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沅听得微微笑了,杨泽却觉得她笑得怪异,果不其然,见她眼泪掉得更凶,问道:“你可是还有什么重要的事没说?”
>“什么事都瞒不过大哥你。”杨沅不知是想到什么,浑身都颤抖起来,神色中掩饰不住的慌乱。
她将声音压得很低很低,道:“大哥,我杀人了。”
杨沅告诉杨泽,那个马夫其实是自己杀的,但并不是用武器,她不会武,只是在饭菜里下了砒霜。
那天她将阮湘灵和杨泽和魏休音都支开,杨泊去厨房帮忙,她自己将有毒的饭菜拿去给马夫吃。为防马夫不死,她还专门买了一把刀,一到捅进马夫的腹中,地上的血便是这么来的,阮湘灵来送饭的时候,那马夫已经死了,她只是将马夫的尸体推出来,将阮湘灵吓了一跳,她装得又像,才瞒过了所有的人。
杨沅说得很快,眼中闪烁着诡异的利光,眉目间压抑着一股子疯狂。杨泽知道,在那个深宫里,没有人是会特别单纯干净的,杨沅受董贤妃器重,就算没有直接参与过宫中血腥肮脏的事情,也一定见过不少。
但她双手至今在颤抖,那一定是第一次杀人。
杨泽听完,强自镇定了语气,低沉地问道:“你为何要杀他?”
杨沅闭了闭眼睛,记忆中涌上来的血色记忆勾引出血液中的疯狂已经褪下去一些,深深喘了口气,她回答:“那个马夫是保航镖局的镖师,不知怎么知道了明远和保航镖局镖头合谋的事情,他一直以这件事威胁我要钱,我已经给了很多次,可他还是贪得无厌……我也是逼不得已的。”
杨泽凝视着她,将她眼中翻滚着的情绪,一丝不漏都看在眼里,然后问:“只是为了钱?”
杨沅受惊一般一颤,双手撑在桌上,双手掩住脸,细碎的话语无可奈何地漏出来一些:“大哥,你不要问了,我是逼不得已的。”
杨泽默默想了一会儿,终于点点头道,“我明白了。”
“那,你告诉我这些,是有什么打算么?”若是还在名利场上,杨泽几乎要以为杨沅要杀他了。知道太多秘密的人,就是死到临头的人。
“我想请大哥你,把这件事帮我瞒下去。”杨沅道,“这件案子已经熬了这么长时间了,要是再查不出来就会成为悬案。我是怕,若有一天被查出来,我不想明远有一个杀过人的妻子,也不想我的儿子有一个杀过人的娘。”
杨泽听着她悲凉的声音,心中忽然一紧,有说不出的恐慌,可他偏偏不知这恐慌从何而来。
杨沅像是累了,对他道:“好了,大哥,你先回去吧,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事,我想好好休息一下。”
杨泽站起身,把手搭在她肩上,感受到手下的肩一颤,杨泽又轻轻拍
了拍。
“沅儿,你若是有什么事,无论是什么事,都一定要告诉大哥,无论是什么事,大哥都会帮你的。”
杨沅低着头,没说话,只是簪着素白簪子的发髻向下坠了坠。
杨泽看着她简单的发饰,说道:“沅儿,你还年轻,要打扮得好一些,你说明远爱你,就要让他好好疼你。”
杨沅抬手扶了一下那簪子,嘴角上挑了一寸,“好。”
杨泽向外走去,听到杨沅在他身后叫了他一声,侧转过身问:“还有什么事么?”
杨沅坐在桌边,双手捧着因哭泣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她问:“大哥,你若是没有遇到休音,你会不会娶一个女子为妻?”
“那自然,就算是我不娶,爹娘也一定会为我娶一门名媛淑女。”可是偏偏遇着了他,今生躲不过,也不想躲。
“那你会不会很爱她?”
杨泽想不出,只道:“或许吧。”
“那你会为了她和家里决断么?”
杨泽知道她在纠结什么,说道:“我不知道,但一边是挚爱,一边是亲缘,一定会很为难吧。”
杨沅的表情说不出的古怪,她缓缓重复了一遍杨泽的话:“一边是挚爱,一边是亲缘,一定会很为难的。”
巧儿紧张地站在墙角守着,她看到杨泽出来,忙走过去引着杨泽往后院小门走。杨泽见她这么紧张,忍不住道:“我不过是来探望一下妹妹,怎么搞得跟偷情一样,你们阮家未免也太多规矩了。”
他得知妹妹在婆家受委屈,心中恼火,语气自然也就不怎么好。
在前面引路的巧儿身形一僵,小声地说:“这做人家媳妇,就如同人在屋檐下,如何能不低头呢。”
“何况还有一个这么刻薄的外祖母,是不是?哼!”杨泽冷冷哼了一声。
巧儿不敢再接话。
待到了后门,那后院已经很破旧了,地上枯枝落叶也无人打扫,房舍看起来也是十分陈旧,墙壁上爬满了爬墙虎,一直延伸到朱漆斑驳的门上。小门上的锁已经生锈了,巧儿拿出钥匙来开了好半天才打开。
“这锁开得这么费劲,为何不从厨房那边的侧门走?”杨泽问。
巧儿道:“那时候家里乱,那边没人,现在要是走那边一定会被发现的。”
“咔吧”一声,锁终于扭开了,巧儿拉开门对他道:“少夫人在家中活得不易,您要是真的想让她过得好一些,还是不要再多问,也不要再多留。”
杨泽抿了抿唇,不知用了多大力气才将心口的愤怒咽了回去。
他
才跨出门口两步,忽听前院一阵喧闹之声,隐隐的,听到有人在呼喊“少夫人”什么的。他立马转身回来就要往里走,巧儿很快将门往前一推,顶住他的手,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来:“为了少夫人好,您还是走吧,快走!”
门扉猛地一推,接着是上锁的声音,杨泽心中烦躁沉重,偏偏无能为力,垂在身体两侧的拳头紧紧攥住,他要大口大口地喘息才能让自己平静下来。
巧儿回到院中,将院子里往来人潮如织,各个神色慌乱,拉了个跑出去的丫鬟过啦问出了什么事。
丫鬟急匆匆地道:“巧儿姐你这是去哪了,少夫人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都不在啊!”
“少夫人怎么了?”
“少夫人悬梁了!少爷已经进去了,我还要去请大夫呢!”丫鬟推了她的手往外跑。
第三十七章:分家(中)
桌上烛光一柄饭菜几许,魏休音和杨泽对面坐着,筷子起起落落,期间没有一句半句话。
魏休音看不见,动筷子动得慢,杨泽一如既往地给他布菜,只是速度稍慢,每夹了一筷子菜都要往外看一眼才放到魏休音碗里。
魏休音突然道:“阿泽,你有心事。”
杨泽的手一顿,低头扒拉了一口饭,含糊着声音道:“没有。”
魏休音道:“今天是你妹妹遣人来找你,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没有!”他这一声答得快,如此急于否认,不像是回答,倒像是在隐瞒什么。而隐瞒,不止是隐瞒他人,也有可能隐瞒自己。
似乎杨泽也意识到自己语气太过激了,咳了一声,咽下饭菜,重新说道:“我不知道。”抬眼看到魏休音微微蹙着眉,杨泽放缓了语气,“我是说……那是沅儿她夫家的事情,我虽然是沅儿是哥哥,但毕竟是外人,他们家的事情,我怎么会知道。”
魏休音把碗放下,目光落在他所在的方向,道:“那你再等什么?”
杨泽一惊,手上的筷子都惊掉了,手忙脚乱地去捡在桌上滚了一圈掉下地的筷子,下意识矢口否认:“没有!”
魏休音弯腰去抓住他的手,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握着他的手问:“你究竟有什么事情是连我也不能告诉的?”
杨泽还想否认,门外传来有人叫他的声音。魏休音霸道地拦在他身前,一字一顿地威胁他:“你要是不告诉我,我就不放开你。”
杨泽挣了两挣,门外的声音更加急促大声,他没得再想,大力地甩开了魏休音的手,跑了出去。魏休音后腰撞到桌子的边缘,腰上传来的疼痛让他眉宇间闪过一丝冷冽的阴霾。
门外,被杨泽指派出去打听消息的小厮对杨泽道:“回春堂的大夫原本说要保密的,小的使了一笔银子,又说是阮家少夫人的兄长要打听他才肯说的。”
杨泽从袖子里拿出来一袋早就准备好的钱递了过去,“多谢。”
那小厮掂了掂钱袋的重量,够沉,想来也有百十来钱,顿时眉开眼笑道:“恭喜先生,这少夫人没事儿,就是这些日子操劳过度又忧思过甚才晕倒的。不过也幸好少夫人这么一晕,否则还没这么早就知道这件喜事呢!”
杨泽让他说得心更急,催促道:“到底什么喜事,你倒是快说!”
“那大夫说,少夫人有喜了,已经一个多月了,只是身体虚弱,胎儿不稳,但只要好好调理,来年夏天,阮家又能添丁了!”
杨泽心中自是喜不自禁,如
今有了这桩喜事,他便可以光明正大去阮家探望妹妹,且有了这桩喜事,阮家在一定的时间里必定是不会再亏待妹妹了。
转念一想,又转回杨沅同他说的那件人命案子上来,心头的喜色去了一些,心中却道:左右人已经杀了,又是那个马夫自己有错在先。此时妹妹有孕在身,断不能让妹妹这一尸两命赔上去。日后对那马夫的遗孤多些钱财赡养就是了。
人的私心都是帮亲不帮理,杨泽还曾为了家人献身,他自然站在杨沅立场上考虑,一旦决定了要帮杨沅,他便开始筹划。
一面想着走回房去,正想同魏休音说一声去找林沐修帮忙,只见魏休音脸色阴沉地坐着,周身散发的气场充满冷意。
杨泽想起方才之事,心中一紧,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把地上的筷子和碗筷收了,一边瞅着魏休音的侧脸,却不知怎么张口。
魏休音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声响,泄气一般道:“现在没事了?”
杨泽手一抖,差点把碗给砸了,嗯了一声,低声道:“没事了。”
“那现在可以跟我说是什么事了吧?”
杨泽想了想,道:“休音,我不是不告诉你,而是……而是……”他不想让魏休音知道这么多自己家中的事情,这是当初在宫中养成的习惯,当初魏休音性情比现在暴躁易怒得多,又思想偏执,占有欲极强。决不允许他心中有除却自己以外的人占有分量,董贤妃出事后,若非逼不得已,他是不会求魏休音救杨沅和杨泊出宫的。
把碗筷收拾好放在食盒里,明日自有人来收,杨泽在水盆里洗了手,半天都蹦不出后面半句话。
魏休音静静地道:“而是我现在没用了,就算知道了也没用是不是。”
杨泽微微蹙眉,“你怎么这么说,我没有这个意思。”
“这难道不是你要告诉我的意思么?”魏休音摸索着身后的桌子慢慢站起身,冷笑了一声,“对了,我想起来,就算是以前我有用的时候你也是有很多事情不愿意告诉我,那时候我还能有手段逼着你说,现在,我连你都看不见,你当然更加不会告诉我。”
“休音!你不要轻贱自己,我听了很难受!”
你也知道难受,你难受,我比你更难受数倍。魏休音十指向掌心紧了紧,心中翻江倒海一样的情绪来回奔腾,怎么都平复不下来。
杨泽走到他身边,抬手轻轻搭在他肩上,他便后退一步避开,却忘了后面就是桌子,后腰又撞了一次,这次痛楚更甚,不由得捂住痛处拧眉低呼了一声,缓缓蹲了下来。
杨泽听他惊呼,着急地问他
怎么了,扶着他在凳子上坐下,魏休音白着一张脸,拉着他四根手指,仰着脸问:“我最后问你一次,你到底告不告诉我?”
“我……”
杨泽见他捂着后腰,关切地问道:“撞得疼不疼,让我看看。”
魏休音推开他的手,眉目间明显写着失落。杨泽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低声说:“我……我去找些药油来给你抹一抹。”
“杨泽!”
“殿下,”杨泽蹲在他身前,仰视着他的脸,带着祈求的语气道,“我会给你个交代的。”
原来我这么不值得信任,不值得你交心。
让你宁愿去求别人也不愿告诉我,现在我的确是不能帮到你,可是至少,能帮你分担一些压在你心上的负担。
你却一再地拒绝我。
阿泽,你可明白,我要的根本不是你的交代。
杨泽去找了林沐修,林沐修和海棠早就回来的,现在已经掌灯时分了,他们没有在比武,而是在下棋,或者说,是林沐修在教海棠下棋。
房门敞着,烛光下的一对男女,男俊女靓,十分登对。男子神色温柔,十分尽心细心地在教导身边的女子,后者撑着一只手,侧着脸看着身边的男子,脸容上浮现的表情,是杨泽从不曾在她脸上看到的柔和。
那种柔和,带着一点痴迷,带着一点柔软,还带着一点喜悦。
这种神情,杨泽曾经在镜子看到过,镜子里,自己的脸上。
他倏忽明白了,海棠再过不久,应当就要姓林了。
房中的两人都是身怀绝世武功的高手,早就发现了他,等到他进了门,还没开口,林沐修头都没抬,便说道:“杨兄深夜造访,不知是有什么事?”
杨泽深吸了一口气,和他轻松的语气不同,正了脸色道:“我是有件重要的事,请林贤弟帮忙,这件事,如同救命一样紧急。”
海棠把脸转过来,带着疑惑看向他,“你怎么整天都有救命的事情要帮?”
杨泽无奈笑笑:“流年不利。”
林沐修把棋子交给海棠让她自己研究,又轻骂了一句,“怎么说话的。”海棠竟然乖乖低下头去,林沐修才问杨泽究竟是什么事。
杨泽将门关了起来,放低了声音,他隐瞒了杨沅杀人的事情,只将阮明远与保航镖局合谋的事情说了。听了他说完,林沐修和海棠的表情可谓精彩到了十分,他们都是初涉江湖的单纯少年,对人世间的险恶都没有深入了解,现在这般曲折的事实摆在面前,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过了半响,林沐修凝眉
问:“不知我能有什么能帮的?”
杨泽道:“我方才已经想好了,此事只有保航镖局的人和县衙的捕快们知晓,县衙的李捕头还和保航镖局的人是亲戚,他一定也不希望这件事暴露。所以我想请林贤弟帮忙收容保航镖局的人。”
林沐修明白过来,他林家在扬州城也是有不少产业的,其中镖局都分为水路和陆路两条,要多添几个镖师进去倒不是什么难事。
杨泽又道:“至于那个李捕头,不知林贤弟能否知会一番扬州府刺史,将李捕头调入州府中任职,这样,当事人都离开了上水,便不会再有人知道。”
林家能称霸江南武林,黑白两道都沾,和大本营扬州府的历任刺史自然关系搞得极好。林沐修想此事也无伤大雅,也就应了下来。
他答应了,杨泽心中定了大半,道了半天谢,林沐修只道是小事无需多谢。他们两个人在那边客套地久了,海棠便不高兴起来,拿着棋子敲着棋盘,差点敲出一个洞来。杨泽临告辞前忽而想起一事,对林沐修耳语了一番。
林沐修眨了眨眼睛,道:“这件事更简单,我再过几日就要会扬州,一回扬州就帮你办好,给你把东西送过来。”
杨泽这次谢得更狠,气得海棠差点摔棋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