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早上七点,翁敞就到了南山的墓园,准确的说,是南山墓园门口的停车场。他占据了一个非常靠近门口的位置,可以清楚地看到来往的人。他一根一根地抽着烟,每次远远看到有送葬的队伍进来,就立即灭掉,关上车窗。在第四个队伍进来的时候,他终于见到了周淙。
站在最前面应该是周淙亲戚家的小孩,胸口戴着大红色团花,捧着周淙母亲的遗照,周淙一身白衣,腰上系着一双草鞋,边上撑黑伞的是一个中年男人,和周淙面容上有些相似的地方,看起来很儒雅。没有哭天抢地的悲鸣也没礼乐嘈杂的鼓吹,一行人就这么静静的。翁敞一眼就认出了周淙,周淙并没有哭,只是比以前愈发清癯,形销骨立。翁敞能感受到他的哀伤。这种哀伤令人心痛,却也让翁敞找到了一些真实的感觉,周淙就在他的眼前。翁敞的眼神一直跟随着周淙,直到周淙进入墓园里面。大概两个小时之后,周淙一行人出来了。但翁敞还是没有出去,他准备了许久的腹稿还是被他吞了回去。这个时间地点,完全不合适。
翁父作为刘晓梅的旧友,也在这一行人里面,他一早就发现了翁敞的存在。当他摘下胸前的白花堆在墓前的时候,抬眼正是刘晓梅微笑的黑白照片,他微微叹了口气,心里涌上一股酸楚,不知道是因为旧友的去世,还是为他自己而感到悲哀。他出墓园的时候,翁敞的车还是停在那儿,但是人却依旧没有出来,心道:也不比我出息多少。
31.翁父的立场
即使是悲伤的事情,但中国人的习俗就是这么奇怪,还是得众人齐聚吃了晚饭,主人家出来接待,不能说是宾主尽欢,也得要桌桌打过了招呼,表示了感谢与敬意才能算完事,特别是刘晓梅和刘家在本市也是出了名的人物。周淙很疲倦,这些客套的事也并不擅长,还是刘晓松一家出来主持的,周淙只是默默跟着过过场面。翁父暗暗打量了周淙许久,面上却仍是不动声色。
晚饭结束,一些生意场的朋友已经开始有些扯到不知道何处了,翁父没什么意趣交谈,早早地跟刘晓松打了招呼便走了,但他并没有回家,而是去了翁敞住的公寓。翁敞对翁父的到来非常诧异,愣愣地问:“爸,你怎么来了?”
翁父径自做到沙发上,道:“来看看你。”说着,又顿了顿,“今天刘晓梅的丧礼上看到你的车。”
翁父看着自家儿子难得呆愣的表情,挑了挑眉毛,解释说:“我和刘晓梅是老同学。周淙是她儿子我也知道,当年那件事不是他做的我那时候也知道。”
翁敞瞪大了眼睛:“你为什么瞒着我。”
“怎么,告诉你,然后你和他双宿双栖?你几岁了,还那么天真?”
翁敞找不出反驳的话来,只好跳到自己想知道的关键上:“所以,你今天是来做我思想工作的?”
“差不多吧。”
“我说过很多次,我喜欢男的,我以为你默许了。”
“我是默许了,我也没打算做什么。”翁父很淡定。
“那你做什么思想工作?”
“你告诉我,你是认真想要和周淙在一起,还是说,是因为愧疚?”
这个问题让翁敞有些发愣,自己难道是因为愧疚所以才如此的么?是因为冤枉了周淙,怨怪自己不够信任周淙,而想要补偿,想要对他好,而不是因为喜欢对方?他没有思考过,他只是本能地去做了自己认为要做的事,但没有追究原因。还喜欢周淙么,还是那种恋人的喜欢,如同周淙当时喜欢自己一样么?
翁父见翁敞没有回答,又问道:“你有没有想要和他生活在一起,组成家庭?”
想过么?有的。想要和这个人住在一起,了解他喜欢的食物,爱看的电视节目,平时逛的网页,书架上会摆的书籍,想要一起闭着眼睛躺在床上随便聊天直到相拥着睡着,然后第二天醒来可以看到他宁静的睡颜。
“是,我想和他生活在一起。”
“那我希望你能像个男子汉。我不管你的事,但你要向我证明你是认真的,并且不后悔的。我就你一个儿子,我不希望你以后生活不如意,也不希望你会是个不负责的人。”
“不会。”翁敞看着他的父亲,很庆幸,自己有一个很爱他的爸爸。
“希望你言行如一。我回去了,一个人照顾好自己。”翁父拍了拍翁敞的肩,依旧板着脸,出了门。
32.去留
周淙这些日子都暂住在刘晓松家里。起初几日总是浑浑噩噩,刘晓松的妻子在家里陪着他,颇有些担心,后来才渐渐清朗起来。
刘晓松见周淙精神好了些,便在晚饭时候问他今后有什么打算。
周淙被这乍一问,有些懵。刘晓松于是又具体问周淙是继续呆在加拿大,还是打算回国。刘晓松本人还是倾向周淙留在国内的。
“当初姐姐带你去加拿大,本意也不是说想要你一直待在加拿大,你俩一开始去了不少地方旅行,你在加拿大也没待多久,没什么熟悉的人,如果真在那里定居,我做舅舅的也不放心,还不如回国的好。”刘晓松又顿了顿,继续说道,“姐姐老早就什么都打算好了,她也知道你对经商没兴趣,也不让你管理公司,现在公司方面舅舅帮你打理,你也不用忧心,她给你留了那么多东西,这辈子你想过怎样的生活都可以。但不是舅舅要管着你,而是淙淙你不在我们身边,万一出什么事,我怎么跟姐姐交待?淙淙,我想听听你自己的考虑。”
周淙这两年来过得生活,事实上已经脱离了一般这个年龄的人的轨道,先是旅行了好些日子,接下来就是陪着刘晓梅度过最后一阶段的病痛,关于自己的未来,一开始是没有考虑,后来是无暇考虑,所以真要说自己的打算,一时他也没有具体的想法。只是刘晓梅之前夸周淙几篇游记写得好,隐隐透露过希望周淙当个作家的愿望。这个想法也是符合周淙自己的意愿的,如今刘晓松闻起来,他想到的也就只有这个了。
“我想,还是从事文学方面的工作会比较适合我。”
“那大学还重新读么?”本来周淙这个时候本来已经是该毕业了。
周淙想了想:“还是念吧。”
“那好,S大咱们还是不去了,去师大如何?文科方面比较强,你就住家里吧。”刘晓松高兴起来了。
“恩,师大很好。”其实周淙并不想一直住在舅舅家里,他更倾向于一个人出去住,不过这个可以以后再说,师大离刘晓松家远的很,到时候再提出来在外头租房子住,舅舅也就不会拒绝了,“那我过阵子回温哥华收拾一下东西。”
“好,好。”刘晓松见周淙同意,心里大石头也就放下了,他就怕照顾不好周淙,现在周淙同意回国发展,那是再好不过了。
晚上,周淙躺在床上,并不是很能睡得着,便捧着手提写起随笔,这是这么多天来周淙第一次写随笔。保存时候打开文件夹,看到以前的文和那些游记,有些里头还特地附了自己和刘晓梅的照片,不知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周淙一篇一篇看了下来,什么时候泪流满面了都没察觉。如果是两年多以前,他大概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这么依恋刘晓梅。他对刘晓梅不是没有过怨的,怨她为什么不要他,不来看他,忽然难过起来的时候就会愤恨地想就当自己没有过妈妈好了。但是,时间真的能愈合伤口,周淙在医院里的时候天天盼望着,刘晓梅哪天突然奇迹般地好了,他们再一起去世界各地旅行,把没走过的地方走遍,想的越多就越让人绝望。那天晚上,刘晓梅躺在病床上说睡不着,让周淙陪她聊天,说着说着,她忽然说起她和周父过去的事情,一件一件刘晓梅还记得很清楚,说着说着说到最后的时候刘晓梅忽然哭起来,强撑着做起来抱住周淙求周淙原谅她。那一刻,周淙真的什么怨都没有了,这是他的母亲,他心疼她。不久,刘晓梅就去世了。
世界上最爱他的人没有了,世界上他最爱的女人离开了。
这种孤立无援的感觉愈发清晰起来。周淙,从此你就是一个人了,从此你要独立起来,不能让她再担心,周淙这样反复告诉自己。
33.没说出口的表白
翁敞从翁父那里得知周淙住在刘晓松家里时,便巴巴地追了去。但还没等他有机会迈进刘家大门,就被刘晓松截在了门外。不论翁敞怎么好说歹说,刘叔叔地叫,刘晓松就是不待见他。刘晓松对翁敞终归是不爽快的,他与翁父是老友了,原先时候待翁敞那也是很好的,可是凡事有亲疏远近,周淙那档子事儿,当初受得委屈他是看在眼里,翁父向着翁敞让周淙背黑锅他也没话可说,但怎么会没有怨气。这个时候翁敞过来只能是碰了钉子,刘晓松对周淙的情绪还不放心着呢,怎么可能让翁敞进了屋,万一来个补刀绝技,那就要呵呵了。
于是翁敞只得做起来偷窥狂。平日里得了空,翁敞就在刘晓松那幢屋子前守着,盼着周淙哪天能出个门,或者刘氏夫妇哪天能不在家,自己好有机会表白。而翁敞是在低估了周淙宅的实力,也低估了刘氏夫妇那颗牵挂外甥的心,于是翁敞打得主意基本是落空了。但也并非没有收获,至少翁敞见到,早上时候周淙会到阳台浇花,用的不是花洒,而是缺了口的瓷碗,下午时候周淙则坐在那儿看书,偶尔还能听见音乐的钢琴声,不知怎的,翁敞觉得那就是周淙弹得。周淙的生活在他的脑海中鲜活起来,并且似乎触手可及。翁敞始终相信着,会有一天周淙出门,而自己就在这门口候着,可以得偿所愿。
理想很丰满,现实骨感的多。在刘晓松家守到第二个周日,翁敞终于见到周淙出门了,但周淙却是手提行李的。翁敞慌了。他径直下了车,冲到周淙面前,周淙被吓了一跳。还是刘晓松反应迅速,大声斥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我想和周淙谈谈。”
“淙淙跟你没什么好说的,他还急着赶飞机,麻烦你让让。”刘晓松丝毫不给情面,“淙淙走吧。”
翁敞抓住了周淙的手腕,这大概是第一次翁敞用如此恳求的眼光看着他,而其实原先他也希望能跟翁敞把过去的事说清楚,好让自己没有遗憾。
“小舅,我跟他谈谈吧,现在还有时间。”面对刘晓松一脸的难以置信,周淙笑了一下,轻握下刘晓松的手,让他安心。刘晓松叹了口气,谁说周淙跟他妈妈不像的,一样脾气那么倔,挥挥手算是放行了。
翁敞还有些做梦似的跟周淙进了屋,他本以为有场硬仗要打,却没想那么容易就进了刘家的大门。
“学长,好久不见。”周淙低下头看着茶杯里腾腾冒出的水汽。
“小电信”的称呼几乎要脱口而出,翁敞却像被什么堵住了喉咙,“小电信”这个称呼,周淙想来不会喜欢了,那该怎么唤他?
还是周淙打破了沉默:“我不知道学长为什么找我,但我想既然你来了,我还是,很想把当年的一些事说清楚。那些事情,并不是我做的,我从来没有做过任何对学长不好的事情,也没有一丁点那样的想法,我那时候,只是只是单纯地爱慕你,害怕被讨厌。大概,还会有些奢望和痴念。”周淙不知道以什么来结束这段话,停顿了一下便说,“今天我是要回加拿大的。”翁敞来找自己是为了什么……不过不管怎样,话说出口后轻松多了。
“回加拿大?!”翁敞被这个消息震惊了,周淙要回加拿大,是了,他之前在那里生活了那么久,也许他在那里读大学,甚至,他已经有工作了么?他的生活里已经没有翁敞的一席之地了。
周淙被翁敞盯得有些莫名:“呃,是的,是要回去的。学长来是有什么事么?”
翁敞很想厚着脸皮问一句,你还有没有喜欢我,可是他一想到对方已经有自己的生活,甚至会有更好的伴侣,自己这时候再插足,对周淙好么?自己一直一厢情愿地希望和周淙在一起,却没有想过对方如果已经有了全新的生活。周淙看起来比以前要自信多了,变得更加有魅力,这样的人怎么会没有人喜欢?翁敞迟疑了。
“学长?”
“我,我没什么事。其实我之前已经知道那件事不是你做的,我当时没有信任你,也做错了很多事,这次其实是想道歉。真的很对不起。”
周淙笑了笑:“这没什么对不起的,我做事情也是一头热欠考虑的,其实当时如果先跟你和余定学长说会有更好的解决方法。”
翁敞很想说自己从没跟余定在一起过,想要大声问周淙能不能给自己一个机会,但刘晓松的严厉的眼光过来似乎在说,别再打扰他的生活。自己还有资格打扰他的生活么?于是出口的话便成了:“嗯,那我不打扰了,免得你赶不上飞机,我先走了。”说着便急匆匆地走了。
回到车里,翁敞暗骂自己懦夫,可是理智又告诉他,也许不再进入周淙的生活才是对周淙最好的选择,毕竟是自己错了,也错过了。
谁都可能懦弱,自认身处感情下游的人总会如此,不止周淙,也是他翁敞。
34.微博
周淙在加拿大待了三天也就回来了,时间已经到了九月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周淙终于从舅舅家搬了出来,成功地在师大边上租了个单身公寓开始了他的大学生涯。周淙看起来还是不过二十岁的模样,跟同时入学的大学生看起来也没什么差,加上本身周淙也不是老成的人,跟同学相处起来还是比较愉快的。开学一周后,班级举办了正式地破冰秋游活动,地点选在了本地的植物园,活动是吃烧烤。植物园周淙也来过,那时候是跟广播台的人去春游,心里头忽然有些怀念。身边是新鲜的人,是浓绿的树木,一切看起来是那么充满朝气。
新同学们烧烤的烧烤,玩桌游的桌游,周淙不擅长三国杀,但在烹饪手艺上还是有一手的,便甘愿做起了服务生,烤好了还给那群孩子们送过去。末了,众人互留联系方式,方便各种作业传送信息交流什么的。几个喜欢刷微博的女生到处询问众人的微博号,问到周淙的时候,周淙愣了一下,想起自己以前的微博不知道还在不在,答曰木有。于是众人怂恿赶紧去申请一个,否则周大叔你就要OUT了。周淙被揶揄也不懊恼,只是说好呀,申请好了告诉大家。
晚上独自对着电脑,想到白天小朋友们的嘱咐,也觉着可以有,于是点了申请。然而,不免又想到了流水淙淙的账号。鬼使神差的,隔了两年半多,周淙又登陆了流水淙淙的账号。然后,周淙就被扑面而来的@和回复吓到了,还没等他一条条看,居然还有人发现他在线,直接发来了聊天。全部是关于惆怅轻狂和当年事情的。不多久,周淙就明白了大致是怎么回事。他也看到了那条微博: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我虽然起了这样的名字,却并没有做到。反而是素来内向的你,一直这样默默做着。对不起,还有我会,找到你@流水淙淙。”
以及后面的,甚至已经有了表白意味的微博,而到了八月末,翁敞再没发任何微博,那个时候,正好是周淙去了加拿大的时候。这种情况,可不可以自恋一点呢。周淙觉得,无法抑制的开心。果然,自己还是爱惨了这个人。
那头没有回应,余定又码道:
“当年事情是我不好,我不该开那个玩笑,其实我和翁敞从来没有什么。你也知道我的性子,扯起来就满嘴跑火车的,我当时只是想让你主动去问翁敞,好撮合你们。但没想你真的相信,后来翁敞也没说清楚,我们认识那么多年,一直只是好哥们,我和我女朋友再过几个月也快结婚了。”
竟然,是这样?!所以,一直是自己误会了,一直是自己傻傻搞不清楚状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