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护车司机摇摇头，投给雷恩一个「我早就告诉你了」的表情。苏菲亚又不客气的继续数落：「这种来路不明的家伙，有ID吗？有保险吗？付得起医疗费吗？搞不好还是个罪犯！请立刻载走，不要造成本院困扰！」

司机道了声歉之后，立刻拉着EMT1再走回救护车，「还不快走？你想看伤患死在门口？」他赶紧联络下一家医院，而几个医学中心的护士虽然焦急却只能怯怯的旁观着，谁也不敢动。

「苏菲亚，你在说什么？」雷恩简直不敢相信，「攸关生死的时候，谁在意他妈的什么ID、保险？」

「身为医学中心的行政秘书，我有职责……」

「放屁！」雷恩急了，不管三七二十一的闪过苏菲亚、迳自将担架快速推进门。苏菲亚想再拦，雷恩便吼道：「苏菲亚·费雪，你胆敢！有本事就叫杰希过来拦我！」

「乔治·坎贝尔，你……」苏菲亚一跺脚，「走着瞧！」

经过两个小时的急救手术，伊森的生命迹象暂时稳定、转入ICU病房之后，雷恩才来到走廊，坐在椅子上伸长双腿、闭眼休息。

「拿去。」

正当雷恩几乎睡着的时候，一个坚硬而温热的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的额头。张开眼，一个男子递了一个杯子给他，「咖啡。」

「你来这里做什么？」见到这个人，雷恩皱起眉头，没好气的说。

「这句话应该是我问的。」男人白了他一眼，在他身边坐下，「你怎么想到来『我的医院』逞英雄？」

雷恩低头喝了一口咖啡，故意避而不答。这个男人是杰希·坎贝尔，医学中心的负责人，也是他的老哥。

「……逞英雄？哼，我是尽医生的职责，像你这种市侩的家伙根本不会懂。」

「你还是一样冲动幼稚。」杰希不客气的回嘴，「如果我真的那么市侩，你以为你可以那么轻松的进医院、随便使用医疗资源？」

「屁话。」雷恩依旧嘴硬，语气却和缓许多。他们沉默的喝着咖啡，片刻之后，雷恩才像想起似的，左右张望一阵并试探的问道，「……苏菲亚呢？」

「她早就离开了，好像是去男友家。」杰希一脸似笑非笑的看着他，趁机挖苦：「我很讶异你竟然会问起她，该不会是对她有兴趣？亚契知道吗？」

「去你的！我只是问问！」雷恩连忙解释。他啜了一口咖啡，原本一直以为苏菲亚会向杰希告状，没想到，杰希似乎真的毫无所悉。其实有些出乎意料，雷恩一耸肩，不过少些罗嗦麻烦也好。

「……放下公立医院的工作没问题吗？」看雷恩出神，杰希趁机问道。

「没事。」雷恩随口说。没事才怪，他想。公立医院里各个派系的门户辈分斗争颇严重，胆敢在大老板出巡的日子缺席，这下恐怕工作不保；但是能救一条命，其他的他也不在意。「对了，ICU里的伤患……」

「保护病患隐私是医生的义务。」杰希淡淡的打断他的话，「你不是以『英雄医生』自居，连这点都做不到？」

「他妈的混帐……」

杰希笑了。「你不用担心病患的住院医药费。这样吧，就当作我向公立医院挖角的费用。」

「等等！谁说要来你这家势利眼的医院上班了？」

「……至于动用创伤外科小组的特别钟点费，从你的薪水里扣除。」杰希不理会他的抗议，站了起来，「明天上班别迟到。」

在ICU里躺了一周，伊森的情况并没有太长足的进展：昏睡的时间远比清醒的时间长，对药物和营养品的吸收能力都很差，血压和心跳相当不稳定，简而言之，他还没完全脱离危险期。

「情况不乐观，他的求生意志很低。」护士长摇摇头，忧虑的对雷恩说：「我觉得是心理因素……他有心事。」

雷恩也同意，却无计可施：他向来不擅长开导。思索许久，他灵机一动，来到儿童病房区。在儿童阅览室里，有个男子正在为病童说故事。

「约翰，能不能麻烦你过来一下。」雷恩敲敲门，拘谨的说。

约翰抬头看见他，立刻露出微笑走出阅览室；不等雷恩开口便说了：「我听杰希说你终于愿意来，兄弟能一起共事真是令人高兴！哪天找亚契一起，我们四个吃个饭吧……亚契最近好吗？」

「他很好，谢谢。」约翰的亲切让雷恩不知不觉的脸红。约翰·育斯特是作家，每周会抽出一天到医院的儿童病房当志工，而且是他老哥的亲密爱人；因此雷恩认为他是最适合、也最值得信任的人选，「我找你其实为了别的事，想请你帮忙。」

「怎么了？和亚契有关？」约翰半开玩笑的调侃。

「不是啦。」雷恩连忙否认，有些难为情，「我有个病患的状况不太好。」

由于雷恩对伊森的了解相当有限，只能笼统的叙述。静静的听完之后，约翰沉吟片刻，「听起来的确棘手……我看看能做些什么。」

「太好了！」雷恩连声道谢，转身正要离开时，他又回来低声叮咛：「对了，麻烦别让杰希知道这件事。」

又过了一周。这天当雷恩才踏进医学中心，资深护士便焦急的冲到他面前，说伊森的血压低于六○、心跳却超过一一○，意识昏迷，有生命危险。雷恩怕他是急性内出血，立刻安排他照CT检查，结果发现是肝脏破裂；于是伊森再次被推进手术室。

实行了Pringle手术之后，伊森的情况暂时稳定下来。为了避免他因为情绪起伏太剧烈，让伤口再度破裂失血，雷恩除了在药单中增加了适量的镇静剂，也叮咛护士多注意。

伊森一直昏昏沉沉的，记忆断断续续、很零散，而且虚实混杂，搞不清楚是幻觉还是真实。他记得遭刺伤后雷恩陪着他到医院，记得苏菲亚说像他这种人没资格进医院，会造成困扰。

好几次，他似乎醒了，张开眼睛看到自己躺在普林斯顿的房间里，他赶紧跳下床跑到工作室，看到里昂坐在书桌前工作。他立刻飞扑到里昂身上，紧紧搂抱住对方，呢喃着对方的名字，「我作了一个恶梦……梦到你不要我了，让我很害怕。」

「别怕。」里昂柔声安慰他，「你没有作恶梦，我真的不要你了。」

伊森愣呆了。「我不要你了。」里昂再次平和的强调，「我根本没要过你。而且，我一点也不爱你。」

他惊吓的退了好几步，祈祷这才是梦。揉揉眼睛，又发现自己被关在一个漆黑的空间，孤独一人、无法动弹；四周不断回绕着一个声音说「我根本不爱你」。就这样，他好像卷入一个大漩涡中，被无止无境的梦魇缠附，无法挣脱。

其实在他的潜意识里依旧期待着里昂能来看看他，一次也好；但是没有。现在他确定里昂不要他了，既然如此，他也没什么必要再留恋。

不久前，他又作了很诡异的梦，听到苏菲亚在耳边痛骂了他一顿，说他恶心、卑鄙、不要脸，说他为什么不自己死死就算了，别来拖累、陷害人……还大喊：「把里昂还给我！」

他只能在心里回答，里昂已经说不爱他了，到底还要他怎么样？他会努力的死、不会再碍事，给他一点时间……

「……伊森？」

当伊森再度陷入梦魇泥淖中，挣扎着想逃脱时，有个声音不断叫唤着他。好不容易睁开眼睛，伊森发现自己面对着一个金发蓝眼长相俊美的陌生男子，他非常疑惑，视线往下，看到男子胸前的名牌，「约翰……上帝派使徒来接我？」他喃喃的说。

「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约翰喜出望外的说：「你等等，我去通知雷恩！」

伊森花了一段时间才辨认出自己躺在床上、戴着呼吸器，手臂上插了不少管线；一切都是真的，他在医院里。

「你现在的感觉怎么样？」片刻之后，雷恩过来为他进行检查，同时问道。

伊森沉默几秒之后才以含糊的声音缓缓回答：「有点晕。」反应虽然有些迟钝，但意识已经相当清醒。

雷恩于是趁机故作不经意的说：「是不是因为没人来探望，你觉得孤独寂寞所以心情不好？」他顿了一顿，观察伊森的反应，「还是想家？你有没有特别想见谁，我可以通知……」

的确有，但还是别见比较好。伊森淡淡的说：「不用了，我只是作了一场恶梦。」

他又消沉下来，雷恩正想再说些鼓励的话，伊森却抢先一步开口：「我记得被送来医院的时候，好像造成一些骚动，很抱歉造成你的困扰。」

「啊，你对那时候的事有印象啊？」雷恩有些惊奇，「苏菲亚就是那样……别理她就好了。你不用在意。」

「我看我还是早点走的好。」伊森幽幽的说。

雷恩却摆摆手，好像满不在乎，「你好好养病，别想太多。苏菲亚和她男友去夏威夷渡假了，不会再来找麻烦的，放心。」

伊森愣了半天。「苏菲亚和里……不，和男友去渡假？」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颤声追问。

「是啊。」雷恩没有注意到他的异状，继续将检查数据记录在病历板上。

伊森深深的呼吸了一口气，觉得胸口有些气郁疼痛。对于他的消失，里昂毫不紧张、也不曾试着联络；答案揭晓，原来是摆脱他之后，里昂就迫不及待的出门渡假……不然呢？他期待听到什么样的消息？

好像被雷电击中脑袋一样，伊森顿时从迷雾朦胧中惊醒。彷佛作了一场很长的梦，不管是好梦、是恶梦、是冷酷或是温柔的梦，到头来都是虚幻、一场空。现在梦醒了，他得继续走下去……独自一人走下去。

第十四章

「里昂，你不吃吗？」

杰希问道。他餐盘中的鳕鱼已经吃了一半，里昂面前的披萨盘里还是一个白色完整的圆。里昂抬起头看着他，好像听不懂他说什么；杰希于是又问了一次。

里昂这才回过神，拿起刀叉将披萨从中笔直的划了一刀，接着将盘子转了九十度，又划了一刀，然后又将盘子转四十五度。他将披萨漂漂亮亮的切成八等分之后，放下刀叉，还是没有开动。

杰希凝视着里昂。眼前的男人看起来精神清楚、气色正常，如果不是他的眼神极度黯淡，恐怕不会有人注意到他有异状。

事实上两周以来，除了上课之外，他都锁在家里：不外出、不接电话，苏菲亚找了他几次都吃了闭门羹。

苏菲亚火了，转而向杰希求助。一开始杰希以为只是他们情侣之间闹闹别扭，没太在意也懒得管；直到里昂忘了例行复诊、没来拿药，他才发觉问题恐怕比想像中严重。于是到大学找他，硬邀他吃饭。「里昂，你最近还好吗？」

「我很好。」里昂简洁的回答。

杰希沉吟片刻，决定开门见山的问：「苏菲亚说没办法和你联络，相当担心。」

「苏菲亚？」里昂的表情好像听到一个陌生人的名字，「喔，苏菲亚。我想是因为凯蕯的关系，杰希。」他强调，「你知道，凯蕯不喜欢陌生人。」

「凯蕯？」

「我的狗。」

「你的狗？」

「说起来，我的确忧虑着一件事。」里昂向后靠在椅背上，缓缓的说：「凯蕯最近的情况不好：它不吃也不睡，总是无精打采的趴在厨房门口，一直等待着；眼神黯淡、注意力不佳、反应迟钝，毛色也没有以前光滑……总而言之，死气沉沉的。我担心它会出问题，你能为它看看吗？」

「里昂，我是人类的心脏医生，不是动物的心理医生。」杰希看了里昂一眼，暗示道：「不过，我的确听说主人的情绪状况会反应在宠物的行为上。所以，或许你可以思考一下，自己是否对凯蕯的精神造成影响——」他再度试探，「里昂，你最近的作息状况如何？吃得下吗？你有多久没有好好睡了？」

里昂垂下眼，没有回答。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再度开口：「这阵子我的确失眠。」

「所谓『这阵子』是多久了？」

「我很好，别担心。」里昂意图挤出一个笑容，却不太成功，「我知道睡眠不足会影响注意力，的确，我最近容易闪神、无法专心。影响所及，甚至让我的研究停摆。」

「里昂……」即使知道再劝也没用，杰希还是希望能让里昂多说点话，于是将话题一转，「你研究的主题是什么？」

「……」里昂看着他，原本似乎想说什么，沉吟片刻之后，却又将话吞了下去，只是淡淡的说：「没什么。」

杰希感觉不太对劲，仔细注意着里昂。而里昂则瞪着披萨出神许久，接着才缓缓的说：「我想走了，结帐吧。」抬手招来服务生，同时站了起来。

杰希也顺着他的话，从座位上起身，「走走也好。」

这时，服务生拿了帐单过来，里昂抽出钞票压在帐单上。

「是我的错觉吗？好像变黑了。」话语尾音未落，突然间，里昂就像根被吹倒的电线杆，毫无预警「砰」的一声笔直倒在地上。

「里昂！」杰希大喊。这是心脏病突发的徵兆，他急忙跳过去检查，却发现里昂的心脏竟然停止跳动。

杰希立刻十万火急的在最短时间内将他送到医院急救。他被接上ECMO，施行心脏按摩等医疗手段，企图让心脏恢复功能，同时也进行精密检查想找出心跳停止的原因、进一步治疗。经过近十个小时，里昂的心脏慢慢有了反应，逐渐恢复了正常功能。

在心脏外科加护病房严密观察四十八小时后，里昂的ECMO拆除。又休养了两天，即使杰希强烈反对，他还是坚持办理出院。

「里昂，你疯了？知不知道依法我甚至可以强迫你留院！」

「不，你知道不行，杰希。」里昂慢慢的说：「我的意识非常清楚，能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出院是我在自由意志状态下的决定。」

杰希哑然。的确，即使「发病」时，里昂的神智和意识状态一直相当清楚，就是心脏不跳动。

「里昂，我可以明白你现在的愤世嫉俗。」杰希的态度和缓下来，继续劝说：「为了你好，三思，别冲动做下决定。」

「这几天我思考了很多事。」里昂简洁率直的问：「杰希，我还有多少时间？」

「……」杰希顿时语塞。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摇头坦承：「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轮到里昂错愕了，「老实说，我没有预料到你会给我这个答案。」

杰希一脸挫败。「事实上，造成你的心脏突然停止跳动的原因，到现在还是未知。最讽刺的是，根据你的检查报告，一切结果显示都是『正常』：数据上来说，你很健康。」他向后靠在椅背上，「我的看法，好像是那颗以往总和你的身体契合无间的心脏突然闹别扭不玩了、冬眠了，拒绝合作。我无法告诉你未来会不会发生相同的状况、能持续多久……总之，一切未知、无法预测。」

「无法预测。」里昂坦然接受这个答案，声音中不见讶异。毫不意外的，这颗心脏再一次超出他的计算。

「不只是你，这也是我执业生涯中第一次遇到的状况。」杰希继续挽留，「我希望你能继续留院观察，一半的原因就是想找出……」

「我会联络你的。」不等杰希说完，里昂便打断他，「再见，杰希。」接着便离开了医院。

回到家之后，他写了一张简单的便条，请快递将凯蕯连同便条一起送到杰希家，请他代为照顾。接着，他收拾了简单的行李、随手抓了一叠记事本，带着小Tin Man，坐上Audi，将车开出家门。

他出了普林斯顿，一路往北方前进。通过边境、穿越加拿大，五天之后终于来到Barrow，阿拉斯加北部一个人口不到五千人的城市。

这个季节旅人极少，阿拉斯加已遍布霭霭白雪，夏日才营运的鲑鱼工厂大门深锁，有种遗世独立的安详、宁静。他找了一座小木屋，放下行李简单安顿之后，在壁炉里生了火，拉了一张扶手椅、面对大窗坐下。透过窗户，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大白，无边无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