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很少，如你所见，我是黑色。”

“我倒是认为——黑色一种非常高贵的颜色。”她的口气平淡，但是却透露出一种不经意的凌驾于人的气势——非常高贵的、不容抵抗的气质。

我没说话，因为我觉得——虽然我也是黑发，却从没觉得自己高贵过。或者说——我这辈子到现在为止都还停留在争取平等自由的初级阶段呢。

“在我们家，黑色——才是正统，才是尊贵的象征。小伙子，我喜欢你的黑发，你的黑眼睛。”

“谢谢。”

“是的，我希望你能为黑色而自豪——这是得天独厚，独一无二的颜色，不像金色那么浮夸，也不像红色那么不稳定。黑色是大气、磅礴，是沉淀、是力量。小伙子，希望你能记住我的话。”

我点点头。虽然——没把她的话当回事。大多数上流人士，都喜欢给自己打上各种标签，从头到脚，从眼角到毛发的颜色，恨不得告诉所有人那是尊贵的象征——然而就我看来，这不过是基因的异变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就在这时，宴会厅的中央有人摇起清脆的银色铃铛——示意人们，结婚典礼即将正式开始了。

这位美丽的、聪明的女人朝大厅看了一眼，然后笑眯眯的对我说道（一瞬间，那种盛气凌人的气势立刻消失的无影无踪）：“期待我们的再次见面，不过下次——可能你要换个称呼——”

“罗杰尔·西特。”我说道：“西特夫人，您好。”

她又愣了一下，然后——满意的，愉快的说道：“你猜对了，聪明的年轻人。那么，再见。”

我目送她从房间一角走出宴会厅，过了五分钟，她以一袭华丽的婚礼正装，和查尔斯·西特手挽手出现在众人面前，接受着大家的祝福。

看着查尔斯那猩猩一样的外表——我忍不住想到——真是一颗好白菜被猩猩拱了。

“总算——找到你了！”

我背靠栏杆在注视着眼前喧闹的人群，却冷不丁被身后的手臂一把搂住。

我曾经就觉得——现在更加肯定，如果单论近身肉搏，很少有人会是罗特的对手。

罗特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庭院里翻墙而上，蹲在白漆雕花栏杆上老神在在的看着我，然后突然的——把我一把拉向他。

我猝不及防地撞到他怀里。他保持着蹲着的姿势，双手环过我的肩头，温热的鼻息让我耳朵有点痒。他说道：“抱歉，遇上几个老部下，不得不聊了一会儿，不然——我可以更快的找到你。”

我的眼睛还有点花——刚才那一瞬间，窗帘被撞得飞舞，我眼前到处倒是模模糊糊而又温柔的月光。没关系——我想说，因为我自己一个人完全可以自行处理任何问题。

但是我没说话，只是静静听他说：“今晚真是个好天气，适合——”

难道罗特也要和我讨论一翻航天飞行旗和星际航空航道选择？

“适合——”罗特微微压低了他的声音——几乎像是耳语一般，只能让我一个人听见的声音。在我耳边低低的说道：“适合和喜欢的人在一起。”

我想他指的是罗杰尔和查尔斯——不然还有谁呢？

第三十一章

他的声音就好像具象化了一样，微微振动了我们两之间本来就很稀薄的空气，这让这个不为人知的小小角落中的气氛变得奇怪起来。温度似乎在莫名上升——好奇怪，我想——好奇怪。

“呼——”我小小的喘了口气。这样被禁锢在别人手臂里的感觉非常——难以形容。不同于哥哥的拥抱，也不是任务中被重伤将死的同伴死死抓住的感觉。

我别扭说道：“他们——看起来不像相互喜欢。”

……罗特顿了一两秒。然后——挫败地——把头埋在我肩膀上。无奈的说道：“当然——当然不是他们——小家伙——”

所以——？

我困惑的回头试图看他（——比较艰难，因为转过头去，我只看到了罗特宽厚的肩膀和毛茸茸的脑袋）。罗特巧妙的蹲在不宽的栏杆表面保持着平衡，同时伸手压低我的脑袋，让我没办法看到他的表情。

他说道：“看来——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这短短暂的，莫名奇妙的对话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我们在宴会上逗留了约二十分钟后，终于（谢天谢地，终于——）打道回府了。

罗特的表情还是和往常那样漫不经心——只是——出于某种奇妙的直觉，我觉得他的心情比来得时后要沮丧——是的，沮丧。

“你怎么了？”在我们走进家门（同时，海威尔家彬彬有礼的管家和R4一起欢迎晚归的我们“欢迎回来，罗特少爷，亚当少爷。”“——主人！！！你回来了！！哦，罗特先生，你回来了！”）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事实上——在车上的时候，我偷瞄过他好几眼，并且确定他的确——有些沮丧。）问罗特。

罗特点头示意管家可以离开，又拍了拍R4的头。然后说道：“唔——我受伤了，你可以这么理解。”

“R4，把管家先生喊过来，罗特受——”

于是第一次，我在罗特脸上看到一种又好笑又好气，完全无可奈何的表情——是的，在大多数时候，他的脸上要么漫不经心，要么胸有成竹。

罗特半躬下身子，一手插在脑后挠着头发，一手揉了把我的脸（把我那面无表情的脸——揉捏成一个奇怪的形（因为我听见R4在噗哈哈的笑）。笑着说道：“管家先生帮不了我——嘘，保持沉默，小家伙。给我留点面子。”

说完他挥挥手，率先走上楼梯（我隐约听见他小声嘟囔“到底是我没说清楚还是——太迟钝——？”）

R4滑动到我身边，问道：“主人，今晚过得怎么样？”

“奇怪的晚上，遇到了奇怪的人，听到罗特说奇怪的话——不过，不算差，我想。”

“那有没有想我——？”

我两个小时前才和你呆在一起偷窥查尔斯的隐私！虽然这么想，但我还是——忍不住说道：“恩，是有点。”

R4欢快的转了个圈儿，没再搭理我，直接追着罗特上楼了（我听见它说——“罗特先生，今晚你有想我吗！？”）

我环视了四周，发现只有我一个人。于是，带着疑惑和不解，我也拖着沉重的脚步上楼睡觉去了。

第三十二章

西特家的这场盛大婚礼理所当然的成为了当前联邦市民们口头最流行的谈资——关于结婚一方显赫的背景、另一方过人的美貌，和其他坊间流言一起，被无数富有娱乐精神的市民们津津乐道。

与此同时，天气也进入了炎热的六月底。

从那天参加婚礼回来已经一星期了。这天上午，我呆在房间（——是的，罗特滥用职权，把我从步兵营调到了他手下一个空闲的文职岗位——并且是挂名的——这意味着我有大把时间可以干私事。我不知道他打算怎么和梅森将军解释——也不想知道；总之，我就心安理得的忙里偷闲起来）里，试图和R4一起破解那份被罗特窃取来、放在查尔斯保险柜里的加密文件。

“不对，不是哈希算法——那个很早以前就被破解了。”我坐在地板上，身边摊了一地演算稿纸——上面遍布潦草的公式和推算。

已经一周了，我们仍旧没有办法破译这份加密文档。

R4比我还要沮丧（——它小小的自尊心受到了重创），看到我又否决了一个可能性，它闹腾腾的在房间里胡乱转悠着嚷嚷：“啊啊啊！不明白！解析不出来！”

我头痛的看着满屋子闹腾的R4，叹了口气：“过来。”

R4嘟嘟囔囔滑行过来，机械臂开始胡乱的敲自己脑袋。

“RSA算法——你试过了吗？”

“唔——？那是什么？”坐在一边，同样身穿便服的罗特（这一点，他和哥哥很不一样，哥哥即使在家里，也会穿着干净笔挺的衬衣和西裤）终于把他的脑袋从一本无聊的罗曼史小说里扒出来，好奇的询问道。（——让人恼火的无知者！这个房间里唯一一个对密码学一窍不通的人此刻正毫无压力的看着另外两人因为束手无策而暴跳如雷，并且丝毫不打算帮助我们——或者说，他打算把自己同那些复杂的算法和公式的关系撇得干干净净。）

“罗特先生，没文化真可怕！”R4的满腔怒火一下被罗特这无知的插话给点着了，它气哼哼地说道：“RSA公钥算法是由Rivest、Shamir、Adleman于公元1978年提出、算法的数学基础是Euler定理，是基于Deffie-Hellman的单项陷门函数的定义而给出的第一个公钥密码的实际实现，其安全性建立在大整数因子分解的困难性之上——懂了吗？确实——有可能是利用了这个算法，但绝不可能只有这一个加密算法用到了这里！”

“——唔？——唔。”罗特含糊的唔了两声，又缩回去看他的无聊小说。

我同情的瞥了一眼R4，真可怜，和一个无知者谈论这么专业的东西。

果然，R4被罗特那敷衍的态度又一次点着了。它啊啊啊啊啊地冲下楼去，不知跑到了哪里。

“——唔，没问题吗？放任它一个人？”

我想了想，摇摇头示意没关系——R4这种脱线行为已经不是第一次了。适当发泄——有助于防止它那过热的CPU最终损坏于高温和短路。

“说起来，夏天了。你的身体感觉怎么样？”

我觉得还好。虽然有效的治疗药物还没有找到，但是——不得不说，在海威尔家我过得比以前有规律，吃饭也正常许多，免疫力，或者机体各方面条件——都比以前要好一些。

所以我说道：“还好。”

“罗杰尔·苏，那天晚上和你搭讪的女人。关于她——”罗特沉稳的声音从无聊小说的背后传出：“我发现了一些有意思的事儿。冒昧问一句，小家伙，你母亲姓什么？”

我想到了向阳小居（——哥哥给那间避暑别墅取的名字）里玛格丽特的那张相片，“玛格丽特——玛格丽特·苏。”

“啊哈。”

同一时刻，我和罗特想到了同样一个问题。

“你对罗杰尔·苏了解多少？”我问。

“她来自遥远东方的神秘家族。一度曾活跃于社交圈，不过并不算高调——今年初认识查尔斯·西特，并且在几个月后迅速与其结婚。”

罗特后仰在椅子上，长腿漫不经心的抖动着：“很不好查——她的资料就像人为被抹空了，什么都没有。哪里长大、曾就读于哪里、过去干过些什么——统统——查不到。”

“她说自己曾有幸见证巡航式时空跳跃飞行艇的首次空间试飞——应该是七年前的事。她今年二十九岁——照着这个方向去查——”

罗特点点头：“这会是有用的信息。小家伙。”

我恩了一声。默默思考玛格丽特与这个神秘女人的联系。玛格丽特——梅森家中一个地位低下的女仆，和这个神秘女人有什么关系吗？

黑色的头发，同样黑曜石一般的瞳色——以及，第一次见面，我对那个女人并不感到讨厌，反而少有的觉得亲切。

——玛格丽特也来自东方——来自那个神秘的家族吗？还是另有隐情呢？

以及，罗杰尔·苏刻意接近我的原因是？

我皱着眉头，心烦意乱的想着一连串没完没了的问题。所以就没注意到罗特偷偷摸摸的接近。

罗特的伸手非常敏捷，他猛地从后面窜过来，一把把我压在地板上。因为他没有敌意——并且——能不动的时候我一点都不想多动——所以我没有刻意抵抗，被他压倒在地板上。

他像只狮子一样趴在我身上，没有说话，只是盯着我。

我默不作声的盯着他，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只是——被他直视会给人一种被野兽盯上的错觉，所以我不舒服的动了动。

“嘘——别动。”罗特说。

我面无表情的盯着他。

罗特说道：“别担心——没关系——我和你一起处理这些问题，所以不要这么愁眉苦脸的。”他又凑近了一点——这样，我们两几乎鼻尖要相触了。

他带着蛊惑的嗓音说道：“笑——试着笑——笑一下？小家伙。”

……这个神经病！

我猛然勾腿，把这个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抽风的家伙踹到床边，也学R4冲到楼下去了。

还好走得快——我一边匆匆下楼一边想——同时，脸红得像是苹果一样——我可不想被他看到。

我在海威尔家精心打理的私人花园里找到了R4。如我所料——它的注意力被地上一群正在搬运食物的蚂蚁完全吸引了过去（那个高倍感光摄像头正耐心的监视着那些可怜的隐私全无的蚂蚁们——连蚂蚁最细小的动作都不放过），已经完全忘记十分钟前自己是多么地焦虑了。

“主人，人和蚂蚁都是社会关系十分明确的动物。人类喜欢群居——蚂蚁也是。这是不是说明你们都是脆弱的——脱离团体无法独自生存？”

R4察觉到我过来，仍旧保持着观察蚂蚁的姿势，好奇的问道。

“个体的人是渺小的。”

“可是——在不久之前——你不认识罗特先生，蒂尔先生也很少出现的时候——主人，你一直是一个人，还活得好好的呢。”

活着——不过活得如履薄冰，我心想。不过我并不是一个人——因为还有一个傻乎乎的、成天吵着要天然机油的小傻瓜陪我出生入死。

“我喜欢罗特先生——他对我很好，对主人也很好。蒂尔先生——曾经救过主人的命，所以我也喜欢他。”R4扳着机械臂的手指一个个数：“还有卡伦先生，我也很喜欢。”

“不过——我最最喜欢的还是主人！因为我初始化时磁盘里存储的第一个声音就是主人——‘听得到我说话吗？’——啊啊，真是的，我怎么可能听不到嘛！”

“恩。”我说道：“你的记忆力和人类比起来有绝对优势，这个我丝毫不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