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在敖青的龙宫里渡过的第三十天，他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敖沥。

他没见过敖沥那么狼狈的样子。

头发和衣服上都粘着灰尘，不知道多久没换了，眼里和脸上都写满了疲惫和绝望，一见到他就奔过来，紧紧的抓着他的手腕。

“熙照去哪里了？”

赵希被这劈头的问题砸晕了，他没想到敖沥会找到他，根本连谎话都没有编好，整个人都是傻傻木木的。

“我不知道……”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敖沥显出气急败坏的样子：“你带着绯色来到龙宫，你是最后一个见过他的人，你怎么会不知道他在那里？！”

赵希嘴巴张张合合，发不出音儿来，他拿不准，是该说实话还是说假话。

他不说话，敖沥更加用力的抓他的手腕，他吃疼，想要把手腕抽回来。怀里的小狐狸也感觉到了敖沥身上的杀气，呲牙咧嘴的朝敖沥的手腕咬去。

敖沥毫不在意，轻轻的一弹指，小狐狸就不知道去了哪儿。

“绯色呢，去哪了？”赵希着急起来。

“急什么。”敖沥却似镇定下来恢复了一点理智：“他是我的儿子，我能把他怎么样？”

……慌乱之下怎么把这个给忘了。赵希暗自懊恼着：“你放开我，我告诉你实话。”

“好。”敖沥很爽快的答应：“忘了告诉你，今天敖青去天庭了，你别指望有谁会来救你，不说实话的话。”敖沥靠近赵希的耳旁，声音压得极低，仿若情人间的窃窃私语：“谁都保护不了你，你只是一介凡人，就算敖青护着你，我也能让你生不如死。”

话语里却蕴藏着那样狠毒的心。

他没见过这样的敖沥。

在他的心目中，敖沥永远是风度翩翩笑语盈盈的风流公子哥的样子，虽然温和，但又好似什么都不在乎的没心没肺。现在显现出来的，似乎才是真的敖沥。

他无数次为熙照觉得不值得。

爱上这样的人，为他孕育生命，为他舍弃了男子的尊严和骄傲，换来的只是一次一次的伤害和背叛。

但是他也没有对熙照说离开他。在赵希看来，感情是个人的事情，无论受什么伤害那都是自己的选择，都是自己必须要承受的。

他不知道熙照有没有真的想要离开过敖沥，他不知道他们应不应该继续在一起，他不知道他们最终会不会幸福，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要不要说实话。

“说吧。”敖沥放开了他，背着手站在一旁，神色已经褪去了一点癫狂，但还是死水一潭的样子。

“你后悔吗？”不自觉的他就这么问了敖沥：“他在的时候不好好对他，现在他真的离开你了，你后悔吗？”

“关你什么事。”敖沥的语气硬邦邦的，很像敖青生气的时候。

“他告诉我说他要去修仙。”赵希最后还是选择说实话：“没说要去哪里，我问过，他不肯说。”

敖沥没说话，一言不发的盯着他看，仿佛是在辨别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他们就这样良久对视着。

敖沥的眸子和敖青一样，金色的，深沉的，多看一眼就好像要被吸进去。

“如果决定了，就不要再分离。”敖沥缓缓的吐出这一句话，手一挥，袖口一甩，小狐狸绯色又回到了赵希怀里：“好好照顾他，我还会来看他的。”

敖青回来的时候赵希依然坐在床上发呆，绯色在他怀里睡的正美，还打着有节奏的小呼噜。他皱了皱眉头：“敖沥来过了？”

“嗯。”赵希无意识的应了一声：“你说，熙照去哪儿了？”

“……”

他是真的想不明白。熙照对他说去修仙，八成半都是假的。那么他能去哪儿呢，要躲开敖沥，进入轮回也没有用。敖沥是龙神，世界人类来来回回，只要进入轮回就一定会被找到，他下定决心想要忘记，是去了哪？

“极寒之地吧。”

“啊？”

“在极寒之地呆上七七四十九天就会魂飞魄散，再也不进入轮回。想要摆脱敖沥这是唯一的办法。”

“那敖沥为什么……”来问我，他明明知道熙照的下落。

“自由。”敖青缓缓的吐出两个字：“他和赵希一样，爱情，再怎么爱，在他们看来都比不过自由，之前我不懂，现在才明白。”

“赵希？”赵希心中一痛，连忙换上无知的表情望着敖青。

“不是说你。”敖青伸手摸摸赵希的头发：“是我之前的情人，他是个，相当贪得无厌的情人。”

“那你一定很讨厌他吧？”

“并没有呢。”敖青笑了，金色的眸子焕发出柔和的光彩：“我的内心变得非常极端，我想要让他自由，又想要用强硬的手段把他绑在身边。”他凑到赵希的耳边来，仿若情人间的低语：“把他绑在床上，狠狠的侵犯，让他红着眼睛哭着求我。或是砍断他的手脚，把他困在这里，让他只能依附在我身上。”

男人天生就有占有欲和嗜血欲。敖青的爱始终掺杂着这些残酷的内里，不可避免。

“你……”

“我很狠毒吧。”男人自嘲的笑了笑：“所以他才会想要离开我呢。别看他那么温和，其实和敖沥是一样的人呢。爱情之于他们，再美好，也就只是调剂生活的玩意儿罢了，在人生中，真正重要的是自由，他们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的自由。”

“敖青。”

最终他还是只喊了一句他的名字，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说出口。

不知该如何。

即使到了现在这个时候，他和敖青走到了这一步，他依然不确定自己是否可以呆在敖青身边。就如同敖青说的，他太渴望自由了，什么都不能阻挡。

12.

变故发生在一个早上。

赵希洗完脸之后，习惯性的拿起镜子照了一下。

这是他在龙宫才养成的习惯。敖青对他太过宽容以及和颜悦色，不止一次称赞过他的脸蛋，让他对熙照给他的这张脸十分介意。男人都是容貌至上的，他自己就是男人，心里自然清楚得很。

酸酸的情绪在心脏发酵，咕噜咕噜冒着泡，气味发散出来，侵蚀早就腐朽的内脏。无以伦比的矛盾心，让他渴望敖青的爱，却又怕被爱。

他在照镜子，绯色趴在他的怀里，一副没有睡醒的样子，懒懒的打了个瞌睡。他顺手给他摸毛，绯色最近变得很嗜睡，看起来很不好的样子，但因为他不通人语，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不舒服。

赵希一边想着待会要找敖青看看绯色，一边带着怨妇的心理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

不看还好，一看十足的吓到了，镜子！当一声落到地下，摔得粉碎。

这是怀里的绯色被惊到了，惊恐的睁开眼睛，整个毛都炸起来了，一边不停的抓着赵希的衣袖，一边竟是呜呜的哀嚎起来。

抱着绯色顺毛着安慰，急冲冲的想要冲出门去找敖青的赵希，刚走到门口就碰到了一个女人。

他一头撞到了那个女人身上，软绵绵的，带着女儿家特有的香气，很是熟悉。

抬起头来刚想道歉，对方衣袖一挥，就把他狠狠的摔到了角落里。他护着怀里的绯色，自己被甩的尾椎骨狠狠的砸在地上，痛的几乎说不出话来。

怀里的绯色开始呲起牙齿，力量大的要挣脱他的怀抱，赵希痛的使不出劲儿，绯色一睁开就整个身子朝那女人扑上去，用力的咬了上去，不肯放开。

赵希这才有力气抬头看那个女人的脸，是莲。

两个人对视，赵希显然比较平静，莲的脸上写满了惊讶，一只手还颤颤巍巍的指着赵希：“你。。。你。。。你。。。怎么可能。。。是你。。。”

她在上次见面的时候就觉察到了赵希的不对劲。

先开始熙照的妖力没有减弱的时候，以莲的功力是看不出来的。可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熙照的妖力越来越弱，莲见赵希的那天就发现他的脸蛋不对劲。

可是她忍着没有说出来，直到今天，这个人恢复了原本的脸，居然是赵希本人。

她的内心生出一股巨大的恐慌感，无所适从，不知该如何是好。赵希就像是一尊巨大的石像在阳光下投下的阴影，几乎笼罩了她的整个存活的岁月。

他是第一个走进敖青心里的，也许就是最后一个。她从前从来没这样觉得，此刻却是真的产生了这样真实的想法。

她以为敖青会轻易的再次喜欢上一个人，即使那个人和赵希的个性很像，没想到那根本就是赵希本人。

她喜欢的人，全心全意的注视着别的人，哪怕被伤害的也不曾在意，哪怕得到的只是一次次的背叛也要继续下去。永远不曾改变，他注视着他，却始终看不到站在他背后的自己。

敖青并没有告诉她，可是她知道，这是她持续一辈子的爱恋，永远不可能开花结果。她只能在赵希阴影下小心翼翼的仰望着那个人，至死方休。

这时候莲突然懂了，时间很多人为什么宁愿死也不愿意继续活下去，继续爱下去。

因为实在是太痛了。

心脏承受不了的那种负荷，仿佛就要死去，了无生机。感受不到任何肉体上的疼痛，自律神经失调，感受不到喜悦，只是从心脏深处泛上的阴冷，渗入细胞的每一次。冰的寒颤、抽搐，无可奈何。

她沉默的把绯色从手臂上拽下来，无视已经被咬的血淋淋的手臂，扔到赵希怀里，没说什么，转身就走。

赵希却傻了眼，不知道为何莲突然这么容易的就放过了他。然而他也没空再想，忍着疼痛抱着绯色站起来，急匆匆的想要去找敖青。

然后他遭遇了今天第二个人。

敖沥。

赵希已经无力吐槽今天到底是什么好日子，阴沉沈疯颠颠的敖沥的造型比上次还要吓人，眼睛布满红血丝，衬着他和敖青一样的金色的眸子，只是显得更加可怖。头发乱成草窝，衣服也皱成一团，脸上带着死寂的绝望。在他开口以前已经奔过来掐住了他的脖子，明显的用了很大的力气，语气也显得有些歇斯底里：“他。。。他死了对不对，对不对！！！”

没头没脑的这么问，赵希有些懵了，刚想问他是谁死了啊，联想起今天绯色的失常和自己已经恢复了正常的容貌，猛地想到了熙照。

自己的容貌有熙照妖力的维持，当熙照死去的时候，自己当然会恢复原样。

难道熙照真的如敖青预料的那样，为了摆脱敖沥，所以宁愿魂飞魄散吗。这样的想法浮上来，他觉得他可怜，又涌上一种悲哀的情绪，也不知是为了谁。

敖沥的手越来越用力，赵希被掐的喘不过气来，死亡的感觉又露出来，然后眼前一花，敖沥已经不见了。

出现在面前的是敖青，敖沥已经被他摔到了角落里。他弯下腰，大口大口的喘气，呼吸着久违了的新鲜空气。

“别发神经。”敖青的声音相当的冷：“他活着的时候，为什么不珍惜呢，现在人家已经死了，不如你也去死吧，正好陪着他。”

敖沥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脸上还是带着疯癫的神色。

“敖青，”赵希小心的拉他的衣角：“别刺激他了。”

敖青金色的眸子落在他的脸上，目无表情的摸了上来，手上那样温柔，嘴里却说着残忍的话：“我是说真的。这么多年来的闹剧我已经看够了。”他又转向敖沥：“要么就去死，要么好好活着，还有绯色和绯烟，好好对他们。”

敖沥呆呆的坐在角落里，似听到了，又好似没有。

敖青从赵希怀里把绯色抱过来，走到敖沥跟前，轻轻把他放在他怀里：“答应我，我答应过熙照，你会好好照顾他。熙照已经魂飞魄散，再也不能进入轮回了，忘了吧。”

失神的敖沥轻轻的点了点头，抱着怀里温热的物体，眼泪却流下来。

“走吧。”敖青又来拉赵希：“让他一个人静一会。”

“可是，”被敖青拉着走，赵希还是不放心的回头看着疯颠颠的敖沥：“绯色……”还在他怀里啊，他会不会一时间又发起疯了啊。

“那是他儿子，又不是你儿子，怕什么？”

……

这兄弟俩真是连话都说得一样。

“那熙照真的……”两个人沉默的一前一后的走着，过了很久，不知道走到了海底的哪块，赵希鼓足勇气开口问了敖青：“真的……”

“是真的。”敖青说着从怀里拿出一个瓶子来：“这里装着熙照的一魂一魄，他不愿意进入轮回，我也没有办法。”

“为什么呢。如果进入轮回的话，不也会忘了吗。”

“那只是他。”敖青的声音沉闷：“忘了的只是死了的人，活着的人都记得。人世间这么小，总会被找到，然后重复。这就是他和敖沥的劫。”

“所以呢，就要永远的死去吗。”

“不然呢。”还能怎么样。

“那你呢，”敖青突然转过头来问：“你还愿意进入轮回吗？”

“啊？”他被敖青突然的问题惊住了，瞠目结舌的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敖青没再问，金色的眸子直直的盯着他看。

“我……”

他不知道敖青是什么时候看出来他是赵希的，也许一开始就知道。那么他还是在对自己好，还是想要和自己在一起，最终还是原谅了自己。

这就是敖青，和自己在一起，无论自己做多么过分的事情，无论怎么任性，都会被包容被原谅。

这样真的好吗，他不止一次的问自己。

这样无休止的被爱着，一直一直，那个人始终站在那里，用宽容的目光看着自己，真的可以这样安心的被爱下去吗。

敖青的金色的瞳孔里充满著名为希望的光芒，热切的看着他。赵希被他看得脸红心跳，那种心脏热忱的跳动着的感觉仿佛又回来了，仿佛又回到了少年，初时与敖青相恋的时候。那种只要恋人一个眼神，什么都肯做的感觉似乎在胸腔里奔涌，马上就要破流而出。他几乎要张口说出敖青想要的答案。

“我……”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被原谅多久，作为一个反复无常的人类，拥有人类无止境的欲望和轻易就会厌倦一个人的心灵，他不确定他能够这样看着敖青多久，是否能这样一直下去，他不确定，也不知道，下一次，还能不能够被原谅。

他什么都说不出来，好像被人扼住了咽喉，他知道敖青期待的答案在哪里，他知道自己的能力，却始终给不了他想要的。

他张着嘴，最后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日后停留在记忆里的，只有敖青倏然黯淡了的金色眸子。

13.

时间好似过了很久，又好像没有。

身在龙宫里，他已经忘了到底过了有多久，自从那天他拒绝敖青之后，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

他看到自己的衰老，一天天的，无法控制。

他想着，也许这就是敖青对他的惩罚，把他困在自己身边，一天一天，直到死去。

但是死去真的能解决问题吗。

敖青是龙神，不论自己轮回到哪里，轮回成什么，他都能轻易的找到自己，这点他和他都清楚无比。

究竟在犹豫什么呢，或者说，究竟是为了什么而犹豫不决呢，是因为要失去什么呢，还是因为有什么始终得不到。

这么久了，赵希几乎连自己当初坚持的理由都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