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见崔雪麒眼底的挣扎，更进一步道：“若是此事换在崔大人和苏夫人身上，苏夫人当年备受侮辱却也还坚持生下孩子，将军又怎么会舍得不要自己的骨肉？”

崔雪麒听他提及亡妻也是心有戚戚，又想了一想叹息道：“罢了，那本是雪麟自己的事情，我的确做不得主，你去将这件事告诉他，我让人把药倒了再去抓一副保胎的来吧。”

看他关上门离去，墨书才大松了口气，只是心中仍然有担心，方才那大夫说什么传说中男子怀孕乃是不祥之兆，他们初来乍到，万一那大夫真的想要害崔雪麟腹中的孩子又怎么能防得住？

此时要是有个通医药的人在就好了。墨书在心中一叹，忽听帐中一声低低呻吟便走了进去。

崔雪麒忙到晚间，也不知崔雪麟现在如何了，便往崔雪麟住处来，谁料一踏进房门便看见崔雪麟收拾了包袱一副整装待发的样子，他一愣道：“这么晚了你这是要去哪里？”

歇息了一下午，崔雪麟的脸色好了很多，就是神情仍然有些恹恹的。他道：“灵州有那样的传说，于我腹中骨肉实在不利，我不如早些离开，也免去大哥后顾之忧。”

崔雪麒听他这样说更是愧疚，嗫嚅着说：“我今日也是思虑不周，险些听了那庸医的话。可你身子虚弱，要远行岂不是对孩子不利？”

崔雪麟摇头道：“就算没有此事我也是要走的，毕竟几十万大军先行，我如何能不管？”忽而微微一笑道，“其实，我可以有这个孩子，应当还要感谢大哥的。”

崔雪麒不解：“怎么说？”

崔雪麟道：“姚宪进献给圣上的那药水应当是为了皇后娘娘不能再生育一事，若我猜得不错，喝了那药水之后与人交合便可有孕。”

崔雪麒愣了：“那药水竟然有如此功效。”

崔雪麟走到兄长面前，轻轻拍他的肩，神色有些微的忧伤：“大哥，今日多谢你。”

“没……”

崔雪麟摆了摆手：“自从那日之后，你我关系疏离不少，我日夜都在为此烦忧。可今日见大哥如此为我着想，实在令我感动。”

崔雪麒简直要羞愧地落泪，一把抓住崔雪麟的手，紧握了两下，低沉道：“我向来没用，功名地位都是拖你之福，如今却让你为我烦忧，实在是……罢了，不说这个。你既然决定要走，我也不拦了，只是你要小心些，就算我没经历过可也知道，怀胎孕子是极其慎重的事情，你自己小心，好好休养。”

崔雪麟亦是缓缓低声：“等来年平定了西域，我再带孩子回来看大哥，那时候，无论这孩子是男是女，都能和笙儿做个伴。”

“将军，前面就是凉州城了，要不要先歇息一会儿，让人先去凉州城禀报让他们派人迎接？”

崔雪麟不再骑马，一路都坐在马车里，听墨书建议后，他探身出来道：“好，现在天色已晚，我们还是先生火。”

墨书领命去了，崔雪麟索性撩开车帘下了马车，一路颠簸，就算是坐马车也快把他骨头坐散了。

片刻后，只听四周山林一阵鸟雀惊飞之声，崔雪麟神色一凛，墨书跑过来疾声道：“将军不好了，我们被包围了！”

第七十四章：善万物之得时（1）

崔雪麟先是一惊，随后镇定地下了车，他对墨书道：“让大家都先不要急，看看他们是何人，又是意欲何为再说。”

墨书点了点头刚要去查探，一名小兵一路小跑过来，禀报道：“大将军，前方出现的敌人都是突厥人装扮，一个个手持弯刀骑着凉州马，说的话都听不懂，应该是突厥人。”

墨书皱眉道：“这突厥人怎么知道我们脱离大军秘密行进？”

他话中的意味不言而喻，可崔雪麟此刻无暇顾及这个，他让墨书把自己的马牵过来。

从灵州出来以后他诚然是一直坐着马车的，可之前他不知道自己身怀有孕还是强撑着骑马的，于是他的宝骑还一直随行。

墨书担忧他的身体：“将军不必亲自出去，万一出点什么事该怎么办？”

崔雪麟柔和了脸部的线条：“多谢关心，不过，大敌当前龟缩于将士之后一向不是我行事风格。”他见墨书急切欲言的表情，一摆手，接过马缰翻身上马，调转马头往前。

墨书忧心他的身体状况也骑上匹马跟了上去——从灵州出来后崔雪麟一直没有正经休息过，更没有用药调理，墨书虽然没有伺候过怀孕的人，但至少知道怀孕时的人身体十分虚弱敏感，一点辛苦折磨都会很可能伤到孩子的。

实话说，崔雪麟骑上马之后也觉着不好起来，生平第一次，他竟然会觉着自己宝马的马背离地有点高，高到他竟然觉着头有点晕。

骑马缓行到军前的时候，四周将士给他让出道路，对面簇簇拥拥的人群黑压压的，看起来人数不少。崔雪麟双手握紧了马缰，竭力控制着胃酸泛上喉头的酸涩——头晕得想吐，可他这几天根本就是吃什么吐什么，胃里根本没有东西可以吐，现在如果不忍住了，很有可能被敌人认为是他给吓破了胆。

丢人不是这么丢的，即便他已经这样了。

崔雪麟对身边的将士道：“问问他们是什么人——你们谁听得懂他们说话？”

将士们还在面面想觑着，那边的人已经大叫大嚷起来了。

那边人数多，吵吵嚷嚷的声音挺大的，听得崔雪麟耳朵嗡嗡的，脑仁阵阵发疼。

他们这边终于有人离开队伍上前交涉，叽里咕噜的话听得更让人头痛。

崔雪麟皱着眉，手指发僵地揪着马缰，手背上的青筋暴起发鬓已经被汗水打湿。

“将军……”

有人在缓缓呼唤着他，可他完全没有办法回应，微微一牵动缰绳，胯下的马匹忽然惊起，嘶声大叫着扬起前蹄，他根本没有办法勒住马匹，身体的气力渐渐消逝，眼前本就模糊的世界陷入昏暗。

对面的胡人看到崔雪麟马失前蹄先是一阵惊诧，随即大笑起来，蓄势待发的气势扑面而来。

看样子是知道他们现在群龙无首，自己又在人数上压过了对方，要趁他们慌乱之时冲击过来。

不能这样！墨书狠狠一咬牙，把心一横，策马向前，抽出腰间马鞭，朝倒在地上的崔雪麟抬手就是一鞭，隔着很远都听得到马鞭抽打衣料皮肉的声音。

墨书大声斥道：“废物！连马都骑不好！来人，还不快把这个废物给拖下去军法处置。”

众人愣了一会儿，又见墨书扬起马鞭大声喊道：“我们冲杀过去！”

这一次再笨的人也知道墨书是什么意思了，暗中早就有人把崔雪麟往马车处抬走。

对方给墨书带领着的冲杀吓住，顿时慌了手脚，竟然还真的让他们冲出了一条路，反应过来以后才追着他们尾巴咬。

为了确保崔雪麟的安全，也为了能够拖延时间等到凉州城的援兵，墨书冲过去以后下令队伍尾部为头迎敌，他假装了统帅，为了逼真些还疾奔过去带着士兵且战且退。

崔雪麟感觉道有什么东西正趴在自己的小腹上，耳边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

他醒过来，抬眼看到一双点漆般的双眸。

那是一个小婴儿，看样子是一个男婴，五官十分精致漂亮，短短小小的胳膊腿儿趴在他的身体上，水润的唇一张一合发出笑声，让人见到便不自觉跟着微笑。

好可爱的孩子，比崔笙和丹阳公主崔筝都要可爱。

崔雪麟坐起身来，伸手把孩子抱了过来，护在怀中，小心翼翼地抱着，像是在抱着一件稀世珍宝。

婴儿太小，还不会说话，口中只发出无意识的咿呀声。崔雪麟抱着他白白嫩嫩的小身子，像是抱着一只大大的棉花糖，香香甜甜糯糯软软，心中满足地不行。

忽然从斜上方传来一阵阴鹫冷厉的戾叫声，像是某种凶禽的叫声，随着那声音响起，果见一只张开了双翅的老鹰朝他们俯冲过来。

怀中的孩子像是被吓着了，哇哇大哭起来，崔雪麟紧紧护着孩子，目光冷凝地盯着老鹰，一副誓死保护的姿态。

老鹰似乎就是冲着崔雪麟怀中的婴孩来的，两只尖利的爪子加上尖利的喙，一齐朝崔雪麟而去。

崔雪麟护住孩子不放便要承受着老鹰的攻击，老鹰尖叫着绕着他扑腾，没有一刻停息。崔雪麟不停用手臂驱赶着老鹰，就算是手臂已经被啄地满是伤痕也不松开护佑的手。

最终，老鹰似乎累了烦了，付出努力得不到回报的确让动物也感到失落，于是老鹰一扭头，展翅离去了。

崔雪麟松了口气，把双臂展开，怀中的孩子一副泪痕斑斑还泫然欲泣的样子看他，崔雪麟心中又酸又痛，轻轻拥着孩子安慰：“没事了没事了……”

令他惊讶的神情发生了。

那孩子看着他倒着爬了回去，他只能僵着手僵着声音，半点动弹不得，也无法阻拦孩子离去。

他心中忽然涌上无限的慌乱紧张，可那孩子却还是这样离开了他，他无法作为。

崔雪麟躺了下来，像他刚刚醒来时那样，小孩重新趴在他的小腹上方，他用眼角余光看着，看着婴孩慢慢变小，消失不见。

好像融入进了他的身体。

头痛得不行，更痛的是身体，四肢百骸都像震散架了一半。这就是崔雪麟睁开眼醒过来后最先感觉到的。

然后他发现他已经在地面上了，而不是移动中的马车或是马背上。

望着头顶单薄的素纱帐子看了两眼，他双眸瞬间清醒过来，倒下前的一幕幕像是闪电般在眼前滑过。

有个陌生的声音传过来，说着极生涩的汉语，尾音有浓重的怪异语音，不像是中原人。

也的确不是中原人。

“你的身体还没好，别乱动。”那个穿着胡服骑装头戴羽翎帽的男子坐在他床前，粗犷却不掩英气的五官没透露出什么戒备的神色，配上他的语气，竟然还有几分关心。

像是敌人的人，却不像是敌人的态度。

不过崔雪麟眼下没心思管这些，他醒过来的第一个反应是去抚自己的小腹——可是那里还依然平坦着，他也不知那里面的孩子如何了。只是浑身上下散架般的疼痛如此真实，自己从马背上跌下来的情形他记得很清楚。

说起来，那孩子自从生长在自己腹中就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如果他不喜欢自己而离开，自己也是罪有应得。

可那是自己的孩子……就这样连见都没有见过便离开自己，他再是男子汉也无法轻易承受，

他的神色中不经意流露出脆弱的忧伤，放在小腹上的手都开始微微颤抖。

那胡服青年见他如此，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想问什么，无奈语言的障碍隔绝，他只得派人去找能传达意思的人来。

被派去的人很快就回来了，还领着另一个人来。那个人身着有别于在场所有人的胡服，而是着了一件中原读书人才穿的长袍，头发用方巾包了个方形，四边有棱角，让人感觉这个人十分严肃。

那人走到床前，端详了一会儿崔雪麟的脸色，肃着脸点了点头，胡服青年给他让座，他坐在床前要去给崔雪麟诊脉。他向崔雪麟道：“请伸手。”

听到这个声音，再目光流转看这张出现在眼前熟悉又陌生的脸崔雪麟只觉得自己深处梦中。

唐魅将他的手拉过来，有点强硬地给他诊了脉，也不怕他人听见般和崔雪麟道：“你近月来日夜颠簸没有得到很好的修养，又心气郁结于心，刚刚还受了轻伤，故而现在身体十分虚弱，我给你开了方子，你要按时服用细心调养。”

唐魅给崔雪麟开了方子，又说了一遍医嘱，见崔雪麟还木呆呆看着自己，他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低声对崔雪麟道：“你要是想让你腹中的孩子活下来就好好听我的话，否则，再有下一次，可就是一尸两命了！”

第七十五章：善万物之得时（2）

崔雪麟从未想过自己也会有如此虚弱的时候，在床上躺着躺得都快闷得长草了，可唐魅还是坚持不让他下床，一见他乱动就用孩子来威胁他。

不可以下床走动便只能说话，唐魅也知道他闷，常常和那个都兰分别来看他。

都兰便是他醒来后看到的那个高大的胡服青年，都兰汉语说得生涩，他只在和唐魅的交谈中才都兰的来历。

都兰是突厥达骨可汗之子，是突厥族的王子，生母是大燕几十年前送往突厥联姻的平成公主。他不止在突厥地位尊贵，就算是在大燕，也是皇室血脉，宗亲贵戚。

平成公主是先帝庶长女，陈太妃所生，先帝得天下后突厥派人求取公主，先帝便将陈公主封为平成公主联姻突厥。当时的突厥可汗还是达骨可汗的父亲密叶钦，平成公主嫁过去三年后密叶钦可汗病逝，密叶钦可汗过世后，平成公主按照突厥习俗再度嫁与达骨可汗，并和达骨可汗生下了都兰。

听到此处时，崔雪麟不由疑问道：“既然是突厥王子，为何会出现在凉州附近？”还带了这么多士兵，简直太算得上一支军队了。

崔雪麟当日遭遇都兰军队的地方距离凉州城已经不远了，最多也就是五十里而已，都兰部下当日围攻他们是何缘由且先不论，在突厥和大燕关系如此敏感的时候围攻征西大将军的队伍，那简直就是在跟大燕宣战。

虽然都兰看上起绝对没有这个意思。

唐魅把熬好的安胎药放床边小几上凉着，一边摆弄着调羹一边道：“达骨可汗的弟弟翰塔小可汗一年前突然有如神助一般收服了好些草原上的闲散部落，势力膨胀起来，令达骨可汗心生忌惮，于是平成公主便让达骨可汗密令达骨可汗回突厥牙帐觐见，好暗中收服。”

平成公主身份尊贵，联姻突厥之后便成为了突厥可汗的正妻，也就相当于中原王朝的皇后，称谓是可可墩。突厥的可可墩和中原的皇后可不是一个概念，可可墩和可汗共治突厥，在突厥的影响力和权力都极高。

达骨可汗一向对平成公主敬爱有加，凡事也都和她商量，这次也听了她的话秘密将弟弟召回牙帐。

他们其实也是试探之意为主，并没有真想要把翰塔如何，却不料翰塔可汗一进牙帐便行刺达骨可汗，杀死达骨可汗后还将平成公主软禁起来，对达骨可汗身死一事秘不发丧，甚至以达骨可汗的名义驱逐王子都兰，都兰临走都没见到母亲一面，出了王庭没几天便发现自己被人盯上了，跟踪自己的人还不怀好意，他索性带领自己部落的军队尽数逃往凉州。

崔雪麟听了都兰这番行动，心道这真是个对大燕来说最最友善的突厥王子了，要是日后突厥可汗之位由他继承，大燕何愁边疆不安？

唐魅说到这里却轻声一叹，崔雪麟忙问他怎么了，唐魅摇头道：“可都兰领兵叩关，送上名帖要见凉州刺史，但凉州刺史却坚决不见，甚至还派兵马围剿他，他和凉州军队激战十几日，将士疲惫粮草不足，只得将军队分散隐藏，一面抵挡凉州军一面躲避来自暗处的袭击。”

崔雪麟听明白了，这也就是为什么自己会在凉州城外撞到都兰军队还被围攻的缘由，都兰那时无异于惊弓之鸟，而且颇有点末路之势，如何能不和自己的军队撞上？

药凉得差不多了，唐魅将药递给崔雪麟，崔雪麟接过喝了，又问：“都兰是来逃命的，那你是怎么会在都兰军中的？”

唐魅似是愣了一下，却道：“我不过是像你一样不小心和他撞上了而已，我几年前应祁连山药王谷谷主之邀前往药王谷作客，之后一直没有离开过这附近，常常四处云游，这次恰好是要往凉州休憩几日补充装备再云游去，却不料撞上这么个草木皆兵的主儿，累得我都走不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是十分嫌弃，但眉目间却一直流转着一股子无奈的意味。