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森二话不说的把咖啡和马芬塞进去，「辛苦了。」他和气的说：「我等一下要先到邮局一趟、然后回出版社。想知道我更晚的行程吗？」

「不，先生……」另一个探员依旧装傻，「你是不是搞错什么了？」

伊森笑了，又说：「你们看得是两天前的报纸，要我帮忙买份今天的吗？」

两个探员对望了一眼，露出窘迫的表情。伊森不等他们再编藉口，便敲敲车门，做出「回头见」的手势，转身走向摩托车。

走不到十步，伊森听到车引擎发动的声音。他微微回头，瞄见黑色福特掉头驶离，嘴角露出得意的笑：他成功摆脱了FBI的监视。

当然，他下午的行程不是邮局、出版社，而是印刷厂和另一个采访。看看时间，他决定先好好吃顿午餐再说。

骑车来到一个大型购物商场附近，伊森看到一家纽奥良餐厅的门面颇吸引人，立刻决定在这里吃饭。当他停好摩托车、正要走进餐厅时，突然从玻璃门上看见一辆Audi的倒影。

伊森皱起眉头，像瞬间结冰似的惊愣呆滞：是里昂的车。不只如此，旁边还坐着苏菲亚。接下来的举动连伊森自己也无法理解，他竟转头一溜烟的躲到停在转角的厢型车后面，深怕被发现，一动也不敢动。

Audi在露天停车场停妥后，里昂和苏菲亚下了车，往购物商场的方向走。苏菲亚似乎很高兴，脸上满是笑容，脚步轻盈；里昂还是一如往常，以稍快的速度我行我素的前进。苏菲亚于是追了上去，伸手勾住里昂的手臂；里昂就真的放慢脚步，配合对方慢慢走。

伊森讽刺的觉得自己真是来对地方，天命试着警告他：眼前是一对金童玉女，而他这个多余的东西，快别打扰人家小俩口了！伊森在心里自嘲。当两人的身影从视线范围消失，他才深呼吸一口气，垂着头从厢型车的庇荫下离开。

正想重新振作回到餐厅吃饭的时候，一抬头，却看见自己竟然下意识的走进购物商场。

到底是哪根筋不对劲啊？伊森哑然，用力拍了一下的自己的额头。不过……既然都进来了，干脆就豁出去：他决定跟踪。

伊森先在一楼假装漫不经心的瞎晃，逛了一大圈，终于看到里昂和苏菲亚，他们正在挑银器。苏菲亚在几个相框之间犹豫不决，里昂则很快的选定了一个大银盘、连同一张名单似的东西一起交给店员，似乎要刻字。

伊森挑了一下眉头，有种怪怪地感觉：刻字的大银盘……印象中，那不是平时会送会买的礼品，除非……

他还来不及多揣测，苏菲亚已经拉着里昂搭乘手扶梯上二楼；伊森也尾随跟去。接着他却傻了：苏菲亚兴高采烈的直奔新娘礼服部门。天啊，什么「亿分之一」、「一直等你回家」，事实却是这样残酷。银盘。礼服，不需要更明显的暗示，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他们要结婚了。

看苏菲亚拉着里昂一起挑选架上的礼服、一件件的比较、批评，伊森突然觉得心跳加快、耳中嗡嗡作响，呼吸困难、脑中一片空白，腿一软就瘫坐在地上。他很想干脆心一横冲下楼逃走算了，然而除了两脚不听使唤之外，他更像得了方位障碍症一样，不知道身在何处、也找不到楼梯在哪里。

这时里昂突然震了一下，立刻以手按着胸口。

「……奇怪，心悸。」该不会想上次一样，是心脏出状况的前兆？他连忙深呼吸好几次企图舒缓。

「你又怎么了？」苏菲亚依旧看着礼服，头也不回的问道。

里昂没有回答。片刻之后，他的心悸症状舒缓，接着，却隐约有股异味钻入鼻中。

「……氨气的味道……是冷媒外泄？」他疑惑的皱起鼻子，开始东闻西嗅。

里昂像只猎犬般在四周搜寻着，逐渐逼近伊森的所在位置。伊森这才惊惶起来，如果被发现，可不只是糗很大而已，心中责怪自己根本不该莽撞乱跟；但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懊恼也来不及了，只能不知所措的尽量蜷缩躲避。

「里昂！」

由于里昂的怪异行径引起了不少人侧目，苏菲亚便过去扯住他的手臂，不耐烦的说：「对婚礼你有点诚意好不好？」

「我闻到氨气的味道。」里昂平静的解释，「氨气具有毒性，会影响神经、循环系统，还有上呼吸道问题……」

「哪有什么氨气？别闹了！」苏菲亚翻了个白眼，一脸扫兴，硬拉着里昂走向手扶梯，「不逛这里了。我们去Vera Wang！」

伊森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购物商场、如何平安无事的将蓝稿送到印刷厂，至于采访……当他想起来的时候，已经迟到了三小时，只好赶去不断道歉道歉又道歉。而受访者看到他的表情吓了一大跳，还反过来安慰他，说迟到没关系，改天再约就好。

回到住处，他也不记得到底有没有吃晚餐，就直接进卧房趴在床上，头很昏、却睡不着。

他干嘛那么震撼？伊森自问着，人家是男女朋友，结婚难道还要经过他的同意？他算老几啊？根本是嫉妒……

他妈的。

伊森不断捶打着床，将脸埋在枕头里喊叫。然后干脆从床上跳起来、打开窗户向窗外咒骂。对街有几户人家觉得奇怪，探出头看发生了什么事，他也不以为意；鬼吼鬼叫了好一会儿，他的情绪平稳了些，才回到房里、关上窗。

这样也好，他才不会再有任何无聊的冀望、才能真正重新开始。打定主意后，他拿出手机按下里昂的号码。

响了几声，对方才接起。「我没有预料到你会这个时间打电话给我。」

里昂的声音听起来颇快乐，伊森不以为然的哼了一声，「抱歉打扰，亚德林教授。」

「伊森，为什么这么说？」里昂似乎没有意识到对方的敌意，还是十分愉悦，「你有兴趣出来吃个东西吗？我去接你。」

他看了一下时间：刚过十一点。「这么晚？不用睡吗？」明明是他失礼，在这种时间打扰，却理直气壮的说：「我找你是为了采访的事。约明天下午。」

「下午？不巧，我刚好要去一趟……」

「我不管是你去订礼堂还是找神父，不想接受的话就直说。」

「你怎么了？有什么不愉快还是受了委屈？」里昂关心的问道：「你愿意说的话，我洗耳恭听。」

伊森用力的咽了一口口水，把所有到口的委屈又吞了回去。「单纯的采访，你不用乱揣测。」

「不过我明天和学会有约，还得去一趟论文出版社。这样吧，你直接进家门等。我们晚一点再去吃饭。」

「我不想打扰你用晚餐。」伊森立刻冷漠的回答，「而且，我没有『你家』的新钥匙。」

「家里又没换锁，用你的钥匙就行了。」

「真的听不懂？我已经把你家的钥匙丢了。」

里昂无语。沉默好一会儿之后，他才说：「备份钥匙还是藏在老地方，你记得吧？」

当然记得。不过，伊森依旧企图推诿。里昂便说：「如果你真的不能来，我可以理解。不过，你能来的话，我将会非常高兴。」

伊森在床上辗转反侧了一晚，翌日下午，他带着一双熊猫眼来到「里昂」的住处——他特别对自己强调——从阶梯的第三块石板缝下搜出钥匙，打开大门。

看向院子，他顿时有种近乡情怯的迟疑；接着才深深的呼吸了一口气，踏进第一步：他的一小步，却是人生的一大步。这一步将证明他真的已经放下过去，将里昂和附属里昂的一切记忆reformat掉了。

进门后，在草皮上走没两步，伊森便听到一阵焦急杂乱的脚步声，接着看到一团金毛球连翻带滚以最快的速度朝他奔来，将他扑得跌坐在地上。「凯……凯萨！」在狗舌的一阵狂舔之下，伊森只能含糊的打招呼。

「凯萨，你这只笨狗！」他好不容易才挣扎着站起来，怜惜的摸摸凯萨的头，「舔错主人，我已经不住在这里了！」

在凯萨的引领下，伊森从厨房门进入屋里，就像以前的日子一样。刚踏进厨房，凯萨已经坐在储物柜前定位。「凯萨，你以后得向新主人要饼干……」狗却不断讨好的摇着尾巴，他只好走过去，从柜里拿出狗饼干。

当凯萨心满意足的吃着饼干，他转过身，看见冰箱、沙发、餐桌、座椅，而曾是「他的」餐具好好的摆在桌上「他的」位置……一股怀旧的气氛教他不由得怔了。这算什么？他皱起眉，用了一甩头，大步冲出厨房。

伊森在走道上来回踱步，然后接续来到大厅、楼上的起居室、房间，像参观博物馆似的。他发现屋子里的陈设全维持以前的模样，毫无改变，而来到以前的卧房门前，他停下脚步。

这个房间，再过不久就会住进新主人、改变装潢，伊森叹了一口气。呆望门好一会儿，他终于下定决心伸出手，打开门。

伊森非常震惊，几乎以为误闯施了魔法的森林城堡。房里好像被罩在真空玻璃罩里，就像他离开的那一天，完完全全一模一样，甚至灰尘的落点都没有变。他不敢走到床边，深怕看到连床单也是同一套的话，他大概会吓昏。这个房间里的时间好像违反物理法则，静止的等待着某个人；即使不确定那个人是否会出现。

伊森发现自己没有办法再待在这里，慌乱失措之间，他又回到厨房，从桌上拿起他的杯子，冲了一杯茶，坐在沙发上慢慢的喝，凯萨趴在沙发脚旁打盹。恍惚中，一切彷佛又回到曾经有过的美好与安详……

「……睡得好吗？」

伊森似乎听到有人叫唤着他，那个声音低沉温和，令人安心。

「嗯……」他随便应了一句，接着，一个温暖微润的物体柔软的贴上他的嘴唇。

因为感觉很好，他非但没抗拒，还微微张口迎向那片温柔。湿滑灵巧的东西叩进他的嘴里，和舌尖眷恋缠绵。他在旖旎中完全陶醉，果然是梦幻中的吻才会这么甜蜜，而且相当真实……

沉溺在深吻中，伊森还伸出双臂勾住亲吻的对象。反正当他醒来，怀中必然是抱着一个枕头。迷迷糊糊的张开眼睛，他发现自己是真的在接吻。「里昂？」

他瞬间清醒，立刻别开头。里昂却依旧俯在他身上，手指轻轻抚摸他的脸颊。「醒了？」

「当然！」伊森推开对方。原来他等太久在沙发上睡着了，一看时间，「八点多？这么晚……你也太会迟到了，教授！」

「我已经回到家三个半小时。」里昂微笑着说：「看你在沙发上睡得很熟，舍不得叫醒你。」

伊森愣了一下，「一个即将步入礼堂的人，说这种话不觉得不得体吗？」他皱着眉头轻声埋怨，觉得脸颊有点发烫。

「什么？」

「没什么。」伊森随便一挥手，从沙发上站起来，「我得走了。」

「走？过了八点，出版社都下班了，你要去哪里？」里昂认真追问，「……不然，我跟你一起走。你想去哪里吃晚餐？」

「我不想和你吃晚餐。」

「那……」里昂绞尽脑汁想挽留对方，「访问呢？」

伊森倒是傻了，「什么访问……对，那个访问。」他顿了一顿，敷衍的说：「改天吧。」

里昂凝视着他，眼神因失望而黯沉了下来。「我以为你过来的真正目的不是为了访问。」

的确不是，伊森心想，是因为FBI、因为苏菲亚，所以他才过来和这个男人划清界线的。不过他依旧强辩，「怎……怎么不是？」

「你不需要访问就可以写我的稿子。」里昂说：「你知道我的一切。对你，我没有秘密。」

有的，例如结婚的事。伊森冷笑，「有。我不知道你在动心脏手术的前一年发生了甚么事。」

伊森发现里昂的脸色变了，看来还真有鬼。于是他故意更恶劣的说：「该不会在计算着我和伊凡谁会死，好把心脏捐给你吧？」

里昂整个人僵硬，无言以对。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干涩的说：「你这么想？」

「说穿了，我和伊凡对你而言也不过是一个医学配对上影响存活率的数字罢了。」

里昂好像被彻底击败似的，往后退了几步跌坐进沙发。以生物统计、机率理论来说，他无法反驳。在那一瞬间，他体会到自己在对方眼中依旧是个Tin Man，不会爱也不懂爱，就算换了心也一样，他根本学不来。

结论：会爱的正常人应该和正常人在一起，像他这样的科学怪人，注定得再冰雪里孤独放逐。

见里昂不说话，伊森摇摇头：他多希望里昂能反驳。然而再一次的，这个不懂欺哄的男人以沉默证明了事实。他转身准备离开，走到门口，里昂终于叫住他。「那个人……」

「什么？」

「那个叫Kirst的人。」

伊森心下防备，里昂怎么知道Kirst？「Kirst怎么样？」

里昂单刀直入的问：「你们上过床了？」

这关Kirst什么事？重点应该是这混蛋和苏菲亚结婚的事吧！这混蛋家伙不仅回避问题、还质疑他是不是和别人发生关系？伊森愣然，觉得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关你屁事！」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大吼道。

「他知道你以前做什么工作吗？」里昂又问。

伊森呆了。以前的工作……暗示他曾当过低贱龌龊的阻街男妓、配不上任何人？原来他是如此被对方看轻，俺么过去那段情必然也只是对方的施舍？他几乎因为缺氧而晕眩，下意识的双手握拳，紧咬牙关，努力控制自己不要一拳挥出。

见伊森脸色铁青半天不回答，里昂意识到自己的问话似乎不够精确，「他知道你当过我的研究助理吗？」

「那种事我忘掉都来不及了，有什么好讲？」伊森怒道：「你他妈的以为自己是谁？」

「的确。」里昂苦笑。沉默片刻，才又接着问道：「他对你好吗？」

「好极了！任何人都比你这个混蛋好！」

任何人都比你这个混蛋好……接下来的问题其实没有提出的必要。里昂欲言又止的凝视着伊森，片刻之后，再度缓缓开口：「你快乐吗？」

「我现在和很多人交往，快乐得很！用不着你担心！」伊森咬牙切齿的回答。

想到伊森和别人在一起，幸福而快乐，里昂突然觉得血液从心脏和头脑中瞬间退去，胸口的拉錬疤痕隐隐作痛。「是这样的，我下周会发表一份论文，就是你整理的最后一份论文。我原想……不重要了。」他深呼吸一口气，「总之希望你来……如果你还有兴趣的话，当然带Kirst……或任何同伴一起。」

「他妈的论文发表会，鬼才会去！」伊森恶狠狠的咒骂。

里昂点点头，「我懂了。」他露出体谅的微笑，「你是对的，我的确不该答应接受什么访问。我会联络你的出版社取消访问，我不会再打扰你了。」

第十七章

伊森没有想到混蛋里昂竟然那么混蛋。

早上，当他来到出版社，才刚放下东西，主编就找他过去。

「工作有变动。」一进办公室，主编就丢了一份资料给他，没好气的说：「里昂·亚德林今天早上打电话过来说改变主意、拒绝采访。」

那么快？那家伙真是一点也不浪费时间。「真的？」他假装惊讶。

「当然是真的！」主编白了他一眼，「我问你：你有没有联络过他？」

伊森心里一惊，连忙心虚的摇摇头。

「嗯。」主编哼了一声，「问题大概就在这里。大家都说亚德林是本世纪最难得的天才之一，不管他是实至名归还是虚有其名，天才的性格必然很狂妄自负。」主编顿了一顿，「伊森，不是我说，你真的太不机灵了。像亚德林那种天才最重视尊重，你应该第一时间就联络访问，带点礼物、吃个饭、巴结一点，你却一直拖到现在，他一定是觉得被轻视所以一气之下拒绝。」

主编似乎越说越愤慨，「当初他是到最后一刻才答应接受采访。我原本还想把他当作书的主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