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森有些疑惑，「为什么是二千五？」

「连昨天的一起。」里昂理所当然的说：「而且我冒犯了你，五百美金是赔偿。」

的确，他是个街妓，做出卖肉体的生意，他可以在身上贴价目表：口交、打手枪、半套或全套，都有价格。

但他的灵魂是无价的，至少他一直如此以为。结果却不然，在这个男人眼中，他的人格和尊严只值五百美金。

感谢这家伙，伊森终于明白自己有多贱。

「下次给你打折。」伊森咬着牙瞪着里昂，紧握着信封，强压下心中的难过，语带讥讽的挖苦，「你最好洗个澡。你的女友不会乐意闻到你身上有『野猫』的臭味……而且还是只公的。」

「无所谓。」里昂轻描淡写的回答，同时来到门边。「……对了。」才跨出房门，他又回过头，「我会结帐。你尽管休息到明天。」

当然，伊森没有在Motel过夜。里昂一离开，他立刻冲进浴室、将全身上上下下仔细刷洗，不希望残留任何一丝男人的气味，那会教他呕吐。

翌日，伊森比以往来得疲倦，上班时，他一直嚼口香糖保持清醒，直到走出修车厂还忍不住打了大大的哈欠。

不经意的一抬眼，瞄见那辆该死的Audi又停在路口的同样位置，他立刻翻了个白眼，往另一边离开。

没前进几步就听到有人叫他的声音。伊森根本懒得回头，只是戴上耳机自顾自的向前走。对方不死心，继续驱车尾随。前进了大约二百公尺，伊森没再听到车辆跟随声，那无聊家伙终于跟累了决定放弃吗？才这么想，里昂已经来到他身边，「你没认出我？」

伊森真的烦了。他转过头，瞥见里昂手上提着一个纸盒，又是甜点？他不禁恼怒，「你下地狱去啦！」

手一挥将纸盒打翻。圆形的香蕉松饼砸在地上，无辜的鲜奶油和草莓红红白白的稀烂成一片。

特别买了装饰精致的甜点却被砸烂，里昂却不在乎，只是急切的抓住伊森的手臂，讨好的说：「你吃腻香蕉松饼了？那么我下次不买就是。」

重点根本不是香蕉松饼！但伊森却顿时失去立场，半推半就的又被拉进Audi里。

「……」

上车后，伊森刻意伸出手，做出讨钱的姿态：他想让这个关系尽可能的鄙俗、低级；彷佛如此，他便能维持理性和尊严，不涉入私人情感。

看见他的手伸出，里昂便拿出一个信封交给他。

伊森打开数了数：一千五美金。他抽出五张百元美金还给里昂，「我有我的定价。」

里昂收下钞票，丝毫没有受辱的样子。

接下来他们陷入沉默，伊森玩弄车上的音响，把音量调到最大；一边跟着哼歌、一边踢着置物箱面板打节拍。

听了两首歌之后，他拿出手机、回了简讯；接着灵机一动，将手机上的Mr.Potato Head吊饰拆下，又将嘴里嚼的口香糖吐出来、将Mr.Potato Head黏在置物面板上。

他等着看对方作何反应。

里昂看了Mr.Potato Head一眼，表情有些惊讶。过了一个十字路口后，他将车缓缓停靠路旁。

伊森心想，这家伙必然要在这里赶他下车：这辆车维持得那么干净，现在不但被踢脏、还被他用口香糖黏了个怪东西，这家伙不发飙才怪。他敢打赌，这家伙翻脸之后绝对不会再来纠缠了。

停车之后，里昂侧身看着伊森。伊森回瞪了对方一眼，伸手打开车门：用不着对方赶他，他会自己走。

才踏出一只脚，里昂却横过去将伊森拉回座位、关上车门，然后拉出安全带为他系上，「在车祸意外中，因不系安全带而致死的机率是百分之七六点四七，这是为了你的安全。」

伊森愣了。

里昂盯着他的脸、接着在他的额上吻了一下，「你看起来很累。昨晚没睡好？」

伊森别开头。昨晚他气到失眠，整晚没阖眼当然疲倦。但是他不想承认，免得让对方误有「我不在，你就睡不好」的错觉。

「你太会幻想了。」他辩解。

当晚在Motel的房间里，里昂一直在订正学生的研究报告，伊森则坐在床上看电视，不一会儿便进入梦乡。不知道是由于太疲惫、或是床太舒服，他睡得很香甜。早上睡醒睁开双眼，他赫然发现自己竟蜷缩在里昂的怀里，被对方的双臂搂抱。

「早安。」骚动之下里昂也醒了，便低头吻了一下他的头顶。

伊森尴尬无言，这是他有记忆以来第一次被人拥抱入眠。原来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会感觉如此温暖。但是他下意识的推开里昂，不想和对方产生难以负荷的亲昵。

「闪开，让我下去。」

里昂真的让开了一点。当伊森翻身坐起、还来不及跳下床，里昂又伸长手压住他的手，「早安。」

那个声音低沉而平缓，教伊森顿时无法再恼怒。

「早安。」里昂已经钻到他身边，将他拦腰又拉回床上，然后翻身压在他身上。

隔着衣裤，伊森能清晰感觉彼此的性器在清晨自然蓬勃鼓胀；他下意识的扭动企图挣脱，相互摩擦反而刺激了他的性感带，不由得发出一声呻吟，让自己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一触即发的激情欲望让伊森有些尴尬。然而，里昂却没有进一步动作，「早安。」他捧着伊森的脸，又强调一次。

伊森半被迫的直视着对方，那张线条分明的脸、那双像冰般清冷的眼眸，穿透他的灵魂。

他突然荒谬的觉得自己和超人克拉克互望……他的脸红了，再也无法忍受，随口回了一句「早……」别开脸，奋力挣扎出对方的怀抱，跳下床冲进浴室。

第五章

伊森瞪着手机，拇指停在绿色的通话键上，却迟迟没有勇气按下。犹豫了好一会儿，他终究还是将手机收起。

或许因为他已经太习惯早晨从里昂怀中睡醒时的那句早安，开始觉得只在下班时接送，一起吃饭、上Motel已无法满足，偶尔会突然渴望听到那个低沉平和的声音。

然而，里昂不曾打手机给他、不曾传过简讯；而他也刻意不主动联络；再说，天晓得就算传简讯，对方也未必会回。

他叹了一口气，开始期待并非好事。

研究室里，里昂在他的黑色小笔记本上快速的书写。

这段时间，他好像受到欧几里德加持，逻辑如泉涌、研究速率惊人，甚至已经解了两个数学未解难题。不过，他最关切的奇迹变数研究，却没有关键性的进展。

到目前为止，他发现奇迹变数是绝对而且极无理的无理数形式，可映射与连分，所以是既简单又复杂、既微小又庞大；他记录了许多资料，结果却错综复杂的，一直无法理出方向。他知道还缺少一个要素，却说不出来是什么。

瞄了一眼手表，注意到时间，他毅然放下笔，离开研究室。

他先开车到一家Rive Gauche Cafe买了甜点之后，接着再转往真正的目的地：修车厂。

刚走出Rive Gauche，他的手机便响起：是他的女友苏菲亚·费雪。

「你收到纽约时尚周的贵宾邀请函没有？」一接起电话，苏菲亚不打招呼劈头就问。

没头没脑的问话让里昂有些错愕。他以为自己弄错，还特别将手机移开看了一眼检查。接着才回答：「什么邀请函？」

「T&T今年没寄VIP邀请函给你？」苏菲亚的声音彷佛遇到股市崩盘，「怎么办，我今年不能去Fashion week了？」

Tourbillion & Time时计公司——也就是苏菲雅口中的T&T——和里昂很有交情，每年春秋两季Fashion week都会寄VIP Pass给他，「T&T啊，收到了。」

苏菲亚的声音再度恢复活力，「太好了！我马上叫快递过去拿……」

「不行，我不在家。」里昂坐进车里，将甜点盒放在后座。

「这个时间？」苏菲亚有些讶异，「你在哪里？」

「我目前正从Rive Gauche出来……」

苏菲亚呵呵笑了起来，「天啊，你什么时候会买甜点了？」

里昂也露出微笑，「得去找个朋友。」

「又是找朋友……」苏菲亚笑声渐微，意有所指的暗示：「……你最近的生活作息改变不少。」

「是吗？」里昂淡淡的反驳，「关于邀请函……你明天十一点再叫快递来拿吧；或者明天我们见面吃晚餐？」

「明晚不行，我和娇娇约了。」

「好吧。那么我明天等你的快递——」他强调了一句，「准时。」

结束通话，他往后靠在椅背上。最近的生活作息改变不少……应该说，他的生活作息做了调整：动机因伊森而起……

伊森。

他的脑中反覆念着这个名字。深吸一口气，到现在，他还是没有勇气将秘密告诉对方。

里昂的原意十分单纯，仅想看看、谈谈，然而接触之后，却发现自己无法像个户口调查员那样，上门打个招呼、调查了需要的资料，然后说声「谢谢合作，祝一天愉快」之后离开。

他无法放着伊森不管，他想为伊森做些什么。越认真、越了解就越吸引他深入研究；现在他已经一头栽进，无法抽身。

眼前一切很和谐、很顺利，反而让他不敢开口。忧虑——或说犹疑——他一旦揭开秘密，因而引发蝴蝶效应、造成chaos，使世界一切美好崩解、毁灭。

不过，他知道有一天总得开口的。

「今天是那家的？」伊森轻快的跳上车，坐好系上安全带，立刻迫不及待的拿了甜点纸盒，「哇，Rive Gauche！」他从盒中拿了一个千层派往嘴里塞，「……你吃了吗？」

里昂手扶着方向盘，摇摇头，「那个橄榄卷是我的。」

伊森拿起橄榄卷凑近里昂嘴边，让他一口口慢咬着吃。

「你真的不喜欢吃甜食！」伊森评论。

里昂故意愁眉苦脸，假装无奈地一耸肩，惹得伊森笑了起来，毫无防备的纯真模样，让里昂的嘴角也溢出微笑。

单纯的甜点能获得这么大的回馈，相当值得。

里昂继续从伊森的手中吃着橄榄卷。还没吃完，手机响了；两人同时望了手机一眼，萤幕上显示了一串号码，里昂没有接。

「你不接电话？」

「陌生号码。」

「你只接熟人的电话？」伊森讶异的问道。

「下班之后，是的。」

伊森瞄了里昂一眼。那么，如果是他的话，里昂会接吗？他不禁疑惑。「我可以看看你的手机吗？」他小心翼翼的问。

里昂无所谓的点点头。

「这手机可以自拍吗？」伊森故意自言自语的敷衍说道，同时却偷偷按了通讯簿，上头的确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名字。

他浏览着，看见其中有个「GF」：苏菲亚，里昂的正牌女友，让他的心头一震。把玩一阵之后，他又若无其事的将手机还给对方。

稍晚用完晚餐之后，他们来到Motel。伊森表示想先洗个澡，里昂便坐在椅子上、拿出笔记本边写边等待。

几分钟之后，他的手机响了，却不是原本熟悉的音乐。必然是被伊森更改了设定，他想。瞄了一眼，有个署名「EA」的人传简讯给他。

里昂挑高眉头，不记得通讯簿中有这个名字。

两秒钟之后突然恍悟：是伊森的全名缩写。大概是伊森的游戏，他想，同时点开简讯：你可以和我约会吗？

望着浴室门，里头依稀传来哗哗水声，但他可以想像伊森坐在马桶盖上传简讯，不禁会心一笑；于是也半开玩笑的回传：当然。如果地点是你家的话。

三十秒之后，又有简讯传来：当然。如果你会为我全裸跳舞的话。

伊森这句机智俏皮的回覆，或许无心，却在里昂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他嘴角的笑容沉了下来，他深呼吸一口气，一分钟之后，才缓缓的回覆：当然。

审判的时刻终将来临，他必须坦承罪行。

里昂面对着一整排国宅似的公寓，蒙尘的脏污外墙在灰色的天空下显得更晦暗压抑，沉重到连视线都觉得疲惫。从路旁停放的车辆判断，居民以蓝领劳工为主；他的Audi A8顿时成为街上最高级的汽车。

「你住这里？」

「你该不会以为我住豪宅？」伊森啼笑皆非的哼了一声，「别愣在那里，走吧。」

里昂跟着伊森走进其中一扇大门、爬楼梯上到三楼，伊森走到其中一扇漆了再漆的黄色房门前打开。

「我不带客人回来……只带朋友。」他意有所指的暗示。

「谢谢你。」

进门后，里昂四处张望：那是个一房一厅的廉价出租公寓，客厅里有一张双人沙发、一组小置物柜、一张餐桌、一张木椅，以及一座书架。

无论置物柜上的帐单或书架上的书都摆得井然有序，在房中唯一的对外采光窗户上有一盆三色堇，让整个房间点缀一丝生气。

来到卧房，一张床、一个小衣柜和一台电视，彷佛修道僧侣的清简。走进小厨房，小双口瓦斯炉、旁边的储物柜放着几瓶矿泉水，以及一包马铃薯片和消化饼干提供充饥用，冰箱里有瓶快过期的保久乳和半个柠檬。

「没什么可以招待。想喝水或吃饼干都请自便。」伊森拿了一瓶矿泉水，同时淡淡的说。

很显然的，伊森没有正常进餐，里昂甚至敢打赌，这段时间的晚餐，大概是他每天唯一吃的一餐。里昂很快的离开厨房、来到浴室。

和其他厅间不同，浴室里设备相当齐全，架上有各种清洁用品，显示主人非常注重个人卫生；而一旁的大小药盒，则暗示了主人的健康恐怕不是最佳状态。

「你的身体还好吗？」里昂走出浴室，试探性的问。

伊森一耸肩，淡淡的说：「没事。」

对方一提，他才想起还没回去复诊。

「那就好。」里昂走到书架前，看见上头摆着好几本德文版的童书，不禁好奇。他抽出其中一本《绿野仙踪》，转头问伊森：「这是什么……」

「以前有个检察官建议我学第二外语，方便将来找工作。我选择了德文，从一些童书开始。」伊森一耸肩，简单的回答。

「原来如此。多学几种语言确实比较好。」里昂敷衍的点点头附和，心里却暗暗责备自己逃避现实，不敢透露真正目的。

「说到《绿野仙踪》……」伊森像是突然想起似的，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东西，丢给里昂，「送你。」

里昂伸手接住。

「Tin Man，奥兹国的机器人。」伊森有些腼腆的说：「我今天在修车厂用一些零件做的。」

一看，手心上躺着一个圆筒身体、尖帽子、圆脑袋和细瘦四肢的小机器人。他目不转睛的盯着出神好一会儿，胸中一阵澎湃，小心的将Tin Man收进口袋。

对方的纯真心意压得他的罪恶良知更沉重。犹豫片刻之后，他深呼吸一口气，转过身，「我可以请问关于伊凡……你的双胞兄弟的事吗？」

伊森惊愕。愣了三秒之后，他心中防备却故作不在乎的说：「有什么好问的？他死很久了。」

听到这个回答的里昂似乎毫不讶异，「你想他吗？」

几个字像隐形的尖针刺进伊森的心头，有点痛。

「为什么要想？」他的声音警戒许多。

「你没有留下有关伊凡的东西作为纪念品？」里昂左右看了看，缓缓的说。

伊森觉得汗毛倒竖、整个武装起来。「基本上我每次照镜子就等于看到他。这就是身为双胞胎的好处。」

「我注意到这里没有任何照片。」

「有兴趣的话，我在警察局里拍的档案照足够出写真集。」

里昂沉吟片刻，一言不发的拿出手机对着伊森，接着听到清晰的「喀嚓」一声；伊森吓了一跳，「你在干嘛？」意识到对方以照相手机拍照，他不想入镜，立刻皱着眉伸手挡开。

里昂继续按快门。他非常专注的由各个角度拍摄，从整体到细节捕捉影像。伊森从一开始不甘愿的别扭僵硬，逐渐放松，到最后还露出腼腆的微笑。

「够了吧？」里昂一直拍个不停，伊森终于受不了而以手拨开手机，「被你一闹害我差点忘记……轮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