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头的拆开来看，只一眼便大惊失色，声音都微颤：“曹大人，这……这怎么可能？！”

曹迎冷哼了一声：“你放心了，既然圣上下令你们就能办得到，崔雪麟不久就将解除军职，兵权尽归朝廷，到时候，你们找个机会即可。我会帮你们的。”

他低声叮嘱领头的突厥人：“崔雪麟身边有一个看起来很文弱男子，你们不要伤到他。”

几个突厥人空手而来，却带了千石粮食而去。

崔雪麟领这一队人马在大营辕门外十里迎接曹迎，曹迎将带来的用于修建都护府的各类物品都送进了轮台城，准备不日运往天山。

他并没有带多少人马，见到崔雪麟之时便先将随身带着的圣旨宣读。

天子的意思是让崔雪麟不日将一半人马交予曹迎修建都护府，另外一半人马班师，他的兵权也要收回，自然有无数赏赐。很奇异的是，圣旨中竟然没有提及崔雪麟收归兵权之后如何，甚至连赏赐的宅邸田地都是在轮台。

连寒暄都还没有，崔雪麟径直问：“不知圣上想让崔某如何？”

曹迎笑这携他的手往里走，俨然比崔雪麟还像这个军营的主人：“圣上命下官修建安西都护府，下官才疏学浅，一个人哪里应付得来，所以下官恳求圣上将崔将军留给下官，和下官一起修建安西都护府。”

崔雪麟心说既然是要我帮忙，怎么竟然连圣旨上都没提及，甚至官职也没有，又让我怎么帮？面上也不好流露太多，先将曹迎迎进大帐。

曹迎一坐下，率先问：“顾师弟他，是不是在崔将军帐中？我们师兄弟好久不见了，何不请他出来一叙？”

顾朝曦随慕容家迁居京城后就被慕容竞送到东林书院就读，在那里结识了几乎全京城权贵大族的子弟，曹迎算是个五陵少年，大顾朝曦一些，比顾朝曦先入学，和顾朝曦的关系——据崔雪麟看来其实不错。

崔雪麟十分敏感地心头一紧，面上不动声色的道：“出云离世多年，曹大人难道不知道吗？”

曹迎笑道：“诈死这种事情只能糊弄愚民百姓，哪里能迷惑得了下官。”

崔雪麟见他如此直白，也就不绕弯子了，只是心头一转，说道：“他在哄孩子。”

曹迎一愣，脱口问：“孩子？顾师弟的孩子？”

崔雪麟颇为自得地笑：“亲生骨肉。”

曹迎觉得面前这人的笑太过刺眼，却不得不笑着道：“顾家有后实为喜事，不过，不知顾师弟是什么时候成的亲？弟媳是哪里人士？他成亲怎么不通知我一声，害我这样两手空空地来了，真是太失礼了！”说着还应景地露出懊恼的神情。

崔雪麟对他的表演没任何反应，让人找顾朝曦去了，就算躲也躲不了多久，不如早见面看看这个曹迎到底心中到底藏着什么暗鬼——顾朝曦说过曹迎是皇帝的亲信，摸清楚曹迎的意思，自然也就知晓皇帝的意思。

“出云他没有成亲，也没有夫人，只是有了一个孩子而已。”

正说着，顾朝曦撩开帘子进来。现在已经回暖，他脱去了加厚的绒棉袍衫，大帐内烧了炭火暖烘烘的，他一进来便脱了外边防风的大氅，露出里面的月牙白衫，身形挺拔面容俊秀，只是眉梢眼底有了些历经世事的成熟，容颜竟然一如年少，不曾衰老半点。

崔雪麟在曹迎愣怔讶然的，眼神中施然起身，拉着顾朝曦的手走过来让他挨着自己坐下。

顾朝曦对他这种明显宣告主权的行径微微抵触，挣扎又挣扎不掉，只得主动向曹迎道：“曹师兄，多年不见了。”

曹迎看着他们紧紧相握的手，神色暧昧的一笑：“多年不见，我已经白发渐生了，可师弟你还是一如当年，风华正茂，莫不是你得了什么长生不老的药？”

顾朝曦亦含笑：“我是闲云野鹤一只，心中无烦扰，比不得师兄为国为民劳心费力。”

“照你这般说，历代皇帝所追求的长生不老之道最直接的方法不就是不做皇帝？”

崔雪麟轻咳了一声，打断他们似乎停不下来的寒暄，侧身看了顾朝曦一眼。他对顾朝曦道：“出云，方才圣旨中并未召我回京，反而圣上赐了田地宅邸在轮台，看来我们日后在长留此地了。”

顾朝曦眼中惊讶一闪而过，说道：“如此……也好。”顿了顿，笑道，“青岫自己一个也太过孤单了，等日后他长大了，我们一起去凉州，正好让崔小公子和青岫一块，也有个伴。”

曹迎道：“顾师弟的公子叫青岫？轻云出岫，真是好名字。”

顾朝曦道：“应该抱出来给师兄看看的，可小孩儿贪吃，让奶娘抱去吃奶了。”

曹迎觉得来的时间不短了，便起身准备离开。崔雪麟和顾朝曦自然相送，待快走到辕门处时，曹迎像是想起了什么，回身对崔雪麟道：“崔将军，出京时，圣上已经将在为安西公主准备随嫁，预计今年七月启程前往突厥牙帐。过两天我要前往突厥牙帐，公主和亲是大事，希望从现在开始准备大婚还来得及。崔将军要是无事，何不和我一同前往？”

崔雪麟愣了愣：“安西公主？”

“宇文贵妃所生公主，已经被圣上封为安西公主。”

崔雪麟一时间说不出话，听到顾朝曦有些难以置信的道：“据我所知，公主今年还没有及笄吧？”

曹迎道：“一个母家失势的公主，即便是不远嫁，也是要作为联姻之用的。”

“可是，太后不是一直恨疼惜公主，她怎么会同意？”

“呵——太后？”曹迎摇了摇头，嘴角的笑稍加嘲讽，“太后已经在骊宫隐居多年，再不理朝政，就算她不同意，难道圣上还瞒不了吗？”

直到曹迎离开多时，崔雪麟依然是手心冰凉，顾朝曦抱着他入怀，唇角摩挲着他的耳垂，轻声说：“不会有事的。”

崔雪麟闭了闭眼睛，神情倦怠颓然：“他不会放过我的。他连他亲生女儿都不放过，任何对他皇位有碍的人，他都不会放过……”

他埋进顾朝曦胸膛，侧脸紧紧贴着颈窝，声音低迷：“他知道我是谁，出云……我从来没有迷恋权力，可他为什么就不相信？我只想和你还有宝宝一起平安幸福生活在一起！”

“我知道……”顾朝曦温和的声音带着坚定的力量，“我们会平安幸福一直到老的，还有宝宝。”

第八十九章：携幼入室，有酒盈樽（5）

前往突厥牙帐的路程都是草原，绿茫茫的一片，看得人眼睛都迷了，若不是有向导，恐怕会走丢。

在草原上自然要骑马，崔雪麟大部分时间都在马上，顾朝曦因为孩子的关系不得不选择马车，也不知是有意抵触曹迎还是别的，崔雪麟只在顾朝曦身边兜兜转转，话都没主动和曹迎多说，有时候曹迎会到顾朝曦车上去，崔雪麟又急急忙忙下马陪进去——这种白痴行径让顾朝曦十分汗颜，几次之后顾朝曦就不让他进来。

不得已，崔雪麟只能在外面听墙角。

车厢里布置地不算奢华，但绝对齐全温暖舒适，车厢底板铺着厚厚的羊毛毯，四壁也用皮毛贴了一层，以免孩子四处爬或是车轱辘一颠簸把孩子磕到。

车厢中间弄了个用磁铁嵌进去的组合茶几，不用的时候可以拆下来。

顾朝曦把茶几装好，茶具是特制的，为了固定外面一层是磁铁，里面是紫砂，只是拿起来的时候有点麻烦，用久了也就习惯了。

沏最简单的茶就好，他倒茶的时候宝宝似乎特别好奇，双手把这茶几边沿，一双琉璃珠子般清透的眸子盯着桌面，时不时发出“咯咯”的笑声。

顾朝曦把茶倒好后便把他抱起来，宝宝在父亲怀中舒服地打了个滚，砸吧砸吧嘴睡过去了。

曹迎看着眼前和谐温馨的亲子图，眸中闪烁着不知是什么意味的光。顾朝曦抬眼看到，略带歉意道：“不好意思，岫儿太小，太粘人了。”

曹迎收起不经意流露出的艳羡的眼神，却还是道：“孩子粘人好，日后长大了总是要飞的，现在不多抱抱日后连个念想都没有。”他深深看了宝宝一眼，“顾师弟的孩子，比我家的那两个不肖子乖巧多了。”

顾朝曦道：“噢，曹师兄与尊夫人成亲多年，现在只怕是已经儿女绕膝了吧？孩子多了自然是闹一些，不过也热闹不是。”

曹迎把杯子握在手心，淡淡道：“我前年才和前妻和离，膝下的两个子息都是妾侍生的，热不热闹也无所谓。”

大燕民风虽然开放，但宗法制度沿袭下来的传统便是严格的嫡庶之分，曹迎出身大族，是家中嫡子，他如一般大族子弟一般看重嫡庶之分，妾侍什么的只能用来玩儿的，就算生下子嗣也不能算什么，毕竟庶子是没有资格继承家产的。

顾朝曦怔了一下，他和曹迎虽然在东林书院中一同学习的时间不长，但东林书院同窗之间时常聚众郊游，连节气都不用逢，往往有个好天气，有个人挑个头就能聚起来。席间谈论得多了，谁家的情况不是个个门儿清。

曹迎的妻子是出身琅琊王氏，知书达礼才艺过人，是曹迎母亲的侄女，有一次王氏从琅琊到京城来探亲，曹夫人看中了侄女的脾气秉性，再者曹迎混迹京城权贵上层这么多年也没见钟情哪一个，曹夫人便当起了月老。好在曹迎也没有不同意，等曹迎进太学的时候，这门亲事已经定了下来，王氏留在京城再没回去。

——顾朝曦曾见过王氏，是个容貌娟丽性情温顺又不失大族风范的女子。曹迎入仕之后和王氏成亲，婚后也没听说他们夫妻之间有什么摩擦。这样好的一段姻缘怎么会说散就散了呢？

“其实都是我的错。”曹迎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他和以前一般还是一个心思深沉，对于顾朝曦来说也许算不上一个朋友的人，可他这一刻流露出来的情绪，却很是真实。

他摇头道：“罢了，不说这个了。我那两个不肖子自小也不养在我身边，我是没有顾师弟你这样的福气。”

顾朝曦见他避过话题也就没有再深究，毕竟那是别人的家事，转口道：“对了。曹师兄你这次前往突厥牙帐，只是为了都兰可汗明年迎娶公主的事情吗？”

曹迎不动声色反问：“不然你以为还有什么别的原因？”

顾朝曦微微笑道：“你不说，我怎么会知道。”

曹迎看着他道：“我记得你是不是认识江湖上的人？”

顾朝曦点了点头，有些遗憾地叹气：“当年我一诈死，就算是重生了一会儿，过往种种全都断绝，就连之前的朋友都统统不能联络，实在是生平憾事。”

曹迎笑了：“若是我说你这一回去能遇得到你几个好友呢？”

在顾朝曦露出惊讶的目光中，曹迎施施然道：“翰塔小可汗突然对大燕宣战，中原武林盟主派了得意弟子上官昊前来助战，上官昊又用武林令号动天山门高手出战。你知道的，中原武林和江南武林共治，武林盟都出动了，江南林家又怎么会没有半分动静呢。”

顾朝曦喜色盈面：“这么说的话的，高飞也来了？”

曹迎看着他笑，眸中也染上些喜色：“那自然，而且不仅高飞来了，连林家家主都来了。”

顾朝曦又是一愣：“又不是大厦将倾，怎么闹得这么严重？”难道是江湖闲得发慌，万里迢迢跑来磨刀解闷的？

“这你要是有兴趣，等见了面你亲自问不就行了，我带了不少赏赐之物，便是犒赏他们的。”曹迎话锋一转：“顾师弟，我有件事想问你。”

“师兄请讲。”

曹迎问：“顾师弟你和皇后娘娘自幼亲厚，为何愿意久居塞外？难道你不想留在京城看护她？”

顾朝曦错愕道：“曹师兄，你说的是当年皇后，我和皇后娘娘再亲厚也是男女有别，不要说得这般让人误会。”

曹迎一脸“我没说错”的无赖表情摆那里。

顾朝曦无奈道：“瑶儿已经嫁人了，她的未来也不是我能够干预的了的。”

“我……不是说干预，”曹迎突然低沉着声音道：“我是说，你日后久居塞外，难道就不惦念皇后娘娘？”

顾朝曦有些莫名：“久居塞北，又不是被囚禁在这里，想回去的时候回去就是了。”何况崔雪麟一定是要定期回去探望太后祭奠母亲的，怎么能不会京城呢？

曹迎一时语塞，避开顾朝曦探究的目光，轻咳了一声道：“我只是说，塞外边陲之地荒凉，你再怎么说也是温柔富贵乡出来，能在京城生活不是更舒适些。”

顾朝曦失笑道：“曹师兄莫非你忘了，我也是塞外人，慕容家更是从凉州迁居的京城的，居塞外，我是溯本求源不忘根本而已。”

曹迎佯装恍然，附和地笑了两声。

“这我倒是忘了，呵呵！”

马车缓缓停了下来，车厢侧面被轻轻敲了两声，顾朝曦侧身撩开车帘，见崔雪麟已经下了马，一手牵着缰绳一边对他道：“出云，午时了该吃饭了。”——快把你师兄赶下来，我要上去吃饭！

顾朝曦瞪了他一眼，放下帘子转回头，听曹迎道：“都午时了，崔将军不说我都忘了，那我先回去了。”

崔雪麟就守在车厢前等着顾朝曦下来，眼中根本没看到曹迎一般。曹迎由不得他躲，在顾朝曦抱着孩子出来前，叫住崔雪麟道：“崔将军，我有一件事想喝将军商量一下。”

崔雪麟不得不看向他，仍径直拒绝：“我和曹大人没有同门之谊，没什么可谈的。”

曹迎向他走近一步，轻声说：“之前也许没有，但以后就不一定了，而且也许是比同门之谊还要亲近的关系。”

崔雪麟玩笑道：“比同门之谊还亲近，难不成同床？曹大人你真是太会说笑了。”

相比较他的嬉皮笑脸，曹迎的脸色十分冷凝，眼角余光瞥到顾朝曦的走过来的身影，忽然倾身道：“崔将军和出云不是一类人，也不会有一样的结局。”

他这一句话，简简单单、迅速地让崔雪麟变了脸色。

崔雪麟冷冷问：“你什么意思？”

曹迎拍了拍他的肩：“到了突厥牙帐我们在细谈，现在是午膳时间，该吃饭去。”说完，转身，再没回头。

崔雪麟满怀疑惑地站在原地，顾朝曦看他难看地脸色不由问他怎么了。

崔雪麟对顾朝曦微微笑了笑，摇摇头，接过顾朝曦手中的孩子。

顾朝曦亦步亦趋地跟着他，“是不是曹迎跟你说了什么？”

崔雪麟腾出一只手，握住了顾朝曦的手，他的手是一个征战沙场多年的武将的手，直接粗大，满是老茧，触感粗糙，和顾朝曦的细腻平滑完全不同。

但被他握着，顾朝曦便会觉得心情安定下来。

崔雪麟是很强大的武将，战功赫赫位高权重，连皇帝都忌惮。只有顾朝曦知道，他其实是很脆弱的，他比普通人渴望过安定普通的生活。

金戈铁马的岁月是命运赋予他的，他习惯，不代表他喜欢。

所以他宁愿退步，不是他惧怕皇权，而是一旦反抗就会有无止尽的劫难铺天盖地而来，不止是他自己，甚至可能是整个天下。

他并不相信权势可以解决一切，就如他高贵的出身，他的生母贵为嫡公主也不能抵抗住命运的劫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