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三人都听明白了他想说的是什么,表情都很不善。
尉迟骄阳看着从松松垮垮的衣服中露出的布满痕迹的白皙的皮肤,用力地握紧了拳。昨夜做得那么狠,让他累成这样,仍是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就醒了。
小皇帝在申敬姚铭的伺候下穿好衣服,里衣外袍穿在身上,一丝不苟,又用白玉簪子和玉冠简单束好头发,才疲惫地舒了口气,吩咐不闻不问去把负责皇商行线的两名官员找过来。
只喝一碗白粥,就在桌案上铺好了纸张,提起毛笔写写画画。
慕容涯再看不下去,抓过小皇帝的手腕就往外面拖。
“喂!皇叔,你干什么……”
“带你出去晒太阳。”
“朕还有东西没写完呢,新的税制,分田制,还有科举——”
慕容涯回头,眼神温暖无比,他对小皇帝笑了笑,面容平静却不容拒绝,“跟我去,或者是我把你扒光了丢御花园。”
小皇帝只好在他半拉半拽之下跟了去。
身后尉迟骄阳和叶倾欢互相对视一眼,也跟着上去了。
小皇帝从来不会拒绝慕容涯,也最听慕容涯的话,这算是他的劣根性,哪怕他明知对方是怕自己太过劳累,只是找个借口让他出去走走,小皇帝也不会拒绝。
虽然心里是很想趁自己还活着的时候,把现世自己知道的东西都写出来留给他们,能用的就用,不能用的就算了。
这样耗着,就连小皇帝都觉得自己不会活得长久,带着毒刺的藤蔓紧紧包裹着心脏,将本就千疮百孔的心脏刺得更是体无完肤,那满是漏洞伤痕的心,也唯有在这几人身边能稍微汲取到一点弥补,他甚至连自己到底喜不喜欢他们都分不清了,只知道有这些人在,呼吸不会那么痛苦。
也许自己只是利用他们,利用他们对自己的感情来填补满是伤痕的心。
也许从不曾喜欢过他们,这对他们而言会不会太过残忍了?
又想到了那句“无心无情”。
小皇帝努力跟上慕容涯的脚步,彻底暴露在太阳底下,沐浴在久违的阳光中,他微微眯起了眼。
叶倾欢在一旁说,彰国人最擅邪术,陛下的诅咒极有可能是出自彰国中人之手,而彰国邪术又以贵族中人能发挥最大效力,探子已经锁定了范围,就差点时间而已。
尉迟骄阳驳道,你不是说药峰上那老头儿说这东西是无药可解的么,就算找到了诅咒之人,没有解法,如何解开?
慕容涯嫌恶地皱了皱眉,拉着小皇帝来到一处亭子坐下,一旁早有伺候的宫人随行,端了茶点进来。
闲极无聊时甚至会想,自己死后,该由谁来即位,皇叔是个很好的人选,可他未必想做那个位子。
那三人从药峰的老头讨论到“心病还须心药医”。
小皇帝忽然问道,“岳闻乐呢,他被朕弄死了吗?”
叶倾欢脸色一变,又极力掩饰住,微微蹙眉道,“他被你赶回沧南继续兴修水利去了,难道……你都不记得了?”
小皇帝苦笑,缓慢地摇了摇头,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哦,不是,朕只是记不太清罢了……嗯,原来是回去了,不是死在大牢里啊……”
叶倾欢用力地将心酸忍耐住,笑着将小皇帝喜欢吃的芙蓉糕递给小皇帝,“你最近太劳累,难免会有记错的时候,别太在意。”
小皇帝轻闭上眼,点点头,又接过那块芙蓉糕,塞进嘴巴里,嚼了嚼。
慕容涯盯着他吃东西的模样,没说话。
四个人很难得能如此平和地相处在一块,小皇帝有种感觉,其实这样也不错,比起整天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好多了。
就让时间一点点,慢慢平静地过去也挺好的。
他是真的觉得,有点累了。
视野逐渐变黑的时候,似乎耳边有好几个人的吼声,有皇叔的,叶倾欢的,尉迟骄阳的,种种声音掺杂在一起,最后越来越远,听不到了。
全身疲惫。
小皇帝以为自己会就这么死去的时候,黑暗中隐约出现了一个人模糊的身影,那人的容貌渐渐变得清晰起来,秀眉深目,小巧直挺的鼻子,略薄的唇,如缎墨发,俨然就是自己最为熟悉的容貌。那人静静地站在他面前,看着他,然后沉沉叹了口气。
小皇帝赶紧上前抓住那人的袖子,有点不顾一切,“你是慕容予繁?你是来取回你的身体么?”
那人轻而缓地摇了摇头,他没说话,只是指着他的背后,目光深远。
小皇帝急忙转身去看,背后也是一片漆黑,他不得要领,只能再去问对方,可回头时,却哪里有半个人影?
他颓然地看着身后,疲惫感再度袭来,这次他没有抗拒,而是顺着自己所希望的倒下了。
一点白光蓦然出现在前方。
他犹豫了一下,仍是爬起来,跟着那道白光走去。
回忆像画面一样,一张张铺陈在眼前。
有熟悉的一幕,是岳闻乐跪在自己面前痛骂自己的模样;有冠礼时慕容涯亲自为他挽起头发的一幕;有叶倾欢清晨见他醒过来时的欣喜与担忧的目光;有绝崖谷一战惊险的际遇;有自己最初穿越过来时那令他又气又羞愤的一夜……而在那之前,有慕容予繁颤抖着手腕喝下掺杂了毒的汤药时决然的一幕;有第一次被慕容涯压在身下时羞愤欲死的痛恨;更有第一次看见叶倾欢年少时意气风发的模样而心生艳羡;有在皇宫第一次遇见尉迟骄阳被对方手上的草蚂蚱吓哭了时的画面……
有些记忆是他的,有些不是他的,有些是分不清到底是谁的……
最终,都成了他的。
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渐渐变淡,走入他的身体里,与自己骨血相融,最后面对面时那抹释然的笑,却一直印在小皇帝的脑子里。
这次,没有做那种会让他痛苦不已的梦。
115.琴
小皇帝是在一阵纾缓的琴音中醒过来的。
琴音如泉,音质纯净,似乎能涤净人的灵魂。琴音之外,好像还能听到不同的乐器所奏出的声音,又似乎什么都没有,空灵一片,简单的音色中,包含森罗万象。渔樵耕读,柴米油盐,江湖庙堂,时而沉沉如大雨来前,时而轻灵如锦鲤越起。小荷池畔三两人影,雨巷伞下玲珑美人,铁骑刀枪杀伐征战,世间百态,白云苍狗……
只感觉像是睡了很久很久似的。
醒时神智尚算清明,全身的疲累却没法那么快消除,小皇帝咳了两声,用干涩地嗓子不确定道,“……相思?”
相思的琴音虽能让人心情变得安宁,只是这般琴技却不像是出自相思。
琴声骤然停下,空旷的宫内重归一片安静。
有人从外面走了进来,一身白衣,隔着幔帐看不太真切,但那人的身形却不是相思,白衣也并不是小皇帝熟悉的慕国服饰。
“草民是新进宫的琴师,名景迟。”
景迟用最恭敬方式给小皇帝行礼,行礼之后,一直跪在地上,头也低着。一旁的宫人上前,帮小皇帝拉开幔帐,这才稍稍看清了。
那身服饰虽然陌生,倒也不是不认得,小皇帝想了想,道,“梓国?”
“是,小人出身梓国。”
小皇帝微微眯起眼睛,穿了鞋子下地,转而对身边之人道,“不闻,相思呢,怎么不见他?”
不闻没有回答,只是捡了重点说,“陛下已经昏睡了三日……”
“竟然有三日?!”小皇帝眨了眨眼,难怪相思会不在身边,大概是不得不为了堵住悠悠众口而易容成自己的模样吧,这次起床也没见到那三人,估计也是为了他的事情在忙。
皇帝昏睡三日未醒之事,若是被有心人得知了,指不定会闹出什么事儿来呢。
“那,他是怎么回事?”小皇帝指了指仍跪在下面的景迟。
不闻道,“听闻琴音有助陛下睡眠,此人是梓国第一琴师,轩辕国主在梓国觅了来,送与陛下的。”
小皇帝点点头,让景迟起身,到外间继续弹奏。
轩辕不让用了一年的时间将舆国尽收囊中,坐稳了王位后,便将版图扩张到了舆国之西的梓国。慕国在东,梓国在西,相距甚远,这也是为什么小皇帝会觉得景迟那身服饰会陌生却又似曾相识,慕国藏书内有详细记载,关于各国风俗文化,其中也包括梓国之人擅长音律之事。
清澈的琴音从外间流泻而出,空灵纯净。
小皇帝叹口气,不管那景迟的琴技有多好,他这次睡了三日而没有做噩梦,却并不是因为琴音的缘故,而是……
右手缓缓按在左胸上,感受着那里心脏有力的跳动。
回忆起那夜灵魂的互相融合,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谢谢你。
不闻看着小皇帝捂着胸口的模样,吓了一跳,以为他是心痛,忙出声道,“陛下?陛下!你怎么样了……”
小皇帝慢慢抬起头,苍白的唇微微弯起,“朕没事……不闻,朕有点口渴了。”
不闻取了杯水给他,温热的,带了点清甜的味道。
喝了水,小皇帝让姚铭帮他梳好头发,简单束起,听着舒缓的琴音,小皇帝觉得心情好了不少。
不得不说,梓国第一琴师的琴技真不是吹出来的。
草草吃了点东西果腹,小皇帝在龙仰宫的偏殿传唤了肖白,将皇商之事再仔细吩咐下去,并跟肖白讨论如何在一个“商”字上得到更多的利益,结合如今慕国的改革,两人时而意见一致,时而争吵起来,肖白的脾气出奇的倔,不给一个明白的道理,他是绝不会心服的。
“不行!若不将田制一次改过来,哪儿找那么多人来织锦制茶?”
“肖卿,你也知道,历来变法都不能太过极端,一次改过来,老百姓接受不了,那些官员们更是少了不少好处,必定会百般阻挠。”
肖白摇摇头,“若能办到,绝对会省许多力气,也不用耗个三五十年,陛下要是不愿背这名声,让下官去便是了。”
小皇帝无奈笑笑,“话不能这么说,肖白你有你该忙的事,你的价值不止如此,何况朕也不是怕那些骂名,只是历来变法都过于激进,下面的人接受不来,因此好的变法都成了沉疴,无法解决咱们内部的弊病……朕本就不打算用一朝一夕的功夫得到这天下,这样跟只会用武力掠夺的人没什么区别,朕要的是,用一点一点的改变来让朕的子民越来越富足。”
肖白愣了下,毫不客气道,“陛下可算好了大概要用多久的时日?三五十年后,别说陛下了,臣也不知有没有那个福分,等到陛下君临天下的一日。”
小皇帝道,“那又如何,就算朕等不到那一天,朕还有子孙,慕国也总有人在的吧。”连愚公移山的精神都搬出来了,小皇帝不由得内心苦笑。
肖白若有所思,良久方道,“……臣明白了。”
小皇帝眨着眼睛,“肖爱卿果然聪慧,一点就通。”
“臣惭愧,只着眼于当下,未曾想过将来如何。”肖白坦诚道。
小皇帝拍拍他的肩膀,“现在明白也不迟。对了,继续刚才的话……嗯,如今田制不可能分出如此多的人来做这些,不如让慕国以外的人来做?”
肖白眼睛一亮,“陛下的意思是……?”
“可以通过行商,将别国自由之身的人招至慕国,工钱加倍,但也不能坏了别国国家的根本,不能闹得农户都不愿种地了。”
小皇帝的话,让二人都想起不久前彰国的那幕,还从不曾见过如此景象的二人提起当时彰国内的动乱,都心有戚戚。
他们不过小试了下,却闹得一发不可收拾,滚雪球似的越闹越可怕,彰国百姓中甚至有人吃人的景象,更别说当时民间人心惶惶,饥荒连连。
毕竟,就算是弱肉强食,也不能做得太绝了。
“臣知道了。”肖白道,“这次,臣会把握好分寸,决不让皇商重蹈行商覆辙。”
“嗯,朕相信你。”小皇帝笑了笑,“爱卿辛苦了,此事你与邹大人共同商办,别什么事儿都一个人揽下来。”
肖白点头,难得笑了下。
目送肖白的背影离开龙仰宫偏殿,小皇帝刚想到书房去批改奏章,回过头,猛然看到偏殿门口站着个白色身影,浓眉大眼,褐色眼珠充满灵慧,却一脸拘谨,身长玉立,怀里抱着一张琴。
小皇帝微微愣了愣,随即想起,这男子是得了自己的口谕可随时跟着他的琴师。
左右想了想,反正他都三日没去上朝了,那些奏章哪些说的是实话,哪些是虚报,还不太好分辨,等叶倾欢或是慕容涯来了以后再看好了。
这么想着,小皇帝对景迟招招手,让他回来,问道,“你来宫里多久了?”
景迟低头答,“三日了。”
正好是自己沉睡的时候,而慕容涯能放任这么个人在他身边奏琴,估计这人是没问题的。
景迟看上去不过而立之年,更像个书生,若是仔细看,双手的茧也不都是在弹琴的位置上磨出来的,小皇帝心念一转,又问,“你原来可是靠琴艺为生的?”
景迟回答,“原本是瓒敖将军步兵第一营内的主簿。”
小皇帝有些惊讶地看着他怀里的琴,“真想不到……你不仅是个官,还在军中任职。”
景迟苦笑,“若非如此,也不可能被轩辕国主抓到……”
“抱歉……”小皇帝知道自己的话多少有些不妥,可心里有疑问,却不得不问出口,“朕很好奇,以你的身份,皇叔他们怎么会同意把你放在朕身边。”
景迟自嘲地笑了笑,“在下的妻儿老母也一并被舆王送到皇都,正在叶相国府上‘做客’。”
“就为了朕,居然如此大费周章……”小皇帝喃喃道,揉了揉眉心。
景迟恭敬站在一旁,没有说话。
最后,小皇帝叹口气,对他道,“罢了,回头朕让叶倾欢放了他们,你也不用来宫里了。”
景迟表情一滞,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连宝贝的琴都顾不上,扔在一旁,“请陛下饶了草民吧!”
“什么?”
“在草民来前,舆王再三警告,若是不能将陛下的病医好,绝不会放过草民!”景迟抬头,红了眼眶,“在下明白陛下心存仁慈,不是不讲道理之人,只是有些时候,陛下的仁慈,是会要命的……”
小皇帝呆立在原地。
而不闻已经皱起眉头了,斥道,“胡言乱语!”
小皇帝抬了抬手,“无妨,他说得不错……”像是被雷劈中了似的,小皇帝恍恍惚惚,觉得自己明白了一点,扯了个笑容,“这件事,朕不会再提了,景迟,你起来吧。”
116.尾声
光靠琴音,又如何能将诅咒压制住,而那诅咒,来得实在无端,解无可解。
小皇帝将自己裹在狐裘里,毛皮贴着脸颊的触感松松软软,仍在怔忪间,耳边能听见自外间流泻而入的乐声。
天气越来越冷了,宫里有了地龙还要在殿内用上火盆,小皇帝真觉得自己有点奢侈,一晚上还要让人在外殿奏琴,实在过意不去,跟旁边伺候的宫人道,“让景迟去休息吧,朕已经醒了。”
又是从血腥黑暗的梦境中醒过来的。
最近已经比较习惯了,尽管醒来以后还是出了身冷汗,但早朝下来在书房里忙过一阵后,就基本能淡忘那些梦境了,若是再给他一点时间,小皇帝觉得自己应能克服这劳什子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