唇,脸上的笑容一丝儿也不变。太久没听到这久违的称呼,白沐肝胆俱颤的仔细分辩了苏清晗唇角的弧度,差点惊得抬腿便跑──往反方向跑。 原因无它,只因苏清晗除了吏部尚书和翰林学士这俩官职外,还有第三第四个身份:前朝里位极一时的苏太傅的独孙,楚北医药世家传人楚茴的独子。这两个身份可不马虎。苏清晗无心公开,朝上众人知道了也只当不知道。 其一:苏太傅之独孙;当初好不容易挖到内情的时候,白沐忍不住在自个儿的小室内拍桌怒骂一声无耻!这世道果真没有无端端的平步青云,指不定那苏清晗幼时便与当今圣上同学同读,私交甚深了!泄完肝火白沐鼻子一酸:怪道人家苏大人能顺顺当当成为状元之才,年纪轻轻便位极一时。怎地不让我也早生几年,跟当年的太子打好基础,也省的现在老是惹圣上心烦。 其二:俏医仙楚茴的独子。楚茴,白沐有些泪目,当年自个儿刚满五岁,便以稚龄之躯惨遭自家老头子抛弃,取个体虚气弱的由头收拾包袱远远扔到楚北治病,到底有病没病白沐不清楚,但白沐清醒的记得,那一年里天天被提溜着攀悬崖浸药桶,身经百毒体战豺豹,闲时还要被当作活体医书供活菩萨楚茴传道授课,被一堆楚家学医的丫头妇人们上下其手随意蹂躏,真可谓是颜面尽失。好容易碰到一个风姿如画的师兄苏清晗——汰,不提也罢。总之其中所受的苦楚如今还历历在目,那段经历只怕是要终身难忘。 啊,是了,这一段遭遇可要仔细地瞒好了,不然若是被那几个同僚知道这个整的他们终日里翻翻覆覆沉沉浮浮的尚书苏大人居然与自己有这么一段难分难解的关系那这后果可就当真是——白沐的思绪戛然而止,堪忧堪忧啊。忧恼的事,还是不要多想的好,多想会导致年少白头,跟良远一样。 回忆完毕。白沐惨白个脸回过头来:“苏大哥,干娘她一向可好?” “她很好。”苏清晗笑的轻软温和:“家母此番来京了,想见见你。” 白沐后背惊起一层薄汗,什什——什么?! “小白,翰林院该是这个方向。”苏清晗脸上的笑意渐深,伸手斜斜一指,走上前来。 小小小——小白! 四周无人,一阵冷风刮过,吹的白沐汗毛倒竖。如此不伦不类的称呼从春风化雨一表人才的苏大人口中道来,还真是……久违了。 白沐悄悄在袍下转移了抬起一半的左脚:“下官正是要往那个方向去,今日翰林院事务多,苏大人若无事,下官便先行告退了。” 言罢弯腰等待许久,却听不见回话。白沐心中七上八下的正要偷眼抬头,就觉耳边风声一动,一段紫色袍摆跃至眼帘。 “小白,茶楼究竟是怎么回事?” 白沐心下冷笑一声,脑中一片清明。眼前浮现九个大字: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怪道一口一个师弟,左右一声小白。您外放为官的几年暂且不提,之前曾在翰林院里共事半个月,莫非您老直到今日才想起来手下有我这号人?这不摆明了是想先套近乎再套话么。 “茶楼,呵呵,茶楼——咦,我开的是茶楼吗?”既然你装熟套近乎,我就顺杆子胡诌卖乖。 苏清晗稍稍敛了笑容,压低的声音略显急促:“小白,茶楼瓦肆平日里聊做消遣到是无碍,然风起云聚之时便难免被有心人操纵,成了那萦绕是非之地。若你还不开窍,累及翰林院事小,祸及自身事大,到时候只怕连我和老师也保——” 对面的人突然停住了话语,白沐回过头,便见一队宫女从远处行来,其中好些个还偷眼往这边悄悄的送些秋波。 苏清晗轻轻咳一声,缓缓道:“就是这些。还望白大人闲时告知老师一声,改日苏某定当登门拜访。”侧身而过时,一道声音轻轻传入白沐耳中:“小白,好自为之。” 白沐原地愣了半晌,似有所感的转过身来,却见那人朝着与翰林院相背的地方去了。白沐微微一怔,干脆什么也不去想。回家再理头绪。下意识往前走几步,又急转回身:翰林院那鬼地方,你全权统筹的大学士都不去,那我这小葱也不去。反正这翰林修撰也不过是个虚职而已。 复又远远地冲那颀长的背影重重哼一声:小爷我倒是没看见风聚云绕,单看见一片和谐欣欣向荣,就是几间茶楼,至于么?!如果不是您小题大做非去查抄盘点,严凤诉那厮怎舍得自捅篓子自甘折财? 想到这里白沐又是心下恨恨,与严共商绝对是与虎谋皮,绝对啊。前一刻还勾肩搭背称兄道弟,后一刻反腿一脚我白某便做了顶头的炮灰。可惜不知道拿这去跟自家老爷子告状的话,会不会有点太晚? 白沐一边愤世嫉俗一边恨恨的往宫外走。磨磨蹭蹭行到外宫墙,天光才终于大亮。 走出长长的夹道,便看见前面一袭白衣拖曳而来,青丝间盘绕着一枝艳红的花,摇摇欲坠。仿若清新的雾霭中,开出了一朵含苞红莲。 白沐三两步迎上前笑道:“美人儿素期,你家公子被圣上提走了,空等无益,不如陪我去喝茶?” 美人儿素期樱唇轻启:“公子命我在此等候白大人,报了行踪与他知道。” 白沐脸上的笑容一裂,今天出门一定是忘了看黄历了! 严凤诉那厮,一面假惺惺的嘱咐自己去翰林院等着,一面又派出妙人儿明目张胆的跟着自己摸清行踪。岂非早算好了小爷会跟他玩虚的不去翰林院,又知道我白沐不会狠心对美人儿恶行相向。汰,可着劲儿耍小爷? 身边潜伏着这么一匹白眼狼,这狼还偏偏知自己甚深,这滋味儿可真他大爷的不好受。不行,得赶紧找了时间早日与那厮划清界限的好。 白沐好不容易扯出个笑来:“美人儿,风大路远,还是莫跟了,我是要回相府去,你可以交差了。” 3、润泽春茶洗盏尝(一) 白沐好不容易扯出个笑来:“美人儿,风大路远,还是莫跟了,我是要回相府去,你可以交差了。” 既已走到了这里,翰林院白沐是左右都不愿回去的了。白沐心下一打量,琢磨着不如家去,趁老爷子没回,赶紧包袱款款,出去避几日风头。 雨后寒轻,风前香软,春在梨花。 早春的天光里,一路上尽是些柳抽嫩芽花落晨风,白沐逗逗素期美人儿,再耍耍嘴皮子,顺带招个蜂引只蝶,总算是晃晃荡荡的回了相府。 “少爷!”早茶窝着一副高大身躯,贼眉鼠眼地守在门侧的台阶边,苦着个眉头欲言又止。 白沐看着自家小厮这没出息样,再对比身后严凤诉的红颜丫头素期,只觉得事事都矮人一头,今日里真真是丢尽了脸面。登时憋了一早上的肝火再也窝不住,冷哼一声眼一斜,拧头就走——少爷我不认识你。 进了相府,那素期倒是没有再跟上来。白沐遗憾的摆摆头,伸个懒腰往自个儿的院落走。 “咳,啊咳,咳咳咳——”不听蝉鸣不见夏风,白沐却无端端有了些夏热的感觉。额边渗出一层汗,白沐抬抬袖子,不着痕迹地掩去,这才回转身子眉开眼笑:“咳,爹,您老人家今日里不用去内阁吗?啊,哦哦,爹您也要学严世伯拿拿大,不上朝也不议事?嗯,咳,此举甚妙,甚妙甚妙。” 对面的花厅里,正是当朝右相白景端坐在厅堂中央的太师椅上,左手按桌,右手垂膝,面色端严,杀气腾腾,眼神湛亮,怒火冲天。 白沐心下暗道一声不好,这才后知后觉的想起来自进府来一个丫鬟小厮都不见,老爷子——这是要清算了? 见势不妙拔腿就溜一向是白沐信奉的处世准则,打着哈哈连退几步后,见到时机成熟,一撩袍摆便欲冲出去。哪知白沐忘记今日的黄历于己而言大大不妙,刚一转身,便正好撞上后面匆匆跟来的高大小厮,早茶。 白景一拍桌子,大吼:“给我打!” 随着这一声令下,花厅四周潜藏着的仆从神出鬼没般突然出现,手执大棒呼啦啦一拥而上。白沐被这遮天气势惊得一个磕绊,重又倒回早茶身上。 白管家站在仅距白沐一步远的地方做最后请示:“老爷,这就下手?” 右相狠狠摔落手旁的茶杯,算是回复。 白沐和早茶二人霎时被团团围住,众仆手中的棍棒高高扬起! “老爷且慢!”早茶撅开身上的少爷:“老爷,您不能打少爷,我家夫人可来京了!” 众人的动作瞬间定格。白老爷子取茶的手都停在了半空。 早茶口中的夫人,不是白沐早已过世的娘,却是俏医仙楚茴——早前说过的苏清晗的亲娘,曾令白沐幼时生不如死的干娘是也。 此人名号一出,便是白相也不得不给几分面子。世上有三种人不可欺,其一是官家老爷;其二是江湖夯汉;其三便是医药世家。 这三样,楚家可是直接间接的全占完了。更何况官尚可抗、武尚可欺,但这治病的大夫,可是万万不能怠慢。谁知道哪天来个头疼脑热,保不准儿就得求在人家门下。更何况楚茴还调理过白沐的身子,有恩于白家——却说当年白相送去独子本是治病养身,哪知回来时这孽子竟还顺带认了干娘,并带回个干娘送的小厮——便是早茶。 白沐觑眼看见自家老爷子脸上神情变幻不定,知道危机解了,便含着泪眼望向早茶,此时方始觉得自家小厮竟是此等的高大威武,真不愧是楚家TJ出来的人——干娘果然还是很有用的。 然不等白沐多喘一口气,现时拥有生杀大权的白相发话了:“动手!给我照着肉厚的地方打!” 肉多莫过臀。 白老爷子话没落地,白沐臀上便挨了第一棍。彼时白沐还没缓过劲来,愣了一下,才感到来自背臀交接处的火辣辣的疼,不等他吸完一口凉气,便觉那棍棒雨点儿也似,精准的都朝自个儿身上痛感最强的地方而去! 早茶见势不对,嗖一声窜过来,凭借着与小厮身份大不相称的魁梧身躯,扛起白沐,夯了劲儿便往外冲! 相府的仆从精挑细选,平素里也是强加训练,各个不是省油的灯。在棍棒的虎虎风声中,和白沐哀哀的嚎叫声中,早茶总算是找到了突破口,背着自家少爷好不容易踩出一条血路,逃了出来。 白景大概也知道家丑不可外扬,所谓关门打狗,看那逆子逃出了门便就不追。 早茶救了自家少爷,却并不被领情。一出门,白沐就冷下脸,气若游丝地骂:“干娘来京的消息你哪儿听的?不是给你说了,既然跟着我了就别去招惹苏清晗那边的秋茗么?没记性还是怎么地?” “我和秋茗从小一处长大,不是多年未见了么,恰好那天苏少爷带他路过,便聊了几句。”早茶讷讷低声辩了,冲到路口时又大声问:“少爷,我们去哪儿?” 白沐左右望望,眼中一酸,突觉这情形无比熟悉。史无前例的,白大人一个月里第二次无家可归。不过这种区区小事怎能难倒白大人。白沐抚着残臀趴在早茶身上,摸到腰侧的钱袋早已挤掉,只好哀哀叫唤着发号施令:“城东茶楼!” 城东茶楼,便是白沐名下生意最好的一间店铺,也是白沐平日里最喜欢去消磨时间的地方。 早茶背着自家主子拣了人少的巷子走。两人身后,美人儿素期无声无息的突然出现,自言自语道:“又与公子所料不差。” 一注沸水注入茶杯,润泽鲜嫩的茶叶被滚水一冲,上浮一层,下铺一层。忍冬在里面翻个个儿,干瘪细长的花苞在茶水中慢慢舒展。杯中汤色澄净清淡,满室里清香诱人。 “春茶配忍冬,最是败火。”严凤诉的声音低柔缠缓,很是好听。 闲闲的念完一句,便自倚倒在小榻上翻查账目。他此时已换下了朝服,穿一件绛红色袍子,袖口暗滚着繁复的花纹,愈发显得颜面瑰丽,仪态风流。 门口,白沐也像被沸水烫了一般的,抚臀滚下早茶脊背,仍旧感到与那妖孽相比,自个儿单在气势上便差了不止一截。 严凤诉头也不抬,唇角眉梢溢出个羞煞春花的笑。抬袖挥去煮茶的伙计,拿过一杯茶挑眉道:“子季,等你半天了,怎地还不进来?” 白沐轻哼一声,抬脚便往室内走。哪知刚一动作,背臀处就疼痛难忍。白沐被疼得全身一激灵,突地省起小爷我干嘛要听他的?他要我进,我还偏就不进了! 强忍了痛处牵出的一身冷汗,白沐拧过身子挪回门边:“早茶,背本少爷去对面的花楼!” 4、润泽春茶洗盏尝(二) “哎呀呀——”榻上的妖孽突然放声长叹,倒吓了白沐一跳。 “子季,你那里——,”严凤诉眼角轻垂,眉间爬上一分的了然和三分的不怀好意,“啧啧,白伯父下手可真狠呐……” 早上的棍棒分量很是不轻,白沐听这一番话,知道后袍上恐怕沾染了血迹,看着眼前的罪魁祸首,顿时又羞又愤,强忍了背臀的痛冲过去:“姓严的,给小爷起来!我要跟你好好算算!“ “呦,这么大火儿?莫非还有谁给你气受了?”榻上的人一挑眉,也不见他挪动身子,悠悠地送过一盏茶来:“给,先败败火气。小心烫。” 白沐顺手接过,劈手就打算扔。 还未动作,就听见榻上之人笑的奸猾:“镇店之宝天目盏,单单一只便价值连城——扔一个,毁一双。” 白沐手一抖,价值连城的茶碗中便有些茶水溅了出来,直烫的他眉头都皱到一处。他忍了又忍,终是抖着手小心翼翼把那茶盏又捧回茶桌。甫一回头便再也克制不住,怒气冲冲道:“金銮殿上圣上金口玉言,这可是我白沐的铺子。你不去奉旨查办,只管躺我这后宅里做什么!” “子季,你还不明白么?眼看着纸包不住火,还不如捅漏,让它早早燃尽的好。由我检举,不仅能帮你在圣前美言,挽回点好感,还能避免你又落在苏大人手上,小事化大——”榻上之人微微坐正身子,凤目一挑,幽幽道:“我都是为了你好,你怎地却不知道?” 白沐只觉世上再无比眼前之人更无耻的了,恨恨一拍桌子,哼道:“别以为小爷好骗,凭你怎么样花言巧语,我只知道好处最终全落你手中,脏水全是小爷受!算了,不跟你说那些有的没的——我只从今日起,彻底与你划清界限!” “又要划清界限啊……子季,这该是第几回了?要不要我帮你数数?” “少废话,你我相熟一场,我也不难为你,若你要关铺子,贵重的茶具先得还我。也不用细细校对钱物了,算上普通器物的价格,一间店面你且赔我二百五十两,并保证不贬我官职。圣上那里若是再要处罚充公的银两,也由你出。好了,共计一千二百五十两,零头省掉,给我一千五百两,咱就从此两清。” “省了零头,怎么反倒多了?”严凤诉轻轻一笑,拿起桌上的账本,挑眉道:“子季,你我的铺子何时竟就这么贵了?” 白沐一拍桌子:”我说多少是多少!这还没跟你清算小爷我的名誉损失和今早的棍棒大餐!“ 闻言,严凤诉闲闲地重又倒回原先的小榻:“若我没记错,在下官居大理寺少卿,等阶正四品,复核地方刑狱,领你三倍俸禄。子季,你口口声声小爷不小爷的,我听着,只觉得很是不雅。” “你、你你、我,”白沐一哏脖子:“——你少又来威胁我!” 严凤诉提起袍袖,遮挡窗前进来的阳光:“你我之间,怎能说是威胁?我这是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记得要多多提携子季你。” 白沐嗤鼻一笑:“随你怎样,不过我怕手下之人一个不小心,让严伯父知道这几间茶楼你也有份的话,呵呵,想来严伯父的脾气,比起我爹,应该要好上许多的吧?” “子季,”严凤诉一笑,声音变的缠绵绮丽,“难道我没告诉过你,你行商的证据——茶楼的地契,刚刚被我一不小心给销毁了呢?” “不过这么重要的证物,我当然会有备份——只是备份的地契上,没有我的名字。” 白沐浑身抖抖颤颤,恨不能一口黑血吐那妖孽一脸,只觉嗓中冒烟,肝火旺盛,再在这里多呆一刻,便会被气的七窍流血而死。 严凤诉喝一口茶,缓缓道:“其实这铺子,也未必就非关不可。子季你收敛点,待我给它换个掌柜,你就不要再来了。圣上如今正烦忧着西北骚乱,又岂会当真把这点小事放在心头。” 白沐转身抚臀往外走:小爷我要再信你,怕是早晚被你诈的干干净净!似严凤诉这等妖孽,最知趋吉避凶,又岂会对着今上阳奉阴违!白沐越想越气,越气,那受打的臀就越疼。 “早茶,背本少去对面的花楼!” 严凤诉轻轻捏紧手中的杯子,笑的轻缓畅意,“子季,勾栏之地不适合你。” 这话倒是提醒了白沐,他身子一停,突地转身又回来。边走边去解那青色官服的衣带,解完便随手脱掉,扑上前去扒严凤诉身上的衣袍。 严凤诉一愣,眼波如水,“子季,你今天好热情。” 白沐眉毛一抖,双手狠狠一颤,“你才热情,你天天都热情!”转身换上严凤诉的艳丽长袍,“红色能够遮盖血迹,不然小爷我才不会勉强自己穿这么难看的衣物。” 毕竟是去烟花之地,岂可颠着带血的残臀这么没面子? 早茶扶着白沐,终是深一脚浅一脚的去了。过了好半晌,幽静的茶室里,突然走出一个白衣款款的妙人儿,她鬓边斜挽着大朵红花,煞是好看。 矮榻上,衣衫凌乱的红袍男子委屈地捡起地上的衣带,神情似乎有些忧恼:“素期,你看看,衣服又被他给扒了,真是的。”复又自言自语般叹道:“他果然还是穿红的好看。” 又似想起了什么,严凤诉突然惊坐起身,问道:“他去了多久?” “白大人吗?大概一盏茶的功夫。公子,怎么了?” 严凤诉急匆匆的起身穿靴,“那处花楼最近不大太平。” 素期递上一件外衣:“那间花楼不是暗地里归在公子名下的吗?” 问题却得不到回答,严凤诉转身匆忙离开。榻上的案几边,缓缓掉下一页大理寺里带出来的案宗。 京中最大的花楼名字就叫花楼,与白沐的城东茶楼之间,只隔着一条短短的街道,一出门,斜对面就是。 早茶在门口踟躇不前:“少爷,您真要进去?” 白沐重重敲早茶一下,“废话,不进去我来这里干什么?” “可是少爷,您不是怕女人的么?” 白沐聚齐全身力气,怒了,“谁又跟你嚼的舌根子!”白沐这么一动气,便牵动了背臀的伤口,似乎能感觉到后背的黏腻,眼前一阵阵发黑,也不知是疼得还是被气的。“你不进去也好,去给我买些伤药,我在里面等你。快点,少爷我快撑不住了。” 5、一晌春风半偷欢(一) 勾栏里的纸醉金迷多是在晚上进行,是以午后并没什么人。白沐对着花楼的招牌,哀哀的叹一口气,眼前有些发晕,早上被老爷子打出来的棍棒伤痛也越来越重。 姑娘在门口挥着帕子:“冤家,进来呀。” 白沐打一个冷颤。 另一位姑娘蹙了黛眉,跺脚娇嗔:“公子,奴家不美么?您过来啊。” 白沐忍了臀伤,噌噌噌急退三步。 天可怜见,白沐此番举动绝非是因为怕女人。也许幼时关于楚北的记忆里,有过太多对于妇人的不能磨灭的阴影,但是经年累月,这种不怎么好的恐惧早已渐渐淡化。实际上白沐还是挺喜欢美人儿的,比如严凤诉家的二姐,那可是京中第一美人儿,仪态举止既雍容大方又亲切可人。 再比如严凤诉身边那位素期姑娘,虽说她看似不善言辞,长相行事却格外的清淡灵雅。不像楼里的姑娘,只可远看不可近观,一靠近,那些美貌姑娘便两眼放光,像见了蜜糖一般的扑过来。 就如眼前这两位。 龟公从里面出来,挥手斥退左右两位美人,回头又对白沐点头哈腰,笑的老脸都皱成了朵菊花:“公子,您只管站这儿做什么,快里面请啊,京中最美的最妖的最能歌善舞的功夫最好的姑娘都在我们这里,包您来一次,就忘不了呐。” 白沐揪着被扯落一半的衣领,神情尴尬,“贵楼的姑娘,热情的有些太过了吧。” 何止热情,简直是生猛!若非方才白沐退的快,这会儿怕是身上的外袍都被扒了下来。 外袍,想到外袍,白沐心中突的一惊。适才把官袍脱在了茶楼后院,袖袋中的最后一点银两也一并遗在了那里。奈何此时既已进来,再要仓惶离去可太失面子,也有违白沐行事准则。白沐眼睛一转,顿觉骑虎难下。罢罢罢,大不了,待会儿把早茶押在这里做龟公。 主意已定,白沐倒也不愿白白浪费了早茶的功用,索性更狠心点:“爷要你们这儿最贵最漂亮的姑娘,小爷今日心烦,最好找个话少一点温柔一点的,出去时顺便带上门,不相干的人一个都别放进来。” 龟公领了命,却不走。白沐一愣,明白了。伸手上下一摸索,唯有袖袋中一块小小白玉。拿出一看,质地细腻莹润,触手一片凉滑。雕工很是精细,上面镂刻着些白沐看不懂的图案。玉上雕刻苛求甚多,一不小心,便会毁了一块良材——此玉算是件难得的宝物。 白沐不仅有些眼红,这么个精巧玩意儿,严凤诉那厮竟也随意乱放。 对面的龟公盯着这玉,眼放狼光。白沐苦大仇深的递出去,偏还装作不在意:“好好办好爷的事,后面的赏钱更多,去吧。”汰,严凤诉的玩意儿,非精即贵。老家伙,真是便宜你了。 龟公喜滋滋去了,四下终于无人。不用再在人前硬撑,背臀的痛便排山倒海而来,白沐勉力转到屏风后,一边把今日里给自己不痛快的人挨个儿腹诽,一边仔细的解那衣带。外衣好解,内里的衣服却被血渍凝在肌肤上,脱衣时撕扯到伤口,只痛的白沐哀哀乱叫。 白沐半天等不到早茶带着伤药回来,也不见有温柔美人儿过来给自己安慰上药,便只好撕了干净衣摆沾上水,自行处理伤口。 奈何那棍棒之伤在背后,白沐目不能视,只好胡乱去擦,春寒未退的天气里,凉水泼剌剌吻上伤口,只疼的白沐两眼发黑。再加上他自个儿下手没轻没重,不一时那冷汗便涔涔渗出,背心里忽冷忽热,背臀的伤处又刺又疼,只痛的他脸色发白,猛灌下两盏冷茶,才稍稍压住点痛感。 白沐此时只恨不能下那重手,直接把自己疼晕过去才好,这便又在心里把那严凤诉从头到脚不知骂了几十回。 那边头生不如死,这边头也是火烧眉毛。 龟公收了白玉在楼里走来走去,焦急的不行:最近楼里频出怪事,虽说消息被及时封住,头牌们却不愿再接客,生意冷清了不少。那小公子一看便没进过青楼,出手就给这么重的赏,若是好好伺候了,必能大大的赚上一笔。但现在楼里的红牌都在午睡,却去叫谁起来伺候这位金贵的小财神呢?最贵最漂亮最温柔……龟公心下暗暗打鼓,咱这里身价贵的可都不温柔,温柔的又不那么漂亮,漂亮的,咳,怕还比不过方才那小公子白净秀雅。 龟公心下正犯愁,突地被人撞一下。转身一看,不仅大喜过望——眼前是个唇红齿白的漂亮小美人,乌发垂腰,身上笼着层红粉薄纱,两条美腿若隐若现,内里的肚兜一览无遗。那小美人现下眼睛半开半闭,目泛迷蒙,似是宿醉未醒的模样。被人撞了,也只微微嘟着嘴,不曾开言挑衅。 如此无辜漂亮的容颜,却诡异的配上这等诱人遐思的装扮,直叫人心动不已。此等美貌佳人,又这么一副柔若无骨任人采撷的模样,送去给方才那公子,真是再适合不过!只是怎么好像有些眼生呢?咳,不管了,房内的小公子一定要不耐烦了。 “哈哈,就是你了,走走走,跟我来!” 白沐好不容易清好了伤口,想来是疼得晕了,又被早春的冷风一激,四肢渐沉,脑中晕晕然然,有些撑持不住,渐渐的连穿衣服的力气也无。 为了给即将到来的美人儿留个好印象,白沐终是拼着一点意力捡出稍干净点的中衣,重又穿上。 做完这些事,眼前便尽是些零乱的白星,耳中轰鸣不止,再无一点儿力气。白沐俯趴在床上修养一阵子,却愈发觉得昏沉的要不醒人事,不仅如此,周身更是诡异的泛出一丝莫名的鼓噪兴奋,想去克制,却从头到脚都无半丝气力,这种感觉越来越明显,白沐隐隐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儿,知道有哪处出了问题,奈何脑中一片晕沉,想不成事情。 正自半晕半醒间,似乎听见门响了一响,然后又被重重关上。有极轻的脚步声跌跌撞撞地朝着自己而来。 白沐勉力睁开眼,便见眼前飘过一片轻柔的红雾,晕乎的脑袋还未作出反应,突的被重物一压,背臀吃痛,脑中恢复了一点清明!转眼去看时,才发现是个香软可人的漂亮人儿。靥染粉云,目泛流波,玉面琼鼻,红唇粉嫩。——就是身形大了些,也忒重了些,还有,干嘛老扭来扭去的?! 那美人儿不停乱动,白沐臀伤发作,便只觉痛不欲生。终于忍无可忍,聚齐全身力气,奋力一滚,把那美人儿压在身下——小爷让你再动! 哪知这状态没持续多久,身下的美人儿又开始挨挨蹭蹭,只磨得白沐心火乱升。渐渐的,背臀的伤痛好似麻木了,知觉从四肢传到脑中,就变了些味道:火辣辣的缠痛中,带上些靡靡晕然之感。 室内气氛突地香软缠绵起来。白沐正自又喜又痛,突地耳垂吃痛,竟被那美人儿狠狠的咬了一口。还未醒觉过来,又被人翻身压下。霎时间背臀吃痛,只觉喉头被掐扼一般,直痛的叫也叫不出声来。 不待动作,身上的美人儿开始半闭着眼脱那层薄纱衣服。美人儿仰起头,细长玉白的颈项犹如天鹅一般形态优美。领口大开,两点樱红若隐若现,凌乱的衣衫缓缓滑落,露出前胸一大片平坦白嫩的肌肤?!! 白沐鼻中一热,突地惨叫一声! 龟公正喜滋滋的下楼,突地脑中灵光一现,惊叫:“不好!” 走堂的伙计凑上来问:“老叔,怎么啦?” 龟公猛地狠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子,双目无神,抖抖索索道:“我方才错把一个小哥,给送到客人房中去了!” 适才送那美人儿去那小公子的房间,一路上被挨挨蹭蹭,龟公知道这美人九成九是被下了药,却只想着自个儿艳福不浅,不曾深想。现在回忆起来,那美人儿胸前一马平川,肚兜之下波澜不起,再思及那人容貌,眉未修脸未粉,分明是个男人! 6、一晌春风半偷欢(二) 室内衣衫凌乱,床上春意盎然——这只是表象。 真实的情况是:室内,这边厢忍痛悲愤生不如死,那边厢却蜜意缕缕无止午休;床上,这一头忍泪躲闪,抚臀惊呼你离我远点,那一头却暧昧痴缠,无言的昭示着不离不弃。 白沐淌着鼻血在床上被个美人儿给追赶得爬来爬去,只觉此生从未如今日这般狼狈过。身后的美人儿一扫方才神情疲软温良无害的模样,眼光湛湛,执着强横。 一男一女在床上你追我赶,叫做情趣,叫做阴阳调和乾坤互通。而男人和男人在床上滚衣缠被,叫做断袖分桃,叫做于理不容。 白沐不喜欢穿破衣也不喜欢跟人分桃子吃,所以白沐自认不是断袖,因此白沐无法对眼前的男人下手——就算他的眉眼长得还挺漂亮。 刚一恍神,“嗤——”布帛的脆响突然在耳边响起。袍摆被撕开了。 白沐惊觉后臀一凉,顿时气血翻涌,全都现在脸上。只恨不能聚精会神修养气力,再把那似女实男的美人儿狠狠踹下床去! 不怪白沐心狠手辣,方才那美人儿以脱衣之姿诱白沐在先,又有五爪抓臀之恶行在后。白沐费心费神收拾好的伤口,直被抓的惨不忍睹,疼痛之下,直要晕厥过去。 唉唉唉,勾栏院里的茶中必定有药,方才真真不该一时大意乱喝茶水。搞的迷迷糊糊之中便失却先机,此时倒是被疼醒了,但现下的状况,可怎生收场? 身侧重又传来急促的喘息,白沐一惊,赶紧抱了臀翻个身避开。心下不由恼怒:方那龟公,小爷下辈子便是做鬼也绝不放过你! 彼时被白沐无情诅咒的龟公正赶到房间门口。身后不远处,静静站着一位满头白发的华服青年。 龟公心惊胆颤的把耳贴到门上,半晌回过头,倒吸一口凉气:“主事的,客人,客人他——”龟公艰难的吞一口口水,“他好像是被压了。” 相对于龟公的忐忑不安,那华服青年倒是面不改色,“阻止不及,不如推波助澜。送这客人一柱顶级媚香。似此等小事,今后不要再来烦我。” 龟公望着青年远去的背影,不由目瞪口呆。愣了半晌,才一拍大腿:“妙啊!生米做成熟饭,不论谁上谁下,这种事情必定都不会到处乱说。”言罢长出一口气,兴冲冲地取那媚香去了。 这样的做法的确很妙。不过半柱香功夫,方才水深火热的小室便变了天。 床被不整衣衫半褪,该是是很香艳的场景吧? 骤然被人掀翻在床铺上,背臀落床,传来一阵剧痛,白沐从灼热的情动中稍稍恢复了一点神智。 房内有股腻人的甜香,夺人心智。 身上的美人儿不断的挨挨蹭蹭,两人的衣物早已不知去向,只剩下各自的亵裤半挂在腰间。 白沐清醒了一瞬,凭着脑中的最后一丝清明,抓过床畔的琉璃灯,朝着身上之人狠狠砸下! 身边霎时清静了。 白沐勉力起身,却觉脑中心中不断被阵阵莫名的焦灼难耐盘绕占据…… 白沐受不住了。白沐朝着床畔的美人儿爬去。 “良远,房中之人是子季!”严凤诉踢开花楼里的一处雅室,气急败坏。 白发的青年倏忽一怔。怎么会? “你不要去了,我来处理。”严凤诉问清房间,匆匆嘱咐一声,做速离去。 不急不行,方才寻找白沐已经花去好多功夫,媚香的功力何等厉害,听那龟公交待,怕是此时药性正浓,那边恐已箭在弦上了! 白沐看着身下的嫩脸,掐一掐再摸一摸,挤一挤再揉一揉,晃晃晕沉的头,有些怔忡——接下来要做什么…… 仿佛是该做些什么的,但白沐隐隐约约记得,身下之人与以前看的书上的人儿是不同的。此时满身满心里叫嚣着要发泄,却竟不知该如何寻找出口…… 唯有拥了身下之人的清凉身躯,挨挨蹭蹭。 仿佛再也听不到声音,也失去了其他所有知觉。身前很热,背臀很疼,白沐只迷蒙觉得身上心里都是快要爆掉的憋闷,又急又疼仓惶无措间,竟就哀哀哭泣起来。 氤氲无尽的痛苦中,身边突然传来一阵清新的凉风。有人在耳边吹一口暖气,沙糯的音色暗哑缠绵:“放松,莫怕。” 接着身子一轻,被拥进一个清凉舒适的怀里。白沐身子一软,全身像化了一般再无气力。 有一只手爬过来,去掰白沐抱着身下之人的手,白沐迷蒙之中,便有一种可怕的固执,偏就不肯松掉。 身后那人叹一口气,便不再勉强,只是小心翼翼的避过了白沐背后的伤口,绕到他身侧…… “裤带好难解,你又打死结。”这声音带了些奇怪的宠溺,既清又魅,惑人心神。 白沐迷迷糊糊的觉得身边这人该是自己特别熟悉的,奈何却乏力回头,意识沉沉浮浮,只觉此刻如梦似幻…… 内室里无窗无风,却突然冲泛进一股霸道的药味。甜中微苦,乃是极纯的甘草。 楚北的一年记忆和早茶数十年如一日的切切荼毒,共同锻就了白沐的绝佳本能:纵是意识消解,仍不由自主地凭借了对药味的敏感知觉去捕捉辨认那药剂方量。随着鼻中药味的渐渐加重,白沐的意识开始慢慢聚集。 这味药中不止有甘草……还有防风……忍冬……还有一味铭藤,以及,青黛。咦——这种解法,莫不是有谁中了迷药…… 多数一味药,白沐心思便多清明一分,待到终于数完,耳边的声音和感知也渐渐回笼。 耳边正有个声音在轻轻呢喃:“子季……”初时听不真切,慢慢的明晰,蓦地就如惊天响雷般炸在白沐头顶! 仿佛兜头一盆凉水,泼醒了白沐。 “严凤诉!”随着这一声怒喝,白沐抬脚便踹! 7、一晌春风半偷欢(三) 仿佛兜头一盆凉水,泼醒了白沐。 “严凤诉!”伴着这一声怒喝,白沐抬脚便踹! 虽说白沐中迷药在先,承媚药在后,但这一脚气势汹汹的出去,也是风声飒飒毫不马虎。 只因为方才那一睁眼间,入目的场景太过震撼!自个儿全身上下近乎赤裸,身下压着一个人——男人,身上挂着一个人——还是男人。这让至今未曾近得女色的白沐情何以堪! 更难看的是,身下所压之人几乎赤裸,脸泛潮红。身上所挂之人倒是穿的齐整,奈何那手却正在白沐的腰间忙碌,灵巧的解着裤带子,眼看亵裤就要被扒了下来,白沐只恨差点便要清白不保! ——却说这正扒着白沐亵裤的无耻无度无理无状之人,除了严凤诉,还能是哪个!是以白沐那一脚便毫不犹豫毫不留情。 他当真气坏了,只恨不得先踢死这妖孽,然后自己也立时死了埋了化了变成青泥焦土消失不见。 严凤诉翻身滚进床里,避开了一脚。再抬起头来时,色若春花的脸便微微地有些发青了。 一时间两人各怀心思,无人说话,满室静寂。 白沐对上严凤诉,首先回神的必是严那妖孽。 “子季,你既非我长辈,又非我上级,直呼在下的名,恐怕有些失礼吧。不妨称呼我的字——景之,这样也显得你我之间更加的亲热些。” 此种情况下,还挂念计较名字的问题,恐怕放眼当朝,唯眼前这一人。 白沐收回脚,方才的动作牵动伤口,这会儿痛的他冷汗直冒。许是外室的门没关,冷风绕过屏风,白沐惊觉到身上沁凉一片,这才想起来自己上身竟是丝缕未着的。欲待穿上衣服,那衣服早不知被缠杂丢在了哪里。想拉过被子稍作遮掩,又觉此法太过女气,平白在气势上落了下风。 严凤诉在床里侧看着白沐脸上的神情变了又变,似乎觉得有趣之极。好半晌,他才拉一拉滑到肩侧的衣物,凤眸中蒙上层水漾动人的光辉。启唇轻笑时,平白多出种魅惑撩人的风情,夺人心魄。 他绕过白沐走下床,去到柜子前取出套素净衣服,递过来。 白沐此时已经泄过愤,心绪稍稍平整了些,隐隐意识到不妥:自己与身下这美少年显然是中了媚药,想起方才的甘草药香,便已明白八成是严凤诉在帮自己。扒自己裤子,可能是因为想查看自己的伤势?或者要帮忙上药? 这么一思量,白沐心下微微有些愧疚。 但方才还在茶楼内跟这厮扬言要割袍断义,此时突然开口道谢,白沐自觉难以启齿。遂讷讷的接过衣服哼一声,匆匆换上。 严凤诉不语带笑,也不往屏风外退避,反而好整以暇的坐到桌边看着白沐换衣,目色徘徊流离间,白沐的脸渐渐发烫。 虽说双方都是男人,但明目张胆的看同袍换衣绝对是于理不合的,奈何今日严凤诉偏就言行反常,不知避忌,令人费解。 白沐想要转过身去贬他几句,又觉自己此时形状狼狈,怕是讨不到唇舌便宜。只好撇过头去眼不见为净,胡乱的往身上套着衣服,匆忙间,给衣带打上了好几个死结。 正低头与袍带纠缠,身后传来一阵温暖的热度,一双修长皙白的手圈了过来,轻巧的解开衣带子,然后重又系上。 伴着动作,有缠绵的声线在耳边流离:“不用内疚,我适才可没想着要帮你。” 白沐脑中一片空白,只转过头愣愣的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能气死桃花的脸。 眼前之人唇畔绽开一个笑来,好似林间花吐蕊,满目蝶寻芳。白沐只觉脑中愈发地晕眩:怎么回事,药性明明已经解了……咦,床上这位怎么还没醒?莫非是自个儿当时下手太重…… 暖风拂过耳畔,送过极轻的一句话来:“我方才是想对你意图不轨。” 白沐骇愣半晌,猛地推开那人手臂倒爬几步,避到床内,惊道:“你个断袖!” 严凤诉倒桌大笑不已。 白沐愤然坐起:“严大人,有你这么开玩笑的吗?” 严凤诉长期浸银在大理寺中,官职要求再加上耳目晕染,口中言语早已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分不清楚。开这么恶质的玩笑,让白沐冷心不已。正待好好反唇相讥,却听身侧传来一阵呻吟,少年的声音迷迷蒙蒙:“怎么回事?这是哪儿……” 白沐心下咯噔一响,眼看着严凤诉事不关己的拍拍袍摆往门外走去,才猛然醒觉过来,如被烫到一般跳下床,打算出去找那龟公算账。 刚迈出一步,却骤然被人从后掀倒。 少年裹着衣被站在眼前,双颊红透:“你我、怎么回事?” 这种事儿着实说不清,白沐一时间有口难言。少年的脸色渐渐沉下来,香风一晃,白沐未见到他如何动作,便惊觉一柄薄刀抵在喉头。 门外突然有声音问:“少爷,您在里面吗?” 是早茶。 少年下意识往外看一眼,拉紧身上衣物。 白沐乘机一推,翻个身避过刀刃,惊叫:“你再不进来,你家少爷就要被人奸了!” 门轰的一声被推倒,早茶甫一进门便与少年缠斗在一起。白沐捡了空子,匆忙往门外走。行至门口,却见严凤诉还在。白沐瞪他一眼,冷哼一声,只当作没看见。 错身而过之时,那人却轻轻叹道:“子季,你还当真是,没心没肺……”声音极轻,恍若错觉,几若不闻。 白沐一日之内遭受了连番的波折,此时当真又痛又羞又累又渴又饿,没听清也懒得问,只是头也不回的向外走。 少年倒在屋中,衣衫凌乱。房内一片狼藉,桌椅叠翻。 严凤诉独自在外沉吟良久,才悠悠然踱进门来。 “良远,我可不会好心地帮你收拾残局。” 伴着严凤诉的这声话语,房内的大幅画作突然被人从另一边掀开,从原先挂画的地方走出一个满头白发的华服青年。这人身形高大,五官深邃,面貌英挺,神情却极冷。 原来两个房间是相通的。 华服青年冷脸走到严凤诉近前,道:“若我没记错,这应该是你开设的楼,我不过帮你出面打理而已。” 8、小白非白(一) 伴着严凤诉的这声话语,房内的大幅画作突然被人从另一边掀开,从原先挂画的地方走出一个满头白发的华服青年。这人身形高大,五官深邃,面貌英挺,神情却极冷。 原来两个房间是相通的。 华服青年冷脸走到严凤诉近前,道:“若我没记错,这应该是你开设的楼,我不过帮你出面打理而已。” 虽是这么说着,他还是挥手招来两个夯汉,把那漂亮小公子给抬了出去。 严凤诉扶起一把椅子坐下,笑道:“你方才何苦坏我好事。” 褚良远淡淡答:“相对于你,我跟白沐要更熟些。若早知房内是他,定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既然药是我命人下的,我自有责任帮他解掉。” 严凤诉抬手招褚良远坐下,道:“罢,此事暂且不提。现下我还有事烦你——请你帮忙接管一间茶楼。” 褚良远冷然道:“你知道,我只喜欢打理青楼生意。” “那间茶楼是子季的。据我所知,子季与你有过救命之恩,褚兄不看我的面子,也得看看他的面子吧?” “白沐?他开茶楼做什么?” 严凤诉一笑,避而不答,“最近花楼频出事端,圣上命吏部协同大理寺调查原因。明着整饬茶楼瓦肆,暗地里严查官员嫖妓宿妓。褚兄,这阵子楼里的事,可有什么进展?” “这句话可得反问严大人了,良远只管银钱进账,可不管人命纠纷。倒是严大人贵为大理寺少卿,这点儿小事,还能难倒您不成?” 严凤诉沉吟良久,才道:“这件事情,还就当真是棘手万分。” 褚良远冷笑一声:“只因为这花楼内死掉的六人,都是高官达贵吗?” “不仅如此,这六人从前到后,官职越来越大。圣上一意孤行,不准封楼,怕是铁了心要把此案连根拔起。却说那六人在朝中的关系——呵呵,此事当真有趣的紧了……” 褚良远点点头:“我会替你做好遮掩。” 严凤诉松垮垮地揖一个礼:“严某谢过。” 褚良远皱眉:“花楼的事,又与白沐有何关系?” 严凤诉道:“圣上不欲以花楼开刀打草惊蛇,子季的茶楼便首当其冲。但开个茶楼本非大事,只要避过这阵子的风头就行。” “哪一间?” “褚兄只需接手斜对面那家城东茶楼就行。旁的楼,明日便会被封掉。” “这事儿看来还早,等风头过了你再来城外找我,接不接手,都等到那时再说。” 严凤诉点点头,像是想起了什么,转头笑道:“褚兄无事,不如赶紧家去吧。” “怎么?” 严凤诉站起身,挑眉一笑,又恢复了平日里的瑰丽风流。 “你我不如打个赌,我赌今日少些时候,子季会去投奔与你。若是良远兄输了,便应邀接手那间茶楼。” 褚良远莫名其妙:“你何以如此笃定?” 严凤诉缓步往门外走:“子季今日被白世伯赶出家门,茶楼又不能去了,往日他定会来找我,但是这一次——呵……” 或许是安逸的太久了,才会对危险都没了警觉。 白沐以为,自己这种无前途的小官是万万不会碍人眼、挡人道的。白沐以为,只要自己安分守己,便不会被扯进混沌是非中。白沐以为,只要自己不去傍山,山就算塌了也不会压了自个儿…… 可是现在,白沐直欲捶桌大喊:我只想清清静静的开间茶楼赚些零用,你们兴风作浪不要带上小爷! 一切事情,都源于今晨那场突如其来的照面。 经年不见,虽是同朝为官半载有余,但朝中沉浮无度,那人在远处被众星拱月,自己却如尘埃泥淖一般混沌度日。咫尺之遥,总像隔着雾柳烟波一样。今日里有幸瞧了,那人果然风姿不减,眉目依旧。 白沐心中咬牙切齿的念:苏大人,苏清晗。 若非那人突然出现阻住前路,若非那两个睽违多年的称呼,若非那半句殷切挂怀的提点,若非:那人临走前的口型——他说的是,城东花楼。然后他开口说,小白,好自为之。 若非这些,自己怎会心生疑云惶惑不解,又岂会无端端跑进花楼,三番两次受那区区的迷药媚药之苦? 不过这一趟,还真是没白去。 严凤诉!你当小爷的心是泥封土做的吗?当真觉察不到你在花楼内如入无人之境,伙计龟公半点都不敢阻拦?你当小爷的鼻子是被堵着的吗?当真闻不出你身上若有似无的,与花楼里如出一辙的苏合香?你当小爷的眼睛是瞎的吗?当真看不见你对花楼的格局了若指掌,取衣闪退如在自家寝室?你当小爷的耳朵是聋的吗?当真没听过半点关于花楼的官员命案,没做过半分猜测推想? 自古花楼必有官庇佑。再联系上殿外苏清晗看似毫无由头的话,一切如拨云见月般,豁然开朗。 原来如此。白沐心下不由暗叹佩服:苏大哥,苏师兄,你果然还是这般,笑的月白风清温文和雅,却只让人倍感冷情,从不多说一句话,从不白做一件事。 唉,自己这次的黑锅,怕是比表面上所背的更大更黑更重,难怪老爷子会那么生气。天可怜见,花楼绝对是严凤诉那厮开的,与我白沐没有半分半点的干系。 可是现在怎么办?情势尚且暧昧不明,立马跳出去撇清的话,会不会有此地无银之嫌? “少爷!”早茶突然在耳边喊。 白沐转过身去。 “少爷,你想什么呢?我们这是往哪儿走?” 时近薄暮,斜阳绿树相互映衬,青黄烟柳间点缀着粉白杏花。东风阵阵,送来清暖的花木香气和动听的莺啼燕啭,洁白的早絮夹杂着零落的花瓣飘飘洒洒…… 里弄深巷,青砖街道碎石小路,处处里衣香鬓影,人影纷纷绰绰。茫茫天地间,白沐也不知该去哪里。 想起来官服和一些紧要物事还在相府,白沐才答道:“回相府吧。” 早茶在耳边迟迟疑疑的开口,“少爷,你今早是不是遇见了苏少爷。” “你想说什么?”白沐摆摆头,那些个烦心事通通先不想。 “方才我去给你买伤药,遇见了秋茗,他说你和苏少爷已经照过面了。他还说,你的茶楼要被封了……”早茶欲言又止。 白沐挑挑眉:“严凤诉毁了地契,既可以销掉他自己的名字,想来也会顺手抹掉点东西。城东那间楼八成不会被封——你有话只管问我,别再去招惹那边的秋茗。” “少爷,咱们不要为了幼时的误会,继续这么僵下去吧。您和苏少爷也不用非得弄的见面不相识吧?” 白沐心下泪流,原来早茶你不仅木,还带蠢。这哪儿是我为了小时候的事不待见你家少爷,分明是你家苏少爷现今炙手可热,咱高攀不上了啊…… “早茶知道,医卜星相皂隶娼优卒,乃是下九流。否则您也不用以药入茶以药换茶,幸苦打着茶楼的名号行医配药,亲测药效——您这么做,不就是为了练好医术救我家苏少爷一命?您的用心,我和夫人都看在眼里。我们楚家上下,都对您很是感激。但既然现在您和苏少爷同在朝里,为什么又非要疏远的像生人一样?” 白沐转头,上下扫视早茶半晌。 早茶被看的发毛,问:“少爷?” 白沐伸手便是一个爆栗,“什么叫你们楚家上下?什么叫你家苏少爷?你家少爷只有我,少爷我姓白。” 早茶跳起三丈高,立时便往白沐身上扑:“少爷,你总算恢复正常了!你突然冷着个脸,早茶实在很不习惯啊。” 白沐抱臀躲开:“你莫名其妙,要真感激我,便帮少爷翻个墙好了。” 顺着白沐的手看过去,相府高高的墙头就在身侧,院内,一树梨花过墙头。 早茶有些眼晕:“少爷,您知道我只善硬功不善轻功啊,还有别的选择吗?” “给我把素期美人儿劫来。” 想起那美人儿一身出神入化的功夫,早茶苦着脸:“那我还是翻墙吧。但是少爷,您是不是去见见我家夫人?” “快翻,少废话。” “好好好,少爷别踢!——” 墙头摇落一树梨花,洁白如雪。 9、小白非白(二) 白沐狠狠忍下一声痛叫。抬起头,额角冷汗涔涔,几瓣梨花从身侧缓缓飘落。 早茶早远远地跳到一边,哭丧着脸:“少爷,我都说了我不擅长轻功,不会翻墙。” 白沐忍了痛,撑地起身。看来这背臀的伤,没个几天是好不了了。 两人落在相府的后院,穿过一条短短的廊道,便到了白沐居室后的小小药园。 窗根下栽着一小片细幸,可以祛风散寒,解除风湿痹痛。算是白沐平素最常用的; 旁边是金线兰,可以除湿解毒、镇咳止痛。其草根更是可解巫蛊之害; 药畦子里小绿叶子挂白花形似茉莉的,是拙贝罗草,这种草喜寒不喜暖,需得精心养护,提取出的树脂便是安息香,可以凝神开窍,关键时刻总有妙用; 院子边缘那簇长圆柱淡黄冠扁长叶,开细碎的小白花的,貌似不起眼的杂草,却是防风。可以解除痉挛、止痛止痒,配合甘草,更能解掉一些常见迷药。 还有平贝、黄芪、厚朴等。 不算什么非常难得的宝贝,却都是极为常用又不好随时采买到的。 园子里药香扑面,闻者耳目明畅。 早茶在前面一边探路一边回头说话:“少爷,今天怎么突然要去那家花楼?” 白沐哼一声,不做回答。难道说是你们苏家少爷暗地里指使我去的么? 早茶又转过头来没话找话:“少爷啊,您怎么——” 早茶的话倏地停住。 冷风阵阵穿过背心,头顶好似有物簌簌作响,有冷冰冰的东西缓缓盘绕爬上肩头。 早茶认命般苦着脸转身,正瞧见一条黄黑相间的小蛇对自己的鼻尖吐信子。 哎,今天出门前又忘记喂它了,夫人干嘛非要送这玩意儿给少爷看管药园子! 蛇头转着圈儿前伸,嘶嘶的声音萦绕在额头,耳后,眉根,眼前……早茶的两只眼睛越挤越近——啊! 扑棱棱——春光正好,白相府的后院突然惊起一堆鸟雀。 咳咳,相府的灰尘该清理清理了,好厚啊。唉,少爷你果然又独自跑了,记得回来喂我解药…… 隔着绿树廊桥,暖风中远远的送来一阵对话: “白管家,那边好像有动静?咦,好像又没了,兄弟几个过去看看?”这显然是个新来的护卫。 老护卫挤眉弄眼的答:“那可是少爷的院子,你进去,想被蛇咬死吗?” 白管家咳两声,老神在在的插话:“该说的话说,不该说的话记得烂在肚子里;该听见的听见,不该听见的听见了也只当作没听见。” 言罢波澜不惊的对着新护卫:“你刚才听见什么了?年轻人,肾虚耳鸣了吧。” 噼噼啪啪,一阵拍脸的声音。 早茶眼睛睁条缝儿,便见白沐正拎着个包袱站在眼前。 “少爷你喂过我解药了么?” 白沐摇头。 早茶眼一翻头一歪。金环蛇啊,蛇中剧毒。 白沐恨铁不成钢,“它又没咬你你怕什么?拿出点小厮的气度来!” 早茶翻身爬起,摸摸头脸,果然没伤,于是咧开嘴殷切一笑:“嘿嘿,原来没咬。少爷您这是打算去哪儿?” “你家夫人来了,我得出去避避。”干娘楚茴,那可当真是惹不起躲得起的人物。 “好的好的少爷,我什么也没看见,早茶也不知道少爷去了哪里。” 白沐狐疑的打量他一番,似是不太相信。眼看天色不早,最终还是点点头,“早茶,你有这样的觉悟,我心甚慰。记得打理好药园子,等哪天老爷子不生气了告诉我一声。” “早茶省的,少爷你就安心的去吧。” 有了先前的经验,这次早茶总算是把白沐妥妥的送出了墙。看着他家少爷的背影渐渐地远了,才醒觉一般地追在后面问:“少爷,您当真不要早茶跟着吗?” 白沐头也不回,摆摆手。 “少爷,早茶虽姓楚归苏,但一心忠于少爷。我知你心中有事时看见早茶便心烦,你不让跟我就不跟了,但是春夜寒凉,明天又刚巧到清明了,您一定记得按时饮用药酒啊,何况您今天还受了伤……”早茶拍拍脑袋,突有所觉的想起来:“对了少爷,方才我在花楼里打晕的那位小公子……” 这话题跳跃的未免太快,白沐面色一变,脚下一个踉跄,趁早茶不觉,做速离开。 早春天气里,梨花尚自半开,杏花却堪堪落尽。 白沐在城内转了一圈,却无甚好的去处。眼看着天色已晚,才想起一个人来。 对,可以去找褚良远。自己于他有救命之恩,且此人性子冷清,旁的事从不多嘴多问,信得过。可惜那人住在城外,倒又是一阵好走。 心里有了打算,白沐便不急,捡了清静点的小巷缓缓往城门走,顺便理理今日里的头绪。 映日影斜,漫漫金晖洒遍天际。青瓦白墙,次第炊烟,处处里倦鸟归巢,总是一派轻暖温馨的情景。白沐一路数着烟柳而下,倒也畅意。 绕过一条小巷时,突然有一大一小两个孩童嬉闹着跑了出来。小点的孩子生的灵秀剔透,大点的孩子长相文雅细致。 大点的孩子落在后面,眼看着小点的孩子抢到了竹马骑上去了,便努嘴道:“好东西都被你抢了。” 小孩子抢到了竹马,兴高采烈的回头:“可是我最喜欢的风车和风筝都在你手里啊。” 大孩子皱眉:“可我只喜欢竹马。” 小点的孩童兴致缺缺的趴在马上,拗脾气却上来了,撇头道:“竹马算什么好东西,我还不稀罕呢。但我就不给你,你能怎么样?” 白沐觉得有趣,便站住了脚在远处看。 却见那大点的孩子不怒不争,不语不动,径自转头玩风筝去了。年岁小些的孩子百无聊赖地骑着竹马,目光却被那高高的纸鸢带上渐黑的暮空,神情很是向往,但又不好开口求软,脸上便有些后悔的意味。 大孩子放着纸鸢,慢慢的朝小孩子跑去,小孩子生着闷气,犹自不觉。 白沐心下微微一动,走前几步却又顿住。 变故转瞬既生。 大点的孩子生的温和,却有心计,跑到小孩子骑着的竹马边上,抬脚便是一绊。小孩子被远远的摔了开去,擦得头皮也破了,双手渗出鲜血,疼得哇哇哭起来。大孩子冷眼看了,远远的哼一声,踢坏竹马径自走了。 好一会儿,才有妇人来找,看到小孩子独自狼狈摔在一边,不知道多心疼。 白沐在旁静静站着,只觉眼前之境何其相似,心下不由百味杂陈。 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周遭渐渐的起了冷风,寒气上涌,这才醒觉天色已黑,再不快点,城门怕是要关了。 冷风渐吹渐大,白沐周身上下便被止不住的寒意围裹。 清明前夕夜寒路冷,风声尖锐,直要吹到骨子里去。 因了幼时落下的病根,白沐直被吹的牙齿都咯咯打颤。扶了墙,怀中虽有药,但需用酒送服,白沐便有些后悔方才没有先去买酒。 正强撑着往城外走,却见一个身影轻巧利落的跃至身前。 “白大人,我家大人在前面的酒楼里等你。” 10、有山来就(一) 白沐很不喜欢走在前面的那个人。 白沐不明白,月白风清温雅和润的苏大人手下怎会有这么一个、这么一个……怎么说呢? ——妇人走路,步步生莲袅袅萝萝,定会有人跟在其后大赞一声妙。但若男人走路,风摆杨柳雾笼云纱,怕是谁都看不惯吧。 白沐使劲的踩着那人的影子腹诽,走在前面的秋茗却似毫无所觉。 周遭面貌胜过秋茗的男人不少,但白沐还从未见过有人敢这么个走路法。纵是美如严凤诉,也从来都是立如青松动似流云,身姿笔挺端正,毫不女气。所以此时白沐看着眼前之人,心下不由暗斥:汰,非男非女,是为妖人。 心思这么一打岔,身上的彻骨寒凉倒是稍稍好了些,先前的一些繁杂心事也慢慢飘散。 白沐想,果然还是简单好。 秋茗没回头,突然淡淡抛出一句:“白大人,我家大人主动找你,你高兴么?” 这话当真无理,也没来头,白沐被问的直发愣。突地便在心底骂早茶:还说你们楚家全家上下都感激我,少爷我怎么就觉不出来?至少眼前这位可就没有半点儿感激的意思。 白沐调整好心绪,正准备了一肚子精妙绝伦的调侃之语,待张口,却听秋茗说:“到了。” 到了? 走在前面的秋茗闪开身去,视野骤然开阔。 白沐张口结舌:嗯,果然是好大的一座酒楼!壁雕彩凤,檐上九霄。 很好、很妙、很气派。 更妙的是,大酒楼前有一处露天的小棚,棚上挂块残布,也依稀辨得是个“酒”字。可见京中生意人之间,当真是和睦相处友好发财。作为京中官吏的一份子,白沐自感心中甚慰。 小酒棚傍着一湾小河,河边的拱桥头上有一株歪柳。枯柳枝上挂一盏灯笼,正随了夜风轻轻晃动。河水潺潺,灯火落在小河中,仿若一簇簇细碎的流萤划过。 夜有些深了,沽酒的老翁袖了手,偎在小棚里昏昏欲睡。棚前,仅有的一张方桌上一灯如豆,跳跃闪烁。 小棚唯一的木桌边,侧身坐着一位月白衣袍的青年公子,眉目清雅,风姿毓朗。他唇边总带着三分不浅不淡的笑意,如晚风贴面般细致熨帖。 气质中透着种说不出来的雅致温和,只让人觉得没来由的想亲近——君子雅极,如兰似玉。 此人,正是近日来折腾得京中暗流涌动的吏部尚书兼翰林学士——苏清晗。 风景观赏完毕。 结论:苏大人的作风,果然朴素到出人意料。 吏部尚书摆酒,竟然摆在大酒楼前的小酒棚里…… 白沐慢腾腾走前几步,想起这人在朝中雷厉风行的手腕作风,不仅暗暗打几个寒颤,再看到那人温和细致的笑颜时,便有些变味。 似是听见有人到来,苏清晗转过头来,微微一笑,恍若林间晚花次第开放。 “小白,我在此处请你喝酒,你意外么?”这声线分外的和缓,听在耳中只如石上清流,薄雪初霁。 意外啊,让人怎能不意外。白沐强自忍住一腔泪水,饱含感慨道:“以天为盖地为庐,喝起酒来,方能使人觉的分外心胸开阔。苏大人费心了。” “小白,我找你来,你高兴么?” 白沐心中生疑:这主仆俩事先说好的么?怎么问个问题,都一样的莫名其妙? “高兴,蒙苏大人抬举,下官受宠若惊,窃喜不已。” 晚风拂过,除了两三声突兀的虫鸣和淙淙水声外,四下里一阵寂静。 难道方才的回答有问题?怎么没回音了?白沐心下暗暗琢磨。 “苏大人邀下官前来,是为何事?在此隆重备酒,会不会太奢华了些?” 苏清晗淡淡一笑:“小白,经年不见,你倒是半点儿没变,还如小时候一般的口是心非。” 这是夸奖吗?白沐不大确定。这是套近乎吧?好像是…… 白沐脑中转的飞快:使朝中众人闻风丧胆又不得不腆了脸去巴结的人物,他、他竟然主动来跟自己套近乎!既然山主动来就我,咱也不好推脱,那不如,就勉强半推半就? 嗯,就先从换称呼开始。噫,他方才说什么来着?好像是夸我? “苏大哥过誉了。” 苏清晗微微一怔,叹道:“小白,你幼时不生我气的时候,一般都叫我苏家哥哥,或者师兄。” 白沐打个冷颤,这么可着劲儿的挖往事,自己今天到底是走霉运还是走鸿运? 正琢磨着随便说点什么打打岔,却见秋茗从棚中的泥炉上拿下一个砂罐,细细的滤掉药渣,扇凉了捧过来。 苏清晗自然而然的伸手去接。 风中带来一阵药味,白沐皱皱眉头,一个箭步上前,伸手便夺。秋茗欲躲闪,却被苏清晗止住。 白沐用指尖沾了药汁尝过,回头问道:“苏大哥,这是干娘给你配的药吗?” 苏清晗不答反问:“怎么?” “苏大哥,可否让我给你把脉?” 苏清晗伸出手,背了烛火,脸上神情便看不分明。 白沐细细的把过脉息,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瓶:“药方子开的很好,只是还缺一味药。我这里有旁的药,掐准分量,恰好可以配上。”言罢倒出两粒药丸,化在药碗里。 苏清晗端起药碗,秋茗急喊:“公子!” 白沐定定的站着不动。苏清晗笑一笑,仰头喝下。 “苏大哥的病跟干娘信中所说的已经起了很大变化。这会儿天色晚了,如果苏大哥明日有空,我想细细地为你把个脉,重新开一副药方子。” “好,明日巳时我会在翰林院。小白,我在京中已经许久,从不见你主动来找,只道你还在介怀幼时的事。” 苏清晗不说则已,他这么一提,白沐瞬时觉得身上的各个骨节都彻心的寒凉。从桌上拿过一只碗,倒一点酒化开药丸喝下,谁知那酒竟是极烈的烧刀子,直呛得白沐喘不过气来。 苏清晗一边伸手来扶,一边又吩咐秋茗去取茶水。 白沐咳两声,也就缓过来了。抬头道:“苏大哥,咳咳,哪是我介怀那些个往事,反倒是你,我少时累你干娘赶出药谷……” 说到这里白沐猛地一顿,想到这尊大佛刚刚矮了身躯来俯就,重提那些个不太美好的旧事恐怕平白煞了风景,倒不如先说些好听的话糊弄过去,便道:“苏大哥此番回来,当真是平步青云,让人只觉隔着远山重水一般不可企及。离别的时日久了,差点连我自己也给骗过去了,还道小时候的事竟真不曾发生过一般,真是糊涂。” “若当真没发生过,却是再好不过。”苏清晗苦笑着叹口气,道:“如果不是我的过错,你也不用在每年的清明节前,生受这寒疾之苦。” 白沐顿一顿,不知道怎么接口。也终归是自己一时之气,累的苏清晗从此与药谷无缘,断了他半条生路。 其实本也不怪自己,毕竟是年幼无知,在药谷里受了气,便三番两次以言语刺激那个看似好脾气好欺负的苏师兄,到最后,终于尝到恶果,被推下寒潭落下寒疾,不过苏清晗也没好过,因了此事,楚爷爷赶他出了药谷,不再管他所中奇毒,并勒令药谷众人不得私下医治。 如此,便是干娘楚茴,也毫无办法。两人闹个两败俱伤,倒也扯平。 白沐摆摆头,罢,来日方长,须得尽快想法为他解了那毒,省的老觉得欠人半条命似的。 只是,经年不见,这毒似乎起了变化,有些棘手……不、是非常棘手。 方才风中送来药味,白沐察觉出干娘似是将温良补给的药材多数替换了猛药,药剂方量要大过幼时数倍。 等到探查那人寸口脉,初探之时,只觉脉率极快,节律不齐,急促零乱,却是中了奇毒的征兆。 多探一刻,又觉脉动似有若无,隐约难辨,如屋漏鱼翔一般飘忽难捉摸,比之前一刻的脉象,又非仅只中毒一般。这却是奇了……虽然暂时加上了拙贝罗草制成的丸药给他安气凝神,但分量效用白沐还不敢十分的确定,只待时机恰当,再细细的用三部诊法诊过才好。 想了许多,也不过瞬间的事。 正自神游,听得苏清晗在耳边招呼:“不想这些了,小白,坐。” 白沐顿觉背臀处的棍棒伤口隐隐作痛,只好强作笑脸:“春草萋萋绿渐浓,梨花落尽晚来风。晚景甚好,我喜欢站着看。” 苏清晗笑笑,也不勉强,抬手笼亮欲熄的烛火,道:“小白,你与大理寺的严大人是否很熟?” 11、有山来就(二) 苏清晗笑笑,也不勉强,抬手笼亮欲熄的烛火,道:“小白,你与大理寺的严大人是否很熟?” 白沐咬咬牙,熟,怎能不熟。“我们少时一起读书,后来同榜进考,也在一处共事过几年。就是这些。” “如此,应是很熟了?怪道严大人下午会来翰林院要人。” 要人?白沐听的云里雾里。突然想起来,此刻时机也好,气氛也好,不如趁机撇清点东西:比如花楼跟我没关系,再比如连环命案什么的也跟我无关。 正琢磨着开口,又想起此事本就是苏清晗好心戳破,他岂有不知之理?唉,但他终归是试探,自己还要不要及时表态?这种欲辩难言的滋味,可真是不好受的很。平白惹一身骚帮严凤诉顶缸不说,还迎头吃一个大大的闷亏,说不得辨不得…… 苏清晗接过秋茗递过的暖茶,笑道:“我以为严大人跟你提过了。原来你还不知道。” “那苏大哥如何回他的?”严凤诉一向谨慎,怎会突然做出此等莫名之举? “若朝中各府各衙都这么随意要人,吏部岂不太过儿戏?况也不合规矩,是以愚兄还没应他。” 等于没说。 “咚!咚——”更夫的棒子一快一慢连敲三次。糟,城门怕是要关了。 白沐急匆匆转身:“苏大哥,我还有事要出城去,先告辞了。” “明日起朝中各部都要应圣意准时点卯,现在出城,明日怕是赶不及吧?”苏清晗转颜一笑,“是否被老师赶出来了?” 白沐恨不能挖个地洞钻进去算了。 苏清晗倒一杯茶,“若没地方可去,不如在愚兄那里将就几日。” 这要是放在一年前或者半年多前,白沐没准会心花怒放毫不犹豫的应下。可是如今——如今满朝文武面上不说,暗地里怕是恨不得将苏清晗扯下来扒皮抽筋。 此种情形下,岂可巴巴的跑过去充当那出头的呆鸟、醒目的箭靶? 虽说山还是要果断去就的,但咱也得隔着点距离,不然还没傍上山吃到水却反而被山压垮了那可就太得不偿失了。 白沐心下暗点头,还是跟山保持点距离的好。于是开口:“城门开的早,我赶得及。谢过苏大哥好意。” “既如此,我也不好勉强你。时候不早,恐你赶不及,便让秋茗送你一程。” 秋茗蹙了眉:“公子。” 敌所不欲乃己所欲,白沐笑的羞怯:“这怎么好意思。” “啊——呀!” 本以为那秋茗会去叫车套马,哪知苏大人家的送客之道竟也如此的不同凡响! 秋茗冷然回身:“白大人,叫的这么大声,还有吩咐?” 白沐趴在地上叹一口气,摆摆手。 再抬起头来时,身边便连个鬼影子也不见。 吐掉口中的衰草,白沐盘着指头感叹:“秋茗,素期,高官的小厮拉一个出来都能飞檐走壁,咳,看来武林席卷朝堂的时刻指日可待。” 慢腾腾爬起身看一眼背后的老城墙,白沐悔恨不已:早知道就不让人送了。这哪是送客?这分明就是低空飞行加高空抛物…… “白公子,这里!”小丫头举起灯笼,声音娇俏清甜。 白沐回过头,惊道:“呀,良远兄,好巧。”抖抖包袱,不好,出门时带的银子少,对上眼前这个精明惯了的生意人,要怎么盘算才能赖掉一笔膳宿费…… 褚良远冷面沉声:“不巧,我等你很久了。” 白沐笑的眉眼弯弯:“等我?莫非你知道我要来投奔你所以特地来接我?” “不,我来追账。” 白沐目瞪口呆,月黑风高耍讹诈? 小丫头采采笑的窃窃,在一旁帮忙回嘴:“白公子下午去花楼,出门时忘记付钱。那家楼是我家公子打理的。” …… 经下午一探,白沐心中已有七分把握,那花楼便是严凤诉所开。然能遮掩的如此严实,连出命案尚能滴水不漏,背后必有一个精明能干的主事。 却不想竟是眼前之人! 白沐刚收拾好的包袱重又哗啦落地,满眼惊愕,复又痛心疾首:“说,你跟严凤诉那厮究竟是何关系?” 褚良远冷冷挥掉衣襟上的手:“刚买的天青云丝衫,五两银子,白大人,记您账上还是记在严大人账上?” 这却是默认了!严凤诉,小爷又被你当了一次挡箭的靶子! 花楼之事,命涉朝中六名大员,便是有心人极力封锁消息,也难免朝中的老狐狸们听风嗅味,窥得一二。加之今早在朝上圣上所言,依了茶楼与花楼的地理位置,还不要把花楼命案猜度到自个儿头上! 时至此刻,白沐方悟早上苏清晗言语之间真正意指。 一时自觉不能消化这太多的信息,一会儿想到白日里给自己下药的只怕就是眼前这人,一会儿又想到果真是严凤诉害自己平白给他顶缸,惊的有些懵了,头脑转的飞快却理不出个头绪。 褚良远抚平衣上的褶皱,道:“你那间茶楼接下来会由我接管,不想过早关门大吉的话,就对我客气一点。天色不早了,我们回吧。” 白沐眼中一亮:不错,有这个精明人主动帮忙打点,倒利于大事化小,助自己早脱干系。 正打算胡乱道个谢,却惊醒一般怔然回头:自己有托他接管茶楼吗?怪了,自己开的茶楼要换掌柜,怎么不用自己做主了…… 长夜漫漫,前路无边。 小丫头挑亮灯笼里的白蜡,走在前面照路。白沐叹着气走在旁边,褚良远则远远地落在后面。 采采的声音软糯动听:“白公子你干嘛老叹气啊?” 白沐懒懒答:“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难知心呐。” 褚家大宅建在城外一箭之地的小山丘上,依着山势顺一溜儿灯笼拾阶上去,依稀看见亭台楼阁曲苑廊桥层次掩映,傍山临水的,风景倒是怡人。 偌大的庄子,只住了三个人,褚良远、采采、和一个做粗活的仆妇,啊不,如今加上自个儿,便是四个。 采采推开一间房门,笑的娇俏清甜:“白公子,你就住这里。” 白沐回一个礼数周到的笑,点点头,撩袍进入。 甫一进门,便被房中的奇光异彩晃得眼花头晕。 没天理!这满屋子堆的摆的用的,竟然非黄即白!非金既银!白沐心中不忿,果然这年头能发财的只有奸商! 脸上却抑制不住的挂上笑容:“良远兄当真是财大气粗、热情好客啊……”房中金银黄白事物,若能赠与自己带上一件两件,那可更好了。 复又回头,好心的提建议:“良远兄一个护院都不请,难道不怕被偷么?” 褚良远冷笑一声,迈步进房。 行至桌边,拿起一个精致的黄金小茶壶,提了壶嘴稍一用力,啪嚓,壶嘴掉下来了,露出黄金包裹住的内里本色——咳、原是镀金的。 再走到矮几边,拂过一把桐木古琴。 白沐眼放亮光,这材料这质地,这颜色这年头——莫不竟是传说中的焦尾? 却见褚良远伸指轻拨琴弦——呕哑嘲哳,尽是刺耳杂音。 褚良远冷然回头:“还用再试吗?” 白沐连连摆手,目瞪口呆:大爷的,这房中的精品,竟然全是赝品。 不由愤然:“良远兄,我……好歹与你有过救命之恩,你就——让救命恩人住这么一个全是赝品的屋子?”原属寄人篱下,后半句渐渐底气不足。 褚良远刚迈出房门,闻言回头道:“贤弟能见财而不起义,视满室黄金有如粪土,便非那等庸俗重利之人。想来对褚某的救命恩德,以贤弟医术,不过举手之劳,又何足挂齿,还是少提的好。——提多了,伤和气。” 12、柳暗花明(一) 天高云远,月色空灵。 “哈哈,你这个小滑头,倒是欢脱可爱深得我心,不似那清晗——”苍老威仪的声音里满是笑意,却戛然而止,换了话题:“老夫今日便认你做了孙儿,将毕生医术倾囊相授!” 虫声唧唧,清明前夜的风穿过林间,带着早春的料峭一丝丝的透过骨隙。 风中似乎有梨花的淡淡香气。花瓣凋零,落地无形。 药谷的夜,静中有声。 随着一阵莫名熟悉的稚嫩笑声,幼童的嗓音远远闯入耳中:“哥哥,你笑的真好看。” 风姿如画的少年愣了一瞬,笑问道:“怎么个好看法?” “……像是街角的泥人儿,生生被人捏出来的。”幼童的声音忽而惊叫起来:“哥哥,你眼睛怎么了?” 他语重深长的叹一口气,“你看不见……那岂不是很可怜?我给你呼呼吧……呼——呼——”幼童对着少年的眼角仔细呵气,小心翼翼。 时值春分,和风如沐。 敷着药物的纱布被人从眼前层层取下,少年的声音带上些微微的抖动:“小白,我……我看见了一道光,一道暖黄色的光。”不对,是两道,桌畔的烛火也正在冉冉燃起。 一个小小的身影欢欣雀跃的扑入怀中,一张小巧精细的脸蛋跃入眼帘:“那我呢?” “……小白,我看见你了。” 场景忽而调换,蛙鸣声声,草虫唧唧。 “嘘——哥哥,我在这里……” 幼童说着话,突然一个跟头扑了下去,双手合拢。 一点暖黄色的光彩,渐渐照亮了稚童的眉心和眼底,在暗夜里,暖的似乎要化了人心一般。 这微弱的一点很快便引来了零星几点,而后便是闪烁一片。 一大片细碎闪烁的微弱暖光在竹林溪水中穿梭来去,星星点点,流连环绕过小童身侧,将周遭景色烘衬的如梦似幻…… “苏家哥哥,快看,我捉到了萤火虫……” 同样的地点,同样的人物,唯一不同的,只是时间。 “知道你为什么不讨楚爷爷的喜欢吗?哼,告诉你,没人喜欢不讨喜的孩子,更何况你还身中奇毒,命中带煞!” 少年眉目如画,却敛了时常挂在唇畔的三分笑意,“小白……你可知道,你做了什么?” 清姿雅意,却使人从心底里莫名生出压力和惧意。 陡地,躯体腾空,突然沉入千年寒潭。 身体在潭中翻滚盘旋,绵密的寒意和盖顶的水压几乎要将经脉绞碎。 透过水间萦绕飞舞的发丝和寒中泛黑的层层水波,似乎看见岸边的如画眉目渐渐漾开一个笑来,似有月华萦绕,初梅映雪…… 不同的脸开始在眼前走马灯似的轮番变幻,各种形色的声音不断在耳边轰鸣交叠。深不见底的恐惧不安中,声音和景象渐渐远去,世界慢慢沉坠黑暗—— 耳畔又传来那个苍老威仪的声音,他说:“清晗虽是我的外孙,然其小小年纪便心术不正,昨日更是出手伤人,似此悖谬行径,不配学医救世,更不配在药谷求医问药。自今日起,凡我楚家众人,不得私自施以救治之法。敢有违者,逐出师门,世代为仇。” “爹——”一声尖利凄楚的女声。 一切像是被打破般瞬间沉寂,黑色的迷雾骤然消失,仿佛掉进了另一个轮回…… 灯笼,流水,小酒铺。一灯如豆。 一个身影侧身半坐,君子雅极,如兰似玉。月色铺陈浮动,仿佛要抖落他周身萦绕的一层淡淡清辉。 似是听见有人到来,那人转过头,唇边绽开一个笑,好似晚风徐徐,林间花开。 他的目光不知落在何处,似远又近,叹道:“小白……好自为之。” 话犹未落,脖颈一痛,被抵上了一柄短匕,少年面色如霜,双颊红透,问:“你我、怎么回事?” 不及畏惧,身子被人从后轻轻一拥,拉离险境。 耳边暖风拂过,送过极轻的一句话来:“他?他当然是——想对你意图不轨。” 愕然转身,眼前之人唇畔绽开一个笑来,好似林间花吐蕊,满目蝶寻芳。 “严凤诉!”白沐抬脚便踹! 哪知一脚出去,却踹了个空。 似是揣离了黑暗倒影,过往将来——切烟消云散。白沐猛地从床上惊醒,额上一片冷汗。 环顾四周,方知是梦。 不过这梦——也太……丰富了。梦的前半部分,是早已模糊却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房门不知何时已被山风吹开,月影透过门缝洒下清辉,檐下的灯笼被清风吹的摇摇摆摆,照的一庭院的树影黢巡。 “啾啾、呜——呜——”褚良远养的一只画眉,在对面廊下金光闪闪的鸟笼子里活蹦乱跳,倒吓了白沐一跳。这满院子,怕是除了人,就数这只鸟不是赝品了吧。 天边已现曙光,当今圣上勤政,三日一小朝六日一大朝,今日不用上朝,却开始点卯,是时候动身进城了。 时候尚早,白沐沿着台阶一路走下来,冷清寂静。偌大的宅子,竟没有任何防护。若是有人闯空门,那可真真是太容易了。只可惜偷到了东西,也不过空欢喜一场罢了——都是些赝品、假货。 对了,昨日早茶买的伤药不错,一夜功夫便不觉淤痛。不知京城何时来了这等妙手回春?昨日用的有剩,待有空自己也配上一点,咳咳、以备不时之需…… 正胡思乱想,听见街口传来一阵整齐的步伐声。 队列擦身而过,为首领头的两人拿了白色的封条,封了右手左近的一间店铺。 白沐抬眼看时,不由嘴角抽搐,真是……好不丢脸。正是自个儿名下的一间茶楼。 队列跑步离开,看那方向,似是正向自己在附近所开的另一间茶楼去了。 白沐心中暗骂:严凤诉那厮,做这种事情手脚倒是挺快的。 待到上前仔细去看了封条上的落款,不由眉头紧纠。 不显多宽的封条末尾,挤挤挨挨的并排挂着触目惊心的大理寺和吏部字样,许是为了辨别真伪,还反复烙上好些个大红印章。 这么劳师动众,这、这可让人……情何以堪。 因此直到进了翰林院点完卯乃至到了苏清晗所在的小院里,白沐仍在纠结这件事情。 “起驾——”太监的声音违和尖利。 白沐闪身避开,便见皇帝正从翰林学士平素理事的小院中出来,轻车简从而去。 白沐侥幸万分,幸好慢了一点,不然要正好撞上圣上,逢上昨日朝堂之事,岂不自讨苦吃节外生枝。 于是等到皇帝的驾摆行的远了,才满腹狐疑的往院内走,去为苏清晗诊脉。 院中没有什么人,很是寂静。 古朴沉雅的雕花木窗被支了起来,苏清晗一袭青衣,端坐窗下,溪砚紫毫,正在提笔写字。 苏清晗一手好字向来被朝中诸人所称赞,单看他提笔运转,便开合有度,转承落笔,只如云开云卷流水行船一般流畅写意。 白沐在窗下看了,一时不好搅扰。 倒是苏清晗,手下落笔不辍,唇边却漾出个笑来,道:“小白,你进来。” 13、柳暗花明(二) 三部九候法诊脉,因其费时费力而不多用,但这却是个查知遍身器官异变的好办法。 为了方便,白沐只取了苏清晗头、手两部的六处脉门听诊:头部探太阳而知脑,候耳门穴以查耳目,地仓、大迎两穴而知下颌。手部探寸口而知肺,候神门以查心,听合谷而知胸脾。 ……挨个探下来,费去白沐不少功夫。 不过——如此巨细无遗的查下来,为何却没有了任何异象?! 昨晚把他寸口脉,明明探到脉象纷乱,时促时缓时乱时平,只一夜功夫,却再也探不出任何异像,只与常人无异。 再看看苏清晗的气色,虽算不上神采飞扬,却也清明和雅,不像是久病陈疴之象。——这也未免,平常的太过不同寻常! 要知道:眼前之人,分明便身中奇毒且余毒未清! 探查已毕,苏清晗放下袖摆,温言相询:“如何?” 白沐迟疑张口:“苏大哥?你今日可曾用过什么奇药?” 苏清晗微笑摇头:“不曾。” 奇了怪了。白沐不死心的追问:“那可曾有什么不适?” 苏清晗缓缓地按揉眉角,“愚兄近日里,时常觉得……头痛难忍。” 白沐心间一颤:可是,方才探他头部三穴,分明没有任何异象! 白沐向来对自己的医术深有自信,常常以神不知鬼不觉治好身患隐疾尚不自知的茶客而引以为豪——虽然这些功绩除了缺根筋的早茶以外没什么人知道。 但是今天,白沐……对自己的医术起疑了。 等等,莫非、难道、说不准是昨晚那两枚拙贝罗草药丸的功效吧…… 不过这药不应见效如此之快啊…… 其实若能赶紧在茶楼找个脉象极不稳定之人试试药效份量反应,便好判知。 但现今茶楼都被关了,只剩城东那一家,为了避嫌,自己是说什么也不愿再去了,却去哪儿试…… 开间药铺?白沐突觉昨日受打的臀又开始隐隐作痛,不行,老爷子会要了自个儿的小命的。 或者干脆转行当个太医?一阵冷风透窗而入,白沐不自觉的抚抚脖子。须知:朝中太医可不比民间神医那么有地位。 君不见,多少位尊身贵的皇室中人,生前最后一句中气十足的话多半都是:“庸医!拖出去,斩!” ——想来这就是传说中的‘死了也拉个垫背的’。 到了那时候,任你是多大官阶的太医,只怕还不如一个太监。 历朝历代都是如此。 白沐想的头皮发炸,不由在心中责怪苏清晗,谁要你非去整饬官员风化,关我铺子!这下可好,让小爷到哪儿去找试药的去!这还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想到此,白沐用一种偏似埋怨的眼神,极其隐晦的看了苏清晗一眼。——如果那还能够简单的被称做‘看’的话。 苏清晗素来敏觉,自然不会放过此等意味明显的责怪,不由回望过来,眼神中满是疑惑。 于是,当严凤诉迈步进入的时候,正好看到房中二人四目相对,正以一种常人所不能理解的方式进行友好的亲善交流。 严凤诉何等从善如流之人,于是他轻轻一笑,一时间冰雪消融,桃花竞艳。道:“良辰美景春暖花开,苏大人和白编修……当真是好景好情好兴致。” 白沐被突来的声音吓了一跳,转头见到严凤诉那张欺桃赛李的艳丽容颜,瞬时想起就是此人在朝堂中当众捅出茶楼之事,自己才莫名替代了他、被朝中诸人猜疑成花楼幕后之主,从而与花楼命案扯上千丝万缕难以斩断的联系和猜疑——心下不由咬牙切齿,偏又逢上苏清晗在,不好发作,直欲闷出内伤。 严凤诉撩袍进门,慵懒颓败地也斜着身子与苏清晗行一个礼,闲闲的问:“苏大人,昨日下官所询之事,可有回复?” 论理苏清晗官职在远在严凤诉之上,严少卿这番发问,显得失礼之极。 不想苏清晗唇边笑意不减,似不在意:“此一事,还得看白大人自己的意思。”转头面向白沐,温言相询:“白编修,便是昨日严大人要你去大理寺一事,你可愿意?” 彼时白沐诊脉已毕,正打算扯个借口先行离去,待严凤诉出来再好好算账。闻听此言,心间沸腾了。 怎么回事?昨日不是说已经回绝了吗?这严凤诉,又在打什么鬼主意?莫非自己还有什么尚不自知的利用价值? 这么一想,白沐心间一抖神情带煞:好你个严凤诉,当真是相煎太急不念情分! 一时被气的说不出话来。 苏尚书自然而然的把这种反应当成了无言的回答,“严大人,你看,我昨日便说过白编修不会答应。”转头笑对白沐:“白编修,我和严少卿昨日打了个赌——” 白沐看一眼身边笑的云淡风轻的苏清晗,背上一寒,突然有种被算计透了的感觉。再抬眼看严凤诉,也是似笑非笑冷笑热笑地看不出任何神情。 白沐敛眉袖手,觉得还是不用知道赌注的好,于是匆匆打断:“下官对于赌博……不怎么感兴趣。” “哦?”严凤诉脸上颜色不变,却偏把那含情眉目一敛,换上一层寒星点点的煞气。 他迈步上前,对白沐方才的话置若罔闻:“苏大人赌白编修不会愿意去大理寺供事,赌注是茶楼之事由他彻查。”他顿一顿,笑道:“子季,茶楼虽已被封,但你的过错,倒是还没追究。” 白沐木然转头,严凤诉笑的既无辜又妖孽:“子季,我赌输了。” 脑子里有一根弦,“崩”一声断了。落到一身正气毫不偏私的苏尚书苏学士手上,怕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既然严那妖孽不可仰赖,快点易帜才是正道。况且……况且苏大哥昨日既然有心点拨,没准儿真能查个清楚,办了严凤诉,再顺手帮自己跳出花楼那一趟浑水。如此一想,倒也算是柳暗花明! 想到此,白沐果断换上笑脸:“苏大人行事一向敏慧果决,秉公执法,白某相信苏大人,愿尽微薄之力,全力配合苏大人调查。” 许是入耳的这句话太过煽情狗腿,严凤诉嘴角狠狠抽搐了一下。 “如此甚好。”苏清晗唇畔笑意加深,抬手按按眉角,“对了,关于花楼命案,不知严少卿可已收到圣上旨意?此案由大理寺移交吏部主办,日后还得烦劳严少卿多加配合。” 这些个命案的事情,怕是自己不合适知道的吧?白沐心中一惊,赶紧跳出来打断:“两位大人,下官突然想起手头还有些事情没——” 谎还没撒圆,耳边严凤诉说道:“择日不如撞日,苏大人不若这就随景之去查查卷宗看看案情?”转头又道:“子季,你也一起吧。” 这……关我什么事?!知道的太多绝非明哲保身之道。白沐头摇的波浪也似:“两位大人在说什么,下官怎么听不明白……” 苏清晗闻言一笑,神情也是无可奈何:“白编修,此番确实得烦你一起走一遭。——非你不可。” 大理寺构造复杂,连那地底下的狱室刑房,也是曲曲折折,幽深难探。 窄窄的过道中摆满了玲琅满目的各色刑具,火把的幽光把狱中拷问的狱卒和囚犯的脸映照成同样的狰狞可怖,血腥味和铁锈味萦绕在身边久久不散。 身侧不时地突然传出凌厉惨叫,听的白沐心间发怵。 如此恶劣的视觉和听觉的双重冲击下,严少卿充分发挥出大理寺官员所独有的淡定自如,好整以暇的在前领路,只如踏青游玩一般随意悠然,怕是早把那周遭的惨叫哀嚎听成了春阳下的莺啼鸟鸣。 同是初涉此地的吏部尚书兼翰林学士,也是眼含笑意不为所动,只管跟在后面走,似是知道要去哪里。 白沐心下就有些不平衡:他俩个倒是心有灵犀,但是有没有个人好心告诉一下自己——这究竟是要到哪里去! 下了最后一层水牢,一阵噬骨寒意透体而来。 白沐忍无可忍,又不好对自己的顶头上司发作,只好悄不做声紧赶几步追上严凤诉,问:“没完没了的下台阶下台阶——到底要去哪里?” 严凤诉回头森然一笑,衬了背后的跳跃火光,便有三分雌雄莫辨的诡异妖艳:“今日是清明,自然是带你去地下——上坟。” 周遭气氛烘托得太好,白沐惊得后跳一步,脑中不由自主的四个字四个字往外蹦:譬如杀人灭口,再譬如毁尸灭迹、挖坟鞭尸…… 14、柳暗花明(三) 严凤诉回头森然一笑,衬了背后的跳跃火光,便有三分雌雄莫辨的诡异妖艳:“今日是清明,自然是带你去地下——上坟。” 周遭气氛烘托得太好,白沐惊得后跳一步,脑中不由自主的四个字四个字往外蹦:譬如杀人灭口,再譬如毁尸灭迹、挖坟鞭尸…… “子季……”严凤诉顶一张随了火光不停地阴暗变幻的艳丽面孔,俯身过来,缓缓开口:“害怕了么?” 白沐惊一跳,不见严凤诉如何动作,耳边突然传来石门扎扎开启的声音,一团团浓重的白色冰雾从严凤诉身后的厚重石门内翻卷而出…… 好冷!冷的人连浑身哆嗦的劲儿都没了。 等到冰寒的雾气渐渐消散,严凤诉重新点燃壁上被浓雾扑灭的松明火把,白沐才发现石门已经全部开启。 于是他顺其自然地抬眼向内看了一眼:发现室内有……一二三四五——六!六具冰棺。 六这个数字,不仅吉利,而且还很巧。 怪道非我不可,只怕是不好声张又信不过大理寺的仵作。 白沐脸一青,转身便往外走,被严凤诉一把拉住。 严凤诉在门边循循善诱:“子季,你当真不进去?难道你不想知道这些冰棺中不为人知的内情或者隐情?” 白沐冷哼一声,挥掉袖子,头也不回。 却正好又被唇边带笑的苏尚书迎面拦下:“白编修,近来京中发生了连串奇案,被害朝臣共计六人,官职愈来愈大。圣上责令吏部会同大理寺秘密彻查此案,”他叹一口气,“此事本不该拉扯上你,但……” 严凤诉接过话茬:“但大理寺的仵作,查来查去也查不出分明。于是,我向苏大人推荐了楚北医药世家嫡系传人——不巧,正是子季你。” 原来这厮什么都知道了,不愧是大理寺最负前程的典狱官。白沐回头,无比认真道:“我不是仵作。” 严凤诉了然一笑,上前拖过他便往石室内走:“你自然不是仵作,你是翰林编修。” 知道还让我来?!白沐觉得脑仁儿生疼,小爷这辈子,可从未与死人打过交道! 可现下,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想了又想,终是忍了,抱住石门可怜巴巴:“杀鸡焉可用牛刀——你们要是缺人手,我可以代为推荐。” 白沐想了想,设身处地的为那二人提建议:“首先你们可以去找御医院的王太医和刘太医,这两个太医人品极好乐于助人且医术高超——咳,当然,如果他们不愿意来,你们可以抓了他们的夫人和孩子来威胁,别客气,什么手段都用上,不怕他不来。” 说到这里,白沐自觉有些过分,便换个招数:“嗯,实在不行你们还可以去找京兆尹里一个姓李的仵作,这个仵作经验丰富见识广博,破获过好多奇案——” 白沐有些词穷,正尴尬,却见严凤诉在一旁连连点头。 白沐一笑,“景之,还是你最晓得通融……” 严凤诉笑的艳丽:“是吗?本官也这么认为。好了,说完了就快点进去。——寒冰贮存不易,很贵的。” 白沐的笑僵在唇边。任何时候指望严凤诉,就好比指望一朵浴血而出的妖异红莲会摇身一变而变成一朵纯洁清新的小白花。 “小白,你已经知道了,便不能轻易脱身。”既然严少卿洞若观火了如指掌,苏清晗便也不做隐瞒换了称谓。 随后轻飘飘地做出最后陈词:“好了,咱们进去吧。”一锤定音。 白沐平生有三恨:被官势欺压,和美人儿纠缠,以及——跟死人打交道。 如果美人儿可以不分性别的界定的话——巧了,白沐的三恨今天一次性齐全。真可谓是皆大欢喜三大团圆。 手中的松明火把火势减弱,白沐顺手扑灭丢掉,再取过一根点燃——取暖。 严凤诉咬牙切齿的问:“好了没有?” 白沐正在研究火把要怎么拿才能让火烧的更旺,抽空抬一下头:“急什么?” 苏清晗在一边好言提醒:“小白,严大人这样会很累的。” 白沐抬头,仔细打量一眼冰棺旁边正协助狱吏推起尸体的严凤诉,笑了。 其实验尸这种事情,只要功力火候够了,距离遥远也可以做到。 白沐站在门口,一边在火把上烤火取暖,一边闲闲道:“描述一下伤口状况。” 严凤诉的脸青黑交加:“宽二寸长半尺,暗红泛黑,血肉外翻。” 苏清晗问:“小白,这已经是最后一具了,有没有什么新发现?” 白沐苦大仇深的摇摇头。 严凤诉走开后,狱吏早已支撑不住,见白沐一摇头,以为这就行了,便如释重负地把尸体往棺中放。 白沐不甘心,大叫:“等等——” 白沐一叫,狱吏的手一抖,尸体撞在冰棺上,许是冻得久了,众人便听见喀拉一声脆响。 严凤诉面沉如铁,缓缓回头。 苏清晗咳一声,问:“小白,你发现了什么?” “其实我只是想说……我和大理寺那位仵作仁兄意见相同,这六人均是先被下药毒死,而后被人在尸体上掩人耳目的割上一刀。至于是什么毒么……还需要细细查证。”白沐尴尬一笑:“哈哈,这等杀人手法,不像是江湖人士所为,倒像是小孩子过家家一样,哈哈……” “这是不是等同于——你什么也没发现?”严凤诉走上前来,袍摆无风自动,鬼气森森。 严凤诉生的艳丽是在京中出了名的,不怒不喜时亦有三分雌雄莫辨的妖艳,一冷下脸来,倒也不风自寒,白沐的心中亦有些打鼓。 “呀,那是什么?”白沐指着严凤诉身后,神色惊异。 被狱吏失手歪倒在棺侧的尸体头部的耳鼻中,正流出一群蠕蠕而动的黑色爬虫。原是尸体被撞了一下,恰好撞出了体内之物。 众人依法炮制,另有两具尸体也流出了同样物事。 怪道查不出来是何毒药,原来不是中毒,而是中蛊。 医蛊两不容,白沐知医却不通蛊,蛊毒一向被列为害人的异术,懂的人着实不多,精的人便更是少,要说到巫蛊至尊,唯有与楚北楚家医蛊相对的楚南莫家。 白沐心中大喜,这下查明白了,非毒是蛊,自己也爱莫能助。不关自个儿的事了,可不用被卷的越来越深了。 15、小庙焉能容大佛(一) 众人皆不言语,室内寒气依旧。 大家各怀心思,气氛有些僵冷。 地底下待得久了,难免寒凉渗人。白沐吞下最后一颗抗寒生暖的药丸,咳一声,打破沉寂:“苏大人严大人,下官方才掐指一算,发现早过申时,按照我朝吏律,申时便可退宫归家。不若,下官就此先行告退,也好方便二位大人在此静思心事?” 严凤诉正在棺边研究蛊虫,那些虫子离开尸体,爬不了多远便即死去,染得地上一片浓黑墨色。 闻言调侃道:“地底下黑暗异常不见天日,你又怎么算出了时辰天色?子季,若你哪天被人革了官职,倒是可以去城东桥下谋一处摊棚,与人算命卖卦为生。” 白沐敛了笑,回道:“也不用等下官潦倒落魄到那个时候,现在就给严大人算上一卦如何?” 苏清晗从狱吏手中接过盛放了爬虫尸体的一枚小小瓷瓶,起身劝和:“小白,案情才有了新的线索,严大人正在细细思考,切莫捣乱。” 严凤诉见白沐被冻的直打寒颤,点头挥手道:“本官刚想出点头绪,便被你搅扰的干干净净。去吧去吧。” 白沐拧身回头,边走边拱手:“下官这就不打扰严大人了。”转身又嘀咕:“省得你破不了案子又来赖我。” 正要迈步踏上石室外的台阶,却听苏清晗在身后轻轻一咳,道:“小白,等等。” 苏清晗略整衣袍,缓步而来,即使脚下有虫尸遍地,却还是令人泪下的温雅和沐。 他的声音顿顿停停,带上些叹息无奈的意味:“自我出任吏部尚书一职,已有月余,其间奉皇命整饬风化直言罢黜,大家口中不说,心中怕是恨不能将在下剥骨抽筋……圣人言,坐而常思己过,愚兄想,大抵总是自己的行事方法有不尽周到之处……” 白沐心中不由插言:总算开窍了!这原因很简单——总是你太不懂得变通之故。却没敢直接说出来。 又听苏清晗在耳边谦逊求教:“严少卿,不知在下说的是也不是?” 白沐转头,便见严凤诉笑的既假又虚,口中还在灌着迷魂汤:“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苏大人才高权重,受众人敬仰爱戴,切不可因了那些不谙世故的小人挑拨,生出此般不被朝堂融入的——错觉。” 这厮竟能把这都推之于错觉………白沐听不下去:“苏大哥不必多虑,只要抽出时间约了那些个年岁相仿的同僚聚上一聚,把酒言欢有美相伴,自是什么话都好说,什么事都好通融的。”正要好好的支招,被严凤诉一瞪,把话又咽回肚子里。 苏清晗轻轻一叹:“以愚兄往日所为,怕都是请不来的贵客。来了的,也不过是碍于权势虚于应付……” 白沐惟恐天下不乱,只差拍胸作保:“苏大哥放心,此事便交由我去办!只是,苏大哥打算在哪儿聚呢?不如——” 正欲开口,听见严凤诉猛咳几声。正以眼相询,便听见耳边传来那永远带着三分笑意的声音:“不若,就放在白编修还未被封的那间茶楼吧。不知严少卿意下何如?” 还未被封的那间茶楼……! 白沐瞬时呆愕:想来自己和严凤诉的那些算盘,这人也全都知晓了吧……这么明察秋毫,还是方才那个言辞恳切尽显弱势的吏部尚书吗? “……好,那便说定了。”严凤诉只愣了一刻,便笑的明媚,应的干脆。 钻进圈套的兔子,大抵都是善良的兔子,相信人言,却不知人心难测。下次一定要记得,小爷虽欠着他半条命,却不曾欠他的情,那人工于盘算善用心计,需得斩断心中的愧疚,小心提防才是。 可是,欠着别人半条命的同时还要做到心中无愧——这却是极难了。 “锄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白沐踏出大理寺,捏一根阶下揪来的春草,恨恨叹道。 早茶就是有一种本事,明明已经被所有人看见,还能厚着脸皮在被拆穿之前继续偷偷摸摸。 “少爷,少爷!”早茶蔽在大理寺正门前的石狮子后,露半个头,招手呼喊。 白沐立刻转身,往另一边走。 早茶不躲了,也不顾自己那么大的个头,上来就抱胳膊。 “少爷告诉你一件事!”早茶脸上满是欣喜之色。 “心烦,闭嘴。”凭白沐十几年的经验,会令早茶开心的事,九成不是好事。 “可是……” 白沐直接甩开袖子,懒得盘根问底:“少爷我不喜欢听可是。” “但是……” “也别跟我但是。” “不是……” 白沐忍无可忍,猛地回头:“还说?” 早茶一根筋的大脑理解不了白沐的反话,他点点头:“嗯,小白跑了!” 夫人送给少爷的金环蛇终于跑掉了,这对于深受此蛇虐害之苦的早茶来说,可是一件大喜事啊。 小白跑了? 白沐眼前浮现出奇怪的景象:家中的小白突然长了脚,扭着柔软的身躯无视家中众人惊异的目光踩过药园扬长而去,临走前,还挑衅的用那血红的蛇眼轻蔑的回头看了一眼相府的匾额。 白沐揪早茶的衣领:“小白跑了?什么叫做小白跑了?” 早茶扭扭捏捏,声如蚊蚋:“今早我去给小白喂食,完后忘关药园子门……” 早茶的头越垂越低:“就这么一不小心,小白就不见了。” 白沐脸色渐渐变青,总觉心中忐忑。干娘赠送小白时说道此物重要,可究竟如何个重要法,始终未曾讲明,这些年也从不过问。 早茶察言观色,也渐渐不安起来。但最终欣喜还是盖过了不安:“少爷你不也不喜欢那小白么,咱们终于不用再受那条毒蛇的毒害了啊,啊啊啊!” 白沐脸色由青转白。 早茶矮下身子,委委屈屈:“少爷你打吧,只是别打脸。”又偷眼瞧白沐,期期艾艾:“少爷我在您心中应该比那条毒蛇分量重的吧?” 白沐叹口气,无力的摆摆手,便往城外走。今日实在是太累了,得赶紧休息静养一番。 正路过一处街角,白沐一愣,目光透过纷扰人群,盯着一个白色身影,脚步骤停。 那人正好转身,也是一愣。 两人都没有说话…… 白沐见那人没有反应,便慢慢转开了眼神,想着他看不见我他看不见我,一边不动声色地缓缓离开…… 白沐本以为会没事,哪知道突然之间—— “嗷嗷——子季!”那人音调轻快明亮带着些高亢,却丝毫不让人觉的刺耳,就像在明媚春光下听那百鸟鸣春一般。 16、小庙难容大佛(二) 兼之那人生的明朗干净,气质如湛碧晴空一样使人身心愉悦,纵是无形无状的开口惊呼,也使周围之人丝毫生不出厌恶之感。 那人热情洋溢,向着白沐飞扑而来。 白沐立刻转身,面对来人,一跺脚,便是一个旋身飞踢。这是白沐仅会的一招,在岁月的磨练中,这一招正愈来愈炉火纯青得心应手。 这、都是被逼的。 因为每次逢上此人,总会发生一些令白沐不太愉悦的事情,比如被开水烫被恶狗追,再比如掉水塘落水坑。 直到这人月前去西北边境探望带兵戍边的父兄,情势才有了好转。白沐本想着这人一去,从此山高水远永难相见,各自安好毋需挂念。哪知这货这么快便溜了回来! 如此——焉能不跑岂可不避?! 那人许是知道白沐这一脚的厉害,没有正面应对,而是连连后退。 白沐赶忙抓紧时间,看看地上有没有碎石转头。 啊,那边有一大块!可是——却在丈余外。没办法了,跑!边跑边喊:“相见不如不见,闵行,咱们后会无期!” “喂!跑什么跑——”许羡鱼完全不懂白沐的良苦用心,见他一跑,便下意识抬脚去追。 白沐心下苦不堪言:没办法,身边有个缺根弦的损友,总是件很伤脑筋的事。 还好自己占尽了先机,眼看就要逃脱有望! 可惜,急不择路的后果总是——前方会出现死胡同。 白沐拍拍衣袍上沾惹的浮土微尘,转过身,一扫方才的狼狈慌张之色,挂上有朋自远方回不亦乐乎的笑容,一时间清风送爽,万里无云。 他含泪道:“闵行,自你去了西北边关,白某无一日不为你祝告祈祷,盼你能够侥幸远离炮火战乱,且不曾丧身狼口命卷风沙。——哪曾想,真的就如愿了,还这么快!” 许羡鱼跟上来,气喘吁吁:“你你你、跑什么跑……我离京月余才刚回来,正约了几个同僚要一同喝酒,你来不来?” 白沐心下一动,这倒好,省了自己为苏清晗磨嘴皮子四处请人的一番周折,到时候直接把苏大人带过去便是。 “好好好,”白沐喜笑颜开:“闵行,不如就放在我在城东的那间茶楼吧?” 许羡鱼摆摆手,无可无不可:“行,就是明日。对了,你见到景之没有?” “大理寺。”白沐赶紧坦白,好把这大神引离身边。 许羡鱼兴冲冲地说风即是雨:“忘了告诉他一声了,我这就找他去。” 褚家宅院孤零零的霸了一座小小山丘,入了夜,除了那一溜儿照明用的灯笼红通通的还算热闹,整个宅院便静的死寂,不见一丝儿人气。只剩下山风穿过林间,呜呜咽咽。 林木萧瑟,山风也大,白沐心中有事难以入眠,偏又找不到个能供消遣的物事。只好披衣起床,去对面廊下逗那只画眉解闷。 白沐住的这处院落位于山腰,极是空旷,院子的角落种有一颗梨树,适逢花期,轻白的花瓣在暗夜里徐徐舒展,散发出幽幽香气。 白沐折一枝梨花,顺手逗那鸟儿。 画眉在笼子里上下扑腾翻飞,想要避开花枝,偏那黄灿灿金闪闪的笼子中看不中用,又小又窄,避也避不开。 倒霉鸟儿被逗弄的窜跳不止,浑身羽毛根根炸起,发出“呜——呜——”的叫声,以示警告。 可惜白沐察觉不到,白沐自个儿也正烦着。 “茶楼、花楼,有什么诡计?喝酒、宴会、打什么算盘?”前半句指的是严凤诉,后半句指苏清晗。 白沐本以为严凤诉自捅娄子,告发自己私开茶楼的事,只是为了摘清他自个儿也有份参与这一茬,好不至于两个人都落在整饬官员风化的苏清晗手中,被人一锅儿端了。 哪知昨日经过苏清晗点拨,才发现严凤诉不止参与了茶楼,手下更有一座花楼,至于还有没有别的楼,那更是不好说了。 本来他把全京城的楼都开了也无妨,不碍白沐什么事儿,问题是这间花楼连着死了六名朝中大员,悬案未解。 如此一来,经商开楼被暴露的官员惟己一人,加上茶楼和花楼相距甚近,大家私底下自然要把这命案疑到自己头上。倒是那严凤诉,不仅摘清了茶楼之事,还一举两得,让自己顺便把花楼命案的黑锅也一并儿端了。 苏清晗心中清明,却不点破,自己也不好此地无银地急着跳出去辩白。 现下落到了苏大人手上,还未洗脱冤屈,便又摊上了难事儿——苏尚书竟然别出心裁的要走亲和线路,召集朝中青年官员们在茶楼雅聚?!并且——还专程选在自己仅剩的那一间尚未被封的茶楼中……这算什么事儿? 白沐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脑子真是太不够用了。 一间沦为是非之地的小庙,转瞬要聚上两尊大佛,旁边还得围了一堆多疑好事儿的凑趣拍马,这氛围这景象,不祥啊不祥。 …… 为今之计,怕是只能暂且先办好苏尚书交代的事情,再趁着酒酣耳热美人相伴头晕脑胀之时,赶紧去苏尚书那里把严凤诉这厮告发了才好! 啊对了,明天得先去花楼找几个花娘——定得把苏大人灌醉了,才好告发。再说了,大概只有这间楼自己可以记账不用付钱…… “哼,一个杀人放火,另一个便是趁火打劫。——都不是省油的灯!”白沐逗鸟也逗得有些累了,便急匆匆下个结论,欲回房睡觉。 哪知刚一转身,腰间被抵上一个冷硬的物事。角落里梨花的冷香微微浮动,地上多出了一个黑色人影。 白沐心中暗暗叫苦:清早才在想没人来偷盗,晚上便碰上了闯空门的! 白沐不呆不傻,所以他立即轻声讨饶:“壮士!好汉!院中物事尽管取用,切莫客气——”反正是赝品。 “院中没有护院,在下也毫无威胁能力,您不用防备,啊对了——”白沐闭上眼睛:“在下并未看清您的面目,您尽可放心。” 后腰间抵着的物事毫不动摇。 白沐有些急了,不容易被贿赂的好汉,大抵都是杀人不眨眼的。 “壮士,院中风大露冷,您不妨去房中看看?房内有全套的金茶具、金桌椅、金摆设,啊、还有一具珍贵的焦尾古琴……” 整个过程中,白沐尽量放轻了声音,就怕盗贼为防招人耳目,杀了自己灭口。哪知—— 眼睁睁看着面前的画眉扇了扇翅膀,突然跳蹿起来,鸟嘴开开合合:“杀人啦——放火啦——趁火打劫啦——” 声音极大,惟妙惟肖。 白沐嘴角抽搐,心间沁凉:就说褚良远手底下不会有真货!连那鸟笼子里的鸟儿,也是赝品! 原不是只多情画眉,却是只多嘴鹩哥…… 17、见风使舵随波流(一) 整个过程中,白沐尽量放轻了声音,就怕盗贼为防招人耳目,杀了自己灭口。哪知—— 眼睁睁看着面前的画眉扇了扇翅膀,突然跳蹿起来,鸟嘴开开合合:“杀人啦——放火啦——趁火打劫啦——” 声音极大,惟妙惟肖。 白沐嘴角抽搐,心间沁凉:就说褚良远手底下不会有真货!连那鸟笼子里的鸟儿,也是赝品! 原不是只多情画眉,却是只多嘴鹦哥…… 碰巧学到了白沐方才临走前的最后一句话,此时便鬼吼鬼叫! 刀剑的寒光划过眼帘,白沐本以为自个儿小命就要休矣,哪知命不该绝,矮矮的院墙上,一个人影横空跃出! 来人挥手一振,白沐赶忙矮了身子避开,转身时便见一枚小小暗器呼啸着直往那窃贼肩头而去。 原来是那假充画眉的小小鹦鹉高声一呼,惊动了褚良远。这倒算是因祸得福。 白沐心神微定,趁空转头,才看清那窃贼身形。贼偷蒙了面,倒是看不清样貌。 身边褚良远手臂轻抬身形微晃,已抢到那窃贼身前,徒手便是一个虚劈。 那窃贼也有些本领,就势一个转身,提掌横切褚良远腕脉。另一手提着短剑,斜斜划下,速度奇快。 白沐虽不懂武学,也看出褚良远无心为难,不由暗暗着急,心道还是保命要紧,也顾不得多看,一边胡乱的拍手叫好一边脚下不停,往房中避。 正退到门口,听见耳边“叮”一声脆响,窃贼的短剑被褚良远用暗器拦腰崩断。 窃贼兵器既毁,更无心恋战,虚掌横推,身躯借力抬高后仰,一个跟斗跃出墙外。 褚良远盯着那窃贼背影,若有所思。 “你……不追?”锄草不除根,白沐觉得不可思议。 “为何要追?”穷寇莫追,褚良远觉得理所当然。 白沐摆摆头,不管那么多。反正偷的是你又不是我。接着一声欢呼,跳到院子里去找暗器。 似这等财大气粗的奸商,暗器一定是金子做的吧!再不济,也得是银的吧? 褚良远见惯了白沐举止怪异,也不以为意。“我明日要离开一段时日,这宅子你若还住的话,自己小心点。” “咦?做什么?”白沐抬一抬头,心中有些忐忑,明日若是没这人在,两尊大佛去了茶楼,自己可不懂该怎么伺候…… “皇帝大婚在即,我要去采办些货物,卖给皇室。” “……!” 这句话倒是提醒了白沐。圣上不日便要大婚,这大婚的对象,便是严凤诉的姐姐——严凤衣。 依了严相这些年来如日中天的滔滔权势,再加上严白两家的交情……自己究竟还要不要去揭发严凤诉与花楼的关系? 烦乱的思绪由一声悠长的叹息完美了结:哎,这家伙过不了多久便是国舅了,恐怕不好惹啊…… 白沐蓦地愤慨万分——平生最恨被官势欺压!而后立刻泄气——为了仕途,还是暂且忍一忍吧…… 结论:明日见机行事罢。 继而后知后觉的发现:这结论聊等于无。 等他算计好了再抬头时,褚良远早已不在。再低头,对于在地上划拉半天只找到两枚石块的事实,白沐很是失望。 算了,不找了。搞不好——又只是镀金的。 白沐站起身,捶捶腰,一个人在院中对着那鸟儿叹息责怪:“明明是只鹦鹉,为何却偏生伪装成画眉?……” 突地想起这鸟儿学人说话学的甚快,白沐唯恐把鸟儿教坏,赶紧逃回房中睡觉。 起了一夜的春风,清早起来,青砖路面铺上了薄薄的一层杏花,处处都是新柳映轻红,一派春意盎然。 白沐夜里没睡好,早早醒来,赶到翰林院应完卯,好不容易捱到巳时,寻思着去找到苏清晗再探探那诡异脉象,却不想这次扑了一个空,听那院中杂役说是苏大人一早便被圣上给叫走了。 翰林院事少,白沐见能掌事的一个都不在,便钻了空子跑出来散心解闷。 “梅残玉靥香犹在,柳破金梢眼未开。东风和气满楼台,桃杏拆,宜唱喜春来……” 正逢街道上渐渐热闹的时候,除了走街串巷的商客行人,间或一两个梳着抓髻的小丫头提着满篮子的杏花桃花来叫买,用清甜稚嫩的嗓音唱着清新的曲调儿,一路走过,都是轻盈盈的花香。 走出长长的巷道,晨风中迎面扑来令人安心的烟火气息——早起的壮汉担着满满的挑子吱吱嘎嘎的穿街走巷;茶楼的小二一面大声吆喝着,一面端着托盘灵巧的穿行于早起的茶客间;街角的大娘揭开锅盖,蒸腾的雾气中,豆花独有的香味儿便四散洋溢…… 然后白沐发现有人跟着自己,而且不止一个。 当然,白沐并非武林高手,他连江湖低手都算不上。非说他是凭借空气中的气流而察觉到不对劲的话,未免太假。 事后白沐想起来的时候,还觉得这事儿委实太玄。 当时白沐正无所事事的走在大街上,可能是突然察觉身遭的景物太过熟悉,或是正好当时给他暗送秋波的姑娘太多令他无法忽视,他抬了一下头。 这一抬头不要紧,他发现原来是到了自家的茶楼。原本到了自家茶楼也没什么,但是白沐稍一转身,余光便瞟到了斜对面花楼的招牌。 大概是这个时候刚好白沐的脑子比较有空,所以,他想起了前日里不太美好的一场记忆。 他终于想起了前日里和自己一同被下药的那个俊俏小公子。 因了这几日老碰上麻烦,白沐开始习惯性的思考这件事会不会也埋下什么祸根? 然后那天的细节慢慢在他脑海里生动起来,他的脸开始渐渐发红。 就在他做贼心虚的时候,不知是出于习惯还是完全无意识,他快速度连回三次头。 于是异象就这么被他察觉。 一言以概之:瞎猫碰上死耗子。说的文雅点,叫做警醒机智。 白沐一回头便开始责怪许羡鱼:昨日才遇到贼偷儿,今日又碰见跟踪的,似乎许羡鱼去了一趟西北边关,那总给自己招灾惹难的本事,有点儿翻倍的苗头! 18、见风使舵随波流(二) 因了这几日老碰上麻烦,白沐开始习惯性的思考这件事会不会也埋下什么祸根? 然后那天的细节慢慢在他脑海里生动起来,他的脸开始渐渐发红。 就在他做贼心虚的时候,不知是出于习惯还是完全无意识,他快速度连回三次头。 于是异象就这么被他察觉。 一言以概之:瞎猫碰上死耗子。说的文雅点,叫做机智警醒。 白沐一回头便开始责怪许羡鱼:昨日才遇到贼偷儿,今日又碰见跟踪的,似乎许羡鱼去了一趟西北边关,那总给自己招灾惹难的本事,有点儿翻倍的苗头! 白沐的腿在空中打一个弯,然后面不改色的继续往前走。 ——纵然心中早已滚水沸腾,也要坚持做到面不改色。 这叫做:敌不动我不动。 不为麻痹敌人,单为麻痹自己——壮胆。 白沐觉得自己一定是被花楼内连杀六人的杀人狂魔给盯上了。 不然的话,似自己这般人缘好脾气佳,从不与人红脸的小小编修,咳、撇开前途不谈,绝对是做到了与身遭诸人远无怨近无仇。 有人要升官发财,自己赶紧闪道让边,需要的话还会免费提供一占两卦,问福问忧嘘寒问暖,不说殷切备至,也算得上周到细致。 有人要杀人放火,自己赶紧隔岸旁观,必要时还会尽职尽责的拍手叫好——指点指点风向风力,评价评价火势热度。 更有兼之:不逛花街不去柳巷,随波逐流随遇而安,谦恭有礼洁身自好。 这般毫无破漏的翩翩君子,怎会惨到被人追杀? 所以,白沐绝对不接受也不承认自己是因为得罪了人而惨被跟踪……甚至,被灭口? 相对而言,白沐还是更愿意相信:杀人恶魔杀人,不需要理由。 所以他连杀六名大员,不需要理由。他会找上白沐,也不需要理由。 等等,那倒霉的六名大员,到底是什么官阶来着? 白沐突然想到一个最关键的地方——自己这芝麻绿豆一般的官阶,貌似还不够格被人盯上吧…… 心思一飘,不知不觉就到了闹市交叉口,只见一溜儿小轿停在花楼门前,从轿上下来一群漂亮姑娘,衣香鬓影,环钗玎玲。 由于白沐正以很认真的姿态欣赏前方的环肥燕瘦,所以很不小心的撞到了斜侧过路的一个文弱书生。 书生被撞个趔趄,很不巧的又绊倒在附近一个挑着两笼鸡仔的老伯的柳条筐上,扁担在空中划一个漂亮的弧线,然后切切喳喳的,街道上散开了一群黄绒绒的小鸡仔。 行人们赶紧四散避开,接着一片斥责娇嗔声从刚下轿的那群姑娘们传出。 再接着,便是混乱的捉鸡时刻。 等到混乱消散的时候,白沐也就脱困了。 其实白沐方才撞人的劲道很有讲究。 首先,白沐一眼就挑中了那个书生和老伯,距离刚刚好,时机也刚刚好。 其次,白沐难得认真的思索了一下撞人的方位和力道。力道轻了,老伯的鸡掉不出来,书生道个歉就走了,难以形成混乱;力道重了,起了争执,怕是会暴露自己这个罪魁。 最后最关键的是,万一出了岔子,书生和老伯手无缚鸡之力,白沐自信能逃的脱。 可惜白沐忘了他最近不是一点半点的不顺。 刚逃过跟踪,又遇到煞神。 “白大人。”苏清晗的小厮突然出现在面前,惊得白沐刹不住脚,险些一个跟头。 “我家大人在茶楼等您。”啧啧,如此脸色,再加上如此冰寒的声音,简直冻煞寒冰。 白沐惊愕的抬头找太阳,简直难以置信。 “茶楼?这个时辰?”白沐确定了一下——明日当头没错,最多超不过未时。苏清晗执掌官员刑律,向来严苛,怎会如此明目张胆的找缺钻空喝茶? 不过也好,自己正要想办法去通知苏清晗:今日便可在茶楼小小一聚——托许羡鱼的福。 秋茗完全不理会白沐的大惊小怪,带完话便欲自顾自抬腿离开。 “哎——好吧,我等等就去。”白沐交代完,却闪身进了花楼的后门。 白沐向来喜欢把所想付诸实践,白沐觉得昨天的念头不错。水至清则无鱼,苏清晗这个人什么都不沾惹,秀于林前却难融林中,迟早得被强风吹死。 白沐觉得作为一个善良的朝臣,自己得好好地帮他一把,谁让咱自小便认识这个人呢? 这么一想,白沐愈发觉得应该去叫几个花娘,再差人去催催许羡鱼。 看吧,融入世俗的第一步,就是这么简单。 他越想越兴奋,兴奋到一脚踹开花楼后门,“良远,良远!” 茶是好茶,就是衬着花楼的脂粉香,多了些俗气,少了些清气。 盏也是好盏,只是远比不过自家茶楼里的天目盏。 茶水刚捧到手上,白沐只粗粗打量了一眼,甚至还没来得及吹上一口,姑娘就安排好了。 这种事交给良远果真够速度。 当然,在严凤诉没缴纳清算茶楼损失的银两前,所有消费被记在了严凤诉的账上。 褚良远正要出远门,为防再次遭遇不明目的的跟踪者,白沐只好勉为其难的混杂在一堆莺声燕语中间去往自己的茶楼。 刚进茶楼的大门,在强大直觉的牵引下,白沐的心脏突突地跳了两下:气氛有些不妙啊。 楼里没做其他人的生意,茶楼的仅剩的几个仆役都在柜前清帐算钱。没太多的不正常。掌柜看见白沐进来,笑着迎过来,直接带去后院。 一进到院中,白沐就惊愕了。今天的直觉还真不是一点半点的灵验。 只奈何那跨出去的脚是万万不能收回来了。白沐只好硬着头皮进门。 雅室很静,从里传来一阵雅致清和的琴音。相对与白沐率领的这一堆柳绿嫣红,当真是雅俗立现。 门在身后被迅速关上,白沐身后的钗环脂粉们,一概被无情地隔绝在外。 白沐心中微震了一下。 回头,吸口气,低头,进内室门,转身,然后——如遭电掣! 如遭电掣。 好在白沐反应快,他迅速跪地,声音有些抖:“皇皇皇皇——皇上?!” 19、悬弓怎在意料中(一) 门在身后被迅速关上,白沐身后的钗环脂粉们,一概被无情地隔绝在外。 白沐心中微震一下。回头,吸口气,低头,进内室门,转身,然后——如遭电掣! 如遭电掣。 好在白沐反应快,他迅速跪地,声音有些抖:“皇皇皇皇——皇上?!” 有一瞬间,白沐几乎要忍不住质疑眼前这个圣上的真假可信度,真的圣上,怎会如此之巧又如此诡异的,此时此刻正好身处此地?! 顶风作案的时候,最怕被人当场抓住,可是白沐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可能性——抓到自己的人竟会是当今圣上,并且,这个圣上还货真价实。 哎,头上这顶小乌纱,怕是马上便保不住了。 白沐跪在地上,后悔不已。 室内共有五人,除了当朝天子、白沐、以及隐在纱帘后的不明面目不明身份的抚琴女子,还有两个人,都是当今朝堂中风头最劲的年轻人物——吏部尚书苏清晗和大理寺少卿严凤诉。 按照白沐的设想,皇帝应该带着亲切的笑意将自己扶起,安抚道:“白爱卿,朕此次微服私访,为防招人耳目,切毋行此大礼。” 然后君亲臣慕,诸人皆欢。 可惜世事终不能如愿,白沐跪了好半天,却听不见一丝动静。 室内琴音早停,满室里沉浮着一缕奇特香气,极轻极怪难以辨悉,若非白沐自幼学药、敏于气味,怕是要与常人一般察觉不出。 白沐本以为是自己从花楼带出来的脂粉香,仔细辨认了下,又不像。 这缕异香,清贵别致中,透着点……诡异。 耳边不时传来茶盖磕着茶碗的轻声脆响,白沐的心思便随着那响动声一突一突的上上下下。 “哗啦——”茶盖划过茶碗险些掉落地面的声音。 白沐眉头紧揪,只恨不能提点一句圣上小心——天目盏啊,镇店之宝。 “白卿,”不同于前日上朝时的震怒,皇上的语调还算柔和亲切。 “微臣在。”白沐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当今圣上喜怒无常,不是好应付的主。 面前突然多出一双暗纹繁复的便靴,靴子的主人轻言缓语:“这便是你开设的茶楼?倒也雅致。” 白沐伏低身子:“微臣惶恐万分。”算是默认。 门外隐隐传来薄嗔娇斥声。 白沐额前冷汗淋漓:糟,祸不单行坏事成双——本想找几个花娘活跃活跃气氛,顺带捉弄捉弄苏清晗,不想弄巧反拙,茶楼之事尚未了结,如今又摊上私招娼妓的事儿……且正好又撞上正下了狠劲整饬风化的当今圣上。 私开馆铺和勾染娼妓,这两个罪名加起来,到底有多大? 白沐觉得自己此番真是太冤了。 “门外是……?”皇上金口相询,可惜白沐不敢接言。 靴子在白沐眼皮底下缓缓地打个转,绕到白沐身后,似是侧耳倾听了一番,“白卿有心了——起来吧。” 起来吧?白沐突然有些跪不稳了,他从未如此刻一般迫切希望还是别起来的好。 起来了做什么?是大眼瞪小眼还是装傻充愣套近乎?这两样都是白沐不敢尝试的。 身侧突然多出一双手来,干净白皙,将白沐稳稳扶起。 “微臣谢过陛下。”白沐转头低声,“谢过苏大人。” 耳边突然传来一声轻嗤。严凤诉倚坐在室内一角,琼鼻凤目,微哂挑眉,“主上,子季一番好意,不知主上打算如何消遣?” 指的是白沐从花楼带来的那群美娇娘。无论从说话时的表情或是话语的内涵,都很明显的表达了严少卿的意图——他今日是摆明了要兴风作浪煽风点火火上浇油。 白沐心中咯噔一声,赶紧诚惶诚恐地撇清关系:“微臣这就去打发走那些姑娘。” 皇帝摆摆手,脸色有些惫懒:“朕有些乏了,诸卿暂且都退下吧。” 白沐松一口气,毫不犹豫地抬腿出门。临走前瞥一眼严凤诉,大冷的天,那厮竟拿着一把折扇轻轻的摇,十足十的卖弄风雅。 此时不是发作的时候,白沐咬咬牙,终是把满腔悲愤吞入喉中。 哼,就不信哪天你不落到小爷手中,到那时,我再狠狠地出尽恶气。 待白沐出了门,才发现门外早已围上一圈黑衣甲胄,惹得那些娇滴滴的姑娘们一片不满之声。 一看见白沐出来,姑娘们立即转移矛头,娇声燕语地发泄不满,有些暗藏心思的,更是大胆地对着白沐上下其手。 因了小时在楚北的那番记忆,白沐此时是不敢推也不敢挤,亦不敢多言,一时急的脸红耳赤,愈发脱不开身来。 门口的护卫却是事不关己,视若无睹。 严凤诉和苏清晗从室内退出来,本还在门口互相谦让,见到这番闹腾场景,亦是愣了一愣。 严凤诉是花楼常客,花楼的姑娘有认识他的,有些便不羞不臊地缠了过去,严凤诉先发制人,冷脸相逼,倒吓得那些姑娘不敢做声。 见此效果不错,严少卿满意的笑一笑,不动声色的将那些姑娘的手从自己的衣袖间剥离开来,转头问道:“子季,可用帮忙?” 白沐早已被那些姑娘磨掉了耐心,毫不犹豫道:“用!” 严凤诉好整以暇的挥开折扇,懒洋洋的倚在廊柱边:“那咱们先来谈下条件吧。” 白沐气急,恨不能一口血沫子吐他满身,悲愤道:“枉我们竹马一场,你竟然落井下石卑鄙如斯……” “子季,你又曲解我的好意——” “啪啦!”室内突然传出清脆无比的杯盏破裂声。 门外诸人一怔,安静了不少。 严凤诉合起折扇笑一笑,起身对着避在角落的那人遥遥一点,比着口形道:“我以为真正落井下石的,应该是隔岸观火的那人才对。”言罢掸掸袍摆,悠悠然向外楼去了。 严凤诉折扇所点方向,正是苏清晗。 苏清晗被人这么指点讥讽,不生气也不反驳,唇边依然挂着温润的笑意,只是放低声音对身侧的护卫说了一句话——“不要打扰主上休息,快刀斩乱麻,从速解决。” “刀”字被加重了。 但杀伐气如此重的一句话从他暖风拂面的笑颜中绽开来,却一点儿威慑力也没有,因此直到护卫们齐整整抽出佩刀来时,院内的美貌姑娘才如梦初醒般四散惊飞。 院中重回安宁。 大概是解脱来得太快,或是苏清晗那句轻飘飘的话让白沐也有些不能适应,白沐怔了一怔。 苏清晗挥手散开院中护卫,走过来问:“小白,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方才门里那声脆响,是不是圣上一时发怒,打碎了我的天目盏。” 苏清晗笑一笑,转身往外走:“我们出去吧。” 白沐木呆呆往外走,走不了两步,又往回跑:“哎呀,方才圣上要我们退下,可是那位抚琴的姑娘到现在还没退出来!” 其实白沐一多半的原因只是想确定被打碎的究竟是不是天目盏。 茶楼值钱的物事不多,天目盏没了,被赶出相府的白沐基本就等同于家破人亡弹尽粮枯了。 只不知皇帝摔破臣子的东西,可给赔偿?改天问下严凤诉好了。 “子季!我们到了,快出来接客!” 门外突然传来一声高亢热烈的呼喊,随着一阵轻声喧闹,外院中走进一群朝堂新秀,年轻俊才。 20、悬弓怎在意料中(二) 茶楼里值钱的物事不多,天目盏没了,被赶出相府的白沐基本就等同于家破人亡弹尽粮枯了。 只不知皇帝摔破臣子的东西,可给赔偿?改天问下严凤诉好了。 “子季!我们到了,快出来接客!” 门外突然传来一声高亢热烈的呼喊,随着一阵大声喧闹,外院中走进一群朝堂新秀,年轻俊才。 领头嚷嚷的那人,正是许羡鱼。 白沐顿悟:今日之所以会如此倒霉,怕都只因自己居然主动约了许羡鱼见面。悔不该一时大意,竟忘了每次逢上这人,总会倒霉万分! 转念又一个头两个大,许羡鱼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不知道这好静的圣上又要发怒摔什么了?此番当真是坏事齐聚,惟有敬候发落了…… 他此时当真是万万后悔,昨日不该生出拉着苏清晗招花娘喝花酒的荒唐念头,更后悔方才一时冲动就把这念头付诸实践。 经此一番,日后怕是再也不敢对苏清晗起半分捉弄玩笑之意。 不及多想,雅室的木门突然被人从里大力冲开。 除了苏清晗,院内诸人皆迅速跪倒在地。 白沐跪倒不奇怪,他早知房中人是当朝天子。新进门的这群青年俊秀混迹官场时日也不少,甫一进院,看到小室房前屋后檐角四处散落的黑衣甲胄护卫,便也猜到了房中人物是谁。 谁知出来的人不是皇帝,却是一个衣袂飘飞轻纱覆面的年少女子,想来便是方才室内抚琴的那位。 白沐正待打量一番,那女子却是飞也似的跑开了,清风中传来一两声轻轻的哽咽,和一缕奇特难言的香味。 白沐心中一动:怪道方才在室内就总闻见这缕奇香,原是这女子身上的。 咦,怪了,这味道有些似曾相识……这个人,莫不是在哪里遇到过? 记忆被迅速拉回,莫名回到了前日在花楼小室中与美貌少年纠缠的那一刻……媚药药性初解、意识恢复之时,自己也曾闻见过同样的香味!香味出自——那个少年身上。 白沐惊醒般回头,身边阵阵劲风掠过,一个个护卫紧随那女子背影而去。 那女子的身形身高,与那少年倒俱是符合!竟然是“他”! 这诡异少年,身有奇香,初见时中了媚药被丢在花楼,二见时竟是此等境遇,当真是——不一般呐。 不一般的事物,最好丢的远远的不用;不一般的人,最好避的远远的别去招惹。 “追刺客!活捉!”护卫头领的声音从远处飘来。 刺客?啧啧……白沐摇摇头:这么大声,是要提醒那刺客跑快点么? 不待细想,房内传来苏清晗的声音:“皇上中毒了!护卫留下两个,其余的人务必全力追拿那位姑娘,逼出解药!”这始终平和温雅急徐有致的声音,终于微微带上了些许惊慌。 白沐喜不自胜:皇上——中毒了?这么说,茶楼之事和此次召妓之事都算是暂且无事了? “白编修,你进来!” 白沐的心刚放下来,便又被提到嗓子眼。 圣上倒在塌沿。 没出血,也没有明显的皮外伤。 望闻问切,被白沐简化一下,就变成了察颜观色:翻翻眼皮,嗯,眼白眼黑俱在,正常。再走开几步看看整体,咦?面色暗沉,灵台灰败? 白沐摇头,再摇头。 “怎样?”苏清晗见白沐没有半分把脉的自觉,便自行把过,问。 “嗯,不怎么样……没有皮外伤,至于为什么昏迷不醒……嗯,是个问题。” “小白,愚兄的意思是你可有把握?”苏清晗无可奈何。 把握?白沐后颈寒了一下,这言外之意,该不会是……白沐装傻充愣,顾左右而言它:“太医怎么还没来?” “小白,现在昏迷不醒的人可是当今圣上,九五至尊。” “可是我身上什么药物也没带。”白沐一脸的爱莫能助。 其实凭白沐的医术,要让皇上醒来倒也不难。只是诊不出病由、万一治出别的什么问题,那岂不是要代那些倒霉御医受过?再有……白沐偷眼瞥一眼守在外间门口的两个侍卫,再说了,现在没什么可信之人,出了事,说不准有人为了推脱责任,会反诬自己一口,指认自己动了手脚——哎呀! 白沐大惊失色。 适逢苏清晗在耳边无奈道:“小白,如今只有你我二人接触过圣上御体,如果在御医来之前或者解药被追回之前,圣上出了任何问题,只怕除了那位女子,便是你我首当其冲,脱不了干系。” “我好像、没有碰到皇上吧。”不过是用手翻了翻眼皮?检视了一下周身是否有伤?这不算碰到吧…… 苏清晗苦笑摇头。 白沐视死如归:“好吧,我试试。” 苏清晗微笑颔首。 外室有张小榻,是白沐平素休息用的,榻边有张矮几,几上有只木盒,白沐平日里炼出了奇药,试出了良方,都收在里面。此时取用,倒也便宜。 “我不确定有没有效力,我只确定用药后圣上的情况不会比现下更糟,还要试吗?” 苏清晗的声音如清泉石上,春风化雨:“试,我信你。” “苏大哥,我也信你,你让我试我便真试了!”白沐眼神一亮:“——只是,如果无效,我可不会承认我有碰到过圣上的一分一毫,包括衣角袍摆在内。”白沐也很无可奈何,现在是紧要关头,不可再节外生枝又出状况了。 “你要给我作证。”白沐想了想,又加上一句。 苏清晗了然一笑,不作声。 白沐从木盒中的小格子中取出几枚药丸,嗅一嗅。 这一枚是补中益气固本培元的,可以用。那一枚中有百合、鸦胆、甘草、黄柏、还有苦参……和少量当归。 都可以用。 白沐掰好份量,然后很大不敬的扶起、扳颚、喂药。速度奇快,一气呵成。 接着等待。 皇帝脸色愈来愈现苍白,眼皮儿却半丝动静也无。 白沐心中渐渐忐忑,追解药的怎么还不回来?太医怎地还不到! 苏清晗似是能察觉白沐心中所想,叹口气,轻若无声:“小白,根本就没人去传唤御医。” 白沐欲哭无泪:“我很乐意代劳的。” “朝中连年多事之秋,舆论动荡,士心不向。圣上大婚在即,不能再出大的动静。——而且,我信你。” 一句信你,轻飘飘两个字,便把人逼到没有退路。 白沐无法,只得回头仔细探听脉息,查找伤痕。 不是中毒,却无端昏迷,至少身上会有伤口。果不其然,臂膀上有几道细细的轻痕,很浅,正在慢慢地渗出血丝。 没肿,血色正常,肤色也没有异样,是圣上往日贯有的病态苍白。 白沐毫无办法,只好去掐人中。 刚准备下手,却被苏清晗阻住。 21、悬弓怎在意料中(三) 没肿,血色正常。肤色也没有异样,是圣上往日贯有的病态苍白。 白沐毫无办法,只好去掐人中。 刚准备下手,却被苏清晗阻住。 便见圣上手指微动,像是要醒来的征兆。 白沐吸一口冷气,递给苏清晗一个眼神,起身就往外走,轻手轻脚。 白沐最难能可贵的地方,就是很有自知之明:现在自己既非近臣,亦非宠臣,还因为茶楼和召妓之事变成还未定罪的犯臣。人昏迷的时候,多半不愿被不信任的人看在眼里,伴在身侧,更何况,此人还是九五至尊…… 到了外间,白沐犯愁了,门外两尊门神,如何出去? 正犯难,听见内室传来动静。白沐一急,心一横,腿一弯,轻悄悄地钻进外间的塌下。 “这是方才那女子身上掉落的佩玉,旬采,你差人去查查。”皇帝的声音很平缓,镇定的可怕,一点儿也不像是刚从昏迷中醒来。 “主上,此事不在臣下职权之内,冒然查办,怕是会引起更多无妄的口舌是非。” 半晌静默。 皇帝的声音缓缓传来:“官员无故被害一事,可已查明?” “被害朝臣共计六人,从九品司书至三品太仆寺卿,文武皆涉,官职由小渐大。都有过受贿鱼肉买芳寻欢之行径。其中四人死于巷外的花楼内,另两人,死在花楼附近半里之内。死因,都是先中毒,而后被杀,不像是江湖人士所为。” 白沐听在耳中,不由心中起疑:中毒?不是已经查明是中蛊了吗?为何隐瞒…… “朝纲不振,世风败坏,这六人倒也死得其所。”皇帝的声音不冷不热,听不出喜怒。 “还有呢?” “臣下还听到些只言片语,未经证实,不好以讹传讹。” 室内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整衣下榻的声音:“你听见朝臣们议论——这六人都与严相有或多或少的牵连。”皇帝用的是肯定句。 白沐猛地震住:圣上怀疑……严世伯?不过恰好,出人命的那花楼正是严凤诉所开。这么说——还真是太有这个可能了! 不过那严凤诉,素来连拿本大理寺卷宗都尚嫌太重,又怎会费心费力去做这种事情?! 看来当今圣上,要比想象中更加复杂多疑…… 今上登基三年有余,朝堂上最常说的一句话便是:“严相,你怎么看?” 但凡大事,向来附庸严相的意见,严相说什么,便是什么。倒是一些无干紧要的小事上最易动怒,动辄便发脾气。背地里落得个庸君、喜怒无常的名号,现在看来,果然是装疯卖傻。 耳边突然传来苏清晗的声音,“……正是。” “这么快就按捺不住了。旬采,你猜他是怕被朕抓住把柄,还是做掉几个自己手下既不会做官又无关紧要的人给朕表忠心?亦或是、借了这个由头,嫁祸给几个看不顺眼的朝臣,譬如你、再譬如你的恩师——白相。” 白沐的心突的一跳:严相,要嫁祸给自家老头子?? “臣下不敢妄自揣测。” 皇帝的声音既缓又冷:“西北战事吃紧,两位许将军在边关攻守布兵,大有不受君命之象……旬采,你猜猜,严相在里面,起了什么作用?” “……臣下不敢妄自揣测。” “严相久不议事,毕竟国事有耽。找个由头,顶罪也好消弭也罢,速速把这件案子了结罢。”皇帝顿一下,恨然道:“朕,又错了一招……” 苏清晗道:“主上并非棋差一着,不过是时机不与罢了。” …… 室内静默了好一会儿,又传来皇帝的声音,已恢复了以往的温和惋惜:“严家世代为国,自朕登基以来,严相更是一心辅佐,多有帮衬……” 说到这儿,皇帝顿了一下,然后痛心疾首的下结论:“可是朕万万没想到他会做出这种事来!” 而后表现自己一番仁爱之心:“真是令朕痛心。” 话题复又被提起,白沐虽在塌下,却突觉一阵莫名压力,似乎有什么地方很不对劲。 ——是了!这声音越来越近,几在耳侧。 白沐稍稍转头,便看见塌沿外一双暗纹繁复的便靴和半截袍摆,只惊出一身冷汗,双目圆睁,气血逆行,手脚冰凉。 白沐紧紧掩住自己的嘴,只怕一个不小心,惊呼声就要自己从喉头溢出来。 事态有些脱离他的想象。 窃听到皇帝以本来面目议事,若被发现,恐不再是官职问题,只怕这条小命莫名其妙就要休矣。白沐突然无比想念家中的老头子,若前日被他顺利打趴在府里,便不会有后来这许多事。 “子季呢?”窗外隐隐传来一个声音,像是严凤诉。这三字听在白沐耳中,真如化雨解困的甘霖一般。 塌沿下,正渐渐逼近的靴子微微一顿,停了下来。 哪知却没了下文,窗外再听不见任何动静。 靴子重又逼近过来。 五步……四步……三步…… 白沐以袖遮脸,天欲亡我!不知会不会有个漂亮点的死法?若是赶紧抖露一点四处探听到的小消息,再毫不犹豫的吞下一帖哑药以绝圣上心中的疑虑,再加上自家老爷子一张老脸,不知能不能以功抵过,勉强活命? 白沐的脑子转的飞快,几乎要听见自个儿脑仁里面嗡嗡作响! 哗啦!杯盏的碎裂声骤然响起。 一袭青色衣摆映入眼帘,衣摆的下衿有水渍迅速浸染开来。 天-目-盏。 白沐抽空肉疼了一下,罢罢罢、反正一只已经碎了,徒留下这一只,也无甚用处。 苏清晗温润清越的声音高高扬起:“皇上已醒,做速进来护卫!” 又低声道:“皇上,微臣一时不察,失了手。” 门很快被从外打开,守在门口的两名侍卫走进跪倒,听候差遣。 一声轻轻的冷哼从天子喉头溢出:“苏爱卿,刺客一事着你密查暗访,不得走漏风声。——随朕进来。” 塌沿下,靴子转个方向,皇帝拂袖进了内室。 纷沓的脚步声皆向内室而去,室门被走在最后的侍卫顺手合上。 危机稍解。 白沐在塌下缓一口气,只觉背心处触手湿冷,出了一身的冷汗,凉意侵透五脏心肺。 再也不愿意多呆一分半刻,趁着诸人在室内交谈的响动声,白沐轻轻打个滚翻出榻外,上榻看见檀木窗子正好开着,也不顾这处窗子紧邻着护城河,抱着侥幸的心理便往下跳。 淹死——也总比被吓死要来的体面。 内室里,两侍卫正在听从皇帝指令,听见轻轻响动,正欲起身去查,却被苏清晗用眼神制住。 苏尚书面不改色道:“不必管他。毋中了刺客调虎离山之计。” 22、避静偷闲(一) 内室里,两侍卫正在听从皇帝指令,听见轻轻响动,正欲起身去查,却被苏清晗用眼神制住。 吏部尚书苏大人面不改色地安抚道:“不必管他,毋中了刺客调虎离山之计。 两名侍卫明显觉得不对,这么大的动静也不去查,恐有后患。 可、可这苏大人是皇上面前的大红人,皇帝对他青眼有加,经常招至宫中商议国是,朝中事物繁杂,有时候相谈晚了,还几度同寝同卧。 朝中都流出了传言,说、说苏大人,他是皇上的……的入幕之宾、龙阳断袖,不然何以宠幸至斯,就连严相以告假辞朝相威胁,也丝毫不能撼动此人在朝中的半分地位。 想到这里,侍卫悄悄抬眼:还别说,这苏大人温润秀雅,清和毓朗,真真是衬得上圣上的龙凤之姿,天子气势。放眼满朝文武百官,除了大理寺的严少卿,只怕再无人盖的过此人风华。 噫,说到样貌,方才随苏大人一起进来的白大人——咦?怎么不见了?! ……其实方才倒也不是全然没有听到室内的动静,只是跟着现在的皇上久了,已经可以自动滤掉所有不需要知道的声音,随时凝神在只有自我和皇上的世界中。皇上说过,我二人只听命于他,哪怕他性命危急,只要他没发话,不该听的没听见也绝对别问。否则——不知哪天便会身首异处,惨不忍睹…… 侍卫神游的远了,听见皇帝重重的咳一声,才回过神来,额头冒一层冷汗:可真真是犯浑了,怎么这时候走神起来。 想起当今圣上的那些不为人知的狠绝手段,狠狠地吓了一跳,再不敢抬头。 室内这些事,白沐自是浑然不知。 因为白沐现下的处境并没有好过多少。 茶楼的房基建的高,木窗离护城河的堤岸少说也有丈余。白沐狠心跳下来,堪堪落在岸沿,正强忍了小腿和膝盖的痛觉暗自侥幸,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个严凤诉,阴阳怪气欣喜若狂的奔过来—— 在白沐眼里,这人真真是掐准了心思要把自己撞下河。 这一天来总在担惊受怕,好不容易脱险了又被拽入困境,白沐干脆把心一横,抓紧了严凤诉,小爷就算淹死也一定要个垫背的,就你了! 哪知严凤诉运气好,滑下来时随手抓住了堤岸一处木桩上的麻绳,这下好,两人在护城河上摇摇摆摆,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 严凤诉全无面临困境的自觉,神情怡然惬意,在头顶幽幽道:“子季,我方才寻你不到,便在心中诚恳地礼寺拜佛,希望你没被歹人捉住五马分尸千刀万剐扒皮抽筋炖骨喝汤,正祈祷到此地,不想你竟从天而降,莫非这就是传闻中的心有灵犀?” 后领上的手越攥越紧,白沐终于放弃了四下扑腾。 风中送来桃杏的芬芳香气,细软的柳絮不时拂过面颊,酥酥麻痒的,惹人心烦。 “你放不放手。”记不清是第几次重复了,白沐的口音明显有气无力。 “不放,你会掉下去的。”严凤诉为表决心,把白沐的衣领又抓紧了些。 白沐顿时有青筋跳窜的错觉:“我不介意。”想了想,又诚恳地加上一句:“希望你也不要介意。” 哪知头顶上严凤诉认真道:“我很介意。” 严凤诉颇有兴致的给他分析:“你掉下去,激起的水花势必会溅到我,既然会被溅到,那还不如两人都掉下去,但在还有脱困的机会之前,我不喜欢掉下去。所以你也不能掉下去……” 白沐脸色渐渐发青,打断道:“那你喊救命吧!” 严凤诉俯下头来,眼神湛亮,一字一顿:“当真?” 白沐不说话。堂堂大理寺少卿,等阶正四品,复核地方刑狱,领取朝廷俸禄——就不信你喊得出口。 严凤诉的指节渐渐泛白,显是快要抓不住了,他深吸了几口气,“喂,有没有人啊?——谁掉了银两!” 白沐完全没料到他会真喊,做速打断道:“别喊了!” 一边喝止,一边心有余悸的仰头看了一眼木窗棂,见到没有异象才松一口气。 别刚逃出来,又惊动了圣上。 现下皇帝知道方才外室里有人,可还不知此人便是自己。若是此时惊动了他,出来看上一眼,那依着历朝历代皇帝们多疑的心性,怕是再也不需任何辩解。 更何况,方才听圣上在内室的言谈,自己上面这位未来皇室的国舅爷,怕便是他心中最急于拔除的那根刺…… 正思量,听见头顶严凤诉轻笑一声:“不论是说话、做事、或是思虑决定,都需想好了,再做好充分的准备,才可实施。便如覆水难收这个道理一样,说过的话,有过的举动,都是万万收不回,也难以弥补如初的。子季,你还真是不记教训。” 白沐一愣,总觉严凤诉这番话意有所指。正想抬头问个明白,却听头顶一声闷响,木桩松动,身体骤然失重,和严凤诉一起掉入了护城河。 咳咳咳,今天真倒霉! 头顶突现一个人影:“景之?你怎掉进了河里?咦!子季你怎么也在此处?” 许羡鱼神情疑惑,左右看看,疑道:“我方才隐约听见这里有人喊说捡钱了?你们瞧见没?” 白沐呛水不止,看看身边的严凤诉,也是境况不佳。只恨不能撬开许羡鱼的脑子瞧瞧里面装的是豆腐还是棉花,竟然不知救人为先! 许羡鱼终于反应过来,向一侧招手道:“你们快过来!子季和景之落水了!” 白沐心中一急,连连扑腾几下,不想这河里淤泥却深,一时都被翻搅上来,蔓延跌宕。 天,如此狼狈,还不如死了算了。 好在河水并不深,三两人借力一拉,便上了岸。 白沐上岸缓了缓,爬起来羞着脸便往人群外走,盼不能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哪知许羡鱼却有意无意挡在身前,让了几次也过不去。 许羡鱼意欲求知的眼神太过热切,白沐想不注意都难。 23、避静偷闲(二) 好在河水并不深,三两人借力一拉,便上了岸。 白沐上岸缓了缓,爬起来羞着脸便往人群外走,盼不能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哪知许羡鱼却有意无意挡在身前,让了几次也过不去。 许羡鱼意欲求知的眼神太过热切,白沐想不注意都难。 “闵行,”白沐笑的热络亲切:“你是不是想知道究竟都发生了些什么?” 许羡鱼点头不止。 “——知道太多死的早。”白沐拉下脸,转身就走。 许羡鱼拍胸口,嗤鼻道:“我是平逆将军的孩儿,镇宁将军的弟弟!岂是贪生怕死之人!” 不怕死你能去西北边关绕一圈,又巴巴的跑回来赖着当文官?白沐没好气,随手向后一指:“那你问他吧。” “景之——” 白沐瞅空赶紧离开。 前楼的掌柜和伙计都不在了,想是被严凤诉遣散了。 白沐不敢去后院,只随手找了一身干净衣物换上,便匆忙走了出来,打算趁着午后的太阳,好好晒晒骨子里的湿气和霉气。 绕过茶楼的后院,沿着护城河向下游走,不到半里地,便是护城河的一条渠道与城外河流的交汇之处。这里设有一个小小的渡口。 春光正好,河堤上新柳嫩黄,桃杏争芳。河水被风扰乱,泛起粼粼微波。有那早早出芽的老柳,此时已然吐絮,和着桃杏的粉白花瓣,轻飘飘的在河面上游移璇落。 不远处的河面上,停了一些轻舟竹筏,不整齐,倒也诗意。 “苏溪亭上草漫漫,谁倚东风十二阑。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艄公撑起长长的竹竿,敞开嗓子唱一场那些个文人墨客写过的小词,小舟便慢慢的破水而去。 风景正好,白沐找一处草坪,舒适惬意的随性一坐。 “枝头渐绿春风老,垂杨影里蔷薇俏。绮罗人,软红飘,唤起莺儿窗外闹。青竹帘中低绣幄,秋千架上颜色娇。旧日唱尽春日喧,莫把韶华辜负了……” 上游的船中隐隐传来一段娇柔曲调,间或几声清脆的嘻嘻哈哈声。年轻姑娘的声音娇嫩甜软,煞是好听。 白沐倚靠着一株垂柳,一时只觉风也柔和,草也柔软,景也明媚,曲也婉转,无不熨贴到心底去。 昨夜受到惊吓,不曾休息好,此时天高无云,正适合安心入睡…… 意识朦胧之中,看见一个人影徐徐而至。 踏一地桃花柳絮,携一身明媚春光。 白沐想坐起身,想睁开眼,看看他究竟是谁?问问他为何叹气?春景甚好,为何却愁眉不展…… 一倏忽,那人却不见了。 严凤诉找过来的时候,便看见白沐穿着楼里走堂的衣服,倚在柳根上睡的昏天黑地。 春风和暖,拂过那人额边的鬓发。 眉是一双极漂亮的眉,干干净净的,端正秀挺。眼睛阖上了,大概睡的不安稳,有些轻微的抖动。睫毛并不弯,却难得的纤长,整齐的覆在眼下。下面是秀挺的鼻,形状美好的唇,可惜那唇总说不出什么好话,惹事的话倒是说过不少。 ——不出口时,端的是芝兰俊秀风采出众,一出口,俱是些口是心非惹人恼。 “子季,起来。”严凤诉推他一下。 白沐全无动静。 “子季,子季?”严凤诉大有叫不醒不罢休的态势。 白沐干脆一翻身,身子软软倾倒,半边脸落入柔嫩的碧草中。 严凤诉眉头皱起,俄而舒展。罢,此地风景确实不错,既然叫他不醒,看这风和日暖,倒不如趁兴一梦。 严凤诉毫不客气的枕了白沐的腿,怡然入梦。 距离日薄西山尚早,白沐却醒来了。 确切的说白沐并不是自觉睡醒的,而是被麻醒的。 白沐梦见被一条狐狸咬到了大腿,冷汗淋漓的醒来,下意识的动动自己的腿。 这一动不要紧,便听见有个人哎呀一声,滚落一旁。这惊呼声简直太熟悉了,白沐不用转头,便知道是严凤诉。 低头一看,果不其然。 严凤诉着一袭锦缎,单是那腰带,便可看出纹饰精美,绣工非凡。 严凤诉慵懒起身,似被惊扰了美梦,眼神中有些许不愉,打个呵欠。 随着他起身的动作,外衣微微下滑,居然露出半个肩膀来,那肩膀虽然裹在月色中衣里,却仍可看出其形态美好。 严凤诉神色不愉,白沐的神色可也没好到哪儿去。 “呦,子季,你醒了?真真是一顿好等。”严凤诉悠然道。 白沐咬牙切齿:“快点起来,我腿要断了。” 严凤诉慢悠悠起身,问:“子季,你前日逛花楼之前,扒走我的衣物后,可曾在袖袋之中看到一枚玉佩?” 玉佩?白沐一愣,随后想起那日丢给龟公的那枚雕工精良的美玉,难不成这是件不得了的物事? 白沐心虚,脸色稍缓:“你找这个做什么?” “不做什么,姑娘送的,失了不好,因来问问,既然你没见到,便也罢了。”严凤诉无可无不可。 白沐松一口气,既然不重要,便直接告诉他送给龟公了吧。正打算招认,却见许羡鱼匆匆赶来。 “景之!子季!你们又偷空躲闲!快随我走!”许羡鱼不由分说,拉起二人便走。 “做什么?” 许羡鱼抽空回一下头,低声唏嘘道:“圣上欲体验平民之乐,竟隐了身份,跑到那对面的花楼去小摆宴席……” 什么?!不止白沐脸色变了,严凤诉的脸色也微微发黑。 远处红日渐落,倦鸟展翅惊飞。 “快走,圣上点名由你二人亲陪……”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日暮春寒,怎如此料峭…… 白玉卮,红螺碗,清樽酒,金玉盘。 几上杯碟交错,诸人把酒言欢。 歌扇卷,醉玉楚腰可堪怜,风流言,点了胭脂画牡丹。 四下里才子风流,轻红偎醉。 白沐收回眼光,心里骂道:这叫这么一回事儿! 你看那边那面红耳赤不好发作之人,平素最是风流场中穿行客,此时软玉温香在侧,却偏装出一副不苟言笑、坐怀不乱的样子。 24、轻红偎醉(一) 白玉卮,红螺碗,清樽酒,金玉盘。 几上杯碟交错,诸人把酒言欢。 歌扇卷,醉玉楚腰可堪怜,风流言,点了胭脂画牡丹。 四下里才子风流,轻红偎醉。 白沐收回眼光,心里骂道:这叫这么一回事儿! 你看那边那面红耳赤不好发作之人,平素最是风流场中穿行客,此时软玉温香在侧,却偏装出一副不苟言笑、坐怀不乱的样子。 再看那侧那少年老成一本正经之人,本是言辞侃侃最善调笑的风流郎,却偏紧闭了双唇却偷眼在那塌几之下去追逐软娇娘们的红酥手。 再听那耳边好不隐晦难辨的歌功颂德逢迎拍马之声,啧啧,还真是——好些个翩翩君子,朝中俊秀。 一缕灰尘飘入杯中,白沐皱眉抬眼,正见一个侍卫从梁间探出头来,赧然一笑,以作歉意。 咳咳、这样的宴席,真是——好没意思。 终于,天子也觉乏腻,起身出去更衣。众人被约束了小半夜,倒也不敢颇多造次。 许羡鱼端一盅酒,遥敬严凤诉:“景之,来来来,陪我干了此杯!不日你做了国舅爷,可要记的拉拔拉拔儿时的玩伴——” 想是词穷,许羡鱼挠挠头,扭头问:“是吧,子季?” 白沐心下不以为然,瞥一眼,应付性的随意点点头,心下却暗骂:拍马屁还要拉上别人一起拍,许羡鱼这厮可当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你爹又不赖,真正的手握重兵,便是严凤诉他爹,说话也得客气三分。没想到生个儿子却如此毫无骨气毫无见地,真是有够阿谀谄媚! 白沐越想越觉愤慨,只差拍桌子喊上一句:“寡廉鲜耻、寡廉鲜耻哪!” 这边白沐心头火起,许羡鱼倒是浑然不觉,借着酒兴和严凤诉扯着些严姐一入宫墙,母仪天下的漂亮话。 白沐心中火大,顺手倒一杯酒,转头对身侧之人殷切道:“苏大哥,小弟敬你一杯,日后还仰赖苏大哥多加提携,指点迷津。” 浑然忘了方才腹诽许羡鱼的言语。还真是……不自觉啊。 苏清晗正在缓缓地按揉眉角,眉鬓似有隐痛。闻言难得的执杯玩笑道:“你自小便机灵的紧,可不需我从旁提携。”言罢举杯一饮而尽。 白沐笑笑,执杯欲饮,却嗅到一缕熟悉之极的异香,转眼看时,身侧正走过一个眉目清秀的粉衣小鬟,执了酒壶去给苏清晗添酒。 此人——此人!可不正是午后行刺皇帝之人!也是前日在此楼中那位被下了药的漂亮少年,那位——险些被白沐春风一度的……男人。虽说面貌身量已然改换,但那缕极轻极怪的香气却始终没变。 白沐心中暗道:身量不高,胆子倒是够大。风声正紧,竟还敢来。 正思量,听的耳边一声惊呼,粉衣小鬟被裙摆一绊,突然倒至苏清晗身上。 白沐在心中默默评价:方法是老套了一点,不过……咦,他不是男的么?勾引苏清晗做什么?——啊,不对!这其中,定当有诈! “姑娘小心。”苏清晗笑意不减,起身去扶,白沐却瞥见他周到礼数之下,不动声色的避让。 粉衣小鬟面上一红,靥生绯云。眼波流动,不输厅中任一花娘。 白沐由衷感叹:雌雄莫辨,装得真像。 小鬟捡起跌落在地的酒壶,致歉退下。 白沐终觉有异,想了想转头道:“苏大哥,今夜月朗风清春意漾人,值此花好月好诸人尽欢之际,小弟想出去——方便一下。” 褚良远真是把治理花楼的好手,手下之人莫不被TJ的妥妥帖帖。厅中宴饮,厅外便没有一个闲杂人等。 不过这褚良远倒着实蹊跷,似能预知危险一般,他刚出门,圣上便来了…… 白沐胡思乱想地追出厅外,便见廊道中空空荡荡,早不见那小鬟身影。 被廊道中的冷风一吹,白沐想起圣上今日的所有举动无一不透着诡异,这花楼与严凤诉的事情,不知圣上是否知晓?又疑心几分……——啊呀!不好,褚良远出了远门,那褚宅还能住么?若是再遇昨晚的贼人,可怎生是好? 白沐蓦地惊醒,顺手拦一个过路的仆役:“你们主事的还在不在?” “这位客人,我们主事的出远门了,客人有事?”仆役抬起头来,却是一个年迈的龟公:“你、你——” 待到看清这仆役面容,白沐脸上笑容一僵,心道:今日可真是无巧不成书。刚跟丢一个故人,这便又遇见一个。 龟公这日无事,想着花楼主事的出去了,便想讨个巧,去厅外候着,这几日生意不好,说不定今晚有贵客慷慨打赏,便可捞上一笔。 走的好好的,迎面被人给拦下,抬头一看,正是前日被自己下药险失清白的小公子。 龟公欢喜万分,从袖中掏出一物:“公子,老奴找你很久了,这件物事想来太过贵重,当铺都不收,不如您还是收了回去,兑了现钱吧!” 龟公手中,赫然便是那日白沐从严凤诉袖袋中找出来抵账的那枚白玉。 白沐心道也好,适逢严凤诉下午来要,此时赎了回来,也好给严凤诉一个交代。 便顺手去接那枚白玉,正待拿过来,身侧门板吱呀轻响,不及反应,被巨大的拉力一阵拉扯,耳边隐约听见龟公的一声闷哼。 一阵天旋地转,回过神来时,已被拽进廊道拐角的一间隐蔽小室,面前笑意盈盈的,可不正是先前乔装改扮,去奉酒的粉衣小丫鬟! 龟公倒在地上,地面有片血泊。小鬟一手握着一把短匕,另一手把玩着方才还在龟公手中的佩玉,笑嘻嘻的看着白沐不发一言。 白沐怒急,余光瞥几眼粉衣小鬟手中的匕首,暗忖身边并无半分可用药物,终是没有放声喊叫。 小丫鬟倒是好奇了:“咦?你怎么不喊救命?”声音清脆,雌雄莫辨。 “你不喊救命——我怎么喊非礼?”小丫鬟笑意盈盈,看上去心情不错。 白沐不以为然:“你喊非礼之前,是不是要拉扯拉扯身上衣物?这样才应景哪?” 小丫鬟脸上神色微微一变。 “——还是阁下女装久了,竟忘了自身是雌是雄?” 粉衣小鬟展眉一笑:“你认出我了。” 小鬟横起匕首比划两下:“今日本不想节外生枝,既你已认出,你我前日在此楼中那般情状,我倒不好让你多活一天。” 言语间光影晃动,匕首寒光都朝白沐的脉门而来,尽是毒招狠招。 25、轻红偎醉(二) 白沐招架不住,一边狼狈躲闪一边出言拖延:“我本一番好意来救你,不想你却这般不识好歹。你今日去过何处做过何事,你可清楚?” 粉衣小鬟招式渐慢。 白沐趁胜追击:“你道隐匿在楼中的梁上诸人,都是只会吃喝的废物么?那便是做给你看的!” 小鬟招式顿收,咬牙切齿道:“你又认出我了?” 白沐喘口气,正寻思着要义正言辞横眉竖目的喝斥:尔等宵小,胆敢行刺当今圣上,还怕被人认出?胆敢顶风再次作案,还怕被我撞破两次? 却听耳边之人声音冷冰:“这便愈发留你不得了!” 糟!此次遇上的,怕是一个油盐不进不惧圣威不计后果之人!这可如何是好! 匕首的寒光一道道划过,横劈竖砍间,白沐的衣袍被划破几道大大的口子,好几次险被伤到皮肉。 此次不比前日,有严凤诉在门外照应,更有救命的早茶在关键时刻破门而入。 ——情势危急万分。 那粉衣小鬟的身形和手法倒看不出有多精妙,只是他杀意极浓,乱砍乱劈,显得很是蛮横霸道。应对毫无武学功底的白沐,高下立现。 好在那小鬟的内功像是不怎么样,不多时便微微气喘,加上他气急败坏,急于求成,反倒被白沐牵着鼻子在小室里绕圈翻桌,衣袂翻飞间鬓发散落下来,粉衣凌乱,面上的易容渐渐化开,蒙了一层薄薄粉色,倒衬得眼波流转,含嗔带怒。 待到发髻彻底散了开来,终于恢复了他本来的面貌,正是那日和白沐一同被下了迷药、凑做一堆半渡春风之人。 亦正是午后轻纱覆面,行刺皇帝之人。 好一个——唇红齿白、俊俏青涩的美少年! 不过白沐无心观赏。 想来任谁都没有在被追杀时还只顾着观赏美景的癖好,白沐自问是个俗人,所以也很俗的只想着尽快脱身。 其实要脱身,原也不难。 白沐只需满屋子绕绕圈子,再顺便闹出点大的响动,或干脆丢了脸面高呼救命—— 虽这小室地处偏僻,再来大厅中喧闹嘈杂,但梁上的几位终归是高手,搞出点动静吸引他们过来,白沐自信还是能够办到的。 但是——凡事坏就坏在但是上。 白沐在疲于奔命之时,迅速的盘算了一下,觉得有句老话说的很在理,叫做“冤家宜解不宜结”。 此时白沐心中已经有八成把握:白日里跟踪自己的人,便是眼前这人派出的。 不然怎会这么巧?阴魂不散的一日里便纠缠上两次。而且两次都棘手的牵涉到皇帝。 所以白沐心中得出了两个结论:一、敢去招惹皇帝的,想来很有背景,必定来路不凡,这美貌少年不好招惹,需赶紧避过。 二、不如借此机会顺水推舟,暗地里助这少年一次,好将上次在花楼里发生的荒唐尴尬事一笔勾销。 冤冤相报何时了,与其活的苦大仇深水生火热,何不退一步,握手言和海阔天空? ……好吧,其实白沐没这么高的觉悟。 他只是突然想到了更深层次的两点:一来此地偏僻,更兼他身处危机,全力应对方可拖延一时半刻,若再分心使力,怕是不消眨眼的功夫,便成了刀下亡魂。 二来这美少年以其不高的武功修为,胆敢在一日间去而复返,两次伺机行刺,怕他身后潜藏着尚未露面的高手。 所以白沐很精明的算计:为了现下的情势,更为了自己的小命,不如卖个人情,一了百了。 ——反正貌似跟那少年有深仇大恨的是皇帝又不是自己。 是吗……是的吧。 少年几次就快得手又功亏一篑,追得有些累了,眼中的狠戾稍稍退了一些,带上些少年特有的稚嫩恼意,衬着漂亮俊俏的面孔,倒显得可亲了一些。 正巧白沐打定主意,见形势稍缓,打一个滚避开劈过来的虎虎锋刃,从桌下探出半个头,换上自以为最诚恳殷切的笑容,以平生最快的语速询问:“兄台咱们打个商量?” 大概是时机不对,又或者这少年涉世未深太过爱憎分明,总之少年从白沐的话语中只听出了挑衅。 因为少年眼中的锋芒突然一变,招式愈发狠毒迅速。 想来也对,哪有这个时候打商量的?这不是明摆着讽刺对方能力不够下手不狠吗? 白沐心下一时叫苦不堪,躲闪不及间,身上衣物又被劈下几幅,情状狼狈万分。 白沐只好使出保命招数,压低声音喊道:“你若再不住手,我便当真不管你死活了!” 少年毕竟年少,一奇便冷笑问道:“死到临头还废话!何不操心——” “唔——”少年清脆的嗓音被一声闷哼打断。 白沐捂着右手腕,那里正有鲜血缓缓流出。 “你做什么!”少年倒被惊了一跳,愕然收回匕首,刀刃上淌下血水。 “你这么大声,是想把大厅中的侍卫都引过来吗?”白沐手腕疼得直冒冷汗,也是气急败坏:早知道不去捂那少年的口唇了,本是一番好意,却遭了血光之灾。 …… 少年有些困惑:现下的情状倒是从未经历过。俗语有云:君子不乘人之危;可俗话又说:行事需当机立断,重结果而不重手段。 那么——究竟是做君子还是做小人呢? 少年看看手中的匕首——究竟是杀还是不杀呢? 其实自己的处境,早在避入这间小室的时候便嗅出几分,本想着今日凶险,能在临死前亲手毙了前日里对自己意图不轨之人,倒也不亏,哪知临了偏生这么一出。 此人,究竟可不可信? “你的帮手呢?”眼看少年脸上神色不定,白沐心知危机稍解。眼前有些发黑,是不是血流失的太多了? 少年有些疑惑:“帮手?那些个只会规劝的老家伙吗?没带。” “什么!”白沐又惊又悔! 少年大概是决定相信白沐了,心下也有些委屈,口气也软了几分:“谁想到那狗皇帝会这么狡猾,不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吗?哪曾想他这么快就开始布控……” 少年嗫嚅道:“若非我有件重要东西落在那皇帝手中,我才不回来!” 白沐眼前轰然一黑。 早知道不这么费劲了,直接把侍卫引过来制住这家伙,就算给皇帝立了个大大的功劳,可不就把自己先前犯下的那些罪名全部给将功抵过了! 26、轻红偎醉(三) 白沐眼前轰然一黑。 早知道不这么费劲了,直接把侍卫引过来制住这家伙,就算给皇帝立了个大大的功劳,可不就把自己先前犯下的那些罪名全部给将功抵过了! 可惜、可惜——白沐眼中冒火,险些要咬断自己的牙根:悔不当初! “你、用不用止血?”少年的口吻竟然带上些讨好意味。 白沐没好气道:“你会?” 少年从怀中掏出一个白色瓷瓶,迟疑上前:“你能助我脱困?” 白沐干脆扭头自顾自闭目养神,失血过多,头晕,还是少说话的好。 少顷,因受了伤而刺辣不已的腕上有舒适的凉意缓缓消散开来,少年身上独有的那股清贵异香慢慢袭来,有种安定人心的意味。 ——慢着,这种香气……对了! 白沐蓦地睁眼,翻身将为自己包扎的少年制在身下,神情既惊又疑:“你是——楚南莫家的!” 白沐左手中,握着刚从少年身上搜出的一枚精巧瓷瓶。 楚北楚家乃医药世家,而这楚南莫家,便是巫蛊至尊!若白沐没猜错,这股异香应是弄巫养蛊之人身上特有的,而巫蛊之术,向来只掌握在楚南莫家手中。 医蛊自古两相对立,是以白沐虽随着楚茴精于药道,却不通蛊术,但幼时总归有所听闻,是以现在才终于认出这股香气。 而手中这个精巧瓷瓶里装的,白沐揣测九成九是莫家人身处险境之时用以最后一搏的武器! 少年大意受袭,面色铁青道:“你下去!” 白沐晃晃瓷瓶,作出你若敢动我便砸瓶的样子。“你先回答问题!姓甚名谁” 少年眼中突现狠戾之色:“下去!” 白沐也来劲了:“就不!” 少年口中突然发出一声极低极轻极怪的哨声。 白沐只觉心中一动,耳后一凉,缓缓转头,蓦地一惊:小白? 不是丢了么?难不成……竟是被人抓去养蛊了?!也对,金环蛇炼制的蛊毒,称得上是蛊中之王。 难怪之前匕首上没有血迹,龟公身上也没有伤口,却倒在地上昏迷不醒,原来竟是被小白咬伤的……不对!地上的血迹不是龟公的,却是谁的? 白沐脑袋一团乱麻,只觉身不由己越陷越深! 就在这一闪神间,情势急转。 不,应该说是是翻转。 只一瞬间,两人的体位便两相互换。 少年口中发出像是命令般的低促哨音,哪知地上的金环蛇却立着上半身,对着白沐吐着信子巍然不动。 白沐莫名,少年却看出这是金环蛇示好的意思。 少年有些惊诧,依他往日脾性,这么不听话的物事,早被一刀两截。 但是这条金环蛇被人长期用稀有药材灌喂,珍贵不说,极是难得。用来炼蛊,必定事半功倍。更何况,少年此时只想尽快取了白沐性命再想法脱困。 少年拔出匕首,既然蛇不下口,只好自己动手。 “可以放过我么?”白沐虽觉这问题问的实在多余,但为了保命,权且一试。 犹如猎鹰玩弄爪下的垂死猎物,少年无可无不可的反问:“你方才可曾想过要放过我?” 白沐拼命点头。 少年眼中闪现杀意,高高扬起匕首。 白沐又拼命摇头:“没有!” 少年对逼出了白沐的实话颇感满意,又问:“你怎么认出我的?” “……香味。” 少年恍然,继而释然。这说明自己的易容术还是成功的。反手又指旁边的金环蛇:“它为什么不咬你?” 白沐赧然一笑:“……让您见笑了,这蛇恰好是在下养的。” 他眼睛一亮:“兄台你看,你偷走我家小白,我不跟你计较,相逢即是缘分,不如放过在下这一次,你我就此后会无期?” 白沐不说还好,这一说,少年本已忘却的怒意重被燃起:“偷?好,此事暂且不提,单说你我那日做下那般天理不容之事,要我如何放过你?!” 好一阵晴天霹雳,砸的白沐莫名其妙。 天理不容之事?白沐在脑中细细回忆,百思不解:被咬了耳朵又被抓伤背臀的是自己又不是他,感情自己还没生气,他倒要恶人先告状了? 莫非,眼前这美貌少年?竟是个真真正正的龙阳断袖? 白沐的脸皮微微发烫,眼中浮上悲悯了然之色。一时不知该做何解释,直接告诉他自己没这癖好?自己没把他怎么着也没兴趣把他怎么样? 不行,这有暗讽这少年有这心思和这癖好的嫌疑…… 白沐面色尴尬,小心翼翼地开口:“兄台?在下认为,你我之间……可能有些许误会?” 少年一把抓起白沐的衣领子:“误会?!你倒是——” 少年突然收声。 白沐莫名其妙,正欲开口询问,却被少年按的严严实实。 少年比出口形:有人来了。 白沐心下高兴至极:终于有人来了!又忐忑:不知却是谁? 罢,不管是谁也好,自己这么明显的处于劣势,又有手腕上的伤口作为明证,只要配合来人抓住这少年,便是功臣了! 白沐心下开心,奈何受制于人,还得配合做出副关切体贴的样子,“咱们怎么办?”仿佛身处困境的不是少年而是自己一般。 少年倒有主见,也不说话,将龟公的躯体往角落一踢,胡乱将散落的丫鬟粉衣披于身上,欺身对着白沐。 “叫!” “叫什么?” 少年的脸憋得通红,将匕首贴到白沐喉头:“让你叫就叫,少废话!” “啊?”白沐不明白,小心翼翼的试探:“叫……救命?你、你确定?” 少年面色一沉,大概看出白沐不是揶揄,收了匕首,似是下了决心,突然抱住白沐打一个滚,两人翻到在地。 于此同时,有细碎喑哑难耐的呻吟声从少年喉头溢出,极尽缠绵暧昧之情。 褶皱的粉衣,凌乱的鬓发,破损的衣物,再加上雌雄莫辨以假乱真的魅惑呻吟…… 白沐身子一僵,面色一红,懂了。 白沐动也不敢动。 稍一动作,破缕的衣间便难免肌肤相触,一片温软细滑。 触目是大片的胭红轻粉色,映衬着如瀑的乌黑发丝。 耳中所闻,皆是靡靡暧昧;鼻间所嗅,缕缕奇异妙香。 直教人醉意微醺,情意萌动。 似乎有热辣的液体不受控制的从鼻孔流出。 27、在劫难逃(一) 白沐身子一僵,面色一红,懂了。 白沐动也不敢动。 稍一动作,破缕的衣间便难免肌肤相触,一片温软细滑。 触目是大片的胭红轻粉色,映衬着如瀑的乌黑发丝。 耳中所闻,皆是靡靡暧昧;鼻间所嗅,缕缕奇异妙香。 直教人醉意微醺,情意萌动。 似乎有热辣的液体不受控制的从鼻孔流出。 为何每次碰上这少年,都要经历如此的香艳火辣?! ****** 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轻轻推开。 月光透过庭院内晃动的树影,洒落一地清辉。惊了一室的春意盎然,呻吟喘息。 少年力道恰好的掐了白沐腰身,轻轻巧巧打个滚,将自己的面庞掩入白沐身下,便不用担心妆容早花,透露了男子身份。 门外似有一声熟悉至极的轻叹。 白沐缓缓转头,便见一袭青衫立于门口,背对着皎白月色,像有柔和的光亮笼罩全身,又像有盈澈的冰华轻轻围裹,阻绝外世。 白沐大感尴尬,手忙脚乱的往起爬,却被身下少年不动声色的绊倒几次,反显的自己醉于情欲一般。 白沐气急,形态狼狈的胡乱解释:“苏大哥,我、我方才喝醉了——见笑见笑,莫怪莫怪。”由于急于脱身,总是无法避免的与身下之人纠缠在一处。 白沐急的额头一层冷汗,却见身下之人突然撤去伪装,拉下身上的粉衣,不再纠缠,起身像窗边走去。 白沐随着起身,向门口一看,苏清晗不知何时已经走开。 美貌少年倚在窗边,看热闹一般冷笑一声,“有缘再会。”伴着漂亮利落的一个翻身,消失不见。 白沐愤愤然转身整理残破衣物,来不及多想,却听一阵嘈杂,想来厅中宴席已毕。 “苏大人,你怎一个人在此处?”远远传来一句询问。 白沐蓦地一惊,余光一扫,却看见了角落里生死不明的龟公,只惊起一身冷汗,这可如何解释? 唯有赶紧离开才是正理。 抬脚至门前,却看见不知何时已蔓延至室外的斑斑血痕。 白沐心中一凉:天欲亡人!这间小室,竟是没有门槛的。这滩血迹,怕是不知何时便流出室外,早被有心人看见了罢。对了这滩血迹——到底从何而来?! 不及深想,门突然被人从外彻底撞开。 也好,不必想了。照实说吧,想来也不会怎么样,毕竟自己也是受人所迫,有手腕间的伤势作证。 “少爷!” 竟是早茶。——还有他身后不远处的黑衣甲胄,严凤诉,苏清晗,和当今天子。 “严大人说你不见了,你呆在这里做什么?”早茶进门被个物事绊了一脚,低头察看之下,大喜过望:“少爷,是小白的咬痕!” 早茶兴致勃勃的肯定:“没错,这人肯定是咱家小白咬的,这下好了,小白找着了少爷你可不能再怪我了。” 白沐心中一片冰凉。这句话已经真真切切被随在早茶身后而来的每个人都听在了耳中,赖不掉了。 “白卿?”皇帝上前,神色如常,亲切询问。 白沐跪倒在地,脑中迅速的想着措辞。要怎么禀奏,才能增加可信度?才能洗脱干系? 可惜,没机会了,也洗不脱了。 天子翻脸如翻书,金口玉言,冷冷掷下一个字:“搜。” 早茶被侍卫强行架走,室内转瞬间点起了数盏明灯,所有事情都无可遁形。 龟公的身体早被侍卫从角落里拉至灯下,脖颈上的两点红痕在烛光中醒目至极——蛇的咬痕。 然后白沐惊异的看见,矮几下滚落出一具鲜血浸染的尸体。 尸体的主人白沐恰好认识,因为不久之前白沐还和这人一起在厅中喝酒,鄙夷此人掩饰风流假作正经。更巧的是,此人还是白沐午后专程差人请来赴会的五名青年俊彦中的一名,官居正四品。 继而白沐目瞪口呆的看着一名侍卫从自己腰间搜出一枚玉佩。 那是枚镂刻的白玉,雕工极其精细不凡,一看便不是俗物——正是那日白沐从严凤诉的袖带中拿出来给龟公抵债的,后来辗转被那个少年拿走,可怎么又会出现在自己这里? 白沐心下一思量,便已了然:定是那少年临走之前假借挠痒之际,偷偷塞回自己腰间。这却又是为何?有何阴谋? 正思量,龟公自地上幽然醒转过来,抚头呻吟痛呼:“公子,你不愿意付钱也不用害老朽啊……”看到玉佩被人拿走,奇道:“你们拿这小公子的白玉作甚——”不及说完,被侍卫带走。 皇帝将玉佩攥于掌中,摸玩把赏,“白卿,你这枚玉佩好生精细。” 那是严凤诉的东西。可惜白沐没有辩驳的机会。 因为皇帝很快便兴致勃勃的冲着苏清晗招了手,亲切十足的自接自话:“苏爱卿,你过来瞧瞧。” “苏爱卿,如何?”皇帝温和询问。 “主上,确是很精细。” “比之下午所得那枚,又如何?” “成色质地,一痕一纹,无不如出一辙。”苏清晗抬手按压眉角,隐去不适,音色淡然:“以此精绝做工,想来世间不可有二,当属一物。” “一物?你那枚呢?丢失了?” “……是。下官不察。” 皇帝缓缓踱步过来,声音顿显阴森冰冷:“白卿,你可有话要说?” 白沐的脑袋有些钝疼,下午在塌下听到的语言猛地浮现在脑海中。 ‘这是方才那女子身上掉落的佩玉,旬采,你差人去查查。’ 耳畔又传来少年不久之前的嗫嚅声:‘若非我有件重要东西落在那皇帝手中,我才不回来!’ 白沐有些发怔,浑身如置寒冰。 原来如此。玉佩有两枚,一枚是严凤诉的,一枚原属那少年。 少年午后行刺,遗失佩玉,是以才会冒然挺险,二度前来。而后巧妙的借着倒酒之机,从苏清晗身上拿回旧物。 但皇帝以为,玉佩只有一枚。便是自己身上的这枚。 皇帝以为……自己勾结刺客。或者干脆可以说,皇帝以为:自己指使刺客。 少年从苏清晗那里拿走自己那枚,顺手归还从龟公那儿得到的另一枚。 ——却恰好让白沐含冤莫辨,有口难言。 两枚玉佩一模一样。再有龟公作证,罪名已然坐实。 刺客,也就是方才那少年,是楚南莫家的,养蛊弄巫的。花楼死的六人,又恰好与蛊有关。初识那少年,又恰好在案犯之地。那么严凤诉和刺客,刺客和严凤诉…… 纷杂的关系搅得白沐脑仁儿生疼。 还需如何解释?我与那刺客并不相识,毫无联系?这岂不是此地无银,巴巴地撞上去告诉皇帝——自己便是下午潜藏在塌下那窃听之人吗?! 皇帝唇角扯出一个笑来,身后的逡黑树影和他自身病态苍白的面容形成鲜明对比,将那张原本俊朗英气的脸扭曲的阴森可怖。 28、在劫难逃(二) 皇帝唇角扯出一个笑来,身后的逡黑树影和他自身病态苍白的面容形成了鲜明对比,将那张原本俊朗英气的脸扭曲的阴森可怖。 白沐面色发白:“皇上,微臣有话要说,方才在这小室内,不止微臣一人!” “哦?”皇帝换上亲昵的口吻:“苏爱卿,朕方才见你从这边行来,你可曾瞧见室内还有其他人?” 白沐心跳如雷。眼光看到侧边的青衣袍角延伸到地上的影子,影子的眉鬓处,有纤长的指节不停的缓缓按压揉捏。 似乎等待了很久。 “微臣近日里头部疼痛、常犯眼疾,不曾看得清楚。”清雅的声线,徐徐铺展,犹如薄雪初霁。 常犯眼疾,不曾……看得清楚! “白卿,有些事,想来你也有所风闻。” 皇帝的声音亲切温和,便像是与身边的近臣闲话家常:“近日来,朝中数名重臣离奇死去,经查证,均是殁于此楼。数日里,朕为了此事甚是忧心,几度寝食难安……” 皇帝蓦地转身,缓缓蹲下,直到与白沐平齐,才终于如释重负:“好在有一日,天缘凑巧间人赃并获,使得真相大白,朕心甚慰。” 午后在茶楼塌下听闻的只言片语如惊雷一般回想在白沐耳际:‘严相久不议事,毕竟国事有耽。找个由头,顶罪也好消弭也罢,速速把这件案子了结罢。’ 白沐心间一凉,万事俱明:呵,用自己来顶罪,一来顺顺当当让严相下了台阶归廷上朝以平西北战乱,二来也可息事宁人,消去朝堂上的诸多私下议论,倒果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此时人证俱在时机正好,皇帝铁了心要拿自己平波销案,纵是证据不足颇多遗漏,自己再怎么多说争辩,恐也徒费口舌。 一时只觉有三九寒冰与炎炎烈日在身遭交替侵袭,直教人无法喘息。 皇帝说了这许多话,似是真的倦了,起身懒懒挥手:“拿下。” 黑衣侍卫手法利落毫不留情,白沐不及反应,便被迅速压制,等待发落。 似乎经过了很久的静,静的人发慌,似梦似实,有些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 天色已经很晚了,远处宴饮的大厅那仍旧灯火辉煌,透过斑驳树影,隐约能看见里面烂醉如泥伏案昏睡的几处人影。 白沐收回目光,落到了隐在角落里的严凤诉身上。那人不语不动,神情游离。 白沐倒是微微安心了下来:罢,此案必定还得交由他查办,姓严的,别叫我失望!小爷此次的事情可全是由你而起,若你不懂放水通情,不用大刑逼供,小爷就把你那些个破事从八岁起事无巨细的一一招供——包括花楼、蛊毒、和刺客。 皇帝的目光经过苏清晗,再缓缓扫过严凤诉,唇边泛起一个冷意森然的笑:“这桩案件,就交由——刑部,秘密重办。” 刑部?对啊,竟就忘了……还有个刑部!刑部……有熟人吗?……白沐的身体已然不听使唤,双腿发软地被侍卫架着往外走,脑中却一丝不苟的飞快的回想盘算。 “且慢!” 虽是区区两个字,却难得的低柔缠缓,柳暗花明。 这一声真真是犹如天籁。 彼时白沐正被拖出室外并终于想起刑部没有熟识,正心灰意冷,不料却终于等到了峰回路转的预示言辞。 侍卫脚步顿停,白沐回过头,满含期盼的瞩目严凤诉——望君好好发挥。 两字已然出口,严凤诉愣一下,才如梦方醒一般,咳一声,上前一步,毕恭毕敬道:“皇上,请容微臣一言。” “苏大人方才说未曾看得清楚,却没说房中确然无人,因此不足为证,房中之人应非白沐所伤,此其一也;” “龟公被蛇咬伤,却又醒转过来,白沐身边的小厮言道龟公是被白相府豢养的一条毒蛇所伤,可微臣听说,白编修所养之蛇,乃蛇中剧毒之王——金环。伤者,不可生还。更恰巧,微臣刚刚才听说,这条蛇被弄丢了,因此臣下心中暗想,莫不是被有心人故意拿去,好伺机陷害白编修?” 严凤诉说着话,便走到了白沐身边,拉起白沐左手手腕:“皇上再请看,白沐腕间为利器所伤,血渍尚在,想来应是真正伤人的歹徒所为,若说这伤是白编修为了脱开干系自己划伤自己做苦肉计,又如何能够自行包扎?因此微臣断定:白编修所言非虚,方才室内应还有人,此其三也;” 严凤诉又缓缓转身,拾起地上的一件粉衣:“花柳之地,有女子衣物本属寻常,但有一件染有血渍的女子衣物,并且这间室内,偏好又刚刚发生了命案,这便有些不同寻常,此其四。” 白沐心中暗骂:说这么多做什么!直接告诉皇帝这玉佩是你的,啥事儿都坚定不移地往你家老头子身上怀疑,可就再没小爷什么事儿了! 严凤诉丢掉衣物,回过头来,展眉一笑,衬着满室里烛火明晃,真真色若春花:“因此微臣以为:此案疑点重重,若要盖棺定罪,需当慎之又慎。若是皇上能将此案交给微臣查办,微臣担保,一月之内,必有交待。” “噗——”一声轻响,桌上的烛花爆了一下。 皇帝的面色被爆起的烛火映照,轻轻一笑,莫名渗人:“严爱卿言下之意,是怪朕旨意轻率?” 严凤诉低头拱手:“臣不敢。” 皇帝回过头来:“苏尚书,你怎么看?” 苏清晗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明澈,听不出喜怒哀乐愁:“严大人所言,在情在理。皇上圣明,必能明察秋毫。” 这却是一招太极,不偏不倚,不带见解,没有偏向。 “不过——微臣乃是白相亲自点拨考进,近年来多蒙白相照拂,受用不尽,盼皇上念在白沐乃恩师独子……”后面的话苏清晗没有再说,有些话,话到三分即可。 皇帝唇边的笑一点儿也不见僵持松动,竟有越笑越开的趋势。角落的侍卫打个冷颤,心知这怕是皇上动怒的前兆了。 皇帝笑吟吟地开口了:“朕素来听闻,严少卿好与人打赌,不如今次陪朕小赌一番,何如?” 29、若有朝一日……(一) 皇帝笑吟吟地开口了:“朕素来听闻,严少卿好与人打赌,不如今次陪朕小赌一番,何如?” 此言一出,室中诸人皆是一怔。 唯有白沐眼前发黑气血倒回:打赌?以我的官职性命做赌注,难道就不轻率了……帝王的心思言语,果然不能以常理推断…… 皇帝徐徐道:“朕想与你赌:若一个月内严少卿查不清花楼案件,则朕与你姐姐——严凤衣的婚期延后,并由你姐进京郊的尼庵中青灯礼佛,为西北战乱中涂炭的生灵祈福一年。” ……虽名头漂亮,理由也冠冕堂皇,但对于未出阁的女子,尤其是即将母仪天下的女子,这可算是奇耻大辱。 苏清晗在旁出言相劝:“皇上——” 话犹在喉,却听见—— “微臣对自己有信心。”严凤诉没有笑,目光趁着跳跃的烛火,干净明澈,又坚定。 “好。”皇帝一笑,一语定乾坤:“白沐一事,疑点虽存,证据犹在,万不能脱掉干系。在严少卿没查明其中的曲折原委之前,特令革职停俸,留待发落。” 夜冷茶凉,人去楼空。更鼓声声,一室静谧。 花楼对面的茶楼小室中,白沐腆着笑脸,倒一杯茶,摸到那人身边讨好道:“景之,你打了这个赌,猜你家老头子会不会废了你?” 严凤诉难得的满面苦色,接过茶水,哀怨道:“你猜?” 白沐幸灾乐祸:“我猜会!” 严凤诉早知白沐有此答言,唉叹一声,道:“这次怕是要被你给害惨了。” 白沐不以为然,兴致勃勃道:“其实你说的那些话我也会说,只是皇上铁了心要找小爷顶罪销案,我没有辩驳的机会,不然小爷一定辩的比你更加有文采。” 严凤诉放下茶盏:“所以我现在特别后悔——子季,我常常在想,我便是自幼养只萌宠,也该喂的熟了,自小到大,我救你那许多次,你却、你还真是个——不记好的……混账。” 最后两个字声音虽然极轻,白沐却是听了个清清楚楚,闻言立刻跳脚:“少来!你以为我不知道?花楼明明就是你开的,玉佩也是你自己的,小爷莫名其妙帮你顶了缸,你还就理所当然起来了!说——你跟那刺客究竟是何关系?” 白沐心中一急便容易口没遮拦,近日来更是莫名其妙卷入纷争之中,抑郁之气早就淤积已久,喷然愈发。幸好此时没人,不然这些话听在有心人耳中,不知又要生出多少事端。 严凤诉一脸的莫名其妙:“刺客?” 白沐看他神色不像作假,奇道:“你不知道?” “我该知道?” 刺客出来的时候,这厮好像已经走了。“呃,……不该。” “嗯?” 白沐心烦意乱:“你还是别知道吧。” 严凤诉问不出个所以然,只好作罢,正色道:“子季,花楼确实是我开的,但是命案——跟我无关。你信么?” 白沐冷哼一声,笑的阴狠:你猜? 严凤诉言辞恳切:“你我自幼相识至今,也有十数年,你觉得我是那种人么?” 白沐再哼一声,笑的窃窃:“你再猜?” 严凤诉淡然一笑,神情了然。他没有猜,回头看看天色,突然换了神情,含情脉脉道:“子季,你看,我为你打了那个赌,无颜再回去见家父家姐了。” 白沐被他看的发毛,不由身上一寒,掩饰性的从桌上取过一盏茶。 对面之人微微一笑,凤眼含春魔魅动人,一字一顿道:“——你要收留我。” “噗——”白沐好不容易喘一口气喝一口茶,却全喝到了严少卿做工不凡衣料考究的绛红色袍摆上。 幸好,褚家大宅够大。幸好,严凤诉与褚良远也算旧识。所以白沐想:把严凤诉带去安置一夜,褚良远就算知道也无妨的吧? 月黑路远,阴风阵阵。 本来深夜行路已然令人提心吊胆,若是背后还老有个人时不时的长吁短叹,那便更—— 走到褚家大宅长长的门阶前时,严凤诉恰好叹气二百五十下。 “子季,侍卫拖你出去时你看了我一眼,当时我就明白,如果我不救你,你就是变成一缕孤魂也一定不会放过我……”严凤诉徐徐轻语,语重深长。 白沐听他念了一路,早已烦不胜烦,终是忍了又忍,无可奈何地回过头,第二百五十次念道:“你救我一命,我已牢牢记住,改日一定还你。” 严凤诉幽幽然开口:“一命?子季,我救过你那许多次,你可还算的过来?” 是可忍孰不可忍!白沐停下脚步,吸一口气,愤然陈辞:“若有朝一日,您老遭遇不测,被人抓了,家眷俱被投狱,情势危急,吾定以微薄之身,伏死一剑,以白君冤!” 严凤诉挑剔的点点头:“不错不错,就是有些晦气,还有——好重的杀气……” 白沐恻然欲泣:“若您某日命悬一线,我白沐定当为你万死不辞肝脑涂地,此情青天可表明月为证——行了吧!” 严凤诉满意一笑:“子季,这一次,你可要好生记住了。” 白沐突然想起午后在塌下偷听到皇帝对严家的态度,背心突然一寒,心道不会那么巧,就给成真了吧…… 褚良远和采采一走,褚宅就空了,阶边照明的灯笼灭了也无人照管,荒凉的紧。 白沐不由暗自侥幸:要没严凤诉跟着一起来,自己怕还真是不敢守着这一堆塞满假金假银的大宅子安然的睡上一宿。 路过白沐栖身的小院,廊道中的鹦鹉想来无人照看换水换食,正在呜呜叫唤。 白沐还没动作,便见严凤诉兴味盎然的迎上前去:“哎呀呀,好一只聪明喜乐活泼可爱机灵乖巧世间无双的……画眉!” 白沐正竖了耳朵等这两字,闻言笑的不可自抑:“哈哈,你个见识浅短的——这明明是鹦鹉!” “哦?”严凤诉仔细打量了那鸟儿,回过头来,眼中带上忧心之色:“子季,你一定不知道,有种鹦鹉叫做画眉鹦鹉?咦,不知是谁见识浅短呢?” 靠之!白沐敛了笑,扭头就走。 严凤诉拿过笼子旁的食罐,兴致勃勃的在廊下逗那画眉:“来来来,叫一声,你是什么?” 那鹦鹉受了严凤诉的食水恩惠,好不配合的欢快叫到:“画眉!画眉!” 严凤诉很是满意:“乖。” 白沐远远的听见,险些撞到廊柱上。 30、若有朝一日……(二) 本以为会辗转反侧,哪知尘埃落定之后,反而一夜好眠,连那贪财肆意的贼偷,也颇有自觉的没来捣乱。 于是直到——“杀人啦!放火啦!趁火打劫啦!” 杀人……放火……有贼!?白沐一个打滚,从梦中惊醒。 身边没有异象,窗外一线曙光,离天明尚有一段时日。 回过头来,眼前有一只羽色斑斓的鸟儿,鸟嘴正在开开合合。“杀人啦!放火啦!趁火打劫啦!”鸟儿见到白沐,叫的更加欢实。 白沐脸色转青,有空得好好TJTJ这只画眉,啊不,鹦鹉。 “这一招倒是我不曾想到的,效果不错!”严凤诉把鹦鹉拿过,顺手逗弄一下,展眉笑道:“子季,叫你起床还是一如既往的难。” 接连几日不曾好梦,白沐早觉抑郁难忍,咬牙道:“严凤诉,你最好在三句话内,给出一个能说服我不对你动手的理由。” 严凤诉提着鹦鹉,摇头晃脑地斟酌词句:“三日一小朝,今日有小朝……” “一句。” 严凤诉抬头,神情间多了些悲悯之色:“子季,你昨晚被革职停俸了。” “二句。” 严凤诉终于有了危机感,语速骤然加快:“今日圣上要上早朝而子季你的事情还未告一段落革职停俸的旨意也还没有下达因此在下觉得你很有必要早早起来候在庭外聆听圣训以免坏了掖庭礼数是以才会这么早就好心跑来叫醒你——” 想来经过了方才的一番历练,那扁毛畜生对‘叫醒’二字已然相当敏感,就像是听到了一句号令,于是——“杀人啦!放火啦!趁火打劫啦!” 这好学的鹦鹉,又开始自得其乐的反复学舌。 严凤诉喜不自胜:“哎呦呦,这画眉悟性真好,改日一定要把它跟褚良远讨了来。” 白沐皱眉纠正:“鹦鹉!” 严凤诉自顾自言:“子季,我觉得这只画眉……很有当一只信鸽的天赋。” 白沐没好气的起床洗漱:“就算它名义上有画眉两字,它实质上还是一只鹦鹉,景之——你不要连鸟儿都要教坏。” 严凤诉挑眉:“不过是一个称谓,何必拘泥?” 白沐指门:“出——去!” 严凤诉平素虽是无形无状惯了的,但说的话却是一点儿也没错。 昨晚圣上金口玉言,要将自个儿革职停俸。但终归是只当着三两亲信,圣上不想把花楼命案挑上台面,又不欲轻易放过自己,却不知会下一道怎样掩人耳目的密旨来革除官职? 事情已成定局,能勉强保命已属万幸。白沐倒不苛求一切如旧,只盼丢了面子别丢里子,盼皇帝能颁出一道言辞含混点的旨意——起码别让老头子也赶着来找自己麻烦。 虽然心如死灰破罐破摔,但总归前程未卜还有变数,心中企盼太多,难免忧虑。 进了皇城,白沐便愈发地忐忑难安,每行一步,心内都像是在滚油中煎炸一般。 “子季,你脸色好难看。”严凤诉在身边悠然插言。 宫中上朝早,此时方值寅末,明月天边,暗夜沉沉,更兼宫墙曲折幽深,遮住了天边仅有的曙光。三品上的官员有软乘小轿,三品下六品上的小官有太监掌灯,而六品下的可怜小官来往行走,就全靠直觉和听觉避让。 如此漆黑,又何来脸色难看一说?严凤诉一路絮絮叨叨说了不少话,白沐心思翻覆,也不理他。 行至岔口,两人分开。严凤诉自去上朝,白沐则回翰林候旨。正煎煎熬熬的前行,身边连着一溜儿小轿经过。 末尾一乘小轿到了身边,轿夫竟缓了步子,白沐快他也快,白沐缓他也缓。 白沐干脆避到墙根,低头敬候那轿子先行一步。 眼前突然多出一个人影,“白大人。” 白沐抬头看时,原是苏清晗手下的秋茗。 秋茗依然是万年不变的开场白:“我家大人——” 白沐一笑,打断道:“你家大人又在何处等我?” 第一次是一处大酒楼前的小酒棚,自那日起,自己身不由己被卷入花楼命案的纷争之中; 二次是自己所开的茶楼,本是私下聚会,苏尚书却带来了皇上,皇上多疑,自己几乎命悬一线; 这是第三次。 “不,路黑难行,我家大人命我送这盏灯笼与白大人照明。”秋茗的话语冷冰依旧。 白沐打量过去,果见他手中拿着一盏纸灯笼,烛火的光影投在暗红的宫墙上,映照出一小片暖暖黄色。 苏清晗昨夜话语突然响在耳畔,‘微臣近日里头部疼痛、常犯眼疾,不曾看得清楚。’ 隔阂多年,初时见到这人主动来找,俯就点拨,还是很开心的。曾一度以为真能干戈玉帛,从此化尽。紧要关头方才猛然醒觉,人之本性,又何曾一时一事便可看尽? 似是自嘲,又似是不经意,白沐毕恭毕敬地推辞:“你家大人眼睛不好,这灯笼,还是留着他自己用吧。” 秋茗一愣,继而冷哼一声,自去轿边复命。 白沐微抬眼,看到那轿子远去,才缓缓迈步前行,哪知背后却突然多出一个声音。 “小白。” 语调清越透净,声线清雅沉稳——是苏清晗。 白沐一转身就低头,恭恭敬敬:“苏大人。” 苏清晗在点头微笑:“小白,你我共行一段吧。” 白沐站定脚步,抬起头,借着周遭官员行走的灯笼微光,盯着那人郑重道:“苏大人近日里头部疼痛、常犯眼疾,切不可吹多了春日里的料峭晨风,还是早早回轿为好。” 苏清晗似能预知此番言语,缓缓回道:“小白,这世间许多事,原不过权衡妥协。所做,不由本心;所言,不由本意。权衡而出的行为言论,不一定是最真心的,却一定是最正确的……你——懂么?” 这一番话虽是云里雾里,白沐隐约听出是为了昨晚之事。因为不甚了解话中之意,所以白沐很自觉的没有答言——不懂。 苏清晗等了一会儿,复又轻声开口:“好比那许多情,非出本心一般,很多事,也原非本意。若有朝一日——” 苏清晗猛地顿住,终是没有继续说下去,苦笑道:“你终会明白。” 31、革职停俸(一) 白沐咳一声,道:“时辰不早,苏大人快快回轿罢,切莫误了早朝。” 苏清晗看看天色,淡然一笑,也不勉强:“也好,小白,昨夜圣上意思,想来你也明白了,近日朝中事忙,吏部人手不够,那份革职停俸的密旨,便由你自己草拟了吧。” 什——么!!白沐吸一口冷气:让自己亲手拟一幅革除自个儿官职的旨意? ……翰林院撰拟过不少诰命和敕命,但这革职停俸的,向来是吏部草拟,派给翰林,倒真是头一遭。不过重点是:让自己亲手斩断自己前程,不会太残忍了些么? 吏部尚书兼翰林学士——苏大人的脸上,笑的一派温雅淡泊,不像是玩笑。这还真是……滥用职权。 白沐无可奈何:“……是。” 暗暗晨曦中,春花绽放,春鸟鸣啼。 盏盏白纱灯笼,掩去烛火跳跃。即将被革职的白编修坐在窗下,执一管霜毫,苦苦思索那极尽婉转的言辞。 纸上已经落下了一行字:大臣有奉公之典,藉才德以交修,尔白景之子白沐,燃薪达旦,破卷通经,原属股肱之任臣,奈何—— “奈何”二字的后面,白沐一字未落,前面夸也夸够了,这要自己骂自己了,便得极力委婉些。 白沐有些心酸:言辞温和点,自家老头子看见,也好接受一些。 想了半天,终是痛下决心,蘸墨落纸: “大臣有奉公之典,藉才德以交修,尔白景之子白沐,燃薪达旦,破卷通经,原属股肱之任臣,奈何品行不端行为不检,竟有私相营商之行径,似此猖狂悖谬,形同叛逆,长此以往,将为风俗臣心之害。故此革职停俸,严查惩办,以儆效尤。” 写完这长长的一段,白沐扔了笔,颓然坐倒在椅子上。——虽是密旨,但终归父子同朝,搞丢了官职是万万藏不住的,此番真不知自家老头子会怎生模样。 正煎熬,面前的草稿被人一把扯走,许羡鱼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颇有兴味的念着:“大臣有奉公之典……” 此时翰林院中没什么人,白沐也不去抢,由着他念。 许羡鱼摇头晃脑:“……奈何品行不端行为不检——” “咦?”许羡鱼念到后面,终于察觉出不对劲。转头啧啧道:“子季,你被革职了!为什么?” 话语中虽是充满关怀,奈何许羡鱼向来藏不住心思,脸上的幸灾乐祸远远多过了好奇。 白沐哼一声,不去理他。 “来,说说,为什么为什么?”许羡鱼好奇心被勾起,巴巴地绕回白沐眼前,“怎么我喝了点酒睡了一宿,你就被革职了?” 白沐瞥他一眼,很明显,这厮没有灵敏的政治嗅觉。皇帝办正事的时候,这厮不巧都在睡觉,没有一次例外——难怪至今还到处晃荡,没有个正经官职。 “大清早的,你又不用上朝,跑到这翰林院来做什么?” 许羡鱼心思单纯,这么明显的转移话题,也丝毫察觉不出,兴高采烈道:“皇上把我从西北边境召回,曾允诺给予文官官职,咱正是赶来候旨的。经过这里,看见有灯光,便进来瞧瞧是不是你。”许羡鱼很开心,看来自己的直觉,还是一如既往的准。 ……白沐心中一片悲凉,唉,世事无常,一个被免,一个上任。 许羡鱼察言观色,迟疑道:“子季,怎么我去了一趟西北,觉得你突然转性了?哪像先前那般没心没肺……” 白沐懒然抬头,幽然道:“闵行,你可以消停一会儿么?” 这几天实在是发生了太多事情。区区几日,事事沧海桑田,倒像是过了几年一般,费心费脑。 那边许羡鱼正要开口,却听窗外传来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消停?你也知道消停?!” 白沐不消回头确认,便立即听出了这个声音,一时叫苦不迭,拔腿就跑。 ——这许羡鱼果真是自个儿煞神,见一次就倒霉一次。这一次竟碰上自家老爷子——那可真不是好惹的。 白景在窗外怒吼:“逆子!” 白沐惊得脚下一个磕绊,侧腰撞在桌案上。没顾得上叫疼,急忙起身继续跑——跳窗什么的,有一就有二,轻车熟路。 堪堪将至窗根,白景已经气势冲天的从前门进来。 许羡鱼倒也知情知趣,见势头不对怕出人命,赶紧帮忙去拦。 白沐抓紧时间打开窗子,撩了袍摆正要起跳,僵住了。 白沐不自然的咳两声,不动声色的把袍摆扯正,才不尴不尬地从窗沿上爬下来。 他笑一笑,热切问道:“爹,您找我有事?”心里却在想:靠之!自己很久没来翰林院了么?竟然不知这窗根下何时被挖了一处方塘?! 塘中还没蓄水,高度差异也不甚大,倒是可以跳。可惜不知哪位高人竟沿着塘边种了一小片覆菹,惜药乃是医者天性,加上这覆菹也算少见,不宜培活,不好糟蹋。纵是急着逃命的白子季,也终于没能忍心踩上去。 “混账!若不是皇上旁敲侧击的提起,只怕我还蒙在鼓里!你你你、居然去勾染那烟花女子!” 白沐松一口气:还好。若是让老爷子知道自己被卷入命案销赃顶罪,只怕连话也不用多说。 “逆子!此番被革了官,也实属活该!看我怎么休整你!”白景气的胡须都打了颤,一面愤然控诉,一面在房中搜索趁手的利器。 白景一转身,被死死堵住的门口便有了破绽。白沐岂能放过这等绝佳的逃命机会。 “闵行!记得帮我把拟好的旨意交给苏尚书!我就先行一步了!”白沐一边跑,一边交代后事。 白相怒急,抓过手边的东西便扔。 白沐跳脚一冲,冲出门外。 白相毕竟是老了,扔物打砸也失了准头,砚台砸在门框上,墨汁四溅,滴滴答答…… 白沐心有余悸地逃出翰林院,就向外宫墙行来。 天边一丝光亮,月色渐淡,早朝想来才正开始。 一路行至岔道口,白沐始觉有些心酸:唉,穷途末路,有家难回。天大地大,何处容身? 正踌躇,远远的看见天边有道火光拔地而起,势头冲天。不消一刻,那方向便浓烟漫卷,黑压压的几乎要盖过东方渐起的晨曦。 等等——东方……那边,似乎是茶楼的方向?! 春晨甚静,隐约有混杂的人声传来,其间夹杂着一些婴啼狗吠和呼喝之声。 白沐暗暗的盘算了距离远近,怕是与茶楼相错不远。心下一动,加快了步伐,打算去瞧瞧。 32、革职停俸(二) 还好不是自家茶楼,不过也相去不远了。 未至近前,便有阵阵灼烈的热浪扑面而来。奔腾跳跃的大片红色火海,再加上翻滚的浓黑火烟,当真是令人震撼的视觉冲击。——这几处房屋,怕是保不住了。 白沐只好袖手站到一边,看那救火的人无头苍蝇一般来来回回的拎桶泼水——不过徒劳无功罢了。大家都心知肚明,但还不愿放弃这最后的机会。 白沐抬头看那滚滚浓烟,目光一滑,瞟见了附近的一处屋檐。暗沉的天色中,隐约看见一个单薄的人影倚坐在屋檐。 白沐仔细辨认一下,发现是个熟人。——两次半渡春风之人,岂可忘记? 白沐笑一笑,抬脚走过去,仰头挥手打招呼:“真巧啊,——那个莫什么?” 哗啦——头顶被抛下两块碎瓦。少年的声音清心悦耳:“我叫莫篱!” 这名字起的……茉莉?磨砺?莫离? ——莫……!白沐心想:哦,果然是莫家的。 莫篱坐在起火之处另一边的屋檐,看着对面的火势冲天,脸上的笑容很是明媚。 白沐找一架梯子,靠准、扳直、扶正,然后慢慢爬上去。 熟络的打好关系是很有必要的,所以白沐一爬上去除了笑,便立即闲话家常拉关系:“真巧啊小茉莉,你也来隔岸观火?” 莫篱面色一冷,继而一愣,忽而一笑,带上些不怀好意,又有些孩子性的顽皮之意,“不啊,我是来放火的。” 白沐恍然大悟:“哦,你放的啊——难怪这火势一直不旺,原来是放火之人的缘故。” 莫篱气急,脸都红了:“信不信我一脚把你踹下去?!” 白沐回头丈量了一下高度。这屋檐——当真好高。他赶紧回头,小心翼翼地从屋檐上往过去走:“好啊。信不信在你踹我下去时,我一定会牢牢抓住你?” 莫篱被气乐了,他想了一想,突然从身后取一只扎好的火把,晃一晃,再从怀中取出火刀火石,笑道:“你来的正巧,我正觉一个人无聊,——不如我给你耍个把戏吧?” 白沐终于如履薄冰地走到莫篱身边,喘一口气,问道:“好啊,你要表演吞火?还是跳火圈?” 莫篱打燃了火,火光将他的眉目映衬的漂亮俊俏,又有些不符合年龄的狠辣。火把方向一转,对准白沐的茶楼。 白沐立即变脸:“兄台,手下留情……” 莫篱洋洋得意:“凭什么?” 白沐迟迟疑疑:“我怕你扔不了那么远,丢了面子,到时候恼羞成怒,杀我灭口……” 莫篱脸色瞬变。气的浑身打颤。 白沐却想:这就生气了,果然是个涉世未深、不识人心好歹的小混蛋。 正掂量,从宫墙方向隐隐传来百官下朝的钟声,那漂亮小混蛋闻声神情一变,疑道:“你不是朝官吗?为何这个时辰不去上朝?” “呃、这个嘛,在下昨日为了帮助兄台你,被皇上罢官了。”白沐撒谎撒的面不红气不喘。 反正那芝麻绿豆官职也没了,不如趁机骗骗这单纯狠戾的小混蛋,多化解一个敌人,不仅可以消解一些潜在的危险,或许还能多一份额外的助力。 ——反正,也就一句话的事情。 莫篱闻言一怔,半晌才讷讷出言:“我不是故意的啊。”语气讪然,竟似有反省悔过之意。 白沐心下也是一惊:……竟就信了!果然是个涉世未深的小混蛋啊……面上却摆出诚恳和蔼的笑意:“无妨无妨,不过芝麻绿豆大的官职。” 莫篱眉头纠结,想了又想,终是下定决心,将手中火把扑灭,郑重道:“我不烧你的楼了。” 目的达成的太容易,白沐有些难以置信:这这这、这小家伙,——也太好骗了些吧?!看来眼前这巫蛊世家出来的人,虽然行事手段稍过狠毒,但终归年岁尚幼涉世未深,难免心思单纯。白沐心下一喜:也许——可以好好利用利用! 许是白沐面上神情表现太过,莫篱倒也警觉:“喂,你在高兴什么?” 白沐笑难自抑:“哪里哪里,你想多了。——时辰不早天色大亮,以你此刻身份,此地不宜久留,我们下去吧。” 莫篱放下心来,半晌幽幽叹道:“我没地方可去了,你收留我吧。” 这句话的重点,显然在后半句。但为何本是恳求人的事情,却偏生被用成了命令口气? 白沐心下不忿:昨天才捡了一个严凤诉,今天又捡一个莫篱。莫非自己长得很像成天在外捡猫捡狗之人?因此大家才都喜欢找上自己? 这莫家之人,白沐真心想躲得远远的。正要拒绝,突又想起:有很多事情,怕还需要这朵小茉莉来弄弄清楚。 白沐无可奈何地叹一口气,站起来转过身子向房檐下爬走,边走边违心应道:“……好吧,小茉莉,跟我——” 语犹未落,后臀一痛,竟被人重重地从屋檐踹下!“来”字也随着身体下坠的冷风被吃回了肚子。 风中传来冷艳笑语:“跟你说了,是莫篱——不是茉莉!” 砰——! 白沐似乎听见了浑身骨骼“喀喀”散架的声音。 靠之!好疼……万幸不是脸着地——小混蛋!等小爷找到时机再好好收拾你! “子季!怎么这么巧!”这声音轻快明亮带着些高亢,却丝毫不让人觉的刺耳,就像在明媚春光下听那百鸟鸣春一般。 ——许羡鱼。 白沐心下泪流,怪道这么倒霉,原来又碰上了这许羡鱼。 许羡鱼巴巴的赶过来,凑近前转一圈,也不来扶,反而啧啧问道:“子季,你在练轻功吗?” 白沐勉力从地上挥挥手,咳一咳喉间的浮土,“咳、咳,是啊。你快走吧,免得砸到你。” 似此等扫帚星,也不求他前来搀扶,只求他避的远远的就好。 许羡鱼大惑不解,可是自家大哥练轻功的时候,好像都不是这么落地的啊。 正待好心提点提点白沐,眼前一晃,一袭绣了金线的白衣自头顶翩然而落,好似惊鸿展翅一般惊艳绝伦,又好似风送叶落一般轻盈自然。 靥晕粉云,目泛流波,玉面琼鼻,红唇粉嫩…… 许羡鱼看的呆了——白沐身边,何时有了此等绝色? 33、皇帝诏曰(一) 正待好心提点提点白沐,眼前一晃,一袭绣了金线的白衣自头顶翩然而落,好似惊鸿展翅一般惊艳绝伦,又好似风送落叶一般轻盈自然。 靥晕粉云,目泛流波,玉面琼鼻,红唇粉嫩…… 许羡鱼看的呆了——白沐身边,何时有了此等绝色? 许羡鱼怔然开口:“这位姑娘……” 白沐刚刚从地上撑起上半身,闻言骤然倒地。想了想便不再挣扎:现下这情形,还是躺在地上比较安全…… 果然,莫篱冷冰冰打断了许羡鱼的话语:“姑娘?叫谁?!”话语中煞气突现,寒意森然。 许羡鱼不免莫名其妙,觉得这美貌姑娘的脾气可能不是太好……于是乎恭敬一礼,好言答道:“姑娘,自然是叫您。” 莫篱突然上前一步,笑颜如花。 白沐倒在地上,眼角突然被匕首泛出的寒光晃到,不由暗叫不妙,心下怒骂:这小混蛋,总爱穿个女装晃悠,还在乎被人当成姑娘? 转念又想,许羡鱼害自己这么多次,这次可要让他吃吃苦头。再者自己现今惹上这小混蛋已然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至于许羡鱼——还是自求多福吧。突又想起跟许羡鱼这许多年的情分,岂能坐视不理…… 因此直到莫篱终于从袖中抽出匕首架在许羡鱼脖子上时,白沐还在思索救还是不救。 最终白沐双眼一闭,决定眼不见为净。 过往的救火之人提了水桶来去匆匆,沉黯天色的遮掩下,竟都未曾察觉一场血案即将在此发生。 许羡鱼额头冷汗淋漓:“姑娘,在下恳请做个明白鬼。” 莫篱阴冷一笑,“可我喜欢,别人在我手里稀里糊涂的死去。”言罢手间匕首利落一挥。 白沐一惊,心思高悬——来真的?! 许羡鱼挥手惊呼:“景之——救命!” 白沐掩面摇头:这时候叫严凤诉有何用?他能挡得住黑白无常还是能快得过这夺命匕首?本还想救你,既你毫不客气地忽视了咱,咱也就不自作多情了。 哪知耳边偏就传来一个熟悉无比的声音。 “呦,这是做什么?”严凤诉着一袭红袍,拿一卷案宗,屏退身遭的几名大理寺官员,背对着遮天盖地的火光浓烟,悠然而来。 白沐叹一口气,这厮……当真是神出鬼没。 严凤诉俯下身子,唇边带了笑,轻声询问:“子季,你腿断了么?” 白沐面色一僵,不尴不尬的忍了痛,慌忙站起。只觉浑身骨骼咔咔作响,形骸支离破碎。 严凤诉向前迈过两步,笑道:“本官方下朝,见到这边火势冲天,便赶来查看是否内有蹊跷,不想竟看到——出好戏。” 许是严凤诉的官袍起了些作用,莫篱早把匕首藏于袖间,不动声色的退到白沐身边。 严凤诉迎了过来,微微一笑,眉目含情:“这位……,我们是否在哪里见过?” 莫篱藏了阴狠心思,挂上少年人该有的青涩浅笑:“哦?你觉得,我们在哪儿见过?” 白沐嘴角狠狠一撇:这俩人这对答语气,怎如此的像是在互相调戏? 严凤诉风流场中穿行惯了,又岂能对答无言?眉目轻挑,桃花眼间,便尽是些多情浅叹:“若不曾见过,自是在梦中。” 莫篱并不答言,回以轻轻一笑。 白沐打个冷颤,转身就走——不要打扰别人好事,会被打入阴曹地府的。 哪知许羡鱼在身后大叫:“喂,子季,等等我——别把我一人留在这么诡异的地方。” 许羡鱼这么一叫,那两人的注意力也被顺利转移过来。 莫篱掩了浑身煞气,低眉顺目的跟上前来,白沐紧赶着后退几步,终是被那狠戾的小茉莉一把抓住袖摆,不得再退。 莫篱眉目间带上些楚楚可怜之色:“公子于我有救命之恩,想来倾尽此生也无以为报,恳请公子允诺小的在公子身边当牛做马,以报恩情一二。” 白沐眉眼含泪:“不过举手之劳,恳请您忘记吧。” 莫篱似乎上瘾了,敛了眉间神情,面色凄然道:“公子言下之意,莫篱竟与那知恩不报的歹人无二?” 白沐咬牙切齿,忍无可忍:“别装了!” 莫篱一愣,倒也恢复正常。冷然道:“你留还是不留?” 白沐认真的想了想,伸出三个指头,谨慎道:“三个要求:第一,我喜欢性别分明的;第二,我喜欢脾气好的;第三,我喜欢个性正常的。” 莫篱也认真的想了想,干脆的答道:“第一,我认为我的性别很分明,着男装有喉结,若这都能被视为男身,只能说明某人瞎了眼。”莫篱展开袖摆,瞥一眼许羡鱼。 “第二,”莫篱突地羞涩一笑,一时间春光明媚。眼中却偏生换上浓浓杀气,言语温软:“你觉得——我脾气不好么?” “至于这第三……”莫篱似乎还没想到如何答言。 “至于这第三,能如此淡定详细的回答出子季的无趣问题,已能证明这小公子个性相当正常。”严凤诉在一旁幽幽插话:“子季,你就收了他吧。” 仿佛平地里一个雷。这严凤诉,莫不是真的看上了这朵小茉莉?这还当真是——男女不论生冷不忌啊……白沐愣半晌,才转头尴尬笑道:“恭喜你,小茉莉,我收留你了。走吧。” 方一转头,惊觉背后一脚踹来。 “莫篱——不是茉莉!” 这什么臭脾气?!白沐怒急,转身便欲踹回去:“不要在背后踹人!” 哪知少年笑靥如花,抬起一脚:“莫非你喜欢当面踹?!” 白沐急急后退两步,终于愤然冷哼,拂袖而去。 许是严凤诉调度得当,大火火势渐缓,没有累及茶楼。白沐忧心忡忡,要先去茶楼查看一番。 莫篱自然跟着白沐。 既然莫篱跟着,许羡鱼是再也不敢一起来了。白沐心下轻松,看来收留了这朵小茉莉,还是有好处的,起码闵行这颗扫把星被成功吓跑了。 惟有严凤诉多事,救完火势不急着回去复命,反倒想去楼里喝口茶水歇一歇。 于是三人拖拖沓沓的朝着茶楼而去。 此时天色已然大亮,远远的便看见茶楼的楼门大开,门口停了一辆马车,一乘小轿。 白沐满腹狐疑的走进去,却一个伙计都无,连那主事的掌柜,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正迟疑,却听严凤诉的声音在后院响起:“哎呦呦,苏大人?” 又听见褚良远冷冰冰不近人情的声音:“今日此楼不待客,两位大人,都请回罢。” 白沐一急:自己此番被革职停俸,又被老爷子逐出家门,唯有这一间茶楼能勉力养活自己,哪能在这时候把客人往外赶? 想到这里,赶紧急匆匆拎了袍摆往后院跑,边跑边喊:“且慢且慢,此间待客!待客待客……” 34、皇帝诏曰(二) 正迟疑,却听严凤诉的声音在后院响起:“哎呦呦,苏大人?” 又听见褚良远冷冰冰不近人情的声音:“今日此楼不待客,两位大人,都请回罢。” 白沐一急:自己此番被革职停俸,又被老爷子逐出家门,唯有这一间茶楼能勉力养活自己,哪能在这时候把客人往外赶? 想到这里,赶紧急匆匆拎了袍摆往后院跑,边跑边喊:“且慢且慢,此间待客!待客待客……” 匆忙赶至后院,正碰见撵客出门的褚大掌柜。 褚大掌柜左手间,是位高权重的吏部尚书苏大人;褚大掌柜右手间,是风头无两的大理寺少卿严凤诉。 白沐一喜:都是熟人。 熟人好啊,宰客就得专挑熟人下手,一来知根知底容易下手,二来常来常往联络关系。不熟——还不宰。 白沐笑笑,决定先稳住褚良远:“良远兄,你出外营商,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为何不待客?” “营商不必亲为,若能安排妥当,便可免去舟车劳顿。”褚良远顿一下,冷然开口:“既请了我来经营打理,这楼内琐事,便要由我做主。现下这管事杂役已被我遣退干净,若要开门迎客,谁来招呼客人?” 遣散诸人这么大个事儿,居然也不跟自己商量!现下没了端茶倒水的小二,还真是件麻烦事儿……不过再麻烦的事情,也难不倒曾经的芝麻绿豆官。白沐自认数日里来历经风浪,似此区区小事,焉能算个事儿? 白沐一笑,推出一直隐于身后的莫篱,“杂役么,这里恰好有一个!” 哪知不推出去还好,一推出去,瞬觉身边刀光剑影! 莫篱抽出锃亮短匕,冲褚良远横眉斥道:“你这歹人,竟敢在那等烟花之地下药坑害于我,前次不得清算,今次遇上,我若不把你抽筋剥皮,我……”话到后面,已微微带颤,显然生气之极。 听得这番言论,白沐才猛然想起花楼那茬。 对于这么长的指控,性格冷然的褚良远显然不太适应,他只冷冷的回了四个字:“废话少说。” 如此简明扼要,白沐目瞪口呆。听得严凤诉在耳边叹一声,轻声赞道:“霸气。” 褚良远这四个字很快便触怒了那本就含嗔带怒的小美人儿,只见那莫篱沉声凝神,持匕缓缓划一道圈,抱元守一。再抬头时,便眉眼沉黯,蓄势待发。 对面的褚良远倒不见如何动作,只是藏于袖间的手微微一动,袍摆充盈,无风自起。 白沐暗赞一声,高手过招,想来衣袂飞扬袖摆翩翩,应是件赏心乐事。 哪知等了半天那两人却全无动静? 严凤诉善解人意地在一旁作解释:“莫篱小公子先发制人想要以静制动,不想褚兄竟以气压人以静制静……” “啊?”白沐听不很明白,只是奇怪何时严凤诉也懂得武学之道了? 严凤诉咳一声,眼中漾上浅浅笑意:“——所以,他二人就此陷入僵局。” “哦。”白沐懂了,原来如此。于是他开口:“你们——还打不打?不着急的话,不如等我先去沏壶茶来?” 哪知这话倒像是一句口令,甫一出口,莫篱和褚良远同时动手。 白沐和严凤诉齐齐后退两步,自动清场。 那打斗的二人身法奇快袖藏刀锋,眼前错影缭乱,身遭风刀凌厉,不消片刻,白沐便觉气势迫人,似有细丝不断穿透两边耳膜,一时间目眩耳鸣,头疼欲裂。 欲待出声阻止,已然不能开口,不由后悔万分。 不多时,那两人已过数招。白沐早已撑持不住,靠住院中一株矮桃,又被严凤诉扶持一把,才能勉力稳住身形,不至太过狼狈。 严凤诉和苏清晗的情势虽然要好一点,但也一个面色青白,一个冷汗涔涔,怕都不能久持。 好在褚良远终于注意到诸人反映,匆匆三两招后,突的拔地而起,袖间两阙清风,臂托檐边彩凤。冷峻的面孔配上稍显突兀却又毫不违和的一头白发,衬着天高云远,一抹山色如黛,只如一幅活灵活现的山水泼墨,酣畅高远。 莫篱毫不示弱,虽然早处下风,也盈然而起,跟上前去。姿势流畅轻盈,动作利落别致,自青砖白墙间飘飘冉冉,再有身侧粉白桃杏作为点缀,瓣瓣飘洒零落间,便像是一幅工笔粉彩,煞是好看。 ——若将褚良远比作青松下的白鹤,那这莫篱便如桃林中穿行的凤凰。 不过这般大好风光,严白苏三人均无暇顾及。 战场被拉至檐间瓦下,院中诸人才觉压力稍解,喘过气来。 仰头观望时,便见褚良远袖摆飘飘无心恋战,后面的莫篱却是不依不饶的紧跟不辍。 严凤诉扯了白沐,找好地势远远避开,便好整以暇的隔岸观火。 白沐欲待劝架,想起那日情形,自身也是不忿,便不知从何劝起。 正焦急,听见苏清晗的声音清雅朗润,急徐有致:“京畿重地,不可恣意打斗。二位当着大理寺少卿的面公然持械行凶,恐有不妥。还望两位早早收手,化尽干戈。” 哗啦——莫篱失脚,从檐上踩落一片青瓦。回身便又跟了上去。 苏清晗抬指轻揉眉间,好言询问:“严少卿——是要袖手旁观吗?” 严凤诉骤然被点名,也不好装傻充愣。便敷敷衍衍地抬头喊:“喂,京城不比江湖,如此上檐下房,有碍观瞻,快点下来吧。” 哗哗啦啦——无数的瓦片被莫篱随脚踢飞,碎落一地。 严凤诉四处避让,转身摊手,“苏大人,你看,他们不听我的,我也没有办法。” 不过转瞬,檐间屋瓦已被踢离大半,直与拆房无异。 白沐怒急,一边不断跳脚避过散落的随瓦砖石,一边愤然抬头:“莫篱!你成心要拆了我的楼么?” 莫篱追得眼红,对这无关痛痒的控诉根本就不管不顾。 苏清晗叹一口气,从袖间取出一物:“既然严大人坐视不理,本官也不好多管闲事。本官此来,是要宣一道密诏,看眼下情形,恐不能密宣了。——白沐接旨。” 白沐整衣跪地,心知是清晨草拟的那份旨意已经由皇帝过目,这便来实施了。 35、皇帝诏曰(三) 不过转瞬,檐间屋瓦已被踢离大半,直与拆房无异。 白沐怒极,一边不断跳脚避过散落的碎瓦砖石,一边愤然抬头:“莫篱!你成心要拆了我的楼么?” 莫篱追得眼红,对这无关痛痒的控诉压根就不管不顾。 苏清晗叹一口气,从袖间取出一物:“既然严大人坐视不理,本官也不好多管闲事。本官此来,是要宣一道密诏,看眼下情形,恐不能密宣了。——白沐接旨。” 白沐迅速跪地,心知是清晨草拟的那份旨意已经由皇帝过目,这便来实施了。 苏清晗的声音徐徐低缓,持着稳重又不失清雅淡然。像是每一句,都经过了长时间的深思熟虑一般,“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白相之子白沐,即日起革去翰林编修一职,钦此。” 莫篱在檐间又踢落一块残瓦,掉在白沐身侧。 白沐有些发怔:不是自己拟的那份……可是这份旨意,怎如此之短?这就完了?无名头无由头——这岂不是莫须有吗? 苏清晗温雅一笑:“小白,起来接旨。” 白沐木然伸手,接过旨意,打眼一看,开合有度流水行云。正是苏清晗的字体。 苏清晗伸手搀扶,轻道:“许羡鱼拿来的那份,言辞过重。省去由头,为的是你好与老师交待。” 白沐心间一暖,俄而一寒——可老头子,已经全都知道了啊。心中叹息一阵,正要起身,却发现,动不了了。 白沐扶住苏清晗伸过来的手,借力一起,耳边传来一声轻轻的“喀”声。 便觉腰间一阵寒一阵热,寒热交替,咬牙忍了片刻,眼前便阵阵发黑,似有银珠样的水雾断续坠落。头晕目眩间,心思却清楚万分:骨头,莫不是折了吧…… 清早被老爷子追打,侧腰撞在梨花木硬桌上;后来又被莫篱那小混蛋从屋檐踹下,浑身骨骼错位一般疼痛难忍。但之后因为一直在来去运动,倒也渐渐麻木,虽然痛感强烈,但尚能勉力行走,不想此时跪了一跪缓了一缓,竟似是——再也缓不过来了…… 终于眼前一黑,白沐扑到在地。 ——正文完—— 36、番外(苏白1) 车轮辘辘,颠簸不堪。上山的路并不好走,耳边泉涧鸟鸣,春日的暖风想必早已吹红了漫山桃花。 春风拂动车帘,不断扑打入面。我并未向外多看一眼,因为我知道,除了一片白茫茫外,我什么也不会看见。 我很知足,因为有一阵子,我的眼睛甚至连这片茫白也感知不到。我厌恶醒着,一醒来,便要在空洞厚重的沉黑中独独忍受噬骨的痛。细细密密的痛感钻心入腑,渗透到浑身的各个骨节,使人坐卧难安。 ……我所忍受的这一切,只源于爷爷的一片铿锵赤骨和肝胆忠心。 太子说,暂时的失明是因为我尚未成年的缘故,所以才会经受不住这牵机蛊。 但我也曾在痛的朦朦胧胧之时,听见有人对爷爷说,若我一月之内恢复不了视觉,大概就会失明一辈子。 一辈子呵……单单想着,都觉得太长。 “晗儿,莫担忧,你外公一家妙医圣手,定有法子。” 外公终究是怕了,亲手送我上了回药谷的马车。 其实我不担忧,亦不难过,只是春寒料峭,觉得有一丝丝的冷。只是我的眼睛看不见,不知道衣物被归整在何处,也懒了让秋茗取衣生火的心思。 复明与否于我而言,并没有爷爷和太子眼中那么重要。我只是想离开皇城,呆在那个地方,即使重见天日,极目所见,也定如残冬枯枝一般了无生机。 我相信我的直觉,我有这个自信。所以我离开了,毫不犹豫。 ——经史典籍诗书礼易,权势谋略面南之术,是自幼陪着太子身边,踩着淋漓的鲜血和高积如山的人骨,践踏人世的欲望和本性一步一步历练而来的课程,攻心算计和周密推筹之间,窥探人心早已成为一种独善保身的本能,对于世俗人心的拿捏,我自问从未错差分毫。 细细回想,算计了这许多的人心,洞悉了这许多的隐秘,也不过被夺去一双眼睛和半条命而已,很值。 “少爷,到了,我扶您下去。”秋茗的声音带了些激动和雀跃。 缓风扑面,和着些淡雅清神的药香,既陌生,又熟悉。陌生是因为这是我初次来到这里;熟悉是因为自被植入牵机蛊后,我几乎日日夜夜与药香为伴。 马车前面一定站着不少人,我能感知到气息的浮动和刻意压制的细微人声。 我摸索到车辕上,推开了秋茗伸过来的手。我虽然暂时失明,但还不至一无是处,宫闱中的所有师傅都教给过我同一个道理:在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太过弱势并非好事,即使,这是我外公的家。 双脚稳稳的站定在地面,眼前依旧是一片茫白。 我仔细捕捉对面人群中能透露讯息的半分声音,无果。 直到一团小小白白的东西跃至怀抱,跳至肩头,接着—— “哎呦!” 呵……是什么跌进了怀里? 蹲下身来,触手温温软软的一团,带着些隐隐的奶香和药香——是个小人儿。 许是跑得累了,只顾伏在我心口间呼呼的喘着气,带着股清新暖人的春意,近在怀中,无比真切。 时值春分,如沐春风。 ****** 春分。如沐春风。 白沐抬起头,眼前这个大哥哥,好像是从画里面走出来的一般,长得跟小舅舅一样好看…… 于是伸出肉肉脏脏的爪子在那风姿如画的脸上乱摸:“哥哥,你笑的真好看。” 少年愣了一瞬,笑问道:“怎么个好看法?” 白沐伸手,从他肩头捉回正用爪子刨脸的小白貂,眨眨眼,一脸的诚恳:“像是街角的泥人儿,生生被人捏出来的。” 怀中这小孩,应该还是童言无忌的年纪……苏清晗并不计较,唇畔笑意加深。 “这是小貂,我是小白。”白沐终于察觉到了不对,腾出一手抚上苏清晗眼角:“哥哥,你的眼睛怎么了?” “清晗——”一个声音由远至近,楚茴人随声到,翩然而至。 “小白,快下来!”楚茴甫一靠近,不是去拥抱自家儿子,却是揪住白沐耳朵,想将他拽离。 怀里的小貂毫不掩饰对苏清晗的喜欢,一如贼胆渐大的白沐。小貂不肯离开,白沐便更加不肯,一边奶声奶气的讨饶喊疼,一边又往苏清晗单薄的怀中挤进了几分。 楚茴只好作罢,望着自家和年龄不符的儿子,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亲近。 反是白沐搂着苏清晗的脖子,抱着他耳朵语重深长的叹了一口气:“哥哥,你看不见,那岂不是很可怜?” 众人大惊失色。唯有苏清晗勾唇淡笑:“确实有些可怜。” 白沐皱着眉头,不知如何是好,最终捧起面前的如画眉目,呵着轻轻暖暖的风:“那我给你呼呼……呼——呼——” 廿七日,是苏清晗双目拆线的日子。 “苏家哥哥,起床了,快快睁开眼来……”白沐跳上苏清晗的床,扒在耳侧切切的叫着。一边叫,一边小心翼翼地解开缠少年眼上裹着药物的纱布。 苏清晗重获轻松的眼皮如蝉翼般颤了颤,却没有睁开。 耳畔的稚嫩声音抖添几分委屈:“快点快点,难道你不想看见小白?” 苏清晗忍着丝丝绵密的刺痛睁了开来——入眼,一片沉黑。 伸手不见五指。心思如坠谷底。 正因为有了期待,才会对失望的感知愈发清楚。 咯咯咯——似乎是笑声?嗒,嗒嗒——耳侧传来一阵火刀敲击火石的声音。 …… “哥哥,能看见么?”白沐蹲在身前,紧张兮兮的问。 “小白,我……我看见了一道光,一道暖黄色的光。”不对,是两道,桌畔的烛火也正在冉冉燃起。 一个小小的身影欢欣雀跃的扑入怀中,一张小巧精细的脸蛋跃入眼帘:“那我呢?” “……小白,我看见你了。” 楚茴和楚爹晨起来拆纱布,才发现纱布早已被人拆了。 白沐蜷在床侧笑的窃窃:“我特意等到子时一过便来给师兄拆的纱布……师兄,小白对你好不好?” “好。” “那我以后要跟你一起睡!”不然又会常常被/干娘从被子里挖出去做活体医书…… “……好。” 夏至。蝉鸣声嘶。 天气热了,白沐的小貂便不怎么活动了。每每醒着,不是狂躁无比就是无精打采。 药谷的清晨,还很冷。苏清晗骨节疼痛,是以醒得早。 晨光透过窗棂,满室温馨洋溢。 小貂扎在白沐怀中,白沐趴在自己怀中。一人一貂,睡的香甜。不过跟滚做一团毛发凌乱的小貂比,小白显然要清新干净温软得多了,静静的趴在怀里,四肢展开,呼出的气息软绵绵香甜甜,还有点懒洋洋。 身下似乎铬的慌,苏清晗随手一探,不出意外的摸出几颗糖豆。 笑一笑,有些没奈何,轻轻揪扯伏在胸口上的耳朵:“小白,该起来了。” 白沐迷蒙着眨了眨眼,抬手将耳朵救了出来,便开始撒赖一般的动来动去。 “哥哥你身上有股子药香……好好闻……”白沐一个劲的往身下的怀里扎,小脑袋一拱一拱,温软软,暖烘烘。拱着拱着,就又陷入了甜蜜悠长的梦里。 苏清晗叹一口气,只好任他继续睡。 大概是醒了一次,白沐睡的并不安稳,动来动去。 夏天来了,蚊虫渐多,白沐本就是易招蚊虫的年纪,又偏生爱在怀里揣个糖,难免要被虫子追着咬,痒得很了,便是梦里也不忘闭着眼睛伸手抓挠。 ——然而总有自己的手力所不能及之处。 白沐只好迷迷糊糊的在被子里寻找一双常年执笔而墨香入骨的手,找到了,便拉了过来,身上哪里痒,就放在哪里蹭蹭。 苏清晗浅眠,蹭上两三下,便就醒了,轻轻一笑,变被动为主动,给小人儿抓痒。 至此,每日早起必须的功课,是渐渐懈怠了。 然而渐渐的,夜里也能越睡越安稳,被疼醒的次数,明显的越来越少…… 但是白沐却一反常态的开始早起,因为他的小貂不见了。 大概是那小家伙耐不住渐热的天气,好几天跑得无影无踪。 白沐趴在廊下,脸上挂着金豆子:“我要小貂,我不管,我就要我的小貂……” 这还是苏清晗第一次瞧见白沐撒泼耍赖,往日里的乖巧灵秀一丝儿也不见,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苏家哥哥……师兄……你带我去找小貂,好不好?”白沐仰着脸,脸上挂着泪,可怜兮兮。 本来是要找小貂的,不知什么时候,就渐渐偏离了主题。 暗夜初静,月上梢头。梨香浅浅,风过竹喧。 不时的,还有蝉鸣鸟叫蛙诵声凑着热闹,此起彼伏,渐渐的,便连片相接。 “苏家哥哥,你放下我。”白沐伏在苏清晗背后,知道大概是迷路了,想起来同甘共苦这个词,便不好再占苏清晗的便宜。 五岁的白沐对于十三岁的苏清晗来说,虽不算太重,但是长时间背负,也难免体力不支,更何况苏清晗还有顽疾在身。 于是他蹲下身子,将人放至地面,又回过头来切切嘱咐:“小白,跟紧我,不要乱跑。” 白沐倒也识大体,点头如捣蒜,甚是听话。 然而走着走着,身边一阵轻轻响动,苏清晗回过头,身边却没人了。 月色空黑,静寂无声。 身侧,周遭,似乎突然便静了下来,空无一物,冰冷沉黑。 苏清晗紧声呼喊:“小白?”不听回应。 偌大个空黑暗沉的林子,瞬间像是只剩下了自己一人,突然变得阴森可怖起来。 苏清晗焦急转身:“小白?”他又叫了一声,心口之处,似乎微微地有些乱了。 还好这一次等来了回音:“嘘——哥哥,我在这里……” 白沐说着话,突然一个跟头扑下去,双手合拢。 然后眉开眼笑,细致的眉眼在空灵的月色下,愈发的琉璃溢彩。他双手紧扣,小心翼翼的从地上爬了起来。 似乎有暖暖的光线溢出的指缝,一闪一闪。 苏清晗远远的看着,没有走近。 一点暖黄色的光彩,渐渐照亮了稚童的眉心和眼底,在暗夜里,暖的似乎要化了人心一般。 这微弱的一点很快便引来了零星几点,而后便是闪烁一片。 蛙鸣声声,草虫唧唧。 一大片细碎闪烁的微弱暖光在竹林溪水中穿梭来去,星星点点,流连环绕过小童身侧,将周遭景色烘衬的如梦似幻…… 白沐抬眼一笑,小心翼翼的将萤火虫捧至苏清晗身前,“苏家哥哥,快看,我捉到了萤火虫……” 一点闪烁微光从白沐指间冉冉升起,围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缓缓地绕几个圈儿,便融入了近处大片的闪烁暖光之中,一起穿绕林间,越过溪流,消失不见。 37、苏白2 秋露。轻风雨雾。 白沐跑到山上喂小貂,迷了路。被苏清晗找到的时候,正趴在亭中的石桌上,睡的香甜。 睡得香甜的后果,便是夜里突然发了烧,浑身滚烫,像个火球。 苏清晗灯下读书,察觉不对,近前挨了一下,便知分明。匆忙将被褥全部展开,把白沐包好裹好,像只粽子,才出去叫秋茗。 白沐趴在床上,脸泛红潮,闭着眼睛一声不吭。难受,乏力,浑身都不舒服,没劲折腾,又睡不着。只偶尔动得两下,身子滚烫。 苏清晗给他把了脉,吩咐了秋茗去熬药,又回来坐在床边,用布帛沾了水,细细地探入被中为他擦拭身子,以期能缓解痛苦。 夜色渐深,白沐用了药,渐渐消停下来,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苏清晗怕他再踢被子,便也上床早早歇下,仔细的抱紧了,帮他出汗。 白沐夜里睡的并不安稳,大概是被烧的骨节疼,不时的蹭两下,间或呻吟两声。 苏清晗慧至心灵,虽然学医没有几天,手下用药却是恰到好处。白沐的汗出的很彻底,很快,两人浑身衣物便湿了个净透。 白沐梦中觉得黏热难受,便不自觉的老去踢那厚重的被子。 苏清晗只好起身不断的给他换了衣衫,后来怕这么反复掀被折腾,发热不彻底,反又着了寒风,干脆褪了两人衣衫,将满床的被子细细裹好,再将白沐细小滚烫不着丝缕的软软四肢禁锢于怀,不让他乱动。 白沐的烧热终于在晨曦到来之前退了下来。 苏清晗在枕上移过头去,触了触白沐额头,松了口气。怀中的小身子软软的,一相触及,无不是一片细细滑滑……苏清晗怕他高烧反复,不自觉又将这身子收在怀里,手臂紧了几分。 “秋茗秋茗……”白沐于梦中皱着眉头。 苏清晗被折腾了一夜,也累得很了,正朦胧欲睡,听见白沐开口叫着秋茗,凑唇问道:“小白……怎么了?” 白沐并没有醒,模模糊糊的嘟囔了一句:“他把药杵子……掉在床上了,铬的我好疼……” 他说得含糊,苏清晗早已累极,没能听得清楚,也没力气盘算小家伙到底说了什么。只隐约记得白沐光裸的背脊在怀中狠狠地扭动了两下,挣扎未果后,梦里喊着秋茗。 苏清晗睡过去之前,眉头皱了皱,似乎有些不开心。 苏清晗晨起查了一遍,白沐的烧已经完全退却,呼吸细微,好梦正甜,这才轻手轻脚的穿衣着鞋,去藏书楼看书习字。 翻了两卷医书,又临了两幅碑帖,想起来小白怕是要醒了,便起身要回。临走前看见案上摆着一盘新做的桂花糖糕,便顺手拈起两块,用盒子装了,好用来诱哄小白起床。 步履轻盈的回到小院,觉得有些不对。 小白个性活泼跳脱,平日里不说叽叽喳喳,也不会死气沉沉的如现在这般了无声息。 苏清晗心中一紧,疾步进入两人歇息的内室。 绕过屏风,便见白沐披着小衣服,侧身坐在床上,神情凝重,低头盯着床榻上的某处,不知道在看着什么。眼睛里全是雾气,泪盈盈,盈然欲坠。 苏清晗松一口气,在屏风边咳了一声。 白沐回头看一眼,惊得狠了,手忙脚乱的拉过被子,慌忙遮掩住方才注目的地方。 苏清晗虽是好奇,却并不上前动手勉强,轻轻一笑,抬手扬起桂花糕。 白沐喜笑颜开的扑过来抢,一不小心,自己把自己才堆积好的被子掀开。 于是正中苏清晗算计拿捏,真相大白——被子原本盖住的,是一滩极其可疑的痕迹。 白沐的嘴角开始不自主的抖动,似乎随时都能掉下金豆子。 终于低下了头,极其尴尬羞涩的啜泣道:“我……我尿床了……” 苏清晗怔在原地,不动,不语,不笑。 白沐急了,匆忙收了哭腔,可怜巴巴道:“师兄,你莫要嫌弃小白……小白从来不尿床的,这是个意外……” 这件事情究竟是怎么发生的,白沐完全摸不着头脑,模模糊糊中,完全不记得夜里做梦有想要小便……只记得做梦梦见床上有根药杵子,杵的自己屁股疼。 可是疼也疼的是后面,不是前面啊…… “小白莫怕,咳,这是常事……”苏清晗强自上前安抚一声,侧头看了一眼,忍不住接连咳了几声,掀起被角慌忙掩住那滩痕迹,清俊雅致的脸上泛起两朵可疑红晕。 并非小白的错,是自己的错。……书上说,这样便算是长大成人了。 白沐抬起泪眼——常事?尿床是常事?难道苏家哥哥这个年纪了还经常尿床?这个……会不会不大正常?小舅舅说过,自己三岁起就再也没有尿过床了啊! “少爷,有重要客人到访,夫人让你出去见客——”秋茗在窗外喊着。 苏清晗没有时间解释,只好笑一笑,将桂花糕塞进白沐因惊愕而张开的嘴巴里,风姿清雅,极其难见的面飞红云:“吃完了就快点起床……” 白沐跌了一个跟头,蹭破了手臂,没顾得上叫疼,爬起来,撑着一口气儿,跑得很快,专挑人多的地方跑。 他年龄小,身形灵活,在人群中穿梭,自然要比身后追赶之人省些力气,可是也并不能撑持多久。 好在白沐机灵,略施薄计,也终于在气竭力尽之时,摆脱了身后尾随的几个恶人。 抬头喘气之时,不由眼前一黑。 面前的屋檐上,站着一名衣着华丽的年轻公子,长相刻骨入目,眉眼妖媚生姿,又奇怪的掺杂着些华美之色,看一眼,似要被他生生地夺走魂魄。 “小孩儿,还要往哪里跑?”那人笑的摄人心魄,撩人心魂。 白沐喘着气儿,不动声色的往后退。白沐不想像昨天一样被抓回那个银靡之地,去参观妖精打架,而且……还是许多个长相或艳丽或阳刚或清秀或俊朗或妖异的男妖精们……一起打架。 虽说可以捂着眼睛,但是耳朵也遭罪啊…… 还没想完,便见袍摆轻扬,轻飘飘自眼前坠落,像是从天坠落了一片艳红的花瓣,无声无息。 白沐心跳如雷,惧怕不已。——自己离开了一天一夜,不知道苏家哥哥可曾发现? 白沐此时后悔万分,后悔不该私自跑了出来。 ……昨早弄脏了哥哥的床榻,觉得羞涩愧疚,想要下山买一件好玩物事送他,哪知在山间乱走,进了一片林子——看见了三只妖精,在打架。 白沐捂了眼睛转个身,正要走,突然被一个衣着尚算完好,长相最美最妖的妖精跃至眼前。 “小孩,你长的好像我一位故人……”妖精轻启艳唇,长相妩媚之极,却极其诡异地摇着折扇卖弄风雅。 白沐放下遮眼的手掌,奇道:“你怎会有我小舅舅的亲笔提墨的折扇?”小舅舅怎会认识这种人? 愣了一瞬,突然俯下身来,唇色红艳,“你叫他小舅舅?”他想了一想,问:“你姓白?” 白沐连忙摇头。 “撒谎可不好……你小舅舅就从不撒谎……” 白沐嗤之以鼻:“我小舅舅撒谎撒的精着呢!呸呸——我小舅舅撒不撒谎,关你这妖人什么事儿?” “小孩儿,我请你吃颗糖,你跟我回家做客,怎么样……” 商量的口气,却丝毫没留商量的余地。 白沐突然便被人揪住后领,腾空而起。风声呼啸,穿山越岭,最后进了一处地宫一般的处所。 ……入目凌乱。白沐死命的捂着眼睛。 直到被人拉下。 那人笑的比天下间最美的妖姬还要妖媚几分。白沐隐隐看见所有的人对他行礼,称他宫主。 那个叫做宫主的人亲自捧来一副笔墨纸砚,口吻竟似有些讨好。 “小孩儿,你想不想你小舅舅?”他面色似乎红了一红,好在涂满胭脂,并不明显:“我也想他,你写封信给他,让他来见我们,可好?” 自然不好……这种地方,岂能适合柔弱和善、除了写字读书外一概不会的小舅舅来?!要是小舅舅落在这个妖精头子手里,一定会生不如死的! 白沐伸手在袖间,捏住刚刚调配好的毒药,咬着牙扭头:“我不会写字。” 宫主伸出舌头舔舔毛笔,无意的举动自带七分诱惑,殿内响起一片喘息声。 宫主恍若不觉,继续讨好道:“小孩儿,我来教你……” “呃——”一阵闷哼,紧接着是一声痛呼。 混乱来的很快。白沐没想到自己就这么出来了……也许这个叫做宫主的,真跟小舅舅是好友,没有打算害自己? 惊慌失措的逃至街上,突然撞上一个人影,抬头看了一眼,不由扑上前去欢天喜地:“师兄,你来的正好,我刚刚迷路了,找不到回去。” 药谷的小院里,白沐被人晾了整整一天。 晚饭后,苏清晗留在了房内,坐在灯下看书。 白沐趴在一旁,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果然苏清晗没翻几页,便放下了书本,走至近前缓缓开口:“小白,给你个糖,你就跟别人走了?” 这……师兄他是怎么知道的?! 白沐连连摆手:“不不不,他好像认识我小舅舅……而且他也不太像是坏人,眉是眉眼是眼的,就是太过媚了些,也过于邪了些。” 眼见得苏清晗唇边笑意渐收,白沐推开腰上的手臂,退后两步,委屈道:“师兄,你怎么了……小白被人欺负的很惨,你也来欺负我……” 叹口气,将人拉回来仔细打量:“可曾受伤?” 白沐故作委屈:“不曾,他教我认字,我故意念错,把他气个半死,他又打我。” “他打你哪里了?” 白沐一改方才的可怜样儿,喜滋滋的答:“没打到,他才扬起巴掌,就被我狠狠的咬了一口,他觉得痛,就丢开我了,可怜我的屁股,摔得生疼。” 话语刚落,突然被人翻转过来,放在膝头。 苏清晗的声音近在耳边,像是清泉缓缓淌过溪流中的青石,他问:“小白,我对你好不好?” 觉察到裤子似乎被人剥落,白沐心中一片感动:都说了没事还要看……真难为情。 嘴上却说着:“那自然是极好的。师兄,小白不疼。你莫担心。”一边便要挣扎起来提裤子。 直到一巴掌狠狠的落在了臀上,才隐约觉察出有些不对。 白沐忍了火辣辣的疼,瞪着圆眼趴在苏清晗膝头,不敢相信。 然后很快地,就迎来了第二巴掌。跟着,接二连三,五六不绝。 白沐嘴角瘪了瘪,两串晶莹的泪珠沿着脸侧滚滚而下,稚嫩的哭号声拔地而起,瞬间便惊天动地。 叮铃铃——早茶穿过山间廊下,惊动廊下风铃响成一片。 “夫人夫人,不好了,苏少爷对白小少爷动粗了!快去救命啊——” 是夜,白沐趴在许久未住的房间内,花着个脸儿哭的惨兮兮:“不!不要!他又不是我小舅舅,凭什么打我!我要回家,我要小舅舅!我不在这里呆了!” 又过了几天,天气愈发的寒凉了。一个人睡着,半夜难免有点儿冷。 白沐觉得好久不见,似乎很是想念师兄身上清清淡淡的药草味儿。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去认个错服个软儿。 师兄的屋子里却没有人,师兄这几天,好像都在陪伴山外来的什么贵客。 四下打量一眼,看见桌子上放着一只小瓶,打开来看,内有几颗红色的糖豆。白沐突然想起来,这几日都忘了去喂已经长大的小貂了。 于是兴冲冲的揣上糖豆,沿着依山而建的廊道,进了山中。 白沐万万没想到,原本还活蹦乱跳的小貂吞完了糖豆便倒地而死。 白沐哭的很伤心,毕竟是自己最心爱的小貂,那感觉,就如同死了弟弟一样。白沐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想再看到师兄了! 苏清晗这些日子突然就闲了下来,没有重要客人需要去陪,也没有小白跟前跟后。 他有些不习惯,想起了那日小白说的话,带了纸砚来到院外。 “小白,习字要用心。”苏清晗握住白沐的手腕,教他习字。 窗根下种着一株金桂,香气袭人。白沐神思不属,写着字儿却抬起鼻子去捕捉那若隐若现的香味,心不在焉。 苏清晗笑一笑,松开手:“我出去一下,你自己练练。” 白沐在房中多坐了一炷香,估摸着苏清晗去的远了,顺手团起桌上的生宣,抱出窗外,铺在桂花树下。 然后开始用力晃动桂花的花树。将那些小米粒一般散发出沁脾香味的小花瓣儿摇落下来。奈何人小力薄,面对百年的大桂树,真是应了蚍蜉撼树之景。 “小白,师兄来帮你忙,可好?”苏清晗在廊下叹口气,问道。 白沐头也不回,愣一愣,回了一句:“不好不好,莫要弄脏了你的衣服。” 大寒。雪降寒枝。 大寒之后,一步步的逼近年关。 楚老爷子这些日子天天和自家的一对漂亮孩子围在桌边吃饭,席间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口中饭食,便有些食不知味。 不只是楚老爷子,药谷的众位仆役妇人早也觉察不对。 起初常见的一幕是这样的: “小白,吃菜。”苏清晗笑如和风。 白沐面上不动声色,却默默的把堆在碗沿的菜蔬拨到一边。 后来不知怎么的,就变成了这样: “小白,吃鱼。” 白沐眉头皱起,伸出筷子想要自己动手,却发现自己的筷子指向哪一盘菜,那盘菜都铁定会被眼明手快的楚老爷子远远移开。 白沐的筷子在碗中拨拉拨拉,一不小心,就把那几块鱼肉从碗里拨拉到了桌子上——吃不成了。 于是小白少爷一拍筷子碗一推,含泪咬牙道:“哼……不吃了!” 再后来,自认为受了压迫的小小公子终于开始主动反击了。 他一脸殷切:“苏家哥哥,你尝尝这个……” 筷子里夹着的,不是一瓣大蒜,就是一块生姜。 苏清晗面不改色的夹过,放入口中,细细缓缓的咀嚼,额头开始冒出了细密的薄汗。紧接着,便是一阵止不住的呛咳,咳得脸都微微的红了,看得周围一众丫鬟妇人心儿乱跳。 白沐凑过脸去给他掐肩捶背,敏学好问:“哥哥,那是什么啊?好不好吃?” 苏清晗点点头,尚未说话,白沐兴冲冲的将桌子上能看见的生姜大蒜全部堆积在他的碗中 “当真好吃?那我不吃了,全部留给你……” 楚老爷子拍桌子了:“小白!” 白沐扮个鬼脸,远远跑走。 苏清晗转头看过一眼,只见窗外白雪皑皑,今年的冬天……似乎格外的冷。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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