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起了风,刮的纱窗吱吱作响,天阴沉沉的,乌云压了一枝头。李岷江在看一份早报,脸也不抬,只随口说:“早不知道扔哪儿了,改天回去找找说不定能找得到,咋了?”
叠溪“噢”了一声,继续发呆。
李岷江看了眼他,说:“怎么突然想要了?找不到赔你个。”
叠溪说:“不是,那个……你去见路嘉文了?”
李岷江知道叠溪心里还是憋不住,从昨天回来一直到今天早晨,都跟离了魂似的,他把碗放下,认真的说:“没有,昨天她又给我打了个电话,我说没空,让她有事在电话里说清楚。”
“她怎么说,威胁你了没?”叠溪直起身子。
“没有,她这次软和很多,支支吾吾说这事电话说不清楚,不过最后还是让我给问出来了。”李岷江说,“果真是跟那个于福振有关,那小厮儿不是给扣起来了么,没人保他出来,现在还在派出所里看着,路嘉文想让我帮这个忙。”
叠溪咬住筷子,神色凝重,李岷江也停下,跟他面对面,似乎想等他一个说法。
过了半晌,叠溪试探着问:“孩子是于福振的?”
李岷江:“……”
李岷江说:“我哪知道?反正不是我的!”
他看看手表,然后站起来去换衣服,叠溪忽然兴奋起来,手舞足蹈的收拾碗筷,一会又问:“那你帮不帮……她找你做什么?你上头还有人?”
“……看看再说,”李岷江的声音从里屋传过来:“其实她跟我一样,都是自己到外乡来打拼的,这次找我估计是走投无路了吧……说实话,放以前我绝对不会管,“李岷江出来,指指胳膊,说:“你懂的。”
叠溪倚在门框上翘着脚,笑着看他:“现在呢?怎么了,这么大年纪了才想积阴德?怕是心里有鬼吧。”
李岷江:“以前心里有鬼,现在心里有人了,也偶尔想做做好事求个好结果,不行吗?”他用手指头勾了勾叠溪的下巴,说:“又打算勾搭哥?这两天满脑子光想崽子了吧,要不改天咱们做一个玩玩?”
叠溪摸摸他的肚皮,也笑:“行啊,努力生出来个狮子狗好了,生别的养不活。”
李岷江乐了,往他后腰上轻轻掴了一掌,佯怒说:“快收拾好了干活去,记得找把伞,下班去接你。”
叠溪一蹦两跳的去了,忽然边套裤子边蹦出来,跟只兔子似的,又从门框里头露出半个脑袋说:“今天晚上回来吃饭,我妈说过来做,他们明天打算回去,我昨天让我妹把钥匙捎给她了。”
李岷江看着门外,说:“唔。”
天比刚才又暗了些,开始变得阴云密布,如张开了一面纱,覆盖住整个天井。
仿佛风雨欲来。
李月珊收好伞,刚打开屋门就皱了眉,看着满目狼藉开始发火:“吃完饭连碗都不洗,往桌上一堆搞哪样事?这两个渣渣凑一块真是……”
张亭赶着上来帮忙收拾,张卫东则往沙发上一坐,打开电视,笑着没当回事说:“男娃不都一样,等讨到媳妇就好了。”
李月珊无奈抖了抖抹布,把垃圾收到塑料袋里,轻轻一声叹息。
外面断断续续淋了几阵雨,直敲的院里叶子别样青翠,张亭坐在抱厦里挑虾线,边看那院里满地被砸败了的石榴花,边跟李月珊聊天:“可惜这次吃不上他们家石榴了,昨天叠溪哥还跟我说结了给我寄俩到珠海去来着。”
李月珊就笑说:“南方啥没有果子最多,等他寄过去还不如给你钱让你买新鲜的吃……不过话说回来,我想再过上一两个月,就叫他回去,老在岷江这里混打着不像样,对了你们昨天去书店了吗?我觉得还是学习学习考个公务员才是正经事……老张?什么时候单位招人来?”
张卫东在客厅里含糊答应了一句,张亭跟着干笑了两声,这时候刚好听到外面门响,李月珊有些奇怪,说:“这才几点,就回来了?”
她让张亭别动,自己擦了手去院子里开门,发现门口站着个年轻的漂亮女人,她撑着伞,手里还拎着堆东西。
李月珊认不出她,就问:“你是……”
女人看得出来用心化过妆,可仍是遮不住苍白的脸色,她很和善的往院里瞅了瞅,又笑了笑,说:“大姐您好,我是岷江的朋友……我叫路嘉文。”
看雨线逐渐密集,李岷江早早大赦天下放员工各自回家了,他也开车去仓库接叠溪,拐进市场刚好看到叠溪蹲在屋檐下面拼命鼓捣那个折叠门,抖下来的水泼了他一肩膀。
“再这么拽房子都要塌了!”李岷江哭笑不得,赶紧冒雨跑过去帮他弄:“摁着这儿用劲,好了,钥匙拔下来,洗手上车。”
叠溪甩着两手泥跟他一路小跑,关上车门就开始抱怨:“军区的库还没盘下来?明天找人换了这门吧,没空的话我帮你联系……都破成这样了,打不开锁不上的,你也真不怕被偷。”
李岷江掰开雨刷,随口答应,他拐出场院,这一会雨下的急,路上铺了厚厚一层水渍,一侧溅起的水花泼在玻璃上。
“明天我要去唐山一趟,估计得后天大后天的才能回来。”
路上有些堵,眼前五颜六色的车隔着玻璃和雨幕,各自变成不太规则的线条和画面,李岷江烦躁的摁了两下喇叭,说:“还不走……明天没法送他们去机场了,车我留下,你看着搞吧。”
叠溪侧过身来,胳膊搭在椅背上,说:“来活了?开着车去呗,谁跟你去?”
前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车队排起长龙,李岷江暂时熄了火,又掏出来烟想点,却找不到打火机,只好就那么叼着,说:“马经理跟我去,有批新货没下放过市场,我想去看看能不能先占个商机……前一段时间亏了点,后期要慢慢补起。自己在家乖乖的,仓库里不会的事问老赵,问董姐也成。”
叠溪点头,说:“我又不是第一天干仓库,你倒是越来越像我妈了。”
李岷江说:“都一个姓,没啥差别,伞给我,我下去看看这是怎么了。”
他撑伞下车,叠溪打开窗户,看这整座被阴雨洗刷的城市,心里不自觉生出一种奇妙的向往和归属感。人生中总会发生一些意料之外的事情,即使是自己也从没有想到有一天会再回到这里,若当时没有在这里下站,或者没有特意去多停留那几分钟,也许就不会再遇上李岷江。
他一直想不明白,李岷江这些年究竟是怎样压抑住这段从小开始的感情的,两人如同背靠背站在同一个环形轨道的首尾两端,明明最近,却又最远,难道就像是当年无意种下的一个梦,时间长了,便理所当然的被埋藏进地底深处。
那感情曲折、极端、漫长,需要过多的等待,叠溪不敢轻易将自己代入进去,或者是替换过来,他知道这是层无形的束缚,犹如一颗树种,在生机勃发时被人抛入岩缝。
要么参天,要么死。
李岷江探查完情况回来,衣服几乎全部湿透,他提着鞋,挽着两条裤腿,进来先抹了把脸。
他说:“前面几辆车追尾了,还等着人来处理,这条路全堵了,给家里打电话,让他们先吃吧,别等咱们了。”
叠溪回到家里那条胡同时,已经九点多了,他们在路上被困了有四个多小时,晚饭是在超市买的泡面和火腿肠,后来叠溪把两个人的手机都玩没电了,还靠在李岷江身上打了个盹。
外面还淅淅沥沥下着小雨,李岷江把叠溪送到家门口,发现屋里的灯都灭着,想是李月珊他们已经先回去了。
李岷江说:“下去开门,哥去停车。”
叠溪没动,瘫在座位上不知道想什么事情,李岷江把车灯扭开,趴过去看他,问:“怎么啦?”
叠溪说:“没事,刚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哥你以后会考虑结婚么?”
李岷江哑然失笑,说:“都这样了,怎么结?跟谁结?跟你结婚?”
叠溪似乎想与他说个明白,却又不知道从哪里说起,过了半晌就泄了气,起身要下车,说:“哎,算了。”
李岷江拉住他,笑着说:“什么就算了,淋傻了?问哥结不结婚什么意思?怕哥不要你了?”
叠溪说:“……就是忽然觉得,我不想就这么一直瞒着,呃,我心里没底……可是我们……哎,算了,是我想多了。”
李岷江听出来了,揽过来他,说:“这事我想着呢,迟早要跟大家说明的,只是还不到时候,等再缓缓,找个成熟的机会,我会跟你妈说的……另外哥不会不要你,哥还要跟你相依为命来着,这跟别人都不一样,懂?”
叠溪有些释然了,他不好意思的晃晃脑袋,甩开心里那卑微可耻的小想法,捧住李岷江的脸,说:“懂了,哥 ,来咬一口。”
李岷江笑了,扶住他的后脑,温柔的覆盖上叠溪的嘴唇。
胡同冗长,昏暗的路灯下微微荡起薄雾,雨丝铺盖过车顶,带起一连串窸窣轻柔的响。
可是他们都没发现,在不远处,一把伞,一个人,一双目光,正定定的望向这里,始终移不开视线。
第22章
李岷江在第二天一早便起来了,跟还在床上迷糊的叠溪短暂告了个别,叠溪送他到门口,看地上的积水已经退了不少,两棵树上缀着大小不一沉甸甸的青涩石榴,矗立在熹微的晨曦里舒展枝叶。
他躺回床上还想再眯一会,发现怎么都睡不着了,就将毯子随意裹了裹,窝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直到李月珊打来电话。
李月珊说:“叠溪,家里出事了,你马上收拾东西,跟我回去!”
放下电话不久,李月珊便已经到了家门口,叠溪几乎没有什么时间准备,就匆忙跟着他们去了机场。他上车就发觉气氛不太对劲,李月珊似乎一夜没睡,看起来憔悴极了,叠溪忙问:“出什么事了?”
李月珊脸色很不好看,靠在旁边也不想多说话,只说:“回去了你就知道了。”
叠溪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又瞧瞧张亭,张亭也摇摇头,表示完全不知情。
他没办法,就给李岷江发了条短信,紧接着电话就打了过来,叠溪心虚的看看李月珊,还是把电话扣了,用信息回过去:【我妈在身边,不方便。】
李岷江又回过来:【路上小心点,等到了给我打电话。】
然后几乎一路无话,等到了候机厅里,趁着托运行李的空当,叠溪逮住张亭,问:“这到底是怎么了?”
张亭很无辜,摊着手解释说:“我也不知道,你们昨天没回来,明明走的时候还没事,今天一早起来就觉得阿姨不太对劲……她晚上好像接了个电话啥的?我不大记得了。”
叠溪没办法,他看看站在前台那边的李月珊,心里有团影子无声从中升腾,粘连进喉咙里忐忑不安,预感要出事。
这大概是最为煎熬的过程了。
李月珊仍是不愿多说一句话,叠溪也不再问她,他跟李岷江发完最后一条短信便关掉手机,坐回座位上,感受着身下悬空和虚无的微小震荡,似乎眨眼间自己应该还是躺在床上,拥着枕头和毛巾被,抬眼能看得见窗外的石榴树一样。叠溪闭上眼睛,他想人或许总是逃离不开这经久不息的颠簸旅途,无论是自愿还
是被迫,但在不知不觉中也就那么悄无声息的成长起来。
飞机平缓滑翔进天空,有一小束阳光掠过他的眼皮,暖烘烘的扩散开,仿佛正邀他来感受只与自己一墙之隔的晴空万里。
出来机场还不到一点,张卫东本来提议说一起在外面吃个饭,但是李月珊却显得疲惫无比,她有气无力的说:“亭亭一会跟着你爸,我跟你哥先回我们家里,还有点事。”
张亭乖乖点头,又看看叠溪,叠溪心里忽然咯噔一下。
果然,等张卫东他们一走,气氛就骤然紧张起来,李月珊掏出钥匙开门,进门的时候脚步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叠溪吓了一跳,赶紧从后面扶住她,说:“妈?”
李月珊脸色苍白,她抬手就将叠溪推开,自己勉强撑着走进去坐在沙发上。
叠溪把心脏提到了嗓子眼,李月珊没什么力气,他就站着没动弹,只稍微扶住她的胳膊,再看时发现李月珊已经满脸是泪。
叠溪这才有点慌了,喊到:“妈?”
李月珊仰倒在沙发上,眼泪湿答答的黏着她的头发,嘴里开始发出难忍的呜咽,好像是憋了许久终于要发泄出来一般,整个人脱了力似的就瘫倒在那里,只剩下哭声一浪盖过一浪。叠溪连忙蹲过去轻轻揉她胸口,自小他就没见李月珊显现出过这副狼狈的模样,以至于急的声音都有些发颤:“……妈你怎么啦?你别
吓我……”
李月珊哭得发不出声音,她从包里摸索出来手机摔在叠溪身上,叠溪小心拾起来,掀开盖子发现桌面上有个图片文件,他手有些抖,但还是点开了。
叠溪的心跳几乎在骤然间停了——
那是张很清楚的照片,像有人特意从背面拍摄的,昨天夜里,在车内橘黄的灯光下,李岷江拥住自己吻的那一瞬间。
两人的侧面轮廓清晰可辨,背景是深沉的雨夜,在整个灰暗的色调的衬托下,那一格明晃晃的截面尤其耀眼,被暴露的无可遁形。
叠溪的脑门上一片冰凉,这犹如是将自己扒光了然后赤裸裸的呈放在众目睽睽之下,突然的尴尬和羞愤感漫天席卷而来,将他整个身体都吞噬至无影无踪。他有些抓不紧手机,感觉浑身焦灼似的难受,拼了命想冷静下来解释却又发现无论如何也是百口莫辩,顿时就像是一根被劈中的木桩,僵在原处。
许久之后,他终于发出声音,艰涩的连自己都不认得:“妈……”
李月珊满眼是泪看着他,然后扬起来手,叠溪知道她想打人,便低了头,却听见那一声脆响从耳边响起。
李月珊竟然是狠狠甩给了自己一个耳光,叠溪反应过来,立即像发了疯一样抓回她的手,使劲往自己身上招呼,哭喊着说:“你干啥呢妈?!你打我吧!是我错了!……你打我吧!”
“……你们这是要逼死我吗?”李月珊哭的要背过气去,她抓着叠溪的手,断断续续的说:“你知道妈心里多难受吗?……我看见这个的时候,我就觉得、觉得……天都塌了你知道吗……”
她一边哭一边喃喃自语似的发泄,叠溪静静跪在沙发旁边,不敢看她,眼泪顺着鼻翼滑到嘴角,最后滴在地上。
“其实都是妈的错,妈从小没带好你……”李月珊说:“可妈统共就你这么一个,你这样……以后让我靠谁去?”
手机侧翻在他膝盖旁边,屏光还在一闪一闪,照片里李岷江的侧脸笑容依旧好看,就如昨晚他的嘴唇温暖柔软,印在叠溪脸上。
李月珊抓住叠溪的手,说:“就算妈求求你……把这毛病……改了吧?行吗?”
可是那感觉,就如印在叠溪心上。
叠溪终于点了点头,但他听见心里有东西清楚的撕裂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