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拉长成疑惑,仰头,纪浩然眉头皱起,“佑佑你是不是长个了?”
没有尺子,这个疑问一直到他们再次上路,纪浩然也没有得到解答,连带的,也忘了去问金鬃一大早的失踪是去忙活什么了。
到了中午,太阳变得大了起来,荒原上无遮无拦,地表的温度越来越高,浩然被晒得昏昏沉沉,金鬃熟门熟路的找到隐藏在蒿草中的隐秘暗河,这些溪流似的水源都是雨季之后的产物,很浅的一层,紧贴地表,静静流淌,无声无息,在水里和岸边都长着芦苇似的的植物,密密的覆住浅浅的水面,保护着水分尽可能的不被日光蒸发。
金鬃一脚重重的踩下去,溅起细碎的水光,在身周围的空气迅速气话,带走打量的热能,浩然才感觉到清凉。这样趟着水走上一段,身体周围清清爽爽的,人也恢复精神,于是一大早的疑惑不知不觉又被纪浩然拈了起来。
很早以前,纪浩然没有关注过佑佑祈祈祷祷长个子的问题,不是说不经心,对儿子们的成长完全无视,而是在浩然的认识里,长个子这个事情,谁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是谁也都拿它没办法,这玩意不像欧迪当初恐高,可以用饥饿压迫;也不像阿尔艾尔拉学习捕猎技巧,多看多学就能有用。长个子这种事并不依赖外物意志而转变,所以不论是佑佑的三段式爆米花膨胀式生长法,还是欧迪的日复一日循序渐进式生长法,纪浩然都没怎么留心,这是自然规律,他可以不懂,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事实就是那么存在着的,由不得纪浩然看不见不承认。
可是后来,还是发生了让纪浩然不得不注意,不得不正视承认的事情。
这件事,发生在祈祈和祷祷出生之后。
祈祈出生的时候通体周身纯白,祷祷纯黑,有之前的孩儿们打底,就算纪浩然再怎么饱受惊吓,也不得不承认这两个才是白底和黑地的纯种,本来这种事也没什么,若说有点不同,那大概就是祈祈和祷祷在年龄上的差距比较小,他们俩大概也就是半岁的差距,地球上的半岁……
刚出生的祈祈比一根中指长不了多少,也粗不了多少,薄的跟水晶虾饺皮一样的透明皮肤,里面包着青青紫紫的血管,就这么一截肉虫子似的小东西,还会发出哼唧哼唧的叫声,就是声音太小了,要不是浩然之前有经验,一定听不到那呜呜咽咽的叫声,也难怪会被当成一泡屎,撅撅屁股就拉出来了……纪浩然非常清楚的记得情不自禁的看了一眼佑佑。
到了祷祷出生,纪浩然很是板了自己一把,才没有下意识的再去看一眼佑佑,纪浩然一直都不明白,他为什么对自己的一个下意识行为记忆犹新,直到后来,当祈祈和祷祷在成长方式上表现出迥异于欧迪的过程,纪浩然才模模糊糊的意识到,也许在那时候,他就已经潜意识里认识到,祈祈和祷祷是跟欧迪不同的,而跟佑佑相似的。
不过在那时候,纪浩然还没把佑佑的身高体型当成晴雨表一样关注。
浩然第一次认真注意到这种变化,发生在祈祈和祷祷第一次大变身的时候。那时,祈祈九个月大了,祷祷才三个月。水晶饺子似的的皮肤外长了一层浅浅淡淡的绒毛,哥俩个除了颜色不一,体型完全无差别,充其量也就是两只毛毛虫,就是这两只毛毛虫,不仅不招人厌恶,还非常的讨人喜欢,纪浩然简直把小哥俩疼到心坎去了,因为个头小,只有巴掌大,纪浩然完全可以左边肩膀趴一只,右边肩膀坐一条,各自分出一绺头发给它们玩去,那就连安全带都齐活了,纪浩然喜欢得是走到哪带到哪。
这种喜欢,最终酿成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悲剧……
或者说,一场事故……
5.谜(二)
平心而论,那是纪浩然在这个世界受得严重的唯一一次外伤——磕掉了六分之一门牙……
肩膀上两只黄瓜连眨眼的功夫都没用就突然变成冬瓜,纪浩然这些年被养得身娇肉贵的,哪里承受得了,直接就五体投地趴了出去,两个毛茸茸的团子也跟着他摔了出去,但是那俩团子明显比纪浩然的应变能力高出不是一个段次,落地之后一个翻滚,蹦起来的时候精神抖数的。
前方冲出来一个金影,把正要凑到纪浩然身边一黑一白两只团子拍出几丈远,紧张的围着浩然打转哀叫。
纪浩然捂着磕木了的嘴巴半天没换过来气,结结实实铺地上的时候的确是摔的哪里都疼,但是纪浩然倒真没觉得自己能有什么大事,起来一检查,除了撑地的手肘膝盖有两块蹭破的皮,别的都还好,所以纪浩然站起来扑棱扑棱土,一抬头——愣了。
来者满身大汗,浑身上下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原本蓬松的长毛打着绺子,看起来又狼狈又悲惨,而且身体形状整个缩水,感觉就像凭空瘦了一圈似的,以至于纪浩然明明在刚刚一照面就已经认出这是他的佑佑儿子,可是现在莫名的愣是不敢张嘴,不敢叫人,因为面前这个狼狈的家伙,给纪浩然的感觉总有点似是而非。
当然了,这种似是而非是很容易验证的,但是再后来,纪浩然非常清楚的发现,呃,已经成年的佑佑的身高不是看起来缩水了,它是真的居然缩水了……
原本纪浩然站起来脑门是正好顶着佑佑和金鬃的颈窝,但是现在跟金鬃的比例关系没有变化,佑佑那却对不上号了,到底是金鬃长了还是佑佑矬了还是他自己长个了?
这是个问题……
几天之后,当金鬃和佑佑的身体体型再次恢复一致,纪浩然第一时间发现这爷俩又平均了,除了……嗯佑佑看起来有点狼狈,好像刚刚被修理了一场似的。
晚上吃完饭纪浩然偷偷问了佑佑,得到的回答是一个大屁股,佑佑一听完纪浩然的“你爹揍你啦”的问题就扭头转身面壁去了,纪浩然愣了半晌脑门里就冒出一个词“丫这是害羞了么?”
可是以前,当着浩然的面,金鬃把佑佑揍成滚地葫芦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啊,这是长大了知道要面子了?青春期了?纪浩然摇着脑袋走了。
有时候心里一动不需要什么道理的,何况这个世界本来就不是个讲得通道理的地方,纪浩然能做的就是接受,然后努力消化,至于理解?还是算了。
纪浩然毫无道理的将金鬃,佑佑的身高体型和祈祈祷祷的一步步长大联系在一起,还真给他发现了异样。
那是在祈祈祷祷从松狮似的毛团子,变成小牛犊子的那天。有一有二,再加上纪浩然的联想,纪浩然这回总算既没吓到,也没摔倒,表现很良好的去找佑佑,身高比对又出了问题,佑佑又矮了,纪浩然就把佑佑拉到山谷底下一棵标了记号的树下,比对之后纪浩然发现这次,佑佑这次矮下去差不多一个巴掌,十几二十公分的样子,整个身体看起来居然有了几分秀气的感觉。
晚上金鬃回到家,这种比较就更明显了,站在高大威猛的金鬃面前,纪浩然终于找到“啊,这才是父子啊……”的感觉。
然后又过了几天,这种秀气的感觉才消失,但是当天晚上,纪浩然就发现金鬃和佑佑的身体又二一添作五了。
金鬃,佑佑,祈祈,祷祷。
纪浩然深刻的意识到他们四个之间一定是有着某些他还不明白的成长关系的,那种感觉就好像,祈祈祷祷每次长的个子抽条的身段,都是从金鬃和佑佑身上分过去的,就好像一堆水果,金鬃和佑佑一人五个,当佑佑从他自己的那堆里给祈祈祷祷各分一个之后,金鬃就会从他自己的那五个里也分出一个再给佑佑一样。
这种比喻很好笑,但是纪浩然真心觉得这么比较真的很直观。尤其,当后来祈祈和祷祷最后一次成型似的长大,佑佑不只是身高缩水,连身上的鬃毛都短了一截,纪浩然益发的肯定自己的猜测了。
不过,那次长大之后,祈祈和祷祷就大病了一场,纪浩然吓得够呛,因为在祈祈和祷祷趴下之后,好像传染似的,先是佑佑,接着金鬃,到最后连白底黑地都病得蔫蔫的,一家六口萎顿在纪浩然身边,差点没急死他。
好在,一天之后,白底黑地就能勉强站起来了,接着是金鬃,然后是佑佑,最后是祈祈和祷祷。
这次全家集体“感冒”,是纪浩然来到这个世界,除开头一晚的黑森林惊魂之后最为焦躁不安的一晚。
也许刚来的那一晚他还能抱着伸头一刀缩头一刀老子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的壮烈悲情,心中的难过没有那么深刻;可是这一晚,纪浩然彻夜不眠的听着六个和他最亲密的,相依为命的猛兽在耳边发出的断续呻吟,怎么也平静不下来了——这个世界危机处处,可是他已经明显被养刁养傻养退化了。
记得小时候上学,春秋进山游都会三不五时传来有同学被蛇咬的噩耗,可是纪浩然在这么原始的世界生活了十几年,别说蛇咬了,他根本是连被荆棘划伤的时候都没有过……
有些事不能想,有些比不能对,后来,在祈祈和祷祷都长大到了可以跟着父亲哥哥独自出门狩猎养家活口之后,又过了很久,纪浩然才模糊的想起,之前佑佑最后一次在鸳鸯湖边跟剑龙战斗时的那次长大,之后,这种全家集体式的感冒也发生过一次。
印证,对比,联想,这是纪浩然了解这个世界的唯一方式,而把回忆从记忆的片段中拔出来,纪浩然百思不解,难道现在这是要三次进化了?
没过几天,答案自己蹦了出来。
浩然一直记得,他在来到这片土地之前,经过一条河宽阔,宽阔的需要金鬃他们全力以赴游一整天才能泅过的大河。
后来纪浩然一直觉得可能金鬃他们过得不是河,而是一个海峡也说不定,可惜年代实在太久远了,他们在河边又经历过一场危机存亡的厮杀,以至于纪浩然现在想回忆那个河水到底是咸的还是淡的,脑袋里能挖出来的记忆就只有深入骨髓的疲惫,还有始终没见到真凶,却被追得屁股尿流的那种莫名其妙的失落感觉。
而这一次,当全家人一起来到这条留给纪浩然的记忆根本就说不上好与坏的大河岸边的时候,纪浩然终于有机会好好看看这条河了,烟波浩渺?一望无垠?
纪浩然根本就找不到词来形容,河面宽阔的看不到边际,倒是有水鸟在水面盘旋飞舞,倏然来去,时而像海鸥那样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半晌嘴巴鼓鼓的冲出水面,起飞姿势潇洒曼妙。
不过这种潇洒,有时候也会碰壁。
一条似箭鱼又像海豚一样的水生东西,偶尔会在水鸟盘旋的时候猛然间从水里飞起来,像高射炮似的在半空中把水鸟吞下肚子去,暴露在阳光下的白牙亮闪闪的,闪着让人齿冷牙酸的寒光。纪浩然后脖颈一阵发凉,他想起来了,当年他在岸边跟金鬃闹别扭,可不就是被这种东西偷袭过,要不是黑地将他撞开……纪浩然情不自禁的哆嗦了。
水边休整一夜,纪浩然坐下来强势的命令祈祈祷祷去河边放倒一棵大树,回来做了一顿丰盛的,足够全家人吃饱喝足的烤肉大餐。
按照地球的年份计算,纪浩然只要每次一想起自己的实际年龄已经六十开外就觉得不可思议,并且庆幸,可是现在面对这条河,纪浩然还是无可抑制的肝颤,金鬃白底黑地可也都老大不小了啊……佑佑祈祈祷祷可从来都是陆地生物啊,到底会不会游泳?能不能游过海峡,纪浩然心里一点底都没有。据说所有胎生动物在胚胎发育初期都是长着腮和尾巴的,以纪念陆生动物从海洋进化而来的原始神迹。纪浩然现在只能祈祷,在这个陌生的星球上,生命进化也能遵循这样的轨迹。
祈祷一整晚,第二天的行程,纪浩然悲催的被扔下了。
随同被遗弃的还有祈祈,纪浩然脑门上全都是青筋,可是架不住祈祈在背后拽着他不让走,金鬃和佑佑又根本不让他上身,就那么在纪浩然声嘶力竭的喝骂中头也不回的潜入水中。
值得庆幸,看佑佑和祷祷的入水姿势,水性居然还不赖,于是纪浩然松了下一口气,继续唠唠叨叨比中指生气去了。
等到纪浩然过去到对岸,时间已经是二十天之后了。
河对岸的尸骨堆积如山……
6.谜(三)
在这个陌生的世界生活了快四十年,纪浩然还是第一次从心里生出,寂寞,孤单的感觉。
河对岸是有不知名但巨大的危险,所以金鬃他们过河才没有带上他,这是独自留下在河边,平心静气之后,纪浩然很容易就想到这个理由,可是虽然身边还有祈祈贴身保护着,看起来就跟以前生活在山谷中的模式没什么两样,纪浩然仍然没法平静,那里有危险,浩然还能回忆起当年,这跟他们生活在山谷里,金鬃他们出谷去狩猎捕食的感觉完全部一样。
每天每天提心吊胆的过,纪浩然常常望着河面发呆,河道太宽了,极目远眺,只能看间天边的水汽蒸腾,氤氲了水天的边界,其他的,纪浩然什么也看不到。
“祈祈,你说,你爸和你哥他们什么时候能回来啊……”纪浩然叹了口气,换个姿势趴着继续目不转睛。
祈祈呜了一声:祷祷是我弟,不是我哥……
纪浩然再换个姿势,翻过身两眼朝天,默默出神。
出于安全的考虑,他们现在退离了河边三十来米,纪浩然找了个比周围地势高上两米多的土包趴着,这位置能让他看得更远,可是已经五天了,河面上一点动静也没有。
没有动静,纪浩然只能按捺着精神继续等,这一等,就是半个月。
这天一大早太阳还没完全升起来,纪浩然被一阵稀里哗啦的水声吵醒,这些天纪浩然晚上睡不着白天吃不香,体能流失非常严重,现在听见水声,明知道一定是金鬃他们回来了,却是怎么也睁不开眼睛,挣扎了一会,不知怎么的,居然又睡着了。这一觉居然睡得死沉死沉,等他再醒来,时间已经从一大早,直接过渡到夜色沉沉的晚上。
河水奔腾,滔滔不息。
纪浩然依稀记得早上有人回来了,于是扭头张望,视野里惯常黑漆漆的夜色居然渡着一层诡异的绿光,纪浩然吓了一跳,甩了甩脑袋又揉了一阵眼睛。
再睁开,绿光还在,铺天盖地的,纪浩然目瞪口呆。好在这时候,一对更绿更明亮的荧光出现在他眼前,纪浩然傻乎乎的与之对视了足有三十秒,才反应过来这是金鬃的眼睛。纪浩然嗷一声扑上去,眼泪稀里哗啦的往下掉。
绿光消失了,眼前一片模糊,纪浩然激动的不能自已,蓦地一声咕咚,华丽丽的从纪浩然的肚子里传出来,响亮至极。
呃……
抱着的金鬃脑袋又是甩又是晃,口里发出愤怒的呜呜声,纪浩然转着脖子,听见祈祈低低的很委屈的叫,一边压低身体,两只前爪踏着地面做着圆周运动的往后退……
经验是个很重要的东西,三十年前纪浩然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现在么……
纪浩然猛的往前一扑,堪堪抓住金鬃的尾巴,死命把他往后拽:“别,别,跟祈祈没关系,是我睡过头啦……”
金鬃爪子向前,纪浩然身体都被他拽歪了,闻声扭头回来,很低的:“呜?”
纪浩然猛点头,“真的,真的,跟祈祈没关系,你一回来我不是高兴么,睡得实了忘了吃饭啦,不是祈祈,真的……”
纪浩然着急忙慌的解释,脸上也摆出最最诚恳的表情,终于看到金鬃龇起的獠牙又被嘴唇包了回去,这才松了口气。然后,纪浩然傻了。
为什么,为什么他居然看见了金鬃……龇牙?!
这问题太惊悚了,纪浩然马上转头四顾,天空黑漆漆的,没有星辰没有月亮,纪浩然低头,河岸边的沙子又细又白,河卵石圆鼓溜溜,再往远处看,河面上起了一层薄薄的细雾,烟波浩淼……
纪浩然一屁股坐回地上,这是怎么回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