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听了他的话,抬起头来瞧了他半天,冒出了那么几个字:
“你在求朕?”
卫衍顿了顿才敢点头。
“是,臣恳请陛下开恩。”
“好,看在你为他求情的份上,朕饶他一命。”皇帝二话没有干脆利落地应了下来。
这话一出就轮到卫衍发愣了。他原以为皇帝花了诸多心思终于等到了这个他开口求情的机会必然会提出种种让他为难的条件来做交换,在开口前已经做好了答应下来的准备,却不料事情这么容易就能得到解决,皇帝竟然什么要求都没提就准了他的恳求。
凡事反常即为妖。皇帝陛下可不是肯吃亏的主,往日里没有机会也要制造机会来占尽便宜,现如今有了这么好的要挟机会却肯大方放过,难道是有更大的图谋?
卫衍小心观察了他半天,没能从他的脸上看出一丝端倪,只好把心中的疑惑按下去,忐忑不安地小心应对。
当夜无事,次日无事,到了第三日依然无事,接连几日平安顺遂的日子终于让卫衍不再紧张万分如临大敌,把那七上八下了几日的心慢慢放回了肚里,想到要去偏殿探望一下挨了打的燕钰成。
宫中的杖责之刑有无数的玄机在里面,若事先没有打点妥当,就算是二十杖运气不好也会送了性命。那日行刑前卫衍已经示意福吉公公去打点安排,故燕钰成所受的皆是皮肉之苦,并不曾伤筋动骨。
当日行刑完毕燕钰成其实已经被拖进来谢过恩,除了皇帝这个命人打他的人外当然也包括卫衍这个救命大恩人。
今日燕钰成见他带了药来探望,挣扎着要爬起来再次道谢。
“别乱动,你伤口还不曾痊愈,这样乱动会裂开来的。”卫衍见状,急忙搭在他肩头将他按下去,不准他起来行礼。
“侯爷大恩,草民没齿不忘,他日若有机会定会厚报。”燕钰成一向信奉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对将他弄进宫的那些人恨到骨子里,但是却没有恨到卫衍身上,甚至对皇帝本身,他都没有多少怨恨。在他的心目中,卫衍虽身份高贵权势赫赫但落在喜怒无常不好伺候的皇帝手里显然也是个苦命人,况且那日事败后卫衍又肯帮他求情,自是对他感激万分。
他如此这般三番五次道谢,倒弄得卫衍心中大为不安。他不过是担心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事,明明知道眼前的人受得是无妄之灾,却始终和皇帝较着劲比耐心,对此事不闻不问,事到如今竟然还要担那么一份恩情,着实愧疚万分。
那日用刑时虽说事前打点过不曾伤筋动骨,但是皮肉之苦也不是好受的,此时燕钰成正趴在褥子上,袒露的背上一条条红肿的杖印清晰可辨,条条都肿起来足有二指高,杖印交错处的皮肉则绽开来,露出鲜红的血肉,看上去就相当吓人,卫衍看了这一幕更是满心愧疚,定要做点什么才能心安。
不过他的那份感受只是想当然,大概还没有燕钰成实际所吃苦头的二分。他的前半生被父兄骄纵,后半生被皇帝宠溺,流放之苦也与旁人不同,实不曾吃过杖刑这样的苦头。就算开头落到皇帝手里被他整治,尝到的最大苦头也是在床事上,平日里别说是杖刑,就算是多跪了片刻皇帝都要心疼。当然也因为这个原因落下了一个毛病,皇帝每次想要在床事上换新花样的时候他就会肢体僵硬紧张不已,虽不会抵死拒绝却也是别扭万分,就算最后尝到了欢愉还是顽固地认定只能那些做惯的姿势才是真正的欢爱之道,每每都无法让皇帝尽兴。
“等过几日陛下气消了,我求陛下放你出宫吧。”此时,卫衍愧疚之余,也顾不得许多了,就算皇帝到时候可能会狮子大开口也不再放在心上,一边帮他上药一边许下了承诺想要着力弥补。
再说,这些日子他虽打定了主意不管不问,不过冷眼旁观下来皇帝似乎纯粹是拿着眼前的人取乐,既没打算对付宫中的谁也不是要找朝中哪位的霉头,而且前几日的事好像也说明了并不是冲着他来的,既如此,他好好规劝几句,想来皇帝当会放人出宫。
“不。”燕钰成呼吸间都能感觉到背上的抽痛,呲牙咧嘴地挤出了这个字,却是相当清晰用力。
“为什么?”卫衍很是不解,皇帝这次如此震怒,难道眼前的人还不曾醒悟过来,不由得谆谆劝说道,“陛下他并无此意,你要做的事不会成功的。”
“侯爷不会懂的,我心中的那些恨……”燕钰成越想越悲痛,若出了宫以他的身份还不是让人随意凌辱欺负,怎么可能报得了仇,只有留在宫里借皇帝之手才能达到他的目的。他那日操之过急才会弄成这样,若假以时日未必寻不到合适的机会。世人说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他这样卑贱的人可是真正的小人一个。世人又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小人报仇时时刻刻,他这样的小人有了这次教训以后定当更加小心谨慎地利用能利用的一切。
“侯爷请放心,就算他日我得了陛下的恩宠,也绝不会做那等忘恩负义的小人。况且没有我,也会有其他人。”燕钰成以为卫衍是在担心他争宠才急着要把他打发出宫,连忙信誓旦旦地保证。
“你……这事不是这样的……”
卫衍一时也说不清楚这事怎么会弄成这样,燕钰成又打定了主意一门心思不愿意出宫,白白浪费了卫衍半天的口水也拿他毫无办法。转头他向皇帝提起此事,皇帝只是笑他“好心又被人当做了驴肝肺”,再无二话,也不说放,也不说不放,让卫衍不由得不去怀疑皇帝是不是在图谋别的东西。可惜以他的道行,想要理清皇帝肚中的那些花花肠子,肯定是不可能的事情,辗转反侧,终是无果。
宫里还不曾摆平,世子卫敏文的远行就被提上了日程,卫府那边开始忙碌起来,准备行李等一应用具,忙得是不亦乐乎,这恨不得要把整个永宁侯府搬空的架势,让人忍不住要去猜测这世子到底是要去“远行”还是一去不复返地“远嫁”。
卫衍心里对儿子将要离开极其不舍,但是他已经答应了皇帝实在不好出尔反尔,而且除了他之外,卫家的其他人对这件事都报以赞同的态度,也让他无从反对,只能坐视儿子要离去的日子一日日迫近。
“玉不琢,不成器。”卫衍的母亲柳氏知道儿子的那点心思,自身也是相当舍不得宝贝孙子要去外面吃苦,但是她深知为了让敏文日后能担得起这永宁侯府的担子,适当的历练磨砺是必要的,便寻了个机会来开解儿子,“你小时候被送去谭家村学艺时只有六岁,比敏文小了一半还要多,还不是事事妥当不需要人担心。敏文现如今已满十五岁,又是跟在他娘身边有她妥善照料,更不用你操半点心。”
当年,卫衍被送去谭家村,柳氏也是千般不舍万般难受,着实是为了儿子身体康健无病无灾才不得不硬起心肠让小小的他远离身边,午夜梦回时常常湿了泪巾,不过这些话,她肯定是不会对儿子说的。
人说严父慈母,偏偏儿子对这个迟了多年才认回的孙子报以愧疚补偿之心,哪里严厉得起来,而且这孙子认回的时候已经晓事,聪明伶俐处事利索,这父子俩自有其相处之道,看着别扭实则亲密。
柳氏能够理解儿子将孙子疼到骨子里的那份感情,不过儿孙自有儿孙福,对她是,对儿子也是,只能尽力劝慰儿子。
“孩儿明白的。”卫衍虽不舍,却也明白绿珠想要带儿子出去历练一圈并不是要夺走他的儿子,而是为了儿子的将来在早做打算。
明白是一回事,但是心里的憋屈和难受却是另外一回事。本来,应该是他做父亲的为儿子的将来筹划谋算,但是他和皇帝的关系让这一切变得困难重重。
卫家已经有了太多的荣耀,未来的永宁侯世子不需要再锦上添花光耀门楣,平庸无能挥霍享受才是福。不过若是真正的平庸无能,又怕到时候会尸骨无存。
这个道理,卫家人懂,皇帝也懂,这也是皇帝答应绿珠请求的一个重要原因,可不单单是为了能把碍他眼的母子俩扔得远远的。至于卫衍,他也是懂的,就是因为懂得才会这样难受。
“傻孩子。”儿子年岁再大在母亲面前也是个孩子,柳氏忍不住拿出了多年来安抚儿子的那一套来,摸着儿子的头缓缓安慰,尽量不让他的情绪如此低落。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开始恢复理智的卫衍慢慢感觉到了不好意思,从母亲的膝上抬起头,起身坐到了柳氏的下首。
柳氏见他冷静下来,命侍女重新换过了茶,然后将人全部打发出去,问起了一桩事。
“衍儿听说过陛下打算怎么处置那位燕钰成吗?”
卫衍正在喝茶,闻言惊愕地抬头,想不明白母亲怎么会对燕钰成感兴趣了。就算是在堂会上有过印象,也不至于让她老人家操心这事啊。
其实燕钰成这段时日在宫里过得颇为辛苦,皇帝近日把喜怒无常这四个字发挥到了淋漓尽致,若不是有卫衍护着,怕早就一命呜呼了。饶是如此,他依然坚持不肯出宫,皇帝也不肯松口将他放出宫,只如猫戏鼠般戏耍着他,给他些希望又不让他得逞,愣是把风平浪静的禁宫搅得热热闹闹,实在是让卫衍头痛不已。
“陛下他……”卫衍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目前的状况,他很是担心他不在宫里的时候某人的小意讨好不折不挠会让皇帝陛下失控,由此而来的就是最严重的后果。
“如果可能的话,将他弄出宫来可好?”柳氏见儿子面色不豫,实不想开口让儿子为难。禁宫森严可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何况那是被献给皇帝的人,让儿子去想办法不就是逼着他去求皇帝吗?只是为了救出这燕钰成,有人七拐八拐地托了无数关系求到这府里来,就算是在为难儿子柳氏依然不得不开口。
“这燕钰成到底是什么身份?”卫衍可不相信云喜班的一个戏子能够无缘无故地让卫氏太夫人出言求助?就算他曾经风靡过无数大富人家的堂会也没有这样的资格,其中必是有一个非常隐秘的缘由。
“十多年前的上元节,安阳萧氏不慎走失了一名幼童。从那日起,萧夫人始终以泪洗面。萧氏多年追查下来终于在京里寻到了线索,却发现他们晚了一步。”
“安阳萧氏……”卫衍手中的茶盏一下子没有托稳,哐当一声跌落桌上,碎成四瓣,愣了好半天他才找回了自己的舌头,“孩儿明白了。”
第十九章:我心匪石
卫衍不记得他是如何辞别母亲出了院门,等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坐在自家花园里的石凳上对着面前的一大丛芍药发呆。
其时正是芍药花期,满园芍药怒放。红色的,粉色的,白色的,甚至还有很罕见的淡紫色,一丛丛一簇簇,在春日下尽展她们娇艳的身姿。
如此明媚春日繁花似锦中,他却有了微微寒意。
那日他感到怪异却不慎忽略过去的问题此时终于清晰地冒了出来:燕钰成在宫中虽然小有势力毕竟时日尚浅,况且宫禁森严,皇帝又对他明显防范颇严,他那日给皇帝下的药到底是从何而来?
安总管暗中帮忙传递?
卫衍只略微思索了片刻,便毅然把这个可能性排除了。
安总管不是第一天在宫里当差,什么事可以做什么事不能做不消人提点肯定都一清二楚,再借给他几个胆子也不敢帮着人做这种给皇帝下药的蠢事。
既然不可能是安总管,而且皇帝在事发后根本就没想过要处罚这个从犯,不消说,这帮忙弄药的人离不开那几个,至于背后的指使者,肯定也就只有那一个了。
卫衍翻来覆去理清了那些芜杂纷乱的头绪,却依然不敢松口气。安阳萧氏,他默念了几声这四个字,心中依然一片茫然。
世人提起安阳萧氏来,第一个印象恐怕就是破落的豪门。从先帝朝开始,安阳萧氏就被踢出了朝堂中枢,不再有子弟在朝为官。个中原因,众说纷纭,京里曾有不少好事者提起此事,众人往往云里雾里讨论一番却始终没有定论,至少以卫衍的资格阅历,没能听出那些话里的含义。
不过,就算卫家这些年在皇帝的扶持下声名赫赫,就算安阳萧氏在景朝的朝廷中已经消失了四五十年,两相比较起来,卫家依然算不上什么。
说到底,一个历经千年的家族所拥有的底蕴与一个只有百多十年历史的家族是没有可比性的。
现如今,这个低调而古老的家族即将欠下卫家一份人情,而这个机会,是皇帝赐予的。
无论皇帝是从头到尾设计还是仅仅是顺水推舟推波助澜,事情到现在这个地步,皇帝陛下都是功不可没。
卫衍一想到皇帝毫不犹豫便设下这样的计策,利用了众多人,将众人全部陷在网里就觉得有些冷,但是转念想到皇帝为了让萧氏承他卫家的情,花了这么多心思在这件事上又觉得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才好。
如此用计,无言以对。
如此深恩,无以回报。
卫衍那时的猜想八九不离十,等回到宫里,他不过是稍微求了求,前段时间始终不肯放人的皇帝陛下顿时变得非常好说话,也不管燕钰成在下面苦苦哀求,就命人把他扔出宫去了。
过了几日,京城中开始有一传言迅速流传开来。据传那云喜班的当家武生燕钰成,在御前献艺数月赐金出宫后,突染恶疾,不过几日的功夫就咽了气。当然,这个传言除了让几位爱戏的老爷大人们唏嘘了一阵,让整日困在内宅的夫人小姐们多了几日的谈资外,很快就被京城里最新的传言湮没。
卫衍听到这个消息后,失神了片刻才继续理事,既无想法也无言语,只专注于他手头的事情。
时光飞快流逝。
景骊还没有尝够沾沾自喜自我赞誉的快乐,就有了弄巧成拙的感觉。自燕钰成事件后,卫衍就相当柔顺听话,柔顺听话到了让他胆战心惊、浑身不安的地步。怎么说呢,卫衍本来就算得上柔顺听话,除了偶尔撒个娇闹个别扭遇到不合他意的事唠叨他几句外基本上还是很听他的话的,但是他现在的柔顺听话明显超过了景骊的承受范围。
景骊察觉到不对劲后,绞尽脑汁哄了几日,却没有一点效果,卫衍还是听话到让他觉得太阳是打西边出来的,就算他在床上用些为难他的姿势也不能让他的柔顺听话减少半分,很快就把自诩英明神武的他郁闷到说不出话。而且,对着卫衍那双温润注视着他的眼睛,他再恼怒也不能对着那双眼睛宣泄。郁闷至此,无以复加。
他逮了个空闲稍微反省了一下自己前段时间的所作所为,试图找到卫衍生闷气的原因。朝中他近来没做什么天怒人怨让卫衍这样看不惯的事,床上的事卫衍不会真的和他较真,最后的根源就落在了燕钰成的事上。
对于这件事,他不觉得自己有哪里做错了。其一,把燕钰成弄进宫来的人不是他,所以在这件事里面他应该算是受害者;其二,他努力把一件可能会伤害到卫衍的坏事变成了一件众人都可以从中得利的好事,何错之有?
至于某些有心人以后会不会被某个喜欢有冤报冤,有仇报仇的人修理,因为一开始就在他的计划里面,此时,当然就不在反省的范围内了。
这样一反省,景骊又开始理直气壮了。
不过,对上卫衍那破天荒的柔顺听话,景骊的理直气壮没能坚持几天又受不了了。
“朕错了。”眼前的人,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得,只能想方设法哄他开心。早就明白这个道理的景骊既然知道卫衍是因为那事在和他置气,很快没了继续折腾的心思,非常诚恳地认错了。
“陛下何错之有?”可惜,对他的心思猜不到也会蒙得到的卫衍这次一点都不含糊,摆明了不想让他糊弄过去。
往日里,皇帝的“朕错了”、“以后再不会”诸如此类的话都是说来哄他的话,当不得真,卫衍没有听过一万总有听过一千,因为平日都是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所以没必要和他较真,但是在这件事上,他希望皇帝真的意识到自己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